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圃笑道:“许多太太也省了袜子,那可不是入乡随俗,是摩登。”李南泉摇摇头道:“不尽然。我太太在南京的时候,她就反对不穿袜子,理由是日子久了,鞋帮子所套着的脚板,会分出了一道黑白的界线,那更难看。”李太太正把厨房里的晚餐做好,端了一碗煮豇豆走过来,她笑道:“你没事,讨论女人的脚。”李南泉道:“无非是由生活问题上说来,这是由严肃转到轻松,大概还不至于落到低级。”吴先生鉴于他夫妻两个近来喜欢抬杠,恐怕因这事又引起了他们的争论,便从中插上一句话道:“阴天难受。咱们摸四圈吧?”李太太一听到打牌,就引起了兴致。把碗放在窗户台上,牵了牵身上穿的蓝布大褂,笑道:“吴先生能算一角,我就来。”吴先生默然地先吸了两袋水烟,然后喷着烟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不反对吗?”李南泉笑道:“我负了一个反对太太打牌的名声,其实有下情。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真够忙的,我的力量,根本已用不起女佣人,也因为了她身体弱,孩子闹,不得不忍痛负担。她一打牌去了,孩子们就闹得天翻地覆。统共是两间屋子,我没法躲开他们。而我靠着混饭吃的臭文章,就不能写,还有一层……”李太太摇着手道:“别说了,我们不过是因话答话,闹着好玩,你就提出了许多理由,住在这山旮旯里,什么娱乐也没有,打小牌输赢也不过是十块八块儿的,权当了打摆子。”说着,端起那碗菜,走进屋去。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脸色,有点向下沉,还真是生气,不便再说什么,含着笑,抬头看对面山上的云雾,隔溪有一丛竹子,竹竿被雨水压着,微弯了腰,雨水一滴滴地向下落,他顺眼看着有点出神。吴先生又吸了两袋烟,笑道:“李太太到南方这多年了,还说的一口纯粹的北平话。可是和四川人说起话来,又用地道的四川话。这能说各种方言,也是一种天才。你瞧我在外面跑了几十年,依然是山东土腔。”李南泉分明知道他是搭讪,然而究是朋友一番好意,也就笑道:“能说各种方言,也不见得就是一种技能吧?”吴先生捧着水烟袋来回地在廊上走了几步,又笑道:“李先生这两天听到什么新闻没有?”李南泉道:“前两天到城里买点东西,接洽点事情,接连遇着两次警报,根本没工夫打听消息。”吴先生道:“报上登着,德苏的关系,微妙得很,德国会和苏联打起来吗?”李南泉笑道:“我们看报的人,最好新闻登到哪里,我们谈到哪里。国际问题,只有各国的首脑人物自己可以知道自己的事。就是对手方面的态度,他也摸不着。中国那些国际问题专家,那种佛庙抽签式的预言,千万信不得。”吴先生道:“我们自己的事怎样?敌人每到夏季,一直轰炸到雾季,这件事真有点讨厌。”李南泉道:“欧洲有问题,飞机没我们的份,而且……”说到这里,李太太由房门口伸出半截身子来,笑道:“你就别‘而且’了。饭都凉了。难得阴天,晚上凉快,也可以早点睡。吃饭吧。”李先生一看太太,脸上并没有什么怒容,刚才的小冲突,算是过去了,便向吴先生点个头道:“回头我们再聊聊。”说着走进他的家去。
李先生这屋子,是合署办公式的。书房,客室,餐厅,带上避暑山庄的消夏室,全在这间屋子里。因为他在这屋子里,还添置了一架四川人叫做“凉板”的,乃是竹片儿编在短木架子上的小榻。靠墙一张白桌子上,点了一盏陶器菜油灯。三根灯草,飘在灯碟子里,冒出三分长的火焰。照见桌上放着一碗自煮老豇豆,一碗苋菜。另有个小碟子,放着两大片咸鸭蛋。李太太已是盛满了一碗黄色的平价米蒸饭,放到上手桌沿边,笑道:“吃罢。今天这糙米饭,是经我亲自挑剔过稗子的,免得你在菜油灯下慢慢地挑。”李先生还没有坐过来,下手跪在方凳子上吃饭的小女孩,早已伸出筷子,把那块咸鸭蛋,夹着放在她饭碗上。李太太过去,拍着女孩儿的肩膀道:“玲儿,这是你爸爸吃的。”玲儿回转头来看妈妈一眼,撇着嘴哇哇地哭了。李南泉道:“太太,你就让孩子吃了就是了。也不能让我和孩子抢东西吃呀!”李太太将手摇着小女儿道:“你这孩子,也是真馋,你不是已经吃过了吗?”李先生坐下来吃饭,见女儿不哭了。两个大的男孩子站在桌沿边扒着筷子,口对着饭碗沿,两只眼睛,却不住向妹妹打量。对妹妹那半边咸蛋,似乎特别感到兴趣。
