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兵连的文书,蹲在他旁边,在公文夹里翻着。当桌子用的木 箱上,放着表册,预备妥当的证件,关防。开着的保险柜里,放着一 束钞票。
萨姆索诺夫坐着,戴着没有帽徽的毛皮帽,穿着没有肩章的瑞 典皮短衣,可是全副武装,把那只有病的腿伸得远远的。
?风把干雪花从院中吹进来。这些雪花并不融化,只在马房里黑 暗的空中飞舞。
炮兵们一个跟着一个进来了,穿着军装,带着什物袋和背囊。 他们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在木箱跟前,领取证件和钱。
“唔,谢明,想出什么结果了么? ”轮到谢明走到跟前的时候,萨 姆索诺夫问。
谢明忸怩起来。
“怎么样?还是命要紧!”
“一点办法也没有,连长同志,”谢明叹着气说:“该回家了。地 种得了。”
“是吗?那好吧。没法子。可惜。顶好的瞄准手。或许再改一 改主意吧?这不是,你瞧:科瓦廖夫留下了,包宾科留下了,安德 322
罗索夫留下了。二十来个人留下了。一个月有五十卢布的饷。天 说地说,总算是工农红军吧。”
“还回头去打仗吗?”
“也许会的/
“同一切人都已经彻底讲和了,还同谁打仗呢?”
“唉,我的好朋友,”萨姆索诺夫叹着气,用拳头支着颊沉思 着说。“唔,好吧。随便吧。在领钱簿上签个字,就快回去种地吧。”
谢明领了证件和钱——得十字章的奖金,复员费,附加口粮 和兵饷,一共四十多卢布,两张二十卢布的黄钞票,几张在当时 通行的找零用的邮票。他把这些都牢牢地装到特别为这而缝的裤 兜里,挺直身子,对连长行了一个礼,就向左转身,从马房里出 去了。
院里停着带炮架前车的六门大炮。一个面生的警卫员,带着拔 出的短剑,毛皮帽子前边,横缀着红绢带,在大炮附近踱着。谢明认 出了自己的大炮。他也许能在千百门大炮-中,像母亲认识自己婴儿 身上的一切胎记和血痣似的,按照他所熟识的许多记号,把_的大 炮认出来。谢明心动了。
“挺不错的一门炮,”他严峻地把眉头一皱,对那位不相识的 警卫员说。“这门炮射击了三千八百二十九发炮弹。总共这么
o
于是他不等回答,就毅然决然从院里出去了,背囊在他背上磕 碰着。
他走着,哼着那首著名的前线歌曲:
喧闹着,燃烧着,奥古斯特的森林,
那是二月的事情。
323
我们从东普鲁士来,
德国人在我们背后追踪。
第十三章篱旁
狗早都不叫了。村里雄鸡啼了。可是谢明和苏菲亚还是那样 难舍难分。
整整两个钟头以前,他们吻别了,苏菲亚进到自己的园子里, 用木棒随手把篱笆门插起来。于是仿佛粘住了似的,就这样留到篱 笆跟前了。
“可是父亲怎么样?”谢明第十次低声问着,想由篱笆上用外套 边把她的肩膀盖住。
“父亲十月半从前线回来了,”她箄十次地低声回答着。
“很凶吧?”
“比狗还凶呢。”
“没有提到我吗?”、
“一点也没有。”
“或许提到了,不过你忘记了吧?”
“的确,一点也没提到。就这样,再会吧。不然,我的脚真冻得 受不了。我要进去了。”
“等一等。老人家知道我在这里吗?”
“他不在家。昨天上巴尔塔赶集去了。唔,我走了。不然,你瞧, 人家的烟筒都冒烟了。”
“等一等,还来得及……”
324
谢明很想把他在前线同她父亲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绐姑娘。 可是他明白:这是不应该说的。同连的两个人发生点事情,这有什 么稀奇呢。这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从另方面说,他急着想快些知 道台加琴科的意图:他想不想反悔,取消自己永不改变的兵士的 誓言呢。这样的坏东西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
苏菲亚突然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什么,我的小心肝? ”他温存地问道,往她眼里望着。
“嘘……”她用微微能听得见的低声说着,细听着。“嘘……你 什么也没听见吗?” .
谢明扭过头去。在黎明前的静寂里,送来一阵马车声。这声音 传来已经很久了。这最初很远,很轻——勉强听得见的在旷野的硬 路上走的单调的玎玎声,现在响得很近了。耳朵很清晰地辨出了哒 哒的马蹄声、睡隆的车轮声和咕咕咚咚的洋铁桶声。
马车已经进村了,往房子跟前走着。
“爸爸从集上回来了潘害我不轻,”苏菲亚生气地说。“唔,实 在话,你走开吧!回家去吧,”于是最后一次把谢明的脖子搂了一 下,就往屋里跑去了。
谢明走开了几步,就躲到篱色跟前。车停了。传来一种可笑的, 威严的熟识的口音:
“喂,朋友们!老太婆!谁在屋里,把大门开开!”
台加琴科戴着军官的灰羔皮帽,皮袄上套着带雨帽的雨衣,这 使他显得非常胖,他手里拿着鞭子,高举在马车上。有一位谢明不 认识的瘦瘦的农人,坐在他跟前的布袋上,穿着破皮袄,长脑袋上 的头发,好久没有理了。当时光线很暗,但能看出——他不是老年 人。?
“到家了,”台加琴科说着,在同伴的肩上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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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睡着,”那人一下不动地答着。
一个赤脚,穿着旧衬裙的睡眼惺忪的女人,开了大门,马车进 到大门里。
“这能是谁呢? ”谢明往家里走着,沉思着。
走到自己房子跟前,他看见两个人影。一个站在篱笆那边,一 个站在这边。
“唔,就这样,再会吧。”谢明听见芙罗霞急促而又谨慎的声音。 “不然,我的脚真冻得受不了。我要进去了——得生炉子了。”
“再等一分钟吧。”
“一分钟,一分钟,鬼乱子从来就出在这一分钟上。祝你夜安, 祝你做快乐的梦吧。”
“小芙罗霞!……”
“小芙罗霞,小芙罗霞。咱们最后一次告别吧。不然,我们家的 谢明要是看见——会把胳膊腿打断的。”
“把谁的胳膊腿打断?”
“把你的。”
“把我的?嘿!那样的人世界上还没有生下来呢?”
