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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利桑德罗·巴里科(意大利)
阿利桑德罗·巴里科《蚕丝》
  阿利桑德罗·巴里科(1958-),生于都灵。1991年出版个人的首部小说《愤怒的城堡》,以风格清新受到意大利文坛瞩目;1993年推出第二部小说《海洋,海》一跃成为意大利年轻人中风靡一时的明星作家。 他是欧洲各种重要文学奖的常胜军。《海洋,海》一书在意大利赢得维多雷古文学奖和波斯克城堡文学奖;《《愤怒的城堡》甫一出版就同时获得法国著名的梅迪奇外国作品奖和意大利康彼埃洛处女作奖;〈蚕丝〉出版后更立刻登上意大利畅销书排行榜,迅即盘踞欧洲各大文学书籍的畅销书排行榜。而他1999年的新作《城市》,在出版的头几个月仅意大利就有二十万的销售量。他的剧作《海上钢琴师》被朱塞佩·托纳托雷改编拍成电影并在世界范围内取得巨大成功。 他的作品属于后现代主义,笔调优美抒情神秘,故事情节仿佛寓言传说,意在表达现代人的情感和欲望。 巴里科同时也从事音乐评论,在意大利主持一个有关歌剧和另一个有关文学的电视节目,享有极高的声誉。
  
  (1)蚕丝
  一
   尽管父亲替他在军队里设计了辉煌的前程,埃尔维·荣库尔最终以一种不寻常的职业谋生。这对于他并非不相宜,由于独特的浪漫主义玩世不恭,这种职业一度令他爱到不惜背叛一个有着甜美嗓音的女性。
    为了生存,埃尔维·荣库尔贩卖蚕种。
    那是一八六一年。福楼拜正在写《萨朗波》,电灯照明还只是一种设想,而亚伯拉罕·林肯正在大西洋的彼岸打一场他将看不到结局的战争。
    埃尔维·荣库尔时年三十二岁。
    他买进又卖出。
    造丝的蚕。
  二
    确切地说,埃尔维·荣库尔买卖的是蚕种,蚕种的形态呈微小的卵状,颜色或黄或灰,静止不动,看起来像没有生命。仅用一只手掌就可以托起几千颗蚕籽。
    "常言道,手捧黄金。"
    五月初,蚕籽破壳,爬出蚕虫。蚕虫狂吃三个月桑叶之后,吐丝作茧自缚,以便两个星期后最终化蝶而去,留下一笔财富。它是上千米的生丝,是金钱,是为数可观的法国法郞--如果一切都循规蹈矩地进行的话,就像在法国南方某地区埃尔维·荣库尔的情形。
    拉维尔迪厄是埃尔维·荣库尔居住的小城的名字。
    海伦是他妻子的名字。
    他们没有子女。
  三
    为了避免遭受日益频繁肆虐欧洲养蚕业的病害,埃尔维·荣库尔远渡地中海去叙利亚和埃及购买蚕种。这是他经商活动中最具冒险性的经历。每年,他于一月初启程。走过一千六百海里的水路和八百公里的旱路。他挑选蚕种,讨价还价,购得货品。然后转身,走过八百公里旱路和一千六百海里水路,回到拉维尔迪厄,通常是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通常能赶上大礼弥撒。
    他再忙碌两个星期,包装和出售蚕籽。
    一年中剩余的时间,他休息。
  四
    --非洲怎么样?
    人们问他。
    --缺乏活力。
    他在城边上有一座大房子,在市中心有一间小作坊,正对着让·贝尔贝克遗弃的家园。
    让·贝尔贝克有一天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他信守诺言。妻子和两个女儿弃他而去。他死了。他的房子没有人要,如今就成了这样一座荒废的建筑物。
    埃尔维·荣库尔通过买卖蚕种,每年赚到的钱数,足以保证他和妻子过着在外省称得上是奢侈的舒适生活。他愉快地享用他的财富,而他的前途,似乎是变成一个真正的富翁,他对此毫不在意。另外,他属于那样一些人,他们喜欢参与自己的生活,认为任何享受生活的企图都是不合适的。
    必须强调指出,他们审视自己命运的方式,大多数人习惯于关注风雨飘摇的日子。
  五
    倘若有人问到埃尔维·荣库尔,他势必回答,他的生活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然而,在六十年,代初,令欧洲蚕种无法再使用的微粒子病越洋扩散,传染至非洲,有人说,甚至到达印度。一八六一年,埃尔维·荣库尔按惯常的商务旅程归来,他带回的一批蚕籽在两个月后几乎全部显示受到感染。对于拉维尔迪厄,就像对于其他许多以蚕丝致富的城市一样,那一年仿佛代表毁灭的开始。科学无法解释发生疫情的原因。整个世界,直至偏远地区,犹如被那种无法言说的魔法镇住了。
  --几乎全世界。
  巴尔达比乌悄悄地说道。
  -差不多。
  同时往他的烈性酒里兑入两指深的水。
  六
  巴尔达比乌是二十年前走进这座城市就直接冲入市长办公室的人。他不经通报就闯进去,将一条如晚霞般流光溢彩的丝质头巾搁到市长的写字桌上,并且向他发问: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妇女用品。
  --错了。男人用的东西:金钱。
  市长叫人把他撵出门。他建立一座缫丝厂,就在河边,搭起一座养蚕的大棚。在树林深处,修筑一座供奉圣安妮丝的小教堂,位于通往维维也尔大街的十字路口。他雇用了三十来名工人,从意大利弄来一架木制机器,全部由轮盘和齿轮转动装置组成,他一声不吭地干了七个月。之后,他再去拜访市长,将三十万大票额的法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他的写字桌上。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钞票。
  --错了。它们是说明您是一个蠢材的证据。
  然后他拿起钞票,装进袋子里,起身离去。
  市长拦住他。
  --我应当做什么鬼事情啊?
  --不用做一点儿事情:您将成为一个富裕城市的市长。
  五年之后,拉维尔迪厄拥有七家缫丝厂,变成欧洲养蚕业和缫丝业的中心之一。它们不全是巴尔达比乌的产业。本地的其他贵族和地主都学他兴办这项奇妙的冒险企业。巴尔达比乌很痛快地向每一个人敞开他的职业秘密,这使他比大把赚钱更为快乐。诲人不倦。示人秘方。他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
  七
  巴尔达比乌也是八年前改变了埃尔维·荣库尔生活的人。那时瘟疫乍起,开始引起欧洲蚕籽减产。巴尔达比乌方寸不乱,他研究形势,得出结论:问题无法解决,但可以迂回。他有一个创意,缺少合适的人选。当他看见埃尔维·荣库尔从凡尔登咖啡馆前走过时,就觉得找到了这个人,只见他身穿陆军少尉的制服,迈着休闲军人的步伐,风度翩翩,趾高气扬。那个时候,他二十四岁。巴尔达比乌将他邀至家中,在他面前摊开一张印满异域地名的地图,对他说道:
  --恭喜了。你终于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小伙子。
  埃尔维·荣库尔听完了他讲的关于蚕、蚕籽、金字塔和航海旅行的全部经历后说:
  --我不能。
  --为什么?
