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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下)

_19 朱苏进(现代)
此时如悟正走在京师鼓楼大街上。
夜色昏暗,大街上只有几个糕饼铺子和茶楼、酒肆在营业,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五军都督府的巡逻兵骑马走过。
一个黑影贴着街旁房屋的墙根慢慢移动着。黑影见附近无人,便提起糨糊桶,用刷子迅速在墙上刷几下,再贴上一张纸,然后溜掉。
那正是从如悟褡裢里发现的那种揭帖。而贴揭帖的人,正是和尚如悟。
第二天早上,揭帖就呈现在华盖殿龙案上了。
早朝的时候,朱元璋铁青着脸,抓起龙案上的一把残破的揭帖掷到丹墀下,对众官说:“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御林军都是干什么的?一个晚上叫亡命徒贴了上百张揭帖?”
一个御林军指挥出班奏报,已全城戒严,正在搜捕凶犯。
朱元璋问群臣,是否知道是何人所为?
没人敢抬头,没人能回答。
朱元璋问李善长:“李爱卿看不出来吗?”
李善长说:“文笔老辣,不是等闲之辈。”不知他是不是有意含混其辞。
胡惟庸说:“很像在逃的李醒芳的手笔,这里的章句也像他新刊刻的那本书,臣已送呈皇上了。”
“还是胡爱卿有眼力。”朱元璋痛责群臣无能,限令一定要抓到李醒芳,要举国严密搜捕他,不怕他上天入地。
这件事令胡惟庸特别兴奋,回到家中,他叫人把如悟秘密带来见他。胡府准备了一间密室供胡惟庸夜审。
如悟被人用黑布口袋蒙着眼睛推了进来,随后门又关死了。
胡惟庸离座,亲自揭下罩他在头上的黑口袋,如悟还发蒙呢,昨天赏银子,今天怎么这样对待他?
胡惟庸说:“你知道为什么捉拿你吗?”
如悟口齿不清地说他没罪。
胡惟庸告诉他,皇上已下令,全城搜捕他。
“我是好人!”如悟说。
胡惟庸把从墙上揭下的揭帖掷到他脚下,说:“好人能到处贴这个骂当今天子吗?”
“谁看见我贴了?”如悟梗着脖子抵赖。
胡惟庸又从座位底下拉出如悟的褡裢,从里面又掏出一大堆没来得及张贴的帖子,也往他脚下一扔,如悟便不再抵赖了,他说:“是贫僧,又怎么样!杀了我吧!”
胡惟庸也不再兜圈子,说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叫皇上割去半截舌头的和尚如悟,皇上饶过他一命,如今他恩将仇报,如把他交给皇上,必把他凌迟处死!
如悟说:“死了又怎么样!今生报不了仇,来生贫僧也要杀他。”
胡惟庸说很敬重他的胆魄,有心成全他,留他一命,问他该怎么感谢自己?
如悟说:“贫僧没有银子。”
“我不要你银子。”胡惟庸说,“我只要你告诉我,写这揭帖的人在哪儿?”
如悟很警惕,他含混不清地说:“是我自己,没有别人。”
胡惟庸笑了:“你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你能写出这么一笔好字?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写的。”
如悟高度警惕地瞪着他。
“是李醒芳,对不对?”胡惟庸说。显然说到和尚心坎上了,如悟先是表示惊讶,而后才拼命摇头否认:“不是他,不认识。”
“你误会我意思了。”胡惟庸说,“李先生是我的朋友,失踪多年,我一直在找他,我决没有害他之意。”
如悟仍然不松口,一口咬定“不认得他”。
胡惟庸有点失望,他走到门口,管家卢仲谦说,这秃和尚嘴这么硬,给他上刑,烙铁上去,啦一声,马上招了。
胡惟庸却摇摇头,并且吩咐,去拿饭给他吃,问问和尚,如果不忌口,就给他大鱼大肉吃。
如悟听到了,忙说:“贫僧吃肉。”
胡惟庸忍不住笑了。他对如悟很有好感,如悟和尚挺仗义,不肯轻易交出李醒芳来,这人可以信赖。
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03节 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卢仲谦不解,他不供出李醒芳来,还供他好吃好喝?
胡惟庸一笑,要他照吩咐的话做。胡惟庸要放长线钓大鱼。
酒肉端上来,如悟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
卢仲谦进来了,托着两锭银子,是每锭五十两的大锭。趁如悟低头吃饭当儿,他把一锭银子掖进自己怀中,方盘上只剩了一个。他把银子放下,问:“吃饱了吗?算你走运,酒足饭饱,还有银子花。”
如悟问:“不抓我去见朱元璋了?”
卢仲谦告诉他,明天送他出城,放他回皇觉寺。
如悟含糊不清地念了句“阿弥陀佛”,问那个好心人是谁?为什么放他?
“你不必问了。”卢仲谦说,“他是个好心人,他也与皇上有仇,将来有用着你的时候,你能帮忙吗?”
如悟说了一声“能”,不住地点头。
第二天早上,卢仲谦果然用相府豪华马车送如悟出城。各城门盘查可疑行人很严,但没人敢查相府的车。
马车出了城,如悟才算松了口气。到了僻静地方,卢仲谦打开车帘,让如悟从里面出来。如悟穿了一身新袈裟,依然背着他的褡裢。
卢仲谦说:“我就不再往前送了,保重吧。”
如悟双手合十,向他作揖,含混地说:“谢了,用我就说话。”
卢仲谦说,他家主人与李醒芳先生是至友,埋怨他不肯告诉在什么地方。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悟摇摇头:“真不认识。”
卢仲谦说:“既然不说,也不勉强了,走吧,后会有期。”
如悟沿着大路走了,卢仲谦对身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吩咐,跟着他,一直跟到皇觉寺。他一定会去找那个李醒芳,到时候回来报信,千万别打草惊蛇惊了人家。
小厮点头答应下来,迈开步跟着如悟的脚步追踪而去。
朱元璋思忖再三,才决定把潜在的危机告诉太子朱标。
朱元璋是从“家贼难防”入手谈的,他说几次走漏风声,都是达兰干的,屡试不爽,从前她支使过太监二乙给胡惟庸透信,没想到现在达兰自己上阵了。
“她身为贵妃,这是为何呀?”朱标问,“她难道与胡惟庸有奸情吗?”
“这虽不得而知,却不大像。”朱元璋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们有共同的阴谋,也许胡惟庸答应日后扶植朱梓为帝。
朱标摇摇头,依然认为不可能,根本办不到的事,那不是异想天开吗?况且潭王封了王,已经是很好了呀。
朱元璋问太子,没听别人议论吗?都说朱梓长得与朕迥异,别的皇子有的很像朕,有的像得少一些,只有他,全然不像。
“听是听说了,”朱标说,“显然是无稽之谈。”
“不是空穴来风。”朱元璋说,达兰进宫,八个月生了朱梓,当时朱元璋以为是不足月,还有七个月早产的呢,现在看来,朱梓有可能是陈友谅的遗腹子,不然达兰这举动无法理解。
朱标听了这话,直惊得目瞪口呆。
朱标问朱元璋的意思,是先拿哪一个开刀呢?
朱元璋并不怕他们倒海翻江。达兰并不可怕,她最多是想把她儿子推到太子宝座上,这谈何容易!最大的隐患是胡惟庸,他的党羽遍布朝野,牵着耳朵腮动,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不能动。
朱标担心会养痈为患,到了他成气候时,更难收拾了。
朱元璋笑了:“你比朕还急。总算知道凶险随处随时都在了,一味的仁慈是害自己。告诉你吧,朕是在为猛兽挖陷阱,陷阱没挖好,掉下去也会逃生。”
朱标问:“父皇想用欲擒故纵之术?”
