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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16032053761

_2 曹靖华 (现代)
  一种夜间的怪声音,渐渐远去,刺到人心里,这可不是孩子的 哭声;大概是猫头鹰吧。
  “呵,你该走了,这儿没有什么可蘑菇的……”
  可是总抬不起脚来,好像生了根一样。想把脚抬起来,于是想
  道:
  “活像牛用蹄子到耳朵后边搔痒……”
  可是这也无济于事,他站着,抽着烟——鼻尖、手指、姑娘的有 小窝的强壮的脖子、项珠和贴身的绣花白衬衣下边的娇嫩的乳房, 刹那间又都从黑暗里露出来……又是一片黑暗、河水声、人的呼吸
  声。
  他的脸挨近她的眼睛。针刺似的一阵寒顫,由身上掠过,他挽 着她的肘弯。
  “安卡……”
  他身上发着一股纸烟气和年轻力壮的身体的气味。
  “安卡,到果园坐一坐吧……”
  她双f顶到他胸上,挣脱着,把他顶得踉跄一下,踏住了背后 人的脚和手,一个白色的东西,闪了一下,匆忙地钻进吱吱响着的
  28
  马车里,一阵逗人的笑声滚a来,又沉寂了;郭必诺老太婆从枕上 抬起头来,坐在车上,使劲摄着痒。
  “呜——呜,你这夜猫子!……你什么时候才安生呢?你是什么
  人?”
  “我,老太婆。”
  “呵——呵,阿列克塞。是你?认不得了。将来会怎么样呢,我 的孩子?唉,真是要受罪了。我心里觉着了。咱们刚出门的时候, 一只猫从路上跑过去,那样结实的大肚子猫,接着就是兔子跳出 来,?我的天啊!布尔什维克都在打什么主意呢:全部家当都丢 了。我嫁给老头子的时候,妈妈就对我说:把这把茶炊给你,你爱惜 它就像爱惜自己的眼珠一样!你死的时候,就把它交给你的孩子 和孙子吧。将来安卡出嫁的时候,就把这给她。可是现在统统都丢 了,全部家当都丢了。布尔什维克都在打什么主意呢?苏维埃政府 要干啥呢?让这政府就像我的茶炊一样完蛋吧!都说出来逃三 天,三天以后就都回家去,可是,都像无家可归的人一样流浪,已经 整整一礼拜了。一点事情也不能替咱办,这还算什么苏维埃政府? 这算狗政府。哥萨克都疯了一样造反了。咱的奥赫里姆和那个年 轻人真可怜啊……唉,我的天啊!……”,
  郭必诺老太婆尽在搔痒,当她不作声时,被遗忘的河水声,又 哗哗响起来:河水声,充满了庞大的夜空。
  “唉——唉,老太婆,伤心什么呢,伤心,东西也不会回来的。”
  纸烟又亮了一下,他想着心事:留在连里也罢,待在司令部里 也罢。可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再遇着这位蓝眼睛和细脖子的姑 娘呢?
  ①俄罗斯旧迷信,人出门时,遇见猶或家兔从路上跑过,预示不祥。
  29
  可是老太婆说个没完。一辈子的漫长生活,影子一样追随着 她,t好艰难啊。两个儿子在土耳其前线牺牲了;两个在这里的 部队里扛枪。老头子在马车下边打鼾,至于这只喜鹊呢,静悄悄地 躲在那里,大概是睡着了吧,谁知道她呢?唉,好艰难啊! 一辈子 的力气都用尽了,已经六十岁了。不论老头子,也不论儿子们—— 作活作得把脊梁骨都累断了。可是替谁干活呢?替哥萨克,替他们 的将军和军官干活。所有土地都在他们手里,可是外乡人呢,简直 同狗一样……唉,真可怜啊!眼睛望着地,干活,像牛一样。每天早 晚替沙皇祷告——替父母祝福,替沙皇祝福,替孩子祝福,最后替 所有的正教徒柷福。可是他不是沙皇,是一只老灰狗,所以就把他 打倒了。唉,真可怜啊,一听说把沙皇打倒了,我吓得两腿直哆嗦。 后来觉得这也是活该,因为他是狗。
  “如今的跳蚤真厉害。”
  老太婆又搔起痒来。后来往黑暗里一望,——河水哗哗作响。 她划着十字说:
  “大概天快亮了。”
  她躺下,可是睡不着,一辈子的生活都出现在她眼前,形影不 离,摆脱不开——都出现在她眼前,默然不语,好像没有她似的,全 部的生活都在这儿......
  “布尔什维克不信神。这有什么呢,也许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们一来,马上把一切都打倒了。白党军官、地主,都赶快滚蛋了。 可是哥萨克又都疯狂起来……上帝啊,保佑他们健康吧,虽然他们 不信神。他们总是自己人,不是回子①……要是他们早来一点,那
  ①“回子”是沙皇时代持有大俄罗斯民族主义观点的人们对于一般非正教的、尤其 是对于回民及土耳其人的一种最释视、最侮辱的称呼。——作者为中译本特注。以下简称 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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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死的战争也许不会有,我的儿子也许还活着呢。他们埋在土耳 其……这些布尔什维克从哪来的呢?有的说他们是在莫斯科生的, 有的说是德国生的,——德国皇帝生下他们,送到俄国来的。可是 他们一来到这里,就一齐叫着:土地,把土地交给人民,叫人民给自 己种地,不给哥萨克种地。他们都是好人,不过他们为啥把我的 茶炊……弄……弄……儿……儿子……家……家当……猫……还 有……你……”
  老太婆打起吨来,把头低下去,~■大概天快亮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摊。篱色跟前的马车下边,好像斑鸠在咕 咕叫。可是篱色跟前的马车下边,夜里哪来的斑鸠叫呢?哪来的咕 咕的叫声和小嘴里吐着泡沫呢? “哇……哇……”可是,一定有人 觉得这很甜蜜啊,于是可爱的喂奶的年轻妈妈的声音,也咕咕叫 道:
  “你怎么呢,我的小宝贝,我的小花朵?再吃一口吧。唔,吃, 吃!你怎么不吃呢?咱多会喂啊——把头转过来,拿舌头舔一舔 妈妈的奶吧。”
  于是她幸福地笑起来,笑声是那么有感染力,仿佛周围都忽然 明亮起来。虽然看不见,可是,她一定有两道黑眉毛,小小的耳朵上 挂着无光的银耳环呢。
  “不想吃吗?你怎么了,我的小乖乖?啊,多会生气啊!拿小 手捏妈妈的奶头呢。小指甲像卷烟纸一样……给我吧,把你的小指 头一个个地给我亲一亲吧:一! 二!三!……啊,吐着多大的泡 沫!你将来一定会成个大人物的。妈妈将来老了没牙的时候,我的 儿子一定会说:‘啊,老妈妈,坐到桌上来吧,给你油乎乎的稀饭 吃。’斯捷潘,斯捷潘,你睡啥呢?醒一醒吧,孩子要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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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等!……嘘一一嘘……别动,放开手……我想睡一
  觉......”
  “斯捷潘,醒一醒吧,儿子要玩呢,你多笨啊,我把儿子放到你 身上。好儿子,你去扯他的鼻子,扯他的嘴唇——就这样扯!就这 样扯!……你爸爸还没有胡子,你就扯他的嘴唇吧,扯他的嘴唇
  吧。”
  在黑暗中,起初他还睡得昏昏沉沉的,可是后来也用同样愉快 的笑声说:
  4
  “啊,睡吧,好儿子,到我跟前来睡吧,别跟娘儿们瞎缠吧,咱们 将来都是大爷儿们。咱们一块儿去打仗,种地……喂,喂,你怎么在 我身子底下放起水来了……”
  母亲却用说不出的愉快的爽朗的笑声,大笑起来。
  普里霍季科谨慎小心地跨过人腿、车杆、马套包和口袋走着, 时时用纸烟的火光照着亮。
  一切都已经寂然无声了。遍地漆黑。就是篱笆跟前的马车下 边,也都寂然无声了。狗也不叫了。只有河水哗哗响着,可是连这 声音也缓和了,离远了,于是庞大的梦魔,用那有节奏的呼吸,把成 千上万的人们都笼罩起来。
  普里霍季科走着,已经不等那再响起来的枪声了;眼睛困得睁 不开了;起伏的群山的轮靡,隐隐约约地开始露出来。
  “可是进攻多在拂晓呢……”
  他回去报告郭如鹤,后来在黑暗中找到了马车,爬到车上,马 车吱吱响着摇晃起来。他要想点事……想什么呢?!困得睁不开的 眼睛一闭起来,就甜蜜地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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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器声、哗啦声、噼啪声、呐喊声……嗒……嗒……嗒 嗒……
  “到哪去?!到哪去?!站住!……”
  这漫天的红光是什么呢:火灾呢,还是朝霞?
