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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16032053761

_6 曹靖华 (现代)
  两轮马车走到跟前,把人抬起来,放到车里,一中暑了。
  过了一会,又倒下一个,后来两个。
  “两轮马车! ”
  口令:
  “戴上帽子! ”
  有帽子的都戴上帽子。有的打着女伞。没帽子的就顺芋抓一 把干草,挽在头顶上。有的走着,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片汗透的满是 灰尘的破布,或是脱下裤子,撕成碎片,像女人的头巾似的顶到头 上。光脚一闪一 W地、大声地、沉重地、大步走着,脚下的公路,飞快 地后退了。
  郭如鹤坐在车上,想赶上先头部队。赶车的鼓着热得像红虾一 般的眼睛,抽着马,鞭子下去,马屁股上就留下一条条汗湿的印子。 马浑身冒汗,跑着,可是无论如何总赶不上,——步履沉重的部队 越走越快,脚步越迈越大了。
  “他们怎么了,发疯了吗?……像兔子似地跳着……”
  于是又照疲困的马身上抽起来。
  “好啊,小伙子们,好啊……”郭如鹤突出的额下的眼睛望着, 眼睛像蓝钢一般,“这样一昼夜可以跑七十俄里……”
  他下了车,走着,怕落后了,使劲走着。在飞快地、沉重地行进 着的无穷无尽的队伍里消失了。
  光光的、孤零零的电杆,向远处退去。先头部队向右转弯。一 转到荒凉的公路上,令人上不来气的尘雾,不可免地又笼覃起来。 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沉重的、齐整的、合拍的脚步声,充满了尘雾。 这巨大的、滚滚向前的尘雾,令人连气都上不来。
  一队跟着一队,走到留在后边的电杆跟前,就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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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地似的寂静,像浓雾般浮来,消灭了一切声音。指挥员读着 将军的布告。几万只炯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们的心脏同时 在跳动,一颗空前未_的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五个人依然不动地吊在那儿。绞索下发黑的肉裂开了,露着白
  W o
  乌鸦落在电杆梢上,斜着光亮的眼睛,向下望着。腐烂了的肉, 发着令人欲呕的浓重的臭气。
  后来,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快了;他们自己不觉得,也没有口 令,在脚步沉重而拥挤的行列里,逐渐都看齐了。大家走着,忘记了 是光着头的,都看不见一条线似的退去的电杆,也看不见那极短的 正午的身影,只把眯缝着的炯炯的眼睛,盯着极远的蒸腾的暑热。 口令:
  .“帽子戴上!……”
  脚步沉重的整齐的行列、越走越快、步子越迈越大,向右转着 弯,拐到大路上。尘雾吞没了一切,同他们一起向前滚去。
  成千上万人在行进。已经没有排、连、营、团,——有的只是一 个叫不出名字来的巨大的整体。无数的脚在走着,无数的眼在看 着,许许多多的心变成一个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于是所有的人像一个人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暑热的远极。
  一条条斜长的影子投到地上。身后的群山一片苍茫。无力的、 疲惫的、温和起来的太阳西沉了。马车牛车,都载着孩子和伤员,沉 重地拉着。
  有人叫他们稍停一下,说:
  “这是你们的弟兄啊……是白党将军干的事……”
  后来又继续前进,只听见车轮的吱吱声。只有孩子们在恐惧地
  156
  唧唧咕咕说:
  “妈妈,夜里死人不来找咱们吗?”
  女人们画着十字,用衣襟擤着鼻涕,拭着眼睛:
  “咱的那些人真可怜啊……”
  老头子们惊恐不安地踉着马车。一切都渐渐看不清了。电杆 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个庞然大物在黑暗里支撑着天际。满天繁星 在闪烁,可是也并不因此就觉得亮些。仿佛群山都在周围发着黑 色,其实这不过是一些山坡。而群山早已被黑夜遮起来了,好像周 围是不可知的、神秘的、模糊的平原,这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送来一声同样暗淡的女人的叫声,这叫声使那闪烁的繁星,都 朝一个方向放着光芒。
  “哎——呀——呀!……那些人对他们多么残忍啊!……真是 野兽啊……发疯了……救救他们吧,善人们……瞧瞧他们吧!
  她抓住电杆,抱着冰冷的腿,用自己年轻的蓬乱的头发紧紧贴
  着。
  强有力的手,好不容易把她从电杆上拉开,拖到马车踉前。她 像蛇一般挣脱开,又扑上去,抱住,于是连那繁星闪烁的天空,也惊 惧地、疯狂地乱舞起来:
  “你们的妈妈在哪里?你们的姐妹在哪里?!……难道你们不想 活?……你们明亮的眼睛哪里去了,你们的力量哪里去了,你们的 温存话哪里去了?……唉,可怜的人!唉,倒霉的人!……谁也不来 哭你们,谁也不来替你们伤心……谁也不替你们流眼泪啊……” 又把她抓过来,她挣脱出去,又在疯狂的夜里扑过去:
  “他们干了些什么啊!……把儿子吃了,把斯捷潘吃了,把你们 都吃了,把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吃掉了,连血带肉都吃掉了,吃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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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骨头、眼睛、脑子都装满一肚子,呛死你们……”
  “唉!……醒醒吧……,’
  马车不停地吱吱响着前去了。她的马车也走了。另一些人抓 住她,她挣脱着,于是喊声又没有了,可是黑暗却疯狂地在飞舞,疯 狂的夜也在飞舞。
  直到后卫队从跟前经过的时候,才用力把她捉住,捆到最后一 辆马车上带走了。
  空寂无人,飘荡着一片死尸的臭气。
  32
  哥萨克在山口那边的公路上,贪婪地等待着。自从暴乱的野火 在全库班流域烧起来以后,布尔什维克部队到处遇见哥萨克兵团、 志愿军官队、沙皇军官团,就都退却了。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够 支持、固守,都顶不住白党将军们凶猛的攻击,一于是一个城市 跟着一个城市、一个村镇跟着一个村镇都放弃了。
  暴乱初期,一部分布尔什维克部队,从叛乱的铁的重围里冲出 来,同千千万万难民,同数千辆马车一起,像混乱的巨大的一群乌 合之众似的,从山和海中间夹着的一条窄路上逃走了。他们跑得 快,叫哥萨克赶都赶不上,可是现在呢,哥萨克兵团却呆在这儿等 待他们了。
  哥萨克得到了消息,说“匪徒”好像奔流似的,从山里冲出来, 随身带着抢来的大批财富——黄金、宝石、衣服、留声机、大量武 器、军需品;可是他们却都穿着破衣服,光着脚,不戴帽子走着, ——看来是流荡成性,过惯了无室无家的生活。哥萨克从将军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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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都忍不住地垂涎着,——切,一切金银财宝,一切一切,都无 法阻止地自动向他们手里流来。
  邓尼金将军委托波克罗夫斯基将军,在叶卡捷琳诺达尔整编 了一支队伍,用这支队伍去把从山上下来的“匪徒”包围起来,而且 要连一个活的都不放走。波克罗夫斯基将军编成了一军人,装备非 常齐全,在白河旁的大路上进行截击。白河是因为从山上飞溅下来 的雪白的浪花而得名。另派一部分队伍前去迎战。
  哥萨克们雄赳赳地歪戴着毛皮帽,骑着良马走着,马吃得饱腾 腾地摆着头,想要飞跑。雕花的武器,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闪闪发 光;束着腰带的契尔克斯装,整齐地摇晃着;帽子上的飘带,闪着白 光。
  他们唱着歌,从村镇过的时候,哥萨克女人绐自己的士兵送各 种吃食,老头子们把一桶桶酒滚出来。
  “就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也罢,你们把他带来叫我们看一看,看 一看从山里出来的新土匪。”
  “一定会把他们赶来的,你们预备绞刑架吧。”
  哥萨克很能喝酒,也很能杀人。
  漫天尘雾,白茫茫地在老远的地方旋卷起来。
  “啊哈,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破烂的、乌黑的、穿着破布烂片,拿干草和草叶 顶到头上当帽子。
  哥萨克把毛皮帽好好一戴,唰地一声把闪亮的马刀抽出来,身 子向鞍头一欠,哥萨克的马就飞奔开了,快得风在耳边都发出啸声
  来。
  “啊,杀呀!”
