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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下午

舒国治(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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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下午》
理想的下午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早上五点
早上五点,有时我已醒来,多半我还未睡。这一刻也,黑夜几尽,天光将现,我再怎么也不愿躺偎床上,亟亟披衣往外而去。多少的烟纱月笼、多少的人灵物魂、多少的宇宙洪荒、多少的角落台北我之看于眼里,是在早上五点。
在杭州,某个冬日早上五点,骑车去到潮鸣寺巷一家旧式茶馆(极有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七年前。今已不存),为的未必是茶(虽我也偶略一喝),为的未必是老人(虽也是好景),为的未必是几十张古垢方桌所圈构一大敞厅、上顶竹篾棚的这种建筑趣韵,都不是。为的是什么呢?比较是茶炉上的烟汽加上人桌上缭绕的香烟连同人嘴里哈出的雾气,是的,便是这些微邈不可得的所谓“人烟”才是我下床推门要去亲临身炙的东西。
美国南方,新奥尔良,早上五点,在CafeduMonde(“世界咖啡馆”)这家百年老店,透过越南侍者手上端过来热腾腾的咖啡欧雷和三块满沾糖粉的“炸面蓬”(beignet),远处虽微泛天光,然这城市的罪与暗总似还未消褪净尽。而由CafeduMonde背后的密西西比河面沁来的湿露已足怂恿人急于迎接一天的亮堂堂来临,远眺一眼横跨河上的大铁桥,已有不少车子移动,窃想要在这城市大白之前快快回去睡觉。早上五点,在新奥尔良。
早上五点,一天中最好的辰光,但我从不能趁这么好的时刻坐下读书或潜心工作。我甚至从没有在此刻刷牙、慢条斯理地大便、洗澡、整饰自己以迎接所谓一天的开始,皆没有,只是急着往外而去。即睫沾眼屎、满口黄牙,穿上昨日未换的衣袜,也照样往外奔。不管外间到底有些什么,或值不值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早上五点。
不知是否为了要与原已虚度的一日将道别离之前匆匆再去一巡,方肯返床独自蒙头与之暂诀?
台北的早上五点,最丑奇的人形在山坡上、公园里出现。他们的步姿怪摆、动作歪状;刚醒的睡眠与无意自省的扭摆身形本应如打鼾与刷牙一样被放于密室,然他们视这早上五点的绿地是暂被允许的纵放场地。一天中最微妙的刹那,早上五点,半光不光,恰好是成群神头鬼脸出来放风之时。放完风,又各自回到我们再也看不到的房墙之后。
早上五点,是出没的时刻。某次打完麻将撑着空轻的皮囊步行回家,登上一座陆桥,将至高处,只见两只火眼金睛朝我照射,再上两步,原来是一只黑狗在那厢一夫当关。到了桥顶,好家伙,竟有十几只各种毛色、各种大小的狗在桥上聚帮,或是开派对,情势凶恶,惊惧之下只能佯装无事,稳步慢慢通过。台北,早上五点,费里尼都该来考察的时刻。
早上五点,若我还未睡,或我已醒来,我必不能令自己留在家里,必定要推门出去。几千几百个这样的早上。多少年了。为什么?不知道。去哪里?无所谓。有时没东没西地走着,走了二十分钟,吃了两个包子,又回家了。但也非得这么一走,经它一经天光,跨走几条街坊,方愿回房。有时走着走着,此处彼处皆有看头,兴味盎然,小山岗也登了,新出炉的烧饼也吃了,突见一辆巴士开来,索性跳了上去,自此随波逐流,任它拉至天涯海角,就这么往往上午下午晚上都在外头,待回到家,解鞋带时顺势瞧一眼钟,竟又是,早上五点了。
(刊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中时“人间”)
理想的下午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理想的下午
理想的下午,当消使在理想的地方,通常这地方是在城市。
幽静田村,风景美极,空气水质好极,却是清晨夜晚都好,下午难免苦长。
理想的下午,有赖理想的下午人。这类人乐意享受外间。乐意暂且搁下手边工作,乐意走出舒适的厅房、关掉柔美的音乐、合上津津有味的书籍,套上鞋往外而去。
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看看市景,听听人声。穿过马路,登上台阶,时而进入公园,看一眼花草,瞧一眼池鱼。拣一方大石或铁椅坐下,不时侧听邻客高谈时政,嗅着飘来的香烟味,置之一笑。有时翻阅小报,悄然困去。醒来只觉眼前景物的色调略呈灰蓝,像套了滤色镜,不似先前那么光灿了,竟如同众人散场多时只遗自己一个的那股辰光向晚寂寂。然一看表,只过了十五分钟。
理想的城市最好有理想的河岸,令步行者视野清敞;巴黎的塞纳河恁是得天独厚。法国人最懂在河的两岸构建壮观楼宇,供人几百年来远眺景仰叹赞指认,这或许没有一个城市及得上它。塞纳河洵是巴黎最富流畅最显神奇的动脉。即河上的一座座桥梁亦足教人伫足依依。纽约的东河、哈德逊河,柏林的史普利河,台北的淡水河等皆非宜于悦目散步的岸滨。
