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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

_2 伊凡·屠格涅夫 (俄)
列姆从长凳子上站了起来.
"不,她不爱他,也就是说,她的心非常纯洁,自己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冯( 德国人在人姓氏前加一个"冯",表示那个人是贵族出身.).卡利京夫人对她说,他是个很好的青年人,她就听冯.卡利京夫人的话,因为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尽管她已经十九岁了:她每天早晨祈祷,晚上祈祷,......这也很值得称赞;不过她不爱他.她能爱一个很好的人,可是他并不好,也就是说,他的心并不好."
列姆情绪激动地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话的时候迈着小步在茶桌前踱来踱去,眼睛在地上东张西望.
"亲爱的音乐大师!"拉夫烈茨基突然高声说,"我看,您自己爱上我的表妹( 原文如此.)了."
列姆突然站住了.
"请您,"他用有点儿发抖的声音开始说,"请您不要这样跟我开玩笑.我不是疯子:我寻找的是黑暗的坟墓,而不是玫瑰色的未来."
拉夫烈茨基怜悯起这位老人来了;他请求他原谅.喝过茶以后,列姆给他演奏了自己写的一首颂歌;吃午饭的时候,拉夫烈茨基又让他渐渐地谈起莉莎来.拉夫烈茨基留心而好奇地听着.
"您认为怎么样,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最后他说,"不是吗,现在我这儿一切都安排妥了,花园里花也开了......是不是可以邀请她和她母亲,还有我的表姑到这儿来玩一天呢,啊?这样您会觉得高兴吗?"
列姆把头埋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
"那就邀请吧,"他用勉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潘申呢,要不要邀请他?"
"不需要,"老人几乎像孩子样微笑着回答.
两天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进城去卡利京家.
$$$$二十四
他正好遇到她们全都在家,不过他没有立刻向她们说明自己的来意;他想首先和莉莎单独谈谈.恰好有个机会帮助了他:大家都出去了,客厅里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渐渐畅谈起来;她跟他已经熟了,......而且,她本来对谁也不认生.他听着她说话,望着她的脸,心里反复想着列姆的话,同意列姆的看法.有时往往会有这种情况,两个已经认识.可是关系并不亲密的人,在很短时间里会突然很快亲近起来,......而且在他们的眼神里,在他们友好的微笑里,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中,立刻就表现出,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拉夫烈茨基和莉莎之间就正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啊,"她温柔地望着他,心里在想"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啊,"他也在心里想.因此,当她,虽说稍有点儿难以启齿,讷讷地对他解释说,她心里早就有话想对他说了,可是又怕惹他生气,这时他并不觉得十分惊讶.
"您别怕,请您说吧,"他低声说,在她面前站了下来.
莉莎抬起自己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您是这么善良,"她这样开始,同时心中暗想:"不错,他的确善良......"接着说:"请您原谅我,我本不该冒昧跟您谈这些......不过您怎么能......您为什么要和您的妻子分开呢?"
拉夫烈茨基颤栗了一下,望了望莉莎,坐到了她的身边.
"我的孩子,"他说,"请您不要碰我这个伤口;您的手是温柔的,可我还是会感到疼痛."
"我知道,"莉莎接着说,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在您面前她是有罪的,我不想为她辩解;不过,上帝结合起来的,怎么能拆散呢?"
"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信念太不相同了,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拉夫烈茨基相当生硬地说,"我们不会相互理解的."
莉莎脸色发白了;她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可是她没有沉默.
"您应该宽恕,"她轻轻地说,"如果您希望别人也宽恕您的话."
"宽恕"拉夫烈茨基接住话茬说,"您首先应该了解,您是为谁请求宽恕?宽恕这个女人,又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来,把她,把这个轻浮.冷酷无情的女人又接回来!而且是谁告诉您,她想回到我这里来?得了吧,她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完全满意......唉,这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的名字不应该由您说出来.您太纯洁了,您甚至不能理解这种人."
"干吗要侮辱人呢!"莉莎勉强控制着自己,说.已经可以看出,她的手在发抖."是您自己抛弃了她,费奥多尔.伊万内奇."
"可是我对您说,"拉夫烈茨基不由自主突然很不耐烦地反驳说,"您不了解这是个什么人"
"那么您为什么和她结婚呢?"莉莎低声说,垂下了眼睛.
拉夫烈茨基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为什么结婚吗?那时候我年轻,没有经验;我看错了人,我让美丽的外表迷住了.我不了解女人,我什么也不懂.愿上帝给您缔结一个更幸福的婚姻!不过请您相信,无论对什么都不能绝对担保."
"我也可能同样成为一个不幸的人,"莉莎低声说(她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不过到那时候应该听天由命;我不会说话;不过如果我们不听天由命......"
拉夫烈茨基攥紧双手,跺了跺脚.
"请别生气,原谅我,"莉莎急忙说.
就在这个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进来了.莉莎站起来,想要出去.
"请等一等,"拉夫烈茨基出乎意料地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我对您妈妈,也对您有一个恳切的请求:请你们到我的新居去做客.您知道,我添置了一架钢琴;列姆正在我家里做客;丁香现在已经开花了;你们去呼吸一下乡村里的空气吧,而且可以当天回来,......你们答应吗?"
莉莎朝母亲看了一眼,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却装作有病的样子;然而拉夫烈茨基不让她开口,立刻吻了吻她的双手.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别人的亲切态度总是很容易感动,而且完全没料到这个"笨伯"会这样有礼貌,于是心一软,就答应了.在她考虑订在哪一天去的这个时候,拉夫烈茨基走到莉莎跟前,心情还很激动,悄悄地对她说:"谢谢,您是个好心肠的姑娘,我对不起......"于是她那苍白的脸红了,露出了愉快而羞怯的笑容;她的眼睛也微笑了,......在这一瞬间之前,她一直担心,她是不是冒犯了他.
"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可以跟我们一道去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问.
"当然可以,"拉夫烈茨基回答,"不过我们自己家里的人聚会,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可是,要知道,似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开始说,"不过,随便您吧,"她加上一句.
决定把莲诺奇卡和舒罗奇卡也带去.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谢绝了这次旅行.
"亲爱的,"她说,"我这副老骨头受不得颠簸了;再说你那里大概也没有给我过夜的地方,在别人的床上我也睡不着.让这些年轻人去跑跑吧."
拉夫烈茨基已经再没有机会和莉莎单独在一起了;不过他一直那样望着她,所以她也觉得高兴,又稍有点儿不好意思,而且可怜他.他向她告辞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后,她陷入沉思.
$$$$二十五
拉夫烈茨基回到家里,有一个身材高大.瘦瘦的人在客厅门口迎接他,那人穿一件破旧的蓝色常礼服,脸上虽有皱纹,然而精神饱满,留着已经花白的.乱蓬蓬的络腮胡子,鼻子又长又直,生着一双发红的小眼睛.这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米哈列维奇.拉夫烈茨基起初没认出他来,可是他刚一说出自己的名字,就立刻热烈地拥抱了他.从在莫斯科分手以后,他们没再见过面.米哈列维奇一烟斗接一烟斗匆匆地抽着烟,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挥动着长长的手臂,对拉夫烈茨基叙说自己不平常的经历;他的经历中没有任何十分愉快的事情,他不能夸口说在事业上取得了什么成就,却不断声音嘶哑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一个月以前,他在一个富有的承包税务经纪人的私人事务所里得到了一个职位,那儿离O市有三百多俄里,得知拉夫烈茨基从国外回来,以后,就绕道来和老朋友见见面.米哈列维奇仍然像年轻时一样,说话还是那么容易激动,还是那样大发议论,激昂慷慨.拉夫烈茨基本想谈谈自己的情况,可是米哈列维奇打断了他,急忙低声含含糊糊地说:"我听说了,老兄,听说了,......这谁能料想得到呢?"然后立刻把话题转到一般的议论上来了.
"我,老兄,"他说,"明天就得走;今天我们,你可得原谅我,要晚一点儿睡.我想一定要弄明白,你在干什么,你有些什么观点,什么信念,你变成了什么,生活教会了你什么?(米哈列维奇说话还保持着三十年代的语言风格.)至于说到我,我在很多方面都变了,老兄:生活的波浪落到了我的胸上,......这话是谁说的了?......不过,在重要方面,在本质上,我并没变;我仍然相信善,相信真;然而我不仅仅是相信,......现在我还信仰,对......我信仰,信仰.你听我说,你知道吗,我偶尔写写诗;这些诗里没有诗意,却有真理.我把我最近写的一首诗念给你听听:在这首诗里我表达了我最诚挚的信念.你听着."米哈列维奇开始念他的诗;这首诗相当长,结尾是下面这几句:
 我的整个心沉醉于新的感情,
 犹如婴儿,我变成了心灵.
 过去崇拜的一切,我把它统统付之一炬,
 而对焚毁的一切,我都崇拜得五体投地.
米哈列维奇念最后两行诗的时候,差点儿没有哭起来;一阵轻微的痉挛......强烈感情的征兆......掠过他宽阔的嘴唇,他那并不美的脸变得神情开朗了.拉夫烈茨基听着他念,听着......他心中隐隐产生了矛盾心情:这位莫斯科大学生随时都会流露出来的.经常沸腾的激情,总是会惹得他生气.还不到一刻钟,他们俩就已经激烈地争论起来,只有俄罗斯人才会像这样没完没了地争论不休.对于他们来说,两人天各一方,长期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分别多年之后,既没清楚了解别人的思想,甚至也没弄清自己的想法,就争论起一些最抽象的问题来,抓住片言只语,以空话来反驳空话,......他们争论得那么激烈,仿佛争论的是他们俩生死攸关的问题:他们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喊得声嘶力竭,吵得屋里的人都惊慌不安起来,而可怜的列姆,从米哈列维奇一来,就关在自己屋里,这时他感到困惑不解,甚至模模糊糊有点儿害怕,也不知是害怕什么.
"在这以后你怎么样了?成了个失望的人?"半夜一点钟的时候,米哈列维奇高声叫嚷.
"难道有这样的失望的人?"拉夫烈茨基反驳说,"失望的人全都面色苍白,是病态的,......可你要不要我一只手就把你举起来?"
"好吧,如果不是失望的人,那就是怀意(疑)主义者,这更糟(米哈列维奇发音有他的故乡小俄罗斯( 在沙俄时期,把一六五四年与俄罗斯合并的乌克兰叫作"小俄罗斯".)的口音).可你有什么理由可以作怀意(疑)主义者?在人生道路上你不走运,就算是吧;在这一点上你没有过错:你生来就有一颗热情的心,爱别人的心,可是违反你的意愿,强行让你避开女人:于是第一个碰到的女人就一定会欺骗你了."
"她也欺骗了你,"拉夫烈茨基阴郁地说.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在这件事情上我作了命运的工具,......不过,这是胡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命运;这是旧习惯不正确的说法.可是这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我从小就给人弄得不正常了."
"那你让自己正常起来嘛!不然你怎么能算是一个人,算是一个男子汉呢;你有的是精力!......可是不管怎么说,难道能,难道可以......这样说吧,难道可以把个别事实看作普遍规律,看作不可抗拒的规则吗?"
"这儿有什么规则啊?"拉夫烈茨基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承认......"
"不,这是你的规则,规则,"米哈列维奇也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个利己主义者,就是这么回事!"过了一个钟头,米哈列维奇怒气冲冲地说,"你希望自我陶醉,你希望生活幸福,你希望只为自己活着......"
"自我陶醉是什么意思?"
"于是一切都让你失望了;一切都在你脚下崩溃了."
"自我陶醉是什么意思,我问你?"
"连它也应该崩溃.因为你在不可能找到基础的地方寻找基础,因为你把自己的房屋建筑在一片散沙上......"
"你讲清楚些,不要用比喻,因为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为,......好吧,你笑吧,......因为你没有信仰,缺乏内心里的热情;理智,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理智......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思想落后的伏尔泰信徒......哼,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谁,我是伏尔泰的信徒?"
"不错,跟你父亲一样的那么一个伏尔泰信徒,自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你发表了这通议论以后,"拉夫烈茨基提高声音说,"我有权说,你是个宗教狂!"
"唉!"米哈列维奇伤心地反驳,"可惜,我还没有哪一点能配得上如此崇高的称号......"
"现在我发现该叫你什么了,"半夜三点钟的时候,还是那个米哈列维奇高声大嚷道,"你不是怀意(疑)主义者,不是失望的人,不是伏尔泰的信徒,你是个懒汉,而且你还是个故意偷懒的懒汉,有意识的懒汉,不是天真幼稚的懒汉.天真幼稚的懒汉只知躺在火炕上,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会做;而且他们什么也不想;你却是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可是你也躺着;你本来是能够做点儿什么的,......可是什么也不做;你躺着,腆着吃饱了的肚子,还要说:就应该这样,应该这么躺着,因为不管人们做什么,......一切都是胡扯,都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胡说八道."