朱元璋分外兴奋:“你太令朕高兴了。正是。”朱元璋是这样分析的,举国上下,人人都说胡惟庸是经国之栋梁,于社稷有功,现在杀他,会让人为他可惜,抱不平,反倒怪罪于朱元璋。让他自己把狼子野心露出来,恶贯满盈了,也就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时,收拾他也就瓜熟蒂落了。
朱标表示折服:“父皇确实高瞻远瞩,儿臣学都学不到啊。”
朱元璋哈哈大笑了。他说,杀人,要杀出名堂来,要杀得人人畏服。对达兰、朱梓也一样,现在都可忍耐,什么时候反心毕露,捉住了尾巴再下手。
达兰也知道那天在他面前太露骨了,昨天来朱元璋跟前负荆请罪。还要在他万寿节前夕在仁和宫举行家宴呢。
朱标问:“父皇答应了吗?”
朱元璋说:“答应了呀,这样可以稳住她。”
朱标认为这样也好,对她越是仁至义尽,日后才看出她的丑恶来。
胡惟庸那边,并没有因为朱元璋没有什么动作而放松了警惕,他依然在密锣紧鼓地作准备。他一直在等来自皇觉寺的消息,他要找到李醒芳,这是个与朱元璋有不共戴天仇恨的人。这么多年仍没忘写书、刻印揭帖来报仇,如果找到他,当然是一拍即合。胡惟庸很欣赏他那刀子一样的文笔,说一个李醒芳抵得上十万刀兵是一点都不夸张的。讨伐朱元璋,就应当有一篇骆宾王那样千古传诵的《讨武檄》一样的檄文,这重担只有李醒芳能挑。
跟随如悟和尚去的小厮一直盯着如悟。他回到皇觉寺,几乎没出过庙门。这李醒芳到底藏在何处?如今的皇觉寺金碧辉煌,今非昔比,绿树红瓦,钟鼎之声远播。
如悟回到寺中,跟他来的小厮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如悟去担水,小厮远远看着;如悟扫院子,小厮躲在墙外看着;如悟诵经,小厮在大柏树下窥视。
终于到了第二天,如悟趁黄昏没人时悄悄来到一处经堂门前,双手一揖,含混地叫了声“长老”。
里面走出一个文气十足的和尚来,他正是失踪已久的李醒芳。
李醒芳亲热地拉着如悟的手:“你回来了?”
如悟连比画带说:“未净长老写的帖子,我都贴出去了。”跟踪的小厮躲到了白果树后,心里想,原来丞相大人寻找的李醒芳是个长老!
李醒芳笑了:“没出事就好。”
如悟说,皇上满城抓他,有人把他送出城来,才没遭毒手。
李醒芳不免奇怪,忙问是谁这样好心。
如悟:“他说是你的朋友。”
李醒芳埋怨:“你怎么能说出贫僧?”
如悟也不知长老原名叫什么,便问,师父俗名是叫李醒芳吗?
李醒芳大吃一惊,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他的俗名?看来来者不善啊。
如悟摇摇头:“他没说。他让我说出你在哪儿,我说不认识。”
“好。”李醒芳说,“去做功课吧。”
如悟下了台阶,从夹道走了。
躲在树后的小厮也缩回了头。他很兴奋,管他李醒芳是和尚还是道士,找到下落就可以回去向丞相交差了,他决定连夜回金陵。
此时胡惟庸的那架机器仍在不停地运转着,他把能利用的力量全都调动起来了。他很得意,当年他有意识地讨好、卖人情、宽纵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种,今天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白衣素士模样的杨希圣从遥远的云南奉召来见胡惟庸了。
胡惟庸待他如上宾,首先问候了他的老母亲,问她是否康健?又问去年捎去的人参用了效果怎么样?
杨希圣一再致谢,他说母亲今年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她老人家每天只一件功课,早晚一炉香。
胡惟庸笑了:“嗯,信佛了。”
“不。”杨希圣说,她供的是活佛,那长生牌位上写的是丞相的大名。
胡惟庸惊得站了起来:“这我怎么承受得起!这不是让我折寿吗?在下何德何能,敢受她老人家如此顶礼膜拜。”
杨希圣怎能忘本?他哥哥杨宪获罪,杨门抄家时,皇上命令净身出户,杨希圣冒死带了点珠宝,丞相明明看见了,却帮着掩藏,日后就是靠变卖这点珠宝,得以在乡间购置一点薄田,奉养老母,不致冻馁而死。这大恩,杨门一家老小,岂能忘吗?杨希圣提起往事,满眼是泪。
胡惟庸说,这是区区小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他叮嘱杨希圣,回去切切记住,将供他的长生牌撤去,代向令堂大人致意。
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04节 找到了李醒芳的行踪
“恩相就不要管了。”杨希圣说,“即使我说了,家母也未必肯听,随她去吧。”
胡惟庸说:“这真是折杀我了。”
杨希圣说:“不知恩相找我何事?我一得到消息,就连夜上路了。”
“也没什么大事,”胡惟庸说,“偶然想起你来,想见见。”
杨希圣是个精明人,恩相日理万机,会记起他来?一定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胡惟庸沉吟着没有马上说。
杨希圣给他跪下了:“恩相是信不过杨某人吧?我的命都是恩相给的,大不了再把命还给恩相就是了。”
胡惟庸扶他起来,这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说:“我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才不远千里叫你上来。你能找几个可托生死的弟兄吗?”
“这个不难。”杨希圣说,他在家乡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几个虽出身贫贱,却十分仗义,为朋友肯披肝沥胆,武艺又都高强,可供驱遣。
“好吧。”胡惟庸赞许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吩咐门外的卢仲谦摆家宴,他说今天什么都不做,只陪杨先生。
杨希圣十分感动地望着胡惟庸。
卢仲谦小声对胡惟庸说:“那小厮从皇觉寺回来了。”
胡惟庸眼一亮,吩咐道:“叫他在外书房等我。”又吩咐卢仲谦叫他们烧点热水,请杨先生洗一洗,然后送到客房稍事休息。
杨希圣说:“恩相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胡惟庸赶到外书房时,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进来,行了大礼,胡惟庸说:“累了吧,坐吧。”
小厮不敢坐。胡惟庸问他找到那个李醒芳没有?
小厮道:“小的不知那个叫未净的大和尚是不是李醒芳,反正如悟和尚去见他时说,长老写的帖子都贴出去了,长老还夸他没出事就好。”
胡惟庸眼里闪了一下光亮,他心想,怪不得皇上派锦衣卫的人普天下提拿他也没抓到,原来他披上了僧衣,躲到了寺庙里,最妙的是成了皇上起家的皇家寺院的长老,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呀。
沉吟了一下,胡惟庸问李醒芳法号叫什么?
“叫未净。”小厮回答。
“未净?起得好。”胡惟庸心里想,可以说是凡心未净,也可说是仇恨未净。
小厮说他可有名了,好多来自外地的高僧都来听他讲经弘法呢。
胡惟庸眉头一皱,忽然说,这个人必定不是他要找的李醒芳,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小厮说,大眼睛,浓眉毛,白白净净……
“那就不对了,相貌不对。”胡惟庸说,他要找的那人是个黑黑的脸、一脸络腮胡子……他注意看了一下小厮失望的表情,马上拿了五两银子给他:“拿去吧,去皇觉寺的事,跟谁也不要说。”
小厮见钱眼开,说了声“谢大人”,乐颠颠地走了。
找到了李醒芳的行踪,胡惟庸如获至宝,他编了个理由,要去皇觉寺进香。朱元璋再警惕,也不会想到胡惟庸在他的皇家寺院做什么手脚,便痛快地答应了。
胡惟庸所以要找李醒芳,是想请他写一篇《讨朱元璋檄》,发难时布告天下,他认为一篇好的檄文,顶得上十万精兵。当年唐代徐敬业起兵,用了才子骆宾王写的一篇《讨武檄》,骂的是武则天,武则天看了称赞是奇才,事后非但不杀骆宾王,反倒重用他,由此可见这檄文马虎不得。
丞相来上香,是皇觉寺上下轰动的大事。
皇觉寺的大小和尚百余人全都聚在山门前迎候胡惟庸。
如悟也在其中,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大人物光顾。
一溜宫轿在卫队的护卫下缓缓来到山门前,纷纷驻轿下马。
如悟问旁边一个体面些的和尚:“今天是什么大施主来上香啊?这么隆重?”
