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说:“那不怪你们。”
这天夜里,缪大亨一直处于警觉状态,前半夜四处去查哨,后半夜困极了,便和衣而卧。刚刚进入梦乡,忽闻嘈杂喊声,忙坐起来,大声问:“怎么回事?”
外面有人来报:“濠州兵攻上来了。”
缪大亨急忙披挂起来,提了大刀往外冲。
此时外面呐喊声如雷,乱箭如蝗射来。花云骑一匹黑马,带兵猛烈攻寨。但寨里的抵抗却很弱,有些守军本来是当地没经训练的农夫,无心打仗,加上冯国用弟兄这几天一直晓以大义,这些人更无心卖命了,一见外面的兵攻上来,他们便纷纷弃械而逃。
冯国用知道不战而降,缪大亨怕丢面子,所以就采用了釜底抽薪的办法,让他打不赢,只好降服。
冯国胜早已买通了守门官兵,此时就在铁皮包着的城门口,花云一叫阵,他立刻指挥士兵大开寨门,放下了吊桥。
花云一马当先,喊了声“杀呀”,奋勇杀入横涧山大营。仓皇迎战的士兵挡不住凌厉攻势,纷纷后退。
这时缪大亨纵马来战,花云迎上去,二人打得难解难分,花云边战边劝:“缪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降吧。”
缪大亨见抵挡不住,底下的人已纷纷弃械投降,只好带领一支亲兵杀出城门落荒而走。
但缪大亨很快意识到失算了,前面是山涧,高山耸峙,中间的峡谷是仅能通过单列兵的羊肠曲径,朱元璋会放过在这里设伏的机会吗?
当缪大亨意识到危险,急令后撤时,为时已晚,一声鼓响,杀声震天,徐达在山谷之东,汤和在山谷之西,更有费聚、陆仲亨如天兵突降般从两侧山上俯冲而下,缪大亨仅有的千余兵立刻陷入重围,被团团围在核心,左冲右突出不去,缪大亨正要弃马步行逃离,徐达使了个拖刀计,回身大刀用力一拍,把缪大亨拍下马去。
天亮前,横涧山已落入朱元璋手,山寨城门上升起了写有“郭”字的帅旗。
缪大亨被徐达绑了来见朱元璋,他昂着头,不肯屈服。朱元璋一见,亲自下来为他松绑,并且斥责徐达说:“你这厮,明明告诉你去请缪将军,怎敢如此无礼!”
缪大亨知道这是虚张声势,在于收买人心。
缪大亨哼了一声。朱元璋叫了一声:“来人啊!”
立刻进来吴良为首的一伙军汉。
朱元璋下令:“把不守军令、对缪将军不恭的徐达拖下去痛打二十军棍。”
汤和上来求情:“饶了徐达吧!”
陆仲亨也说:“这又不是损兵折将!”
费聚说:“大不了为了一个败军之将,这不是亲疏不分吗?”
朱元璋厉声道:“住口!军令如山。”他回头问徐达:“你挨打服不服?”
没想到徐达说:“服。”
朱元璋说:“拖下去,打。”
缪大亨原以为朱元璋在做戏,岂能认真?一见真的下手,他便感动了,觉得对方大将因为慢待了我这个败军之将而挨军棍,我脸上更无光了。
徐达下去了,棍子声一响,缪大亨受不住了,上来叩头说:“朱将军,手下留情,为了我一个不值得的人责罚徐将军,我于心何忍?”
朱元璋说:“既然缪将军说情,就减半,打十军棍了结。”
少顷,打完,徐达一瘸一拐地上来谢恩。
朱元璋说:“徐达是谁?是我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可军法不饶人。众将切记,我朱元璋公私分明,功过分明,日后即使我的儿子、侄子犯了法,一样严惩不贷,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众皆肃然。
缪大亨没想到朱元璋小小年纪,用兵如此军纪森严,内心由衷佩服。他被朱元璋拉到一起坐下,缪大亨说:“难怪冯家兄弟说朱将军日后必有成就呢,果不虚传。”
朱元璋说:“今天下大乱,有识之士有保全百姓的责任,希望将军把所部完整带过来成为朱某人同道。”
缪大亨说:“我缪大亨何德何能,值得将军如此错爱,愿在帐下效犬马之劳。我有两个谋士,明天也把他们引荐过来,他们早就劝我弃暗投明了。”
这时冯国用、冯国胜二人从帐外进来,冯国用笑道:“我们早来了。”
缪大亨恍然大悟,苦笑说:“看来,我早被二位卖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4节 总不会抢老丈人的交椅吧
朱元璋杖打亲如手足的徐达,在军中引起不小的震动,有赞扬他治军严不徇私情的,也有私下里骂他“小人得志”的。
当天晚上,朱元璋来到徐达的营帐里,拿来了治棒疮的赤红色药粉,要给徐达敷药,徐达倒没什么,说不敢劳动朱元璋,开始侧过身子解腰带。
徐达伏在床上,露着脊梁和半个屁股,朱元璋托了一碗治外伤的药,从上到下细心地涂抹。
汤和在一旁不满地说:“你还不是个元帅呢,就发起威风来了,你若真当了皇帝,我们还没活路了呢。”
徐达说:“你少说两句吧,严明军纪,这是军队取胜的根本,我是该打该罚的。”
汤和哼了一声,出去了。
冯国用、冯国胜兄弟进来了,这两人目睹徐达挨打,根本没求过情,这会儿也是笑嘻嘻的,毫无同情之意。
朱元璋说:“快请坐,你们二位是来探病来了?”
冯国用却说他不是探病,倒是祝贺。
徐达与朱元璋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朱元璋已涂完药,放下碗,替徐达盖上袍子,他说:“国用先生幸灾乐祸?”
“非也。”冯国用说,朱将军的苦肉计天衣无缝,不是连部下都大为不满吗?
朱元璋否认道,何谈苦肉计?徐达未听将令,理应受罚,就这么简单。
冯国胜说:“倘人人看穿了,也就不灵了。朱将军初次带兵,不立个规矩,来个下马威,谈何威望!徐将军愿挨,朱将军愿打,我们犯不着说没用的话。”
朱元璋于是说:“二位果然是明察秋毫啊。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打徐达,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树个军规而已。”
经这一说,本来猜透朱元璋用心的徐达更加一点委屈没有了,也从心底佩服朱元璋的精明,只要树了军威,自己的屁股吃点苦倒也无所谓。
冯国用说理应如此,没有规矩难成方圆。
朱元璋趁机说:“现在天下纷乱,我想请问,如何安天下。”
冯国胜说:“将军是为谁问计?”