“到时候叫你瞧瞧吧。一捉住就用炮兵带铜扣环的皮带抽 你……,’
“你拿大兵来吓我吗?我自己可以随时上前线,只是我这样的 年纪还没轮到呢。”
“唔,让我瞧瞧,这里谁不怕大兵?”谢明从旁边冒出来,用可怕 的声音说。
细高的人影,抖顫了一下,好像有人用锥子从后边钻了一下似 的。那小伙子由篱笆跟前跳开,顺着街跑了,低着头,挥着长胳膊, 免得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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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不离地方在他后边威吓着,跺着皮靴。芙罗霞的头贴到篱 色木桩上挂的罐子上,要笑死了。
“这是谁? ”谢明严厉地问道。
“伊万先科家的米柯拉。”
“就是战前给克伦伯放牛的那个人吗?”
“嗯。”
“呸!说真的,那时他也不过十三岁!有什么可说呢:我们在 前线打了四年仗,这里小伙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你早就同他交朋友 了吗,芙罗霞?”
“今天头一天,”姑娘怕羞地说。“再交两三年,到时候再看吧, ——也许出嫁,”她想了一下,补充说。
“你嫁谁呢,红毛丫头?”
“我不是红毛丫头。”
“你是什么头毛呢?”
“我是栗色头毛的。”
“你真行!你见过的栗子真不少吧!”
“我见过。有一个水兵休假从敖德萨来到李梅纽克家里——他 到现在还在同柳芭交朋友呢,——他从‘宝石’号运输舰上,给姑娘 们带了一普特,或许是一普特半两普特那样的栗子。”
谢明坐在土阶上,卷着烟卷。
“你听着,芙罗霞,坐下,我们坐一会吧。台加琴科那老家伙刚 刚从巴尔塔回来。同车来的还有一个人。那是谁,你晓得不晓得?” “穿着破皮祅吗?”
“是的。”
“这是不久前他们找的做活的。”
“看来不是咱们本地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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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台加琴科那老家伙从前线回来,半路上把他弄来的。他 或者是从波兰来的,或者怎么的。像难民一样。也是当兵的。德军 把他们的省份占了。他没有地方去了。”
“都是那场战争弄下的结果呵! ”谢明叹了一口气。
兄妹俩又稍坐了一会,就打着呵欠,到屋里去了,已经是早晨 了。这样也就没有睡。
“我想着,”吃中饭的时候,谢明的筋肉在抽动,他聚精会神地 皱着额颅说,“我想打发媒人到台加琴科家向苏菲亚提亲去。你有 什么话吗,妈妈?”
母亲不慌不忙用面包揩着铝质的匙子,——从谢明回来的时 候起,家里就用起铝质的匙子吃饭了,——不慌不忙地转过那瘦骨 嶙嶙的长脸,对着儿子。
“我只说:托上帝的福就是了, ”她画着十字,很快地说。“可是 台加琴科接待我们的媒人吗?”
“这个我们走着看吧,”儿子把眉毛往上一抬,着重地说。“或许 会接待。”
谢明家里于是就张罗起来了。
第十四章媒人
台加琴科从旁打听到谢明平安无事地由前线回来了,什么话 也没有说。好像这对他毫不相干似的。只是他那威严的脸上,更显 然地露着细血管,细得像吸墨纸上的纤维似的。
台加琴科最近学会了沉默。他终日忙着家务:自己到地窖里, 摆起司务长的架子,撇着腿,看做活的怎么刷马和饮马,按照炮队 328
的标准,给马上大麦料,量木料盖新敞棚,——总而言之,百般生法 料理家务,仿佛要把在服军役期间所放过的工作,赶着补起来似 的。这一切,都是这位超期服兵役的兵士,沉默地、带着从容的顽强 和精确去作的。
只有晚上,当妻子把装着乳酪馅饼的盘子、盛着酸奶油的珐琅 杯子和其他食具,都摆到他的面前(台加琴科把自己的家,布置得 几乎像军官的家似的),可是她自己却同平常一样,伤心地站到门 前的时候,他忍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他狠狠地耸着肩说:“有些人一到 战场上,他们的头即刻就被炮弹炸掉了,可是有些人在战争里,始 终坐在炮兵连里,只是嘲笑这些。真糊涂极了台加琴科对妻子斜 着望了一眼。“那儿事情怎么样:苏菲亚的念头断了吗,或者还在梦 想呢?”
妻子用三个手指抿起来,揩了揩眼睛。
“谁晓得她们现在呢!这样的年光,台加琴科,一切姑娘们都 管不住了。”*
“鸟! ”台加琴科用力大叫着,用拳头从桌上把杯子都扫了下来。
同时谢明正找着称做“长老”的媒人。这远不是平常的事。这 要的是聪明。不然的话,如果你不加思索请个长老,倔强的司务长 也许连话都不愿同他们说,连门都不让他们进呢。应当选择有声 望的,对台加琴科合适的人。
平常都是请男家的亲戚或朋友当长老。可是谢明的亲戚,都是 些无声无臭的人。
朋友诚然很多。但他们——当然都是从前线活着回来的人 ——对这样的事,都是不中用的:去时当一个普通的兵士,回来时 还是那样;要是有人能熬到上等兵,大伙就乐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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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照谢明的复杂情况看来,需要能够使台加琴科无法回避 的长老。
至少有两星期光景,谢明费尽心思不知选谁才好。最后他决 定,第一,恭请那位在晚会上见过的,而且同他已经结为好友的水 兵查廖夫;第二,恭请村苏维埃主席,布尔什维克李梅纽克,可又 不是瓜田挨着伊万先科瓜田的那个李梅纽克,也不是两个儿子当 步兵牺牲了的那个李梅纽克(一般讲来,应当说,半个村子都是姓 李梅纽克的),而是因为剌杀巡捕,被判无期徒刑,在一九一七年才 回来的那个李梅纽克。
虽然水兵查廖夫这时自己也在求亲,走起路来真有些飘飘然, 可是,为着对朋友行点好,同时也为着不要错过在很好的结婚典礼 上好好玩一通的机会,于是就很快答应了。
谢明把自己同台加琴科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他。
“哈哈,坏蛋!唔,对这样的坏蛋你说怎么好! ”水兵感叹地叫 着。“在我们黑海舰队上也是这样的。你晓得,这样的混蛋一落到 手里,只有一样——用枪托劈头一下,就投?到黑海里去了。无条件 的。唔,不要紧,老兄。她总是咱们的。咱们给你定亲。”
大个子李梅纽克,右手缺两个指头,他的鼓鼓的、早已医好、但 完全失明的疤瘌眼,使他的面孔更显得可怕,起初他甚至完全不了 然为什么谢明来找他。
旧时代村长的房子里,满地乱掷着太阳晒焦了的套着封套的 旧政府的案卷和中央会议?布告的残片,小松木柜里,放着装在破