她左手托着鸭蛋壳,右手作个兰花式,将两个指头钳着蛋黄蛋白吃。李先生放下筷子,把碟子里其余的半个蛋,再撅成两半,每个孩子,分了半截放在碗头。李太太道:“他们每个人一个蛋,都吃光了。你也并没有多得,分给他们干什么。这老豇豆老苋菜你全不爱吃,你又何必和孩子们客气?”李先生刚扶起筷子来,扒了两口饭,这就放下筷子来,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能忍心自己吃,让孩子们瞪眼瞧着吗?霜筠,你吃了蛋没有?”他对太太表示亲切,特地叫了太太一声小字。李太太笑道:“哎呀!你就别干心疼了。每天少发两次书呆子牢骚,少撅我两次,比什么都好。”李南泉笑道:“我们原是爱情伴侣,变成了柴米夫妻,我记得,在十年前吧?我们一路骑驴去逛白云观。你披着青呢斗篷,鬓边斜插着一支通草扎的海棠花。脚下踏着海绒小蛮靴。恰好,那驴佚给你的那一支鞭子,用彩线绕着,非常的美丽。我在后面,看到你那斗篷,披在驴背上,实在是一幅绝好的美女图。那个时候,我就想着,我实在有福气,娶得这样一个入画的太太。”李太太笑道:“不要说了,孩子们这样大了,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事情,也怪难为情吧?”李南泉道:“这倒不尽然。你看我们三天一抬杠,给孩子们的印象,也不大好。说些过去的事,也让他们知道,爹娘在过去原不是一来就板面孔的。”李太太道:“说到这点,我就有些不大理解。从前我年纪轻,又有上人在家里作主,我简直就不理会到你身上什么事。可是你对我很好。现在呢?我成了你家一个大脚老妈,什么事我没给你做到?你只瞧瞧你那袜子,每双都给你补过五六次。你就不对了,总觉得我当家不如你的意。”
她说这话,将筷子拌着那碗里的糙米饭,似乎感到不大好咽下去,只是将筷子拌着,却没有向口里扒送。李南泉道:“你吃不下去吧?”她笑道:“下午吃了两个冷烧饼,肚里还饱着呢。没关系,这碗饭我总得咽下去。”说着就把旁边竹几上一大瓦壶开水,向饭碗里倾倒下去,然后把筷子一和弄,站在桌子边,连水带饭,一口气扒着吃下去。李南泉道:“霜筠,你这样的吃饭,那是不消化的。”说着,他把苋菜碗端起来,也向饭碗里倒着汤。李太太道:“你说我,不也是淘汤吃饭?明天我起个早,天不亮我就到菜市去,给你买点肉来吃。”李南泉道:“泥浆路滑,别为了嘴苦了腿。我也不那么馋。”李太太在门柱钉上扯下一条洗脸巾,浸在方木凳子上的洗脸盆里,对孩子们道:“来吧,我给你们洗脸。”玲儿已把那咸鸭蛋吃了个精光。她把小手托着那块鸭蛋皮送到嘴边上,伸长了舌头,只管在蛋壳里舔着。爬下椅子,走到母亲面前,她把那钳着蛋壳的手举了起来,指着母亲道:“妈!明天买肉吃,你不骗我呵!我们有七八天没有吃肉了。”李先生已把那碗淘苋菜汤的饭吃完了,放下筷子碗,摇摇头叹口气道:“听了孩子这话,我做爸爸的,真是惭愧死了。”李太太一面和孩子洗脸洗手,一面笑道:“你真叫爱惭愧了。她知道什么叫七八天?昨天还找出了一大块腊肉骨头熬豆腐汤呢。”李南泉笑道:“你看,你现在过日子过得十分妈妈经了。是几天吃一回肉你都记得。当年我们在北平、上海吃小饭馆子,两个人一点,就是四五样菜,吃不完一半全剩下了。
李太太道:“怎么能谈从前的事,现在不是抗战吗?而且我们吃了这两三年的苦,也就觉悟到过去的浪费,是一种罪孽。”李南泉站起来,先打了个哈哈,点头道:“太太,你不许生气,我得驳你一句。即说到怕浪费,为什么你还要打牌?难道那不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且,又浪费金钱。腾出那工夫你在家里写两张字,就算跟着我画两张画也好。再不然,跟着隔壁柳老先生补习几句英文,全比打牌强嘛!你不在家,王嫂把孩子带出去玩去了,我想喝口茶,还得自己烧开水;我不锁门,又不敢离开一步。你既决心做个贤内助,你就不该这样办。”