  --两天后我休假期满,要回巴黎。
  --当职业军人吗?
  --是的。我的父亲愿意这样。
  --这不成问题。
  他拉住埃尔维·荣库尔,将他带到他父亲面前。
  --您知道这位是谁吗?
  他不经通报直接走进办公室问道。
  --我的儿子。
  --您再好好看看。
  市长把身体往皮椅的靠背贴过去,开始浑身冒汗。
  --我的儿子埃尔维,两天后将回巴黎,在那里有一个我们军队中的辉煌前程等待他,假如上帝和圣安妮丝愿意的话。
  --不错。只是上帝在别处忙碌,而圣安妮丝厌恶军人。
  一个月以后埃尔维·荣库尔动身去埃及。他乘坐一艘名为"阿德尔"的船出海。厨房的饭菜味儿钻进客舱,同舱的是一位英国人,自称在滑铁卢打过仗。第三天傍晚,他们看见一些亮晶晶的海豚在地平线上像浪花一样翻滚,这种现象总是在每月十六号重复出现.
  
  
  
  
  (2)海豚
  
  他返回是在两个月之后--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好赶上大礼弥撒。他带回成千上万颗蚕籽,用棉花裹好,装在两只大木盒里。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巴尔达比乌在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对他说出的那些话却是:
  --你给我说说海豚。
  --海豚吗?
  --说说你在什么时候看见它们。
  这就是巴尔达比乌。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八
  --差不多全世界。
  巴尔达比乌低声细语。
  --差不多。
  说着将他的酒中搀兑进两指深的水。
  八月的晚上,午夜已过。平日,在这时分,凡尔登早已关门。椅子整齐地倒扣在桌子上。他擦干净柜台,以及其他一切物品。只剩下熄灯和关门。但是凡尔登等待着:巴尔达比乌在说话。
  坐在他对面的是埃尔维·荣库尔,嘴唇间夹着一支熄灭的香烟。倾听着,纹丝不动。像八年前一样,他听凭这个人慢条斯理地再次描绘自己的命运。他的声音听起来低微而又清晰,不时被啜酒间断。他不停地说了许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无可选择。既然我们要活下去,就应当去那里。
  静默。
  凡尔登,倚靠在柜台边,抬眼观望两人。
  巴尔达比乌在一心一意地从杯底再搜索出一口酒。
  埃尔维·荣库尔在开口说话之前将香烟搁在桌边上。
  --它在哪里,准确地说,这个日本国?
  巴尔达比乌举起他的那根拐杖,用它指着圣奥古斯特教堂的屋顶及远处。
  -正对着那个方向不停地走下去。
  他回答。
  --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九
  实际上,日本在那个时代处于世界的另一边。它是一个由众多岛屿组成的岛国,并且完全与世隔绝地生存两百年了,拒绝同大陆的任何联系,禁止任何外国人进入。中国海岸线大约相距两百海里,但是天皇的一道禁令使之变得更加遥远,在全岛禁止使用超过一棵树的木材造船。根据一种它特有的开通逻辑,法律并不禁止出境;但是对试图再入境者将处以死刑。中国、荷兰和英国的商人们反复尝试打破这种荒谬的孤立状态,但是他们最终只能设下一张危险而易破的走私网。他们从那里获得的是少量的钱财、大量的麻烦和傍晚在各港口轻易买到的一些地图。在他们失败的地方,美国人由于坚船利炮而成功了。一八五三年七月海军准将马修·西·佩里率领一支现代化的由蒸气发动机船组成的舰队驶入了横滨海湾,向日本人递交了一份最后通牒,写明"希望"岛国对外国人开放。
  日本人以前从未见过一艘能够逆风渡海的船。
  七个月之后,当佩里回来收取最后通牒的答复时,岛国的军政府屈从地签订了一份协议,同意将该国北部的两个港口对外开放,并开始一些最审慎的最初贸易往来。岛国周围的海域--那位海军准将神情略显庄重地宣告--从今天起水不是很深了。
  十
  巴尔达比乌知道所有的这些故事,尤其熟知其中的一则传闻,因为这则传闻在到过那边的人的闲谈中反复提及。据说那个岛国出产世界上最美的丝绸。他们按照已经达到神奇的精确性的规格和秘方,生产了上千年。巴尔达比乌认为这不是一种传闻,而是简单纯粹的真实。有一次,他用手指挑起一块用日本丝线织成的纱巾,指间仿佛轻若无物。于是,那时他觉得微粒子病和病蚕籽的事情通通见鬼去,他想到的是:"那个岛上遍地是蚕。一个两百年来没有一个中国商人或一个英国保险经纪人能够登陆的岛是一个没有任何病疫传染的岛。"
  他不止于这么想,他把这想法告诉拉维尔迪厄全体丝绸生产者,把他们召集到凡尔登咖啡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过去听说过日本国。
  -我们一定要横穿整个世界去买蚕籽,就像是上帝发配去一个见外国人就吊死的地方吗?
  --他们从前吊死外国人。
  巴尔达比乌解释。
  人们不知如何思量,有人想出一条驳斥的理由。
  --即然世上无人想过去那里买蚕籽,定是有某种原因。
  巴尔达比乌本来可以自我吹嘘一番,提醒人们那是因为世界的其他地方没有另一个巴尔达比乌。但是他宁愿实事求是地说话。
  --日本人被迫出售他们的丝绸。但是蚕籽,那可不卖。他们紧紧地攥在手里。如果你胆敢将它们带出岛外,你做的事情就构成一种罪行。
  拉维尔迪厄的丝绸生产者们,或多或少,都是一些正人君子,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国度里触犯任何一条法律。然而,假设到世界的其他地方去干,他们则觉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十一
  那是一八六一年。福楼拜正在完成《萨朗波》的写作,电灯照明还只是一种设想,亚伯拉罕·林肯正在大西洋的彼岸进行一场他将看不到结局的战争。拉维尔迪厄的养蚕专业户们组成合作社,集中资金,相当可观,足以支持一次远征。大家觉得将远征的任务交给埃尔维·荣库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巴尔达比乌要求他接受时,他的回答是提问。
  --这个日本国,准确地说,在哪里呢?