  “一连,跑步! ”
  无边无际的黑压压的一大群白嘴鸦,震耳欲聋地乱叫着,在通 红的天空飞翔。
  黎明的苍茫里,到处在给马套套包,套车扼。难民、辎重兵碰掉 了车杆,互相碰撞着,疯狂地咒骂……
  ……砰!砰!‘……
  ……都急躁地套着马,车轴碰撞着,用鞭子抽马,马车喀喀嚓 嚓乱响,冒着死亡,带着脱落了的车轮,拼死命从桥上飞驰过去,不 断把桥拥塞起来。‘
  ......塔拉-塔-塔-塔......砰......砰!……
  野鸭飞到草原去找食。女人们绝望地喊叫……
  ......塔-塔-塔-塔......
  炮手们紧张地往车轴上拴套索。
  一个战士瞪着眼睛,穿一件短短的军便服,没穿长裤,露着两 条满是汗毛的腿,拖着两支步枪,喊道:
  “我们连在哪里?……我们连在哪里?……”
  一个没包头巾、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在他后边疯狂地叫道: 西里!……瓦西里!……瓦西里!……”
  33
  嗒——嗒——嗒拉拉嗒——嗒!——砰!……砰!……
  瞧,已经幵始了:旋卷的庞大的烟柱,在村头的房子上空,在树 木上空,飞快地升起来。家畜乱叫着。
  难道夜尽了么?难道夜幕不是刚刚还把一切都罩着么?几万 人睡眠的呼吸声和永无休止的河水声,难道不是刚刚还响着么? 起伏的群山的轮廓,难道不是刚刚还隐隐约约地在老远的地方么?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而是都成了玫瑰色 了。轰轰隆隆、噼噼啪啪的声音,起动的辎重车的吱吱声,都乱哄哄 地响起来,遮住了已经减弱的河水声,遮住了一切,心都冷得收紧 了。拉拉拉……嗒拉拉——嗒——嗒——嗒……
  可是当那震天动地的“砰! ”的一声,在空气里爆炸的时候,这 些声音反觉得十分渺小,微不足道了。
  ……郭如鹤坐在房前,他的面孔沉静、发黄——仿佛有人准备 搭火车,大家都忙乱着;火车开了,一切都又静下来,照旧安然无 事了。不断有人跑着或骑着汗淋淋的马,给他送报告。副官和通讯 员都站在他跟前待命。
  太阳升得更高了,步枪和机枪的声音,响得更厉害了。
  可是他对于一切报告,都同样回答:
  “爱惜子弹,要象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只在万不得已时才用。 让他们走近了再射击。不能让他们到果园跟前,不能让他们攻到果 园跟前!从一团调两个连来,把风磨跟前的敌人打退,把机枪架 上。”
  紧急情报从四面八方给他送来,可是他的面孔总是这样沉静、 发黄,只有肌肉在脸上抖动,好像有人坐在他心里,快乐地说:“好, 弟兄们,好!……”或许再过一点钟,半点钟,哥萨克就会冲过来,把 大家一下杀光!是的,他知道这个,可是他也看见一连跟着一连, 34
  一营跟着一营,都顺从而机动地执行着命令,他也看见昨天唱歌时 还是无政府状态地乱嚷乱叫,对指挥员们和他的话看得一文不值, 只知道喝酒,同女人们瞎闹的那些营和连,这时多么勇猛地奋战; 他也看见那些指挥员,就是昨晚还在一起带着轻视的态度,顶撞他 的那些指挥员,现在是怎样切实执行着他的命令。
  有人把一个被哥萨克捉去又放回的战士带来了。他的鼻子、耳 朵、舌头都被割掉,手指也被砍去,而且用他自己的血在他胸脯上 写着:“对你们一切人都将照此办理,你妈的……”
  “好,弟兄们,好……”
  哥萨克疯狂地攻过来。
  但是当后方跑来的人,气喘喘地说:“桥头上打起来了……”他 的脸像柠檬一样发黄了,“辎重队和难民打起来了……”郭如鹤往 那里扑过去。
  桥头上展开了混战:用斧子互相砍着车轮,用鞭子、木棒互相 殴打……咆哮、呐喊、女人死命地哭、孩子喊叫……桥上挤得水泄 不通:车轴挂着车轴,喘气的马被套索缠在一起,人们拥挤不动,孩 子们哭着,骇得要死。果园后边是一片嗒拉……嗒——嗒……的机 枪声。前进不能,后退不得。
  “停!……停!……”郭如鹤用铁一般的哑嗓子大喊着,可是 连他也听不见自己的话。他对着身边的马耳朵开了一枪。
  大家都拿着木棒向他扑来。
  “哈——哈,你这恶鬼!你来糟蹋牲口!......揍他!!......”
  郭如鹤同副官和两个战士退到河边,可是棍棒在他们头上舞 得乱响。
  “机枪……”郭如鹤用哑嗓子说。
  副官像泥鳅一样,从马车下边,从马肚子下边钻过去。过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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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把机枪拉来了。一排战士也跑过来。
  农民们像受伤的公牛一样乱吼。
  “打他们,打这些出卖耶稣的东西! ”于是就用棍棒把他们手中 的步枪打落了。
  战士用枪托回击——总不能开枪打自己的父母老婆吧。
  郭如鹤像野猫似的跳到机_跟前,装上子弹带,就嗒——嗒 ——嗒……扇形的火力,从头顶上扫过去,一阵死亡的风带着啸 声,把头发都吹动了。农民都退去了。可是果园后边依然是:嗒—— 嗒——嗒……
  郭如鹤停止射击,使劲大声痛骂起来。随即又静下来。他下令 把桥上解不开的马车,推到河里去。农民都听从了。桥也疏通了。 桥头上站着一排战士,手里端着枪,副官依次放行。
  三列马车并排从桥上飞驰过去;牵着的牛,摇着角跑着;猪在 拼命叫,紧曳着绳子飞跑,桥板咚咚发响,像钢琴的键盘一样向上 跳着,连河水声也沉没到这响声里了。
  太阳越升越高。河水闪着眩目的光辉。
  辎重车远远看去像一条极宽的带子,在河那边急驶着,消失在 尘雾里。广场、大街小巷、整个村镇,都逐渐空起来。
  哥萨克的两翼,据守河边,形成一个巨大的时时发着枪火的弧 形,把村镇包围起来。弧形慢慢收紧,被包围的村镇、果园,以及连 续不断从桥上通过的辎重,都越来越觉得拥挤起来。战士们奋战 着,坚守着每一寸土地,为自己的父母孩子奋战着,节省每颗子弹, 很少开枪。如果要开枪,每颗子弹,都要使哥萨克的家里出现孤儿、 眼泪和哭泣。
  哥萨克疯狂袭来了,逼近了,他们的散兵线完全接近了,已经 把果园的边缘占领了,树后边、篱色后边、灌木丛后边,都隐约出现 36
  了敌人。散兵线之间,大约相隔十来步远,敌人就卧倒隐蔽。静下 来了,——战士们节省着子弹:相互防备着。用鼻子一闻:一股浓重 的熏人的酒气,从哥萨克的散兵线那边送来。人们都张着鼻孔,羡 慕地闻着:
  “狗东?I,喝醉了……唉,能弄一点多好呢!……”
  突然间,不知是兴奋的狂喜的声音呢,还是兽性的凶恶的声 音,从哥萨克散兵线那边传来:
  “瞧!你不是赫沃姆卡么?!……呵哈,你妈的上帝!……”
  于是一副光光的年轻的哥萨克的脸,马上从树后露出来,用那 带血丝的眼睛探望着,全身都露出来了,你就是向他开枪他都不在 乎。
  同样光光的赫沃姆卡的脸,从这边的散兵线里也冒了出来。 “这是你么,万卡?!哎呀,你妈的,狗杂种,你疯了!……”
  他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人,都是一条街上的人,就是两家的房子 也是在大柳树下紧挨着的。每天早晨,他们的母亲赶牲口出来,在 篱笆跟前遇到就谈天。当年这两个孩子一块儿骑竹马,一块儿在晶 莹的库班河里捉虾,一块儿没完没了的在河里洗澡。不久以前,一 块儿同姑娘们唱着故乡乌克兰的民歌;一块儿去当兵,一块在硝烟 弥漫的开花弹下,同土耳其人打过决死战。.