  “乌——拉——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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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两’分钟之间,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出乎意外的事情:哥萨克扑 来了,被打倒了,哥萨克随着那被砍破的毛皮帽,随着被砍断的脖 子,疯狂地从马上滚下来,有时连人带马都被剌刀剌死了。哥萨克 勒马回头,仓皇逃跑了,身子伏到马背上,貼得紧紧的,叫人看都看 不见地飞跑了。风在耳边晡得更响了,嗡嗡的子弹,把他们从马背 上打落下来。该死的光脚汉们,两俄里、三俄里、五俄里、十俄里地 追击着,——哥萨克唯一的救星是:光脚汉们的马匹都疲乏不堪 了。,
  哥萨克从村镇里跑了,可是另一些人冲入村镇,开始抢夺精壮 的马匹。如果他们不能一下子把马匹从马房里拉出来,就左右乱 砍,于是又追击起来;好多缀着白飘带的哥萨克毛皮帽,在草原上 滚开了。在发蓝的土岗上,在收割过的发黄的田野上和小树林里, 用镶着乌银的腰带紧紧束着腰的契尔克斯装,黑压压地到处散布 着。
  哥萨克一直飞驰到卧在战壕里的自己的前哨跟前,才摆脱了 追击。
  可是从山上下来的光脚的、赤身露体的“匪徒”,拚命追着自己 的骑兵连。于是大炮轰击起来,机枪也扫射起来。
  郭如鹤不愿白天把自己的兵力展开:他知道敌人很占优势,不 愿暴露自己的兵力,他等着天黑呢。天黑的时候,和白天同样的事 情就发生了:不是人,而是恶魔向哥萨克猛扑过来。哥萨克砍着他 们,刺杀着他们,用机枪成堆地把他们扫倒了。可是哥萨克也越来 越少了,他们的大炮喷着长条的火光,但炮声越来越弱了,机枪的 射击声也稀少起来,已经听不见步枪的射击,——哥萨克都倒下
  于是哥萨克都支持不住,溃退了。可是黑夜也不能救他们:哥 160 ,,
  萨克在枪刺和马刀下,成堆地倒下去。都丢下大炮、机枪、炮弹,四 飞五散各自逃命了,连夜跑到树林里,山谷里,不明白这是什么恶 魔的力量向他们攻来了。
  当太阳光线长长地从草原的山坡后边伸出来的时候,在那无 边无际的草原上,躺着好多黑胡子哥萨克:没有受伤的,也没有被 俘的——统统都一下不动地编在那里了。
  在后方,在辎重队里,在难民中间,营火冒着烟,锅里煮着东 西:马在吃干草和燕麦。排炮在老远的地方隆隆响着,谁也不去注 意,一都习惯了。只在炮声息了的时候,才从火线上回来人一 或是传达命令的骑兵通讯员,或是管马粮的,或是偷偷回来探亲的 战士。于是面目憔悴、脸色发黑的女人们,都从四面八方向他跑来, 抓住马镫,拉住马缰錄问道:
  ' “我的怎么样了?”
  “我的呢?”
  “活着没有?”