然而理想的下午,也常发生在未必理想的城区。不是每个城市皆如巴黎。便在喧腾杂沓的自家鄙陋城市,能闹中取静,乱中得幽,亦足弥珍了。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街树。这也是城市与田村之不同处。田村若有树,必是成林的作物,已难供人徜徉其间。再怎么壁垒雄奇的古城,也需有扶疏掩映的街树,以柔缓人的眼界,以渐次遮藏它枝叶后的另一股轩昂器宇,予人那份“不尽”之感。然而街树成荫的城市,举世实也不多。旧金山先天是一沙丘,仅公园里有树,路上及人家皆养不出什么树来。高度发展的城市,如纽约、伦敦、东京,则早倾向于权宜之投机,把树集中在大型公园里,美其名为都市之“肺”。倒是开发不那么急切的新奥尔良、斯德哥尔摩等中型城市,树景颇佳。
理想的下午,宜于泛看泛听,浅浅而尝,漫漫而走。不断地更换场景,不断地移动。蜿蜒的胡同、窄深的里巷、商店的橱窗,就像牌楼一样,穿过便是,不须多作停留。博物馆有新的展览,如手杖展、明代桌椅展这类小型展出,或可轻快一看。
走逛一阵,若想凝神专思片刻,见有旧书店,也可进入浏览。一家逛完,再进一家。有时店东正泡茶,相陪一杯,也是甚好。进店看书,则博览群籍,不宜专守一书盯着研读。譬似看人,也宜车上、路旁、亭下、河畔,放眼杂观:如此方可世事洞明而不尽知也。
山野农村所见不着者,正是城市之佳处。却又不宜死眼注看,以免势利狭窄也。两车在路口吵架,情侣在咖啡店斗气,皆目如垂帘隐约见之即可。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街头点心。以使这下午不纯是太过清逸。纽约的披萨、热狗显然不够可口;一杯EggCream(巧克力牛奶冰苏打)倒是解渴沁脾。罗马、翡冷翠的甜点蛋糕,鲜润振人心神,口齿留香。台北的葱油饼,员林的肉圆,王功的米糕冰棒,草屯的蚵嗲,北京的烤红薯,也是好的。最要者,是能边走边吃。
有时在广场或车站,见有人群围拢,正在欣赏卖唱的或杂耍的,伫足欣赏,常有惊喜。巴赫的《上帝是全人类的愉悦》以电吉他铿锵流出音符,竟是如此的振你心弦,一*着一波,教人神往好一片时。流动的卖艺者,一如你我,也是期待一个佳良的下午,一个未知的喜悦。
理想的下午,常这一厢那一厢飘荡着那属于下午的声响;人家墙内的麻将声,划过巷子的“大饼—馒头—豆沙包”叫卖声,修理皮鞋雨伞的“报君知”铁击声等,微微地骚拨午睡人的欲醒又欲依偎,替这缓缓悠悠难作数落的冤家午后不知怎么将息。声响,一如窗外投进的斜光,永远留给下午最深浓地气味。多年后仍旧留存着。声响及光线,也竟然将平白的下午能以时代划分浓淡氛味;四十年前那个时代似就比今天浑郁。
音乐,岂不亦有下午的音乐?萨蒂(ErikSatie,1866-1925)的《我要你》(Jeteveux)像是对美好下午最雀跃的礼赞。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阵雨。霎时雷电交加,雨点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阵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阵。最好是茶棚,趁机喝碗热茶,驱一驱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就近有咖啡馆也好,咖啡上撒些肉桂粉,吃一片橘皮丝蛋糕,催宣身上的潮腻。俄顷雨停,一洗天青,人从檐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觉。若这是自三十年代北京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走出来,定然是最潇洒的一刻下午。
理想的下午,常伴随着理想的黄昏;是时晚霞泛天,袭人欲醉,似要替这光亮下午渐次地收拢夜幕;这无疑教人不舍。然下午所以理想,或在于其短暂。
一个世故丰蕴的城市,它的下午定然呈现此一刻或彼一刻悠然怡悦的气氛,即使它原本充塞着急急忙忙的工作者与匆匆促促的车阵。
为了无数个这样的下午,你我一径留在城市。然在随时可见的下午却未必见得着太多正在享用的人。
(刊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六日中时“人间”)
理想的下午 第一部分 第三章 老旅行家永远在路上
诺曼·刘易斯(NormanLewis),老旅行家,老作家。老,究竟多老?居然也颇隐晦。或因其生平受人所知甚少。一个英国作家在其本国文坛居然生年不确详,不免令人猜度其为人跌宕不群,即连广于旅行又著作等身的埃里克·纽比(EricNewby,1918-,著有《走过兴都库什山》)在其编纂的《旅行家游踪选集》(ABookofTr*eller’sTales)中撰写刘易斯的生年也不得确切,谓一九一四;然更晚近的资料谓其今年六月刚过九十大寿,亦即他生于一九○八。
这不自禁透显出刘易斯的传奇色彩。
