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英从外面回来,抱了一套盔甲,见了马秀英说:“娘,我想出征去了,你跟爹给我求求情吧!”
张氏笑说:“你还不到十五岁,就要上阵了?”
沐英说:“文正、文忠哥哥早都得到父亲同意,可以从军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还有我陪你呀!”同样十四五岁已出落得很俊俏的郭惠笑着,一笑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更是孩子话。”张氏说,“人家沐英是男子,怎么会天天和你在闺房里厮混?”
“我也能上战场啊!”郭惠说。
“又要说梁红玉、穆桂英了!”马秀英说。
“我不说那么远的。”郭惠说,“郭家的二姐姐不是跟着姐夫上阵的吗?”
张氏说:“坏了,有一个郭宁莲的榜样,今后闺门里也得开棍棒课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沐英向郭惠使了个眼色,他自己说了声:“我把铠甲送房里去。”先走了。
少顷,郭惠也找借口,说:“我口渴了,回去喝杯水。”
金菊要去给她倒茶。
郭惠却说她不喜欢喝茶,已用井水镇了酸梅汤了,要回房去。金菊便没动地方。
沐英跑回书房里等郭惠,他一脸讨好的神气。
郭惠从廊下过来了,沐英推开门冲她笑。
郭惠进来,说:“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给我买来了?”
沐英调皮地说:“想买,银子不够。”
“你又想昧我银子!”郭惠说,“你这坏小子越来越长坏心眼,二两银子还买不来一盒茉莉香粉?今后你别想让我对你好。”
“我哄你玩呢!”沐英说毕,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粉盒,在她眼前一晃,她抽了几下鼻子,盒盖没打开都闻着香味了。
沐英说这可不是茉莉粉,是印度来的香料。他又把银子还给了她。
“怎么,白来的?”她问。
沐英说是蓝将军给的。她不是挺崇拜蓝玉的吗?蓝玉也确实值得崇拜,高高的个子,大眼睛,直鼻子,又年轻,又能打仗!没人比得过他。沐英说这是蓝玉的战利品,一听说郭惠要香粉就白送了。
郭惠说:“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人家东西?你拿回去吧。”
“算我欠他人情还不行吗?”沐英这么说了,郭惠才不说什么了。沐英说:“他还问起你了呢,说见过你一面就忘不了。”
郭惠不好意思地说:“谁要他记着!”
沐英笑她口不对心,“你不也总让我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吗?”郭惠的心事叫他说破了,一阵耳热心跳,说了句“别胡说”赶快走了。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7节 大展鲲鹏之志
朱元璋和郭宁莲又一次微服出访。朱元璋打扮成儒士模样,丝袍葛巾,手拿一把画着兰草的折扇,步履款款,而青衣小帽的郭宁莲倒真像个清秀的书童。她揶揄朱元璋下巴太大,与小白脸的秀才相去甚远,不像。朱元璋则说,他见过的丑陋的翰林就有好几个,用她父亲的话来说,是相貌奇伟,并非丑陋。二人说笑着在坊间、集市走了一圈,见民间平和安定,秩序井然,朱元璋心里很高兴。后来他们践行诺言,来到鸡鸣寺山门前,但闻钟鼓之声中混合着诵经声,朱元璋照例是沉醉地半闭着眼睛凝神倾听着。
郭宁莲说:“你是很奇怪的,别人说你当过和尚,你杀人的心都有,见了寺庙又这样流连不舍,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清。”朱元璋说。也许,因为他的人生学问都是从寺院里学到的,处世的练达世故,是当走方和尚时学到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和佛门有着不解之缘。
“又从钟鼓之声中听出不同凡响的木鱼声了吗?”郭宁莲带有几分揶揄地问。
“你说得不错,这寺里有高僧。”朱元璋不由得大发感慨。人们插科打诨时喜欢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其实他们不了解和尚是怎么回事,那钟什么人都能撞响,却不能撞出上品清音来。
“我是凡人,你可别同我谈禅了。”郭宁莲说。
进了鸡鸣寺,二人在古柏参天的院子走了个遍,各处都看了看,连不让看的僧舍也混进去看了。
二人又向天王殿走来。郭宁莲突然问起前几天的私访结果:“李善长轿子的事,你没有追究吗?”
“响鼓不用重槌。”朱元璋说,“我只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就够了。”
郭宁莲佩服地点点头:“怪不得你这个和尚会有那么多人拥戴,你果然有驭人之道。”忽然又问,“你对我是不是也用这样的手段啊?”
“那不是不灵了吗?”朱元璋笑道,这好比是跑江湖卖艺人的戏法,她是站在人家身后的讨厌鬼,看穿了,那就没法再让人有神秘感了。
“这是什么?”郭宁莲指着一张贴在柏树上的弘法告示让朱元璋看。朱元璋说:“我猜对了,果然有一个高人在这里讲经弘法,可惜我现在忙,没时间来听。”
“你还听得进去吗?”她问。
朱元璋认为佛门与世俗虽然有一道很高的门槛阻隔,其实又是相通的。
一位看上去像知客僧的和尚冲他们走过来,长揖后说:“有劳朱施主,法师请你去经堂小坐。”郭宁莲大吃一惊,他连朱元璋姓什么都说出来了,莫非有耳报神?
朱元璋问:“法师怎么知道我到了宝刹?”
知客僧道:“这有何难?天下人都似曾相识。”
朱元璋又问:“不知来弘法的大师是哪一个?原在哪个圣地修行?”
知客僧又说,贫僧连自己何处来、何处去尚且不知,何况别人?