  都带着充满恐怖和希望的、恳求的目光追问着。
  可是那人骑着马小跑着,轻轻扬着鞭子,迎面碰到问的人就答
  道:
  “活着……活着……受伤了……受伤了……牺牲了,马上就运 回来……”
  他走了,可是后来有的快活地、轻松地祈祷着,有的大声哭着, 有的哎呀一声就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于是就用水喷她。JL
  受伤的人运回来了,一母亲们、妻子们、姊妹们、未@<门、 邻居们,都去看护。死的人运回来了,——都在他们跟前捶胸痛哭, 老远都听到悲痛的呜咽、号泣、哀恸。
  骑兵们已经叫神甫去了。
  “没有十字架,没有香,像埋牲畜一样。”
  可是神甫装模作样不肯来,说他头痛。
  “啊——啊,头痛……不想来吗……只要你的屁股不怕挨打。” 一下、两下,用马鞭抽起来,——神甫猛然跳起来,手忙脚乱 了。吩咐他换上法衣。他把头从领子里钻出来,穿上绣着银线的黑 法衣,——下边开着,像套了个桶箍,一披上同样的黑色披肩。把 长发从法衣下拉出来。吩咐他带上十字架、香炉和香。
  把教堂执事和诵经员都赶来了。执事脸色通红,是一个大身个 的酒鬼,也浑身穿着黑衣服,穿着绣银线的黑法衣。诵经员是一个 细高个子。
  穿戴完毕了。把他们三个人押走。马小跑着。神甫、执事和诵 经员,都慌忙地跑着。马摆着头,骑兵扬着鞭子。
  辎重后边、果园旁边的坟院里,已经聚了好多人。都在望着。看
  见:
  “瞧,P神甫赶来了。”
  女人们画着十字:
  “啊,谢天谢地,应当像样埋葬啊。
  战士们说:
  “瞧,把执事和诵经员都赶来了。”
  “执事实在很漂亮:肚子像猪一样。”
  他们慌忙跑来,气都顾不得喘,流着大汗。诵经员眼明手快地 点着香。死尸凝然不动地手放正躺着。
  “祝福上帝……”
  执事倦怠地轻轻唱着,诵经员发着鼻音,很快地、无力地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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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荃圭啊,可靠的的签……
  缕缕微蓝的香烟療绕着。女人们掩着嘴呜咽起来。面目黝黑 憔悴的战士们严肃地站着,——他们听不见神甫倦怠的声音。
  刚才赶着教士们来的那个库班人,没戴帽子,骑在一匹髙大的 栗色马上,他轻轻把马一踢——马向前走了几步;他虔诚地向神甫 弯着腰,低声说,他这话传遍了全坟院。
  “你妈的,你要再像没有喂饱的猪一样,剥你的皮……”
  神甫、执事和诵经员,都少魂失魄地斜着眼睛,向他瞟了一眼。 于是执事马上用惊天动地的大声唱起来,——把全坟院的乌鸦都 惊飞了;神甫用男高音唱起来,诵经员踮着脚尖,翻着眼睛,尖声叫 着一耳朵里都嗡嗡响:
  跟着圣主安息吧……
  %
  库班人把马往后拉了一下,凝然不动地骑在马上,像雕像一 般,优伤地皱着眉头。大家都画十字,鞠躬。
  下葬时,放了三排枪。女人摒着鼻涕,拭着哭肿的眼晴说:
  “神甫干得好极了——真是诚心诚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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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大的草原和丘陵、终日在地平线上发着蓝色的该死的群山、 敌人那面的村镇,全都被夜吞没了,——那儿没有一点火光,没有 一点声音,仿佛没有那村镇似的。连狗都被白天的排炮吓得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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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只有流水在潺潺发响。
  望不见的河流那边,苍茫的哥萨克战壕后边,大炮整天震耳欲 聋地轰隆隆响着。他们是不惜炮弹的。无数的白色烟球,在草原上、 果园上、山谷上炸开来。这面却零零落落、有气无力地、勉强地回着 炮。
  “啊——啊——啊……”哥萨克炮手们幸灾乐祸地说,“你们也 想保命哇……”托住大炮,装上炮弹,于是炮弹又轰起来。
  在他们看来,是显而易见的:对方受到损失了,削弱了,已经不 回炮了。傍晚前,光脚汉们从河对岸发动了进攻,迎头对他们痛击 了一下——他们的散兵线就四零五散了,纷纷卧倒。可惜夜上来 了,不然再给他们一家伙。啊,反正还有明天早晨呢。
  河水哗哗响,水声充满了整个黑夜。郭如鹤很满意,小小的眼 睛,灰钢似的放着细细的光芒。满意的是:部队在他手里像得心应 手的工具一般。是他在傍晚前,布置了散兵线,叫轻轻地佯攻一下 就隐蔽起来。可是现在,在夜里,在天鹅绒般的黑夜里,他去视察了 一下,'~大家都在原地,在河边,可是在六俄丈高的悬崖下,水在 响着;河水声哗哗响着,这一切都令人回想起出发时哗哗的水声和 黑夜的情景。
  每个战士都在黑暗里爬着,摸索着,估量着悬岸。埋伏下来的 各团战士,人人都知道,都研究了自己的地方。都不像绵羊似的等 着指挥员推一步才动一下。
  山里下雨了;白天的时候,河水白浪滔滔地在奔流,可是现在 却哗哗地响。战士们都知道——都已经机警地估量过——现在河 水有二三俄尺①深,有些地方得泅水过去呢,——不要紧,可以泅
  ①一俄尺约合0.71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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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天还没黑,每个战士都卧在凹地里、坑里、灌木丛里,卧在上空 不断爆炸着开花弹的深草里,观察了自己的一段阵地,观察了自己 担任攻击的河对岸的一段战壕。
  左边有两道桥:一道是铁路桥,一道是木桥;现在都看不见了。 哥萨克在那里布置了炮兵连,架起了机枪,——这些也都看不见
  一个骑兵团和一个步兵团照着郭如鹤的命令,在充满流水声 的黑夜里,一下不动地仁立在桥对面。
  没有星辰的、无声的、毫无动静的黑夜,慢慢流逝,只有望不见 的奔流的哗哗的水声,单调地充满了无边的、荒凉的黑夜。
  哥萨克坐在战壕里,握着枪,听着奔流的河水声,虽然知道那 些光脚汉们夜里不会渡河,——白天够叫他们领教了,——可是仍 旧等待着。夜慢慢流逝着。
  .战士们伏在悬岸的边缘上,像獾似的在黑暗里垂着头,同哥萨 克一起,倾听着奔流的水声,等待着。他们所等待的,仿佛永远也不 会来的那东西,竟然开始来了:晨曦像暗号一般,慢慢地、艰难地开 始来到了。?
  什么也还望不见——不管是颜色、线条、也不管是轮廓,都望 不见,但是黑暗稀薄起来,开始透亮了。黎明前的警戒放松了。
  一种捉摸不清的东西,闪过河左岸,——不知是电火花,也不 知是一群燕子无声地飞过去。
  就像从口袋里倒出来似的,战士们同落下去的土块、沙子、小 石头一起,从六俄丈高的悬岸上飞落下去……河水哗哗地响着
  几万个人体,激起了几万朵飞溅的水花,几万朵被河水声淹没 的水花……河水单调地哗哗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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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一般的枪刺,在晨曛前的灰暗里,在惊骇万状的哥萨克面 前出现了,在怒吼声、欢叫声、呻吟声、漫骂声中,放手干起来。没有 人——只有乱哄哄的、纠缠在一起的血淋淋的一群野兽。哥萨克杀 了几十个人,可是哥萨克自己却死了几百人。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 的恶魔的力量,又向他们扑来。难道这就是那些他们在全库班追击 的布尔什维克吗?不,这是另一些人。难怪他们都赤身露体、黑黝黝 的身上挂着一条条破布啊。
  右边整个河岸上,粗野的怒吼声一起,大炮和机枪越过自己人 的头顶,向村镇轰起来,骑兵团疯狂地从桥上飞驰过去;步兵拚命 跟着他们冲上去。缴获了敌人的大炮和机枪,骑兵连冲进村子。他 们看见一个个白白的东西,从一所房子里跑出来,飞快地跳上一匹 光肚马,消失在黎明的薄暗里。
  房屋、白杨、白色的教堂——都越来越清#了。果园后边的朝 霞泛红了。
  把一些面色灰白、戴着金肩章的人,从神甫家里拉出来,—— 这是俘虏的司令部的一部分。在神甫的马厩旁边,把他们的头斩下 来,血浸到马粪堆里。
  因为这些喧哗声、喊叫声、枪声、谩骂声、呻吟声,那哗哗的流 水声就听不见了。
  把镇长的家找到了。从顶楼一直到地下室都搜了一遍,——没 有找到镇长。逃跑了。于是就喊起来?.