那和尚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胡丞相,他是替皇上来上香的,自然更不同了。
如悟动了好奇心,倒要看看这个胡丞相长得什么样,光听说他威风得不得了。
胡惟庸走出轿子,尽管他的官袍华彩斑斓,如悟还是认出他来,大吃一惊:“怎么是他?”
旁边的和尚不明白如悟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便说:“你认识丞相?”
如悟忙摇头,趁人不注意溜走了。
胡惟庸与几个长老见了面,却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丞相到来,他们寺的住持未净竟然不出来,这不是对他的轻慢吗?
那位须发皤然的长老说:“贫衲才是皇觉寺的住持。未净长老只是在本寺挂单的高僧而已,他的性情是轻易不见人,请丞相海涵。”
胡惟庸换了一副泰然的笑脸:“没关系,听说未净大师修炼功深,四方僧众纷纷前来听他弘法讲经,我也想见识见识呢。”
住持说:“等老僧与他磋商一下才好。”
胡惟庸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的小厮一眼,没再说什么,开始迈入山门,顿时佛门特有的乐声大作,钟鼓之声悠扬。
如悟神色慌张地跑进李醒芳的禅室。李醒芳正伏案写着什么,一抬头见了他,便问:“你不去接胡丞相,跑来做什么?”
如悟连比画带说:“他、他,胡,胡,就是……放我的人。”
李醒芳皱眉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个来进香的胡丞相就是打听我下落,又放你出城的那个好心人?”
如悟拼命点头。
李醒芳放下笔陷入沉思。看来,胡惟庸上香是假,来找他是真,他来干什么呢?有顷,他对如悟说:“你去告诉住持长老,说我不见任何人,尤其不想见胡惟庸。对了,就说我游方在外,不在皇觉寺。”
如悟答应一声出去,把门掩了。
一切礼仪性的程序过后,胡惟庸公事已毕,下面就是千方百计找李醒芳了。他谁都不愿惊动,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李醒芳面前,他想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说服他,再倨傲的人也得为我所用。
入夜,四处是木鱼声、诵经声。
胡惟庸带着小厮趁着月色走出下榻的配殿,在香烟缭绕的寺院中走动着。胡惟庸问:“你还记得那间经堂吗?”
小厮点点头:“在大雄宝殿后面。”
胡惟庸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二人绕过夹道,来到李醒芳的经堂前,里面灯光不亮,很静。
小厮指了指:“就是这间。”
胡惟庸把小厮留在门外,自己弹冠振衣后上了台阶,双手一推,推开了木板门。
胡惟庸随着门响进入禅室时,正坐在蒲团上看书的李醒芳吃了一惊,认出来是胡惟庸后,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真够有本事的了。他估计,他不是替朱元璋来抓他的,如是那样,用不着这么神秘,这么鬼祟。
胡惟庸笑嘻嘻地说,原来这佛门的门槛也没有多高;醒芳先生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大法师,真是匪夷所思呀。
李醒芳说:“贫衲不知你在说什么。”
胡惟庸叹息连声,说醒芳先生够可怜的了,被逼到如此地步,殊堪同情。
李醒芳说:“施主如再乱说,贫衲可要送客了。你说的贫衲全然不懂。”
胡惟庸说:“佛门门槛再高,也隔不住复仇之心。先生身在槛外,却书写揭帖咒骂当今天子,是叫人敬呢,还是令人恨?”
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05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醒芳沉不住气了:“请你出去。”并且又补了一句:“贫僧可要喊人了。”
胡惟庸笑着说:“你当然不会认不得我,我找你非止一日了,皇上找你是要追回铁券杀掉足下,我却是要帮你完成为楚方玉复仇的宿怨,你如何真假不认呢?”
李醒芳的心动了一下,在他沉默的当儿,胡惟庸又说:“请先生放心,我绝无害君之心。倘想加害,早把你抓去献到御前了。上次放如悟回来,就派人跟踪而来,对先生的来龙去脉,早了若指掌了。”
李醒芳索性摊牌:“说吧,你想干什么?”
胡惟庸说:“不请我坐吗?”不等李醒芳答话,他自己坐到蒲团上,从南泥壶里倒了一盏茶,喝着,说,天下有道伐无道,古来如此。当今皇上起事之初,做了应天顺人的事,可现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他想起事,想请先生助一臂之力。
李醒芳说:“你起不起事,与我无关。我也绝不与你这等人为伍,请免开尊口。”
胡惟庸说:“足下这就不对了。我胡惟庸是君子是小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朱元璋是你的仇人,就足以让我们联手,事后各走各的,我又不会玷污了先生的高洁。”
这话倒也驳不倒他,李醒芳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胡惟庸说:“草拟一篇振聋发聩的《讨朱元璋檄》。我相信,你的文采不比唐代的骆宾王差。”
李醒芳虽多少有点动心,却还在犹豫。
胡惟庸说起李醒芳在钟山脚下给楚方玉立的碑,说一独夫杀二才女,真叫解恨,那碑文令人肝肠寸断,就是为了楚方玉,也应当答应起草檄文啊。
李醒芳终于点头了:“我答应你。但只写檄文,不参与你的事。”
“岂敢奢望!”胡惟庸说:“也只是想借先生如椽大笔而已,一篇檄文抵得上十万刀兵啊。回头我会叫人送来润笔费,请先生笑纳。”
“你不要亵渎我。”李醒芳说他已在空门,视金钱为污秽之物,何况为了楚方玉,他更不能谈钱,他写檄文,也只是为楚方玉而写。
答应写就行,胡惟庸岂管他到底为了谁!
在胡惟庸看来,达兰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是个很好的同盟,又是个危险的同路人,离不开,也甩不掉。他一边按着自己的设想准备着,也不能不稳住她,万一她能成功,自己的风险也会小。被她纠缠不过,胡惟庸到底从户部挪用了一笔款子,又从兵部弄了一笔,给了朱梓。他没想到,人一到长沙,朱梓就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干了起来。
胡惟庸尚不知朱元璋得没得到奏报,反正他有点胆战心惊,这太张扬、太过分了,朱元璋会怎么想?
果然,有一天朱元璋宣胡惟庸到了奉先殿,先问了问今年的年成,农夫的日子过得怎样。胡惟庸说,托皇上的洪福,今年河汉一带、长江两岸,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户部的赋税进项也比去年多了两成。
朱元璋很高兴,话锋一转,他忽然问起了封地诸王的事,问胡惟庸耳朵里听到什么没有?
胡惟庸愣了一下神,由于不知皇上何意,他只好笼统地回答,诸王都很守规矩,没听到有什么微词。
朱元璋说,历来各朝分封太滥,诸王的权限太大,收税、养兵,成了国中之国,尾大不掉,容易出事,这是朱元璋限制王子们权力的原因。他说燕王朱棣地处边塞重镇,元朝逃逸残部时时犯边,威胁大明王朝,让燕王统率封地将领,是替朝廷靖边,并不是他的私家兵。而朱元璋听说潭王竟然也在长沙操练人马,竟招募了上万人马,朱元璋正在查,是何人指使,他不得不疑心,但愿是朱梓年幼无知,想炫耀一下,如果有非分之想,那可是罪不容诛了。
胡惟庸不知道朱元璋对他说这些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如果是探讨,是征询意见,就很正常了;如果是发觉了他动用兵部、户部款项支持朱梓,才这样敲山震虎,那就相当危险了。
胡惟庸尽量平淡无奇地说:“青年人年轻气盛,弄一支亲兵,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说朱梓聪明好学,人都称他身上有朱元璋雄风,他不会有越轨行为的。
朱元璋似信非信,他说:“但愿如此。朕还在世,必须想到百年之后的安稳,不能让兄弟阋于墙的僭越丑事发生在我朝,如果谁想试法,朱元璋不管他是不是骨肉,也要把他正法,杀无赦。”
在胡惟庸听来,这是敲响了警钟,然则是给朱梓敲的,还是给他胡惟庸敲的?不得而知,他宁可看成是给他敲的。胡惟庸很怕达兰弄出事来。
在与达兰缱绻缠绵的时候,胡惟庸尽全力与她周旋,让她满足。当两个人都汗水淋淋地仰面躺在床上喘大气的时候,胡惟庸先是说了些已离不开她的话,又和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万一日后潭王得继大统,你就是太后了,我是什么?总不能是太上皇吧?”