①中央会议即乌克兰中央会议,是乌克兰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的反革命组织。一九 一七年四月在基辅由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党派的_盟所建立。十月革命胜利后,中央会 议拒绝承认苏维埃政府,宣布自己是“乌克兰人民共^国”的最高机关并和苏维埃政权进 行斗争c* 一九一八年四月中央会议被沙皇将军斯科罗拔德斯基的盖特曼政府所代替。同年 底与德国武装干涉者一道被乌克兰人民和红军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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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边镜框里的皇帝像,在穿皮袄的人中间,在穿着兵士大衣的人中 间,在有事来的和无事来的穿乌克兰式的短外套的人中间,在下等 烟草的烟气弥漫里——李梅纽克坐在会议室里小桌前,处理着事 务。在这里,很快地,本着严正的革命的正义,以乌克兰苏维埃共和 国的名义,就地实现了人民的意志。
在烛火上熏过的村苏维埃的小图章,用油烟盖在写得歪歪扭 扭的一叠八开纸上,它确立了千百年来农村所梦想的真理。
李梅纽克用白眼睛盯着谢明。粗大的皱纹,在受过伤的额上皱 起来,像波浪似的,顺着刮得精光的青头皮伸展开去。
谢明把自己的请求重复了一遍。李梅纽克想了一下就答应了, 虽然同时他说:,
“请你看一看吧,兵士懂得应该请谁做长老。坏是坏,可是滑头 着呢。”
第十五章不速之客
过了几天,在星期日前一天,村长同水兵由谢明家出来向村那 头台加琴科家里去了。他们不慌不忙在街中间走着。农妇们用好 奇的眼光送他们。农人们对他们默默地鞠躬。
台加琴科老远就看见他们了。他即刻明白这是媒人:他们手里 执着求亲者交给他们的木杖——使节的标记——用白皂角树新刮 的小木棒。此外,水兵怀里,还装着露出的短颈瓶,瓶口用玉蜀黍杆 塞着,村长腋下,夹着用最细的麦面做的盘花的圆面包。
台加琴科还没来得及好好醒悟过来,长老们可已经站到房子 跟前,用木杖敲起来:水兵后脑上扣着破海军帽,独眼龙村长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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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兜盖的帆布雨衣,戴着雨帽,显得又长又大。
“我们到您府上来,台加琴科先生,”村长说着,由篱笆上边向 前司务长伸出没有指头的手。
、“到您府上来的,台加琴科同志,到您府上来的——并不是到 别人家里去的……”多嘴的水兵开始说,可是村长用眼色把他止住 了。
一般的,应该说,李梅纽克忽然成了一个农村风俗的大百事通 了。他一答应做说亲的长老,对于事情就很切实,一点细节都不放 松。他要求求亲者给他和TtC兵各弄一根木杖,要求谢明的母亲烤面 包,要求水兵带一瓶最好的自制的糖烧酒——一切都照老规矩,都 是按礼节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失求亲者的尊严,也对姑娘家 表示敬重。
在出发以前,李梅纽克对慌张的水兵长篇大论教训了一番,教 他怎么样举动以及说什么话——这些又都是照着风俗来的。
谢明的母亲对于这样老练的媒人喜欢得不得了。说句笑话:他 过了差不多十一二年可怕的沙皇苦役,已经没有农民的样子了,可 是还记得一切的风俗都记着的。看来他在那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 里,在西伯利亚的高空繁星下,曾不止一次梦见故土和故乡的庄稼 人的生活吧。
“承您光顾,”台加琴科说着,想了一下,就用鹰一般的眼光,照 客人打量了一下。
他说着就亲手把杠门的杠子下了,开了大门。村长和水兵进到 大门里,虽然他们也完全可以由侧门进来。但这是风俗。
“请到房间里去吧。”
台加琴科不说:“到茅舍里去。”这一点他要使这两检不速之媒 明白他们不是来到平常人的家里,而是来到过惯富人生活的人的
332
家里了。
也实在是这样:台加琴科的小房子,不能完全说是茅舍。这虽 然也是土墙,是泥抹的,像村中其他的茅舍,窗框也是蓝的,可是屋 里?边完全没有茅草房顶,土阶上画着小玫瑰花,以及为了吉祥,门 限上钉着马蹄铁的乌克兰茅舍所具的那种质朴的风味。
台加琴科的小房是蓝色的铁房顶;外边没有土阶,而是放着长 発;门顶上盖着门楼,用六根细柱子支着,像镇上的邮局那样。
这一切,虽然使台加琴科的住宅显得阔绰,但是总带些衙门
气。
媒人们偶尔互相望一眼。他们用臂肘互相推着,跟在主人后 边,进屋去了。
这里也和一般的人家不同。行军床上铺着新的马衣,床上挂着 炮兵的长大衣和军帽,缀帽徽的地方是一块黑斑点。放着公事房用 的小桌。桌旁摆着三把松木椅子——农村木匠的蹩脚手艺——带 格子眼的像梯子似的高靠背。墙跟前放着城里式样的抽屉柜,柜上 放着石膏花瓶。里边插了两根用生色精染的羽毛草:一根是粉红 的,另一根是青绿的。抽屉柜上边的墙上,挂着带玻璃的窄镜框,里 边装着发着紫藤色光泽的教导队的合影照片,照片上,如果你要好 好地找一找,就能把台加琴科找出来。他那时是年轻的,穿着带马 刺的新皮靴,照土耳其的样子盘着腿,坐在教官前面第一排的地 上。窗子上挂着纱窗幔,可是一朵花也没有。觉得索然无味。
“对不起,”台加琴科说。“请坐到椅子上。”
主人同媒人都坐下了。
“真像城里人家一样,”水兵观察了一下,小心地斜着眼照李梅 纽克望了一下,说。
可是这一次,大概村长很称赞水兵善于应酬的开场白。按照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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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的规矩,未谈正事之先,应当谈些其他不相干的事。
“台加琴科先生,您怎么不上我们村苏维埃去呢? ”李梅纽克问 着,往小桌上放着面包,用缺指头的手抚摩着面包。
“怎么呢,以后去吧,”台加琴科用三个指头捋一捋胡子,那手 指迭得像要画十字似的,“只是我不知道我到村苏维埃对自己有什 么用?别人的马我不要,因为幸亏此刻我还有自己的马。同样,没 有别人的土地,我也并非不能过。”
“他们是站在右派社会革命党的土地纲领的立场上,再不然, 是站在普通的立宪民主党的立场上的。”水兵看出来,耸着肩,对村 长说。“他们不同意我们的口号:把被掠夺去的东西夺回来。你说 怎么样,李梅纽克同志?”