  “不出来,我们就杀孩子! ”
  镇长没出来。
  就杀起孩子来。镇长的女人跪在地下,披头散发,紧紧抱住他 们的腿。一个人斥责道:
  “千吗像刀子割的一样乱叫。我同你一样,也有一个三岁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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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埋在山上碎石堆里,——我连一声也没叫。”
  把女孩砍了,然后把狂笑的母亲的脑盖骨砍开了。
  一所房子跟前,聚了一堆铁路工人,地上满是碎玻璃。
  “波克罗夫斯基将军在这里过夜。你们差一点没把他抓住。一 听到你们,连窗子带框都打落了,只穿一件衬衫,连衬裤都没穿,就 窜出去了,跳到一匹光肚马上逃跑了。”
  一个骑兵愁眉不展地说:
  “为什么他连衬裤都不穿?在洗澡吗?”
  “在睡觉呢。”
  “怎么,睡觉不穿衬裤吗?难道有这种事吗?”
  “老爷们常常是这样的:医生叫这样的。”
  “真混蛋!连睡觉也跟人不一样。”
  他啐了一口唾沫就走开了。
  哥萨克逃跑了。他们死了七百人,都乱躺在战壕里、旷野里。都 是死人。在那些紧张逃命的人心里,对这莫名其妙的恶魔的力量, 又起了一种制止不住的惊愕。
  仅仅两天以前,布尔什维克的主力,占领了这个村镇;哥萨克 一下子就把他们打?走了,现在还派了一部分人在追击。这些人从哪 来的呢?难道恶魔在帮助他们吗?
  太阳在老远的草原尽头上空升起来,斜长的光线,把逃亡的人 们的眼睛都映花了。
  辎重和难民,老远地散布在旷野上、森林里、丘陵上。营火上依 然青烟缭绕;在那经不起的细细的脖子上,依然是那些不像人形 的、干瘦的孩子们的头。在铺开的格鲁吉亚人的白帐幕上,依然躺 着叠着双手的死人,女人在歌斯底里地乱捶着,撕着自己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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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另外一些女人,不是上次那些女人。
  战士们聚集在骑兵跟前。
  “你们到哪去?”
  “找神甫。”
  “去他妈的吧,叫神甫滚他妈的蛋吧!……”
  “这怎么行,难道不要神甫吗?”
  “郭如鹤叫用俘虏来的哥萨克乐队送葬。”
  “乐队会什么?乐队有铜喇叭,可是神甫有活嗓子。”
  “哪个老鬼要他那嗓子?他一嚷就叫人肚子痛。可是乐队—— 是部队的一部分啊。”
  “乐队!……乐队!……”
  “神甫!神甫!……”
  “同你们的神甫一块滚你妈的蛋吧!……”
  于是“乐队”和“神甫”同那不堪入耳的恶骂,混杂在一起。听到 的女人们,都跑来拚命叫道:
  “神甫!神甫! ”
  跑来的年轻战士们叫道:
  “乐队!乐队! ”
  乐队占上风了。
  骑兵们纷纷下马。
  “啊,那好吧,叫乐队去吧。”
  难民们、战士们,都接连不断地走过去,铜嗓子发出悲哀而有 力的声音,庄严地、凄凉地慢慢晌着,太阳也像销似地照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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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哥萨克击溃了,虽然当时不管怎样都应该前进,可是郭如鹤 却按兵不动。侦察员、居民中投诚的人,都众口一词说——哥萨克 又在集中力量、组织军队。援军川流不息地从叶卡捷琳诺达尔开 来;好多炮兵连拉着大炮,轰轰隆隆地开来;军官营声势赫赫地密 集地开来;新的哥萨克骑兵连也源源不断开来,——正在大批集结 的兵力在郭如鹤周围黑压压地密集起来。哎呀,应该走!应该走:还 可以冲$去,主力军去的还不算远,可是郭如鹤……却按兵不动。
  等不到箨后的部队,他是无心前进的。他晓得,他们没有战斗 力;如果让他们靠自己的力量单独前进,哥萨克就会把他们打得落 花流水——统统都会被杀光。这么一来,这次惨劫,在那作为几万 人救主的郭如鹤的未来的光荣上,将是一个暗淡的污点。
  于是他等待起来,而哥萨克大军,黑压压地密集起来。铁的重 围,难以克服地包围起来了。为了证实这点,敌人的大炮,沉重地、 震天动地地轰轰隆隆响起来。开花弹不停地爆炸,弹片向人身上乱 落,——可是郭如鹤却按兵不动,只下令叫回炮罢了。在各处战壕 上,白天不断出现雪白的烟球,又慢慢消失了;夜间,炮火的大口, 不断把黑暗撕开。已经听不见哗哗的河水声了。
  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大炮在轰轰隆隆地响着,越来越猛, 可是后边的部队没来,总不见来。第二天过去了,第二夜过去了,可 是部队仍不见来。子弹和炮弹越来越少了。郭如鹤命令格外节省 弹药。哥萨克抖起胆子;他们看见——回炮少了,也不前进,——以 为这是没有力量了,于是就准备痛击。
  169
  郭如鹤三天没有睡觉了;脸变得像做短皮衣的熟皮子一样;觉 得自己的腿,从膝盖以下仿佛埋在土里一般。炮火不断轰击的第四 夜来到了。郭如鹤说:
  “我去躺一会,如果有什么情况,马上叫醒我。”
  他刚闭上眼睛,就有人跑来:
  “郭如鹤同志!郭如鹤同志!......情况不妙……”
  郭如鹤跳起来,他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也不明白。他 用手到脸上一拭,像把蜘蛛网拭去似的,于是那沉寂突然使他吃了 一惊——整天整夜轰轰隆隆响着的大炮都沉寂了,只有砰砰的步 枪声,充满了黑暗。情况不妙,——说明敌人逼近了。或许防线已 经被冲破了。他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他跑到司令部--看,大家的脸色都变灰了。他夺过电话筒
  ——格鲁吉亚的电话可用着了。
  “我是总指挥。”
  听见电话筒里像老鼠一样唧唧响着:
  “郭如鹤同志,快派援军来。顶不住了。敌人猛攻了。军官队
  郭如鹤斩钉截铁地对着话筒说:
  “不派援军,没有。顶到最后一个人吧。”
  那边回答说:
  “顶不住了。炮火集中在我身上,顶不……”
  “告诉你,叫你顶下去!预备队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马上亲自
  去。”
  郭如鹤已经听不见哗哗的流水声:只听见前边的黑暗里,左右 都是砰砰的步枪声。
  郭如鹤下令……可是还没有说完,就:啊——啊——啊!……
  170
  纵然是一片漆黑,可是郭如鹤辨得很清楚:哥萨克冲过来,左 右乱砍,一把防线冲破了,骑兵冲过来了。
  郭如鹤扑过去;刚才给他打电话的那位指挥员,一直向他跑
  来。
  “郭如鹤同志……”
  “你怎么在这里?”