"可是你有什么根据说我躺着?"拉夫烈茨基强调说,"你为什么认为我有这样的想法?"
"除此以外,你们大家,所有你们这一伙人,"不肯住口的米哈列维奇接着说,"都是博学多识的懒汉.你们知道德国人在哪一方面不行,知道英国人和法国人什么事情办得不好,......于是你们这些可怜的知识就帮了你们的忙,为你们可耻的懒惰和可鄙的无所作为进行辩解.有人甚至以此为荣,说,瞧,我是个聪明人......所以我躺着,那些傻瓜却在忙忙碌碌.是啊!实际上我们当中是有这样的一些老爷......不过,我这说的不是你,......他们的一生都是在无聊的麻木状态中度过的,对无聊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怡然自得,就像......西(细)菌待在酸奶油里,"米哈列维奇才思敏捷地说,自己为自己的这一比喻笑了."噢,这无聊的麻木状态就是俄罗斯人毁灭的原因!一辈子都只是打算去工作,让人讨厌的懒汉......"
"你干吗骂人呢?"拉夫烈茨基也声嘶力竭地叫喊,"工作......做事......你最好说说,该做什么,而不要骂人,波尔塔瓦的德莫斯芬( 德莫斯芬(公元前三八四—公元前三二二),古希腊(雅典)著名演说家和政治活动家.波尔塔瓦是乌克兰的一个城市,当时小俄罗斯的大学区.在这里,"波尔塔瓦的德莫斯芬",意思是:"小俄罗斯的演说家".)!"   "瞧,你想要的是什么!这我可不告诉你,老兄,这一点每个人应该自己知道,"德莫斯芬含着讽刺的意味反驳说,"一个地主,一个贵族......可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信仰,不然你就知道了;没有信仰......也就得不到启示."
"至少得让人休息一下,见鬼;让人熟悉一下环境吧,"拉夫烈茨基说.
"一分钟也不让你休息,一秒钟也不行!"米哈列维奇一只手作了个命令的手势,反驳说,"一秒钟也不行!死亡不会等待,生活也不应该等待."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人们忽然想要变成懒汉的?"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他又大声喊,不过声音已经有点儿嘶哑了,"在我们这儿!现在!在俄罗斯!正当每个单独的个人在上帝面前,在人民面前,在自己面前,都有义务,都负有伟大责任的时候!我们在睡觉,可时光在流逝;我们却在睡觉......"
"请允许我提醒你,"拉夫烈茨基说,"现在我们根本就没睡觉,倒不如说,是我们不让别人睡觉.我们像公鸡一样,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你听听看,好像已经鸡叫三遍了."
这句离题的俏皮话把米哈列维奇逗笑了,也使他安静了下来."明天再说吧,"他微笑着说,把烟斗塞进了烟袋里."明天再说,"拉夫烈茨基重复说.然而两个朋友又谈了一个多钟头......不过他们的声音没再提高,他们的谈话声音很轻,他们的话是忧郁的,友好的.
米哈列维奇第二天就走了,拉夫烈茨基怎么也留不住他.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没能说服他留下来;不过和他谈了个痛快.原来米哈列维奇已经身无分文.拉夫烈茨基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同情地发现了他身上多年来生活贫困的迹象和习惯:他的靴子已经穿歪了,常礼服后面缺一个纽扣,他的手从来与手套无缘,头发上沾着绒毛;他来到以后也没要求洗洗脸,吃饭的时候像鲨鱼那样贪婪,用手撕肉,用他那坚硬的黑牙齿把骨头咬得喀喀地响.原来他的工作也不如意,现在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个税务承包人身上,那家伙所以会雇用他,唯一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事务所里有一个"有学问的人".尽管如此,米哈列维奇并不灰心丧气,自管过着他那犬儒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和诗人的生活,真心诚意地关心人类的命运,为人类的命运担忧,为自己的使命操心,难过,......却很少担心,可别让自己饿死.米哈列维奇没有结婚,可是对女人却不知爱上过多少次,而且为他爱上的所有女人都写过诗:他特别热情地歌颂过一个神秘的.有黑色鬈发的"小姐"......不错,有流言说,似乎这位小姐其实是个普通的犹太姑娘,许多骑兵军官对她都很熟悉......不过,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难道不是一样吗?
米哈列维奇与列姆谈不来:他那吵吵嚷嚷的谈话,激烈的举止,由于不习惯,都让这个德国人觉得害怕......一个不幸的人从老远立刻就能感觉到对方也是个不幸的人,但是快到老年时,却难得会与另一个不幸的人成为朋友,这丝毫也不奇怪:因为他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谈......就连希望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临走前,米哈列维奇又和拉夫烈茨基谈了很久,预言,如果他头脑不清醒过来,就会毁灭,恳求他认真关心自己农民的日常生活,并以自己作为他的榜样,说是他受过灾难的锻炼,灵魂已经净化,......这时他不止一次自称为幸福的人,把自己比作空中的小鸟,山谷里的一朵百合花......
"无论如何,也是一朵黑百合花,"拉夫烈茨基说.
"唉,老兄,别用这种贵族腔调说话,"米哈列维奇宽厚地说,"你最好还是感谢上帝,因为你的血管里流着正直的平民的血液( 指他的母亲是农奴出身.).不过我看得出,现在你需要一个纯洁和非凡的人,好把你从你的消沉状态中拯救出来......"
"谢谢,老兄,"拉夫烈茨基低声说,"对我来说,这些非凡的人已经够了."
"住口,犬肉(儒)主义者!"米哈列维奇提高声音说.
"'犬儒主义者,,"拉夫烈茨基纠正说.
"正是犬肉主义者,"米哈列维奇并没发窘,又说了一遍.
甚至当把他那个轻得出奇的.扁平的黄皮箱拿上了四轮马车,他已经坐在车上的时候,他还在说着;他身上裹着一件西班牙式的斗篷,斗篷的领子已经褪成了红褐色,代替扣子的是一些狮爪形的小钩子,......这时他还在发挥自己关于俄罗斯命运的那些观点,还在空中挥动着一只黝黑的手,仿佛是在播撒未来幸福生活的种子.马终于动起来了......"记住我的最后三句话,"他从四轮马车里探出身来,让身体保持平衡,站着大声喊,"宗教,进步,人性!......再见!"他那制帽拉到眼睛上的头看不见了.只剩了拉夫烈茨基独自一人站在台阶上,......他凝望着道路远方,直到四轮马车从视线中消失."可是,要知道,他大概说对了,"他回屋里去的时候,心想,"大概,我就是个懒汉."米哈列维奇说的许多话不可抗拒地深入到他的心中,虽说他跟他争论过,不同意他的看法.一个人只要是善良的,......那就谁也不能反驳他.
$$$$二十六
过了两天以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照她所答应的,带着她家的所有年轻人来到了瓦西利耶夫村.小姑娘们立刻跑到花园里去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懒洋洋地到所有房间里看了看,对一切都懒洋洋地称赞了一番.她认为自己来拜访拉夫烈茨基是十分体谅他,几乎是一种善举.当安东和阿普拉克谢娅按照奴仆的老习惯来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带着鼻音要求喝茶.戴了一副针织白手套的安东感到极为懊丧的是,给前来做客的夫人献茶的不是他,而是拉夫烈茨基雇用的侍仆,用这个老头子的话来说,一个什么规矩也不懂的家伙.然而吃午饭的时候安东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坚定地站到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安乐椅后面......已经不肯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任何人了.瓦西利耶夫村里很久没有客人来了,现在破天荒地来了客人,这既让老头子感到惶恐不安,也让他觉得愉快:他很高兴看到,有些很好的老爷太太们与他的主人来往.不过那天心情兴奋的不仅是他一个人:列姆心情也很兴奋.他穿了一件后面拖着条小尾巴.有点儿嫌短的.淡褐色的燕尾服,紧紧地打了一条领带,而且不断地咳嗽一下,清清嗓子,脸上带着愉快和亲切的表情谦让着退到一边去.拉夫烈茨基很高兴地发觉,他和莉莎的接近仍然在继续:她一进来就友好地向他伸出了手.午饭后,列姆不时把一只手伸到燕尾服后面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不大的一卷乐谱纸,闭紧嘴唇,默默地把它放到了钢琴上.这是他昨晚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歌词是一首已经不流行的德文诗,里面提到了星星.莉莎立刻坐到钢琴前,看着谱弹奏这首抒情歌曲......可惜!乐曲显得紊乱,紧张得让人感到不快;看来,作曲者努力想表现某种极其强烈.深厚的感情,可是什么也没能表现出来:努力仍然只不过是努力而已.拉夫烈茨基和莉莎两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列姆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一言不发,把自己的抒情歌曲放回口袋里去,对莉莎再弹一遍的提议,却只是抓了摇头,作为回答,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完了!"说罢,弯腰拱背,全身蜷缩起来,走开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大伙儿一起去钓鱼.花园后面的池塘里有许多鲫鱼和红点鲑鱼.在池塘边树荫下放了一把安乐椅,让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坐在安乐椅上,在她脚下铺了一块地毯,给了她一根最好的钓竿;安东作为有经验的钓鱼老手,表示愿意为她效劳.他热心地装上钓饵,用一只手拍拍它,朝它吐口唾沫,甚至姿态优美地全身俯向前面,亲手把钓竿甩出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当天对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谈起他的时候,用贵族女子中学里学生腔的法语说了如下的一句话:"II n,y a plus maintenant de ces gens comme ca comme autrefois"( 法语:意思是:"现在再没有以前那样的仆人了".).列姆和两个小姑娘走得远一些,一直走到了池塘堤边;拉夫烈茨基坐到莉莎旁边.鱼不断地上钩;拉上来的一条条鲫鱼划过空中,有时金光灿灿,有时银光闪闪;两个小姑娘高声赞叹,欢呼声从未间断;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也文雅地尖叫过两次.拉夫烈茨基和莉莎那儿,鱼儿上钩的次数最少;大概这是因为他们最不注意钓鱼,让自己的浮子漂到池塘岸边的缘故.微微发红的芦苇在他们周围轻轻地籁籁作响,前面,一池止水静静地闪闪发光,他们的谈话也是轻声细语,平静安详.莉莎站在搭在岸边的一个小木台上;拉夫烈茨基坐在一棵弯向水面的爆竹柳树干上;莉莎穿一件白色连衫裙,腰间系一条也是白色的宽带子;一顶草帽挎在她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有点儿吃力地扶着容易弯曲的钓竿梢.拉夫烈茨基望着她轮廓清晰.神情有点儿严肃的面部侧影,望着她撩到耳后的长发,望着她像孩子那样红通通的.娇嫩的面颊,心想:"噢,你站在我的池塘边,看上去多可爱呀!"莉莎没有转过脸来看他,而是望着水面,不知是眯缝着眼呢,还是在微笑.附近一棵椴树的树荫落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您知道吗,"拉夫烈茨基开口说,"对我和您的最后一次谈话,我想得很多,而且得出结论,您非常善良."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莉莎不同意他的话,而且感到不好意思了.
"您是善良的,"拉夫烈茨基又说了一遍."我是个笨人,可是我也觉得,大家一定都会喜欢您.就拿列姆来说吧;他喜欢您简直是喜欢得入迷了."
莉莎的眉毛与其说是皱了起来,倒不如说是抖动了一下;每当她听到什么感到不快的话时,她总是会这样.
"今天我觉得他很可怜,"拉夫烈茨基接着说,"他的抒情歌曲写得不成功.要是还年轻,而不善于谱曲,......这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年老了,还没有能力了......这就让人难以忍受了.不是吗,精力在慢慢消失,你却感觉不到这一点,这是让人很难过的.老人很难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当心,您那儿鱼上钩了......据说,"稍沉默了一会儿,拉夫烈茨基又补上一句,"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写了一首很好听的抒情歌曲."
"是的,"莉莎回答,"这是首小玩意儿,不过还不错."
"怎么样,照您看,"拉夫烈茨基问,"他是个很好的音乐家吗?"
"我觉得,他很有音乐才能;不过至今还没在这上面好好地下过功夫."
"是这样.可是他这个人好吗?"
莉莎笑了起来,朝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很快地看了一眼.
"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她提高声音说,把钓竿往上一拉,又把它远远地甩了出去.
"为什么奇怪呢?我是作为一个不久前才来到这里的人,作为您的亲戚,才向您问起他的."