他的出身,被讲述不多,学历一栏,只说到“恩菲尔德中学”(EnfieldGrammarSchool),这难免在传统阶级价值犹盛的二十世纪初的英式体系文坛与知识圈受到不够重视之可能。与他同时的小说家并且游踪也极广的格雷厄姆·格林(GrahamGreene,1904-1991),出身优尊,又受习于牛津,因而一早便大受瞩目。格林以小说著称,然即使他在一九三六年的描述利比亚徒步旅行的书《没有地图的旅行》(JourneywithoutMaps),也比刘易斯的多部著作更受普遍读者知悉。
这两人又有另外的共同点,除了刘易斯也将他游历的异国地域写成多部小说外,两人皆在战时服务于英国情报机构(这一点竟无巧不巧地与一次大战时的T.E.劳伦斯也相同)。
刘易斯成名于五十年代初期,得自其两本描写亚洲的书:一九五一年的《出云之龙》(ADragonApparent),关于北越;一九五二年的《金色大地》(GoldenEarth),关于缅甸。
这两个东方古老却僻静的国家当时正值战火——越南对法国脱羁殖民之战;缅甸的内战——刘易斯看准了这块势必濒临强大的政治及文化变动的纯朴农村异域作为他的探索之旅,写下了让他享名至今的书。
然他的旅行并非始于东亚。在二次大战前,一九三八年,便出版了第一本旅行书《*的沙与海》(SandandSeainArabia),是他的摄影集,罕为人知,如今已成了藏书家的搜寻品。
二次大战时,他服役于西西里岛等地,当地的生活经验与观察人性在战时的奇趣纠葛,让他写成一九五○年的小说《迷宫之内》(WithintheLabyrinth)。
而他深度介入黑手党家族之生活及亲见他们之运作,写成了一九六六年的《荣辱社会》(TheHonouredSociety)。
敏锐的旅行家总能在最微妙的时刻出现在最即将剧变的地方。他们常有这种幸运,并且,也可以说,他们常令自己身处险境。一次大战前的T.E.劳伦斯原就因他牛津的丰实考古素养走访过叙利亚、埃及与北边的美索不达米亚,也于是大战爆发后他顺理成章地在埃及服役于英国情报局,也终于沉浸于沙漠牧野式的文明而渐冥觉出其人生之另一曙光,甚更得一殊途可堪掩压胸腔一径潜存的莫名风暴,遂致离去他的制式勤役,去厕身*各族长王公间为他们谋求对土耳其的抗埒,终成其独一无二的却又飘然若失的传奇事功。
可以说,诺曼·刘易斯是“在野的”旅行作家。
所谓“在野”,是相对于那些早有名作一开始便登列“殿堂”经典的那些旅行大文豪,如CharlesM.Doughty(1843-1926)或是NormanDouglas(1868-1952)。Doughty在一八八八年出版的《*西北漠地旅行记》(Tr*elsinArabiaDeserta)及Douglas在一九一五年出版的《古老卡拉布里亚》(OldCalabria)公认是世界旅行文献的必要经典,并且直至今日仍是叙写当地——Doughty的西北*及Douglas的南意大利——的最佳一本书。我在美国各地凡走进老派文人的书房,书架上没有不放这两本书的。
相较之下,刘易斯的书从来没有大红过。
他几乎要算是僻冷的旅行作家了。
刘易斯属于实地细描的那种旅行作家,所写既不类于十八、十九世纪的深入不毛者之探奇日记,也不同于略晚于他的鹣·莫里斯(JanMorris)细写威尼斯及牛津等名著,那份很适合“卧游者”(armchairtr*eller)所浏览之物。
他书中频频叙及的粗蛮野风及着墨不多的文雅掌故,未必适合安坐家中闲怡展读,然其曲黠文体与“如刀般尖锐的观察力”(小说家V.S.Pritchett如此誉他)又令人嚼读兴味盎然。小说大师亨利·詹姆斯的游历见闻《美国景象》(TheAmericanScene)固令人钦其雄雅笔力,却也不免察觉詹姆斯委实不是投身深荒徒步苦旅之人。
刘易斯是二十世纪初的人,除了具有传统英国人被薰养的长年安于萧简田野、粗朴身家,甘于冷食、自得其乐于山野跋涉外,也深好远赴异国探奇寻险。而他去的,特别是尚未露出文明的地域;然本世纪的文明力量何其大,尚有什么地方不披靡?旅行家的天职便是一径在找寻这类角落。刘易斯爱挑选那些野蛮、未开化的地区,并且总在它们将被工业铲平或被西方观光模式庸俗化之前便抢先一步赶到。他的一九五九年各地旅行的文集《正在变的天空》(TheChangingSky),结自于《纽约客》(TheNewYorker)等期刊的多篇游记及见闻,尤可看出他对野境之强烈兴趣。
或正因刘易斯不够红,造就他旅行事业之更为绵长,这毋宁是他的幸运。太多早年成大名者,往往耽于富裕而致中老年颓唐无所事产。刘易斯则时时在出产,永远在路上。
一九九三年,八十五岁的刘易斯还出版了他龙钟老人的旅行实录《东方帝国》(AnEmpireoftheEast),这本边荒印尼的游记,让人见识到什么才称得上是“一生的旅行家”。
(一九九八)
理想的下午 第一部分 第四章 再谈旅行指南(1)

通常人是先想去某一地方,然后再去找那地方的指南。而不是先看过指南才生出想去该地之念。
这是指南体例上的先天悲情。乃它分门别类,细列车船方式、四季温度、旅店餐馆、博物馆公园、地址电话等刻板条目,造成不像是一本循字沿句顺流阅读的书。
虽然老于行旅之人爱随兴翻览各式指南者也所在多有。
令人起意想去某地的,常是文学(如小说《金阁寺》),电影(《罗马假日》),历史(埃及金字塔,中国长城),社会上累积的见识,朋友的口传等资讯,而很少来自阅读指南。
故指南成了备查者,总是被动体;不像游记或历史是发端者,它引动人的游兴。接着而来的,便是操劳指南以完遂他的游兴。何冤也指南!