“我说,本地农民中,还有很不觉悟的人。”
台加琴科的黑眼睛气得发黄了。他脸上每一条筋肉都显明地 绷着。但是仅此而已。前司务长再也没有什么表示。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怠慢地说:“一切人都过于觉悟了。” 话到这里就弄僵了。宾主都好久地沉默着。最后,台加琴科保 持了礼节上所容许的那么大的一会沉默之后,就从容地把话题转 到他打算盖的新敞棚上。
可是这时村长和水兵突然忍不住用木杖敲起来。台加琴科最 怕的就是这一刻。
“青年公子向您致敬,”村长决然地说。
“是你所晓得的谢明同志水兵慌张地补充着:“人是十分正 派的,健康的,还没定亲,现在不论同谁都能成上亲……”
“你! ”李梅纽克恶狠狠地对水兵说,“你住嘴,作点好事吧。别 往老子前边抢! ”于是又对台加琴科亲切地继续说:“青年公子向您 致敬,并且请问您:能把您的女儿苏菲亚嫁给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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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还是那一套,”水兵嚷着。“可是我说什么呢?”
“把你的三弦琴收起来吧……至于我们,他的媒人们,也向您 致敬,而且请您赏光,不要叫我们说亲说不成,转回头去,叫全村人 都见笑。”
李梅纽克打得很准。狡猾的台加琴科要想拒绝这样的媒人,是 没有力量的。台加琴科自己也明白。可是,他用拳头支住下巴,拖 延着。
“你们晓得:你们真是给我出难题,”他眯缝着眼,慢慢地说。 “我没有料到这事。”
如果苏菲亚年轻点的话,他或许用她的年龄来搪塞。可是姑娘 十九岁了。这对农村待嫁的姑娘们来说,是很大的年龄了。差不多 成了老处女了。
“叫我想一想吧。”
“有什么可想呢,”水兵不满地说,对于他,一切虚礼与拖延比 鬼都坏。“实在说!姑娘同意吗?同意的。谢明同意吗?同意的。 至于父亲呢,父亲也同意的。父亲还在罗马尼亚前线的时候,就把 自己的永远不变的誓言许给谢明了。在那里他们谈了一次话。别 不作声吧,老人家,当面来确认这事实,或者完全来否认吧。”
“自己的话我不收回。女儿怎样,我也怎样,”台加琴科连眼都 不抬说。“让她自己说吧。”他说着就出去了。
第十六章订亲
苏菲亚在屋子的那二头等待養决定的自己命运。这是一个清 洁的不住人的房间,地下是新面的土地,火炉和炉台都粉得白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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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炉台上画着带花的花盆和像孔雀似的有冠的鸟。在基辅人画的 简陋的神像周围,墙上的小钉上,都挂着小束的和小袋的干的香草 和香花:雁来红,香草,矢车菊,茴香,苦艾。炉台上堆着一堆去年的 罂粟果。还放着两个画着波纹的上釉的深盘:一个装得鼓堆堆的 青罂粟果,另一个满满地盛着暗色的蜂蜜,蜜里漂着蜜蜂的小翅
胳
/Kf o
这个房间竟不像主人住的那个房间,竟这样可亲,朴素,这样 可爱,发着一股凉爽的乌克兰气,真难叫人相信这两个房间是在一 所房子里紧挨着,而且是共着一个房顶呢。
苏菲亚穿着松紧口的,有小竖耳的山羊皮鞋,套着“向导”牌的 套鞋,同她的光脚的母亲坐在匆匆打开的装陪嫁的箱子跟前的地 上。(媒人一进到屋里,女人们都扑到这里,画着十字,把发针都弄 丢了。)
苏菲亚连忙穿上新鞋、套鞋和细棉布小褂。母亲什么也没来得
及穿。
台加琴科进来,随手把门插上。
“怎么样?”他说。
“你可怜可怜自己的女儿吧,台加琴科。”
“我没同你讲话,”他屏着气,低语着,怕隔壁房间里听见闹架, 就用皮靴照老女人踢了一脚。“我问你,苏菲亚!怎么样?”
苏菲亚敏捷地跳起来,靠着炉台,仰着斑斑发红的白脸。她的 发裂的干嘴唇抖颤着。
“我同意! ”她用破嗓子叫着,用手盖着脸,仿佛防备挨打似的。 “嘘,”父亲嘘着,“嘘,蠢货……把手从脸上拿开。别装看不见。 嘘……我听见你同意了。可是你好好想想,你同意什么呢?你打算 嫁谁呢?你给我弄的什么女婿?或许你想着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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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国还要继续十年呜?这我就告诉你——你别作梦吧。夺了克 伦伯的土地,分了克伦伯的牲口,克伦伯的山上的房子都空了,窗 子都钉起来了,——他们可高兴了,唱着歌玩。建立了代表苏维埃。 都想着没有主人也能过了。同一些犯人在一起。未必会这样吧。我 告诉你,或者再过一个来月,一切都还原了——那时候,你同你的 懒家伙谢明,对偷来的克伦伯的牛和耍无赖耕种的克伦伯的土地 怎么办?跟大家一起去吃官司吗?去作苦役吗?被枪毙吗??因为 这,也叫我丢一辈子人吗?”
苏菲亚站在父亲面前,瞪着鼓眼睛钉着他。
他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同意,他态度温和了。
“你听着,”他说。“你别信他的话。我比他更懂事。谢天谢地。 德国军队马上就到我们这里了,不久皇帝也就跟着来了。巴尔塔知 道底细的正派人都这样说。你稍稍等一等,”他更降低声音说。“如 果上帝保佑的话,那时会给你找到一个人……”
恐怖在她眼睛里闪了一下。
“别的什么人我也不要,”她快言快语说,突然间,绝望地,大胆 地叫起来:“别管我,爸爸,除了谢明以外,我反正谁也不嫁,您等着 瞧吧! ”
他走到她面前。她用手掌顶住他的胸口,就用全力推了一
下。
“疯子! ”
“您自己是疯子!最后的一点良心都丧尽了!别碰我,走吧, 媒人在那里等着您的。”
他惊奇地望着她疯狂的脸,她的嘴唇咬到出血了。苏菲亚把自 己都忘了。她精神错乱地为自己的幸福苦斗着。他从来没料到她 会这样D他怕起来。
337
“嘘,拉倒吧!不要在家里同我胡闹。把嘴脸洗洗到我们这里
Tfe ”
他回到长老那边去了,表面尽力装作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 事情。、、
“女人的眼泪,”他带着讥讽的神气向门口点头说。
“平常的事,”水兵证实着:“一股咸水罢了。像我们黑海的水一 样。如此而已。”
苏菲亚同母亲来了。老太婆的耳朵上摆动着大银耳环,像钓圈 似的。挤得脚痛的新皮鞋,在脚上咯吱咯吱发晌。苏菲亚的面容很 冷淡。
她们向客人们行礼。
“青年公子向您致敬,”水兵微颤着说,“您认识的谢明,姓柯 特科。您的回话怎么样?”他同时望着李梅纽克说:“话该这样说 么?”