  --一直往前走。直至世界的尽头。
  他于十月六日启程。孤身一人。
  在拉维尔迪厄城门边,他拥抱妻子海伦,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你什么也不要怕。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行动舒缓,有一头长长的黑发,从不盘扎起来。她有一副极其美妙的嗓音。
  十二
  埃尔维·荣库尔出发了,携带着八千金法郎和巴尔达比乌给他取的三个名字:一个中国名字,一个荷兰名字和一个日本名字。他在梅茨附近越过边境,横穿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经过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然后直达基辅。他骑马在俄罗斯大草原上驰骋两千公里,翻过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旅行四十天,到达贝加尔湖,当地人称之为--海。他顺黑龙江直下,沿着通向大海的中国边境线往前走。当他到达海滨后,在萨比尔克港口滞留了十一天,最后一条荷兰走私船把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过石川县,富山县,新泻县,进入福岛县境内,抵达白川市。他在该城的东边转悠了两天,等来一个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双眼,带他走进一座小山村,在那里住宿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同一位不说话的男人做成蚕种交易,那男子用一方丝巾蒙面。黑色的。傍晚时分,他将蚕籽藏入行李之中,转身背对日本,准备踏上归途
  
  (3)少女
  
  (3)少女
  
  当一个男人跑着追上来并拦住他时,他刚刚走出村口。那人用不容置疑的专横语气对他说话,然后客气而又坚决地陪他往回走。
  埃尔维·荣库尔不会说日本话,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是他明白原卿要见自己。
  十三
  他们拉开一扇贴着糯米纸的木格门,埃尔维·荣库尔走进去。原卿盘腿坐在地上,在房间最远的角落里。他身穿一件深色的和服,没有佩戴饰物。惟一可见的权力标志,是一个躺在他身边的女人,静卧不动,头枕在他的怀里,双眼闭合,两臂藏在宽大的红裙之下,那裙子向四周铺开,在炭灰色的席子上犹如一团火焰。他的一只手在女人的头发里缓缓移动,仿佛在抚摸一只熟睡中的珍稀动物。
  埃尔维·荣库尔向房间里面走去,得到接纳的示意,在他对面坐下。他们沉默着,用眼睛互相打量。一位男仆走来,悄无声息,在他们面前放下两杯茶,随后悄然离去。这时原卿开始说话,以一种吟唱的声音讲自己的语言,那声音是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假嗓子挤出来的。埃尔维·荣库尔听着。他用眼睛盯住原卿的眼睛,只在某一瞬间,几乎令人觉察不出,将眼光下移,停在那女人的脸上。
  那是一位妙龄少女的面庞。
  他抬起视线。
  原卿中止说话,端起一只茶杯,送至唇边,稍息片刻后说道:
  -请告诉我您是什么人。
  他讲法语,将元音略为拖长,用的是沙哑的真嗓子。
  十四
  面对这个最难对付的日本人,面对全世界想从那个岛国带走的一切财富的主人,埃尔维·荣库尔试图讲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他讲自己的语言,说得很慢,并不确切知道原卿能否听懂。他主动地抛开一切顾忌,如实陈述,既无编造也无遗漏,朴实无华。他用同样的语气和轻微的示意动作,描述细微末节和关键性事件,仿佛在清点从一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件件物品,表现得忧伤而又平稳,沉浸在往事之中。原卿听着,没有一丝表情破坏他脸上的线条。他的眼睛盯住埃尔维·荣库尔的嘴唇,好像那些话是临终遗言的最后几句。整个房间里的气氛是那么安静和凝重,仿佛顷刻间即将发生重大事情,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突然间,
  那位少女,
  丝毫未动地,
  睁开眼睛。
  埃尔维·荣库尔本能地将目光垂落到她的身上并且看到了,他没有停止说话,他看到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东方人的形状,并且直视着他,目不转睛地撩拨人心,那睫毛之下的眼睛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埃尔维·荣库尔以尽可能做到的自然表情,将视线移至别处,继续他的讲话,努力不让他的声音出现异常。只是在他的眼睛朝放在面前地上的茶杯望去时他才停顿下来。他用一只手端起茶杯,送至唇边,慢慢地饮茶。当把杯子再次放置面前时,他重新开始讲话。
  十五
  法国,海上旅行,拉维尔迪厄的桑树的清香,蒸汽火车,海伦的声音。埃尔维·荣库尔继续进述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在生活中,他做了些什么。那位少女不停地盯视他,对他施加一种压力,逼得他说每一句话必然地采用怀旧语气。当她突然从裙服中露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在面前的地席上移动时,房间好像陷入了一种永久的静止状态。埃尔维·荣库尔看见那只苍白的手形伸进了自己视界的边缘,只见它擦过原卿的茶杯,然后,不可思议地,继续滑向另一只杯子,毫不犹豫地抓住它--那无可回避地是他喝过的杯子,她轻轻地端起杯子,把它拿走。原卿面无表情地死盯着埃尔维·荣库尔的嘴唇,毫不停歇。
  少女稍微地抬起头。
  她第一次将眼光从埃尔维·荣库尔身上挪开,移至茶杯上。
  缓缓地,她将茶杯上埃尔维·荣库尔饮用过的地方准确地转至双唇间。
  她半眯起眼睛,喝下一口茶。
  她将杯子从唇边拿开,并将杯子推回原处。
  她让那只手隐退于裙服之下。
  她重新将头靠在原卿的怀里。
  睁开的双眼,死死地看入埃尔维·荣库尔的眼睛。
  十六
  埃尔维·荣库尔又说了很久。只是当原卿把目光从他身上挪走并且点头示意时,他才住口。
  寂静无声。
  原卿讲法语,略为拖长元音,用沙哑的真嗓子,说道:
  --如果您愿意,我高兴看到您再来。
  他第一次露出微笑。
  --您弄到的种籽是鱼籽,价值聊胜于无。
  埃维尔·荣库尔垂下目光。在他面前,摆放着茶杯。他端起来并开始转动和打量,好像在杯口的彩色花边上寻找自己的东西。当他找到了所寻找的东西,就将嘴唇凑上去,一饮而尽。然后他将茶杯放回面前,说道:
  --我知道。
  原卿开心地笑了。
  --您因此而付了假金币是吗?
  --我为买到的东西付钱。
  原卿的神情复归严肃。
  --当您从这里走出去时您将得到您所想之物。
  --当我离开这座岛屿时,如果还活着的话,您将收到您应当得到的黄金。请记住我的话。
  埃尔维·荣库尔连回话也不等了。他站起身来,倒退几步,然后躬身施礼。
  退出之前,他最后看见的东西是她的眼睛,无言的目光,全然专注着他的眼睛。
  十七
  六天后,埃尔维·荣库尔于高冈市乘上一艘荷兰走私船,那船将他带到萨比尔克。他从那里进入中国境内,横穿四千公里的西伯利亚大地,来到贝加尔湖,越过乌拉尔山,抵达基辅,乘火车由东向西跨过整个欧洲,最后到达法国。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赶上了大礼弥撒--他站在了拉维尔迪厄的城门前。他驻足停立,感谢上帝,步行入城,每走一步就默念一个人的名字,为了永远不忘记他们。
  --世界的尽头如何?