指南,固是前人的先探成果,连象棋也有“仙人指路”的著法。既需先探,若非难于趋抵,不必做成指南。又若非有趣之地,亦不值得做指南;台北一直没有颇具模样的旅游指南,便因观光上不丰趣也。难探之地,不免集多人之力分区分类将之累聚成书;这固是指南之丰备优势,却没有单人写书得有之文气贯串、见解一致之长。一九七三年TonyWheeler与MaureenWheeler以两人之力写成的《省吃俭用亚洲游》(AcrossAsiaontheCheap),开创了往后的LonelyPlanet(寂寞星球)旅行指南系列,则是聚焦于“难于趋抵”的地区。同时期的Bradt系列的探险远足指南,由HilaryBradt创设,印刷采打字体,描述皆是个人实探踪迹沿途种种,从她与GeorgeBradt在一九七五年初的那本《在秘鲁与*循踪远足》(BackpackingandTrekkinginPeru&Bolivia)可以看出。
两者相较,LonelyPlanet全世界皆极易见,Bradt很不易见;这必然显示了什么,或许LonelyPlanet已懂商业化,甚至将它的地点难抵度开始降低;也或许Bradt的人手不足,没有随年份update其资讯,甚至只意涉足南美与非洲,其他地区不怎么着墨,等等可能原因,然亦未知也。
最显然的,Bradt指南没有产业化。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全世界有“指南工业化”的倾向,各种厂牌皆大规模、大范围地出版指南,一九八二年出的RoughGuidetoGreece之后,至今Rough(“磨粗”)指南已出了一堆子。
如今走进书店的旅游架子下,已令人眼花缭乱。我亦不时到各地各店架下,常常一个钟头下来,不知选什么好。最后觉得每一本都不够好。
尤其像巴黎,你翻看了八本十本,最后都有点不想去了。
我有这个问题。

极偏僻又极佳美的小地方,往往没有指南。尤其处于不甚有名的国家。威尼斯的指南绝对太多,安徽泾县则几乎没有书会提到。
这也说出了许多事。倘你要去极其个人、极其荒幽、极其不与他人共享的隐秘角落(如泾县的桃花潭),完全别考虑指南。
假如指南写到它,就别去。
指南的最坏情况是,毁灭了你的惊喜。
为了那些“秘密的角落”,很多作家只好在游记中故意隐藏其名,以免受观光客滥游以致不堪。水上勉(1919-2004)曾在《京都四季》一文中说及一株三百多年老的巨大樱花树,僻处于京都北面山村的古刹里,须四人合抱,每年四月二十七八日樱花怒放。这样的幽境,从无外人知道,仅村人得以享受,而村民也视若当然。水上勉只说在“北面山村的古刹里”“乘车五十分钟”“关于此刹我得保密”。
理想的下午 第一部分 第四章 再谈旅行指南(2)
生于意大利却大半辈子在美国担任新闻工作的LuigiBarzini,说他曾邀请几个美国记者到罗马一家菜肴极佳却不为人知的餐馆吃饭,自此以后报纸、指南开始介绍它,最后连航空公司的餐馆名单也登录它,造成它的菜再也不能入口,而服务也恶傲之极。Barzini当然深知公众化、庸俗化后之深害,也只有一直到了晚年才稍稍提点几个幽僻不受人访的小镇小村,却也只是简简几笔。例如以威尼斯以东的Gorizia、以南的Udine合成一弧,其内成百的小村小镇皆值得造访,甚至值得将余生托付于此。
其实知道意大利偏僻佳处的人原就不少,大伙皆不约而同地将之视为机密,便为了“指南之幽地破坏性”。
难道多半的指南,也故意只提那些俗所,以保幽境不被践踏吗?
因为实在不能说凡指南俱是由只知凡俗寻常地点的人所写。
难道说,作家就不愿写指南吗?