"作为亲戚?"
"是啊.不是吗,我好像是您的表叔( 前面拉夫烈茨基曾对列姆说,莉莎是他的"表妹".)吧?"
"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有一颗善良的心,"莉莎说,"他聪明;maman( 法语,意思是:"妈妈".)很喜欢他."
"那您喜欢他吗?"
"他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不喜欢他呢?"
"啊!"拉夫烈茨基低声说,然后不说话了.一种半是忧郁.半是嘲讽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那目不转睛凝望着她的目光让莉莎感到不好意思,不过她仍然微笑着."好吧,愿上帝赐给他们幸福!"最后他仿佛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含含糊糊地说,于是扭过头去.
莉莎脸红了.
"您弄错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说,"您这样想是没有根据的......可难道您不喜欢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吗?"她突然问.
"不喜欢."
"为什么呢?"
"我觉得,他这个人没有心肝."
笑容从莉莎脸上消失了.
"您习惯严厉地指责别人,"沉默了好久以后,她犹豫地说.
"我倒不这样认为.得了吧,既然我自己需要别人体谅,我还有什么权利严厉地指责别人呢?莫非您忘了,只有懒汉才不嘲笑我?......怎么,"他又加上一句,"您履行自己的诺言了吗?"
"什么诺言?"
"您为我祈祷了吗?"
"是的,我为您祈祷过,而且每天都为您祈祷.可是,请您不要轻率地谈这件事."
拉夫烈茨基开始向莉莎保证,说他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说他深深尊重各种信仰;随后他又谈起宗教来,阐明宗教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基督教的作用......
"人应该是基督徒,"莉莎并非一点儿也不紧张地说,"并不是为了明白天上......还是......人间......,而是为了,每个人都有一死."
拉夫烈茨基带着不由自主的惊讶神情抬起眼来看莉莎,正好碰到了她的目光.
"您这是说了句什么话啊!"他说.
"这话不是我说的,"她回答.
"不是您说的......可是您为什么说起死来了?"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到死."
"常常?"
"是的."
"瞧您现在这个样子:您的面容这么愉快,这样开朗,您在微笑......您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是的,现在我很愉快,"莉莎天真地回答.
拉夫烈茨基真想抓住她的两只手,紧紧攥住它们......
"莉莎,莉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大声喊,"到这儿来呀,你看,我钓到了一条多大的鲫鱼."
"就来,mamam,"莉莎回答,于是到她那里去了,拉夫烈茨基却仍然坐在他那棵爆竹柳上."我跟她说话,好像我并不是一个已经心灰意冷的人,"他想.莉莎走开的时候,把自己的草帽挂在了一根树枝上;拉夫烈茨基怀着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温柔的感情瞅了瞅这顶帽子,瞅了瞅帽子上有点儿揉皱了的长飘带.莉莎很快回到他这里来,又站到了那个小木台上.
"您为什么觉得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没有心肝?"稍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可能看错了;不过,时间会证明一切."
莉莎沉思起来.拉夫烈茨基谈起了自己在瓦西利耶夫村的生活情况,谈起了米哈列维奇,谈起了安东;他觉得自己渴望和莉莎说话,渴望把心里想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是那么可爱,那么注意地听着他说话;她偶尔发表的意见和提出的不同看法,他觉得是那么单纯和聪明.他甚至把这一点告诉了她.
莉莎感到惊讶.
"真的吗?"她低声说,"可我常这么想,我和我的使女娜斯嘉一样,没有自己的话.有一次她对自己的未婚夫说:你跟我在一起大概会觉得无聊;你对我说的话都那么好听,可我却没有我自己的话."
"说得真好!"拉夫烈茨基心里想.
$$$$二十七
这时天色已晚,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表示,想要回家去了.好容易才让小姑娘们离开池塘边,一切准备停当.拉夫烈茨基宣称,他要把客人们送到半路上,并吩咐给自己备马.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上车的时候,他发现列姆不在,于是开始寻找他:但是哪儿都找不到这位老人.钓鱼一结束,他立刻就不见了.安东以就他这个年纪来说非凡的力气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庄严地喊了一声:"走吧,马车夫!"轿式四轮马车出发了.后面座位上坐着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莉莎;前面座位上坐着两个小姑娘和一个使女.晚上暖和而又寂静,两边的车窗都放了下来.拉夫烈茨基在莉莎那一边靠近马车策马快步走着,一只手搭在车门上......他把缰绳扔到了从容不迫小跑着的马的脖子上......偶尔和那位年轻姑娘交谈两句.晚霞已经消失;夜幕降临,空气却甚至变得更暖和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很快打起盹儿来;两个小姑娘和使女也睡着了.轿式马车又快又稳地行驶着;莉莎朝前俯着身子;刚刚升起的月亮照着她的脸,送来一股芳香的夜间的微风吹拂着她的眼睛和双颊.她觉得很愉快.她的一只手撑在车门上,紧挨着拉夫烈茨基的那只手.他也觉得很愉快:他在宁静.温暖的夜晚策马奔驰,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善良.年轻的面容,听着她那年轻人的.即使在低声絮语时也清脆悦耳的声音,而她说的又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美好事物;他没注意,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一半路程.他不想叫醒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握了握莉莎的手,说:"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她点了点头,他勒住了马.轿式马车继续向前驶去,轻轻摇晃着,时隐时现;拉夫烈茨基骑着马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去.夏夜的魅力使他陶醉;周围的一切似乎那么出乎意外地奇怪,同时又那么迷人,似乎在那么久以前就早已熟悉了;近处和远处......可以看到远方,不过眼睛看到的地方,有很多东西看不清楚,......一切都处于宁静状态;就在这宁静之中,青春焕发的年轻人的生命力正在显示出来.拉夫烈茨基的马精神饱满地走着,有节奏地左右摆动;一个很大的黑影在它旁边与它同步而行;得得的马蹄声中仿佛有什么让人感到神秘.愉快的东西,鹌鹑高声啼叫,似乎给人以某种欢乐和奇妙的感觉.群星渐渐隐没在不知是什么淡淡的轻烟薄雾之中;明月尚未满盈,寒光闪闪,清辉四泻,月光如淡蓝色的流水,流遍天空,跌落到从附近飘过的薄云上,化作轻烟似淡淡的金色斑点;清新的空气使眼睛稍有点儿湿润,温柔地拥抱着他的四肢.躯体,宛如一股清泉流进他的胸膛.拉夫烈茨基心中充满喜悦,并为自己的喜悦感到高兴."哼,我还要快乐地活下去,"他想,"还没有完全毁了我......"他没有说清:是谁,或者是什么毁了他......随后他开始去想莉莎,心想,她未必会爱潘申;想到,如果他是在另一种情况下遇到她,......天知道这会产生什么结果;他想,他理解列姆的话,尽管她没有"自己的"话.不过这也不对:她有她自己说的话......"请您不要轻率地谈这件事,"拉夫烈茨基想起了这句话.他低下头去,骑马走了很久,随后挺直了腰,慢慢地吟咏:
过去崇拜的一切,我把它统统付之一炬,
而对焚毁的一切,我都崇拜得五体投地......
可是立刻扬鞭策马,一直跑回家去.
他翻身下马,脸上带着情不自禁的感激的微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夜,寂静.温柔的夜笼罩着丘陵和谷地;从远方.从芳香四溢的夜的深处,天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从天上,还是从地下,......飘来静静的.柔和的暖意.拉夫烈茨基最后一次心中暗暗向莉莎致意,然后跑上台阶.
第二天过得相当无聊.从早晨起就在下雨;列姆紧锁双眉,嘴唇闭得越来越紧,仿佛他暗自发誓,永不开口了.拉夫烈茨基去就寝时,把一大堆法国报刊拿到了床上,这些报刊已经在他桌子上放了两个多星期,还没有拆封.他漠然地动手撕开封皮,浏览报纸上的各个栏目,不过,其中并没有任何新鲜东西.他已经想要把它们扔到一边去了,......突然,像被什么敲了一下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报纸上的一篇小品文里,我们已经熟悉的那个麦歇儒勒向读者们报道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美艳绝伦.勾魂摄魄的俄罗斯美人儿",他写道,"摩登王后之一,巴黎沙龙的骄傲,Madame de Lavretski( 法语,意思是:"拉夫烈茨基夫人".)几乎是突然去世了,"这个消息,可惜,太确实了,刚刚传到儒勒先生那里.而他,他这样接着写道,"可以说是死者的一位朋友......"
拉夫烈茨基穿上衣服,走到花园里,直到早晨,一直在同一条林荫道上走来走去.
$$$$二十八
第二天早晨喝茶的时候,列姆请拉夫烈茨基给他准备好马车,好让他回城里去."我该去做事,也就是去教课了,"老人说,"不然我在这儿只不过是白白浪费时间."拉夫烈茨基没有立刻就回答他:他好像心不在焉."好吧,"最后他说,"我自己跟您一道去."列姆不用仆人帮忙,累得呼哧呼哧地,生着气收拾好自己那个不大的皮箱,撕碎和烧毁了几页乐谱纸.马备好了.拉夫烈茨基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把昨天看的那一期报纸装进了衣袋.一路上无论是列姆,还是拉夫烈茨基,彼此都很少说话:他们各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各人都为另一个人不来打搅自己感到高兴.他们分手时相当冷淡,不过,在俄罗斯,朋友之间经常是这样的.拉夫烈茨基用马车把老人送到他的小房子前:老人下了车,拿了他的皮箱,没有和自己的朋友握手(他用两只手把皮箱抱在胸前),甚至连看也没看他,用俄语对他说了声:"再见!"拉夫烈茨基也说了声"再见",于是吩咐车夫驱车驶往自己的住所.他在O市租了一套住房,以备不时之需.拉夫烈茨基写了几封信,匆匆吃罢午饭,就到卡利京家去了.他在他们家客厅里只遇到了潘申一个人,潘申对他说,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这就出来,而且立刻以最热情客气的态度与他攀谈起来.直到那天以前,潘申对待拉夫烈茨基的态度倒不是高傲,而是总带点儿俯就的意味;但莉莎对潘申述说昨天的旅行时,对拉夫烈茨基所作的评价却是,他人很好,而且聪明;这已经足够了:应该争取这个"很好的"人的好感.一开始潘申先对拉夫烈茨基恭维了一番,把据他所说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全家谈到瓦西利耶夫村时的喜悦心情描绘了一番,然后,按照自己的习惯,巧妙地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开始谈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观点,对世界和职务的看法;说了两三句关于俄罗斯前途的话,还谈到了应该怎样控制省长们;说到这里,立刻对自己稍微取笑了几句,还补充说,顺带说一声,在彼得堡,还责成他"de populariser lidée du cadastre"( 法语,意思是:"推广土地调查登记造册的想法".).他谈了相当久,以漫不经心.自以为是的口吻谈论怎样解决各种困难,就像魔术师变弹子那样,把一些最重要的行政问题和政治问题当作儿戏."瞧,如果我是政府当局,我就会这么做";"您,作为一个聪明人,一定会立刻同意我的意见",......这样的词句经常挂在他的嘴边.拉夫烈茨基冷淡地听着潘申夸夸其谈:他不喜欢这个漂亮.聪明.毫不拘束.风度优雅的人,不喜欢他那神情开朗的微笑.彬彬有礼的声音和好像要摸透别人心里想法的眼睛.潘申凭着他所特有的那种能迅速了解别人感觉的本能,很快就猜度到,他没能让与自己交谈的这个人感到特别满意,于是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借口,走开了,暗自断定,拉夫烈茨基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过不讨人喜欢,"aigri"( 法语,意思是:"对周围一切都不满意".),而且"en somme"( 法语,意思是:"归根结蒂".),有点儿好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由格杰昂诺夫斯基陪着出来了;随后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莉莎也来了,家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她们走了进来;随后,音乐爱好者别列尼岑娜驱车来到;这是一位瘦小的夫人,有一张几乎像孩子般美丽的小脸,然而脸上的神情是疲惫的,穿一件的黑色连衫裙,手拿一把花花绿绿的扇子,戴着一副很粗的金手镯;她丈夫也跟她一道来了,这是一个红光满面的胖子,手脚粗大,眼睫毛是白的,厚厚的嘴唇上挂着神情呆板的微笑;做客的时候妻子从不和他说话,在家里撒娇的时候,却管他叫我的小猪崽;潘申回来了:屋里顿时坐满了人,变得十分热闹.拉夫烈茨基不喜欢这么多人;特别惹他生气的是别列尼岑娜,她不时拿着长柄眼镜望着他.要不是为了莉莎,他立刻就走了:他想和她单独说两句话,可是好久他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只能满足于心中怀着暗暗的喜悦注视着她;她的面容还从来没让他觉得像现在这么美,这么可爱.因为她坐在别列尼岑娜身旁,于是就显得更美了.别列尼岑娜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着,耸耸她那窄小的双肩,不时娇声娇气地笑笑,而且一会儿眯缝起眼来,一会儿又突然把眼睁得老大.莉莎安详地坐着,眼睛望着前面,根本不笑.女主人坐下来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别列尼岑娜.格杰昂诺夫斯基一起玩牌,格杰昂诺夫斯基出牌很慢,不断出错牌,眨巴着眼睛,用手帕擦擦脸.潘申装出一副忧郁的样子,说话简短,意味深长而又有点儿悲伤,......完全像一个不得志的艺术家,......然而尽管毫不掩饰地在对他卖弄风情的别列尼岑娜提出请求,他却不肯答应唱他那首抒情歌曲:拉夫烈茨基在场,使他感到拘束.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也很少说话;他一进屋来,脸上的特殊表情就让莉莎感到惊讶:她立刻感觉到,他有什么事要告诉她,可是,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不敢问他.最后,她去大厅里倒茶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回头朝他那边望了一眼.他立刻跟着她过去了.