郭宁莲看着朱元璋笑。
到了经堂前,郭宁莲也迈步上台阶。知客僧单手一揖,挡她的驾,道:“女施主请留步,法师不见的。”
本来穿着男装的郭宁莲大为惊诧:“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知客僧也不正眼看她,只是冷漠地回答:贫僧只知道阴阳可以易位,却不可易性。
朱元璋便让她不要进去了,在庙里随便走走。
知客僧说:“如果品茶,请随我来。”
郭宁莲说她不想喝水,心里很不痛快,感觉受了轻慢,佛祖也如此重男轻女不公平吗?她说自己转转,捐点功德钱。
朱元璋推开门进了经堂。
经堂里没有点灯,朱元璋一走进去,只觉眼前漆黑一团,定睛细看,才看到有几十条扯天扯地的经幡飘在屋中,更像灵堂。一个和尚坐在晦暗的经堂一角,整个身子缩在阴影中看不清眉目。
朱元璋向上一揖,说:“弟子来拜见长老,恭请指点。”
“请坐。”长老的声音有些喑哑,显得苍茫遥远。
朱元璋坐在地下的蒲团上。他觉得二人相距十分遥远,长老说话带着空旷的残响和回声,嗡嗡的,以至于失去了声音的本真,朱元璋听着像很熟悉又像很陌生。
法师道:“施主是有缘而来抑或无缘而来?”
朱元璋道:“弟子是有备而来,非缘也。”
法师道:“缘非缘,非缘而缘,是缘也。”
朱元璋道:“弟子闻,缘在偶然中,缘又在必然中。”
法师说:“正是。必然之缘与偶然之缘合而为缘。”
朱元璋道:“弟子只是循钟鼓之声而来,法师何以知道弟子已到山门?”
法师道:“黄昏时分,当有紫微星临于寺庙上方,施主不是来了吗?”
朱元璋说:“弟子不过凡夫俗子,承蒙错爱,还请法师指教一二。”
法师道:“施主不必一口一个长老法师地叫,法师不在寺中,寺中没有法师。法师是和尚,和尚为法师,法师当不了皇帝,皇帝却是和尚,寺院非宫殿,宫殿是寺院,皆是一个缘字。”
朱元璋心有所动,问:“此是何意?法师是指弟子当过和尚吗?”
法师道:“你吃荤饮酒,屡犯戒规,何时当过真和尚?真和尚未必是和尚,假和尚却是真和尚,假和尚可济天下,真和尚空守空门,空门是空,佛门不空,乾坤里有大空门,空门里藏大乾坤……”
一个小沙弥送了一杯水,放到了朱元璋坐的蒲团前。
朱元璋借题发挥,一杯清水,乃江河湖海之源,江海中有汹涌之波,杯底也能掀起万丈狂澜,下了肚子也是浪涛翻滚,服用此水,可驭天下吗?
法师道:白水、佛水、甘露水,都是菩提之水,既是空门之水,也是皇上之水。佛门甘露不能润泽苍生,皇上圣水能够养育芸芸众生。佛性、人性归而为一,是人性。人性主导众生,人权不解人性,望日后善待之。
朱元璋忽有大彻大悟之感,说:“弟子都记住了,当以众生、人性为上、为本,让百姓感受佛光普照,佛光无量。”
法师问:“你真的懂得了吗?那贫僧也就放心了。”
朱元璋越听越觉得长老的声音耳熟,实在忍不住了,便说:“还请法师现真身,弟子听出来了,法师即我师父佛性长老,为何不肯认弟子呢?”
沉了一下,法师真的从阴影里走出来,正是佛性大师,他更加神采奕奕了,红光满面,须发飘然。
朱元璋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说:“师父让我好找,转眼间我们已快十年没见了,弟子有今天,全归功于皇觉寺的教诲。”
佛性说:“你我相识是偶然,你成大器并非偶然。有因有果,果是因,因是果,先果后因,与先因后果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无论如何请师父赐教,告我正途。”
佛性道:“该说的方才的禅机里全有了,你悟性好,自然领悟。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开杀戒,不杀戮降卒,不杀戮民众,也不要杀戮与你同荣辱、共进退的兄弟。这样,可大展鲲鹏之志。”
朱元璋问得越来越具体了。北有小明王,西有徐寿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徒弟想以他们为屏障,向南进取,不知可行否?
“这个贫僧不懂,”佛性说,“况且你已定了,又何必再问。你最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朱元璋说:“什么事也瞒不过师父慧眼。得了金陵,兵强马壮,部下纷纷劝进,有劝我称王的,有劝我登极为帝的,不知可否。”
佛性道:“说什么别人劝进,你自己不是已经把持不住,心旌摇动,想称王了吗?”
朱元璋不敢说谎,说:“是。”
“我送你九个字。”佛性说,他做到了,则前途无量,反之,自取其亡。
“请师父教诲。”朱元璋谦恭地说。
佛性说出的九个字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朱元璋心里虽不快,还是表态说:“徒弟记在心里了,一定奉行不渝。”
佛性又打禅语道,非王不王,是王非王,王者不王是王,先称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称王者未必非王,非王而王非王也。
朱元璋说:“弟子懂了。”停了一下,他说:“我不但要重修皇觉寺,如师父肯留在金陵鸡鸣寺住持,也当出资重修,弟子好有机会朝夕求教。我知道功名利禄对大师来说如浮云,但屈就国师,不知可否?”
佛性却来了个顾左右而言他:贫僧诵经时间到了,请勿打扰功课。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到阴影中,坐在蒲团上,木鱼声声中,诵经声起,再不理睬朱元璋。
朱元璋只得怏怏而出。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8节 再造一个三顾茅庐的佳话
回城路上,郭宁莲问朱元璋:“是个什么和尚,这么神秘,不让我见?”
朱元璋说:“一个高人,讲的是天机,以参禅方式告我。”
郭宁莲问:“什么意思呢?”
朱元璋告诉她,统而言之,三句话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我听着怎么有点像童谣呢?”郭宁莲道,不称王,筑那么高墙,存那么多粮做什么?朱元璋说:“积存力量,厚积薄发。我想,缓称王不是永远不称王,只是不到时候,所以他说,王者不王是王。”
郭宁莲大不以为然,这么大的事,就凭一个和尚胡诌几句你就信了?她知道李善长、陶安、杨宪这些人在写劝进表呢,连礼仪上的事也都着手了。
朱元璋说:“劝进是他们的事,劝而不进是我的事。”
郭宁莲说:“你不称王,恐寒了将士的心。大家跟着你出生入死,谁不求封妻荫子?”