DaphneduMaurier(1907-1989,著有《牙买加客栈》、《蝴蝶梦》)六十年代写的《消失中的崆沃》(VanishingCornwall),将她熟知的崆沃娓娓细叙,足见她极有资格写成一本指南;然她仍去写成如今之体式,必然是崆沃这样一块地方如写成条列式的“指南体”压根就会很没神。
沈从文的《湘西》,在他以前,湘西未必有所谓指南;而湘西这样充满异风的地方,以指南呈现,或许也很无力。
如此看来,并非任何地方皆适于作成指南。搞不好台北便是一例。
至于松本清张的《京都之旅》(与樋口清之合著)算是少有的作家写指南又写得好的例子。除了作者的深厚素养及亲身浸润,也在于这个古城本身即很适合以指南体将之呈现。

指南可不可以是示范?例如巴黎的十日游,每天自早上起床,几点在哪吃croissant及咖啡,读何种报纸,该处有何样晨景。几点去哪处广场或公园。几点进哪个博物馆看何物。几点到哪家餐馆吃本地人习吃的午饭。几点乘哪一路公车略作绕游城市的几个要区。几点登上某一高岗眺望城市通景。几点赴一露天大型菜场去游逛并选购三两样新鲜水果以备补充维他命及旅途中颇需之纤维。几点选一咖啡店坐下休息或观人景及被人群观赏。几点返回旅店略事休息。几点赴何处晚餐,选何种红酒。几点赴哪里聆听歌剧或看电影或看表演。几点返旅馆睡觉。
倘能将每一去处之安排,皆极合巴黎之必要,又极符动线且不重复密集(如连看好几个美术馆),则常是好的示范。
RickSteves的《欧洲的后门之旅》(EuropeThroughtheBackDoor),算是示范式的指南。这类书,常极有用,但太有主见的旅者未必愿意照着做。
指南能取代真人导游吗?用这个问题来探讨指南之需倒是个好角度。
有两种导游:动线的导游及细节的导游。将行程之动线安排得好,三天两夜中各去些佳处,配置均匀,但各古迹景点完全令游客自我体会,导游者一个屁也不打,此为我所称“好的动线导游”。然这种导游若带队去希腊,游人所需之解说便或许得不着。
细节的导游,是描述所在景点之原委或史实。这是个难差使,常吃力不讨好。
指南亦面临如此问题。它必须描述。不论是多还是少。
“指南”激不激发“欲游者”之梦?若然,那指南岂不如同扣人心弦的散文或游记?是的,好的指南常是好的散文写作,但不多。
有的指南,太情感用事,作者自己沉醉其所旅游之地,说得天花乱坠,而展书者越读越生疑惧,这样的指南亦不成功。乃这样的书,像是描写天堂。
例如有人如此写纽约,我读着它,往往不敢相信。不是说纽约不好,而是此写者会叙它太好太激动,此类书太易招致实践时之反效果。

指南的产业化。造成指南写作的渐趋平庸或马虎。
也于是读者常需“博览群籍”。也就是既读老年代已写成的“老指南”或文人游记,再参以近年将史实update的新却平庸的指南。便如读《大英百科全书》,同样的条目,既去读新版本的科技昌明后之新知,也去返顾七八十年前文人写下的片段。
像美国在三十年代“大萧条”时集结众多文人撰成的WPA各州指南,至今读来仍是最好的。譬如你今日去新奥尔良,虽需一本新指南,那本一九三八年的WPAGuidetoNewOrleans仍可带着看;最后你发现,读得多的反而是这本老书。不为别的,因它写得好,写得不平庸不马虎。
中国的杭州亦然。一九二三年徐珂(曾撰《清稗类钞》)编的《西湖游览指南》(商务版)及一九二九年陆费执原辑、舒新城重编的《实地步行杭州西湖游览指南》(中华版)这两本七八十年前的老指南,也是今日指南无意也无能力做到的。
一九二五年陆璇卿编的《虎邱山小志》,不过四十二页文字,简明实用。其中有五页《旅客到苏分日游玩次序记》,叙八天中每日该游苏州何处,算是示范。
简短的指南,如今不易见了。
另就是,指南太多。
台湾的旅游书架,已让人疑虑台湾快成了被指南左右甚至污染的旅游生态之恶例了。
年轻人甚至爱好写指南了。他们一边旅行一边细琐记下沿途发掘的好吃物及廉宜货几乎成了他们出门旅游的目的了。
广于旅行的人家中常有一堆指南,亦途程之积累也。倘一个城市将许多家庭历年累存的各式指南、地图收集,举办一个大型的“旅行指南大展”,则自展品中可见出此间人赴外旅行之大概,以及深浅如何矣。
(刊二○○○年七月号《诚品好读》)
理想的下午 第二部分 赖床
有一种坏习惯,小时候一直改不掉,到了年岁多了,却不用改自己逐渐就没有了。赖床似乎就是。
躺在床上,早已醒来,却无意起来。前一晚平放了*个钟头的体态已然放够,前一晚眠寐中潜游万里的梦行也已停歇;然这身懒骨犹愿放着,梦尽后的游丝犹想飘着。
这游丝不即不离,勿助勿忘,一会儿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会儿源源汩汩,似又想上游于泥丸。身静于杳冥之中,心澄于无何有之乡。刹那间一点灵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转悠然,聚而不散,渐充渐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构成事情。
便因赖床,使人隐隐然想要创作。
赖床,是梦的延续,是醒着来作梦。是明意识却又半清半朦地往下胡思滑想,却常条理不紊而又天马行空意识乱流东跳西蹦地将心思涓滴推展。
它是一种朦胧,不甘立时变成清空无翳。它知道这朦胧迟早会大白,只是在自然大白前,它要永远是朦胧。
它又是一番不舍。是令前一段状态犹作留续,无意让新起的任何情境阻断代换。
早年的赖床,亦可能凝熔为后日的深情。哪怕这深情未必见恤于良人、得识于世道。
端详有的脸,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长时没赖床了。也有的脸,像是一辈子不曾赖过床。赖过床的脸,比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态,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遥想,却又不甚费力的那种遥想。
早上床赖不够,只得在晚上饭桌酒瓶旁多赖一赖。这指的是独酌。且看许多脸之怡然自得或似有遥想,也常在酒后。而这是浅酌,且是独自一人。
倘两人对酌,而有一人脸上似有遥想,则另一人弄不好觉得无趣,明朝也不想抱琴来了。
不只赖睡在床,也可在火车上赖床,在浴缸里赖床。在浴缸里躺着,只包的不是棉花被子而是热水被子。全室弥漫的蒸汽及缸里热腾腾的水,令全身毛孔舒开,也令眼睛合起,更使脑中血液暂时散空,人在此时,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要赖床赖得好,常在于赖任何事赖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过日子,过一天就要像长长足足地过它一天,而不是过很多的分,过很多的秒。那种每一事只蜻蜓点水,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顿顿,随时看表,到处赶场,每一段皆只一起便休,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看人所写书,便知什么人赖床,什么人不。曹雪芹看来赖床赖得凶,洪都百炼生则未必。
我没装电话时,赖床赖得多些。父母在时,赖得可能更多。故为人父母者,应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赖床。
老人腰腿无力,不能*于城市云山,甚也不能打坐于枯木寒堂,却可以赖床。便因赖床,人老又何悲之有?