朱元璋说:“我是郭元帅麾下,当然替他问计了。”
冯国胜说:“那你何必多劳!让郭元帅来问好了,况且他来问,我们说不说也未可知。”这话像是卖人情,但朱元璋却从他兄弟二人眼神里看到了真诚。
朱元璋看了徐达一眼,知他二人的用意,便诚恳地说:“倘是我朱某人问呢?”
“这就对了,”冯国用说,“我们是投你而来,并不是为讨口饭吃。”
冯国胜说:“若想成就大业,先要有根基,才好纵横发展。”
朱元璋道:“正合我意。我想取定远,下滁阳,以滁阳为根基,再做打算。”
冯国用却一口否决,认为滁州不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不是开宗明义就说了吗?环滁皆山也,无水利舟楫之便,古来非战略要冲,攻守都不利,取滁州为倚托,是没有眼光。
“庐州如何?”朱元璋又问。
“也不行。”冯国胜认为是五十步笑百步耳。
冯国用肯定地说,必取金陵而后安。金陵是虎踞龙蟠之地,前有长江,又倚钟山之险,可攻可守。西可控楚荆,南可控两广,东可襟带吴越,这是历代帝王在那里建都的原因。
金陵与滁州孰轻孰重,朱元璋岂能不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所以朱元璋说,好是好,现在是望梅止渴,纵有所想,也是力不从心。
冯国胜强调事在人为。朱将军虽初起,却要目光远大,切勿贪图金帛女子,蚀了锐气;官安民,使百姓得到好处,便有人拥护,便有不竭之源,百战百胜,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
朱元璋额手称庆道:“说得极有道理,倘有可能,当尽力而为。”
朱元璋与冯氏弟兄走出徐达营帐时,朱元璋说:“二位来辅佐我朱某人,是天赐良才呀,先委屈二位做个幕府参谋,可行?”
冯国胜更想带兵上阵。朱元璋却说他不缺良将,缺谋士。
冯国用说:“名义都在其次。今天我很高兴,更替我的朋友高兴。”
朱元璋颇为奇怪,不知他所说的朋友为何人?
冯国用说他的朋友也是定远人,叫李善长,字百室,已届不惑之年,是里中长者,很有智谋,少习法家之说,曾托他兄弟二人代寻明主。
朱元璋很高兴,忙问这位李善长先生比他们兄弟二人如何?
冯国用一指门口的精壮战马笑道:“如良马与笨牛耳。”
朱元璋说:“先生太过谦了,可否将李先生代为引见?或者我登门去造访?”
这时冯国胜早对他们的交谈没有兴趣了,他走过去,在十几匹咴咴长嘶的战马中巡视着,拍拍这匹马的脊背,看看那匹马的岁口,甚至跳到一匹马背上试试。
朱元璋发现了,问:“令弟好像很喜欢良马。”
“对了,他会相马,自称马伯乐。”冯国用弟弟善骑术,为买一匹名马,把房子都卖了,拉着那匹宝马去睡古庙!
朱元璋说:“这也是一奇。”他高兴地凑过去,对冯国胜说:“有相中的吗?这几匹马尽先生挑选,相中哪匹牵哪匹。”
“是吗?”冯国胜说,“你不心疼?”
朱元璋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冯国胜早就选中目标了,一把扯过一匹杂色马的缰绳,这匹马表面看并不好看,毛色不纯,个子偏小,他却执意要这匹。
朱元璋很有点心疼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冯国胜果然是马伯乐。这匹杂色马叫百花虫,是西域良马,徐达花重金买来,又请驯马师训练出来给朱元璋的。
冯国用说:“你怎么夺人所爱呀!”
朱元璋说:“送他了。我之所爱,就是他之所爱呀。”
冯国胜说:“谢谢。将来主公得了天下,我希望给我个户部养马的官。”冯国用道:“那不成弼马瘟了吗?”说得几个人大笑不止。
冯国用见冯国胜早跨上那匹百花虫去遛马了,他对朱元璋说:“明天我就叫人去请李善长先生来。”
朱元璋说:“太好了。”舍掉一匹千里马,如能换得一位治国之良材,那不是太划算了吗?
回师的路上,朱元璋一直很亢奋,他得了冯氏兄弟如获至宝;特别看好冯国用的不苟言笑,沉稳干练,朱元璋恨不能立刻把他肚子里的学问、谋略全掏个精光。
天气闷热,青蛙在池塘里荷叶下呱呱地叫着,蜿蜒行进在大路上的军队,脚步践起的尘埃形成一条土黄色的长龙。
朱元璋与冯国用并马走在中军,望着旗帜如林的长蛇阵,朱元璋很有感触地说:“一下子拥有两三万人马,竟像在梦中。”
冯国用道:“敢做梦的人能把梦变成真的。”
忽然冯国胜骑着朱元璋赏他的百花虫战马从前军返回,说:“李善长先生在前面瓜棚里等朱将军。”
朱元璋说:“还等什么,快带我去!”双脚一磕马肚,与冯国用、冯国胜策马飞驰而去。
他们后面的张天佑目送一股黄尘,说,朱元璋这回翅膀硬了,吹气儿似的一下子有了两万多人马。
郭天叙说:“朱元璋也确实行,原来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千把人去打几万人,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张天佑担心朱元璋羽翼一丰,就不听郭元帅调遣了。
“不会,”郭天叙说,“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是谁,我姐夫!一家人还会胳膊往外拧?”
张天佑说:“你真是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你听新归服的缪大亨,一口一个朱元璋是明主,把你父亲往哪儿摆?”
郭天叙说,朱元璋手下的人用了朱字的帅旗,不是让他扔到水塘里去了吗?
“那是掩人耳目,你都看不出来?”张天佑说,“有了冯国用、冯国胜当谋士还不算,又去求什么贤人,他能是为你父亲求的吗?”
郭天叙有点皱眉头了,但还是说:“他总不会抢老丈人的交椅吧?”