达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想得美,可以封你个八千岁,像宋朝赵光义那样,给你一把尚方宝剑,可以上打君,下打臣,还不够你威风的了?”
“那我也不是吕不韦了吗!”胡惟庸便同达兰讲起秦始皇的故事。据说秦始皇的母亲是大商人吕不韦的妾,送给了秦王,送进宫的时候与达兰一样,有了身孕,大概上天不想让这事露马脚吧,竟让秦始皇在他娘的肚子里多呆了两个月才出生,一点不引起怀疑。事实上,那天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吕家的了。
达兰说,陈友谅死了,没人跟他争,他就是吕不韦。胡惟庸说,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八千岁吧。
在达兰进一步确信胡惟庸对他们母子毫无二心之后,她得意洋洋地把潭王已在长沙招一万私家兵再去北边买三千匹蒙古马的事告诉了胡惟庸。
胡惟庸披了一条被单坐起来,一边喝茶一边说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达兰问怎么了?胡惟庸说她太性急了,这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很犯忌的。朱元璋今天的话说得已经很难听了,他不容许兄弟阋于墙的事发生在大明朝,不管是谁?胆敢争夺皇位僭越者,杀无赦。
达兰吓了一跳,眨着眼想了想,又渐渐镇定下来,不就是招了私家兵吗?这也谈不上造反啊!她说劝潭王秘密一点就是了,把军队弄到山里去练,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吗?
胡惟庸决定再进一步吓唬她一下。胡惟庸认为她是个把握不住的一团火,你不熄灭它,它随时可以烧大,甚至把胡惟庸也烧死。
胡惟庸说:“你太小看皇上了,你说,他比平常人的智谋高不高?”
那还用说吗?达兰岂敢低估朱元璋!
胡惟庸说得振振有词,既如此,人人都看得出来朱梓长得不像父皇,他会看不出来?而况朱梓又是提前出生的,有不足月的,但不足月的与足月的孩子岂能没有分别?在胡惟庸看来,朱元璋早就心里有数,也许是因为怕丑闻传出去,他给自己弄了顶绿帽子戴,何其不雅,他才哑巴吃黄连,认了。认了却不等于甘心,他怎么会对朱梓信依赖如其他诸王呢?即使太子朱标是个废物,废了他或他自己早夭,重新立太子也绝不会选到朱梓头上。
这无异于一桶冰水兜头泼到了达兰头上,能说胡惟庸说得不对吗?这样看来,想等着平平稳稳地谋立太子的事是永远不可能的,当不成太子怎么谋国?怎么替陈友谅夺回江山?
她咬了咬牙,说,她想好了,让儿子带一万兵马火速秘密回来,叫胡惟庸买通御林军,届时里外夹攻,夺得皇位。她决定趁皇上驾幸仁和宫时下手,或杀了他,或把毒药下到酒中毒死他,然后趁乱举刀兵,抢先登王位,等秦王、晋王、燕王他们回来,一切都晚了。她认为,只要胡惟庸支持她,群臣就有了一大半,里应外合,没有不成的。
胡惟庸被这女人异乎寻常的大胆想法惊得目瞪口呆,小时候奶奶讲的瞎话也没有这么离奇。胡惟庸原本是想吓她一吓,不让她张扬,让她收敛,弄不好惹了祸会把胡惟庸牵扯进去。却不料他的一番话反倒起了火上泼油的作用,真叫他啼笑皆非。
胡惟庸是领教过达兰的,这女人办事有她自己的逻辑,是从来不计后果的。胡惟庸刚劝了两句,达兰柳眉倒竖,立刻火了,她说:“你可以去告密。我是决心已下,你告密也没什么好下场,我死,你也活不成。”
说罢,达兰气冲冲地穿好衣服就往外走。胡惟庸的心哆嗦了一下,不得不赔笑脸把她拉回来,闩好门,好言好语相劝,不是劝她回心转意,而是劝她把行动计划弄得天衣无缝才行。
达兰这才又转怒为喜。
此时的胡惟庸打开了自己的小算盘,也许这是天赐良机,是一试身手的机会。
达兰是朱元璋的爱妃,她想弑君,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办到的。当然在杀朱元璋的同时必须除掉储君朱标,幽禁马皇后。如果一切顺利,无非有几种结局,一是全国大乱,秦王、晋王、燕王、鲁王联合起来杀向金陵靖难,天下从此分崩离析,但这并不妨害朱梓在偏安的小朝廷称帝;另一种可能是阴谋败露,朱元璋远见于未萌,将朱梓的夺位阴谋扼死于摇篮之中,朱元璋来个大清洗、大杀戮。
相比之下,胡惟庸宁愿要第一个结局。如果达兰的阴谋流产,那他胡惟庸必定是雪化尸露,不可能幸免。如果铲除了朱元璋和朱标,天下一时无主,靠着胡惟庸的党羽势力,想拥戴谁为帝,应当说是容易办到的。一旦朱梓称帝,外面各王的“靖难”立刻变成了反叛,正统在金陵!
在达兰决定铤而走险之前,迫于朱元璋的压力,胡惟庸不也准备破釜沉舟了吗?那不过是不得已的下策,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再者还有天下人心的向背,后人的评说,而且成功的概率并不是很高。
退一步说,即使侥幸得手,他自己黄袍加身,也会招来四海声讨。他也有过另外的设想,那就是扶植一个傀儡皇帝,自己当太上皇,等水到渠成时再把傀儡一脚踢开,实现改朝换代。
现在他受了达兰的启发,觉得自己会少费很多气力,少担很多风险,让她和朱元璋去火并,他坐收渔人之利就行了。朱梓一旦在他扶持下继大位,那天下不就是他胡惟庸的吗?