  巴尔达比乌问他。
  --无法看见。
  他给妻子海伦带回一件绢丝内衣作为礼物,她因为害羞从来不曾穿过。如果用手指拎起那件内衣,轻若无物。
  十八
  埃尔维·荣库尔从日本带回的蚕籽--成百上千地粘在一张张小小的桑树皮上--证实自己完全健康。在拉维尔迪厄地区,那一年的蚕丝生产大获丰收,产量高而且质量好。人们决定增开两家缫丝厂,而巴尔达比乌叫人们在圣安妮丝教堂边修筑一座庭院。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像庭院是圆形的,将设计交给一位名叫胡安·贝尼特斯的西班牙建筑师去完成,此人在斗牛场这类建筑物的设计方面享有一定声誉。
  
  (4)戏剧
  --庭院中间理所当然没有沙石,而是一座花园。在入口处,可能的话用海豚头像代替公牛头像。
  --海豚,先生①①原文为西班牙语--译注。
  --贝尼特斯,你记清楚这种鱼了吗?
  埃尔维·荣库尔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成了富翁。他在自己田产的南边买进三十英亩土地,用夏季几个月的时间构画园林草图,那将是一个可供人轻松安静地散步的地方。他想像这座园林像世界的尽头一样是不能一览无余的。每天早晨他走到凡尔登咖啡馆,在那里听小镇传闻和翻阅从巴黎寄来的报纸杂志。傍晚他在柱廊下待很久,坐在妻子海伦身边。她高声朗读一本书,这令他感到幸福,因为他认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
  一八六二年九月四日,他满三十三周岁。生活在他眼前上演着赏心悦目的戏剧。
  十九
  --你不应当心怀任何恐惧。
  由于巴尔达比乌决定如此,埃尔维·荣库尔于十月一日再次出发前往日本。他在梅茨附近越过法国边境,横穿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经过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然后直达基辅。他骑马在俄罗斯大草原驰骋两千公里,翻过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旅行四十天到达贝加尔湖,当地人称之为--魔鬼。他顺黑龙江直下,沿着通向大海的中国边境线往前走。当他到达海边后,在萨比尔克港口滞留了十一天,最后一条荷兰走私船将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过石川县、富山县、新泻县,进入福岛县境内,抵达白川市。在该城的东边转悠了两天,等来一个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带进原卿的山村。当他能够重新睁开眼睛时,他的面前站着两位男仆,他们拿着他的行李,将他引至一座森林的边缘,给他指示一条林间小路,并留下他单独一人。埃尔维·荣库尔开始行走在树木的阴影之中,在他四周和头顶上的树枝遮断了日光。只有当枝叶突然分开,仿佛瞬间在小路边打开一扇窗户时,他才停住脚步。只见一片湖水,位于脚下三十米深处。在湖畔,原卿和一个穿橘红色衣服、长发披肩的女人蹲伏在地上,只看见他们的背影。在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她的一刹那,她舒缓地转过身来,在那一瞬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遇。
  她的眼睛不是东方人的形状,她的脸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庞。
  埃尔维·荣库尔重新开始行走在茂密的森林里,当他走出树林时就到达了湖边。在他前面几步之遥,原卿,独自一人,以背相向,静坐着,身穿黑衫,在他身旁有一袭橘红色衣服,弃置地上,还有两只草编凉鞋。埃尔维·荣库尔走上前去。层层细浪将湖水送至岸边,仿佛从远处长途跋涉而至。
  --我的法国朋友。
  原卿低声微语,没有转过身子。
  几小时过去了,他们比肩而坐,时而交谈,时而沉默。然后原卿站起身来,埃尔维·荣库尔跟着立起。在踏上林间小道之前,他以令人难以觉察的动作将一只自己的手套抛落在那件遗留在湖畔的橘红色衣服旁边。他们走进小镇时天色已晚。
  二十
  埃尔维·荣库尔在原卿处作客四天。他就像生活在国王的宫廷里一样。整个小镇为这个男人而存在,在这些小山丘上,几乎没有不是为了他的安全和为了他的享乐而设置。生活低调地爬行,如同一只被赶进巢穴的动物,精明地缓速行动。世界恍若倒退了几个世纪。
  埃尔维·荣库尔有一座独享的房子和五个寸步不离地随行左右的男仆。他单独进餐,在一棵繁花似锦的大树的荫庇之下。那些花儿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他们每日郑重其事地伺候他饮茶两次。傍晚,他们将他送至室内最大的客厅,厅里石材铺地,就在那里让他完成沐浴仪式。三位妇人,年老色衰,面容被一种白色的油彩遮盖,她们将水浇洒在他的身体上,然后用大块的丝绸替他擦拭干净。丝巾是温热的。她们的手粗硬如木质,但是动作特别温柔。
  第二天早晨,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小镇里来了一位白人,两辆满载大木箱的车子随行。那是一个英国人。他不是为采购而来此地。他为推销至此。
  --武器,先生①①原文为法文--译注。那您呢?
  --在下购买,蚕种。
  他们一起用膳。英国人有许多故事可聊:他来往于欧洲和日本之间八年了。埃尔维·荣库尔一直洗耳恭听,只是到最后才问他:
  --您认识一个生活在这里的女人吗?她很年轻,我相信是欧洲人,白种人。
  那英国人不停地吃着,表情毫无反应。
  --在日本不存在白种女人。没有一个白人女子,在日本。
  次日他离去,满载黄金。
  二十一
  埃尔维·荣库尔只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才重见原卿。他发现他的五个男仆倏然消失,仿佛中了妖法,并且于片刻之后看见原卿光临。在那个小镇,所有的人为了他而生存的那个男人,总是独来独往。似乎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命令世人让他离群索居。
  他们一起爬上山坡,径直到达一处林中空地,那里的上空被几十只生着蓝色大翅膀的鸟儿的飞翔划破。
  -人们在这里观看它们飞翔,并且从它们的飞行中察知未来。
  原卿说道。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人时,我的父亲曾带我到一个与这里相似的地方。把他的弓塞进我手里,命令我射击其中的一只鸟儿。我照办了,一只大鸟,蓝色的翅膀,摔落地面,好像一块无生息的石头。我的父亲对我说,如果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就看明白你的箭头的去向。
  鸟儿飞得很慢,在空中上上下下,好像要将天空擦拭干净,用它们的羽翼,很小心。
  他们在一种下午像是傍晚的奇怪阳光中走回小镇。到达埃尔维·荣库尔的住处后,互相告别。埃尔维·荣库尔站在门坎边不动,目光注视着他。等他大约走出二十步开外,就说道:
  --何时您将告诉我,那位小姑娘是何方人氏?