张天佑讥讽地说,古往今来,为抢大位,儿子杀亲爹的不是都大有人在吗?隋炀帝不就杀了父亲杨坚吗?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5节 一种不凡的气概
郭天叙不出声了,有点听进去了,本来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是啊,万一朱元璋势大力强不听调遣,那父帅不成了牌位吗?一旦大权旁落,我郭天叙还有可能子承父业吗?
朱元璋和冯国用、冯国胜二人纵马急驰,已经望见前面有一个瓜棚,正是瓜熟季节,天热难当,部队从瓜园过,尽管人人又馋又渴咽唾沫,可没人敢下瓜田去勒索吃瓜。
朱元璋远远望见瓜棚空荡荡的没人看瓜,只有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人坐在瓜棚下,手执羽扇,他有一双有神的睿智的细长眼睛,儒巾儒服,透露出一种不凡的气概。
冯国胜用马鞭一指,告诉朱元璋瓜棚下的就是李善长。
冯国用不肯陪朱元璋一起进瓜园,朱元璋立刻领悟了他的用心,想让自己单独与李善长一晤。朱元璋早早离了大路,跳下马来以示恭谨,牵着马向瓜棚走去。
朱元璋在瓜棚外拴了马,整整袍甲,托着头盔走向李善长,问:“先生可是百室先生?在下朱元璋特来讨教。”
李善长站起来,也拱拱手,上下打量朱元璋一眼,面露喜色,说:“朱镇抚有一股少年老成之气,冯家兄弟没有看错。”
他们席地坐于瓜棚下,李善长挑了几个瓜切开,说:“这瓜现在无主,我们来瓜分它。”
接着,他一边切瓜一边说,如今天下也无主,正有无数英雄豪杰、歹徒贼人都想操刀瓜分天下呢,看谁刀快、刀法纯熟了。
朱元璋会意地一笑,从他手上接过一块红瓤黑子的瓜来。
朱元璋尝了一口,说:“好甜。怎么会没主呢?是不是主人吓跑了?”
李善长说当然是。瓜固然难舍,脑袋更难舍,万一因为舍不得几个瓜而丢了脑袋瓜,岂不是大赔其本了吗?
朱元璋想了想,说:“如果主人几天不回来,这瓜岂不全烂在地里了?”他对站在瓜园外的千户说:“你去找一个百户来,把地里的西瓜全摘了,分给士卒解渴。”说罢又补充:“叫吴桢拿银子来。”他问李善长:“这地里的瓜,一共能值多少?”
李善长笑道:“我也没卖过瓜,既然将军要昭彰军纪安民心,何必细算,又何必锱铢计较?”
“先生说的是。”朱元璋又嘱咐那千户,叫吴桢送十两银子来。
李善长抚掌笑说:“瓜园主人发财了,西瓜成了金瓜,十两银子能买这样大小的十块地呢。”
朱元璋说:“这么说我吃亏了。”
李善长说:“你便宜占大了。十两银子买个好名声,那不是太廉价了吗?”二人不免会意地笑起来。
不一会儿,队伍进了瓜地,士兵们抱着西瓜往道上运,很快在路旁堆起了瓜山。就地休息的士兵开始吃瓜解渴。
朱元璋对李善长说自己最爱听儒士议论,开发神智。他想请教,不知天下何时能定?
李善长说:“鄙人非诸葛孔明,坐在隆中就预知天下三分。但在下却敢说,元朝气数已尽,用上点力气,摧枯拉朽,亡国是必然的,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
朱元璋又问起在目前割据称雄的人当中,哪个可有天下?
李善长模棱两可地说有德者有天下。
朱元璋说:“天下有德者太多了,岂能都成霸业?”
李善长是这样解释的:德有大德小德之分,修身之德、齐家之德与治国之德都是德,只有具备治国大德之人才可有天下。
朱元璋又问:“韩山童行吗?徐寿辉行吗?还有张士诚、方国珍,濠州的郭子兴……”
李善长一脸不屑神色,认为他们当中无英雄,不过是乱世中混水摸鱼者,都不值一提。
“他们可都是割据一方的大股势力呀!”朱元璋说,“他们都不行,还有人行吗?”
“有啊!”李善长笑吟吟地说。
“哪个?”朱元璋问这话时,心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
“足下是明知故问。”果然李善长说,“足下不正是怀有雄心大志意欲驰骋天下的人吗?”
朱元璋心里很受用,却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说:“没有高人指点,也是枉然,请先生教我。”
李善长说,古往今来,成就帝王霸业者很多,他劝朱将军哪个都不要学,只把汉高祖的文韬武略学到手,足够了。汉高祖家在沛县,将军家在濠州,相距不远,山川王气,千年不易,应在将军身上,一切都应效法汉高祖的法度,王业必成。
朱元璋心里甜滋滋的,这正是他心底所想,便动问,首先要做什么?
李善长说汉高祖与将军一样,起自平民布衣,他有三条,得以击败项羽取天下,一是召天下贤士为他所用,张良、韩信、萧何,缺一不可,这叫知人善任。二是不嗜杀,宽以待人,得人心,这是根本。三是扬长避短,在乱世中觅生存,合纵连横求扩展,再各个击破,统一天下势所必然。
朱元璋一拍手掌,深感他剖析得透辟,就说:“谢谢先生教我,先生如肯委屈到我这里,可做幕中的掌书记。回头我去向郭元帅说,当有个像样的官职相委。”
李善长摆手道:“我不做别人的官,我是冲你朱元璋来的,如果为了做官,刘福通给过我平章的官儿,不比这大?”
朱元璋便不说什么了,这是他最感欣慰的,难得的是贤良之士把自己视为英主,这也无形中增强了自信力。
这时吴桢拿了银子来了,他指着李善长问:“银子给他吗?”
朱元璋说:“这是新来的书记,你怎么看成卖瓜的了呢!”
李善长道:“卖瓜人总是自卖自夸,方才我不是自夸了好一会儿了吗?也和卖瓜差不多的。”这一说,吴桢闹了个大红脸。
朱元璋叫吴桢用绳子把银锭一个个拴起来挂到瓜棚梁上。
李善长弦外有音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朱将军在定远、滁阳一带种下的瓜,一定会结下大甜瓜。
郭天叙陪着马秀英过来了,朱元璋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李善长冷眼观察着,想不出朱元璋如此敬重的端庄女子为何人?对了,是贤慧的夫人马大脚吗?