"您怎么了?"她把茶壶坐到茶炊上,低声问.
"难道您发觉什么了吗?"他说.
"今天您的神情不像我在这以前看到的那个样子."
拉夫烈茨基对着桌子低下了头.
"我想,"他开始说,"转告您一个消息,可是现在不行.不过,请您看看这里,看看这篇小品文上用铅笔画出来的这一段,"他把随身带来的那期报纸递给她,又加上一句,"请您对此保守秘密,我明天早晨来."
莉莎吃了一惊......潘申在门口出现了:她把报纸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您看过(奥伯曼)( 《奥伯曼》是法国作家埃.塞南古(一七七○—一八四六)的一部带有感伤情调的小说.)吗,莉扎薇塔.米哈伊洛芙娜?"潘申若有所思地问.   莉莎含含糊糊回答了他一句什么,就从大厅里上楼去了.拉夫烈茨基回到客厅,凑近牌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松开包发帽上的带子,涨红了脸,开始向他抱怨自己的对手格杰昂诺夫斯基,用她的说法,就是他不会打牌.
"看来,"她说,"打牌可不像造谣那么容易."
那一位仍然眨巴着眼,不时擦一擦脸.莉莎回到客厅,坐到一个角落里;拉夫烈茨基望了望她,她也望了望他......两人都几乎是感到可怕.他看出她脸上有困惑不解和某种暗暗责备的神情.他多想和她谈谈,可是他没能与她交谈;作为其他客人中的一个客人和她一同待在同一个房间里,......让他感到难过:他决定走了.向她告辞的时候,他又说了一遍,他明天来,还加上了一句,说他信赖她的友谊.
"请来,"她回答,脸上仍然流露出同样困惑不解的神情.
拉夫烈茨基一走,潘申立刻活跃起来;他开始给格杰昂诺夫斯基出主意,含讥带讽地对别列尼岑娜说恭维话,最后还唱了自己那首抒情歌曲.可是他与莉莎说话和看她的时候,仍然是那个样子:意味深长,神情有点儿悲伤.
拉夫烈茨基又是一夜未睡.他并不觉得难过,也不感到激动,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可是他不能入睡.他甚至没有回想已经过去的那段时间;他只不过是在回顾自己的生活:他的心有力而均匀地跳动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飞也似地逝去,他却没有睡意.只是他的脑子里会偶尔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可这不是真的,这全是胡说八道"......于是他不再想了,低下头,又重新开始回顾自己的生活.
$$$$二十九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来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里,她接待他时显得不太亲切."瞧,来惯了",她想.她自己本来就不大喜欢他,再加上潘申昨晚又诡诈而且随随便便地把他夸奖了一番,而她是深受潘申影响的.因为她不把他看作客人,而且认为,对亲戚,几乎是一个自己家里的人,用不着像招待客人那样陪着他,所以还不到半个钟头,他就已经和莉莎在花园里林荫道上散步了.莲诺奇卡和舒罗奇卡在离他们几步远的花坛旁边跑来跑去.
莉莎和往常一样,心情平静,不过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她从口袋里掏出摺得很小的那张报纸,递给了拉夫烈茨基.
"这真可怕!"她低声说.
拉夫烈茨基什么也没回答.
"可也许这还不是真的,"莉莎补充说.
"正是因此,我才请您对谁也不要谈起这件事."
莉莎稍走了几步.
"请您告诉我,"她开始说,"您不感到伤心?一点儿也不?"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拉夫烈茨基回答.
"可是您从前爱过她,不是吗?"
"爱过."
"很爱?"
"很爱."
"可对她的死您不伤心?"
"对我来说,她不是现在才死去的."
"您这样说,是罪过......请您别生我的气.您说我是您的朋友:朋友什么话都可以说.而我,真的,我甚至觉得可怕......昨天您的脸色那么难看......您记得吗,不久以前,您是怎样抱怨她的?......可就在那时候,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这真可怕.就好像这是给你的惩罚."
拉夫烈茨基苦笑了一下.
"您这样认为?......至少我现在自由了."
莉莎微微颤栗了一下.
"够了,请不要这样说.您的自由对您有什么用?现在您不该想这个,而应该考虑宽恕......"
"我早就宽恕她了,"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的话,并且挥了挥手.
"不,不是这个意思,"莉莎反驳说,她脸红了."您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您应该关心的是让您自己得到宽恕......"
"谁来宽恕我?"
"谁?上帝.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宽恕我们."
拉夫烈茨基抓住她的一只手.
"唉,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请您相信,"他提高声音说,"我受的惩罚本来就已经够多了.我已经赎过罪了,请您相信."
"这,您是不可能知道的,"莉莎低声说,"您忘了,......就在不久前,您跟我谈话的时候,......您还不愿原谅她呢."
他们两人在林荫道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可您的女儿呢?"莉莎突然问,于是站住了.
拉夫烈茨基猛地颤抖了一下.
"哦,请别担心!我已经给各处写信去了.我女儿的未来,就像您对她......就像您所说......是有保障的.请不要担心."
莉莎忧郁地笑了笑.
"不过您说得对,"拉夫烈茨基接着说,"我要我的自由做什么?自由对我有什么用?"
"这报纸您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莉莎低声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来访后的第二天."
"可难道......难道您连哭都没哭过吗?"
"没有.我只是感到震惊;不过,眼泪打哪儿来呢?为过去痛哭吗......可是,我过去的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是吗!......她的过失本身并没有毁掉我的幸福,而只不过是向我证明,我从来就根本没有幸福过.这又有什么好哭的呢?不过,谁知道呢?如果我是在两星期以前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我会更伤心些......"
"两星期以前?"莉莎反问."可是在这两个星期里发生什么事了呢?"
拉夫烈茨基什么也没回答,莉莎却突然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是的,是的,您猜对了,"拉夫烈茨基突然接着说,"在这两个星期里我真正理解了,女性纯洁的心灵意味着什么,我的过去离开我更远了."
莉莎发窘了,慢慢地往花坛那里,往莲诺奇卡和舒罗奇卡那里走去.
"而我把这份报纸拿给您看了,我对此感到满意,"拉夫烈茨基一边跟在她后面,一边说,"我已经习惯于什么事情都不瞒着您了,而且希望您也会以同样的信任来回报我."
"您这样认为?"莉莎低声说,于是站住了."这样的话,我就应该......可是,不!这不可能."
"什么事?您说啊,您说啊."
"真的,我觉得,我不该......啊,不过,"莉莎又说,于是微笑着向拉夫烈茨基转过身来,"坦率只有一半,那还算什么开诚布公呢?......您知道吗?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
"是潘申的?"
"对,是他的......您怎么知道的?"
"他向您求婚?"
"是的,"莉莎说,正对着拉夫烈茨基,严肃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拉夫烈茨基也严肃地看了看莉莎.
"嗯,您到底是怎么回答他的?"最后他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莉莎说,把交叉着的双手放了下来.
"怎么?您不是爱他吗?"
"是的,我喜欢他;看来,他是个好人."
"大前天您对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这些话.我希望知道,您是不是怀着我们习惯上叫作爱情的.那种强烈.炽热的感情爱着他?"
"正像您所理解的,......不是."
"您没有爱上他?"
"没有.可难道这需要吗?"
"怎么不需要呢?"
"妈妈喜欢他,"莉莎接下去说,"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同意他."
"然而您在犹豫?"
"是的......而且,也许,......您,您的话,就是我犹豫的原因.您记得您前天说的话吗?不过这是意志薄弱......"
"噢,我的孩子!"拉夫烈茨基突然激动地高声说,他的声音发抖了,"请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把您心灵的呼声叫作意志薄弱吧,您的心不愿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委身于他人.对于一个您不爱.也不愿属于他的人,请不要承担起这么可怕的责任......"
"我听您的话,什么责任我也不承担,"莉莎本来开始说......
"请听从您心灵的呼声吧:只有它能告诉您真情,"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经验,理智,......这一切都是虚幻和空虚的东西!请不要剥夺自己在人世间最美好的唯一幸福吧."
"这话是您说的吗,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您自己是恋爱结婚的,......可是您幸福吗?"
拉夫烈茨基把双手一拍.
"唉,请别说我吧!一个年轻.经验不足.受的教育又很不像样的孩子,会把什么当作爱情,这您是不会完全理解的!......而且,干吗要说自己的坏话呢?我刚才对您说,我没有幸福过.......不!我曾经是幸福的!"
"我觉得,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莉莎压低了声音说(每当她不同意和她谈话的人的意见时,她总是压低声音;同时她感到非常激动),"人世上的幸福并不取决于我们......"
"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请您相信(他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莉莎脸色发白了,几乎是惊恐地,然而十分注意地看着他),只要我们自己不毁掉自己的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恋爱的婚姻可能是不幸的;可是对您来说,决不会如此,因为您有娴静的性格,您有一颗纯洁的心!我恳求您,不要为了义务感.自我牺牲.或者什么类似的感情,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出嫁......这同样是没有信仰,同样是出于某种考虑......而且还是最坏的考虑.请相信我......我有权利这样说:我为这权利付出过很高的代价.而且如果您的上帝......"
就在这一瞬间,拉夫烈茨基发觉,莲诺奇卡和舒罗奇卡正站在莉莎身边,默默不语,带着惊讶的神情注视着他.他放开了莉莎的手,匆匆地说:"请原谅我,"说罢就往屋里走去.
"我只请求您一件事,"他又回到莉莎这里,低声说,"不要立刻就作决定,请等一等,请考虑一下我对您说的话.即使您不相信我,即使您决定根据理智来结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您也不要嫁给潘申先生:他不可能作您的丈夫......真的,您能答应我不匆忙作出决定吗?"
莉莎想要回答拉夫烈茨基......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因为她已经拿定主意,要"匆忙作出决定";而是因为她的心跳得太厉害,而且有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使她喘不过气来.
$$$$三 十
拉夫烈茨基从卡利京家出去的时候遇了潘申:他们冷淡地互相点了点头.拉夫烈茨基回到自己的住处,锁上了门.他体验到一种大概任何时候也没体验过的感觉.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处于一种"宁静的麻木状态"吗?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感觉到自己,像他所说的,仿佛沉到河底了吗?是什么改变了他的状况?是什么把他冲出来,冲到上面来了呢?一个最为常见.不可避免.虽说也总是出乎意外的偶然事件:死亡吗?是的;不过与其说他考虑的是妻子的死,是自己的自由,倒不如说是在考虑莉莎会对潘申作出什么样的回答?他感觉到,在最近三天里他已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她了;他回想起,他回家去,在夜深人静中想着她的时候,曾怎样自言自语:"如果!......"他针对过去,针对不可能的事情所说的这个"如果"已经变成了现实,虽说并不是像他原来所打算的那样,......不过单有他的自由,这还不够."她听母亲的话,"他想,"她会嫁给潘申;不过即使她拒绝了他,......对我来说,还不是反正一样吗?"从镜子前走过的时候,他朝镜子里的自己匆匆瞥了一眼,耸了耸肩.
在这些左思右想中,一天飞快地过去;晚上到了.拉夫烈茨基动身去卡利京家.他匆匆忙忙地走着,可是快到他们家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台阶前停着潘申的轻便马车."唉,"拉夫烈茨基心想,"我可不要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于是走进房屋里去.进到屋里,他没遇到任何人,客厅里也静悄悄的;他推开门,看到了正在和潘申玩"辟开"( 辟开......纸牌的一种玩法.)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潘申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这家的女主人却提高声音说:"哦,这可真没想到!"而且微微皱起眉头.拉夫烈茨基坐到她身旁,开始看她的牌.