胡惟庸办什么事都是留有退路的,他在与达兰详细谋划行刺朱元璋细节时,也想到了万一败露的可能;他可以与达兰分享成功的果实,却不能与她同担失败的罪名。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为自己留一手,但这也是很费踌躇的,事情瞬息万变,他须以不变应万变,那不变的核心便是“利我”二字。
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06节 夺取
朱元璋近来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达兰和朱梓身上,反把胡惟庸暂时放到了次要地位。自古君权、相权总是相辅又相左的,但历史上还真没有发生过因相权过重导致宰相抢了皇位自立的先例,朱元璋觉得他把胡惟庸的潜威胁看得太重了。其实,一个人的权势太重,自然要造成皇权失衡,大臣们都会去讨好宰相,专权、擅权当然不利社稷,但这只是调整的事。倘朱元璋在哪个早晨上朝时发一个上谕,把宰相的权柄削去一大半,那他胡惟庸不是顿时像折了羽翼一样,没有专横跋扈的本钱了吗?一定程度上讲,相权的大小、失衡与否是皇上可以调节、控制的。
论起来宫闱之变就是很可怕的了。
朱元璋一直没有中断过对达兰和朱梓的观察。从朱梓“没足月”降生那天起,朱元璋就心里发堵,有苦难言,更加上向来言语无忌的郭宁莲揶揄他“没费力气白捡个皇子”,他就愈发恼火。他不比别人傻,人人都发现只有朱梓特别,既不像自己,也不像达兰,朱元璋会看不出来吗?朱元璋私下里问过包括胡惟庸在内的很多见过陈友谅的人,问陈友谅的相貌。这太明显了,胡惟庸不会上这个套,他尽量把陈友谅的相貌说得与朱梓拉开距离,以绝朱元璋的联想和不快。
朱元璋虽不得要领,也心存疑窦,不喜欢朱梓。如果他们母子安分些,善于守拙,也许会让朱元璋渐渐淡化了内心的不快;达兰偏偏是争强好胜,事事要把朱梓往前推,几个大臣也称道朱梓与朱棣一样必成大器,这就令朱元璋疑心更重了。
朱元璋当然想不到达兰会死死抓住胡惟庸,并且两个人有了那种关系。朱元璋听了胡惟庸的话,尽量一视同仁,把朱梓也封了王,到了十七岁,也让他到自己的封国里去就藩。
朱梓招兵买马,一下子拉紧了朱元璋那根警惕的神经,他暗中派人观察,几天后,下面来报,朱梓的兵马不在长沙校场操练,而是销声匿迹了。是转入了地下?这更可疑。朱元璋开始审视一向对他柔情蜜意的达兰,越发觉得她是个很危险的女人,有心计,含而不露,为儿子一步步争取着出人头地的机会。
尽管马秀英说陈友谅对达兰一家有恩,朱元璋还不相信达兰想让儿子登极,替陈友谅夺回皇位,让天下易帜改姓,但达兰有野心是显而易见的。
有野心,就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一切荣华富贵,都应出自天子的赐予,而非自己巧取。
为了试探达兰,朱元璋特地在毫无迹象的情况下又一次幸临仁和宫,要在那里过夜。
达兰什么都没准备好,又没得到儿子那边的消息和胡惟庸的配合,她当然什么也不能做,只好曲意承欢,放出平生的本事,把朱元璋弄得神魂颠倒,几乎忘了心里的疑忌。
朱元璋开始不动声色地实施他的谋略,他故意长吁短叹,眉头紧皱。达兰问他什么事不开心,朱元璋说,天下太平,四海安定,本来没什么可操心的,但一想到他的身后事,总是忧心如焚。
身后事?达兰的那根敏感神经被调动了起来,她也故意试探朱元璋,说,这有什么犯愁的,太子克己复礼,为人仁而有德,那不是最令人放心的皇储吗?
朱元璋说,太子朱标是个绣花枕头,外边看着光鲜,里边却是糟糠。都是让那个宋老夫子给教坏了,满口仁义道德,弄成个女人心肠,乾坤真握在他手上,难保镇得住。
达兰心上一喜,马上问:“皇上是想废了太子另立吗?”
朱元璋叫她噤声,说他久有此心,但废长立幼,历来是皇家大忌,况且又碍于马皇后的面子,他下不了决心;他说达兰是第一个知道他心思的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她泄露于人。
达兰说:“皇上把我看扁了,这样的话我敢说出去吗?”达兰那溢于言表的喜悦已经让朱元璋深为不快了。达兰不知朱元璋的本意,迫不及待地问朱元璋,一旦废了太子朱标,打算立谁为太子?
朱元璋在她粉颈上亲了一下,反问她:“爱妃你看呢?”
达兰再蠢,也不会太露骨。她娇羞又含有几分醋意地说:“皇上当然还会从马皇后的儿子里选了,还用问吗?”
朱元璋说:“那倒不一定,所有的皇子,都是朕的骨血,一视同仁,择贤者而立才服人。”
达兰进一步试探:“人家不都说燕王有皇上之风吗?皇上是不是看中老四了?”
朱元璋的戏做得很充分,天衣无缝。他说是有此意,老四干事果断,既有敢作敢为的一面,也有充满智慧的一面,但是——
这个语气转折给了达兰以极大的希望,她太心急了,不等朱元璋自己道出“但是”后面的内容,达兰抢先说道,“燕王太跋扈了,不容人,他若君临天下,怕树敌太多,对社稷不利。”
朱元璋表面同意她的见解,心里却很反感,他有意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达兰下地,又为他重新沏了一壶加了大枣的茶,捧给他,说:“总有十全十美的吧?也不能不选一个呀!就是都不行,羊群里总得挑出个骆驼来呀。”
朱元璋懂得,她是在暗示朱元璋说出朱梓的名字来。他故意不说,说以后再说吧,悻悻然地钻进绣龙罗被中想睡觉。
达兰好不失落,她鼓起勇气,又把睡袍扔到了地上,光着身子俯在了朱元璋身上,撒娇地说:“我就知道,皇上对我不行,都是虚情假意。”
朱元璋问:“何出此言?朕什么时候对不住你了?当初朕冒了多大风险,才把你接进宫中,又封了贵妃的呀!”
达兰说,这都是假的,如果皇上真对她好,就该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子以母贵呀。说到这里,她的泪水都下来了,嘀嘀嗒嗒地掉在朱元璋赤裸的胸脯上。
朱元璋心里涌起一阵厌恶感。他最恼恨做爱时掺杂权势和别的杂念,每次他临幸妃子宫女们,总要在上床前摈除杂念,只想美人好看的脸,丰腴的肌肤和性的吸引。
朱元璋实在忍受不了她的肤浅和无聊了。他猛地推开达兰,火愣愣地坐起来,对她大加训斥。朱元璋说:“收起你那非分之想,别说朕现在根本没有废立的念头,即使有,选一万个太子也选不到朱梓头上,这原因还用我说吗?你死了这条心吧!”
朱元璋无法控制他的暴怒,她的试探让他伤心,让他不能容忍,就是马皇后、宁妃,也没人敢这样张狂!
朱元璋临走时扔下的话更具有毁灭性。他明言,有御史告发朱梓,擅自设立私家军,如不认罪,他立刻削了他的封号。
朱元璋取消了在仁和宫过夜的打算,深更半夜闯了出去。
达兰犹如被人扔到了荒凉的、阴冷的、危机四伏的深涧,六神无主,欲哭无泪。她甚至后悔,方才在朱元璋翻脸时,为什么不拔下墙上的剑一剑刺死他!
朱元璋悻悻地走后,达兰好一会儿才从惶惑中醒过神来。她绝望了,她知道,不管她多么妖冶,多么会俘获男人的心,也都无法改变朱元璋了。他那“废长立幼不可行”的说法并不是真心,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他是从心里往外厌恶朱梓,他已猜到朱梓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只不过碍于脸面引而不发就是了。
这样看来,若想让儿子夺得江山,那只有夺取,而不是和平的继承!