“我给你备了点肉干,”马秀英递上个蓝布包袱说,“行军打仗保不住有吃不上饭的时候。”
朱元璋笑了,说:“难为你一片心,只是千军万马的,你这一包肉干不够塞牙缝的呀。”
李善长问:“这位是尊夫人了?”
朱元璋忙说:“正是拙荆,这位是新请来的李百室先生。”
马秀英忙道了万福,说出了一句很不寻常的话,她说,汉将兴,才有萧何、韩信、张良出现,这真是天下幸事。经这一说,李善长当然也很自得,他在乡里间,不得志时也常以张良自居呀。看起来投朱元璋投对了,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智囊,这就有了施展才干的余地。
李善长打量着马秀英连连说:“好面相,好面相。”
朱元璋满心欢喜地问好在哪里?
李善长说,一言以蔽之,这是旺夫的相,夫以妻贵,夫以妻荣。
听起来是司空见惯的客套,其实是李善长发自内心的话。他对马秀英早有耳闻,今天初见,见她的谈吐果然不俗,他不由得在内心感叹,朱元璋有这样的妻子,真是福分啊。
朱元璋说:“依先生说来,我今后所有的好事都因她才有?”
李善长说:“差不多如此。”
朱元璋开了句玩笑:“看起来,自己的运气好,不如靠着夫人的命运佳呀。”
几个人都笑了。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6节 这是大喜事
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统兵向滁阳进发,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几乎兵不血刃地占了滁阳,一时军威大振。
朱元璋在李善长、冯国用陪同下统兵入城,旗帜鲜明,马步军雄壮。朱元璋极为兴奋,没想到这样顺利地占了滁阳,守军几乎是不战而弃城。
李善长也说是好兆头。
忽然前面吵嚷起来,不一会儿,花云带着两个十几岁左右的小男孩过来,他们一见了朱元璋,一齐大哭,一个叫叔叔,一个叫舅舅。
朱元璋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你是文忠外甥?你是文正侄儿?”二人点头。
朱文正说,叔叔走了以后,他跟着娘逃难,第二年母亲就饿死了,他只好去盱眙投姑姑家,没想到姑姑也去世了,文忠弟弟正没人抚养,他们就来找叔叔了。
“好,好,”朱元璋见他们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就问:“那是谁?”
李文忠说那是他们半路上认识的,他叫沐英,父母双亡,他希望舅舅把他也收留了。
“儿子不怕多!”朱元璋大声叫:“马秀英!”
马秀英的小轿过来了,她下了轿,朱元璋对她说:“我一次给你认了三个儿子。”他挨个介绍,指着朱文正,说是大哥的孩子;这个叫李文忠,是他妹妹的孩子;这个叫沐英,捡来的。从今往后,都改姓朱,都由你管。三个孩子交马秀英了,并说五年后,管她要三员大将!
三个孩子立即懂事地跪在马秀英面前磕头,齐声叫娘,弄得马秀英大为不好意思。
李善长说:“尊夫人自己尚未生育,你却一次为她认了三个大儿子,她够有福气的了。”
朱元璋笑道:“李先生也多费点心,你是大儒,给他们上上《四书》《五经》课。”
李善长说:“责无旁贷。”
但马秀英替李善长挡了驾。她说,几个孩子是蒙童,用不着起用大儒,过两年再请李先生传道授业,眼下,识字启蒙阶段,她就可以应付了。
李善长说,三娘教子,极好的事。
马秀英是个办事麻利的人,进城安顿下来后,就在居住的镇抚衙门后进院子办起了学堂。
院子竹林前放了四张书桌,朱文正,朱文忠和朱沐英三人已换了新衣服,马秀英正给三人上课,旁听的还有郭惠。
马秀英正在上《论语》,今天讲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马秀英领读,四个孩子复诵:“……子路率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接着又念了一句:“夫子哂之。”
马秀英说:“我先倒过来问,孔子对子路的回答,为什么哂之?什么叫哂之?”
沐英抢先答:“哂之是生气了。”
“不对,”朱文正说,“是怪罪之义。”
马秀英说:“哂是嘲笑的意思。为什么嘲笑子路?因为子路说,他用三年的时间,就能够把一个受到大国威胁又加上灾害严重的中等国家治理好,你们说能吗?”
“不能!”几个孩子一齐喊。
丫环金菊悄然来到马秀英身后,说了几句悄悄话。马秀英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对孩子们说:“你们先自己学,文正,你大,你领着念,把课文念熟了,再默写,不准淘气,晚饭给你们做好吃的。”孩子们答应了。
说罢,马秀英和金菊向房子里走去。
一路走着,马秀英很感纳闷,是什么人这样大的口气,口口声声叫朱元璋的名讳呢?听金菊说,这个老头相貌不凡,还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姑娘是武将打扮,背两把宝刀,难道这就是朱元璋的“未婚妻”?他什么时候定的亲?朱元璋可从没说起过呀?她觉得蹊跷,必须赶在朱元璋回来前去看个究竟,她不相信朱元璋会去拈花折柳,更不相信他出家当和尚时有人会与他定亲。
她和金菊来到前院会客厅门外,马秀英有点犹豫。
马秀英没有马上进去,却从门缝向里张望,见一长髯老者坐在春凳上看书,不时品茶,很有点仙风道骨气概,这正是给朱元璋看过风水坟地的郭山甫。他对面坐着一个长相俏丽且有几分凌厉的少女,她正是郭山甫的女儿郭宁莲。
马秀英把金菊拉到一旁问:“老人家到底怎么说的?”
金菊说:“他只说了一句,叫我去通报朱元璋,说当年许配给他的媳妇送来了。”
马秀英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没奈何。
金菊说:“这太不像样子了,他这么大事居然瞒着小姐。”
马秀英说:“如果是他当游方和尚时的允诺,倒不能太怪罪他,那时他还不认识我呀。”可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愿将女儿嫁和尚?
金菊怪她的小姐就是心慈面软。主张不管真假,绝不可开这个先例,猫吃惯了腥,那还收得住吗?
马秀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妮子,小小的人儿懂这么多,谁教你的?”