朱元璋给她讲明利害:不称王,与小明王、刘福通是一家人,他们在北面挡住元朝大军;如果称王,这个盟友便可能成为仇敌,咱们刚刚占有金陵,比起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的势力,差远了,一旦他们都来攻打我们,是无法支撑的。将来,在他们的缝隙里做大了,那就无所畏惧了。先称王者不一定是王,不称王者不一定非王,这也是和尚教他的。
回到平章衙门,朱元璋刚换了衣服,李善长来了。
李善长告诉朱元璋,有消息说,杨宪被张士诚扣住了。
朱元璋道:“真是个小人!我提出与他睦邻守边,通使往来,他竟敢这样无礼!”
李善长说,他不但不理睬我们,还发舟师攻镇江,徐达倒是把他打败在龙潭了。
朱元璋说,既如此,可命徐达攻他的常州。
李善长提醒朱元璋,向浙西发展是要务。那里相对比较薄弱,容易得手。
朱元璋赞同,他随后决定命朱文忠从安徽向浙江出击,在攻取青阳、旌德各县后,元将阿鲁灰防守在万年街、昌化,必起兵救援,可乘势歼灭,如能顺利攻取,就可与胡大海、邓愈合兵攻打建德路。
李善长说:“朱文忠今年才十九岁,已经一连打了几个胜仗了,初出茅庐就这样能征惯战,前程不可限量。”
朱元璋说:“这都是马秀英调教有方,我那侄儿朱文正也不逊色。”
不一会儿,冯国用、陶安带了一大批文武官员捧着劝进表来见朱元璋了,他们跪了一地,苦口婆心,辞恳意切,朱元璋却出奇地冷漠,像听一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陶安说金陵向来有帝王之气,如今更应在主公身上。
朱元璋说他不想称王。
冯国用善于鼓动,他说称王有称王的好处。称王便可名正言顺地号令四方,也使人感到这是有别于腐朽元朝的,人们有个奔头。
朱元璋说:“我意已决,不要再提此事。过去郭子兴想称滁阳王,我劝他不要做这种事,今天想来,这话仍未过时。不称王,不显山不露水;称了王就招风,就是元朝和各路诸侯的打击目标。找个水深的地方藏拙,是最好的办法。”
陶安说:“这么考虑也对,不过,各有各的好处。”
朱元璋说:“有人送给我三句话,九个字,我说出来你们听听: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李善长最先醒悟过来,立即说:“高,这叫韬光养晦,不是不称王,而是缓称王。”
几个人不再劝进,都释然了。
这天晚上,朱元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他很兴奋,佛性大师的才智和学问是无与伦比的,在他的禅机里若隐若现,时时处处都在暗示,他朱元璋日后有帝王之尊,这与郭山甫的预言一样,听起来不像是恭维话。那九字真言,也就成了通向登极之路的铺路石。朱元璋想要留住佛性大师,即使不能长伴左右,只要他在鸡鸣寺,总好朝夕请教。
朱元璋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准备去迎接佛性长老进城来,哪怕跪三天三夜,一定恳请他不要再云游天下。
朱元璋带着卤簿仪仗,隆重地来到山门前迎接佛性长老。
但一个知客僧出来挡驾,说佛性大师已知今日施主来迎他入城,昨夜便走了。
“到哪里去了?”朱元璋好不失望。
知客僧道:“这却不好说了,佛门弟子四海云游,没有定准。他行前留下一封信给施主。”说罢双手奉上。
朱元璋看过信,交给李善长看。在这封信里,佛性大师向朱元璋推荐了浙西四贤,为首的刘基字伯温,佛性称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如能得到他辅佐,等于刘邦得了张良,刘备得了诸葛亮。他并且允诺,见到刘基时会代为说项,因为他们有师生之缘。在佛性大师未入空门前,曾在庐山脚下的白鹿书院讲学,刘基负笈从师,跟着佛性做过几年学问。
李善长看了信,也颇为惊喜,他没想到刘伯温是佛性的学生。李善长早知道,刘伯温是浙西四贤之首,当代大儒,既然佛性荐了刘伯温来辅佐朱元璋,当然是幸事呀。
李善长说这话时很平静,平静中带着明显的崇敬。朱元璋很少听到文人会这样推举别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文人相轻。
朱元璋认真审视着他的脸,问:“这刘伯温比起你来,如何?”
李善长说:“十个李善长抵不住一个刘伯温。”他说得很真诚。
“怕不是真话吧?”朱元璋还是半信半疑,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李善长说,为国选贤,就要去掉妒嫉之心。现胡大海、邓愈正在浙江,可令他们去寻访刘伯温,既然佛性大师有话,刘伯温必会来的。
朱元璋想了想不免摇头,胡大海做这种事,怕未必胜任,弄不好倒得罪了人家,过一段时间他倒想去一趟浙江,他该亲自去请,才算恭敬。
李善长认为那更好了,可再造一个三顾茅庐的佳话。
朱文忠虽然年轻,却很有心计,能听从来自不同方面的意见,一路征战下来,屡战屡胜,接连攻克了青阳、石埭、旌德各县,势如破竹地从安徽杀入浙江,去实现朱元璋先归取浙江的目标,建立一个巩固的后方。
龙凤四年二月,朱文忠在万年街击败了元将阿鲁灰,又破官方的苗、僚军于昌化,俘获了大批俘虏,其中很多是妇女。女人,在征战中是很具吸引力的,有时超过金银珠宝,常年转战沙场的久旷之夫们见了女人,顿生非分之想,于是在万年街连续出现抢女人、奸淫女俘的事。
十九岁的年轻将军朱文忠虽然杀了几个违反军纪者,效果并不明显,仍有铤而走险的人以身试法。
朱文忠思忖再三,使出一个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的绝招。
这天,受朱文忠指令,俘虏的女人全都集中到万年街校场上,用绳子拴了一大串。
朱文忠率一批将校骑马而来。
朱文忠身旁有一个文人模样的人,他叫胡惟庸,二十七八岁年纪,他指着被看管着的年轻女子,悄声对朱文忠说:“将军,我方才粗粗地看了一下,这群女子当中还真有几个有姿色的,你应当挑几个给你舅舅送去,也尽一片孝心。”
朱文忠很反感,一口拒绝,一来舅舅并不好色,二来也对不起这几年抚养他的舅母。
“也是。”胡惟庸眨了眨眼又劝小将军留几个在身边,侍奉起居,比那些大兵要周到细致些。
朱文忠斜了胡惟庸一眼,问:“将士们是不是对女人也都有兴趣呀?”