"难道您会玩辟开?"她暗暗怀着某种懊恼的心情问他,并立刻宣称,她扣牌.
潘申数到了九十点,开始彬彬有礼.心平气和地收拾起给吃掉的牌,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又尊严.善于交际的人就该像这样玩牌;大概,为了博得任何一个有势力的大官的好感,希望人家对他作出稳重可靠而且成熟的有利评价,他在彼得堡也是像这样和人家玩牌吧."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红桃,一百零三,"他的声音有节奏地叫着,拉夫烈茨基不能理解,他的声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什么感觉:是责备别人呢,还是沾沾自喜?
"可以见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吗?"他看到潘申带着一副更加尊严的神情动手洗牌,于是问.在潘申身上已经连艺术家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我想,可以.她在自己屋里,在楼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您去问问看吧."
拉夫烈茨基上楼去了.他正碰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打牌:她在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玩"捉傻瓜"( 一种纸牌游戏.).小狗罗斯卡冲着他叫了起来;不过两位老太太和蔼可亲地接待了他,尤其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看来她心情很好.
"啊!费佳!欢迎!"她说,"你坐,我的爷.我们这就要打完了.想吃果酱吗?舒罗奇卡,把那罐麝香草莓酱拿给他.不想吃?好,那就这么坐着吧;不过抽烟嘛......你可别抽:你们的那种烟,我可受不了,再说,'水手,( 猫的名字,前面已经说过.)闻到烟味就要打喷嚏."
拉夫烈茨基赶快声明,他根本不想抽烟.
"你到下边去了吗?"老太婆接着说,"在那儿看到谁了?潘申还一直待在那儿?看到莉莎了吗?没有?她想上这儿来......瞧,那不就是她吗;刚说到她,她就来了."
莉莎走进屋来,看到拉夫烈茨基,脸红了.
"我来您这儿只待一会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她开始说......
"干吗只待一会儿?"老太婆反问,"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怎么都是这样,怎么都坐不住啊?你看,我这儿有客人:你跟他聊聊,招待招待他嘛."
莉莎坐到一把椅子的边上,抬起眼来望了望拉夫烈茨基,......她感觉到,不能不让他知道,她和潘申的会见是怎样结束的.不过这该怎么说呢?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觉得尴尬.她认识他才有多久,认识这个很少去教堂.对妻子的死漠然无动于衷的人,才有多久,......可是,瞧,现在她已经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不错,他关心她;她自己相信他,感到心里喜欢他;可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好像有个陌生男人闯进了她那少女的.纯洁的闺房.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帮忙了.
"不是吗,要是你不招待他,"她说,"那么谁来招待他这个怪可怜的人呢?对他来说,我太老了,对我来说,他太聪明了,对于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呢,他又太老了:她总是只要年轻人."
"我怎么招待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呢?"莉莎迟疑地说."如果他乐意的话,最好我还是用钢琴给他弹个什么曲子吧,"她犹豫不决地加上一句.
"好极了;你真是我的聪明孩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去吧,我亲爱的孩子们,到楼下去吧;弹完了钢琴,你们再来;可是,瞧,我当了傻瓜了,我很恼火,想要赢回来呢."
莉莎站了起来,拉夫烈茨基跟着她走了.下楼梯的时候,莉莎站住了.
"人们说得对,"她开口说,"人的心充满矛盾.您的教训本应吓倒我,让我不相信恋爱的婚姻,可是我......"
"您拒绝了他?"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
"没有;不过也没答应.我把什么话都对他说了,把我感觉到的一切都对他说了,我请他等一等.您满意吗?"她加上一句,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随即用一只手轻轻扶着栏杆,跑下楼去.
"我给您弹什么呢?"她一边打开钢琴盖,一边问.
"您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拉夫烈茨基回答,说着坐下来,坐着的姿势刚好能看着她.
莉莎弹了起来,好久都没有把目光从自己的手指上挪开.她终于朝拉夫烈茨基看了一眼,于是停住不弹了:她觉得他脸上的神情那么异常,那么奇怪.
"您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回答,"我觉得很好;我为您高兴,我高兴看到您,请继续弹下去."
"我好像觉得,"过了一会儿,莉莎说,"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不会写这封信了;他就应该感觉到,现在我不能答复他."
"这无关紧要,"拉夫烈茨基低声说,"重要的是,您不爱他."
"别说了,这是什么话!我一直仿佛看到您已故的妻子,而且您也让我感到可怕."
"不是吗,沃尔德马尔,我的莉泽特( 这是莉莎的英文名字.)弹得多好听?"就在这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潘申说.
"是的,"潘申回答,"非常好听."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温柔地看了看自己年轻的打牌的对手;可是他却装出一副更加庄重和有点儿担心的样子,叫了声十四个"王".
$$$$三十一
拉夫烈茨基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对于莉莎在他心中唤起的那种感情,他不能长时间进行自我欺骗;就在那天,他终于完全确认,他已经爱上了她.这一确认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喜悦."难道,"他想,"在我已经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除了又把自己的心交到一个女人的手里,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好干了吗?不过莉莎与那个女人不能同日而语:她不会要求我作出可耻的牺牲;她不会让我放弃我的事业;她自己会鼓励我从事正直.严肃的工作,我们两人将一同前进,向着美好的目标勇往直前.是的,"他结束自己的思索,"这一切都很好,然而不好的是,她根本不想跟我一道走.她对我说,我让她觉得可怕,这绝非偶然.不过她也不爱潘申......这样的安慰可并不大!"
拉夫烈茨基回瓦西利耶夫村去了;可是在那里住了还不到四天,......他觉得那么寂寞.等待也在折磨着他:儒勒先生报道的消息需要得到证实,可是他没有接到任何信件.他回到城里,在卡利京家坐了一个晚上.他不难看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他有反感;不过他在玩"辟开"的时候输给了她十五卢布,这才使她对他的态度稍好了一些,而且他和莉莎几乎是单独在一起度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尽管头天晚上母亲还曾劝她,不要和"qui a un si grand ridicule"( 法语,意思是:"出过那种荒唐事的(人)".)的人过分亲热.他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她似乎变得更加深沉,为了他没来而抱怨他,还问他,第二天他去不去作日祷?(第二天是星期天.)
"您去吧,"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先说,"我们一起为她的亡灵祈祷."随后她又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她有没有权利让潘申等着她的决定,再等更长时间.
"为什么呢?"拉夫烈茨基问.
"因为,"她说,"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了."
她声称,她头痛,于是犹豫不决地把手指尖伸给拉夫烈茨基,然后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去作日祷.他来到的时候,莉莎已经在教堂里了.她看到了他,不过没有朝他转过身来.她在虔诚地祈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头轻轻地低下去,又轻轻地抬起来.他感觉到,她也在为他祈祷,......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激之情充满了他的心灵.他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惭愧.规规矩矩站着的人们,那些可爱的脸,和谐的歌声,神香的香味,从窗子里照射进来的斜长的光线,四壁和穹顶的昏暗......这一切都使他的心感到亲切.他已经有很久没来教堂,很久没向上帝祈祷了:就连现在,他也没有说出任何祈祷的词句,......他甚至没有默祷,......然而,虽说只不过是一瞬间,他却即使不是以自己的躯体,也是以自己的意念恭顺地伏在地上,俯首下拜了.他想起,童年他在教堂里祈祷,每次都要祈祷到觉得自己前额上有什么人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变得神清气爽时为止;当时他想,这准是保护天使接受我,在我额上打上选中我的印记了.他望了望莉莎......"你把我领到了这里,"他想,"请你也来触摸触摸我,触摸触摸我的心灵吧".她一直还在那样平静地祈祷着;他觉得她脸上的神情是愉快的,他又深受感动,他为另一个人的灵魂祈求安宁,为自己的灵魂请求宽恕......
他们在教堂前的台阶上遇到一起;她带着喜悦.亲切的庄重神情欢迎他.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教堂院子里嫩绿的小草,照耀着女人们身上五彩缤纷的连衫裙和头巾;邻近几座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回荡;几只麻雀在围墙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拉夫烈茨基光着头站着,在微笑;微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莉莎帽子上的飘带.他扶莉莎和跟她一起来的莲诺奇卡坐上轿式马车,把自己随身带着的钱全都散发给几个乞丐,然后慢慢走回家去.
$$$$三 十 二
对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来说,困难的日子来到了.他处于一种情绪经常大幅度波动的状态.每天早晨他都到邮局去,心情激动地拆开信件.报刊......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实或推翻那条可以决定他命运的消息.有时他感到自己讨厌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他想,"像大乌鸦等着血一样,等候妻子死亡的确切消息!"他每天都到卡利京家里去;可是在那里他也并不觉得轻松;女主人明显地在生他的气,只不过是故作宽容大度地接待他;潘申对他显得过分客气;列姆则装出一副厌世的样子,勉强向他点头问好,......而主要的是:莉莎好像总躲着他.每当她偶尔有机会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显得局促不安,这种不安取代了以往的那种信任;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自己也感到很窘.几天时间里,莉莎已经变得不像他所了解的那个人了:在她的动作.声音和笑声里都可以看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忧虑和以前从未有过的不平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利己主义者,什么也没觉察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却开始注意观察她这个心爱的姑娘了.拉夫烈茨基不止一次责备自己,不该把他收到的那份报纸拿给莉莎看:他不能不承认,在他的心里,有某种对于纯洁的感情来说令人憎恶的东西.同时他还认为,莉莎身上的变化是由于她内心里的自我斗争,是由于她的困惑:该对潘申作出什么样的答复?有一次她还给他一本书......她自己请他借给她的沃尔特.司务特( 沃尔特.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英国著名作家.)的一部长篇小说.
"您看完这本书了吗?"他问.
"没有;现在我没心看书,"她回答,说完就想走开.
"请稍等一等;我和您这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您好像怕我?"
"是的."
"请问,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拉夫烈茨基沉默了一会儿.
"请您告诉我,"他开口说,"您还没决定吗?"
"您想说什么?"她没有抬起眼睛来,低声说.
"您明白我的意思......"
莉莎突然满脸绯红.
"请您什么也不要问我,"她兴奋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说罢她立刻走开了.
第二天午后,拉夫烈茨基来到卡利京家,正赶上她们全家准备作彻夜祈祷.餐厅的一角,一张铺着干净台布的方桌上,已经靠墙放好了有金色衣饰的不大的圣像,圣像头顶上的光轮缀有几颗已经失去光泽的小钻石.一个穿灰色燕尾服和皮鞋的老仆人,不慌不忙.毫无声息地穿过整个餐厅,把一对蜡烛插到圣像前精致的烛台上,画了个十字,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灯光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拉夫烈茨基在餐厅里走了一会儿,问,是不是谁过命名日?仆人小声回答他,不是,而是按照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心愿,吩咐作一次彻夜祈祷;说是本想把一个有灵的圣像请来,可是那个圣像给三十俄里以外一个病人家请去了.不一会儿,神甫和执事们来了,神甫已经不年轻,头顶秃了老大一块,在前厅里大声咳嗽了一声;女士们立刻从书房里鱼贯而出,走到神甫面前接受祝福;拉夫烈茨基默默地向她们行了个礼;她们也默默地向他还礼.神甫稍站了一会儿,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声音低沉地小声问:
"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神甫,"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
神甫动手穿上法衣;一个身穿辅祭法衣的教堂执事过分恭敬地请求给他一小块炭火;点着了神香.使女和仆人们从前厅里走出来,簇拥在一起,站在门前.从来不下楼的小狗罗斯卡突然在餐厅里出现了:大家动手赶它出去,它吓坏了,团团乱转,随后蹲了下来;一个仆人捉住它,把它抱了出去.彻夜祈祷开始了.拉夫烈茨基紧靠在一个角落上;他的感觉很奇怪,几乎感到忧郁;他自己也不能好好弄清楚,他到底有什么感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站在大家前面,站在几把安乐椅前;她姿态优雅.漫不经心地画着十字,完全是一副贵夫人的派头......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突然抬起眼来往上看:她感到无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好像忧心忡忡;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在跪拜叩首,站起来的时候弄出某种轻微.柔和的响声;莉莎从一站在那儿起,就没挪过地方,而且一动不动;从她脸上聚精会神的表情可以猜出,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热情祈祷.彻夜祈祷结束时,她吻了十字架,也吻了吻神甫那只通红的大手.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神甫去喝茶;他取下法衣胸前绣有十字架的长巾,显得多少有点儿像世俗人的样子,和女士们一同走进客厅.谈话开始了,不过不太活跃.神甫喝了四杯茶,不断用手帕擦擦自己的秃顶,谈话中顺便提到,商人阿沃什尼科夫捐献了七百卢布来为教堂的"院(圆)顶"镀金,还传授了一个治雀斑的验方.拉夫烈茨基本来已经坐到了莉莎身旁,可是她的神情严肃,几乎是严厉的,连一次也没看过他.她好像故意装作没看到他;某种冷静而又庄严的兴奋心情控制了她.拉夫烈茨基不知为什么总想笑一笑,说点儿什么有趣的事;可是他心里却感到不安,最后他满腹狐疑地走了......他感觉到:莉莎有什么心事,而他不能深入到她的内心里去.