  “我再也顶不住了……那里被突破了……”
  “您胆敢把自己的部队丢掉吗?!……”
  “郭如鹤同志,我亲自回来请求增援。”
  “逮捕起来! ”
  黑漆漆的夜里一片叫喊声、噼啪的响声、枪声。从马车后边,从 一捆捆的东西后边,从黑洞洞的房子后边,在这昏天黑地里,到处 都闪着手枪和步枪的火光。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敌人?谁也辨不 清……说不定是自己人在互相打呢……也许这是在做梦呢?…… 副官跑来,郭如鹤在黑暗里猜到#他的身影。
  “郭如鹤同志……”
  他的嗓音很激动,——这个小伙子想活命。突然间副官听到: “啊……怎么,不可收拾了吗?……”
  不曾听过的声音,从来不曾听过的郭如鹤的声音。枪声、喊声、 噼啪的响声、呻吟声;可是副官心里,有意无意地、像火光一闪,刹 那间有点幸灾乐祸地想着:
  “……啊,你也同所有的人一样……想活命……”
  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一片黑暗,什么也望不见,可是觉得 到郭如鹤石头一般的脸,那破铁似的声音,从紧闭着的牙关里挤出 来:
  “即刻把机枪从司令部拉出来,送到被突破的缺口。把司令部
  171
  和辎重队的人,都召集起来;尽力把哥萨克往马车那边压。骑兵连 从右翼进攻!……”
  “是”!
  副官消失在黑暗里。依然是一片喊声、枪声、呻吟声、脚步声。 郭如鹤跑着。步枪的火舌左右乱闪,大约五十俄丈远,是一片漆黑 ——这里是被哥萨克突破的缺口,可是战士们没有溃散,只是后退 一点,就地卧倒,进行反击。黑暗里可以辨出前边跑的密集的人群, 越跑越近了……他们卧倒,并从那里发出闪烁的火舌,战士们就对 着火光开枪。
  司令部的机枪拉来了。郭如鹤命令停止射击,开枪要有命令。 他坐到机枪前,于是突然间,就觉得自己像鱼在水里一样。左右都 是枪声,都是闪闪的枪火。战士们刚一停止射击,敌人的散兵线就 扑上来:乌拉——拉拉!……已经接近了,已经辨出了一个个人影: 弯下腰,端着枪,跑着。
  郭如鹤:
  “集中扫射!”
  机枪开火了。
  哒^~哒——哒——哒......
  于是像黑纸做的小屋似的黑魆魆的东西,一块块开始倒塌了。 散兵线动摇了,后退了……转身跑了,稀少起来了。又是望不透的 黑暗。枪声稀了,河水声越来越大,又慢慢地听见了。
  后边,老远的后边,枪声和喊声也开始沉寂下来;孤立无援的 哥萨克渐渐溃散了,丢了马,钻到马车下边,躲到小黑屋里去了。活 捉了十来个人D用马刀照嘴上砍去,从嘴里发出一股酒气。
  天刚亮,一排人把那个被捕的军官带到坟院里处决了。
  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射着零零落落的散兵线,散兵线上是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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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动的尸体,像退潮时波浪留下的凌乱痕迹。郭如鹤夜间所在的地 方,尸体成堆。敌人派军使来了。郭如鹤允许他们收尸:在暑热的 太阳下会腐臭的,——会生传染病呢。
  死尸收完了,大炮又轰轰隆隆响起来,不可想像的震天动地的 声音,又轰轰隆隆地响起来,沉重地震动着草原和天空,震憾着人 的心脏和脑子。
  铅铁弹片在青空爆炸。活人都张嘴坐着或走动——这样耳朵 好受一点;死人凝然不动地躺着,等人把他们运往后方。
  子弹少起来,弹药箱空了。郭如鹤按兵不动,后边部队还不见 动静。不愿自己承担,就召集会议:留在这里——大家都要被消灭; 冲出去——后边的部队就要遭殃。
  35
  老远的后方,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尽是车辆、马匹、老人、孩子、 伤员、说话声、喧噪声,——苍茫的黄昏上来了。黄昏一片苍茫,营 火的烟一片苍茫,每晚都是这样。
  大约十五俄里远的地方,一直到老远的草原边上,都是这样。 这没有什么要紧。远处的炮声,整日轰轰隆隆地不断响着,把脚下 的大地都震动了;像现在似的……大家都习惯了,不在乎了。
  黄昏一片苍茫,烟火一片苍茫,远处的森林一片苍茫。森林和 马车中间,是荒凉的、令人莫测的苍茫的田野。
  说话声、铁器声、家畜的叫声、水桶的响声、孩子的哭声和无数 通红的点点的营火。
  这家常生活的景象里,这朦胧的和平景象里,从森林里传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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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声音。这声音是这样不习惯,它同这景象完全不相容。
  起初是远远的一声拉长的声音:啊——啊——啊——啊!......
  是从那儿、从朦胧的黄昏里、从朦胧的森林里传来的:啊——啊
  -啊——啊!......