胡惟庸笑笑发表见解说,这是不言而喻的。金钱、美女,是人人所好啊。若能体贴下属,他们会生感激之情,战场上会更加不惜性命。
“是吗?”朱文忠冷笑一声,说,人人贪图美色、金钱,还有心思打仗吗?
胡惟庸的聪明在于他会察言观色。他从朱文忠眼里看到了隐隐的杀机。胡惟庸心里一动,试探着凑过去小声献计,如果不想让将士分享美色,便该一律杀掉,以绝不轨之心。
这句话说到朱文忠心里去了,他很欣赏地看了胡惟庸一眼,他平时只知这个充当文书的读书人学问不错,没想到治军也有成谋在胸,而且会使杀手锏。
朱文忠面对将士大声说:“听本帅号令,把掳来的年轻女子全部斩绝,辎重全部烧掉!”
众将士愕然,那些年轻女人一听,一齐大哭求饶。
只有胡惟庸暗自庆幸,他毫厘不爽地把对了小将军的脉。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49节 胡德济来见朱元璋
郭英急忙过来劝朱文忠,千万不能这样,理由是他舅舅向来是以宽大为怀,连降卒都不忍心杀,何况手无寸铁的女人!郭英是朱元璋派来跟朱文忠的,他是事实上的监军,又是另一种亲情关系上的监护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引导初出茅庐的小将走正路。
吴桢也劝,不过说得更委婉,他说他知道小将军的用心,惟恐将士骄奢淫逸之风滋长,失去斗志,但这样做未免太过。
小小年纪的朱文忠却不听劝告,依然不收回成命:“听好,马上执行。”
吴桢无奈,只好挥挥手,郭英也很觉心寒,不再多嘴。
一队骑兵冲入妇女群中,如砍瓜一样在马上左右挥刀,一声声惨叫,血喷如注,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倒在血泊中,许多人不忍看,背过身去。
另一边,大火引着了缴获的物资。
朱文忠铁青着脸,说:“各位将士,不要鼠目寸光,打下一座城,叫几个女子和财物照花了眼睛,这算什么?这有什么可惜的?你们只要奋勇作战,将来打下杭州,打下苏州,打下元朝大都,美女如云,金银车载斗量,封侯拜相也是迟早的事,现在你们就是要什么都不想,什么金钱、女人,都一边去,一心为打胜仗!”
胡惟庸带头呼喊起来:“效忠!效忠!”
战阵中的“效忠”呼声与女人们的哀号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声浪。
不管郭英、吴桢怎样百般维护,朱文忠在万年街杀降妇的事,还是传到了南京。
朱元璋震怒了,他没想到,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外甥,竟有一颗如此狠毒的心!五百多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顷刻之间变成了冤鬼孤魂!
朱元璋先把郭英调回金陵,大加训斥,先时郭英支吾搪塞,后来才不得不实话招认。
朱元璋处理别的杀降将领从不手软,现在轮到朱文忠了,他又恨又痛,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下令给费聚,去万年街捉拿朱文忠归案。
这消息是沐英透露给马秀英的,他知道只有她最疼他们几个,虽不是亲娘,却胜过亲娘。
一听说朱文忠犯罪要被锁回金陵,马秀英像被人摘了心肝一样难受,几天来茶饭无心,一天到晚流泪。她明白,这事不好劝,朱元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这个狠心,一旦下了,那又是万牛莫挽的。
这一天,马秀英又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伤心地哭泣,她已听说,这天午后朱文忠就要被带回金陵,听说路上还上了二十多斤的铁镣,一想起孩子那细皮嫩肉受此折磨,她的心都要碎了。
朱文正刚从前线回来,听说这事,也很闹心,回来看娘,正好在门口碰上沐英,就骂他几句,埋怨他不该告诉娘,人不大,嘴倒快,跟快嘴丫头似的。
沐英不服,说:“我怕父亲要捉拿文忠哥哥回来治罪,早点让娘知道,也好想个办法救他呀。”
这话能说没道理吗?况且瞒了初一也瞒不过十五啊,马秀英迟早会知道的。
朱文正和沐英进去,马秀英忙拭泪,强作笑脸叫金菊拿水果给他们吃,问寒问暖的,可掩饰不住的泪水还是不住地流。
朱文正劝了几句,说要去见父亲,还想鼓动李善长、徐达、汤和几个有地位的人去为朱文忠仗义执言。
马秀英拭泪道,从他们父亲领兵打仗之日起,他就号令严明,从不杀降兵,更不杀无辜百姓,因此威名远扬,很得人心。他最恨的是滥杀,文忠这么干,岂不是自找苦吃吗?
朱文正也不理解,认为文忠弟弟确实过分了,怕女人勾引坏了将士,远远地打发了就是了,何必这么狠!平时看不出他有这个狠劲呀!
沐英说:“善长先生不是说,无毒不丈夫吗?”他认为杀就杀了,有什么错?