另外有一次,拉夫烈茨基坐在客厅里,正在听格杰昂诺夫斯基曲意奉承.然而十分笨拙地夸夸其谈,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一回头,看到了莉莎眼里深沉.关怀.疑问的目光......它,这让人难以猜透的目光正凝神注视着他.后来拉夫烈茨基整整一夜都在想着这目光.他恋爱已经不是像一个男孩子那样了,长吁短叹.苦恼不堪,对他已经不合适了,而且莉莎本身在他心中激起的也不是那种感情;然而对于无论什么年龄的人,爱情都有它自己的痛苦......他也充分体验到了这些痛苦.
$$$$三 十 三
有一次拉夫烈茨基照常坐在卡利京家.热得让人难受的白天过去以后,晚上却如此凉爽宜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虽然很讨厌穿堂风,却吩咐把冲着花园的门窗全都打开,声称,不打牌了,说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打牌是罪过,而应该欣赏大自然的景色.只有潘申是唯一的客人.美妙的晚上使他心情兴奋,不过他不想在拉夫烈茨基面前唱歌,却又感觉到有一种艺术家的感情冲动,于是就朗诵起诗来:他朗诵了莱蒙托夫的几首诗(当时普希金的诗还没能再度流行),朗诵得很好,然而过于卖弄,过于含蓄.细腻,而这是完全不必要的,......突然,仿佛是对自己的感情流露感到不好意思了,于是就那首著名的《沉思》( 莱蒙托夫的一首诗,发表于一八三八年.)发表起意见来,开始责备和非难最新一代青年人;不过不放过机会说明,如果他大权在握,将怎样以自己的方式来扭转一切."俄罗斯,"他说,"已经落在欧洲后面了;需要赶上它.有人让我们相信,我们还年轻......这是无稽之谈;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创造发明;霍米亚科夫( 霍米亚科夫(一八○四—一八六○),俄罗斯社会活动家和作家,斯拉夫主义的著名理论家之一.他是贵族,主张在保证地主继续剥削农民的条件下,通过改良途径解放农奴.)本人就承认,我们连捕鼠器也没发明出来.所以,我们迫不得已,只好采用别人的.我们有病,莱蒙托夫说,......我同意他的说法;不过我们所以有病,是因为我们仅仅是一半变成了欧洲人;我们在哪方面受挫,就需要医治哪里("le cadastre"(法语,意思是:"土地登记册".),......拉夫烈茨基想).我们,"他接着说,"有最好的头脑......les meilleures ttes( 法语,意思是:"最好的头脑".)......对此我们早已确信不疑;所有民族,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引进最好的制度......问题就解决了.大概,可以逐渐适应平民百姓现存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的事,公职......(他差点儿没有说:有治国之才的)人员的事;不过,情况需要的话,请别担心:制度也会改造这种生活方式."对潘申的意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击节称赞,"瞧,"她想,"在我这儿谈话的是一位多么聪明的人啊".莉莎靠在窗子上,默不作声;拉夫烈茨基也默默不语;坐在一个角落里和自己女友玩牌的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不知在小声嘟囔着什么;潘申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得头头是道,然而心中却暗暗怀着憎恨的情绪:看来他骂的并不是整整一代人,而是他认识的某几个人.卡利京家花园里一片很大的丁香丛中有一只夜莺;在他雄辩地高谈阔论的间隙,传来了夜营晚上最初的啼啭声;静止不动的椴树梢上方,玫瑰色的天空中,几颗最先亮起来的星星闪闪烁烁.拉夫烈茨基站起来,开始反驳潘申的话;发生了一场争论.拉夫烈茨基维护青年人和俄罗斯的独立自主精神;他愿意牺牲自己,牺牲自己这一代人,......然而他为新的一代人辩护,为他们的信念和希望辩护;潘申气愤而且很不客气地反驳他,声称,聪明人应该改造一切,最后竟走得这么远,忘记了自己侍从官的衔头和官职,把拉夫烈茨基叫作落后的保守分子,甚至暗示......不错,不是直接地,而是非常微妙地......暗示他在上流社会的尴尬处境.拉夫烈茨基没有生气,没有提高嗓音(他记起,米哈列维奇也把他叫作落后的......只不过是落后的伏尔泰信徒)......而是心平气和地逐条驳倒了潘申的所有论据.他向他证明,要想发生突变,要想进行改革,得了解故土的情况,对理想,即使是不好的理想,要有真正的信心,如果没有被这一切证明确实有效,那么突变和狂妄自大的改造就不可能实现;他以自己所受的教育为例,要求首先承认民众的真理,服从这个真理,......没有这种服从,就连反对谎言的勇气也不可能有;最后,他并不回避照他看理应受到的指责:指责他轻率地浪费时间和精力.
"这一切都妙极了!"最后,感到懊丧的潘申高声说,"这不是,您已经回到俄国来了,......那么您想做什么呢?"
"种地,"拉夫烈茨基回答,"而且要尽可能努力把地种好."
"这很值得称赞,这显然不容争辩,"潘申反驳说,"我已经听人说过,在这方面您已经做出重大的成绩;不过您得承认,并不是人人都能从事这种工作......"
"Une nature poétique( 法语,意思是:"诗人的天性".),"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开口说,"当然啦,他不能种地......et puis( 法语,意思是:"况且".),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您负有干一番en grand( 法语,意思是:"大规模的".)事业的使命."
即使是潘申听着,这话也说得太过分了:他说不下去了,于是转变话题.他试图把谈话转到谈论星空的美丽,舒伯特的音乐,......可是不知为什么,无论谈什么都谈不下去;最后他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提议,和她一起来玩"辟开"."怎么!在夜色这么美的晚上?"她并不坚决地表示不同意;然而还是叫人去拿牌来.
潘申把一副新牌的包装纸嚓嚓地撕开,莉莎和拉夫烈茨基却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两人一齐站起来,坐到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身旁.他们俩突然都变得那么愉快,甚至害怕两人单独待在一起,......而同时他们俩又都感觉到,最近几天他们经受过的那种不安已经消失,而且已经一去不返.老太婆悄悄拍了拍拉夫烈茨基的面颊,狡狯地微微眯缝起眼,几次摇了摇头,低声说:"你把那个卖弄聪明的家伙痛骂了一顿,谢谢."屋里一切都静下来了:只听到蜡烛燃烧的轻微的劈啪声,还有手偶尔碰到桌子的响声,惊叹声和计算牌的点数的声音,还有热情奔放.简直无所顾忌的.夜莺的嘹亮歌声,犹如波涛一般,与夜露的凉意一同流进屋里.
$$$$三 十 四
在拉夫烈茨基和潘申争论的过程中,莉莎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在留心听着他们的话,而且完全站在拉夫烈茨基这一边.她对政治问题没有多大兴趣;然而那个文质彬彬的官员过于自信的口吻(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发表意见)却使她反感;他对俄国的蔑视态度使她觉得好像受了侮辱.莉莎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不过她跟俄罗斯人很投脾气;俄罗斯人的思维方式让她欢喜;每次母亲田庄的领班进城来,她都毫不拘谨.以平等身份和他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一点儿也没有贵族小姐的架子.这一切,拉夫烈茨基都感觉到了:他本不会起来单单反驳潘申一个人;他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莉莎.他和莉莎谁跟谁也没说过什么,就连他们的目光也很少碰到一起;但是他们俩都明白,这天晚上他们彼此已经十分亲近,也明白,他们的爱与憎是相同的.只在一点上他们有分歧;不过莉莎心中暗暗地希望能引导他信仰上帝.他们坐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旁边,好像是在留心看着她打牌;而且他们也的确是在注视着她,......然而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感情都在不断增长,而且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夜莺在为他们歌唱,星星在为他们闪烁,被梦.夏天的爱抚和温暖催眠的树木也好像在轻声絮语.拉夫烈茨基完全沉醉在使他心情激动的感情的波浪之中,......而且喜不自胜;然而语言不能表达一个姑娘纯洁的心灵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她本人来说,那也是秘密;就让它对于大家也始终是一个秘密吧.谁也不知道,谁也没看到过,而且永远也不会看见,负有生长和开花使命的种子在大地的怀抱里是怎样灌浆和成熟起来的.
已经打过了十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拉夫烈茨基和莉莎穿过客厅,在敞着的花园门前站下来,朝黑暗的远方望了望,然后互相对看了一眼......两人都微笑了;看来他们真想这样手挽着手,尽情地说个够.他们回到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潘申那里,那两个还在玩"辟开".最后一张"王"终于打出来,一局结束了,女主人坐久了感到浑身酸痛,唉声叹气地哼着,从周围垫着靠枕的安乐椅里站了起来;潘申拿起帽子,吻了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手,说,现在什么也不会妨碍那些有福气的人安睡或欣赏夜景,他却不得不坐下来通宵达旦处理那些无聊的公文,随后冷淡地向莉莎行礼告辞(他没料到,她对他求婚的答复,是请他等一等,......因此在生她的气)......于是走了.拉夫烈茨基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们在大门口互相告别;潘申用手杖尖端捅了捅马车夫的脖子,叫醒了他,坐上轻便马车,疾驰而去.拉夫烈茨基不想回家:他出了城,往田野走去.虽然没有月亮,夜却寂静,明亮;拉夫烈茨基在露水盈盈的草地上徘徊了很久;他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小路,于是顺着小路往前走去.小路引导他来到一道长长的围墙边,来到围墙上的便门前面;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试着推了推围墙门;门轻轻地吱嘎一声响,开开了,好像正等着他的手去推它似的.拉夫烈茨基不觉来到了一座花园里,顺着椴树林荫道走了几步,突然惊讶地站住了:他认出,这是卡利京家的花园.
他立刻走进稠密的胡桃树丛的黑影里,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着,感到惊讶,耸了耸肩.
"这不会是偶然的,"他想.
四周万籁俱寂;从房屋那边也没传来任何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在林荫道转弯的地方,整幢房屋模糊不清的正面突然呈现在他的眼前;只有楼上的两扇窗户里灯光若明若暗:莉莎的房间里,白色窗帘后点着一支蜡烛,还有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卧室里,圣像前点着一盏神灯,火红的灯光照到圣像的金色衣饰上,发出均匀的反光;楼下通阳台的门大敞着.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条木板长凳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开始望着这道门和莉莎的窗子.城里午夜的钟声已经响了;这座房屋里的小时钟也清脆地打了十二响;更夫急促地敲响了打更板.拉夫烈茨基什么也没想,也没期待着什么,愉快地感觉到自己就在莉莎附近,坐在她家花园里她也曾不止一次坐过的这条长凳上......莉莎屋里的亮光消失了.
"晚安,我亲爱的姑娘,"拉夫烈茨基喃喃地说,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把视线从已经暗下来的窗口移开.
突然楼下一个窗口出现了亮光,亮光到了另一个窗口,又到了第三个窗口......有人手持蜡烛走进一间间房间."难道是莉莎?不可能!......"拉夫烈茨基欠起身来......熟悉的身影忽然一闪,莉莎在客厅里出现了.她穿着白色连衫裙,还没散开的发辫披在双肩上,轻轻走到一张桌子前,朝它弯下腰,把蜡烛放下,不知在寻找什么;随后,她转身面对花园,走近敞着的房门,全身雪白,轻盈,身材秀美匀称,在门口站住了.拉夫烈茨基全身一阵颤栗.
"莉莎!"勉强可以听清的喊声从他唇边脱口而出.
她颤抖了一下,开始向黑暗中仔细观看.
"莉莎!"拉夫烈茨基声音稍大一些,又喊了一声,随即从林荫道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莉莎惊恐地伸出头,身子往后一歪:她认出了他.他第三次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向她伸出双手.她离开房门,走进花园.
"是您?"她说,"您在这儿?"
"是我......我......请您听我说,"拉夫烈茨基低声说,抓住她的一只手,领她往长凳那儿走去.