李太太道:“一个人,总有个嗜好,没有嗜好,那是木头了。不过,我也想穿了,我也犯不上为了打小牌,丧失两口子的和气。从今以后,我不打牌了。”说时,他们家雇的女佣王嫂,正进来收拾饭菜碗,听了这话,她抿了嘴笑着出去。李南泉笑道:“你瞧见吗?连王嫂都不大信任这话。”李太太已把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的手脸都洗完,倒了水,把桌上菜油灯加了一根灯草,而且换了一根新的小竹片儿,放在油碟子里,算是预备剔灯芯的,然后把这盏陶器油灯,放在临窗的三屉小桌上,笑向李先生道:“你来做你的夜课罢,开水马上就开,我会给你泡一杯好茶来。”她这么一交代,就有点没留神到手上,灯盏略微歪着,流了好些个灯油在手臂上。她赶快在字纸篓里抓了一把烂纸在手上擦着。不擦罢了,擦过之后,把字纸上的墨,反是涂了满手臂。
李南泉笑道:“这是何苦,省那点水,反而给你许多麻烦。”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还有点事。今天晚上凉快,你应该解决了吧?”李南泉道:“你说的那个剧本?我有点不愿写了。”李太太还继续将纸擦着手,不过换了一张干净纸。她昂着头问道:“那为什么?只差半幕戏了。假如你交了卷,他们戏剧委员会把本子通过了,就可以付咱们一笔稿费。拿了来买两斗米,给你添一件蓝布大褂,这不好吗?我相信他们也不会不通过。意识方面,不用说,你是鼓励抗战精神。情节也挺热闹的,有戏子,有地下工作人员,有汉奸,有大腹贾。对话方面……”李南泉微微向太太鞠了个躬,笑道:“先谢谢你。这完全是你参谋的功劳,纯粹的国语,而且是经过滤缸滤过的文艺国语。就凭这一点,比南方剧作家写得要好得多,准能通过。”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么骨头?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写完罢。”李南泉道:“我本来要写完的。这次进城,遇到许先生一谈之后,让我扫兴。人家是小说家,又是剧作家,文艺界第一流红人。可是,他对写剧本,不感到兴趣了。他说,剧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准给稿费。出书,不到上演,不好卖。而且轰炸季节里,印刷也不行。戏上演了,说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税,那非要戏挣钱不可。若赔本呢,人家还怪你剧本写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戏挣了钱,剧团里的人,那份艺术家浪漫脾气,有钱就花,管你是谁的。去晚了,钱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家说是没有结账。上演一回剧本,能拿到多少钱,那实在是难说。”
李太太道:“真的吗?”南泉道:“怎么不真,千真万确。这还是指在重庆而言。若论大后方其他几个城市,成都,昆明,贵阳,桂林,剧团上演你的剧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税,那叫梦话,你写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写剧本完全是为人做嫁的事。许先生那分流利的国语,再加上几分幽默感,不用说他用小说的笔法去布局,就单凭对话,也会是好戏。然而他没有在剧本上找到米,找到蓝布大褂。”李太太笑道:“这么一说,你就不该写剧本了。不过只差半幕戏,不写起来,怪可惜了儿的。”她说着,自去料理家务去了。李先生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转,有点烟瘾上来,便打开三屉桌的中间抽屉。见里面纸张上面:放了小纸包印着黄色山水图案画的纸烟盒。上面有两个字,黄河。因道:“怎么着?换了个牌子。这烟简直没法儿抽。”