“别说了!”马秀英怕他二人再犯同类过错,就说,文正也是领兵出征的将领,千万要学会爱惜百姓,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总归都是来到世上的一个生命,告诫他们千万不要学文忠。
朱文正说:“孩儿记住了。”
沐英问:“娘,总得救救文忠哥哥呀。”
马秀英长叹一声,她何尝不想救,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
其实朱元璋一点也不比他们轻松,心里像压了一块磐石,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真正体会到了捧着烫手的山芋是什么滋味。
天已黄昏,朱元璋仍然没有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走来走去,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门外,几个卫士肃穆地站着,也都不敢动。
郭宁莲用方漆盘托了一碗汤进来,说:“你不回家,总得吃点什么呀!再说了,文忠今天能押到,也许后半夜,也许明天早上,哪儿有定准?”
朱元璋问:“什么汤?”
“珍珠翡翠白玉汤。”郭宁莲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说,“你尝尝,和你当年要饭时那位仙女送的有何区别?”
朱元璋吃了一口,立刻扔下勺子,说不对,太难吃了!根本不是这个味道。
郭宁莲说:“我拍马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停了一下,郭宁莲让他消消气,这事最好冷一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文忠那么处置固然不对,也许是万不得已!
朱元璋说:“你还为他辩解?这样大开杀戒,今后谁还敢投诚?不是把军民全都推到与我为敌的地步了吗?”
正在这时,马秀英带着金菊来了。朱元璋看见她的眼睛都红肿了,气就不打一处来,问:“你来干什么?准备为朱文忠收尸吗?”他这么狠心地刺激她,就是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开口求情。
马秀英哇一声哭起来,郭宁莲很生气,指着朱元璋的鼻子骂他没人味,六亲不认,血是冷的。
马秀英哭得泣不成声,她知道自己不该公私不分来求情,可她做不到。她求朱元璋看在文忠亲生父母双亡的可怜份儿上,看在他是你亲外甥份儿上,饶他一死吧……
朱元璋说她女人见识。
郭宁莲也跪下了,打他罚他都可以呀,只求留他一条命。
朱元璋又痛又急,又气又恨,正告她们:这是国事、军中事,不是家事,你们跑到公堂上来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
马秀英哀哀地哭着,不肯起来。
这时郭英走来,向朱元璋报告说朱文忠押回来了,在午门外头等着呢。
朱元璋大声说:“给我立即——”下面的话还没喊出来,马秀英、郭宁莲全都大哭。
朱元璋茫然地停了片刻,再出口的话变成了“先打入大牢,等候发落”。他马上要亲征婺州了,回来再说。这总算是由斩立决变为秋决了。
郭宁莲搀着马秀英起来,小声劝道:“别哭了,不立即问斩,总有生的可能。”
朱元璋气恼地要金菊把马秀英弄走!又瞪了郭宁莲一眼,“你也走,远远地走开。满以为你久经沙场,会和她不一样,原来还是女人这一套。”
郭宁莲说:“走就走,也不能因为打仗打红眼了,就六亲不认了。”
龙凤四年三月,胡大海、邓愈率所部由徽州昱岭关进兵建德路,大败元将遂安洪元帅,元朝参政不花、院判庆寿、长枪元帅谢国玺、达鲁花赤喜伯都刺弃城而逃。
朱元璋下令将建德路改为建德府,升邓愈为同佥枢密院事,胡大海为判官。因胡大海久围婺州而不下,乘此机会,朱元璋亲自领兵十万攻打婺州,想彻底占领浙江是此行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是去迎取浙西四贤回金陵。
在攻下兰溪后,胡大海率其子胡德济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申明,他这次率十万大军亲征婺州,足见其重要。不知道胡大海围婺州一个月有余,为何攻不下来?话中有明显的责备意味。
胡大海禀报守婺州的元将是参知政事石抹宜孙,他手下有两个能人,一个叫胡深,一个叫章溢,他们造了很多狮子战车,是婺州的援兵。
“章溢?”朱元璋拍了一下桌子说,“我正要找此人呢!我师父佛性长老推荐浙西四贤,除了刘基、叶琛、宋濂,就是这个章溢呀,想不到在这里。”
胡大海说平章元帅亲自来了就好了,石抹宜孙怕不闻风丧胆!
朱元璋笑道:“我又不是吓唬孩子的马猴子,他们凭空会怕我?你跟前有可靠的当地人吗?”
胡大海道:“有,王宗显是本地人,博览群书,现在在我帐下。他与守城的枢密院同佥宁安庆是生死之交。”
朱元璋让他派王宗显去探听婺州虚实,回来报告,如果宁安庆开城门投降,给他知府做。朱元璋准备再给章溢写封信。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50节 一封很奇怪的信
章溢接到了朱元璋的信,并没当回事。这天他把胡深约到家里小酌,刚喝了一杯酒,门上的家人来报,青田刘先生到。二人乐得拍案而起,一齐迎出大门。只见戴瓦楞帽,执一把羽扇,一副道家打扮的刘基笑吟吟跨进院来,牵着一头青牛。
章溢道,骑青牛过函谷关,伯温兄真的和老子一样仙风道骨了。
胡深问:“不知伯温兄所来何事?你每次来,都是事先几个月就有书信至的呀,这次何其突然?”
刘基说:“到屋子里再说。”
这刘基四十六七岁的年纪,面目比从前略显清瘦,高高的眉棱骨下,那双凌厉的眼睛更加有神,三绺稀疏的长髯,是一副让人肃然起敬的相貌。他在浙西文人骚客当中,毫无争议地高居尊位,他的人品和文章一样享誉天下。
章溢把刘伯温请进客厅,刘伯温洗过脸,坐到桌前,章溢为他斟酒。
章溢举杯为伯温兄洗尘。
刘基却说:“为二位解忧。”
章溢说:“我们好好的,忧从何来?”
刘基饮干杯中酒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闭着眼睛往快沉的船上跳,不是忧反是福吗?
章溢看了胡深一眼,为他辩解,他是婺州的参谋,在其位总要谋其政,今朱元璋统大兵来攻,也不好不为家乡尽一份力呀。
刘基说他昨日夜观天象,北方星暗,南方星亮,且渐扫东南,这是大势,朱元璋的兵将席卷南中国,你们何必螳臂当车?