金菊说:“小姐真没良心!人家向着你说话,你倒派我的不是,我不管了,明儿个朱元璋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我看你怎么办!”
马秀英说:“那不成皇帝了吗?金菊,你看这事怎么办?”
金菊说,老天长眼,正巧赶上他不在。咱们一口回绝了那老头,说他已经有了夫人,给他点钱,打发他们上路,人不知鬼不觉的,等到朱元璋回来,知道了也晚了,他若压根不知道,就永远别告诉他这回事。
马秀英说:“看不出,金菊你这丫头还真有点鬼点子。你这办法不失为良策。可我觉得对不住这个老头,人家风尘仆仆地把女儿送来,就这么打发了,传出去不是对朱元璋的名声不好吗?”
金菊说:“你这人可少见!那好,你去认吧,替朱元璋多认几个小老婆回来。”
马秀英说:“我去见见再说吧。”
马秀英刚一走进客厅,正在看书的郭山甫肃然起敬地站了起来,打量她几眼,说:“这才是母仪天下的人。”
马秀英听明白了,只有皇后才能称母仪天下呀!这个仙风道骨的人怎么信口开河!她却装着不懂,连说:“快请坐。”并且亲自续茶,她发现郭宁莲正冷眼看着自己,就笑吟吟地说:“这位俊俏的小姐是令爱了?”
“是。”郭山甫说,“正是小女。”
郭宁莲不很客气地对马秀英说:“你就是朱元璋的夫人了?想不到这小和尚袈裟一脱,还真有艳福呢。”
马秀英被说得面红耳赤,颇不自在。
郭山甫说这事不能怪朱元璋,更不能怪夫人。
郭宁莲言语犀利地说:“这么说应该怪我了?我娘早说过,路上捡来个小和尚靠不住,怎么样,不幸言中了吧?”
这话让马秀英暗吃一惊。还真是他当和尚时的越轨之举。更叫她吃惊的是郭宁莲,不但打扮,就连言谈举止都有一股侠气,三从四德的礼仪在她身上踪影全无。
郭山甫想换个轻松一点的话题:“你认识郭兴、郭英吗?”
“认识呀。”马秀英说那是两个很好的人,如今都跟着朱元璋领兵操练呢。
郭山甫说:“他们都是犬子。”
这又是个意外。马秀英已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人物关系了,只本能地意识到,这更不能慢待了。
“失敬,失敬,”马秀英连忙说,“等一会儿我叫人去请他们兄弟来,你们父子兄妹团聚一下,这是大喜事呀。”
郭宁莲却说:“我可要回家了,谁爱团聚谁团聚。”显得很任性。
马秀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郭山甫脸上挂不住,喝斥道:“休得胡言,婚姻大事,岂是这样草率的吗?”
女儿顶撞说:“父亲倒不草率,把女儿许配人家,连人家有没有老婆都不知道,贸然送来,这多有面子呀!”
郭山甫气得脸都白了。
马秀英说:“姑娘且莫着急,总会有个办法的。”她也只能这样说。
郭宁莲却掉过身去看窗外了。
一时气氛相当尴尬,马秀英连忙吩咐站在门外的金菊,快快到兵营里去请二位郭将军。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7节 你做夫人,我为妾
父亲、妹妹迟早会来,郭兴、郭英二人心里有数。但郭兴一直心里揣着个小兔子,他并不赞成再把妹妹送来嫁给朱元璋,他既已被郭子兴招了女婿,妹妹再来,算怎么回事?可他也知道他爹的执拗,担心将来有难堪的日子,这一天不是来了吗?为朱元璋成亲的事,他已给父亲写信了,他怎么还来呢?让妹妹给人家做小?
一阵喧嚷后,郭兴、郭英回来了,都问候了父亲,然后问:“妹妹不是来了吗?怎么不见?”
郭山甫说:“方才还在。大概出去方便了。”随后又埋怨两个儿子说:“你妹妹跟我耍脾气了,都怪你们,朱元璋既已成了亲,该写封信告诉我呀!”
郭英道:“父亲不是会占卜吗?这么大的事难道没算出来吗?”郭兴扑哧一笑,又见父亲生了气,忙捂住嘴。郭兴说:“我们真写了信了,一报平安,二说了妹妹的事,十多天了,还没接到吗?”
郭山甫说,兵荒马乱的,可能耽搁了。
郭英说:“那现在怎么办?妹妹那脾气,也不能给人家做小啊!”
郭山甫感到两难,说:“现在是双手捧个刺猬了。我是看不错的,你妹妹是国母相,现在即使做小,也不能悔婚。”
郭英说:“这可便宜朱元璋了。”
郭山甫问起朱元璋口碑怎么样?
郭兴说,他这人,大事看得准,小事能忍让,知道怎样得人心。只是,冷眼看郭子兴还是不会放心,别看做了他女婿。
郭英也说,郭子兴的心眼比针鼻儿都小。前天来滁州视察,汤和因为说了句“朱镇抚领我们打下滁州”,郭子兴就闷闷不乐了,别人在他面前夸不得朱元璋,再加上他小舅子和白吃饱的儿子在背后下蛆,郭英预感到日后也是难办。
郭山甫却不以为然,说这不要紧,郭子兴这种妒贤的人不会持久的,要他们尽心尽力辅佐朱元璋,有事提个醒,不能看他的笑话,说自己如果正当年,都会前来效力的。
郭英说:“别说那么远了,妹妹这事怎么办吧?”
郭山甫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当妾吧。你们两个人劝劝你妹妹,千万不能火上浇油。我冷眼看去,马秀英这个人敦厚、宽容,绝不会为难宁莲的。”
外面有人报:“朱镇抚回来了。”
三个人都起身向外迎,朱元璋军服未换,显得威武干练,一进来就说:“郭先生远来,有失迎迓,得罪了!你该说一声,我派人去接就是了,怎好让你这样奔波受苦!”
郭山甫说:“没有多少路,何必麻烦你。”
朱元璋请他们坐,又喊人上茶。马秀英进来,朱元璋问:“准备酒宴了吗?”
马秀英说:“这样的小事我都办不了,要我何用?酒宴已备停当,马上可以入席了。”
朱元璋开始脱军装。
这时金菊拿了一封信和马秀英咬耳朵。朱元璋看见了,问:“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马秀英说郭小姐在门房留了一封信给郭老伯,她回庐州老家去了!