  可是现在呢?
  现在那个小哥萨克叫道:
  “你在这儿千吗,你这臭婊子?!同该死的布尔什维克勾结在一 起吗,光肚子的土匪?!……”
  “谁?!……我是土匪吗?!你是个什么东西?可恶的富农,…… 你的老子不问死活剥人皮,剥得还少吗?……你也是一样的吸血 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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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我是吸血鬼?!给你一家伙!! ’把手^ 挥,干起来了!
  一下子就把赫沃姆卡的鼻子打的肿得像一个大槧。赫沃猶卡 也把老拳一挥,给了他一下!:
  “试试吧,狗东西! ”?
  哥萨克变成独眼龙了。I
  他们拼命互相扭打起来!
  这两个哥萨克牛一般地咆哮着,瞪着带血丝的眼睛,握着拳头 扑来了,满果园都发着一股熏死人的酒气。战士们好像得了传染病 似的,都跳出来拳斗,都忘了枪,——仿佛都没有枪一样。
  哎呀,可斗幵了!……都气呼呼地叫嚣着,喀嚓喀嚓地往脸 上、鼻梁上、咽喉上、嘴巴上乱打。不堪入耳的、从来没有听过的恶 骂,在扭打成一团的活人堆上震荡着。
  哥萨克军官和兵士的指挥官们,都哑着嗓子拼命喊着,握着手 枪跑着,尽力想把他们拉开,叫他们都拿起枪,可是全都枉然。他们 不敢开枪——双方一大片人都扭成一团,乱滚着,冒着一股冲人的 酒气。
  “啊——啊,混……混蛋! ”战士们喊着。“可喝够了,所以天不
  怕地不怕......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
  “这样宝贵的酒,难道给你们这些猪仔糟蹋吗……妈妈的,妈 妈的,妈妈的!……”哥萨克叫道。
  于是又都扑上去。拼命纠缠着——把鼻子打坏了,没完没了地 又拳战起来,挥拳乱打。粗暴的疯狂的憎恶,不许敌我之间有任何 东西,都只想掐死对方、闷死对方、压死对方,都想在自己拳头的打 击下,直接感觉到对方的鲜血飞溅的嘴脸,令人不堪入耳的恶骂和 令人难耐的熏死人的浓重酒气,笼罩了一切。
  38
  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可是依然是疯狂的拳斗,依然是疯 狂的恶骂。谁也没有觉到天黑了。<
  、两个战士气呼呼地恶骂着,在黑暗中拼命乱打了好久,忽然停 下来,互相细看:
  “这是你么,奥帕纳斯?!你妈妈的,为什么把我当做打谷场上 的庄稼捆一样来打呢! ”
  “是你么,米科尔卡?……我想着你是哥萨克。你这混蛋,你为 什么把我的脸都打破了,把我当成你们的官吗,你就这样随便打?” 拭着鲜血模糊的脸,互相骂着,在黑暗里寻找自己的步枪,都 慢慢归队了。
  旁边有两个哥萨克,喊了好久,用拳头互相打着,轮流地互相 骑到身上,后来细细一看:
  “你为什么骑到我身上,你这家伙,简直像骑一匹老骟马?! ” “这是你么,加拉西卡?!你干吗不作声?像疯子一样光骂人, 我以为你是红军呢。”*
  于是都拭着血,回到哥萨克后方去了。卑鄙下流的谩骂终于停 止了,于是听见:河水哗哗流着,桥板咚咚震动着——无穷无尽的 辎重车走着,大火的余焰映照着黑云的边缘,微微发着红色。士兵 的散兵线,沿着果园伏在地上,周围的草原上,都是哥萨克的散兵 线。他们都不作声,裹着发肿的青紫的脸。桥板总在咚咚发响,河 水哗哗流着。到天亮的时候,村镇全都撤退完了。最后一连骑兵, 在桥板上咚咚响着过去了。桥上起火了,紧跟着部队走了以后,全 村的排枪都射击起来,机枪也响起来了。?
  39
  6
  哥萨克和侦缉营?都穿着紧身的契尔克斯装,长长的衣襟摆 动着。他们唱着歌,在村镇的街上走着;飘带在黑毛皮帽子上闪着 白光。他们满脸都是伤痕:有的人眼睛肿成青紫色;有的人鼻子肿 成一个大血包;有的肿着两腮;有的嘴唇胀得向外翻着,像枕头一 样,——没有一个哥萨克脸上没有青紫伤痕的。
  可是他们都愉快地密集地走着,斩铁似的进行曲,合着齐整的 步伐,在脚下腾起的灰尘上飘荡:
  . 怎能不愤怒,
  怎能不暴动......
  果园里里外外、草原上、村镇上,都腾起一片浓重有力的歌声:
  ……失掉了鸟克兰!
  哥萨克女人都出来迎接,每个女人都在寻找自己人,——找到 了,就欢喜地扑上去。找不到的就没奈何地忽然哭起来,哭声淹没 了歌声,年迈的母亲撕着白发,浑身发抖,有力的手把她架到屋 里去:
  ……怎能不暴动……
  哥萨克的孩子们都在奔跑……他们真多啊!他们从哪里冒出 来的,好久都没见他们了;他们跑着喊道:
  “爸爸!……爸爸!……”
  “米科拉叔叔!……米科拉叔叔……”
  ①这是黑海沿岸的哥萨克人埋伏在草地里、芦苇里、密林里、伺机袭击敌人的一种 部队。——作者注
  40
  “红军把咱们的小牛犊吃掉了。”
  “我用弹弓把一个人的眼睛打瞎了,——他喝醉了,睡在果园
  田 ”
  Q
  在大街小巷里,在从前别人扎营的地方,现在都驻扎着自己的 野营。夏季的炉灶,在每家院子里都已经腾起了炊烟。哥萨克女人 都忙着家务。藏在草原里的牛,都赶回来了;家禽也都弄回来了;都 在煮的煮,烧的烧。
  河上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斧子争先恐后地响着,甚至把河 水声都遮住了,白木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向四面飞去,——哥萨 克为着赶快追击敌人,拼命修复烧毁的桥梁。
  村镇里干着自己的工作。整编哥萨克的新队伍。军官们带着 笔记本。抄写员就在大街上坐在桌旁编名册,点名。
  -哥萨克望着来往的军官们,他们的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光辉。不 久以前,六七个月以前吧,情形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那时广场 上,村镇的街道上,胡同里,就是这样的军官们,被撕掉了肩章,血 肉模糊地到处乱躺着。那些躲在田庄上、草原上、山谷里的军官们, 都被捉回来,带到村镇里,遭到痛打、绞杀,把他们吊在那里好几 天,叫乌鸦啄他们。
  这大约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俄国燃起的熊熊烈火,蔓延到土 耳其战线。
  什么人?!怎么回事?......