虽出外与相得友朋论谈吟唱,何等酣畅;虽坐轩斋读宏文奇书,何等过瘾;然一径无事地躺着靠着,令心思自流,竟是最能杳杳冥冥把人带到儿童时的做梦状态,无远弗届。愈是有所指有所本的业作,如上班,如谈正事,如赶进度,最是伤害做梦。小孩捏着一架玩具在空中飞划,便梦想在飞,喃喃自语,自编剧情,何等怡悦。
赖床,在空寂幽冥中想及之事理、之史实,方是真学问。实非张开大眼看进之世态、读进之书本、听到的声响话语所能比其深谛。当然赖床时的想象,或得依傍过往人生的材料;广阔的见闻、淹通的学识或许有所助益,但见闻学识也不免带进了烦扰及刻意洞察的迷障,看来最是损折原本赖床的至乐。且看年少时的赖床恁是比中年的赖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虚要来得佳幽奇绝。可见知识人情愈积累未必较空纯无物为更有利。
有时在昏昧中自己隐隐哼在腔内的曲调,既成旋律,却又不像生活中听过的别人歌曲,令自己好生诧异;自己并非作音乐的,倘非已存在的、甚而曾是流行的名曲,岂会在这悠悠忽忽的当儿哼出?这答案不知要怎么找。事后几天没有因哪一首曲子之入耳而想起赖床时之所哼,致再怎么也想不起。这便像世上一切最美妙的事物,如云如烟,过去后再也不留痕迹。
(刊二○○○年三月二日中时“人间”)
理想的下午 第二部分 第六章 十全老人
一、吃饭——吃饭多在家中,餐餐四菜一汤。概多粗粮,米麦粱秫俱有。时蔬杂备,肉为点缀。鸡鸭买自山后村家放养者,蔬果亦来自零落园亩而非大场强加肥料揠长之品。葡萄常吃到酸的,所吃香蕉总是弯瘦,西瓜没吃过无子的。
油盐少使,味精未闻。若贮西食,不过巧克力、奶酪、咖啡豆数项而已。
既少上外间餐馆,厚酱浓辣无需入喉腹,菜上刻花及伧俗盘器亦无虑碍眼。
家中碗盘粗净,出自地方窑坊可也,白瓷、青瓷、酱色瓷皆得用之。
从未用过免洗筷,亦不甚有机会用塑胶筷、象牙筷。
没吃过一碗方便面。没喝过一杯可乐或罐装咖啡、即溶咖啡。
偶有宾客,不妨对酌。黄酒、大曲、葡萄酒皆好。下酒的花生米、豆腐干、白切肉也易备得。
二、住居——容身于瓦顶泥墙房舍中,一楼二楼不碍。不乘电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顾盼纵目。
必居于有四时之地。冬日瑟缩,倚炉火漫度长夜;夏日挥汗,炎炎午后正好瞌睡连连。
亦必有庭院,院中有树。不识营造园林,无需曲径通幽。疏树两三株,菜地一小块,有闲地堪晾衣晒被,人出房进屋有屋内室外之际足矣。
木窗木门,无需镂花冰裂。开门可以见山,闭门无需思过。坐只木椅木凳、藤椅竹椅;板硬不耐久撑臀骨,而藤竹骨疏,久坐时闻吱吱咿咿,亦令人如半坐半悬,适教人坐坐而起身动动,不必如烂肉一摊深陷软絮终日。
卧则棕棚、藤棚、木板棚,上铺棉褥。不用弹簧垫。求其硬,撑倚易也。
三、行路——不曾坐飞机。轮船稍有,扁舟则最素常。近则安步,远则汽车火车。山道维艰,偶赖流笼滑竿。
若乘汽车,不曾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行路观风赏光,随遇而安。迎面拂风,抬头见月,不必吟风弄月。停村坐店,但求歇其所止,不特攀乡搭客。
四、穿衣——穿衣惟布。夏着单衫,冬则棉袍。薄衫夹里,层层披上。暖时脱卸,凉则添加。不特变化款式,亦只灰蓝颜色。件数稀少,常换常涤,不惟够用,亦便贮放。不占家中箱柜,正令居室空净,心不寄事也。
五、度日——爱打呵欠,伸懒腰,咳嗽,清喉咙。偶亦吐痰,吐于土中,随滚成尘团。喝茶,时亦以舌漱荡口中浊腻,吞腹中。
凡写,只知以笔,不曾按压键盘以出字。实亦甚少写,日常惟以圆珠笔或铅笔记下电话号码。偶一写信而已。严冬呵冻笔研墨写春联已算是年中写字大事。
从未看过录影带;凡看电影,必看自电影院,且必在旧式单厅大院。切割成六厅八厅之新式小放映院,不曾进过。
听戏曲或音乐,多在现场。且远久一赴,不需令余音萦绕耳际,久系心胸。家中未必备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备书籍同义,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
倘合以上,其非十全老人?