人们大惊,这无异于在众人头顶上响了个炸雷。
郭兴要去追他妹妹。
郭山甫说:“你去没有用,那倔丫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追不回来的,除非我去。”
人们都很为难,没想到马秀英笑吟吟地说:“我去吧。”
朱元璋摇头道:“最不合适的是你,你去了,等于火上泼油。”大家都认为朱元璋的话有理。
马秀英胸有成竹地说:“不会的。”她对金菊说,“备两匹马,你跟我去。”
郭兴也说:“不行。若不,谁也不用去追了,随她去吧,过一段消了气再说。”
朱元璋说:“不用追也罢。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悔婚。郭先生在我家迁坟时说此事,也只是说说,虽有个红帖子,我并没过聘礼,也就可以不算退婚,就当没这么回事。”
朱元璋本心并不想这样,一来郭宁莲显然已动怒,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他又必须顾及马秀英的感受,也只好放弃了。
郭英表示,这也说得过去。
不想郭山甫却不答应:“不行。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父母做主,天经地义,由不得她的性子,就是给元璋做妾,也认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这一来又僵了。马秀英拉了金菊一把,二人悄悄溜了出去。
马秀英、金菊两人骑马出了城门,一路拍马疾行,马秀英有信心追上,郭宁莲是步行,她走不多远。
金菊说:“我真不明白小姐是不是犯糊涂,你自告奋勇追她干什么?没有你这样的,你得意你丈夫小老婆越多越好哇?”
马秀英说,元璋接过人家的庚贴,现在怎么好悔婚?郭老伯又那么执拗,他两个儿子又在元璋这里帮扶,从哪儿看,都得玉成。
金菊说:“我看小姐是专往有刺的地方抓!我冷眼看去,郭家小姐是沾火就着的性子,处处拔尖、任性,弄到一起,日后怎么处?她要不骑到你脖梗上才怪呢。”
马秀英说:“只要我处事公平,待人真诚,石头心也会感化的,你就别跟着瞎唠叨了。”
金菊气得不再搭言,她认为马秀英心地善良到这地步就是窝囊了。
又走了一程,在接近一座村庄时,金菊发现村口小河边有个人特别像郭宁莲,此时正坐在石桥栏上歇息。
金菊说:“你看,前面小桥上有个女的,是她吧?”
马秀英手搭凉棚一望,欣喜地说:“没错,走累了,在那儿歇着呢。”
在桥上休息的的确是郭宁莲。她身上的汗消了后,走到桥下,在小溪边浇湿了手帕在擦脸。她突然发现水中有两个人影倒映出来,一激灵,从背后嗖地抽出长剑,腾地倒退两步转过身来,拉开了攻击架势,当她发现身后站着的是马秀英主仆时,不由得怔住了。
“姑娘好身手啊!”马秀英笑呵呵地说。
郭宁莲把剑收回鞘,冷冷地说:“身手好与坏,与夫人没有关系吧。”说罢夺路要走。
“小姐请等等。”马秀英拦住她说,自己是特意代表大家追出城来接小姐回去的。
“你?”郭宁莲打量着她,冷笑着说:“接我回去干什么?在你的治下,给朱元璋做小?”
马秀英说:“姑娘不要生气,都好商量,回去再说。”
“是吗?”郭宁莲高挑凤眉,挑战似地说:“真的好商量,你把正夫人的位置让给我,我当夫人你当妾,如果行,我就去。”
这一军将得够狠的了。只要是个有自尊的女人,谁都受不了这样带有污辱性的挑衅。说过了,郭宁莲得胜似的用揶揄的目光直视着马秀英,嘴角挂着冷笑。
金菊气得要上前说话,马秀英拦住了她。马秀英不愠不火地说:“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姐妹们处好了,谁正谁偏、谁大谁小本来没什么大关系。”
一听这话,金菊在一旁跺脚道:“小姐!”
马秀英不是走嘴,也不是一时的敷衍,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是她在决定出城追赶郭宁莲时就想好了的,她真的并不把偏正看得那么重,她想的是朱元璋的大业。既然这位风水先生连占着龙脉的坟茔地都肯点给朱元璋,舍得打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来辅佐朱元璋,这份心意就很感人,何况他的占卜术如果真的灵验,日后朱元璋登上九五之尊,人家郭山甫是功不可没的,退居次位,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所以她对金菊的强烈不满一点都不在乎。
马秀英仍旧笑眯眯地说:“你看这样行吗?就同我回去,你做夫人,我为妾。”
郭宁莲有点蒙了,不认识地打量着马秀英,那眼神似乎是想洞穿她的五脏六腑看看她的承诺是真是假。郭宁莲镇定一下自己,说:“我这人,是不受人骗的,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是啊,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把自己的正夫人位子让给别人,甘心退居妾位,她图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只有一种理解,是圈套,是陷阱,或者是一种虚伪的姿态,她一定以为她这一让,我就会受了感动,就会乖乖地就范了!哼,你还不认识我郭宁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马秀英说:“天地良心,我有骗你的必要吗?到时候不把你扶正,你不嫁元璋就是了嘛,你并没有什么损失呀。”
郭宁莲咄咄逼人地说:“既然夫人这样大度,我也就当仁不让了。不过,口说无凭,你须出个字据。”
“这个自然。”马秀英口吻平和地答应了,说:“我来追你之前,已立好了字据。”说着向拴在桥头的坐骑走去。这可急坏了金菊,她三步两步赶到前面去,直愣愣地冲马秀英发起火来,“你是傻呀,还是疯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把元配正位让给她!说什么也不行。”她急得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
“好丫头,我没白疼你。”马秀英十分感动地望着金菊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傻也不疯,我自有我的道理,有空再跟你详细说。”
她从马鞍上的皮套里找出一张写好的且按了手印的契约纸,送到郭宁莲手上,说:“请小姐过目。”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8节 你那么把我当回事吗
郭宁莲看过,惊诧莫名地望着马秀英,问:“你这是真心?可没人逼你呀。”
马秀英说:“若不是真心,我会亲自来追你回去吗?”
郭宁莲低头沉思片刻,说:“你可不兴反悔呀。反悔我也不怕,有你的字据在!”