  原卿继续前行,步履沉缓,却并非疲乏所致。四周万籁俱寂,一片空虚。似乎出于一种特殊的规定,不论去哪里,那个男人都无条件地、彻底地踽踽独行。
  二十二
  次日清晨,埃尔维·荣库尔从他的住处走出,开始在村子里信步闲逛。一路上遇见的男人们向他躬身施礼,女人们低眉顺眼地朝他微笑。他看见一座巨大的鸟舍,里面关养着多得难以计数的各种鸟,蔚为奇观。这时他明白自己走近了原卿的住宅。原卿曾经对他讲起过,他让人从世界各地搜求这些珍禽奇鸟。其中有一些鸟儿价值连城,超过拉维尔迪厄丝绸的年产值。埃尔维·荣库尔驻足观赏这种豪华的狂热嗜好。他想起曾经在某本书里读到,东方男人为了奖励情人的忠诚,经常不是赠送她们首饰,而是极其美丽的精致小鸟。
  
  (5)墨水
  原卿的住宅仿佛沉浸在一片宁静的湖水之中。埃尔维·荣库尔朝它走近,并在离入口几米处站住。没有门,纸质屋壁上影像时隐时现,无声无息。不像居家过日子。如果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这一切的话,那就是--演戏。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埃尔维·荣库尔止步等待:纹丝不动,双脚站立,在与那房子相距几步之遥处。在他听凭命运发落的这段时间里,在那个独特的舞台上透漏出的只有影像和寂静。于是他转身,埃尔维·荣库尔最终快步走向自己的住处。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因为这样行走可以使他不去思考。
  二十三
  当晚,埃尔维·荣库尔打点好行李。然后被人带到那间石砌地面的大房间,行沐浴仪式。他躺下,闭上双眼,回想大鸟舍,那不可思议的爱情信物。她们用一块湿布盖住他的眼睛。从前不曾这样做过。他本能地伸手去拿掉那块布,但是有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将它按住。那不是一个老女人的苍老之手。
  埃尔维·荣库尔感觉到水在身上流淌,起先在大腿上,然后顺着手臂,及至胸脯。水滑如油。四周静得出奇。他感觉出一条丝巾落到身上的轻柔。一个女人的手--一个女人的--替他擦干身体,并且抚摸着他的皮肤,浑身上下,那双手和那块轻柔若无的丝巾。他自始至终不曾动弹过,当他感觉到那双手从肩部向上伸到颈部时也没有动过,她的手指--丝巾和指头--一直往上触及他的嘴唇,并且在嘴唇上磨擦而过,一次,缓慢地,然后消失了。
  埃尔维·荣库尔还感觉出丝巾被提起和离开他。最后的事情是一只手掰开他的手,往他的掌心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等待良久,在寂静中,不敢动作。后来他慢慢地从眼睛上拿开那块布,几乎不见亮光,在那房间里。身边不见任何人。他站起身来,拿起叠好放在地上的浴袍,将袍子披在肩上,走出房间,横穿屋子,来到他的席铺前,躺了下去。他开始打量灯笼里的火焰,微微弱弱的,摇曳不定。他小心翼翼地,拖延着那个时刻,拖够了他所希望的时间。
  然后,在寂寥之中,他张开手掌,看见了那张纸条。很小。一个接着一个竖写着的很少几个象形文字。黑色墨水。
  二十四
  次日清晨,埃尔维·荣库尔很早就出发了。他将蚕种藏入行李之中,随身携带着成千上万的蚕籽,也就是说,携带着拉维尔迪厄的未来,几百个人的工作岗位,以及其中十来个人发财致富的机会。在道路向左拐处,村庄的景色总是被遮挡在了山后,他不顾及护送的两位男仆,兀自停止前行。他翻身下马,在路边停立片刻,目光注视那些攀伏在山梁上的房屋。
  六天之后,埃尔维舍骑换舟,在高冈市乘上一艘荷兰人的走私船,随之到达萨比尔克,从那里越过中国边境直至贝加尔湖,走过四千公里西伯利亚大地,翻越乌拉尔山,到达基辅,乘火车由东至西横穿整个欧洲,最后到达法国,旅行三个月。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赶上大礼弥撒--他来到拉维尔迪厄城门下。他看见妻子海伦朝他奔跑过来,当他将她拥入怀中时闻到了她肌肤的芬芳,并且听到了她那丝绒般的声音,对他说:
  --你回来了。
  温柔甜美。
  --你回来了。
  二十五
  在拉维尔迪厄,日子简单地流淌着,生活按照正常规律有条不紊地进行。埃尔维·荣库尔自在逍遥了四十一天。第四十二天他忍耐不住了,打开他的旅行箱中的一格,抽出一张日本地图,翻开地图并取出那张纸条,这是几个月前他收藏在里面的。
  不多的几个象形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往下竖写着。黑色墨水。他坐在写字台边,长久不动地凝视它。
  他在凡尔登咖啡馆找到正在玩台球的巴尔达比乌。他总是一个人玩,和自己对抗。奇怪的比赛。健全者对断臂者,他如是命名。他正常地击一次球,接着的那一次只用一只手。断臂者打赢的那一天--他说--我将离开这座城市。多年来,断臂者总是输球。
  -巴尔达比乌,我要在这里找一个能读懂日文的人。
  断臂者击球,两次贴库后落袋。
  --你去问埃尔维·荣库尔,他知道一切。
  --我一点儿都不懂。
  --在这里,你是日本人。
  --但是我同样是什么也不懂。
  健全者俯身于球杆上,送出一个六分球。
  --那么只有布朗什夫人了。她在尼姆开一家布店。商店的楼上是一家妓院。那也是她的生意。她是富婆。而且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她如何来到这里?
  --你不要问她这些,既然你有求于她。臭球。
  断臂者这时失误,输掉十四分。
  二十六
  对他的妻子海伦,埃尔维·荣库尔称自己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不得不去尼姆城一趟。还说当天就能回来。
  他来到莫斯卡街十二号,登上布店之上的第二层楼,打听布朗什夫人。让他等待了很久。大厅的装饰使人觉得是为了一个多年前就开始而又永远不会结束的节日盛会。姑娘们全都是年轻的法国女子。有一位琴师在演奏,使用的是一架索尔迪纳琴①①一种键盘乐器,类似古钢琴--译注。,听得出来弹的是俄国曲子。每弹完一段他就将右手插入头发里并轻声嘀咕:"好了。"
  二十七
  埃尔维·荣库尔等候了两小时。后来被人引入走廊,送至最后一扇门前。他推门,入室。
  布朗什夫人倚坐在一把大靠椅上,临近窗户。她身穿一件薄料子和服:浑身素皓。在她的手指上,像戒指一般,戴着一些深蓝色的小花。头发乌黑,闪亮发光,东方人的脸庞,完美无瑕。
  --您凭什么认为自己富裕得足以同我上床呢?