“就这样说吧。”
台加琴科用冷笑的面孔上充满着愤怒的眼睛,偷偷地望着女 儿。他还在希望着。她只要唱这样几句就好了。
别到我跟前来,
你别伤我的心。
如果你不喜欢我,
你就离开我吧。
这是表示拒绝的。
苏菲亚拙笨地耸了耸肩,把不合适的小褂整理了一下,就在父 母面前皞下来。
338
“为着谢明,请你们为我祝福吧。”
“定妥了,”水兵说着,把酒瓶放到桌上。
第十七章未婚夫
自从媒人把谢明丢在家里等待自己的命运,到台加琴科家里 去的那一分钟起,芙罗霞就空前慌张忙碌起来。她立时就有了一大 堆事情。第一项任务,是到台加琴科家的窗口,打探事情的发展。第 二项任务,是调查一切消息,即刻把这传到全村去。最后,第三项任 务,是应当尽可能地快些召集姑娘们,——苏菲亚的女友们——在 必要时叫她们到台加琴科家里去。
芙罗霞的大皮靴的声音吱吱地响着,她像疯了似的,在村里跑 着。头巾从头上溜下来。栗色的发辫,在削瘦的肩膀后边乱摆着。 山羊般的眼睛,凝然不动地停在那少魂失魄的红脸上,脸红得像用 砖擦过似的。
她这样慌张,从旁看来,简直像给她说媒似的。
“喂,芙罗霞,听到什么消息了?”女人们从篱色后边喊着。“已 经订亲了吗?”
“还没有呢! ”她勉强换口气答着。“还在谈呢。”就又往台加琴 科家里跑去打探去了。
过了一分钟,挥着长胳膊又跑回来:
“订亲了!订亲了!订亲了,扯谎叫我死!”
苏菲亚刚刚把用红线绣的花手帕缠到媒人们的胳膊上,母亲 把面包从李梅纽克手中接到自己抖颤的手中的时候,——拘束和 好奇得要命的女友们,皮鞋咯畦咯吱响着就进到房间里了。她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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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未婚妻。
桌上放着冷小牛蹄,酸青椒和四只有棱的玻璃杯。
水兵咳嗽着,向姑娘们瞟着,他自己的未婚妻拂芭也在这里, 他斟上第一杯酒。
“唔,扎小辫的同志们……”
可是村长对他投了一个庆恶的眼色。
“又是那一套,”水兵怏怏不乐地咕哝着。
村长用三个完整的手指,举起小玻璃杯,想了一下说:
“祝他们幸福吧。恭贺你们订亲。请不要拒绝。”
他谨慎小心地用自己的小玻璃杯把其余的杯子碰了一下,喝 了,吃了一点青辣椒。水兵仿效他作了一番,可是没有动下酒的菜, 因为他觉得这是失身份的事。台加琴科喝着酒,不看任何人。母亲 只把抿起的淡紫色的嘴唇挨到酒杯上,不习惯地咳呛着,流出幸福 的眼泪。
水兵机敏的拿起酒瓶。
“行个好,你等一等,”村长用带哭的声音说。“由黑海舰队出身 的人,可是到现在什么还不明白。像小孩子似的。把酒照样放下
吧。”
这时女友们唱起来:
长老们,你们干吗还坐着,
干吗不回去?
小苏菲亚还不算你们的——是我们的,
虽然订亲了,可是还没成亲,
还总算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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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斟酒了,”村长说。“明白吗?”
“有什么不明白呢?明白。”水兵哭丧着脸,斟上酒。
大家都喝了第二杯酒。
母亲取出另一个面包,递给村长,交换了他手里那一个面包。 后来媒人们恭恭敬敬行了礼,就去报告未婚夫,说他的求亲成功
了。
谢明同母亲坐在家里等着。有时他出来到院里顺着街望着,看 长老们回来了没有。
全村都知道订亲了。只有谢明一个人一点也不知道。风俗不 允许他从院里出去问一问人。-
媒人们终于回来了。谢明一下子就辨出村长和水兵的袖子上 缠着手巾,虽然距他们至少还有半俄里远。瞄准手准确的眼力,现 在对谢明可用着了!
“你可以乐啦,”李梅纽克进到院里,把台加琴科的面包交给谢 明说。“我们给你订亲了。老鬼东西缠来缠去,可是看出来,反正 是斗不过我们的。”
“老兄,你说谢谢我吧,”水兵打断他的话说:“我对这个超等坏 蛋,给了这样的一个暗示,使他觉得他脚下的地,一下子就烧起来 了。”
谢明和母亲,恭恭敬敬地对媒人鞠了一躬。
“我说,”村长说:“我因为你这件糊涂事,叫我整整耽误了一 天。苏维埃里我的事情堆着呢。要编造克伦伯的耕种机的表册,不 然,不能及时播种了。我们要赶快把这事情结束。亲订好了,现在 要赶快去替你会亲,往下你自己干吧,只是请你行个好,别把我往 教堂拉,因为反正我是不去的。”
341
第十八章会亲*
当天晚上,谢明穿着军装,佩着十字章,腰上挂着短剑,可是, 当然是没戴肩章,由长老、母亲、芙罗霞,还有请来做“伴郎”的邻人 陪送着,到台加琴科家去了。、
“唔,怎么样,谢明,你好吧?”前司务长说。
“祝你健康,台加琴科。”
“我们又见面了。”
“正是。”
“从炮兵连回来好久了吗?”
“上月十五日复员回来的。”
“很好。炮和马,当然同一切辎重都留给德军了吧?”
“马和炮都留在原地方,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了工农红军的
了。”
“是这么回事呵!是了,是了。那么,炮兵连完好无损了。谁当 连长?”