  一点也不明白。只有那神秘的布尔什维克来了以后,就一下子 仿佛把所有人眼睛上的白眼障揭开了——突然间,所有的人都看 见了那世世代代所不曾看见、可是世世代代都感觉到的事物:军 官、将军、陪审员、亚达曼①,大批官僚以及使人倾家荡产,不堪忍
  ~①亚达曼是沙皇时代俄国哥萨克军队的头目,或哥萨克村镇的头目。
  41
  指亚速海,这海有些地方水很浅,渔人们称它为洗衣盆。——作者注 此处指黑海。——作者注
  现在极罕见,瀕于绝种的、颈披长毛的野牛。——作者注
  受的兵役。每个哥萨克都得自费替儿子办理服兵役的事:要是有三 四个儿子,那就得给每个儿子买马匹、马鞍、军服、武器,——于是 就倾家荡产了。普通农民去当兵,什么都不用准备,一切都发给,从 头到脚都供给他穿。这样哥萨克群众就慢慢变穷了,破产了,分化 了:有钱的哥萨克阶层就爬起来,腰杆子硬起来,兴旺起来,其余的 就慢慢没落了。
  小小的太阳,眩惑人目地照射着下边展开的整个的地带。炎热 的暑气,战栗地抖跳着。
  可人们却说: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了……”
  眩惑人目的光辉,在平底的海面?上闪动着。碧绿的玻璃般的 波纹,若隐若现地波动着,懒洋洋地冲洗着岸边的沙粒。鱼儿成群 地游着。
  旁边就是另一个海②——无底的碧蓝的海,蓝色的天空一直 倒映到海底。眩目的光辉,裂成了无数碎块——望着真是耀眼。轮 船远远地在碧蓝的海上冒着烟,拖着一条渐渐飘散的黑尾巴,—— 这是运钱来买粮食的。
  海岸上是重重叠叠的碧蓝的群山;山顶上堆着万年的积雪,山 间深深地刻着蔚蓝的皱折。
  无边无际的山林里、峡谷里、洼地里、山谷里、高原和山岭上 ——有各种飞禽走兽,甚至还有全世界都找不到的挈牛③。
  那峰峦起伏、被水冲刷的深山里,蕴藏着铜、银、锌、铅、水银、
  ①②③
  42
  石墨、水泥,真是什么都有,而石油就像黑血一样,从所有的缝隙里 流出来,小溪里,河里,漂着一层油花,闪着虹一般的光辉,散发着 煤油气......
  “最美的地带啊……”
  从山下、海边起,就是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原啊。
  “真是无边无际啊!……”
  无边无际的麦田闪着光泽,牧草发着青绿色,无边无际的芦苇 在池沼上沙沙作响。村镇、田庄、村落,像白色斑点,在一望无际的 茂密的果园里发着白光,塔形的白杨的尖顶,高高地耸入村落灼热 的天空,灰色的风磨的长翅,在热气腾腾的土岗上伸开来。
  一下不动地密集在一起的大羊群,在草原上发着灰色;成千成 万的牛虻、昆虫:蚊子,嗡嗡叫着,成团地在空中飞舞。
  良种家畜,半截腿都懒洋洋地映到草原的池水里。马群摇着 头,向山谷走着。
  可是令人疲倦得难忍的暑热,把一切都笼罩着。
  拉着车在路上跑的马头上,都盖着草帽——不然的话,在非常 毒的太阳光下会中暑的。那些不当心光着头的人,中了暑,脸色突 然变紫,倒在路上灼热的尘土里,两眼无神……到处都是致命的蒸 腾的暑热。
  沉重的犁,套着三四对直角的牛,在无边的草原上犁地,雪亮 的犁铧,翻着肥沃的土壤,那简直不是土壤,而是抹到面包上可以 吃的黑油啊。不管你用沉重的犁犁得怎么深,不管你用雪亮的犁铧 怎样去翻,——总是犁不到死泥板上,那闪闪发光的钢犁,总是翻 动着没有人动过的、世界上唯一的处女地的地层——黑土——有 些地方竟有一俄丈①厚呢。
  ①一俄丈合2.134米。
  43
  这是多大的力量,真是超人的滋生万物的力量啊!小孩子玩 的时候,把扔在地上的杆子往地里一插,——瞧,很快就生出芽来, 瞧,树枝像天幕似地伸开了。至于葡萄、西瓜、甜瓜、梨、杏、西 红柿、茄子等等,——难道数得尽吗!这些都是挺大的、少见的、 异乎寻常的啊。
  云在山上旋卷着,浮在草原上空,下着雨,贪得无厌的土地,饱饮 了雨水,后来狂热的太阳晒起来,这一带就出现了罕见的丰收年景。
  “没有比这地带再好的地方了! ”
  谁是这绝美地带的主人呢?
  这绝美地带的主人就是库班哥萨克。他们有做活的人,有做活 的老百姓,有多少哥萨克,就有多少做活的老百姓;他们也唱乌克 兰歌,也说乌克兰家乡话。
  这两种人是亲弟兄,——两者都是从可爱的乌克兰迁来的。
  不是哥萨克自己要来的,是一百五十年前女皇叶卡捷琳娜把 他们赶来的r她破坏了自由的扎波罗热谢恰?,把他们赶到这里来 了;把当时荒凉得可怕的这个地带赐给他们。因为她这恩惠,扎波 罗热谢恰营地人洒着血、哭泣着、怀念着乌克兰。可怕的黄热病从 沼泽中、芦苇里爬出来,不分老少,叮哥萨克的肉,吸他们的血。契 尔克斯人用锋利的短剑和准确的子弹,来对付这些被强迫来的外 乡人——扎波罗热的哥萨克洒着血泪,怀念着自己的故乡,日夜同 黄热病、同契尔克斯人、同荒地战斗,当时得赤手空拳去开发这自
  ①自由的扎波罗热谢恰是乌克兰哥萨克的一种自治组织,由逃来的武装农奴组成, 形成于十六世纪,在德聂伯河的扎玻罗林岛上。他们常同外敌(如土耳其人及波兰贵族)作 战,又经常向南进攻克里木及黑海一带,从那里带回许多财物。扎波罗热谢恰人参加乌克 兰哥萨克反对君主专制的俄罗斯的起义。果戈理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里就描写了扎波 罗热谢恰农民的生活。——作者注
  44,
  古以来没有人动过的荒地啊。
  可是现在呢……现在是: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地方了! ”
  现在人人都在羡慕这地带,就象羡慕从来没有见过的聚宝盆 一样。为穷困所迫的人,都从哈尔科夫省、从波尔塔瓦、叶卡捷琳 诺斯拉夫、基辅一带迁来,这些穷人都带着什物和孩子,在各村镇 里落了户,像饿狼一样,凯覦着这块美丽的土地。
  “可好!去喝西北风吧~想要土地呢!”
  于是迁来的人就都成了哥萨克的雇农,并且给他们一个称号 叫“外乡人”。哥萨克千方百计压迫他们,不让他们的孩子入哥萨克 国民学校,对他们盖房子,种果树用的每一块土地,都加倍勒索,他 们为了租一点地,村镇上一切费用都加到他们身上,而且极其轻蔑 地称他们为“鬼魂”、“尖肚子奇加”①、“哈木赛尔”(即靠哥萨克土 地为生的奴隶)。
  铁打的外乡人,因为自己没有土地,不得已就去搞其他各种行 业,去从事工业劳动。机灵人就去搞学问,搞文化教育。——他们 用同样的话来回答哥萨克们:“古尔古利”(富农)、“加克陆克”、② “普迦奇”③……相互间的仇恨与轻视,就这样燃烧起来,而沙皇政 府、白党将领、军官、地主们,都乐意煽起这种兽性的仇恨。④ , 苦胆似的苦汁,恶毒的仇恨和轻蔑的烟雾,笼罩着这美丽的
  ①“尖肚子奇加”是哥萨克村里骑手们骂着玩的绰号,由土匪奇加之名而来。——作
  者注
  ②“加克陆克”:即富农。——作者注
  ③“普迦奇”,意即鞭打者,猫头鹰:田园中的稻草人(吓雀子用的)。——作者注
  ④库班州和顿州的外乡人,占全体居民百分之五十。他们不能享有当地居民所享有 的主要权利。不但不给他们土地,并且不许他们参与这几州的政治和财经机关。没有土地 的外乡人,就去给哥萨克当雇农,受哥萨克的残難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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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带。
  不过,并非所有的哥萨克,并非所有的外乡人都这样相互仇 视。那些用自己的机敏、毅力和铁一般的劳动,从贫困艰苦中冲出 来的外多人,也受到富裕哥萨克的尊敬。他们承包磨坊,向哥萨克 租好多土地,从那些和自己一样由外乡来的贫民中雇用雇农,他们 在银行里有存款,他们贩卖粮食。那些用铁皮铺着房顶,以及那些 粮食多得把仓房的棚木都压断了的哥萨克们,都尊敬他们。——因 为乌鸦是不会啄乌鸦的眼睛的。
  为什么哥萨克都穿着契尔克斯装,歪戴着毛皮帽子,呼嘯着, 打着口哨,骑着马在街上前后跑,马蹄把三月的很深的泥泞都溅起 来,为什么枪火在春天蔚蓝的天空里乱闪呢?是过节吗?快乐的、 悠扬的钟声,划破了村镇、田庄的平静。人人穿着过节的衣服,哥萨 克、外乡人、姑娘们、小伙子们、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没牙的老太婆 --切人,一切人都来到春天节日的街上。
  是复活节吗?不是的,不是神的节日!是人的节日,是从古 以来第一个节日。是从古以来,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节日。
  打倒战争!......