她毫不抗拒地跟着他走;她那苍白的脸,凝神注视的眼睛,她的所有动作都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惊讶.拉夫烈茨基让她坐到长凳子上,自己站在她面前.
"我没想来这里,"他开始说,"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我......我......我爱您,"他怀着不由自主的恐惧心情说.
莉莎慢慢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只是在这一瞬间她才明白,她在那里,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想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于是用双手捂住了脸.
"莉莎,"拉夫烈茨基说,"莉莎,"他又唤了一声,于是跪倒在她的脚下.
她的双肩开始轻轻抖动,雪白的手指更紧地捂着自己的脸.
"您怎么了?"拉夫烈茨基低声说,他听到了轻轻的啜泣声.他的心突然缩紧了......他懂得这泪意味着什么."难道您爱我吗?"他喃喃地说,抚摸了一下她的膝盖.
"请起来吧,"听到了她的声音,"您请起来,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我和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他站起来,靠着她坐在长凳子上.她已经不哭了,用自己那双湿润的眼睛凝神看着他.
"我害怕;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她又说了一遍.
"我爱您,"他又说,"我愿把我的整个生命都献给您."
她又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整了一下似的,随后抬起眼来望着天空.
"这一切都由上帝作主,"她低声说.
"不过,莉莎,您爱我,是吗?我们会幸福吗?"
她垂下眼睛;他轻轻地把她搂到自己怀里,她的头也靠到他的肩上......他稍稍偏过头去,嘴唇贴到了她那苍白的唇上.
半个钟头以后,拉夫烈茨基已经站在花园的便门前面.他发现便门已经锁上了,不得不翻过围墙跳了出去.他回到城里,沿着已经进入梦乡的街道往前走着.他心中充满出乎意料.几乎容纳不下的喜悦;一切怀疑都消失了."消失了吧,过去的一切,黑暗的幻影,"他想,"她爱我,她将是我的."突然,他觉得,好像在他头顶上方有一阵十分美妙.喜气洋洋的声音响彻天空,仿佛是向他祝贺;他站住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更加壮丽,更为动人;悦耳而又雄浑有力的声音如急流般源源不断,奔腾直泻,......而这声音好像正在述说.歌唱他的幸福.他回头四顾:声音是从一座小房子楼上的两个窗口传出来的.
"列姆!"拉夫烈茨基喊了一声,于是往那座房子跑去."列姆!列姆!"他又高声呼喊.
声音突然停止了,身穿睡衣.敞着怀.头发蓬乱的老人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啊哈!"他庄严地说,"是您呀!"
"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这是多么美妙的音乐啊!看在上帝份上,请您让我进去吧."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一挥手,以一个庄严的姿势把房门钥匙从窗子里丢到了街上.拉夫烈茨基急忙跑上楼去,走进屋里,正想扑到列姆身上,可是老人像下命令一样指给他一把椅子,生硬地用俄语说:"请坐下,听着";他自己坐到钢琴前,高傲而严肃地向四周扫视了一下,于是弹了起来.拉夫烈茨基很久没听过任何类似的音乐了:婉转悦耳.热情奔放的旋律,从第一个音响就扣人心弦;这旋律似流光泛彩,受灵感鼓舞,为幸福和美所陶醉,它渐渐增强,又渐趋沉寂;它触及大地上宝贵.神秘和圣洁的一切;它流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永恒的愁思,飘向天际,渐渐消失.拉夫烈茨基挺直身躯,站在那里,由于异常兴奋,面色苍白,而且好像有点儿发冷.这乐曲立刻深入到他刚刚受到爱之幸福震撼的心灵里,而这乐曲本身也充满了爱情."请再弹一遍,"最后一个和音刚刚弹完,他就低声请求说.老人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一只手拍了拍胸膛,不慌不忙地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说:"这是我作的,因为我是伟大的音乐家",然后把这美妙的乐曲又重弹了一遍.屋里没有点灯,已经升起的月亮的清辉斜射到窗户上;空气也仿佛富有感情,随着响亮的乐曲声震颤;寒伧的小屋仿佛变成了令人肃然起敬的殿堂,在银光闪闪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老人的头好像充满灵感,高高抬了起来.拉夫烈茨基走到他跟前,拥抱了他.起初列姆没有回答他的拥抱,甚至还拿胳膊胁推开他;老人全身一动不动,好长时间一直还是那样严肃,几乎是不礼貌地朝前望着,只有两次低声含糊不清地说:"啊哈!"最后他那变了样的脸平静下来,松弛下来,为回答拉夫烈茨基热烈的祝贺,他先是微微一笑,随即像孩子样轻轻呜咽着痛哭起来.
"这真奇怪,"他说,"您恰好是在这时候来到这里;不过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您全都知道?"拉夫烈茨基不好意思地说.
"您已经听到我的音乐了,"列姆回答,"难道您还不明白,我全都知道吗?"
拉夫烈茨基直到早晨都不能入睡;他通宵都坐在床上.莉莎也没睡:她在祈祷.
$$$$三 十 五
读者已经知道,拉夫烈茨基是怎样长大成人,怎样发展的了;让我对莉莎所受的教育也来说上几句吧.她父亲死的时候,她刚到十岁;不过父亲很少关心她.他整天忙于各种事务,经常操心的是增加自己的财富,他脾气暴躁,对人粗鲁,而且没有耐性;他不惜花钱给孩子们请老师,外国家庭教师,给他们做衣服,满足他们的其他需要;但是,用他自己的说法,让他照看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他却受不了,......而且他也没有时间照看他们;他在工作,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各种事务上,睡眠很少,偶尔打打牌,然后又是工作;他把自己比作一匹套在打谷机上的马."我这一生过得好快啊,"弥留时,他那已经发干的嘴唇上挂着一丝苦笑,这样低声说.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为莉莎操心,其实比丈夫也多不了多少,尽管她曾在拉夫烈茨基面前夸口说,是她独自一个人教育自己的孩子们:她把莉莎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在客人面前抚摸她的小脑袋,当面管她叫乖孩子和心肝儿,......仅此而已:各种需要经常操心的事都让这个懒散的贵夫人感到厌倦.父亲在世的时候,莉莎由家庭女教师.从巴黎来的莫萝小姐照管;在他死后,就由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负责管教了.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读者已经熟悉了;莫萝小姐却是个满脸皱纹.个子矮小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像鸟儿一样,见识也像鸟儿一样浅薄.年轻的时候,她过的是优哉游哉的生活,快到老年的时候,她只剩下了两种嗜好......爱吃美味佳肴,还有打牌.当她吃饱了,既没打牌,也没跟人闲扯的时候,......她脸上立刻会出现一种几乎是像死人一样的表情:有时,她坐着,眼睛在看,也在呼吸,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没有任何思想掠过她的脑海.甚至不能把她叫作善良的人:鸟儿是谈不上什么善良的.不知是由于她轻率地虚度了自己的青春年华,还是因为她从童年起就呼吸惯了巴黎的空气,......某种类似普遍.廉价的怀疑主义的东西已经在她头脑里深深地扎了根,她的这种怀疑主义通常是用这样一句话表达出来的:"Tout ca c,est des btises"( 法语,意思是:"这一切全都是胡扯!").她说的是一种并不规范.然而却是纯粹巴黎习惯语的法语,她不搬弄是非,也不要小孩子脾气......对一个家庭女教师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她对莉莎的影响很小;对莉莎影响更大的,是她的保姆阿加菲娅.弗拉西耶芙娜.
这个女人一生遭遇很不平凡.她出身于一个农民家庭;十六岁的时候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庄稼人;但是她和自己的农家姐妹们明显不同.她父亲当了二十来年领班,积攒了许多钱,十分宠爱她.她是个异常俊俏的美人儿,周围地区里最爱打扮的女人,人又聪明,能说会道,胆子也大.她的主人德米特里.佩斯托夫,也就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父亲,是个老成持重.性情温和的人,有一次他在打谷的时候看到了她,跟她交谈了一会儿,热烈地爱上了她.不久她成了寡妇;佩斯托夫虽然是已有妻室的人,可还是把她弄到了家里,让她穿上了家仆的衣服.对自己的新地位,阿加菲娅立刻就适应了,仿佛她一辈子从来没过过另一种生活.她的肤色白了,人长胖了;细纱衣袖下的手臂变得那么"丰满",就像商人家的妇人一样;茶炊从来也没从桌上端走过;除了绸缎和丝绒,随便用什么旁的衣料做的衣服,她都不想穿,睡觉总是垫着绒毛褥子.这种幸福生活持续了大约五年,可是德米特里.佩斯托夫死了;他的遗孀,也就是女主人,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念在亡夫的情分,不愿不公正地对待自己的竞争对手,况且阿加菲娅在她面前从来也没放肆过;不过,她让阿加菲娅嫁给了一个饲养牲口的农奴,这样打发走了她.过了三年光景,有一次,夏季的一个大热天里,女主人顺路去看自己的牲口棚.阿加菲娅用那么好吃的冷冻鲜奶油款待她,举止态度那样恭顺,自己又是那么整洁,快乐,对一切都心满意足,女主人因此宣布宽恕了她,允许她到家里去了;过了大约六个月,女主人已经离不了她,于是提升她为女管家,把一切家务事全都交给了她.阿加菲娅又得势了,又长得丰满起来,皮肤又变白了;女主人完全信赖她.这样又过了五年光景.灾难第二次落到了阿加菲娅的头上.她让丈夫到主人家当了家仆,丈夫却开始酗酒了,家里经常见不到他,最后他偷了主人家的六把银调羹,伺机变卖之前,把它们藏在妻子的箱子里.这事被发现了.又打发他回去饲养牲口,阿加菲娅也失宠了;倒没有把她从家里赶出去,不过把她从女管家降为缝纫女工,不准她再戴包发帽,而只能包头巾.让大家感到惊讶的是,阿加菲娅驯服.恭顺地承受了这一祸从天降的突然打击.当时她已经三十多岁,她的孩子全都死了,丈夫活了也没有多久.她该清醒过来的时候到了:她的确清醒过来了.她变得非常沉默寡言,十分虔诚,从不错过一次晨祷,一次日祷,把自己所有好衣服全都分送给了别人.她安详.恭顺.规规矩矩地过了十五年,没跟任何人吵过架,对大家全都忍让着.如果有人对她粗鲁无礼,她也只是躬身行礼,感谢对她的教导.女主人早已宽恕了她,撤销了对她的降职处罚,还从自己头上摘下包发帽,赠送给她;可是她自己不愿摘下自己的头巾,而且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女主人去世后,她变得更加温顺,更加卑微.让俄罗斯人畏惧和依恋是容易的,可是要博得俄罗斯人的尊敬却很难:尊敬不是很快就能得到的,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它.主人家里所有的人都尊敬阿加菲娅;谁也不去想她从前的过错,仿佛那些事已经和老主人一起埋进泥土里去了.
卡利京成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丈夫以后,本想把家务事都交给阿加菲娅经管;可是"为了怕受诱惑",她拒绝了;他高声呵斥她:她躬身深深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聪明的卡利京了解人;他也了解阿加菲娅,而且没有忘记她.搬到城里以后,征得她的同意,让她当了刚刚五岁的莉莎的保姆.