“当连长的是我们的志愿兵萨姆索诺夫。”
台加琴科把眉毛挺高地往起一抬,使了一个孩子似的天真的 眼色,转过身来对着客人。
“你们只要想一想吧,”他感叹地细声说。“先生们,你们只要想 一想,——或者,对不起,同志们,——现在军队里的军务真有趣 呵。一个平常的志愿兵,指挥起整连人来了。真不错!打仗打出这
* “会亲”与第二十二章“回拜”都是乌克兰的婚IB风俗,此处是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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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个结果来。谢明,这样的话,你真至少可以指挥一个炮兵旅了。随 随便便地可以指挥了。亲爱的媒人们和客人们,干吗你们站着呢? 到椅子上坐吧。”-
“你们的筵席,我们的烧酒,”水兵说着,由怀里掏出一瓶新酒。 “总共一加一是二。这是算术。”
这里仿佛第一次把两家——未婚夫家与未婚妻家——合起来 了。宴饮开始了。
村长和台加琴科无精打采地商量着嫁妆,水兵还没有大拉起 来,只小心地用手指在自己的手风琴的低音键上按着,用困倦的眼 光瞟着柳芭,两位母亲在屋角里用还不曾下过水的新手柏揩着泪 湿了的鼻子,相互说着温存的话,回想着青春时代以及成了亲家, 姑娘们羞答答地互相开着心,还没敢放声歌唱,这时,被桌子挤在 屋角里坐着的谢明,尽力不看苏菲亚。
她按着风俗,孤单单一个人站到门口里。小小的泪珠,挂在她 的粘着的睫毛上。
她把小褂整理了一下,走到未婚夫跟前,对他鞠了躬,默默地 把碟子里放的手帕递给他。
“对了,”村长说。
谢明站起来,同样默然地对苏菲亚鞠了躬。他从碟子里取了手 帕,和短剑一起插到腰里。
未婚夫妻屏着气,面对面站了一会。最后,她抱住他的脖子,把 嘴唇紧贴到士兵的硬得像木板一样的颊上。他不好意思地吻着她 的咸眼睛。后来他们押抱了一下,好久地互相吻着手。
这时姑娘们鼓了鼓气,用热情的声音唱起来:
早晨哟,早展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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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山上有一所新院落,
院里正举行会亲礼,
哥哥给妹妹主持会亲礼,
主持仪式时问道:
“妹妹哟,什么人你最爱呀?”
“我最爱的是父亲。”
“妹妹哟,这是假话。”
早晨哟,早晨多美好!
这支古老民歌的每一个字,都在谢明心里亲切地起着反响。
他搂住苏菲亚的腰。她仿佛想把他的手挪开似的,抓住他的手 指,小心地转动着,更紧地贴到自己腰上。
他们被幸福的娇羞支配着,端端正正,一下不动地在桌子后边 并排坐着。
覆盆子红的太阳,低低地从窗口滚过去,躲到远远的矿野的山 丘后边了,山丘上的风磨像用黑纸剪成的一般。
“唔,年轻人,把你的马刀给我,”村长说着,把谢明的短剑由刀 鞘里抽出来。
姑娘们的殷勤的手,即刻都贴在水兵拿来的三联蜡烛的烛台 柄上。照风俗,这烛台应该用矢车菊、白辛树花和麦穗装饰起来。虽 然院中是三月的天气,可是好像有魔法似的,无论矢车菊,无论白 辛树花,也先论麦穗,——不错,这些都是乾的,可是总都保持着自 己鲜明的色泽。夏天进到室内了。
村长用主持人的眼光,把姑娘们环顾了一下。
“现在我们要一位善良的明星。”
通常都是选一位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来当这种角色。这是婚 344
仪上最富于诗意的角色一是处女生活的象征。
“唔,你们谁适当?”
村长一提问,芙罗霞的脸都红到头发根了。甚至她的手都红得 像红甜菜一般。心脏也停止跳动了。难怪她整天这样忙碌,尽心竭 力地奔走,头巾都从肩上溜下来了。
她已经老早就暗暗地,痴情地梦想着,就让一辈子当一次婚仪 上的明星也好啊。
小姑娘尽力咬着嘴唇。她那栗色的眉毛高耸着。瞪着眼睛。凝 然不动的绿眼睛,失了魂似地望着李梅纽克,深心里祈求着:“叫我 当,伯伯!叫我当,伯伯!”
村长用可怕的眼睛,望着小姑娘,用三个手指捏着她绯红的
颊。
“你是什么人呀?”
“芙罗霞,”她只用嘴唇低声说:“柯特科家的。谢明的妹妹。”
“要得。手能拿得起马刀吗?拿住吧。你当明星。”
突然间,一阵恐怖秦击着芙罗霞,她扑到屋角里,用手掩着脸, 跺着大皮靴。
“哎呀,不!哎呀,不!她抖着发辫,细声说哎呀,伯伯,不! 我怕羞。”
可是,过了一分钟,她已经摆好架子,她严肃得面色都发白了, 她同村长并排坐着,两只手端着刀和用麦穗、矢车菊和白辛树花装 饰的燃着的蜡烛。
纯净的烛焰在摆动。蜡油滴到芙罗霞的新衣襟上。小姑娘被 烛光照耀着的明亮的突出的脸,仿佛也在摆动,像神奇的彩笔在空 中画出来的一般。
姑娘们继续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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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早晨哟,早晨多美好! 蓠笆外裸棵椽树、白桦,
篱笆里朵朵红玫瑰花。 可爱的苏菲亚正在把花掐。 母亲来到她跟前:
“女儿哟,玫瑰花儿你莫掐, 你嫁谢明我愿意。”
“谢明本来我就爱,
戒指到哪儿,
另一只也到那儿……’’
第十九章新佣工
客人们几次从坐位上起来,打算回家去,可是每次台加琴科都 恶狠狠地斜着眼睛,望着蜡烛说:
“没关系。坐一坐吧。蜡还多着呢。”
按风俗,应当坐到蜡烛点到一多半的时候。不愿早回去的水 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弄来一俄磅①半睹,这么一来,跳舞和晚饭 都有了保障了,至少可点到夜间两点。
一瓶酒,两瓶酒,都早已喝完了。已经着人去取第三瓶,第 四瓶去了。都来得及跳了四次波利卡小鸟舞,波利卡舞,波利卡
①一俄磅合358.32克。 346
土风舞和由东普鲁士传来的专门士兵跳的波利卡舞。都唱了《旋风 在丛林里呼啸》,《荒径》,当然也有《喧闹吧,燃烧吧,奥古斯特 森林》,《咆哮吧,宽阔的德聂伯河》和《哎唷,庄稼人在山上收割
庄稼》。
后来村长和水兵跳了一次新的,还没来得及流传到乡下的,很 时髦的《小苹果》舞,那曲词受到很大的欢迎,因为一下子就自然而 然地记住了。你无论到哪找一个拉提琴的来,他都可以拉出来。蜡 烛几乎点到一半了。两点钟的时候,村长由屋里出去吸新鲜空气, 看见院子里有一个人影。/
“站住!你是谁?”他用雷一般的声音喊着,可是即时就想起来 这是台加琴科的新佣工。“唉,见鬼,认错了。你干吗一个人在院里 站着,不到屋里去呢?这在苏维埃政权下是绝对禁止的。我们如今 在苏维埃政权时代,一切人都是一个样,没有主人,也没有佣工。去 喝一一,吃一点吧。你没见我袖子上的手巾吗?我在这里当长老, 应该听从我。”
村长说着,就拉住他的胳膊,他也不推辞,就被拉到屋里了。
“跟我们玩玩吧,”水兵说着,端了满满一杯酒给他。“喝吧,别 怕挨骂。我们占上风了!”