二人又相互看了一眼。
章溢拿出一封信来,说他们也犹豫,这朱元璋素昧平生,却写了一封诚恳的信来。这真是一封很奇怪的信。
“拿来我看,怪在哪里?”刘基伸手要过信来,粗略一看,哈哈笑着说果然奇特,不同凡响,连说这朱元璋有趣。
“他有这么大度吗?”章溢问。原来朱元璋在信里开出这样的条件:不战降,战而降,战败而降,战败而不降,结局一样,他要得到并尊奉浙西四贤,为黎民造福!这会是真的吗?
刘基说起四年前他的老师过浙西,提到过朱元璋,那时他还是无名小辈,可老师已预言,此公日后将继大统,成为一代明君。
章溢道:“你是想投朱元璋?”
“没想好,”刘基说,“我懒散久了,不愿再过拘谨日子。你们是知道的。”
胡深道:“是啊,多大的官你都辞了,张士诚、方国珍拿多大聘礼你都不为所动,怎么偏偏为名不见经传的朱元璋来当说客?”
刘基道:“这叫鬼使神差吧!”几个人都笑了。
刘基在章溢府上做客的几天里,朱元璋正统兵猛攻婺州。他以胡德济为诱敌之兵,诱胡深兵马到梅花门外,一鼓而歼之。也许是被来势凶猛的朱元璋吓住了,也许是刘伯温给他打了破头楔,胡深的车兵根本没有出来的迹象,城中更孤立无援了。朱元璋很兴奋,认为是他写给章溢的那封信起了作用,他严令全力攻城。
朱元璋高兴地说:“我的信起作用了。”随即下令:“全力攻城。”
婺州城下,号炮响过,朱文正呐喊着率兵攻南门。城上滚木?石齐下,朱文正不顾一切猛打猛冲,云梯很快竖上了城墙。
东门,胡大海率兵强攻,呐喊声如雷。登上城的士兵与守城兵厮杀。
西门,当郭宁莲率兵攻到城下时,城门忽然洞开,只听城墙上有个官员大喊:“我是枢密院同佥宁安庆,我已献城,请大家不要再为暴政当朝卖命。”
郭宁莲所率军队趁机掩杀过去,驰马入城。
朱文正率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冲入南台御史衙门,只见有一个官员吊死在大堂梁上。
一群妖艳女人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里。
随后进来的胡德济告诉他,这是南台御史帖木烈思的官邸,并让他看满院子的美人儿。
朱文正看了胡德济一眼,问他这些美女怎么办?
胡德济说:“反正杀不得,忘了朱文忠了?为了在破建德时杀了一群美女,现在还在大牢里,弄不好还要掉脑袋。”
“不杀怎么办?”朱文正当然不会像朱文忠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把美女全杀掉。
胡德济说:“何不给你叔叔挑几个?”
“他万一不要呢?”朱文正没有把握。
“你不会悄悄送?”胡德济说,“他不想要,会一气之下要处死朱文忠吗?朱文忠若是留着那些美女,给你叔叔送去,会是这样结果吗?”
朱文正说:“你帮着选几个。”
胡德济挤挤小眼睛,说:“剩下的你我也享受几个。”
朱文正说:“我不要。”朱文正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而触怒了朱元璋。
朱元璋随大军入城,来到南城门,立于马上。胡大海驰马来到跟前,滚鞍落马:“平章大人叫我?”
朱元璋问:“听说只有胡深逃走了?”
胡大海报告,元军的前锋之帅南台御史帖木烈思、院判石抹厚孙被活捉,浙东廉访使杨惠、婺州达鲁花赤僧住都被杀死。
“好,大获全胜。”朱元璋下达指令,婺州是浙西重镇,四通八达,决定在此设置中书分省,改婺州为宁越府。他叫胡大海去请开城门的宁安庆,还有去探听虚实和送信的王宗显,都委以重任,决不食言。
胡大海说:“是。”
朱元璋兴奋不已,他以为得宁越仅次于占金陵,这里可为重要防地,可进可守,他叫胡大海就不要在这里主事了,可马不停蹄地去攻取诸暨。
胡大海说:“可守诸暨的并不是元军,这座城在张士诚手中。”
朱元璋说,不管它!张士诚是个无赖。好心与他订君子协议,他却扣押我的使臣杨宪。
“杨宪放回来了吗?”胡大海问。
朱元璋嘲笑张士诚不识抬举,后来徐达去攻打常州,把他打得惨败,派了个孙君寿到南京请和,答应每年给二十万石粮,五百两黄金,白银三百斤。朱元璋抬高了价码,不给五十万石粮,不算完,还得把杨宪放回来。他也乖乖应了,朱元璋以为对于这种人,要打,有时也要拉,最终是要靠武力收拾。
胡大海说他会马上向诸暨进发。儿子就不带了,请主公照顾,他做事有些莽撞。
朱元璋说:年轻人不能十全十美,看大节。
停了一下,朱元璋又问抓到那个叫章溢的了吗?
胡大海反问:“章溢是哪个,领兵的吗?”
朱元璋说不是,是个读书人。
“找他容易。”胡大海说,他可以下令叫士兵挨门挨户地搜,把所有念过书的人都一条绳绑来,朱元璋从里面挑就是了。
朱元璋哭笑不得,说:“算了,不用你办了,我自己去找。”
胡大海:“你总捧着那些臭文人干什么,说话之乎者也的,一上阵先吓尿裤子了。”
朱元璋挥挥手:“你懂什么,你去吧。”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51节 一个销魂之夜
一进入山明水秀的武胜村,朱元璋立刻断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的山水,不出刘伯温才怪呢。
刘基家的房子好找,几乎不用打听,见着有风火墙围着的大宅院就是刘家无疑,那建筑的风格,也是没有文化的人设计不出来的。
朱元璋带着郭宁莲等人来到刘基家的风火墙大宅院。
朱元璋叫郭宁莲去叩门。
少顷,一个庄头出来,打量着朱元璋一行人问:“客官找谁?”