  后来变黑了,离开森林了,--个黑影、两个黑影、三个黑
  影……黑影散幵了,沿着整个森林散成一条摆动的黑带,这条黑带 扩展开来,向野营滚来,充满绝望的凄惨声音滚着,越来越大了:啊
  -啊-啊-啊!......
  所有的头,无论多少,——人头和家畜的头——都向那朦胧的 森林转过去,向凌乱的、朝野营滚来的黑带子的方向转过去,明晃 晃的窄窄的刀光,在黑带上忽起忽落。
  头都转过去了,点点的营火,闪着红光。
  于是大家都听见:整个大地,一直到地心,都充满了沉重的马 蹄声,把老远的震天动地的隆隆的炮声都遮住了。
  ......啊——啊——啊——啊!......
  车轮、车杆、营火中间,腾起一片将要惨遭灭亡的声音:
  “哥萨克!……哥萨克!……哥^一~萨——克!……”
  马停止吃草,竖起耳朵,从什么地方跑来的狗,躲到马车下边。 没有一个人跑,没有一个人逃命;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夜色 已浓的黄昏,黑压压的巨浪在那里滚动。
  这充满低沉马蹄声的巨大沉寂,被母亲的喊声冲破了。她抓起 剩下的唯一的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向越来越大的马蹄声中的黑压 压的巨浪扑去。
  “杀!……杀!……杀呀!……”
  这像传染病似的,把几万人都传染了:
  “杀!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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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人,都顺手抓起东西,一有的抓起棍棒,有的抓起一 捆干草,有的抓起车扼,有的抓起外套,有的抓起树枝,伤员抓起自
  己的拐杖,--切人都在少魂失魄的疯狂中,抓起这些东西,在
  空中挥舞,迎着死亡扑去。
  “杀!……杀!……,’
  孩子们抓住母亲的衣襟,跑着,用尖细的声音喊着:
  “杀!……杀!……”
  哥萨克握着无情的亮闪闪的马刀,飞驰而来,在浓重的黑夜 里,他们看出这是无数的乱动的步兵行列,像汪洋大海似的,举起 无数步枪和黑压压地飘动的旗帜,向他们扑来,野兽一般的吼声, 无穷无尽地滚动着:杀!……
  完全不由自主,也没有命令,像绷紧的琴弦似地都把缰绳勒 紧,马正全速飞驰,转着头,屁股蹲下去,站住了。哥萨克不作声了, 站到马镫上,敏锐地对黑压压向他们扑来的大军细看着。他们晓得
  这些恶魔的脾气--枪不发,紧紧扑到跟前,然后开始用恶魔
  的枪刺干起来。自从他们打山上下来,直到上次的夜袭,恶魔们一 声不响,出现到战壕时,都是如此。——多少哥萨克都长眠在故乡 的草原上了。
  哥萨克原想从马车后边、从无数营火后边,去收拾那些孤立无 援、赤手空拳的老头子和女人们,就从那里、从敌人后方,在敌人所 有部队里,燃起火灾似的惊慌。可是这支浩浩荡荡的新军,却排山 倒海而来,而且声势浩大的怒吼,可怕地充满了黑夜:
  “杀!!……”
  哥萨克一看到这无边无际的人海,就转回头去,用鞭子抽着 马,往灌木丛和树林里逃跑了。在树林里把树枝都撞得喀嚓乱响。
  跑在前边的女人、孩子、伤员、老头子,满脸大汗,都站住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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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无人的森林,在他们面前无声地发着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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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炮轰轰隆隆响着,已经第四天了,侦察员报告说--个新
  将军带着骑兵、步兵和炮兵,从马科普开到敌人那里了。在会议上 决定,今天夜里就冲出去,继续前进,不等后边的部p人了。
  郭如鹤下令:为了不惊动敌人,傍晚时,逐渐停止步枪射击。把 大炮架好,仔细对准敌人的战壕试射,把方向对准,入夜完全停止 射击。各团成散兵线,在黑暗中尽可能向敌人战壕所在的高地推 进。推进时,切勿惊扰敌人,到达目的地,就地卧倒。各部队的一切 移动,在夜间一点三十分以前完成;一点四十五分,一切配置妥当 的大炮,一齐快速发射,每门十发炮弹。夜间两点,最后一发炮弹发 射后,开始总攻,各团冲进战壕。骑兵团留在预备队里,担任各部增 援和追击敌人。
  又黑又低的大片乌云浮过来,凝然不动地停滞在草原的天空。 双方的大炮,都奇怪地沉寂了;步枪也不响了,于是就听见——河 水哗哗作响。
  郭如鹤对这哗哗的河水声细听了一下,——糟糕。连一枪也不 发,可是在过去几天,步枪和大炮日夜都没停过。难道敌人也像他 一样在准备偷袭吗,一那么,双方都在准备冲锋,失掉了出其不 意的战机,他们就要两败俱伤了。
  “郭如鹤同志……”
  副官进到屋里,两个战士带着枪,跟在后边,他们带着一个解 除武装的、面色苍白的矮个子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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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一回事?”