  埃尔维·荣库尔站立不动,面对着她,帽子拿在手中。
  --我需要您帮一个忙。不在乎什么价钱。
  然后他从外衣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四折叠好的,把它递过去。
  --我想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布朗什夫人纹丝不动。嘴唇半张半翕,似笑非笑。
  --我肯求您,夫人②②此处为法文--译注。。
  尽管没有任何通常的理由去做这件事情,她还是接过纸条,打开,观看。她抬眼看看埃尔维·荣库尔,又垂下目光。她重新折叠纸条,动作徐缓。当她为了返还纸条而趋身向前时,胸前的和服些微张开。埃尔维·荣库尔看见她和服里面什么都没穿,她的肌肤鲜嫩而洁白。
  
  (6)****
  --你返乡,或我将亡。
  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同时用眼睛注视埃尔维·荣库尔,不放过他的细微表情。
  你返乡,或我将亡。
  埃尔维·荣库尔重新将纸条放回外衣的内置口袋里。
  --谢谢。
  他鞠躬致谢,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并动手将一些纸币放上桌面。
  --算了吧。
  埃尔维·荣库尔迟疑了一下。
  --我不是说钱。我是说那个女人,算了,别管她。她不会死而且您也明白这一点。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回头,将钱搁在桌子上,开门离去。
  二十八
  巴尔达比乌说过,有时候,一些人为了同布朗什夫人****,不惜从巴黎远道而来。回到首都后,他们向人炫耀晚礼服衣领上插的几朵蓝色小花,就是她一向戴在手指上,当做戒指的那些花。
  二十九
  生平第一次,那年夏天,埃尔维·荣库尔带妻子去里维埃拉海滩。他们在一家名叫尼扎的饭店住了两个星期,光顾这里的大多数是英国人,旅馆以向顾客提供音乐晚会而出名。海伦相信住在如此美妙的地方将能孕育出他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儿子。他们一起确定将会是一个男孩。名字就叫菲利普。他们愉快地参加海滨浴场的社交生活,玩得非常开心,然后关上房门,嘲笑他们遇见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一天晚上,在音乐会上,他们结识了一位皮货商,波兰人。他说去过日本。
  在离开那里的前一天夜里,埃尔维·荣库尔突然睡醒。那时天还很黑,他起了床,走到海伦的床边。当她睁开眼睛之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地说:
  --我爱你到永远。
  三十
  九月初,拉维尔迪厄的养蚕人聚会在一起,为了确定怎么办。政府事先派了一位年轻的生物学家到尼姆城,负责研究造成法国生产的蚕种失去繁殖能力的病害。他名叫路易·巴斯德,他使用几架显微镜工作,可以观察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据说已经取得了显著的成果。从日本传来的消息说一场内战迫在眉睫,战争是由那些反对外国人进入自己国家的政治力量挑起的。刚在横滨设立不久的法国领事馆发回文件,劝阻人们暂时不要同该岛国进行贸易往来,建议等待更好的时机。拉维尔迪厄的显要人物们生活谨慎而又对每一次秘密远征日本消耗的巨额成本很敏感,其中的许多人提出取消埃尔维·荣库尔的出差以及当年使用经中东的大进口商转手而来的几批蚕种的设想,那些货品的可靠性较差。巴尔达比乌一直听大家讲,没有说一句话。最后轮到他发言时,他所做的就是将他的拐杖摆到桌面上,抬眼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等待。
  埃尔维·荣库尔知道巴斯德的研究,也读到过从日本传来的新闻,但是他一直拒绝加以评论。他宁愿将自己的时间花费在修改那座他想建造在他家旁边的花园的设计草图上。他在书房内一个隐密的角落里保存着一张四折叠好的纸条,那上面一个接着一个地竖写着不多几个象形文字,黑色墨水。他在银行里有一笔相当数目的存款,过着宁静安逸的生活,满怀着很快做父亲的合理希望。当巴尔达比乌将目光对准他时他说的那句话是:
  --你决定吧,巴尔达比乌。
  三十一
  埃尔维·荣库尔于十月初出发去日本。他在梅茨附近跨出法国边境,穿过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经过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然后继续向前抵基辅。他骑马驰骋两千公里俄罗斯大草原,翻越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旅行四十天后到达贝加尔湖。当地的人们称之为--最后的湖。他顺黑龙江而下,后沿中国边境线向大海前进。当他到达海边时,在萨比尔克港口滞留十天,直到一艘荷兰走私船将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看到的那种景象是一个等待战争爆发的混乱国家。他行走数日却无需往常的谨慎,因为在他身边各地的政权机构和检查网站好像由于战争的临近而松懈了。战争一旦爆发,这些机构就将全盘重新布局。他在白川市遇见了那位负责带他去见原卿的人。他们骑马走了两天,到达村庄附近。埃尔维·荣库尔下马步行进村,因此他来访的消息可以赶在他到达之前传达。
  三十二
  人们将他带至村庄最后几栋房屋之中的一栋,在山顶上,树林旁边。五位男仆正恭候着。他把行李交给他们,走到外面的游廊上。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原卿的住宅出现在村子的另一端,比其他房屋略大,巨大的松树环绕,护卫着它离群索居的独处。埃尔维·荣库尔久久地注视着它,仿佛在他与地平线之内不存在其他东西。于是他看见--
  在最后时刻,
  突然间,
  数百只飞鸟布满那座房屋的上空,仿佛从地面一哄而起。各式各样的鸟儿,受到惊吓,四处逃窜,狂飞乱舞,鸣唱尖叫,翅膀像烟花绽放,如阳光下一片彩色的云。惊慌的鸣叫声组成逃亡乐章,在天空中飘荡。
  埃尔维·荣库尔微笑着。
  三十三
  村庄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犹如一窝疯狂的蚂蚁:大家奔跑和叫喊,两眼朝上看,追赶着那些逃窜的鸟儿,它们多年来代表着老爷的尊贵,此时变成了飞在空中的闹剧。埃尔维·荣库尔走出他的屋子,往村里走去。他缓步徐行,从容不迫地望着前方。似乎没有人看见他,他似乎也没有看见旁人。他是一根金线,直接穿插进一个疯子编织的地毯中。他走过河上的桥,一直走到大松树边,钻进松树林,又钻出来。他看见巨大的鸟笼在面前,笼门大开,完全空了。在鸟笼前,有一个女人。埃尔维·荣库尔目不斜视,继续径自往前走,款款前行,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时才停步。