朱元璋上前诚恳地说:“我叫朱元璋,专门从婺州赶来,来拜见你家伯温先生。”
庄头道:“他外出去了,不在家。”话说得冷冰冰的。
朱元璋很失望:“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庄头说:“这可难说了,他常和朋友们聚会,有时半年,有时一年才归。”说罢关门进去了,一句客气话没有。
朱元璋很泄气地说:“我可没有刘玄德的运气了。”
郭宁莲让他别灰心,刘玄德也是三顾茅庐才请得诸葛亮出山的呀。
朱元璋说:“军务缠身,哪能学刘玄德呀?走吧,我会再来的。”
几个人怏怏而去。
其实朱元璋也想到刘基有可能在家,故意不露面。他想,这是抬高身价待价而沽呢,还是不愿为朱元璋所用,不肯出山?既然佛性大师力荐,又一定与刘伯温有过交流,他不出来又是何故?
反正急不得,人家说不在,你又不好派兵进去搜。
回到婺州后,朱元璋给了郭宁莲一个差事,叫她再度化装成男子去私访,在这小城里,朱元璋不便亲自出去,怕人认出来。郭宁莲领受了使命,官吏军民,都在访察之列。
郭宁莲化装成男子,悠闲地走在街上。但见市面平静,市声如旧,人来人往很繁华。
此时刘基和章溢也在市上闲逛,用心体察民情。刘基问一卖瓜果蔬菜的老者:“老人家天天出来卖菜吗?”
“是呀。”老人原以为婺州城战事一起,半年不得安宁,没想到,这支军队文明,来买菜,一分一厘不少给,军纪严明啊。
刘基点点头,又凑过去问一个在街上行走的女眷:“满城是兵,你一个年轻女人敢出来走?”
那女人说,人家朱家兵不抢不掠,见着女人客客气气的,怕个什么?
刘基又点点头,他的举动引起了郭宁莲的注意,便跟在后面。
她也同时引起了刘基的注意。刘基悄悄对章溢说:“看见后面那个年轻人了吗?是朱元璋放出来的探子。”
章溢不由得看了郭宁莲一眼,也觉得有点像。如果朱元璋放出探子是为惩办违纪者,那朱元璋就真的能成为最有竞争力的一代明主,因此刘基故意要传个话给郭宁莲。
刘基向章溢挤挤眼说:“丈八的烛台,有时候难免灯下黑,朱元璋白白精明一回。”
章溢会意,说:“是啊,到四牌楼去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这话听在郭宁莲耳中,她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那里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那里有人乱纪违法?她决定赶到那里看个究竟。
郭宁莲走走停停地来到四牌楼下,见左面是一处高大门第,门口有兵把守,行人走到这里都要绕行,一个老太太从门前经过,立刻挨了一鞭子。
郭宁莲刚往跟前靠,立刻有人吼:“别过来,从别的地方绕行。”
她只好停住,问一个愤愤不平的老头:“这里面住着什么人啊,这么威风?”
老人摇摇头不满地哼了一声,还用问吗?不是朱元璋,也是朱元璋的大将。
“他们这不是扰民吗?”她故意这么问。
“民是什么?蚂蚁而已。”老人哼了一声走开。
郭宁莲望着深宅大院出神。她不能不佩服朱元璋远见于未萌,稍一放纵,民心就会尽失啊。
四牌楼大院原来是元朝院判庆寿的府第,修建得富丽堂皇,如今成了胡德济临时征用的宅子,他自恃是胡大海的儿子,又是攻下婺州的功臣,未免有点忘乎所以。
掌灯以后,院里灯火通明。
一个黑影从高墙上轻盈跃下,原来是郭宁莲。她悄悄躲过巡逻兵的视线,从夹道墙下走过去,来到正房外,已听到一片丝竹管弦之声。
因为院里站满了士兵,她无法靠近,便绕到房后,趁人不备,上了房顶,伏在屋檐上,双手抓着檐瓦向下看。
只见胡德济正在大开宴席,怀里抱着个女子,左右还坐着两个,不时地与她们狎昵调笑,大厅里有二十几个半裸的舞女在跳舞。
一个赤红面孔的人坐在打横处,他也抱着个女人在调戏。外面打更的梆子声起。
赤红面推开那女人,说:“不好,都三更天了,我得回去了。”
胡德济说:“急什么!难道半夜三更朱元璋还盖大印不成?”原来他是朱元璋身边的掌印吏黄初,本是朱元璋打太平时捡到的孤儿,后来和胡大海攀上了乡亲。他能到朱元璋身边掌印,也与胡大海推荐分不开,所以他们之间走动频繁也就不奇怪了。
赤红面黄初可吃不准朱元璋的脾气。
“也说不定。”赤红面说,“去年攻镇江时,我就被半夜叫起来过,半夜用印的时候虽只有一次,也够怕人的了。”
胡德济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朱元璋虽然是和尚出身,也不是不吃荤腥的,他才不会在这时候启用大印呢!他保证正搂着美人销魂呢!
赤红面说:“将军胡说吧?怎么会呢?”
胡德济说,他为什么非要杀他外甥李文忠?李文忠那小子太蠢!放着绝色佳人自己不用,又不肯献给舅舅,却一刀一刀地都宰了!朱元璋能不气吗?能不心疼吗?
赤红面说:“这么说,是你先把美人给他孝敬去了?怪不得你这么明目张胆。”
胡德济喝了一口酒,说:“还用得着我去献殷勤吗?人家的侄子朱文正早捷足先登了。唉,可惜咱没这个艳福。”他说朱文正送给朱元璋那个,真是倾国倾城,会写诗,会作画,又会弹琴,刻过文集,是什么“江南楚苏”中的一个呀!是浙西有名的女才子,谁见了都得动心。
既然朱元璋也一样搂着美女寻欢作乐,黄初就放心了,乐得开怀畅饮,完了搂着美人儿过上一个销魂之夜,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房上的郭宁莲一听说连朱元璋跟前的掌印吏都敢如此嚣张,且又给朱元璋头上泼污水,气得咬牙切齿,她马上要回去报告,顺便也要查查,朱元璋是否真的搂了那个江南才女在行巫山云雨?