  “敌人派来的。波克罗夫斯基将军的一封信。”
  郭如鹤眯缝起锐利的小眼睛,望着那个小兵,小兵松了一口 气,伸手往怀里摸起来。
  “我是被俘虏来的。我们的队伍退了,我们七个人被俘。这些 家伙都被折磨死了……”
  他沉默了一下;听见河水哗哗响着,窗外一片漆黑。
  “给您,信。波克罗夫斯基将军?狠狠骂了我一顿……”于是 又羞怯地补充道:“同志,还把您骂了一顿呢。他说,他妈妈的,把这 交给他。”
  郭如鹤光芒四射的眼睛,机智地、匆匆地、心满意足地顺着波 克罗夫斯基将军亲笔写的字行溜下去:
  ……你这混蛋,你妈的……你胆敢加入布尔什维克、扒手 和光蛋们的行列,玷污了全俄国的海陆军军官;你这强盗,你 要注意,你和你的光蛋们的末曰到了:你逃不脱了,因为我和 盖曼将军的军队把你们包围了。你这混蛋,我们巳经紧紧地把 你捏在手心里,无论如何是不会放掉你了。如果你想要宽恕 ‘你,也就是说,为着你的所行所为,只处以劳役,那么,我就命 令你执行以下的命令:今天就把一切武器全放到别洛列琴车 站,把解除武装的匪徒,带到车站以西四五俄里的地方;上述 命令执行完毕,立即到四号铁道值勤室向我报告。
  郭如鹤对着表和窗外的黑暗望了一下。一点十分。“哥萨克原 来因为这才停了炮火:将军在等着答复呢。”报告不断从指挥员那 里送来——所有部队都顺利推进到敌人阵地的紧跟前埋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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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郭如鹤自言自语说,就默默地、镇静地、坚定 地眯缝起眼睛,望着他们。
  窗外的黑暗里,哗哗的河水声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郭 如鹤心里跳动了一下:“又发生什么事了吗……只剩一刻钟了
  听见有人从喷着鼻子的马上跳下来。
  “郭如鹤同志,”一个库班人拭着脸上的汗,用力喘着气说,“第 二队人来了!……”
  一切都发着异常眩惑人目的光辉:夜、敌人的阵地、波克罗夫 斯基将军和他的信、遥远的土耳其,在那里他的机枪扫倒了成千累 万的人,可是他,郭如鹤,却在九死一生中生还了。所以生还,不仅 是要拯救自己,而且还要拯救那些孤立无援地跟在他后边将要被 哥萨克杀死的成千上万的人们。
  有两匹马,好像是黑马,在黑夜里飞驰,什么也辨不出来。不知 什么部队的黑压压的队伍,进到村镇里了。
  郭如鹤跳下马,进到灯火通明的一个有钱的哥萨克家里。
  身个魁梧的斯莫洛库罗夫,站在桌前,连腰都不弯,用玻璃杯 喝着浓茶;黑胡子垂在干净的海军服上,看来特别漂亮、显眼。
  “好吧,老哥,”他用天鹅绒般浓重而圆润的低音说,把郭如鹤 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并不想用这来侮辱郭如鹤。“想喝茶吗?”
  郭如鹤说:
  “再过十分钟,我就要进攻了。部队都埋伏在敌人战壕紧跟前。 大炮都架好了。你把第二队开到两翼去——胜利就有把握了。”
  “不给。”
  郭如鹤咬紧牙关
  “为什么?”
  “因为人还没到,”斯莫洛库罗夫温¥而愉快地说,带着讥笑的 神情,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满身褴褛的g个子。
  “第二队进村了,我刚才亲眼看见的。”
  “不给。”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追问起为什么来了,”他用浓重、漂亮的 低音说。“因为都累了,要叫大家休息一下。你是刚生下来,不懂 事吗?”
  郭如鹤心里像压紧的弹簧,把一切感觉都弹出来了,他心里想 道:“我要垮了,那就是我一个……”
  于是他平心静气地说:
  “那么,你把部队开到车站上做预备队也好,我好把自己的预 备队调往前方,补充攻击部队。”
  “不给。我说话算数,你自己晓得。”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和刚才还是温厚的面 孔,都表现出一股顽强的牛劲,——现在你就是抓起车杆打死他也 没用。郭如鹤明白这个,于是就对副官说:
  “咱们走吧?”
  “稍等一下,”参谋长站起来,走到斯莫洛库罗夫跟前,温和而 有分量地说:“斯募洛库罗夫同志,不妨开到车站上去,那是担任预 备队,
  可是这话的背后是:“要是把郭如鹤打垮了,咱们也要被消灭
  的。”
  “哦,好吧……我……我本来没什么……好吧,那些部队到了 就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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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斯莫洛库罗夫的牛劲上来,_对他也没办法。可是,如 果轻轻地,出其不意地从旁把他一逼,他就不知所措,马上屈服
  了。
  留大黑知子的脸,又温厚和蔼起来。他用大手掌,照矮个子人 的肩上拍了一下:
  “唔,老兄,事情怎么样,啊?老兄,咱是海狼,在海上咱什么都 行,——就连魔鬼也能翻得叫他底朝天,可是在陆地上,就完全是 门外汉了。”
  于是黑胡子下边,露出亮晶晶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喝杯茶吗?”
  “郭如鹤同志,”参谋长和气地说,“我现在就下命令,把部队开 到车站上,给您做预备队。”
  可是这话背后是:“老兄,不管你多能干,没有咱帮忙还是不 成……”
  郭如鹤出去,走到马跟前,在黑暗里悄悄地对副官说:
  “您留在这里。同部队一块到车站以后,就来报告我。撤谎是 不费什么事的。”
  战士们排成长长的散兵线埋伏在那儿,紧紧贴在坚硬的地上, 又黑又低的夜,压着他们。几千只野兽般尖锐的眼睛,充满了黑暗, 可是哥萨克的战壕里,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河水哗哗作响。
  战士们没有手表,可是每人的耐性,越来越高了。夜沉重地、凝 然不动地停滞着,可是每个人都感觉到,午夜两点正在慢慢地、坚 定不移地爬来。时光在不绝奔流的水声里逝去了。
  虽说大家都在等着这个,夜却完全出其不意地突然被劈开了, 黑红色的云球,在裂口里火红的闪烁着。三十门大炮,不停地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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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咆哮起来。夜间望不见的哥萨克战壕,都被眩惑人目的连珠似的开 花弹的爆炸,火光闪闪地照出来了。炮弹第二次爆炸的时候,连那 望不见的弯弯曲曲横陈着死尸的一条线也照出来了。
  “啊,够了……够了!……”哥萨克紧紧贴到战壕的发干的胸墙 上,叫苦连天地想着,每秒钟都期待着黑云的红边不再闪烁,被劈 开的夜重新合拢,让人从这震撼内脏的炮声里换一口气。可是依然 是红光闪烁,依然是震撼大地、震撼心肺、震撼脑子的炮声,依然到 处都是惊厥的人的呻吟声。
  夜就像刚才忽然被劈开似的,黑暗突如其来用刹那间来到的 沉寂,熄灭了闪烁的红云和大炮不可思议的隆隆声,立即合拢来。 人影像栅栏一样,在战壕上出现了,活生生的野兽似的怒吼,顺着 战壕滚动。哥萨克本想从战壕里往外扑——他们完全不想同这些 魔鬼打交道,可是又迟了:战壕又填满了死尸。于是凶狠地回过头 来,脸对脸拚起来。
  不错,真是魔力:追了十五俄里,可是这十五俄里只跑了一个 半小时。
  波克罗夫斯基将军收拾了哥萨克骑兵连、侦缉队、军官营等残 部,把这些失却战斗力的、什么也不理解的残部,带到叶卡捷琳诺 达尔,给这些“光脚汉门”彻底扫清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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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服褴褛、满身灰尘、被火药烧焦了的队伍,皱着眉头,鼓着全 力,响着沉重的脚步声,迈着阔步,密集地前进着。眉下的小眼腈, 闪着锐利的光芒,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暑热的、抖颤的、荒凉的、草原
  181
  的边极。
  匆忙的炮车,发出沉重的隆隆的响声。马匹在尘雾里急躁地摆 着头……炮兵们盯着遥远的蔚蓝的地平线。
  辎重车在巨大的、片刻不停的隆隆声里,无穷无尽地行进着。 孤单单的母亲们,跟着别人的马车走着,脚把路上的灰尘匆匆地扬 起来。永世哭不出泪的眼睛,在发黑的脸上闪着干巴巴的光芒,也 目不转睛地盯着辽远的草原上同样蔚蓝的地平线。
  受了大家这样匆忙影响的伤员们,也在前进。有的腿上裹着肮 脏的纱布跛行着。有的抬起肩膀,大步移着拐杖。有的用瘦骨__ 的手,精疲力尽地抓住马车边一可是都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蔚 蓝的远极。
  几千只焦灼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前方:那里是幸福,那里是苦 难和疲劳的终局。
  故乡库班的太阳蒸晒着。
  不论歌声、说话声,不论留声机声,都听不见了。急促腾起的尘 雾里,无穷无尽的吱吱声,沉重的马蹄声,部队笨重、密集的脚步 声,惊慌的大群的苍蝇,——这一切,这连绵数十俄里的一切,就像 奔腾的急流,向充满诱惑的、蔚蓝的、神秘的远极奔流着。眼看这远 方就要展现在眼前,心就要欢喜地惊叹起来:咱们的!