  哥萨相i抱,拥抱外乡人,外乡人也拥抱哥萨克。已经没 有哥萨克和外乡人的区别了,——有的只是公民。没有什么“古尔 古利”和“鬼魂”的区别了,——有的只是公民。
  打倒战争!......
  二月皇赶走了,十月间②在老远的俄国发生了什么 变故;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只有一件事深入人心:
  ①②指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 二月(二月二十七日即公历三月十二日), 十月(十月二十五日即公历十一月七日)均指俄历而言,这已成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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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入又心,而且十分明了。
  于是军队一团跟着一团,从土耳其战线退下来。哥萨克骑兵也 退下来,库班侦缉营也紧接着撤下来了,外乡人的步兵团也撤下来 了,骑炮兵也撤下来了,——这些都带着全副武装、给养、军需品、 辎重,像连续不断的急流,向库班、向自己故乡的村落奔流。他们沿 途把一切酒坊、仓库打开,喝得醺醺大醉,都活活淹死、烧死在打开 的酒海里,幸免于难的都成群结队回到村里。
  库班已经建立苏维埃政权了。各城市的工人以及把军舰凿沉 了的水手们,都来到库班,从他们口里一切都忽然明白了:地主、资 本家、亚达曼,以及沙皇在哥萨克_外乡人之间,在高加索各民族 之间所煽起的仇恨,都一目了然了。于是白党军官们就人头落地, 把他们装到口袋里,投到河里了。
  可是得耕田、播种呢,可是太阳啊,美丽的南方的太阳啊,为着 丰收,越来越热地晒起来了。
  “啊,咱们怎么耕田呢?应当把土地分一分,不然,会错过农时 呢,”外乡人对哥萨克说。
  “把土地分给你们?! ”哥萨克们说着,面色阴沉起来。
  革命的欢乐的光焰,开始暗淡起来。
  “把土地分给你们吗,恶棍?! ”
  于是他们就不再杀自己的军官、将领了,于是这些人都从所有 的地洞里爬出来,在哥萨克的秘密会议上,拍着自己的胸脯,带着 煽动的口气说:
  “布尔什维克决定:把哥萨克人的土地完全没收,分给外乡人, 叫哥萨克都去当雇农。不同意的——就流放到西伯利亚,把他们所 有财产都没收,分给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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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班暗淡起来、,开始燃烧的野火,顺着草原、山谷、芦苇丛、村
  镇和田庄的后院,秘密地暗喑蔓延着。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地方啊! ”
  于是哥萨克又成了“古尔古利”、“加克陆克”、“普迦奇”了。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地方啊! ”
  于是外乡人就又成了——“鬼魂”、“哈木赛尔”、“尖肚子奇 加,,了。
  一九一八年三月间就闹得一塌糊涂了;只得自作自受。八月, 这一带太阳还正热,炎热的尘雾到处弥漫,闹得更厉害了。
  库班的河水不会往山上倒流,旧的一去不复返了;哥萨克不再 给军官们行礼,有时候,一想起这些人曾经骑在自己头上,就给他 们吃耳光,自己也曾把军官们砍成了肉酱。可是现在又听着军官的 讲话,执行起他们的命令了。
  斧子在响,白本片在飞,桥梁架到对岸了。骑兵队、侦缉队飞快 地、咚咚过了桥;哥萨克慌忙去追赶逃跑的红色敌人。
  辎重车吱吱响着,战士们摆着手走着。有人眼睛发肿。有人鼻 子肿得象个大李子。有人脸上结着血块,——没有一个人脸上没有 青紫伤痕的。都摆着手走着,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我照着那人的鼻子狠狠地给了一下,——他把腿一伸就完蛋
  了。”
  “我抓住了一个人,把他的头夹到我的大腿中间,照他屁股上 捶起来……可是那个狗东西一下子咬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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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哈——哈——哈!......”各队都哈哈
  大笑起来。
  “你现在怎么见老婆呢?”
  都兴高采烈地谈着,为什么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用刀、枪,却 都在狂喜中,照脸上来了一场凶恶的拳战。
  在村里捉住了四个哥萨克,就在路上边走边审问。他们的眼睛 都暗然无光,脸上都是青紫的伤痕和瘀血,这使他们和战士接近起
  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为什么想到用拳头照脸上干呢?难道 你们没有枪吗?”
  “喝醉了有什么办法呢,”哥萨克抱歉地弯着腰。
  战士们的眼睛闪着光:
  “你们在哪弄的酒?”
  “白党军官们来到附近村里的时候,把窖在果园里的二十五桶 酒挖出来,也许那是咱们的人把酒坊打开的时候,从阿尔马维尔弄 来窖到那儿的。军官们叫我们站好队,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把村镇 占领了,就给你们烧酒喝。’我们就说:‘你现在给我们喝,我们就把 他们打得鸡飞狗上墙。’于是,他们就给我们每人两瓶,我们喝了, ——想叫我们喝得大醉,就不让我们吃东西。于是我们就扑上来, 可是因为枪碍事,就都不要了。”
  “哎——哎,混蛋东西!!……”一个战士眺到跟前,“你这猪崽 子,”把老拳用力一挥,想照那人的牙关打去。
  把他挡住了: ,
  “等一等!军官们叫他们喝的,打他干吗?”
  走过转弯的地方都停住了,哥萨克们就给自己挖起公共墓坑
  来。
  49
  无穷无尽的辎重车,扬起滚滚的灰球,把一切都笼罩起来。车 辆吱吱响着前进,在村道上蜿蜓数十俄里①。群山在前边发着蓝 色。扔在马车上的枕头,闪着红光;耙子、铁伊、小木桶都竖着;镜 子、茶炊,都眩惑人目地反着光;小孩头、猫耳朵都在枕头中间,在 衣服堆、铺盖、破布中间摇动着;鸡在鸡笼里叫;系成一串的牛在后 边走;长毛狗满身粘着剌果,伸着舌头,急促地喘着气,躲在马车的 荫凉里走着。马车吱吱乱响,车上乱堆着家用的东西,——哥萨克 叛乱以后,男男女女离家外逃的时候,都贪婪地匆忙地把落到手边 的一切东西,全都装到车上了。
  外乡人这样逃难不是初次了。近来反苏维埃权的哥萨克的 零星叛乱,把他们从住惯了的窝里赶出来,已经不止一次了,可是 那都不过是继续两三天光景;红军一到,秩序一恢复,大家又都回 家了。
  可是现在可拖得太久了——已经第二个星期了。带的面包只 够吃几天。天天等着,等着这样一句话:一“好了,现在可以回家 了,”——可是越拖越久,越拖越没头绪;哥萨克的叛乱越来越凶 了;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村里立着绞刑架,绞杀外乡人。什么时候 这才会完呢?留在家里的东西现在怎么办呢?