朱元璋的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亮着灯,他伏案写了很多小纸条。这是他近来的一项发明,把军政大事、官员遴选、民间疾苦,事无巨细,全写成纸条粘在屏风上、书架上,一样一样地办,办完一件扯掉一个。
夜已很深了,朱元璋才把近几天要办的事弄出个头绪来,把一张张写好字的纸条贴到屏风上去。马秀英进来,方盘里托着点心和汤,把一碗汤放下,说:“再不休息,天都亮了。”
朱元璋说:“你看,有这么多事等着要做,睡下了也不安枕啊。”
马秀英奇怪地看着那些纸条,问:“这是什么呀?”她一张张看去,有的写着“婉拒张士诚之子为人质,诚心来归,便应推诚相交……”,有的写着“应令胡大海再攻绍兴,进占浙东重地……”,“近日当返应天……”
马秀英笑他下的是笨功夫,用得着都写在纸条上吗?
朱元璋道:“天下大事都担在我一个人身上,事无巨细都要我决断,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疲于应付。”他是信奉这八个字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要办的事全挂在这里,便不会忘了。
马秀英不由得叹息,他也够可怜的。
朱元璋端起碗来喝着,一口气喝个精光,又吃了几块点心。
马秀英问:“味道好吗?”
第三部分 夹着的尾巴露了第52节 朱元璋的夜查
“啊,好,”朱元璋吧嗒一下嘴,又反问,“什么汤?”
马秀英笑他真是食不甘味。吃下去了,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汤。朱元璋不禁长叹一声。
马秀英问,郭宁莲呢?她怎么不陪你?倒自己先去睡了。
朱元璋说她也不容易。委派她女扮男装出去私访了。
马秀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她冷眼观察,朱元璋的部下对他都是有令必行、百依百顺的。
“人心隔肚皮呀。”朱元璋说,李善长又怎么样?一切法度皆出于他之手,他不也背着我到秦淮河去狎妓吗?
马秀英说:“可你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呀。”
朱元璋道:“那也对。从长远看,宁可谁都不信,也不可偏听偏信。我作为你父亲的女婿,他都信不过我,你说世上有不变的真情吗?人都趋于利,所以才有人向我投诚,所以才有人为我驱使。”这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却也让人心寒。
马秀英说:“你太累了,休息吧。”
这时门开了,郭宁莲轻盈地进来,一见马秀英在,就说:“有吃的吗?饿死我了。”马秀英拿出那盘点心,说:“这是我做的小点心,你最爱吃的。”
郭宁莲抓起一块,整个吞进口中。马秀英说:“又一个可怜虫。”
朱元璋问:“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此行有收获吗?”
郭宁莲叹道:“当然有。不过现在不到说的时候。你有一个管印的人是赤红面吗?”
“啊,黄初。”朱元璋问她怎么忽然提到了他?这是朱元璋打下太平时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孩子,很可怜,就收留了他。
“现在他可不可怜了。”郭宁莲冷冷地说,显然话里有话。
“他怎么了?”马秀英问。
郭宁莲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朱元璋不假思索,当然是在被窝里睡觉。他身边的人哪个不像避猫鼠。
郭宁莲说这怕是要打脸了。她说今天碰上两个斯文人,也像在私访,他们说丈八的烛台灯下黑。
“灯下黑?”朱元璋说,“灯下黑是最可怕的,听你这口气,黄初背着我在干坏事?”
“不止是他。”郭宁莲说她一直觉得朱元璋疑心太重,现在看,不重还真不行啊。
朱元璋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宁莲说:“先出去看看你的掌印官哪儿去了吧。”
朱元璋马上站起来:“走。别弄成灯下黑,我这丈八的烛台也就没用了。”
由于朱元璋的夜查,小吏们全都从睡梦中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衣衫不整地站在地上,个个发抖。
朱元璋指着一个铺盖叠放整齐的铺位问:“是黄初的铺位吧?人呢?”
没有人回答,都摇头。
朱元璋对一个中年簿曹说:“你是管理者,你的下属有漏宿者,该怎么办?”
那人抖抖地说:“听凭发落。”
朱元璋说:“打你五十大板不冤吧?”
那人跪下:“我有罪,甘愿受罚。”
朱元璋挥挥手,他被拖到院中,立刻传来乒乓的杖责声。
朱元璋伸手按了按黄初的床铺,又去捏他的枕头,却发现枕头很重、很硬,便用力撕开,随着米糠泻出,露出一大堆银锭和珠宝首饰。
在场的人全都瞠目结舌。
恰在这时,喝醉了酒的黄初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一踏入官舍房门,立刻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一下子醒了酒。
朱元璋恨恨地哼了一声,并没有下令杖责,这下,黄初绝望了,如果打几十大板,也就过去了,不打不罚,看来脑袋保不住了,他跪在那里长号起来。
朱元璋回到官衙,更无睡意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忽然,朱文正来了,朱元璋问:“天都快亮了,难道你一夜没睡?”
朱文正说:“父亲不也没睡吗?”
朱元璋深深叹了口气,问:“有事吗?”
朱文正说:“我看父亲实在是太劳累了,我想……”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朱元璋警惕起来,说:“有事就说嘛。”
朱文正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尽孝心的。我得到了浙西有名的奇女子……”
朱元璋打断他:“是不是工于诗词歌赋的苏坦妹?”
“父亲也知道此人?”朱文正受到了鼓舞。
朱元璋说:“我见过她的诗文集,听说是才情不逊色于李清照,名噪天下的人啊。”
“不止才情呢。”朱文正仿佛受了鼓舞,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她够得上是国色天香的人物了。
朱元璋道:“听你这口气,你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