就在达兰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又一个霹雷在她头上炸响了。胡惟庸告诉她,朱元璋不知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在他面前说,如果查实了朱梓私蓄兵马一事,就要废了他。
达兰并没有说出她在床上求朱元璋日后禅位给朱梓而惹怒了皇上。她不愿受胡惟庸的申饬和奚落。
胡惟庸带来的消息把达兰逼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她已没有回头路了。下一步等待她的是什么,已可想而知,儿子朱梓被褫夺王的封号,她自己被打入冷宫,不但他母子替陈友谅报仇、夺取皇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也许连普通人平安无事的日子也不可得了。
达兰的个性是火暴的,不是任人宰割的,她必须抗争,哪怕代价是鱼死网破。她明白,她除了儿子,没有可以借用的势力,大臣中没有,后宫里也没有,惟一抓在手上的只有胡惟庸,好在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丞相。
达兰尽力使出女人缠绵的本事,把胡惟庸弄得神魂颠倒,然后趁机要挟他倾其全力助自己一臂之力。
她小看了胡惟庸。即使他看上去那么投入地与达兰颠鸾倒凤的时候,他也没有放松警惕,随时准备对付达兰的各种招法。这一次,达兰也不隐晦了,公然摊牌,说要找个机会在酒里下毒,毒死朱元璋。
胡惟庸虽然知道她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却也没料到她这样歹毒,她敢想到弑君,他确实吓了一跳,吃了一惊。
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07节 两头敷衍,以防不虞
胡惟庸知道自己不能反对,那他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她会在临死前把自己当成个垫背的。他试探地告诫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出此下策的,因为,杀了皇上,你自己也同归于尽了,那么多大臣,那么多兵力,那么多皇子,都会群起而攻之,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别想溜掉。”达兰冷笑,她紧紧抓住胡惟庸不放,“怎么叫没人?你不是人吗?”她说,胡惟庸经营这么多年,朝野内外,到处是狐群狗党,可以说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只要胡惟庸肯全力扶持朱梓登大位,谁反对也是枉然,想动刀兵,也是自取灭亡。
你能说达兰说的不是实情吗?她倒很会抱粗腿。胡惟庸心头在暗暗打鼓,自己算是上了贼船了,从贼是死路一条,跳下水去也是死路一条。但胡惟庸在万死中也会觅一个生存的空隙,办法总是有的,只是在达兰近乎失去理智的时候,胡惟庸不能与她针锋相对,只能顺着她的意志办。
达兰于是布置胡惟庸开始调动军队,配合朱梓杀向京都的亲兵,只待朱元璋一死,立刻杀入京城,扶植拥戴潭王承继大统,并可以马上号令天下,再有哪个皇子起兵,那就是谋反,便可讨而诛之。
胡惟庸都答应下来了,达兰怕他是敷衍自己,又勒令几天后把他能节制的大将们集合到胡惟庸的外宅里,她要认定并训话。
这可让胡惟庸为难了,但他眉头没皱一下,答应下来。
达兰这才高兴了,她眉飞色舞地把她谋刺朱元璋的计划说了出来。
原来九月十八是朱元璋的生日,万寿节是举国同庆的日子,朱元璋要接受百官、万民朝贺,分不开身。达兰准备在万寿节的前一天请朱元璋到她的仁和宫赴家宴,只要他肯来,这一天便是朱元璋寿终正寝的大限。
胡惟庸说就怕朱元璋不肯去,特别是达兰已经表达了废长立幼的意思后,朱元璋出于气愤也不会去。
达兰却显得很有把握。她问胡惟庸,你还没领略我床上的功夫吗?她说朱元璋只有在她这里可以忘情,达到消魂的地步,不怕他不来。
胡惟庸暗暗叫苦,他现在不也成了被逼着喝毒药的武大郎了吗?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
把达兰悄悄送回宫里之后,胡惟庸没有马上回相府去,他在外宅里躲了一个整夜,冥思苦想,觉得自己如同落在井里的人,左右碰壁,沉下去便要溺死。
其实,他也愿意达兰和朱梓能够成功,换上一个稚嫩的新皇帝,胡惟庸当然就是八千岁、太上皇,同样是丞相,那是不一样的。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而朱元璋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自己随时会被他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但是,达兰有这个胆魄吗?天助她吗?
胡惟庸至少是希望坐山观虎斗的,但达兰不容许他作壁上观,不容许他当墙头草,这就很为难了。
两天后,达兰又到胡惟庸的外宅来等胡惟庸了。一散朝,他的心腹递上了一个信儿,说:老家来亲戚了。
他的头轰的一下涨得有笆斗大,这是他与达兰私会的暗语。
这样频频幽会是很容易坏事的,朱元璋的耳目极多,他本人又多疑。他在皇觉寺当和尚和起事之初,靠的是同乡、放牛的朋友徐达、汤和那些人;后来想要攻州夺县出人头地了,靠的是李善长、冯国用;称王后又靠刘基、宋濂这样的大贤出谋划策;当了皇帝后,他又偏听胡惟庸的。但近来胡惟庸发现他渐渐谁都信不着了,似乎与他一起受戒的小和尚云奇才是他真正不须防备的心腹。是啊,也有道理,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太监,没有死党,没有家庭后盾,没有欲望,他是安全的。
发昏当不了死,他还得去见达兰,她交待的使命,胡惟庸根本没做,正不知怎样与她周旋呢。
达兰显得很兴奋,脸都涨得发红了,她也不问胡惟庸的诺言兑现得怎么样,只是向他宣告,朱元璋早消了气,答应九月十七万寿节前夕在仁和宫过,达兰连宫中舞蹈都安排下去了。
胡惟庸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在想,这里面是否有诈?朱元璋会不会疑心到达兰?已经要夺潭王爵位了,又这样破格对待达兰,是福是祸?
见他愣神,达兰说:“不过,砒霜还没有弄到,你给我弄来,明天派人来取。”
胡惟庸的脸都变灰了。这女人,竟然毫不放松地把他牢牢地拴在了她的石榴裙上了。一时好不后悔,当初为了进身,舍生忘死深入敌营,把达兰这个绝代佳人弄出来,献给朱元璋,没想到天报应,到头来自食恶果,达兰将把他一起拉入坟墓。
见他神色不安,畏首畏尾的样子,达兰又纵声大笑起来,她说:“看把你吓的!你不过是个秦舞阳而已,一上阵吓尿裤子了!砒霜我早有了,足够药死十个朱元璋的了。”
胡惟庸大大松了一口气,也不能当孬种啊,忙问要他干什么。
达兰说,朱梓已得到了她的指令,亲率一支骑兵,晓行夜宿,将在九月十六日赶到东安门外隐蔽起来,准备与城内呼应,一旦弑君成功,胡惟庸指挥御林军在皇城动手,迎接朱梓入城,杀入皇宫。
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达兰说起来很平常,声音娓娓动听,好像女人在讲家长里短,说得胡惟庸汗毛发乍,脊背直冒凉风。
她这才问起胡惟庸的准备怎样了,胡惟庸想应付一下,便说正在秘密进行。
达兰火了,问他是不是害怕了?是不是想敷衍了事?
胡惟庸只得说,他可调动御林军,还有五个卫所的兵力,但因为人多嘴杂,不宜张扬,他劝达兰别让朱梓大张旗鼓来京师,化上装三三两两分批来才不会打草惊蛇。他又想出个好主意,一旦杀了朱元璋,一定要严密封锁消息,然后假传圣旨,宣潭王进京,甚至伪造遗嘱,让潭王继皇帝位,这不比用武力夺位更省事吗?反正已经捷足先登,当了皇帝,谁再反,就是犯上作乱了,胡惟庸说他已着手草拟新皇帝即位告天下诏书了。达兰一听这才又高兴了,重复说事成封他八千岁的许诺。
胡惟庸什么也没干,既没起草告天下书,也没调动一兵一卒,这消息连他最亲信的陈宁,他都没露半个字。
一是胡惟庸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不知道达兰栽下去的秧结出来的是成葫芦,还是瓜,他不能贸然地以身家性命相许。
万一达兰真的动手了,成功了,胡惟庸随机应变也来得及。他想的最多的是达兰败露了怎么办?这样的结局对胡惟庸的威胁最大,她的嘴不会那么老实,也不会撬不开,那他胡惟庸可就到了末日了,他必须避免与她一同沉到无底深渊。
正在胡惟庸犹豫不决的时候,这天早朝时,朱元璋接到了一件奏疏,看样子事情挺重大。朱元璋变得心绪烦乱起来,本来要议的事还有好几件,他也没耐性了,匆匆散朝。
朱元璋并没有让胡惟庸留下。胡惟庸在朝房更衣室里等了两个多时辰不见动静,怏怏出宫去了。
他心里有点发毛,忙打发亲信通过各种渠道去刺探,先是传来消息,朱元璋连续召见了包括徐达、汤和在内的武将,把太监全轰了出去。
随后达兰派人跑来告诉胡惟庸,说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朱梓的三千骑兵昼夜兼程,向金陵来了。
胡惟庸心里咯噔一下,不禁骂道,这娘儿们,女人到底是女人,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他判断,令朱元璋坐立不安的必是这个消息。他对陈宁也没有说什么。
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胡惟庸这里的情报都是令人放心的,朱元璋那里很平静,仁和宫里整日里充斥着丝竹管弦之声,舞女们在排演祝寿的舞蹈,达兰亲自督演,朱元璋还饶有兴致地去看了两次。
胡惟庸心惊肉跳。朱元璋的水太深了,他难道是在不动声色地观看着一场阴谋的破灭吗?