  货车、大车、篷车,都吱吱乱响,镜子在太阳下反着光,小孩头 在枕头中间摇摆着,战士们形形色色,成群结队地顺着大路,顺着 路旁的耕地、顺着瓜田走着。瓜田里所有的西瓜、甜瓜、南瓜、向日 葵都被人像蝗虫一样吃得一干二净。不分连、营、团,——都混在一 起,搅在一起。大家都自由自便地走着。有的唱歌,有的吵嘴,嚷闹, 谩骂,有的爬到马车上,睡意朦昽地摆着头。
  ①一俄里合1.067公里。
  50
  谁也没想到危险,没想到敌人。也没有人想到指挥员。如果要 想把这洪流似的人群随便组织一下,——那就要把指挥员骂得狗 血喷头。枪托朝上,像背木棍似地,把步枪往肩上一扛,吸着烟,或 者哼着下流的歌,——“这不是旧时代”。
  郭如鹤沉没在这川流不息的洪流里,象压紧的弹簧一般,胸口 觉着压得很紧:要是哥萨克攻过来,大家都要死在他们的马刀下。
  希望只有一个--看见死神,像昨天一样,大家都会同心协力,
  顺从地归队,只是来得及来不及呢?于是他希望快点有什么虚惊 传来才好。
  走在这喧闹的洪流里的,有沙皇军队复员的士兵,有苏维埃政 权动员的战士,有志愿参加红军的士兵。大多数都是小手工业者 ——箍桶匠、钳工、锡匠、细木匠、鞋匠、理发匠,最多的是渔民。这 些都是生活艰难的“#乡人”,都是劳动人民,苏维埃政权的出现, 突然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一线光明,——突然感觉到或许这不象 从前那样的狗政权了。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农民。这些人几乎全都 带着自己的家财逃走了。留在家乡的只有富人——军官们,殷实的 哥萨克没有害他们。
  穿着紧身的契尔克斯装的身材端正的库班哥萨克,骑着漂亮 的马,看来令人惊奇。——不,这不是敌人,是革命弟兄,是穷哥萨 克,大多数都是前线战士。在硝烟、炮火和九死一生中,革命将不灭 的火花,投到他们心里了。
  骑兵连戴着毛皮帽,帽上缀着红带子,一连跟着一连前进。肩 后挂着步枪,镶着银子的短剑和马刀,闪闪发光,——他们在混乱 的洪流中,井然有序地前进着。
  一匹漂亮的马摆着头。
  他们要同父老兄弟一起战斗。家里一切都扔掉了:房屋、家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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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坛坛罐罐,一切都丢了——倾家荡产了。他们整齐、敏捷地前进 着,爱人亲手在帽子上缀的红带子,发着红光,他们用年轻有力的 嗓子唱着乌克兰歌。
  郭如鹤亲切地望着他们:“好,弟兄们! 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 们身上。”他亲切的望着,可是更亲切地是望着那些在尘雾里自由 自便地乱走着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光着脚的外乡的流民群。要知 道他同这些人是骨肉相连的啊。
  他的一生像斜长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这影子可 以忘掉,可是摆脱不掉。这是草原上最平常的劳动者的饥饿的影 子,灰色的、目不识丁的、黑黑的斜长的影子啊。母亲还年轻,脸上 已经起了皱纹,好像疲惫的老马一样,一群孩子抱在手中,牵着她 的衣襟。父亲一辈子给哥萨克当雇农,受尽了折磨:可是不管你怎 样拼命,反正总是穷。
  郭如鹤从六岁起,就给人当牧童。草原、山谷、牛羊、森林,彩云 在天空浮动,云影在下边奔走,——这就是他的课程。
  后来他在村里一家富农铺子里,当一个伶俐活泼的学徒,慢慢 学会识字;后来去当兵,战争,土耳其战线……他是一个出色的机 枪手。他带着机枪队爬到山上,到了土耳其人的后方,到了山谷里, ——土耳其战线在山岭上。当土耳其师下山退却时,他就用机枪扫 起来;人都像草一样,成排地倒下去,热血冒着气,向他身边流来, 他先前从来不曾想到人血能有半膝深,可是,这是土耳其人的血, 于是也就把这忘记了。
  因为他这罕见的勇敢,就把他派到准尉学校去了。那是多么难 啊!脑汁都绞尽了。他用一股顽强的牛劲把功课学会了,可是…… 结果还是不及格。军官们都嘲笑他,训育官、教官、士官生,都嘲笑 他说:庄稼汉还想当军官呢!真混蛋……乡下佬……蠢货!哈
  ——哈——哈……还想当军官呢!
  他不作声地恨着他们,咬着牙,恶狠狠地望着他们。作为没有 才能的人,又把他打回本团了。
  又是榷霰弹,九死一生,血,呻吟;又是他的机枪(他有惊人的 眼力)扫着,人像草一样,成排的倒下去。在异常的紧张中,死神每 分钟都在头上盘旋的时候,是不会想到半膝深的血为什么而流, ——为沙皇,为祖国,为正教的信仰吗?或许如此,可是都模糊得 很。而最近,最明显的是想当军官,想在这呻吟、血海和九死一生 里,得个军官头衔。这就像他从牧童升学徒一样,能升为军官。于 是他沉着地带着那铁石一般的顎,在榴霰弹疯狂爆裂的地方,像在 自己的草地上刈草一般,——扫得敌人像割下的草一般,觭了一 地。
  第二次又把他派到准尉学校去了,——因为缺乏军官,在战斗 中,军官是常常缺乏的,事实上他是担任着军官的职务,有时指挥 很大的部队,而且还没有打过敗仗。要知道,对兵士们来说,他是自 己人,是农民,是同他们一样的农民。因此他们不顾一切地跟着他> 跟着这罗圈腿的、有一副铁顎的人,赴汤蹈火。为着什么呢?为沙 皇,为祖国,为正教的信仰吗?或许如此。可是这些都好像在血雾 里一般,目前是——必须前进,一定得前进:因为背后是死,^于 是大家都更乐意跟着他,跟着自己人,跟着这罗圈腿的庄稼汉前 进。
  那是多么难啊,真难得要命啊!脑袋都要炸了。学会十进位的 小数,真比平心静气在机枪火力下去死还要难得多呢。
  可是军官们都喇笑他,——学校里塞满了需要的和不霱要的
  军官们,--大半是不需要的:因为后方从来总是安乐窝,这儿
  尽是些躲着不上前线的人,而且为这些不上前线的人还设置了许
  许多多无用的闲差事。军官们都噸笑他:庄稼汉、罗圈腿、肮脏 的混蛋!……都任意嘲弄他,他虽然完全答对了,可最后还是不 及格。
  于是又把他打回本团了……因为没有才能。
  猛烈的炮火,开花弹的爆炸,无情的机枪的扫射,血与火的飓 风,“四面八方都是死与地狱”,可是他这治家的庄稼汉啊,就像在 家里一样。
  这位治家的庄稼汉,像牛一样顽强,像巨石一 压倒一切;他 真不愧是乌克兰人,头盖骨一直压到眼睛上,压到那锐利的小眼睛 上。?