  她的眼睛没有东方人的形状,她的脸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庞。
  埃尔维·荣库尔朝她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并张开手掌。在他手心里有一张小纸条,四折叠好。她看见纸条,脸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微笑。她将一只手放到埃尔维·荣库尔的手上,稍作停留,然后将手抽回去,手指间夹着那张在世界上转过一圈的纸条。她刚刚将纸条藏入衣服的一道褶边里,就响起了原卿的声音。
  --欢迎您,我的法国朋友。
  他出现在几步开外,深色的和服,头发黑黑的,精心地收拢在脑后。他走近了。他开始查看鸟笼,逐个地打量那些张开着的笼门。
  
  (7)欲望
  --它们会回来的。总是很难抵制回归的欲望,不是吗?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回答。原卿两眼看着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您来吧。
  埃尔维·荣库尔跟随其后。他走出几步后转身朝着那位少女,行一个鞠躬礼。
  --我希望很快再见到您。
  原卿继续向前行。
  --我不懂您的语言。
  她说道。
  --您来吧。
  三十四
  那天晚上原卿邀请埃尔维·荣库尔去他家里。那里有一些村里的男人,和穿着华丽的女人,她们的脸上涂抹着白色和艳丽色彩的脂粉。人们喝清酒,用长长的木制烟袋抽一种气味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烟草。进来几个卖艺的人,一位男子摹仿人和动物的声音,引起哄堂大笑。三位老妇人弹拨弦乐,从未停止过脸上的微笑。原卿坐在首席,身穿黑色衣服,赤裸着双脚。那个有着少女面庞的女人坐在他身边,一袭丝绸长袍,灿烂耀眼。埃尔维·荣库尔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最远处:他被周围女人甜腻腻的香气包围着,朝那些津津乐道的男人们困惑地微笑,他听不懂他们所讲的故事。他千百次地寻找她的眼睛,而她千百次地与他的目光相遇。那是一种忧伤的舞蹈,悄然而无奈地进行着。埃尔维·荣库尔跳至深夜,然后站起身来,用法语说了一句致歉的话,设法摆脱了一位执意要陪送他的妇女,拨开烟雾和那些用他所不懂的那种语言朝他大喊大叫的男人们,离开了那里。在迈出房间之前,他最后一次朝她望过去。她正在看他,目光茫然,相距在数世纪之遥。
  埃尔维·荣库尔在村子里信步游荡,呼吸着黑夜里的清新空气,他迷失在山坡上的一些小巷里。当他来到自己屋前时看见一个红灯笼,透着亮光,在纸壁后面晃动。他迈步入室,发现两位妇人,站立着,就在他的面前。一个东方姑娘,年轻,穿一件朴素的白色和服。还有她。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十分兴奋的快乐。她没有给他留出做任何行动的时间。她走上前来,抓起他的一只手,捧到脸上,用嘴唇触抚,然后使劲地握住,放到她身旁的那位姑娘的双手里。她按住那只手,停留片刻,以使他不能挣脱。她放开手,最后,往后退行两步,拿起灯笼,朝埃尔维·荣库尔看了两眼,跑开了。那是一只橘红色的灯笼。微弱的灯光远去,消失在黑夜里。
  三十五
  埃尔维·荣库尔从前没有见过那位姑娘,那天夜里,也没有,没有真正地见过她。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他感觉到她的胴体的美丽,熟悉了她的纤手和秀唇。他与她****几小时,让她教会一种自己不知道的徐缓行事的方法,做出从前不曾做过的动作。在黑暗中,与她****和不****都是一种虚幻境界。
  黎明到来之前,那姑娘起床,穿上白色和服,飘然离去。
  三十六
  早上,埃尔维·荣库尔发现,原卿派来的一个人正在住所对面等待他。他带来十五张桑树皮,上面密密麻麻地覆盖着蚕籽:细小颗粒,象牙色。埃尔维·荣库尔检验每一张树皮,非常仔细,然后谈妥价钱并用金币支付。在那个人离开之前他让他明白自己想见原卿。那人摇头。埃尔维·荣库尔看他的手势知道原卿在那天清晨,很早,就带着随从人员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埃尔维·荣库尔跑步穿越村庄,直奔原卿的住宅。他只看见几个仆人,一问三不知地摇头。那座房子真是人去楼空了。他在四周搜寻一番,在废弃的东西中,看不出任何对他有用的信息。他离开那座房屋,回头走向村里,从那个巨大的鸟笼前经过。所有的笼门重新关上。里面,成百上千只鸟儿飞翔,不见天日。
  三十七
  埃尔维·荣库尔又等了两天,音讯全无。然后就出发了。
  他离开村子不出半小时,前面出现一片树林,他从林子边走过时,树林里传出一种奇特的、清脆的嘈杂声。只见一大群鸟儿躲在枝叶间驻足歇息,像千万个黑色斑点杂陈林间。没有向送行的那两个人解释,埃尔维·荣库尔停住他的坐骑,从腰带上拔出手枪,向空中连发六颗子弹。那群鸟儿受惊后,冲向天空,像是从火中升起的一片烟云。飞鸟遮天蔽日,一连数日他在行程中都能看见。空中黑压压一片鸟儿,没有目的地,惊悚不安地乱飞。
  三十八
  六天之后埃尔维·荣库尔在高冈市,搭乘上一条荷兰走私船,随之到达萨比尔克。他从那里沿中国边境线至贝加尔湖,横穿四千公里西伯利亚大地,翻越乌拉尔山,到基辅,乘火车由东至西走遍整个欧洲。经过三个月的旅行,终于到达法国。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好赶上大礼弥撒--他来到拉维尔迪厄城门之下。他吩咐停下马车,在打开的小窗子后面静坐几分钟。然后下车,迈步前行,一步一步往前挪,疲惫至极。
  巴尔达比乌问他是否目睹战争。
  --不是我所预料的那种。
  他回答道。
  夜里他钻进海伦的床,急不可耐地与她****,令她惊骇不已并且无法控制地流泪不止。当他有所觉察时,她竭力地对他微笑。
  --只是因为我太幸福了。
  她低声细语。
  三十九
  埃尔维·荣库尔将蚕种分发给拉维尔迪厄的养蚕户。然后,许多日子,没有在小镇上露面,甚至连每日散步至凡尔登咖啡馆的习惯也放弃了。五月初,他让人们大吃一惊,他买下让·贝尔贝克留下的房屋,那个人有一天停止说话,并且至死都不再开口。大家以为他打算把那里变成他的新作坊。他并没有着手将房屋腾空。他不时去那里,并且逗留,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些房间里做什么。一天他将巴尔达比乌带去。
  --你可知道让·贝尔贝克为什么不说话吗?