马秀英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城吧。”
郭宁莲长叹了一声:“难道这就是命?是老天在冥冥中精心安排的吗?”
金菊气得对马秀英说:“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叫人看不上。”马秀英却说:“是我和她换,又不是你,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金菊更气了:“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
眼前发生的戏剧性一幕,也真的把郭宁莲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她再拒绝跟马秀英回滁州去就理亏了。但她无论如何不相信马秀英会善良到这种地步。也好,跟她回去,看她布的是什么样的迷魂阵!能让我郭宁莲上套的人还没出世呢。
郭山甫了却了嫁女的心愿,一身轻松,特地把二男一女叫到一起,再三叮嘱他们要好好佐主相夫,他这次更加明确地向儿女们宣示,日后朱元璋必成大器,他把儿女们领上了一条光宗耀祖的路,自己也颇自得。儿女们未必全信,但事已至此,又都对朱元璋寄予厚望,便都不再持有异议。惟一让郭山甫不安的是,女儿回来后以得胜者自居,妻妾名份尚有争议,郭山甫和两个儿子都极力劝郭宁莲放弃荒唐的想法,但她嘻嘻哈哈不往正路上说,郭山甫没办法,又去劝马秀英,甚至说他女儿没有正宫的命,要马秀英不要纵容她,马秀英只是一笑而已,这是郭山甫惟一焦心的事。
他悄悄卜了一卦,从卦象上看是令他放心的,女儿办不成这件事,又是个祥和的结局。这令他稍感轻松。正巧朱元璋进来,见郭山甫正要收起卜卦的钱币,就要求给他占卜一下。
郭山甫爽快地答应下来,连掷三次,郭山甫开始琢磨。
朱元璋认出这是豫卦,就问怎么样。
郭山甫说这是坤下震上卦,豫,利建侯行师。
朱元璋很高兴,但马上又问:“是郭子兴建侯行师,还是我?”
郭山甫不屑地说:“我吃饱了没事干了?给别人测什么卦。”
朱元璋心里热乎乎的,他又问:“怎样才有利无害?”
郭山甫说他只就卦象而论。此卦上卦为震,下卦为坤,坤为地,震为雷,是雷出地奋之象。豫本是喜悦之貌,震卦于人为诸侯之象,坤卦于人喻众,为师役之象。这是说起兵会顺利。
这正是朱元璋求之不得的。他接着问起了爻解。
郭山甫讲解道,这是豫卦第四爻,九四,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什么意思呢?指自己快乐,也让大家一道快乐,因而大得人心,这种事不用怀疑,一定会众望所归。从卦象看,六爻中其余五爻都是阴,此爻为独阳,为此卦之主,而得众阴所宗,故有大有得的爻象。
朱元璋说:“好是好,可我现在是寄人篱下。”这是他的心底之叹。
郭山甫道:“那有什么!守拙、藏拙,必有后福。”
“谢谢岳父大人,”朱元璋由衷地说,“小婿懂得了。”
其实,不劳郭山甫指点,朱元璋的守拙之术已很精到,他从不露锋芒,不招摇,惟恐受人猜忌,自从当了郭子兴的女婿,境况虽有好转,他也仿佛看到了暗处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必须保持警惕,保持低调。
但这并不能排除厄运,他万万想不到,此时郭天叙、郭天爵还有张天佑几个人正共同攻击朱元璋。张天佑说:“从前,朱元璋只身一人来投元帅,现在你封了他总兵,管好几万兵马,他权太大了不是好事。”
郭子兴倒还厚道公允,好几万人也是朱元璋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呀。
郭天叙认为他手下猛将如云,徐达、汤和、吴良兄弟、郭兴弟兄,还有花云、陆仲亨、费聚,不是朱元璋的同乡、光腚朋友,就是他笼络过去的,这些人都围着他转,把他当主公了,长了,这不是篡位了吗?
郭子兴不悦道:“你们别吃饱了没事专说这些,人家朱元璋在我危难时挺身而出,你们干什么去了?都吓得尿裤子了。”
“朱元璋挺仗义不假,可也得防他渐成羽翼。”张天佑仍不罢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问郭子兴可能有耳闻吧?朱元璋连续起用了几个谋士,冯氏兄弟,还有那个李善长,号称张良、孔明一样的人物,这些人在一起,谈的都是如何得民心、取天下的事,他朱元璋可不是把自己当成张飞的,而觉得自己是刘玄德。不然,为什么不把这些谋士送到郭子兴跟前来替主公谋划?
这句话起作用了,郭子兴皱着眉头半天没作声。
他觉得,人心隔肚皮,也不能说张天佑说的全没道理。郭子兴也看出朱元璋是个很能忍的人,如果他是个沾火就着的一勇之夫,反倒不用担心了。最让郭子兴心里嘀咕的就是他广招天下贤士,却为他自己所用,这多少有些可疑。
张天佑见他听进去了,忙献计,说他有一个办法,一来可翦其羽翼,二来也试试他的真心。
郭子兴问是什么办法?
张天佑鼓动他向朱元璋要人,把他手下的七梁八柱,不分文武,全要到元帅帐下来,看他干不干?他没二话,也就没二心,他若是推三阻四不乐意,那就证明他有二心。
郭子兴显然默许了,只说:“你们先去吧,别到处嚷嚷,朱元璋不管怎样也是我的女婿,家里内讧,传出去不好听。”
这话在张天佑听来,已是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了,不由得暗喜。
马秀英在后院书房课子未归,金菊估计朱元璋快回来了,就赶回卧房来。
金菊帮马秀英放下了蚊帐,拉好窗帘,正要往外走,朱元璋回来了。金菊说了声:“姑爷回来了?”
朱元璋哼了一声,无意中瞥了金菊一眼,觉得金菊一夜之间长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很动人,朱元璋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便忍不住说,“从前我怎么没注意,你挺标致呀,长得越来越水灵了。”
金菊羞红了脸,说:“你拿一个丫环开什么玩笑!”朱元璋嘿嘿地乐了。
金菊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说:“姑爷听说了吧?夫人要把元配的位儿让给那个新来的野女人。”
朱元璋一边脱长袍一边说:“人家也是有根基的良家女儿,怎么叫人家野女人。”
金菊说:“她一来就想把别人踩在脚底下,这种人好得了吗?听姑爷的口气,看上人家了?”