百年来天下四处,此乡彼镇总存在些这样的十全老人。我亦途经不少地方,窥望度测过一些这样的人,或十全里的一袭一抹,引人遐羡。隔久了,走远了,亦常在心中泛起。旅中受风寒,卧床空寂,拉杂记下。
(刊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中时“人间”)
理想的下午 第二部分 第七章 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1)
我原来不是想去旅行什么的,是我大半生没在工作岗位上,于是东跑西荡,弄得像都在路上,也就好像便如同是什么旅行了。
至于我为什么没上班,也可以讲一讲。因为爬不起来。我那时(年轻时)晚上不肯睡;晚上,多好的一个字,有好多事可以做,有好多音乐可以听,好多电影可以看,好多书可以读,好多朋友可以聊天辩论,有好多梦可以编织,于是晚上不愿说睡就睡。而早上呢,没有一天爬得起来。即使爬得起也不想起,因为梦还没做完。
还有,不是不愿意上班,是还不晓得什么叫上班。因为六七十年代台湾的“上班”面貌,老实说,很荒谬;且看那年代的电影中凡有拍上班的,皆不知怎么拍,也拍不像。何也?乃没人上得班也。当然也就没有人会演上班。及于此,你知道台湾那时是多好的一块天堂,是水泥沥青建物下的大溪地;人散散漫漫,荡来荡去,是很可以的。荡进了办公室,说是上班,也是可以的。至于上出什么样的班来,那就别管了。所以我呢,打一开始也不大有上班的观念。后来,终于要上班了,也坐进办公室了,我发现,不知道干什么事好。再观看别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公在办。便这么,像是把人悬在办公室里等着去学会如何上班。正因为这样,你开始注意到台湾的办公室空气不够(还说成是“中央空调”云云)、屋顶太矮、地方太挤(大伙儿相距极紧极近,每个人能有自己思想的空间吗?)。
我固然太懒,但即使不懒,以上的原因足可以使我这样的人三天两天就放弃。
没学会上班
倒不是原则上的不想上班,是还不想在那个时候上班。心想,过些日子才去开始上班。只是这过些日子,一过便过了好多好多年。
另就是,心目中的上班,如同是允诺每天奔赴做同一件事。这如何能贸然答应呢?我希望每天睁开眼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转搭两趟公交车去市郊看一场二轮电影便兴冲冲地去。想到朋友家埋头听一张他新买到的摇滚唱片便兴冲冲地去了。想与另外三个兴致高昂的搭子一同对着桌子鏖战方城来痛痛快快地不睡觉把这个(或两三个)空洞夜晚熬掉,便也都满心地去。
便是有这么多的兴致冲冲。
终至上不得班。
另者,不愿贸然投身上班,有不少在于原先有十多年的学校之投身,甚感拘锁,这下才刚脱缰,焉能立刻又归营呢?
当然,每天一起床就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看起来应该是最快乐的了;然愈做往往会愈窄,最后愈来愈归结到一二项目上,便也像是不怎么特别好玩了,甚而倒有点像上班了。人们说武侠作家很多原先是迷读武侠小说者,废寝忘食,后来逐而渐之,索性自己下手来写。喜欢唱戏的,愈唱愈迷,在机关批公文也自顾自哼着,上厕所也晃着脑袋伴随噼里啪啦屁屎声还哼着,终至不能不从票友而弄到了下海。
每天一起床,其实并没奔赴自己最想做之事,只是不去做不想做的事罢了。就像一起床并不就立刻想去刷牙洗脸一样。若不为了与世相对,断不愿刷牙洗脸也。
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缺点,也可能是这辈子我最大的资产。因为懒,太多事皆没想到去弄。譬似看报,我从没有看报的习惯(当然更不可能一早去信箱取报纸便视为晨起之至乐)。不但不每日看,也不几个月或几年看一回。倘今天心血来潮看了,便看了。没看,断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漏之憾。有时,突然想查一些旧事了,到图书馆找出几十年前的旧报纸,一看竟是埋头不起,八小时十小时霎间飞过。这倒像是看书了。
理想的下午 第二部分 第七章 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2)
我对当日发生的事情,奇怪,不怎么想即刻知道。
我对眼下的真实,从不想立时抓住。我总是愿意将之放置到旧一点。
但不想每天时候到了便去摸取报纸的真正理由,我多年后慢慢想来,或许是我硬是不乐意被这小小一事(即使其中有“好奇”的廉价因素)打坏了我那原本最空空荡荡的无边自由。
于自由之取用
可以那么样的自由吗?有这样的自由的人吗?