客人们都好奇地仔细端详新佣工。虽然他在村里往得很久了, 可是人们都不大看见他。他几乎连院子都不出。如果出去,同任 何人也不说话,在回答人问的时候,总是说一个字,而且很 费解。
现在他站到屋中间,白得像病人似的,手中端着杯子,带着疑 问的神情望着自己的主人。他穿着兵士的破旧的毡靴和用各种碎 羊皮草草缝成的皮袄。他那带病的窄脸上,生着稀疏的胡须。几个 月没剪的头发,披到短袄的油污的领子上,像下僧人的头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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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二十五岁,十九岁或是五十岁。 总而言之,他的样子是个不识字,不久前从邻村的非战斗部队里被 除名的堕落兵士。可是,在他那深蓝的,差不多是湛蓝色的眼睛的 最深处,闪着令人不解的光芒,每个人看着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猜 想道:哪一省能生出这样的人呢?
台加琴科带着不满的神气,望着自己的佣工。看起来前司务长 很不满意他的雇农来参加自己女儿的会亲典礼。可是他对他点着 头说:
“没关系。人家请你喝,你就应该喝。”
“祝大家健康,”佣工说着,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一声,就把满满 的一杯酒,一口气喝下去了。
夜里两点,蜡点了四分之三了。
“唉,”水兵伤心地叹了一 口气:“拿来的不是那种错。完全不是 那种蜡。没关系。我自己将来举行会亲典礼的时候——我尽量弄 两普特纯蜡。对吗?柳芭?”
客入都告辞了。台加琴科没留他们。村里的雄鸡叫了。会亲 礼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十章梦
塔姬雅娜①做了一个怪梦…… ——普希金
会亲以后,应举行回拜。未婚妻的父母和一切亲族,应当到未
①塔炬雅螂是普希金著名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丰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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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夫家里去看看他的生活。在这儿未婚夫妻第一次共同操持来招 待客人。求婚的这一阶段,是有决定作用的。未婚夫及其家业,在 未婚妻的父母面前,应该表现出最好的状态来。这关系到求亲的结 果。
谢明无论怎样想快点结婚,无论怎样赶忙办完一切手续,可是 他总得把回拜的仪式展延几天:应当铺新房顶,到巴尔塔去给未婚 妻和她的亲族买礼物。
铺好了房顶,谢明把马套到车上:把自己的那匹当时赶快起了 一个有趣的新名字“马什加”的克伦伯的母马和芙罗霞的爱人米柯 拉为着这事借给他的克伦伯的骟马“古萨克”一齐套上,同苏菲亚 告了别,就到城里去了。
他去了,苏菲亚老早躺下睡了,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在自己家里,在她躺下睡觉的那地方醒了,醒来一 看,周围什么人也没有——父亲不在,母亲不在,谢明也不在。这不 是没有原因的。总有什么事情。于是她决定到客厅里去,到炉子上 放着罂粟果和蜂蜜的那个房间,——那里或者有人。可是即刻想 起,她醒来的那个房间,正是那间客厅,可是别的房间——他们家 从来没有过。墙上挂的依然是一束束的干香草,依然是一束束的白 辛树花,矢车菊和大麦穗。可是一切家具都搬出去了。地上放着蜡 烛,静静地燃着。大概是刚刚燃着的——烛心还没有变黑呢。恐怖 袭击着苏菲亚,她赶快跑到院子里。或许院里有人呢?皖子扫得一 干二净,甚至连扫帚的新鲜的痕迹还看得见,可是周围连人影也没 有。或许,马还在马房里?可是马没有了,连马房也没有了。空空 的院子里,尘土飞扬,一片沉寂,闷热得简直像要下雨似的。院子中 间,燃着赌烛,烛心已经变黑了,蜡烛的一面滴着蜡油。“实在说,出 什么事了?”一苏菲亚想着,拧着手,即刻望见了佣工。他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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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前走过,不看她,可是对她点头。苏菲亚即刻明白他想干什么。 他乘家里没有人,叫她赶快同他一起到旷野里去呢。苏菲亚更怕 了,竭力不让他听见,她赤着脚,跑到街上去了。那里完全是空的。 不要说是人——就是连一只鸡,一条狗,一只麻雀也看不见。全村 ——由这头到那头——连同教堂,寺院和干草垛,都灰癉潆的,一 目了然一空虚,死寂得令人窒息。而佣工已经从后边走过来,默 默地用蓝眼睛向旷野示意。
“你干吗跟着我?”
“我没有跟你,”他用土耳其话答着3
周围夜色更浓,更其空虚了。苏菲亚明白应当跑到谢明那里 去,现在不迟。可是她刚刚跑了一半路,就明白已经晚了。一切都 完了。那时她决定躲到铁匠铺里。这时铁匠铺的门大开了,佣工出 来迎着她。苏菲亚看见铁匠铺中间的铁砧上,燃着蜡烛,已经着了 一半了。可是佣工还甩眼睛向旷野示意。
“别跟着我,”苏菲亚哭着。
“我没有跟你。”
苏菲亚这时忽然看见他冷酷的微笑。这时已经不是恐怖一 而是惊愕笼罩了她,使她从头到脚都战栗起来。像旋风照她脊背上 袭来,把她从地上微微托起来。她用尽全力,迈着小步,在空中跑 着,有时碰着从下边隆起的小丘或石头。她就这样迷迷糊糊飞入一 个空房间里,房间的墙上挂着马刀。她把彩色玻璃门扑通一声关起 来,用肩膀顶住门,把钥匙转了两下,即刻明白糟了。屋中间燃着几 乎消耗尽了的蜡烛。佣工站到灰色的屋角里,他自己也是灰的,因 此看不大清楚。他匆匆地用脚把毡靴脱了。