起初,新保姆那庄重.严厉的面容让莉莎感到害怕;可是莉莎很快就对她习惯了,而且开始非常喜欢她.莉莎自己就是个严肃的孩子;她的面容很像卡利京轮廓分明.端端正正的脸型;只是她的眼睛不像父亲的眼睛;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孩子们少有的文静.关怀和善良的神情.她不喜欢玩洋娃娃,笑起来声音不高,时间也不长,行动举止总是规规矩矩.她不常沉思默想,但沉思几乎总是有原因的;她沉默一会儿以后,通常总是会向随便哪个年长的人提出某一问题,这问题又总是能说明,她的头脑里正在思考着某个新获得的印象.她很快就不再发音不清,三岁多,说话时发音已经完全清楚了.她怕父亲;她对母亲的感情却很难说清,......她不怕她,跟她也不亲热;不过,她跟阿加菲娅也不亲热,虽说她只喜欢阿加菲娅一个人.阿加菲娅从不离开她.看到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情景,是会觉得很奇怪的.有时,阿加菲娅全身穿着黑衣服,头上包着黑头巾,瘦削的脸像蜡一样苍白,不过仍然美丽,而且富于表情,笔直地坐着,在编结长袜:在她脚边,莉莎坐在一把小扶手椅上,也在做着什么活儿,要么是庄重地抬起明亮的小眼睛,听阿加菲娅给她讲故事;阿加菲娅给她讲的不是童话:她用有节奏的平静声音讲述圣母传,幽居独处的修道士.上帝的侍者.虔诚的苦难女圣徒们的生平事迹;她对莉莎说,一些圣徒是怎样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小修道院里生活,怎样竭力拯救自己的灵魂,怎样忍受着饥饿和贫困,......不怕他们的皇帝,信奉耶稣基督;天上的飞鸟怎样给他们送来食物,野兽又是怎样服从他们;在他们鲜血滴落的地方,怎样长出了鲜花."是桂竹香吗?"非常喜欢花的莉莎有一次问......阿加菲娅给莉莎讲这些故事时,神情庄严,恭顺,仿佛她自己感觉到,不应该由她来说出这些崇高和神圣的话.莉莎听着她说,......于是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形象,以一种令人感到愉快的力量灌注到她的心灵里,使她心中充满纯洁.崇敬的畏惧,耶稣基督则成了她亲近.熟悉.几乎是像亲人一样的人;阿加菲娅也教会了她祈祷.有时,天一亮她就叫醒莉莎,匆匆给她穿好衣服,偷偷地带着她去作早祷;莉莎几乎屏着呼吸.踮着脚尖跟在她的后面;清晨的寒冷和朦胧的曙光,教堂里的清新空气和空旷无人,这突然离家外出的神秘性本身,回家和重新上床时的那种小心谨慎,......这一切被禁止的.奇怪的.神圣的事物合在一起,使小姑娘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渗透到她的心灵深处.阿加菲娅从不责备任何人,也没为莉莎淘气责骂过她.当阿加菲娅对什么不满意的时候,她只是默默不语;莉莎也了解她的这种沉默;当阿加菲娅对别人......不管是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还是对卡利京本人......不满意的时候,莉莎以小孩子那种敏锐的洞察力,也同样能完全理解.阿加菲娅照看莉莎照看了三年多一点儿;莫萝小姐取代了她;然而这个轻浮的法国女人,还有她那冷漠的态度和高声感叹:"Tout ca c,est des btises"( 法语,见前面的注释.),不能把心爱的保姆从莉莎心里排挤出去:播下的种子扎的根太深了.再说,阿加菲娅虽然已不再照看莉莎,可她仍然留在家里,时常与自己教导过的这个女孩子见面,这个女孩子也仍然像以前那样信任她.
然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搬到卡利京家来以后,阿加菲娅跟她却合不来.没有耐心而又任性的老太婆不喜欢这个以前"穿方格毛料裙子的农妇"那种严肃而一本正经的样子.阿加菲娅获准出去朝圣,从此就没回来.有一些不可全信的传闻,说是她好像进了一座分裂派( 凡是脱离了正统东正教教会的宗教派别,都叫分裂派.)的修道院.但是她在莉莎心中留下的痕迹却始终未曾磨灭.莉莎仍然像去过节那样,去作日祷,满怀喜悦,怀着一种抑制着和羞怯的激情祈祷,这使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心中暗暗地惊讶不已,就连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尽管她从来不限制莉莎去做什么,可是也尽力设法抑制她的热情,不让她过多地磕头跪拜:说这不是贵族小姐的作风.莉莎学习很好,也就是说,她坐得住,肯用功;上帝没有赋予她特别出色的才能和了不起的智慧;不经过刻苦努力,她什么也学不会.她的钢琴弹得很好;可是只有列姆一个人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看的书并不多;她没有"自己说出来的话",可是有自己的思想,而且走的是自己的路.难怪她像父亲了:他也是从来不问别人,他该做什么.她就是这样长大的......舒舒服服.从容不迫地长到了十九岁.她长得很可爱,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她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并非故意做作.而且有点儿羞怯的优美姿态;她的声音是纯洁的青春时期银铃般的声音,最微小的喜悦心情也会使她的樱唇上绽出富有魅力的微笑,赋予她那双发亮的眼睛一种发自内心的闪光和含而不露的柔情.她心中满怀着一种义务感,怕让任何人受到委屈,她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喜欢所有的人,却并不特别喜欢谁;她热情洋溢.羞怯而又满怀柔情爱着的,唯有一个上帝.拉夫烈茨基是破坏了她平静的内心生活的第一个人.
莉莎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三 十 六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拉夫烈茨基动身去卡利京家.路上他遇到了潘申,潘申把帽子拉到了眉毛上,策马从他身旁疾驰而过.卡利京家没有接待拉夫烈茨基......从他认识他们一家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在睡觉",一个仆人这样回禀他说;"她老人家"头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莉扎微塔.米哈依洛芙娜不在家.拉夫烈茨基在花园附近走了一会儿,怀着模模糊糊的希望,心想也许会遇到莉莎,可是什么人也没看到.过了两个钟头他又回去,得到的还是那同一个回答,而且那个仆人还斜着眼睛瞅了瞅他.拉夫烈茨基觉得,在同一天里第三次去探望人家是不成体统的,......于是他决定回瓦西利耶夫村去一趟,在那里他本来就有些事情.路上他拟定了种种不同的计划,一个比一个更为美好;然而在他姑母的小村子里,却突然有一种忧郁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他开始和安东交谈;好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老头儿心里全都是些让人不愉快的想法.他对拉夫烈茨基说,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临死前自己咬伤了自己的一只手,......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叹着气说:"老爷,每个人都注定要自己吃掉自己".拉夫烈茨基回转城里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昨天的音乐声仍然使他陶醉,莉莎温柔的形象又十分清晰地浮现在他的心中;一想到她爱他,他的心就满怀柔情,......驱车来到城里自己那座小房子前的时候,他心情平静,而且感到幸福.
他一走进前厅,头一件让他大吃一惊的,就是闻到一股他非常讨厌的广藿香香水味;就在这儿,还放着几个高大的箱子和小旅行箱.急忙跑出来迎接他的仆人的脸,他觉得好像很奇怪.他对自己的这些印象并没有细细分析一下,就走进了客厅......一个身穿镶绉边黑绸连衫裙的夫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迎接他,同时拿一块细麻纱手帕捂到苍白的脸上,她朝前走了几步,低下头发精心梳理过.而且有一股香水味的头,......跪倒在他的脚前......这时他才认出她来:这个夫人就是他的妻子.
他一下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他靠到了墙上.
"泰奥多尔( 即"费奥多尔".用法语说,是"泰奥多尔".),请别赶我走!"她用法语说,她的声音犹如利刃刺痛了他的心.
他茫然地看着她,然而立刻于无意中发觉,她白了些,也胖了些.
"泰奥多尔!"她接着说,偶尔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搓着手指,她的手指非常美,光滑的指甲染成了粉红色,"泰奥多尔,在您面前我有罪,罪过是严重的,......我还要说得更重些,我是个罪人;不过请您听我说完;悔过之心在折磨着我,我自作自受,苦恼不堪,对我的处境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有多少次我想来找您,可是我害怕您的愤怒;我下定决心与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puis,j,ai été si malade( 法语,意思是:"而且,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我病得这么厉害,"她又加上一句,并且用手摸了摸前额和面颊,"我利用已经广为流传的关于我死去的流言,我抛弃了一切;我毫不停留,昼夜兼程急忙赶到这里;好长时间我犹豫不决,不知是不是可以来到您的面前,来见我的审判官......paratre devant vous,mon juge;( 法语,意思是:"出现在您,我的审判官前".)可是我想起您永远不变的善心,终于下定决心到您这儿来了:我在莫斯科打听到了您的地址.请您相信,"她接下去说,说着轻轻地从地上站起来,坐到一把扶手椅的边上,"我常常想到死,我多想获得足够的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唉,现在对我来说,活着是无法忍受的负担!......可是一想到我的女儿,想到我的阿多奇卡,就让我下不了死的决心;她就在这儿,就睡在隔壁屋里,可怜的孩子!她累了......您去看看她吧!至少她在您面前是无罪的,我是这么不幸,这么不幸!"拉夫烈茨卡娅夫人高声叹息,痛哭流涕,声泪俱下.
拉夫烈茨基终于醒悟过来;他离开墙壁,转身往门口走去.
"您要走吗?"他妻子绝望地说,"噢,这太残酷了!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连一句责备的话也不说......这样的蔑视会使我痛不欲生,这真可怕!"
拉夫烈茨基站住了.
"您想听我说什么呢?"他声音喑哑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她敏捷地接住话茬说,"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提出任何要求;我不是疯子,请您相信;我并不指望,我不敢指望会得到您的宽恕;我只不过斗胆请求您,请您吩咐我,让我怎么办,让我住在哪里?我会像奴婢一样执行您的命令,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命令."
"我没有什么可以吩咐您的,"拉夫烈茨基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您知道,......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而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如此.您高兴住在哪里,就可以住在哪里;如果您觉得给您的赡养费太少......"
"啊呀,请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打断了他的话,"请饶恕我,至少......至少看在这个小天使的份上......"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完这些话,动作迅速地跑进另一间屋里,立刻抱着一个穿着雅致的小女孩回到这里.大绺大绺的淡褐色鬈发耷拉到她那可爱的.绯红的小脸蛋儿上,耷拉到她那双刚刚睡醒的.乌黑的大眼睛上;她微笑着,看到灯光眯缝起眼来,用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搂着母亲的脖子.
"Ada,vois,cest ton père( 法语,意思是:"阿达,瞧,这就是你父亲".),"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一边从她眼睛上撩开耷拉下来的鬈发,用力亲了亲她,"prie-le avec moi( 法语,意思是:"跟我一起求求他".)."
"Cest ca papa,( 法语,意思是:"这是爸爸".)"小女孩发音含糊不清.咿咿呀呀地说.
"Oui,mon enfant,nest ce pas,que tu l,aimes?( 法语,意思是:"是的,我的孩子,你爱他,不是吗?")"
但这时拉夫烈茨基实在忍受不住了.
"是在哪一出传奇剧里有和这完全一模一样的一场戏啊?"他含糊不清地低声说,随即走了出去.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耸了耸肩,把小女孩抱到另一间屋里,给她脱去衣服,让她躺下睡觉.随后她拿出一本小书,坐到灯前,等了大约一个钟头,最后自己也上床睡了.
"Eh bien,madame( 法语,意思是:"嗯,怎么样,夫人?")?"她从巴黎带来的法国女仆给她脱紧身胸衣的时候,问.
"Eh bien,justne( 法语,意思是:"就这样,茹斯京娜".),"她回答,"他老得多了,不过我觉得他还是那么善良.把夜里戴的手套递给我,给我准备好明天穿的高领灰色外衣;可别忘了给阿达吃的羊肉饼......不错,这儿很难弄到羊肉饼;可是得尽力想想办法."
"A la guerre comme à la guerre( 法语,意思是:"尽力而为".),"茹斯京娜回答,随即熄掉了蜡烛.
$$$$三 十 七
拉夫烈茨基在城内街道上徘徊了两个多钟头.他不由得想起在巴黎近郊度过的那个夜晚.他心中痛苦不堪,而在已经变得空虚.仿佛惊呆了的头脑里,那些同样阴郁.荒谬和不幸的想法老是萦绕不去."她活着,她就在这里,"他怀着一再出现.挥之不去的惊讶心情喃喃地说.他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莉莎.心中的恼恨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一致命的打击对他来说太突然了.他怎么能那样轻易相信那篇小品文上的无稽之谈,相信那一小块纸呢?"嗯,如果我不相信的话,"他想,"那会有什么区别呢?那么我就不会知道莉莎爱我,连她自己也不会知道这一点了."他无法从自己头脑里驱除他妻子的形象.声音和目光......于是他咒骂自己,咒骂世界上的一切.
黎明前,疲惫不堪的他来到了列姆的住处.好长时间他敲不开门;最后窗口露出了老人的头,头上戴着一顶椭圆形的睡帽,无精打采,满脸皱纹,已经一点儿也不像二十四小时前曾经从他那令人景仰的艺术家的高峰上庄严地看了拉夫烈茨基一眼,那个富有灵感.神情严肃的面容了.
"您有什么事?"列姆问,"我不能每天夜里弹琴,我吃过汤药了."
不过,大概拉夫烈茨基脸上的神情很怪:老人手搭凉篷,仔细看了看夜间的来客,还是让他进去了.
拉夫烈茨基走进屋里,坐到一把椅子上;老人站到他面前,掩上自己那件破旧的杂色睡衣的衣襟,蜷缩着身子,嘴唇蠕动着,好像在吃东西.
"我妻子来了,"拉夫烈茨基说,抬起了头,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列姆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可是他连笑也没笑一下,只是把睡衣裹得更紧.
"您本来并不知道,"拉夫烈茨基接着说,"我以为......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噢—噢,这是您不久前才看到的吗?"列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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