我躺在床上,跷着脚,眼望天花板。原本是睡觉,但睡醒了,却还未起床,就这么望着天花板,若一会儿又困了,那就继续往下睡。反正最后还是睡,何必再费事爬起来。
出门想吃早饭,结果一出去弄到深夜才回家。接着睡觉。第二天又在外逛了一天。傍晚有一个人打电话来,说这两天全世界都在找我,却打电话怎么也找不到我。乃我没有答录机,也没有手机,所以他们急得要命时,我却一点没感觉。
当他们讲出找我的急切因由时,我听着很不好意思,也很心焦,当时亦深觉抱歉,差一点认为应该要装设答录机甚至手机了。但第二天又淡却了这类念头。
倒不是为了维护某份自由,不是。是根本没去想什么自由不自由。
每天便是吃饭睡觉。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就何时吃与睡。单单安顿这吃饭睡觉,已弄得人糊里糊涂;别的事最好少再张罗。吃饭,是在外头;睡觉,是在深夜;办这两件事时皆接不到电话。这两件事之外,其他皆不是事;如看报啦、如看电影啦,与人相约喝茶喝咖啡喝酒啦、买东西啦,等等等等,都是容易伤损吃饭与睡觉,故不宜太做张罗。
只有极度的空清,极度的散闲,才能获得自由。且是安静的自由。
像远足(hiking)便不行,它像是仍有进度、仍有抵达点。必须是信步而行,走到哪里不知道,走到何时不知道,那种信步而行方能获得高品质的自由、心灵安静下深度满足的自由。寻常人一辈子很有效率、很努力、很有成就地过日子者,不可能了解前述的“自由”。
像现下这一刻,深夜三点半,我刚自一书店逛完出来,肚子饿了;我想吃的早点——豆角包子与韭菜包子,再带一碗绿豆稀饭这种北方土式口味——要到五点多才开,怎么办?我绝不会就近在7-Eleven买点什么打发,我会熬到五点多然后很完备地吃上这顿早点。
太自由了。真是糟糕。我竟然不理会应该马上睡觉、第二天还有事等等可能的现实必须。然我硬是如此任性。人怎么可能那么闲?
我对自由太习惯去取用,于是很能感受那些平素不太接获自由的人们彼等的生态呈现。
因为只顾自己当下心性,便太多名著因自己的不易专注、自己的不堪管束而至读没几页便搁下了。
固然也是小时候的好动,养不成安坐书桌习惯,听墙外有球声嬉闹声早奔出去了。
我固也能乐于偶尔少了自由,像当兵、像上班、像催促自己赶路、像逼自己完成一篇稿子等等。然多半时候,我算是很散漫、很懒惰、很不打扫自我周遭的一种姑且得取自由者。
但这也未必容易。主要最难者是要有一个自由且糊涂的家庭环境,像一对自由又糊涂的爸爸妈妈,他们不管你,或他们不大懂得管你的必要。当然,不是他们故意不爱管,而是他们的时代要有那股子马虎,他们的时代要好到、简洁到没什么屁事需要去特加戒备管理的。
理想的下午 第二部分 第七章 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3)
这种时代不容易。有时要等很久,例如等到大战之后。
这种时代大约要有一股荒芜。在景致上,没什么建设,空洞洞的,人无啥积极奔赴的价值。在人伦上,没什么严谨的锁扣,小家庭而非三代同堂,不需顾虑伯伯叔叔等分家分产之礼法。在地缘上,微有一点僻远,譬如在荒海野岛,与礼法古制的中心遥遥相隔,许多典章不讲求了,生活习尚亦可随宜而制,松松懈懈愉愉快快,穷过富过皆能过成日子。因太荒芜,人们夜不闭户。因太荒芜,小孩连玩具亦不大有,恰好只能玩空旷,岂不更是海大天大?
从无到有之所见
我是在五十年代度过我的童年时光的,故举凡五十年代的穷澹与少颜色,颇会熏染着我很长很深一阵子。那是二十世纪的中段,是战后没太久,彼时弥漫的白衬衫、黄卡其裤这类穿着,可能我一辈子亦改不了。
早先没有电视,一九六二年始有。电话亦极少人家有。
先是全是稻田,其间有零星的农家三合院。所谓田野,是时在眼帘的。
孩童的自己设法娱乐,像抓着陌生人衣角混入影院观影。
自求多福(偷鱼卖、赌圆牌卖钱)。
自由找事打发精力时间。故发展出许多无中生有的想象力。
大多是矮房子。后来才有公寓,继而有电梯大楼。
小学生常有赤脚者。那时的仁爱国校(是的,正是今日东区的仁爱国小),窗外极空旷,先是操场,操场后是一望无际的农田与三两户农家,学生自草坡农家赤脚上学,上了一两堂,没意思了,便自然而然地回家了(譬似想起了家里的牛,他心中未必有逃学之念),不久,远远可见其母打着骂着,他则躲着奔着,一步步由远至近走回校来。这一切,完全无声,一个长镜头完成。
人生与电影相互影响
我们并没有太多“儿童片”可看(正如我们没像今日孩子有恁多玩具一般),故我们所观电影,便自然而然是大人看的电影。《美人如玉剑如虹》(Scaramouche),虽有“剑”,但更多“美人”,其实是大人看的电影。《原野奇侠》(Shane),片中虽有小孩,我们才不管他,我们想看的是枪战,此片当然也是大人看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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