“可怜可怜我吧! ”苏菲亚叫起来,但是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不作声。现在她明白这不是人,而是恶鬼。应当即刻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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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钟也不要迟地画十字。但是她全身都麻木地站着,像石头似的。 忽然间她右手成了透亮的,飘轻的,像用光制成的一般。右手自己 抬起来,画了十字。就在这一瞬间,苏菲亚看见自己站在空教堂锁 起来的圣门前。一个看不见的合唱队,在她的周围,用可怕的天使 的声音,吼着,唱着挽歌。歌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有力。蜡烛完全着 尽了。只有烛焰的火舌,在石板上摇摆。忽然间,圣门重重地开了。 佣工由祭坛上偸偷望着。看到教堂里除了?他俩以外,一个人也没 有,他就从台阶上往下走,已经不躲躲闪闪,也不装腔作势,把她往 自己跟前拉。她看见他那可憎的眼睛十分近了。她带着出其不意 的最后的愤怒,用两手抓住佣工咽喉上的皮纽,把它撕断了。皮袄 敞开了。露出脖子来。苏菲亚望见脖子上有一个东西:不像十字架, 也不像护身符。
“呵哈,可露马脚了! ”苏菲亚幸灾乐祸地叫起来。
可是他忽然变得苍白、美丽而悲哀,无力地弯起来,看着看着 就融化了,像香烟似的飘散了,完全消失了。梦结束了。苏菲亚马 上就把它忘了。
第二十一章在巴尔塔集市上
过了几天,谢明带着新消息回来了:德军要进攻乌克兰了。 关于这事的谣传,早已在民间传开了。但是谁也不知道真相。 现在从报上知道了好多可靠的消息。正月末,被起义的工农从四面 八方夹击在乌克兰连鬼影都没有留的中央会议,到二月初,在日托 米尔出现了。它由这里正式请求德国武装协助反共,于是德军就侵 入苏维埃乌克兰境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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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着这消息的报纸,是谢明在巴尔塔集市上一个卖破烂的 当兵的手里借来的,那兵士匆匆地卖着很好的,几乎是新的帐篷、 四枚英国手榴弹和一只装在口袋里的活猪,猪在口袋里乱动,仿佛 刀子插到它身上似地大叫。
谢明就地读了这消息,就请求把这份报纸给他,好带到村里 来。那兵士非常可惜白把这张报纸送给人。他好久地痛苦地皱着 ?粗鼻梁,把军帽从额颅上推到脑后,又从这边耳朵推到那边耳朵, 用袖子把有痘斑的颊骨上的小汗珠揩了几下,可是终于答应了。
“拿去吧! ”他用沙嗓子叫得全集市都听见了,绝望地用手在空 中击了一下,仿佛把身上最后一件衬衫都脱下卖了似的。“让大家 都知道资产阶级是怎样到处都把他们出卖给德国人吧。让大家都 知道知道吧!……”
谢明很爱惜地把报纸迭起来,藏到帽里子里边。
他在集市上还打听出好多别的消息。当时确实晓得按照基辅 会议所订的协约,乌克兰在四月底以前,应当缴给德国三千万普特 粮食,同样,允许自由输出生矿石。诚然,关于这些条约,布尔什维 克也同意进行谈判,可是德国人却宁愿同被驱逐的议会订约。这就 是说,德国人不仅打算把乌克兰的粮食运走,而主要的,是要把一 切劳动人民所公认的乌克兰苏维埃政权扼杀,并恢复旧蹲权。
“原来是这样的议会呵,”因事来到集市上的村人都扭着头说 着:“议会高兴,只是老百姓可不高兴呢。”于是就都赶快回家把新 消息告诉人去了。
亲眼看见的人都说,在沃洛契斯克以北,向卢茨克,罗夫诺,萨 尔内,科罗斯顿,基辅东部和东南部方面,进行大规模的进攻。
有一个小市民的女人,到罗马尼亚前线去找失踪的丈夫,在混 乱中就流落到集市上,她发誓,说她在舍彼托夫卡和卡查亭亲眼看 352
见了德军的大队。她甚至叫人看了用打字机打的,盖着有怪鹰的, 大约是德文的图章和德国司令官签字的通行证。
“走在最前边的,”她说着,用戴着银戒指的硬手指,敏捷地往 头巾下的乱发里戳着,“在最前边走着的是‘盖达马克’①,他们戴 着红顶小羊皮帽,胸前缀着蓝色和黄色的绢条;跟在那些‘盖达马 克’后面的是各种各样的军官,——这里有戴肩章和帽徽的俄国军 官,也有波兰军官——军帽上带着纯白的鹰章和粉红色帽边,也有 匈牙利军官,也有乌克兰军官,也有加利西亚军官。唔,统统都很 凶!跟在那些军官后面的,是加利西亚和乌克兰战俘。可是在那 些俘虏后面跟着的,已经是德国人了。他们的队伍里什么没有呢! 一团是骑兵,一团是皇军,一团全骑自行车,还有一团也是德国 人都坐在铁甲车里——敞车上连一个人也看不见……”她忽然把 鼻子皱了一下,顺着鼻子流着眼泪说:“我们的俄罗斯完了!救救 吧!人们!救救吧! ”她胸口向下倒到一辆装着玉蜀黍口袋的马车 上。
“唉,”谢明想着,一点也不敢耽误就把马拉回头来。
惊慌把他笼罩着。他毫不怜惜地用鞭子抽着马,尤其是对从前 克伦伯的那匹马什加抽得厉害,好像自己的一肚子气,都要出在马 胁子上似的。
“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他叹息着,再不靠那鞭子本身了,跪到 车上用鞭杆照马什加的脊梁上抽着:“还算地主的马呢。到现在连 跑还没有学会。不要紧,我来教你吧! ”
可是谢明刚刚到旷野里,惊慌就慢慢地消失了。周围的一切, 都这样平常,这样安静。
①‘‘羞达马克”是社会民主党右*彼得留拉的部队名称,内战时曾勾结德国,进行反 乌克兰苏维埃政权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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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晚上和整夜都在荒凉的道路上赶着车,道路被三月的土 地的黑暗和自幼就熟识的繁星笼罩着,空阔的旷野的风在刮着。黎 明前他觉得冷了。他躺到草料上,像兵士似的,把皮袄盖到头上,仿? 佛在摇篮里一般,就躺在车上暖和和地睡着了。他被露水打湿了,
一觉醒来就看见太阳出来了,他也到村口 了。
教堂的十字架,闪着肉色的金光。尚在发着暗色的塘岸,映在 静止的塘水里,几座蓝色的茅舍和抽水的井杆,那顶端已经发着鲜 艳的玫瑰红色了。周围是一片田野:火绿色的地带是冬麦,木炭黑 的三角地是预备种春麦的。地平线尽处,正对着太阳,在高车轮上 移动着一个长匣子。谢明把手掌遮到眼上,看了一下,就认出这是 克伦伯庄园里开出来的十二行的播种机。坐在上边驾着马的是芙 罗霞的未婚夫米柯拉。到处都是出来种地的人。早期的云雀,在这 一切上边,在春光明媚的天空里,若隐若现地飞翔着。
“我也得去种地了, ”谢明想着,他觉得昨天的惊慌,不过是糊 涂罢了。可是他卸了马,吃了饭,依然到村苏维埃,把报纸给李梅纽 克看。村长不作声地把报看了几遍。正午人们都从地里回来,他召 集了大会。他简短地,可是从容地把事变述说了一番,说完就突然 间扯开嗓子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