  因为他在死的重围里转战有功,第三次,第三次把他派回学
  校。
  可是军官们嘲笑道:又来了吗?庄稼汉……混蛋……罗圈 腿!……于是……又把他打回本团,因为没有才能。
  于是司令部来的公文上,愤激地写道:让他做准尉吧——军官 损失得太多了。
  嘻——嘻!军官损失得太多了,——有的在火线上捐躯的,有 的开小差逃到后方去了。
  就轻蔑地让他做准尉了。他回到连里,肩上的肩章闪着金光, ——可弄到手了。他又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是:总算弄到手了,用极大的艰苦和超人的毅力得到 了。不高兴的是:肩上金光闪闪的肩章,把他和自己人,相亲人,和 农民,和士兵们隔开了,——把他和士兵隔开了,可是郭如鹤并没 攀上军官们: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圈。
  军官们都不再大声说:“庄稼汉”、“混蛋”、“罗圈腿”了。可是
  %
  在营地、在食堂、在帐篷里,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三两个戴 54
  肩章的人一风面,他周围就形成了一圈真空。他们不用话说,都 默默地用眼睛、脸色、用各种动作说棍蛋、庄稼汉、臭罗圈腿
  ”
  他不动声色地痛恨着他们,石头般地、深深地把这憎恶埋藏在 心里。又痛恨,又轻蔑。他用冷静的、出生入死的大无畏精神,把这 种憎恨,把自己和士兵的隔阂,掩盖起来。
  突然间,一切都震动起来:亚美尼亚的山脉、土耳其的师团、士 兵们、神色仓皇的将领们、沉默的大炮、三月①的山顶的积雪,真象 天崩地裂一样裂幵了,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奇迹,——虽然是前所未 有,可是从来总是秘密地生长在隐蔽的处所,生长在秘密的处所; 虽然叫不出名称来,可是一旦弄明白的时候,却是——简单明了, 而且是必然的。
  普通的、面黄肌瘦的工人们来了以后,就把这裂开的裂痕宽而 又宽地扩大起来。那裂缝里隐藏着世世代代的憎恨,隐藏着世世代 代的压迫,以及令人愤慨的世世代代的奴隶制度。
  郭如鹤对自己用铁石般的则毅得到的金光闪闪的肩章,才第 一次悔恨起来:他发现自己处在工人、农民、士兵们的敌人的行列 里了 D
  十月的日子②奔涌而来以后,他怀着厌恶的心情,把肩章撕下‘ 来扔了0混在那归心似箭、不可遏止地h嚣着的部队的洪流里,躲 到暗角里,尽力不让人看见,坐在那拥挤不动的颠簸的暖车③上。 喝醉酒的士兵们高声唱着,搜捕着躲藏的军官,——要是发现了 他,他就回不到老家了。
  ①指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公历为三月。
  ②指十月革命。
  ③暖车,即困难时期,在货车厢内装上炉子,作客运用的车厢。
  55
  他到家时,一切都毁了,整个旧制度、旧关系,都崩溃了,可是 新的却很模糊、不清楚。哥萨克同外乡人互相拥抱,捉住军官就干
  掉。
  从工厂来的工人们,从凿沉的军舰上来的水手们,好像一粒粒 酵母似的落到狂欢的居民中间,于是库班流域的革命,就像发面似 的膨胀起来。在大小村镇里,田庄里,都建立了苏维埃政权。
  郭如鹤虽然不会说“阶级、阶级斗争、阶级关系”等术语,可是 从工人口中深深感觉到这个,他用感觉,用情感把这个抓住了。在 他那满心铁石般的憎恨里,军官这玩艺,目前在这种伟大的阶级斗 争的感觉面前,在这种情感面前,显得何等渺小啊,一军官,这不 过是地主和资本家的可怜的走狗罢了。
  从前他曾用超人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获得的肩章的痕迹,烙着 他的双肩。虽然A家都知道他是自己人,可是对他都侧目而视。
  他决心用乌k兰人的铁石般的坚韧不拔的精神,用烧红的铁, 用自己的鲜血,用自己的生命,来蜣毁这些痕迹。而且同样来服务, 不,更多地替自己的骨肉难分的贫民大众来服务。
  恰巧这种情况就到来了。穷人们铲除了资本家。因为凡有一 条多余裤子的,都算资本家,所以小伙子们就挨门搜起来,把所有 人的箱子都打开,拿出东西就分,分了马上就穿到自己身上:因为 必须做到大家平均。
  瞅着郭如鹤不在家时,也都去光頋他了,看到衣服就拿走,郭 如鹤回来,穿着破烂的军便服,戴着耷拉着帽檐的旧草轜,穿着 破鞋,还是从前他那一身他的女人只穿一条裙子。郭如鹤把手 摆一下就算了,他心里只充满一种感觉,充满着一种坚忍不拔的 ?
  思想。
  小伙子们也分起哥萨克的家产来了,一分到土地时一全库 56
  班流域就沸腾起来,连苏维埃政权也被扫掉了。
  现在郭如鹤在吱吱的马车声、说话声、喧闹声、马的鼻息声和 无边无际的尘雾中前进。
  山前边的最后一个村子里,一片混乱:喧闹、叫喊、哭泣、极难 听的谩骂、凌乱的部队、零星小股的士兵,村背后是枪声、叫喊、混 乱。有时大炮轰轰响。
  郭如鹤同自己的部队和难民也在这里。斯莫洛库罗夫同自己 的部队和难民也来了。别的部队也不断赶来,——受哥萨克逼迫和 追击的部队,都从各处汇拢来。成千上万无路可走的人,都拥挤到 这最后的一小块地上,——沙皇军官团和哥萨克,不管老少,对谁
  也不留情,--切人都要死在他们的马刀下,机枪下,或被吊死
  在树上,或被推到深谷里,被落下的土石活埋了。
  不断传来绝望的呼声:“叫人家出卖了……指挥官们把咱们出 卖了! ”当排炮的响声加紧了时——有人突然大叫起来:
  “能逃的就逃吧!……都逃命吧,弟兄们! ”
  郭如鹤部队的小伙子们,勉强把哥萨克和这一阵惊慌制止住, 可是觉得这是不会持久的。
  指挥员们不断商谈着,可尽是空话,谁也不晓得下一分钟会发 生什么事情。
  郭如鹤发言了 :
  “唯一的救星是——翻过山,顺着海边,用强行军速度,绕道同 咱们的主力军会师。我现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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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敢出发试一试,我就照你开火,”长着浓密大黑胡子的大个 子斯莫洛库罗夫说,牙齿闪闪发光,“应当不失尊严地抵抗,而不是 逃跑。”
  过了半点钟,郭如鹤的部队出发了,谁也不敢去阻挡。这支部 队刚一出发——成千上万的兵士、难民、马车、家畜,都惊慌地跟在 后面,拥挤着,把公路塞得水泄不通,都争着向前赶,把碍事的人推 到沟里去。
  一条无穷无尽的活蛇往山上爬去。
  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天亮以前,马不解鞍地停下来,占着好多 俄里长的公路。山口上空,很大的星辰在附近闪烁。潺潺的流水, 不绝地在山谷间哗哗乱响。到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仿佛没有群 山、森林也没有悬崖一般。只有马在大声吃着草料。眼睛还没来 得及闭时,星辰就要落了;远远的山林露出来;白蒙蒙的雾,罩在山 谷间。又行动起来了,在数十俄里的大道上爬着。
  一轮朝阳,眩耀人目地从远远的山脊背后浮出来,驱赶山间长 长的蓝色的影子。先头部队登上山口。一登上山口,每个人都惊叫 起来:山脊那面是万丈悬崖,一座城市像幻影一般,模糊地在下边 闪闪发光。无边的大海,像一堵蓝色的大墙,从城市跟前竖起来,这 样罕见的巨大的墙壁,它那碧蓝的色彩,把人眼都映蓝了。
  “啊,瞧,海! ”
  “为什么它会像墙壁一样耸立着呢! ”
  “咱们得从那墙壁上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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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当你站在海边的时候,它平展展,一直平铺到岸边
  呢?”
  “难道没听说过,当摩西把犹太人从埃及的奴隶地位救出来的 时候①,就像咱们现在似的,大海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于是他们就 象在陆地上一样走过去吗?”
  “或许会也把咱们隔住过不去呢。”
  “这都是因为卡拉西卡,他穿着新鞋,怕把鞋弄湿了。”
  .“应当叫神甫来,他会马上想出办法的。”
  “把长头发的神甫装到你裤裆里去吧……”
  部队迈开更大的脚步,下着山,手也摆得更快活了,部队里响 起一阵说话声和笑声。大队越下越低了。一只德国战舰,象一只大 熨斗,停泊在海湾里②。它一下不动地含着凶兆,闷沉沉地冒着烟, 把碧蓝的海湾景色都破坏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它。船周围 排列着好多细线条——这是土耳其的水雷艇,也在冒黑烟。
  部队快活地走着,一批批地从山那边翻过来,碧蓝的耸入天空 的峭壁,使他们同样吃惊起来,他们的眼睛同样映成了蓝色,他们 兴奋地挥着手,迈着阔步,顺着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大道上往下走。
  那里也有辎重。马摇着溜到耳上的马套。牛轻快地奔跑。孩 子们骑着竹马,尖声叫着飞奔。成年人匆忙地扶着向下滚动的马 车。都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左右拐着弯,快活地急忙去迎接那不可 知的命运。
  后边耸起的隘口的山脊,遮住了半边天空。
  下来的先头部队,象无穷无尽的长蛇,绕过海湾和水泥厂中间
  ①据《圣经?旧约》:古犹太人在埃及法老手下当奴隶,在那里建筑巨大的金字塔。摩 西从那里把他们带了出来。——作者注
  ②指新罗西斯克海湾。——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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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城市,远远地进入了一条窄长的地带。一面是光秃秃的石山,一 直伸延到海边,另一面是令人吃惊的、碧蓝的、逗人爱的、广阔的海 面。
  没有黑烟,也没有闪闪发光的白帆。只有那玲珑花边似的忽 起忽落的浪花,无穷无尽的透明的浪花,向湿润的岩石上涌来又消 失了。在这无限的沉寂里,只有心灵才能听到这造化的咏歌。
  “你瞧,海又落下去了。”
  “你以为它一直像墙一样立着吗?从山上看,它仿佛立着。不 然,又怎能在海上航行呢?”