  他向他发问。
  --这是他没有说的许多事情之一。
  时隔数年,可是墙壁上还挂着图画,洗碗池边有压在抹布上的锅碗。待在这种地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巴尔达比乌更愿意离开。可是埃尔维·荣库尔一直着迷似的打量那些死气沉沉的发霉的墙壁。很显然,他在寻找什么东西,在那房子里面。
  --也许是生活,有时候,转得你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了。
  他说道。
  --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巴尔达比乌不太喜欢严肃的话题。他正盯着让·贝尔贝克的床看。
  --住在这么可怕的房屋里,谁都可能变成哑巴。
  (8)相爱
  埃尔维·荣库尔继续过一种隐居生活,很少让人在镇上看到他,以设计那座他或迟或早要修建的花园来消磨时间。他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画满奇形怪状的图画,好像是机器。一天晚上海伦问他:
  --是什么东西呀?
  --是一个鸟笼。
  --一个鸟笼?
  --对。
  --有什么用处?
  埃尔维·荣库尔将两眼牢牢地看着那些草图。
  --你把它装满鸟儿,尽你所能地多装,然后某一天你遇上高兴的事儿,就打开它,看着它们飞走。
  四十
  七月底,埃尔维·荣库尔携妻子去尼扎。他们住进一栋小别墅,在海边。海伦想要如此,她相信离群索居的宁静能够消除几乎将丈夫控制住的忧郁情绪。而且,她已经机智地考虑,做一次任性出格的行为,以此给她所爱的这个男人提供宽恕别人的欣慰,将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他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星期暂时的、无可挑剔的幸福时光。在气温比较凉爽宜人的日子里,他们租一辆马车,到山上去寻找那些隐蔽偏僻的村镇。在那些地方,大海就像是用彩色纸板搭成的舞台背景,他们乐此不疲。有些时候,他们去城里听音乐会或参加社交活动。一天晚上,他们接受了一位意大利男爵的邀请,他在瑞士饭店举办盛大晚宴,庆祝他的六十大寿。当埃尔维·荣库尔偶然抬头朝海伦望过去时正是吃餐后水果的时候。她坐在餐桌的另一侧,挨着一位迷人的英国绅士。那人与众不同,他在紧身上衣的翻领上插了一束深蓝色的小花以示炫耀。埃尔维·荣库尔看见他趋身向海伦,并伏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跟她说话。海伦开始发笑,那模样极美,她一边笑着一边将身体微微倾向英国绅士,直至她的秀发擦碰到他的肩头,她这样做毫无羞色,而只有明白无误地卖弄风情。埃尔维·荣库尔低头将目光垂向盘子。他不能不感觉到自己那只握着银勺的手,无疑是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在抽烟的时候,埃尔维·荣库尔由于过量饮酒而步履蹒跚。他走近一位男士,那人坐在桌子边,独自一人,望着自己的前方,一脸愚钝的表情,甚是可爱。他俯下身,慢吞吞地对他说:
  --我应当告诉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先生①①原为法文--译注。我们大家都很讨厌。我们大家都很了不起,也都很讨厌。
  那人来自德累斯达。贩卖小牛,懂一点儿法语。他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大笑,反复地笑,好像停不下来了。
  埃尔维·荣库尔和妻子在利古里亚海岸住到九月初。他们惋惜地离开小别墅,因为在那里面,他们体验到了相爱的命运之轻。
  四十一
  巴尔达比乌头一天早上去了埃尔维·荣库尔的家。他们在门廊里坐下。
  --这花园还不见眉目。
  --我还没有开始施工,巴尔达比乌。
  --噢,是这样。
  巴尔达比乌从不在早上吸烟。现在他掏出烟斗,装好烟丝,点上火。
  --我认识那位巴斯德。是一个能干的人。他让我看了。他能够将染病的卵从健康的卵中识别出来。当然,他医治不了。但是他能够分离出那些健康的。他说我们生产的蚕种中大约百分之三十是好的。
  静默。
  --据说日本爆发了战争,这次是真的。英国人向政府提供武器,荷兰人给造反派。我觉得他们是协商好的。他们让双方为财富而争斗,然后他们收拾起一切东西,一起瓜分。法国领事馆正在旁观,那些人总是袖手旁观。他们擅长的只是发消息,讲述大屠杀以及外国人如何像绵羊一样被宰割。
  静默。
  --还有咖啡吗?
  埃尔维·荣库尔给他倒咖啡。
  静默。
  -那两个意大利人,费雷利和另一个人,他们去了中国,去年……他们带回一万五千盎司蚕种,好货。他们还买了波莱特的蚕种,说是品质一流的东西。一个月后他们又将出发……他们提议同我们做一笔好生意,要价公道,每盎司十一法郎,这一切是有担保的。他们是正经生意人,背靠一个机构,在半个欧洲卖蚕种。我告诉你,他们是正派人。
  静默。
  --我不知道。但是也许我们可以这么干。用我们的蚕种,让巴斯德检验,然后我们可以从两个意大利人那里买一些……我们可以这么做。镇上的其他人说再派你去那边是发疯……那种代价……他们说太冒险,在这一点上他们说得有理,以前那几次另当别论,可是现在……现在很难从那里生还。
  静默。
  --事实是他们不想失去蚕种。而我不想失去你。
  埃尔维·荣库尔将眼光对准那座尚未出现的花园眺望片刻,然后决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将去日本,巴尔达比乌。
  他说道。
  --我将买那里的蚕种,必要的话我将用自己的钱去做这件事情。您只是应当决定我是否把东西卖给您,或者其他的什么人。
  巴尔达比乌不曾料想是这样。他如同看见断臂者赢球,最后一击,四次贴库,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几何学。
  四十二
  巴尔达比乌告诉拉维尔迪厄的养蚕人,巴斯德不可信,那两个意大利人已经使半个欧洲上当受骗。在日本,战争于入冬前就将结束,圣安妮丝在梦中问他大家是不是一群胆小鬼。只有对海伦他不能说谎。
  --真的需要他去吗,巴尔达比乌?
  --不是。
  --那是为什么呢?
  --我不能阻止他。既然他想去那里,我只能多给他增加一个回来的理由。
  拉维尔迪厄的全体养蚕户,不情愿地,为远征的费用,交付了各自的份额。埃尔维·荣库尔开始做准备工作,十月初他整装待发。海伦,像往年一样,协助他,不问什么,在他面前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只是在最后一夜,在熄灯之后,她鼓足勇气对他说:
  --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声音坚定,不再甜美。
  --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我答应你。
  在黑暗中,埃尔维·荣库尔回答。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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