  可是,不管走多远,不管走过多少集镇、乡村、田庄、屯子,—— 总是一个样:蔚蓝的远极,越走越向前推移,依然是神秘的,可望而 不可即的远极。不管走过多少地方,到处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
  “到过了,又走了。前天还在,可是都急急忙忙,乱忙了一阵子, 就又动身走了。”'
  是的,来过了。这不是拴马桩,到处都撒着干草,到处都是马 粪;可是现在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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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是炮兵驻扎过的地方,这是熄灭了的营火的灰烬和沉重 的炮车轮,从村后往大路上拐弯的辙印。
  路旁尖塔形的老白杨,被擦破了皮,深深的伤痕发着白色, ——这是辎重车轴挂破的。
  一切都说明,不久前他们来过,为了他们,这些人才在德国军 舰上射出的开花弹下前进,才同格鲁吉亚人奋战,为了他们,这些 人才把孩子扔在山峡里,才同哥萨克人死战,——可是可望而不可 即的蔚蓝的远极,尽管向前推移。依旧是匆匆的马蹄声、辎重车的 急促的吱吱声、慌忙追赶的黑压压的大群苍蝇、无边无际的毫不停 息的脚步声,灰尘也勉强跟上去,在几万人流上空旋卷着,盯着草 原边极的几万人的眼睛里,依旧流露着不灭的希望。
  憔悴的郭如鹤——皮肤像焦炭一样,——愁眉不展地坐在车 上,同大家一样,眯缝得窄窄的灰眼睛,日夜盯着远远的地平线。这 对于他,也是神秘的、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咬紧牙关。 就这样精疲力尽,日复一日地走过一镇又一镇,走过一村又一
  村。
  哥萨克女人,恭恭敬敬地迎接他们,温存的眼睛里却含着憎 恨。当他们离开的时候,都惊奇地从后边望着:一个人也不杀,也不 抢,不过这都是些可?恨的野兽啊。
  宿营时,给郭如?鹤送来报告说:情况还是那样——前边的哥萨 克部队,一枪不发,退到两旁,让出路来。不管白天黑夜,这支部队 连一次袭击也没遇到。后卫队也没遇到袭击,部队一过,就又从后 边把道路封锁起来。
  “好!……可叫他们领教了……”郭如鹤说,脸上的肌肉在抽
  动。
  他下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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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骑兵到所有辎重队和部队去,叫他们一点都木要耽误。不 让他们停留。前进,前进!宿营不能超过三小时……”'
  于是辎重车又使劲吱吱响起来,疲乏的马匹拉着套索,大炮沉 重地匆匆地隆隆响着。于是不管在尘土飞扬的暑热的正午,不管在 繁星闪烁的黑夜,也不管在尚未睡醒的晨嗛良在库班草原上,都 是一片沉重的、经久不息的隆隆声。
  向郭如鹤报告道二 、
  “马倒毙了,部队里有人掉队。”
  可是他咬着牙说:
  “把大车丢掉。东西放到别的车上。注意掉队的人,帮助他们。 加快速度,前进,前进!”
  几万只眼睛,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收割后发黄的草原的远极。 各村镇、各田庄上的哥萨克女人,依旧怀着憎恨,温存地说: f “来过了,又走了,——昨天来过的。”
  都发愁地望着——是的,情况还是那样:冷了的营火、散落的 千萆、马粪。
  忽然间,在所有辎重队和部队里,在妇女和孩子中间,都传说: “把桥梁炸了……一过去随后就把桥炸了……”
  连老太婆郭必诺的眼里也含着惊慌,用干裂的嘴唇低声说:
  “把桥都破坏了。一过去,随后就把桥破坏了。”
  战士们发硬的手里握着枪,也用低沉的声音说:
  “把桥炸了……看见咱们,把桥炸掉,就跑了。……”
  于是,当先头部队走到小河、小溪、断岩或沼泽地时,都看见: 露着破坏了的桥板;被破坏的桥桩,像发黑的牙齿立在那儿,—— 路断了,弥漫着一片失望。
  可是,郭如鹤把眉头一皱,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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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复桥梁,构筑渡口。编一个特别队,要使斧子的能手。叫他 们骑马到前边去,同前锋一起。到居民家里收集木柱、木板、梁木等 等,运到先头部队去!”
  斧子响起来,白木片在阳光下闪闪飞舞。于是,成千上万的人、 无穷无尽的辎重车、沉重的炮兵,都又沿着那一条线似的、摇摆的、 吱吱发响的桥板通过,马匹谨慎小心地用鼻子呼呼出气,战战兢兢 地斜着眼睛,望着两旁的河水。
  人流无穷无尽地奔腾着,所有的眼睛,都依旧盯着可望而不可 即的、把天与草原隔开来的地平线。
  郭如鹤召集指挥员们,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沉着地说:
  “同志们,咱们的人拚命离开咱们走了……”
  都愁眉不展回答地说:
  “咱们一点儿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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