  “喂,卡拉西卡,现在你的鞋可要糟了,过海的时候,它就会湿 透了。”
  可是卡拉西卡背着枪,赤着脚,快活地走着。
  亲切的笑声,随着队伍滚动,后边的人什么也没听见,也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也在高兴地笑起来。
  一个忧郁的声音说:
  “反正咱们现在哪儿也逃不脱了:这边是水,那边是山,背后是 哥萨克。想拐个弯也没处拐。除了前进没有别的办法!”
  先头部队沿着窄狭的海岸,已经走得很远,消失在海岸转弯的 地方了。部队的中段,连续不断地绕过城市,可是队尾还在快活地 从山顶上下来,在弯弯曲曲的白色公路上走着。
  军舰上的德国司令官,看见这预想不到的,虽说是在外国,可 是在他的德皇大炮控制下的城市附近有这样的行动,这已经是扰 乱秩序了:下令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辎重、士兵、儿童、妇女,叫这 一切匆匆忙忙从城市附近走过的人们,即刻停止前进,即刻把武 器、军需品、草料、粮食等交出待命。
  可是,这条满身尘土的大灰蛇,依然匆匆地爬着;耽心的牛,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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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胆怯地急急忙忙小跑着;孩子们抓住马车,飞快地移动着小脚; 大人不作声地抽着伸直的马背,——从队伍里传来乱哄哄的、满不 在乎的、亲切而低沉的声音,一直传到深山里。眩目的白色灰球,一 团团地腾起来。
  另一股人流满口恶骂,骂声仿佛被海风吹得咸透了。他们的车 上满载行李,马车喀喀嚓嚓,撞坏了别人的车轴和车轮,从城里涌 出来,汇入到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里。在这些接连不断的马车上, 坐着强壮结实的、被酒精泡透了的水手们;海军服的大翻领,在白 色的海军服上闪着蓝光;圆帽上垂下的黑黄相间的飘带,在肩后飘 动。一千多辆大马车、轻便马车、弹簧车、四轮车、敞车——都涌入 到蠕动着的辎重队里,车上坐着擦油抹粉的女人和大约五千名水 手,他们满口都是不堪入耳的谩骂。
  德国司令官稍等了一下,可是没有等到大队人马停止前进。
  这时,突然轰隆一声,从战舰上爆发出来,像巨大的碎片坠落 下来,冲破了这碧蓝的沉寂,漫山遍谷都隆隆响着。一秒钟之后,在 那凝然不动、即将消失的碧蓝的远处,起了一声回响。
  一个白色的小球,在爬行着的长蛇阵的上空,谜一般地、柔和 地出现了,这小球发出沉重的声音爆炸开来,硝烟慢慢散去,渐渐 消失。
  一匹夜间看来像黑马似的骟过的枣红马,突然往上一跳,扑通 一声倒下去,把车杆压断了。二十来个人扑到跟前,有的抓住马鬃, 有的抓住马尾、马腿、马耳朵、马额毛,一下子把它从公路上拉到沟 里,把马车也推下去了。车辆把公路塞得满满的,大群马车,一点也 不敢耽误,一辆跟着一辆,不停地前去了。郭必诺和安卡哭着,从甩 掉的马车上随手抓点东西,塞到别人的车上,就步行着走了,老头 子用发抖的手,连忙把后鞦割下来,把马套从死马上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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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巨大的火舌,第二次眩目地从战舰上吐出来,又在城市里 轰响了一声,轰隆声在山间响着,一秒钟后,平静的海面的远处,起 了一声沉闷的回响;青空里又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小球,人们呻吟着 在各处倒下去;车上一个黑眉毛,戴耳环的年轻妇女,怀里抱着正 在急匆匆地吃奶的孩子,孩子浑身发软,小手垂下去,渐渐变冷的 嘴唇张开来,放开了乳头。
  她用野兽般发狂的声音叫起来。人们扑到她跟前,她不听话, 恶狠狠地挣脱着,把乳头往凉了的小嘴里塞,白净净的奶汁,从乳 头上滴下来。半闭着眼睛的小脸i黄了。
  可是长蛇一直爬着,爬着绕过城市。人和马匹在极高的山口 上,在太阳下走着。他们小得勉强可辨——比指甲还小。有些人在 马跟前绝望地乱忙一阵,后来突然都呆呆不动了。
  于是即刻又一连爆炸了四声,这声音遍山滚着,下边大道两 旁,空中几个地方马上出现了白球,这些白球最初在高处爆炸,过 后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地落到公路上,于是,到处呻吟起来,人、马、 牛,都倒下去了。人们不顾受伤人的呻吟,都很快把他们放到马车 上,把死伤的牛马拉到一边,于是长蛇继续爬着、爬着——马车一 辆接着一辆前去了。
  德国司令官生气了。他本可以轰击这些女人和孩子,这是维护 秩序的需要,但是别人不得他的许可,不得司令官的许可,是不敢 这样作的。战舰上大炮长长的炮筒抬起来了,轰隆一声,喷出巨大 的火舌,高高的在碧蓝的海上,在辎重车的上空,在遍山上,急促地 越传越远:喀哩——喀哩——喀哩……于是就在山口上,在那指甲 一样大的人、马、炮所在的地方爆炸了。人们又都在那里忙乱起来。 拥有四门炮的炮兵连,一排跟着一排地向德国司令官回炮了,白球 已经在“革滨”号舰上,在碧蓝的空中出现了。“革滨”号舰愤然地沉 62
  默了。巨大的浓烟球,从战舰的烟筒里吐出来。它闷闷不乐地移 动着,慢慢从碧蓝的海湾开出去,驶到深蓝色的海里,又掉转身
  ……天崩地裂地响了一声。碧蓝的海暗淡下来。脚下觉得有 一股超人的力量震动起来;人的心脏、脑子,都震得要命;住家的门 窗都震开了,刹那间把人都震聋了。
  阳光穿不透的异常巨大的黑绿色怪物,慢慢旋卷着在山口上 腾起来。幸免于难的一群哥萨克,在弥漫的毒气里,拼命用鞭子抽 着拉剩下的一门炮的马,极力往山上跑,一分钟后,就消失在山脊 背后了6黑绿色的巨大怪物,还在那里慢慢地扩散。
  这不可思议的震动,使地都裂开来,坟都震开了:遍街都是死 人。人们都像蜡人似的,眼睛凹陷成黑窝,穿着破烂的臭衬衣,挣扎 着,匍匍着,都往一个方向一往公路上一拐一拐地走着。有些人 不作声,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道路,痛苦地移动着脚步,有些人远远 地往前边移动着拐杖,送着没腿的身子,追赶前边的人,有些人跑 着,用莫名其妙的哑嗓子大叫着。
  像受伤的鸟一样,不知从哪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喝……喝……喝……”这声音像受伤的鸟在荒凉的干草地上 乱叫一样。
  一个年轻人,穿着破布衫,露着发黄的身体,毫无表情地移动 着两只僵死的腿,用害热病一样的眼睛张望着,可是眼前什么也看 不见:
  “喝......喝......”
  一个女护士,像男孩一样,把头发剪得净光,破袖子上缀着褪 色的红十字,光着脚在他后面跑:
  “等一等,米佳……你上哪去?……现在就给你水,给你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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