胡惟庸又一次觉得背后直冒凉风,他好像感到了一把冷光四射的刀剑在他头上悬着,随时可以落下,而操刀的人正是朱元璋。
他肯定朱元璋是玩弄达兰于股掌之上,她还自作聪明呢。
怎么办?惟一的出路是割断与达兰的纽带,把她的阴谋和盘托出。只有抢在她下毒药之前出首,才能洗清自己,届时即使她咬住自己不放,也只能被看成是血口喷人了。可是,万一达兰成功了呢?万一激怒了达兰,她先咬他一口呢?他必须两头敷衍,以防不虞。
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08节 死在情夫胡惟庸的手中
九月十七这天,达兰早早就起来了,督促着宫里的人大开中门,把喜庆的宫灯全挂了出去,寿诞大厅里有一个两丈高的巨大寿字,每个笔画都是由各种不同写法的篆书寿字拼写成的,一共九十九个,九十九在人们传统思维中是代表无限的了。
她刚刚得到消息,儿子朱梓的人马已隐藏在东安门外的几个村庄里,只等宫中消息了。更令她欣慰的是昨天胡惟庸来过,向达兰表白,他手中掌握着五万御林军,还有十万卫所的军队,足以定乾坤。达兰周身的热血不停地往头上涌,她有点头昏脑涨的感觉,但她认定是幸福、成功的喜悦使然。她仿佛已看到了令她炫目的场面,在百官地动山摇的万岁声中,穿着皇帝衮冕的不再是朱元璋,而是她的儿子朱梓,也许那时该姓陈友谅的姓,叫陈梓了……啊,不能性急,那会坏事,胡惟庸不是一再嘱咐她吗?朱梓当了皇帝,也暂时要姓朱,以免天下大乱,等到四梁八柱稳如泰山了,再把朱元璋皇子们一个个剪除,也就水到渠成了,到那时国号改成大汉,也顺理成章了。
达兰很有心计,她已安排了宫中的太监宫女各司其职,单等朱元璋一死,立刻关闭宫门,封锁消息,再把马秀英、郭宁莲这些人抓起来打入冷宫,人不知鬼不觉,秘不发丧,等到假传圣旨召朱梓进宫承继大位后,再说朱元璋得暴病崩了,谁也没奈何了,想反也没有用了。
傍晚时分,达兰没想到朱元璋没到,马秀英、郭宁莲和七八个贵妃陆续先到了,她们都是接到了达兰请帖的,达兰原想她们不会来捧她的场凑这个热闹,既然来了,省得她费事了,正好一网打尽。
仁和宫大厅里乐声繁喧,寿字底下的七彩寿桃是一个特制的大锅蒸出来的,足有一人高,摆在那里像个笑呵呵的弥勒佛。大寿桃下面是五十三个小寿桃。达兰说五十三是朱元璋的岁数,大桃是代表天,摆在一起象征与天齐寿。
朱元璋终于带着云奇等十多个太监来了。
立时乐起,本来躲在侧幕中的几十个宫中舞女此时齐出,舒广袖、踩莲步,跳起了万寿无疆舞。
在礼赞官一声“给皇上献寿”的吆喝声中,达兰抢前一步跪倒,山呼“皇上万岁”,马秀英和众妃子,还有宫女太监们齐刷刷跪了一屋子,人们遥拜、叩头的节律迎合着音乐节拍,也很有韵味。
朱元璋笑眯眯地入座,叫大家平身。
达兰推马秀英陪坐朱元璋左面,再推郭宁莲在右,郭宁莲不肯,她说,今儿个是在你仁和宫里庆寿,别人不好占先,来借个光吃杯喜酒已是叨光了,硬推达兰坐在朱元璋右面,连马秀英也说今天不必过于拘礼。
于是达兰乐得挨朱元璋坐下。
热烈欢快的祝寿舞跳得人眼花缭乱,朱元璋始终带着笑容,达兰不时地溜他一眼,心里想到马上要毒死他时,又有一丝于心不忍的感觉,她怕自己心颤手怯,一再提醒自己千万别因小失大,过去人说无毒不丈夫,自己不甚明白,今天看来,当一个大丈夫,还真得有点狠毒劲儿。
菜一道道上来了,妃子们争相向朱元璋敬酒,朱元璋先接了马秀英的酒,喝干了满满一盏。
接下来是郭宁莲来献寿酒。他们的影子在达兰眼中渐渐模糊起来,有时是重影,像雾里看花,那流光溢彩的舞蹈也变成了迷蒙的、动荡的光影,有点光怪陆离的感觉。
达兰一再暗中命令自己镇定,可手心还是沁出了冷汗。她已经在斟酒时把事先藏在宽袖里的砒霜抖在了酒盏中,用的是一尊墨玉,古香古色,因为色泽又深又暗,药末撒在里面根本不显,再斟上热酒,药末很快溶化掉了。
达兰的一切都在朱元璋的视野中,他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朱元璋倒没有发现达兰向酒中投毒的举动,但朱元璋从她那交织着复仇和恐惧、欣慰各种复杂感情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
朱元璋虽已在意中,仍然震惊不已,在他的皇权淫威下,在他的睡榻旁,竟有这样的冷血铁心美女,令他不寒而栗。
达兰无意间向大厅外看了一眼,她看见了胡惟庸的影子,他周围有很多人,表面看没带兵器,但一定是暗藏了兵器的,无疑是他带来助她一臂之力的一支劲旅。
她的心跳得不那么凶了,觉得背后有了依靠。
轮到达兰祝酒了。她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面带灿烂的笑容,双手托酒,先行了大礼,再向朱元璋祝酒:“皇恩浩荡,海晏河清,愿吾皇万寿无疆!”
说罢双手高举酒盏过顶,朱元璋只消像方才喝马秀英、郭宁莲的酒一样,一仰脖,他的“万寿”也就顿时变成“终寿”了。达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打鼓一样响,她恨自己沉不住气。
朱元璋倒是轻轻地接过了那墨玉的酒,但没有马上喝,他似乎在欣赏着墨玉上明刻暗雕饕餮纹图案,却分明从杯子上沿把眼光投向了达兰。
此时达兰是笑着的,可那笑容是僵硬的,不自然的,当她发现朱元璋在看她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这岂能逃过朱元璋的眼睛!
朱元璋却笑得很自然。他说:“谢谢爱妃这杯酒,不过,朕要与爱妃同饮。”
当他的目光直视着达兰时,达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她向后闪了半步,支吾着说:“妾怎敢与皇上同饮,分皇上的寿酒。”
郭宁莲不满地看了马秀英一眼,那意思是皇上太抬举达兰了,大庭广众的,与皇上同饮寿酒的殊荣连皇后也没有得到啊。马秀英懂得郭宁莲的意思,只淡淡地笑笑,没当回事。
朱元璋并不作罢,托着墨玉对达兰说:“前年万寿节,你可是自己抢了朕的半杯酒喝了,还说是增一点寿,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反常?”
这句话令达兰更加举措失常,她一时找不到遁词,只好说今天不胜酒力,有点肚子疼,并且催朱元璋快喝。她已无退路了,镇定下来后,托起朱元璋手中的墨玉要强行灌他:“皇上这杯酒不喝是不公平,方才皇后和宁妃的都喝了,怎么轮到我就这么不痛快了呢?”