朱元璋说:“真是忠心的好丫环。向着你的主子,生怕马秀英吃亏。其实,谁妻谁妾,都无所谓。”
“你当然是喜欢新来的了。”金菊说,“男人不都是喜新厌旧吗?”
“你好大的口气。”朱元璋说,“太没规矩了,我朱元璋长到二十几岁,还从来没人这么教训我呢,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金菊不服气:“我怕什么?不就是个侍候人的丫环吗?”
朱元璋忽然平心静气地问:“你看这事怎么办?”
金菊说:“这得你拿主意。我知道你舍不得放那女的走,两个都要,我家小姐没说的,可你得小心点,你若真把新来的扶了正,我看你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元璋索性坐下来:“倒杯茶给我,请慢慢道来,我有什么祸吗?”
“不但有祸,还是大祸呢。”金菊煞有介事地说,“郭元帅,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小姐的舅舅,你怎么交代?你可是端人家饭碗的呀。”
抬出郭子兴来压朱元璋,金菊认为是惟一的办法,朱元璋喜新厌旧把元配夫人置于妾位,郭子兴这一关能过得去?
这话其实正好说到朱元璋心里去了,他再蠢,也不会不有所顾忌,何况他怎么忍心把贤惠的马秀英降格为妾呢。
朱元璋正要说话,听见了脚步声,金菊走前嘱咐说:“你千万不能依着小姐,她心太软了,你不答应,她也就死心了。”
朱元璋只是笑笑。
马秀英进来,问方才金菊跟他说什么呢,走到窗下都听见她嚷嚷了。
朱元璋说:“你调教出来的丫头对你够忠心耿耿的了,生怕你降为妾,那样子像要吃人。”
马秀英笑了,金菊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到马秀英跟前时才八岁,她认的字全是马秀英教的,她能不向着主子吗?
朱元璋问:“听说你要主动退守妾位?”这话明显带有戏谑成分。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马秀英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
“这你可冤枉我了。”朱元璋说,“我再昏头,也不会做出这样乱纲常的事呀。”
“是吗?”马秀英说,“那你是舍得放郭小姐走了?”
“不一定是放走啊。”朱元璋说,“她为妾,你总会容下她吧。”
“你看看,来不来就要坐我一个不容人的罪名了。”马秀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字据都给她了,明天她再按上个手押,就成了,她是夫人,我是妾。”
朱元璋正色说:“这事你不与我商量,实在荒唐,让我居中无法调停。”
“对你来说,怎么的都没损失,”马秀英说,“谁上谁下,谁先谁后,你都是两个夫人,一点亏不吃。”
朱元璋吃吃地笑起来,他说:“别闹了,这事不能这么办。况且,你真这么换了位,我夹在中间多难堪!我怎么对你父母、兄弟讲啊!”
“这倒是你的真心话,”马秀英说,“你怕惹火了我父亲赶走你,是不是?你现在腰杆已经硬了,手握重兵,挟天子以令诸侯都可以了,还把他们当回事?”
朱元璋悚然心惊地说:“这话可言重了!别人这样猜忌我,我尚可忍受,如果夫人也这样看待我朱元璋,我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马秀英说:“你那么把我当回事吗?”
第二部分 虚幻的美丽的影子第29节 蓄势待发
朱元璋说:“像你这样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的内人,四海难寻。有人说过,我的福气一多半来自你,你是旺夫的相,没有你,我也许事事受阻,一事无成。”
“这话谁说的?谁会把我抬这么高?”马秀英说,“对了,那个李善长。你可从来没当我说过呀。”
“对了,李善长当你面说过的,今天,又说这话的是郭山甫先生。”
“郭山甫?”马秀英也觉得不可思议。
朱元璋说:“他是精通《易经》的人,他是据理而论。如果出于私心,他应当把这些溢美之词用到他自己女儿身上去。”
马秀英叹口气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朱元璋说:“天下佳丽还怕没有吗?”
马秀英说:“我倒不是怕失去了郭小姐,她的两个哥哥都是你的左膀右臂,如果得罪了人家,岂不是轻重不分因小失大了吗?”
朱元璋好不感动,他拉住马秀英的手,把她拥到怀中,说:“我的好夫人,你的心真是太好了,水晶一样纯!我对你说一句真话,你想听吗?”
马秀英仰起头来:“你说。”
朱元璋说:“我是很喜欢郭宁莲,她率真、美丽,又有其父、其兄的友谊,我乐意结亲。但今天这一闹,我寒心了,我有点讨厌她。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自重呢?明明知道人家有了元配夫人,却硬要挤掉别人,自己越位上去,这样的女人我宁可不要,也宁可得罪了她的父亲、哥哥,我不能昧着良心,更不该对不起你。”
他说得很动情,马秀英听得也很动情,她把朱元璋抱得紧紧的,流着泪说:“元璋,有你这一番话就够了,我为你做什么都在所不辞。”
郭山甫要走了,女儿的事并没四脚落地,人是追回来了,可郭宁莲这两天嘻嘻哈哈的,放出风来,说她已在私下里与马秀英达成默契,对换偏正,这让郭山甫十分难堪,他几次对朱元璋表示,决不可以这样,朱元璋的态度似乎有点暧昧,不置可否。
这天,朱元璋置酒招待郭家人,菜早上了三道,却不见郭宁莲的影子,给大家筛酒的马秀英吩咐门外的金菊,再去请一下,不然郭小姐来了时饭菜都凉了。
郭山甫说:“夫人你快坐下吃吧,没有外人,不要管她,我这女儿叫我宠坏了。”
“我怎么叫你宠坏了?”恰这时郭宁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进来,接话茬说,“爹你怎么专门在外人跟前贬你女儿呢?”
马秀英拉开一张椅子待她坐下,自己也挨她坐了,把斟好的酒送到她跟前。
郭山甫忙说:“她从不沾酒的。”
“谁说的,”郭宁莲却不给父亲的话作脸,她说,“若是想喝,三斤二斤都无所谓。”
朱元璋看了马秀英一眼,马秀英见她一仰脖喝干了一碗,马上又斟上,说:“小姐太爽快了,是里外透亮的灯笼,我喜欢交这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