朱元璋弦外有音地说:“朕是怕喝下去不痛快呀。”他推开达兰的手,问道:“真妃这么希望朕喝下去吗?”
达兰的心往下一沉,她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朱元璋,忽然有了可怕的猜想,莫非他已知道这是一杯毒酒了不成?那他是怎么知道的?猜的,还是走漏了风声?但短暂的瞬间,达兰已经没有可能缜密地思考了,她所能做的只剩下把已经败露的阴谋遮掩过去,既然朱元璋不肯喝这杯毒酒她达兰也不能给他灌下去。
达兰灵机一动,伸手接过墨玉,想顺势泼了它,达兰说:“既然皇上不稀罕,这是看不起臣妾,我泼了它。”
朱元璋却及时地攥住了达兰的手,毒酒洒出了一些,溅到他俩手上一些。
不知底细的马秀英说:“不喝就算了。若不然皇上就多少喝一口,今儿个本来是真妃为圣上祝寿,也得给她点面子呀。”
朱元璋冷笑,又把酒夺回到手中,他那闪着厌恶和仇恨的目光直盯着达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杯酒,朕命你喝下去。”
达兰完全绝望了,头嗡嗡响,眼前阵阵发黑,她向后躲闪着,推托着:“妾不胜酒力,实在不能喝……”
郭宁莲说:“你有点酒量啊,今儿个怎么了,这么扭扭捏捏的?”
朱元璋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向怀中一带,把达兰揽到怀中,把墨玉杯高悬在头上,几乎是狰狞地对达兰说:“你胜不胜酒,朕还不知道吗?看起来,你是不敢喝呀,莫非这酒里下了毒吗?”
此言一出,郭宁莲和马秀英大惊。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朱元璋已经倾起墨玉,把毒酒强行往达兰口中灌了,达兰拼尽全身之力从朱元璋的控制中挣脱出右手来猛地一击,打飞了墨玉,当啷一声,毒酒落在青砖地上,立刻作响,青方砖上冒出一股烟来。
周围的人全惊得目瞪口呆。朱元璋的五官都气得移了位,他说:“好啊,你这个贱人,你竟敢下毒害朕,来人啊——”
正当云奇带着太监们一拥而上时,早已准备了第二手的达兰从衣带里抽出藏着的五寸利刃,朝朱元璋当胸刺去。
这可用上了郭宁莲,在朱元璋几乎来不及躲闪时,郭宁莲隔着酒桌腾跳而过,用身子挡住了达兰。达兰出手的刀刺伤了郭宁莲的左臂,郭宁莲飞起一脚,将达兰踢翻在地。
大厅顿时乱了营,鼓乐班子和舞女们惊叫着四散逃走。达兰从地上爬起来,趁乱想冲出去与儿子会合,过后再想报仇良策,她没想到功亏一篑,为什么会这样,她没时间想了。
达兰冲到门口,恰巧看见胡惟庸带着手持兵器的宫中卫士拥过来,达兰眼一亮大叫:“丞相快来救我。”
胡惟庸从一个卫士手中夺过朴刀,咬紧牙,骂了声“你这个婊子”,向着达兰用力一捅,又在她肚子里搅了几个个,才拔出刀来,刀尖竟绞出她一截肠子来。
达兰手捂着肚子,踉跄着、支撑着,怒目看着胡惟庸,猛地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全是血水。她扑倒在地,还骂着:“你……不得好死……”
朱元璋大叫着:“不要杀她!”
胡惟庸明明听见了,却一只脚踩住达兰的后背,又连着在她后背搠了几刀,达兰再也不动了。
朱元璋走了过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了胡惟庸几眼。胡惟庸扔了刀,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皇上还要宽纵她吗?”
朱元璋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朱梓抓住了没有?”
胡惟庸说:“皇上放心,他只有三千人,跑不了的。”
朱元璋站在那里好一阵,又蹲下身去,扳过达兰的尸身,看着她那双目全睁着的面孔,用手把她的眼皮合上,又把沾在她脸上的土拂净,站起来,走了。
达兰做梦也没想到,她最后会死在情夫胡惟庸的手中,这也许是她死不瞑目的原因,也是引起朱元璋疑窦丛生的原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惟庸亲手杀死达兰,这是护驾有功,可当时的情况已无危险可言,宫中甲士环列,郭宁莲已将达兰击倒在地,朱元璋更想留她这个活口,顺藤摸瓜,也让她活着受罪,胡惟庸的身份、地位,都不至于动手杀人,又是在达兰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之后,达兰临死骂胡惟庸“不得好死”,这反常的一切,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几次试探的结果,都证明是达兰派人给胡惟庸送信的,这样看来,胡惟庸是杀人灭口?
朱元璋没有动作,他不相信胡惟庸能号令三军推倒大明王朝,朱元璋有的是耐性,他要欲擒故纵,只有让朝野上下都看出胡惟庸反心毕露、张狂到极点时,杀他才会让人心折服,朱元璋常常没事时观察廊下那只花猫,它抓了耗子并不马上大快朵颐,一会儿松开爪子,放老鼠仓皇奔逃,一会儿又猛扑过去,将猎物重新置于尖牙利爪之下,老鼠往往不是被咬死,而是玩死、吓死的,这叫戏弄于股掌之上,也是弄权的一种快慰。
胡惟庸倒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无比轻松,他觉得他甩掉了一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磐石,达兰的存在,随时会葬送他,那女人是不顾一切的。
胡惟庸奉朱元璋之命率御林军去清剿潭王朱梓的三千甲士,很快就土崩瓦解了,独独朱梓逃脱了,胡惟庸却向朱元璋奏报,也许朱梓根本没有来,是下面干的事,不然为何不见朱梓的影子?
朱元璋便派人去长沙看看究竟,他已经不会容许朱梓活在这个世上了,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从达兰这样嫉恶如仇行刺朱元璋的事来看,朱梓是陈友谅的遗腹子是不言而喻的,朱元璋想起来一阵阵后怕,竟让一条化成了美女的妖精在御榻旁睡了二十来年。
第五部分 无心插柳柳成阴第109节 嗅到了血腥味
达兰是被连夜用苇席卷出宫门的,按朱元璋的吩咐,随便找个地方埋掉,不要留下任何记号,他要把达兰从这个世界上,也从他的心上彻底抹去,虽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收拾在逃的潭王朱梓那就易如反掌了,几天后长沙方面的奏报称,朱梓居然在事泄后又潜回长沙王宫中蛰居起来,大概朱梓并不知道他母亲已被处死的消息。
对于胡惟庸,朱元璋只得等待时机。胡惟庸没想到的是,他那个晕晕乎乎的儿子成了他的掘墓人。
这一天,胡正带着家人骑马在街上闲逛。管家卢仲谦骑马与他并行。卢仲谦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美丽少女坐在花车上,就指给胡正看:“你看,那车上的女人好美呀!”
胡正也看见了,快马加鞭往前赶,卢仲谦知道他的鲁莽劲,就劝他别在这下手,人多眼杂。跟着她,在没人地方下手。
“我等不及了,”胡正说,“皇上不招我驸马,我自己找一个更好的,我是驸马他爹。”
胡正马快,已来到花车旁,他弯下腰,伸手在少女脸上摸了一把,说:“小娘子,我给你当驸马吧!”
那少女吓得尖叫,赶车人显然是少女的亲人,他大声怒斥:“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你好大的胆子!”
胡正干脆跳下马来,上去拉扯少女,少女打了他一个嘴巴,胡正大怒,叫家人:“上,给我抢走。”家人便蜂拥而上。
路人皆不平,大叫:“反了,反了!”“这也太欺人了!”“快去告京兆尹衙门。”
由于人多,又是一片叫喊声,拉车的马惊了,竖起前蹄长嘶一声,拼命狂奔,先是把少女掀了下来,因胡正想上去搂抱少女,少女一闪下车,他扑了个空,被带到车辕子下面,被惊马带出几十丈远。胡家家奴叫着追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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