那女佣人王嫂正进房来,便道:“朗个的?你不是说神童牌要不得,叫着狗屁牌吗?太太说,今天买黄河牌。比神童还要相因’些。”李先生摇摇头道:“这叫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好烟抽不起,抽这烟,抽得口里臭气熏天,我下决心戒纸烟了。王嫂有火柴没有?”王嫂笑道:“土洋火咯,庞臭!你还是在灯上点吧。”李南泉把这盒黄河牌拿在手上踌躇了一会子,终于取了一支来,对着菜油灯头,把烟吸了。他的手挽在背后,走出房门来,在走廊上来回地踱着步。隔了窗户,见那位吴教授戴上老花眼镜,正伏在一张白木桌子上,看数学练习本。原来他除在大学当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里兼了几点钟代数几何。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纪比我大,还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别偷懒了。于是折转身来,走回屋子里去。那盏菜油灯,已添满了油。看那淡黄的颜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灯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没有掺假。难得的事,为了这油好,我也得写几个字。”于是将一把竹制的太师椅端正了,坐了下来。那一部写着的剧本,就在桌子头边,移了过来,先看看最后写的两页,觉得对话颇是够劲,便顺手打开抽屉,将那盒黄河牌纸烟取出,抽出一支,对着灯火吸着,昂起头来,望着窗子外面,见对面山溪那丛竹子,为这边的灯光所映照,一条伟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檐下。那正是一竿比较长的竹子,为积雨压着垂下来了。一阵风过辟辟噗噗,几十点响声,雨点落在地上。这很有点诗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笔,文不加点地写下去。右手拿着笔,左手就把灯盏碟子里的小竹片儿剔了好几回灯草。同时,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屉里去,摸索那纸烟。摸到了烟盒,也就跟着取一只放在嘴角,再伸到灯火上去点着,一面吸烟,一面写稿。眼前觉得灯光比较明亮。抬头看时,也不知道太太是什么时候走了来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着竹片儿轻轻地剔着灯草。笑道:“这好,我写到什么时候,你剔灯剔到什么时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灯下,写了四五年稿子,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到了看不见的时候,你一定会自来剔灯。”
李太太笑道:“我看你全副精神都在写剧本,所以我没有打搅你,老早给你泡好了一杯茶,你也没有喝。蚊子不咬你吗?”这句话把李先生提醒,“哎呀”了一声,放下了笑,立刻跳了起来,站在椅子外,弯着腰去摸腿。李太太道:“你抬起腿来我看罢。”李先生把右脚放在竹椅子上,掀起裤脚来看看,见一路红包由脚背上一直通到大腿缝里。李太太道:“可了不得,赶快找点老虎油来搽搽。还有那一条腿呢?”李先生放下右脚,又把左脚放在椅子上。照样查看,照样的还是由腿背上起包到大腿缝里。李太太道:“这就去用老虎油来搽。两条腿全搽上,你也会感到火烧了大腿。”李先生放下脚来,摇摇头笑道:“这半幕戏我要写完了,恐怕流血不少。我的意思是弄点血汗供养全家,倒没有想到先喂了一群蚊子。”李太太道:“我是害了你了。那末,就不必再写了。”李南泉情不自禁的,又把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纸烟,取了一支在手,就着灯火把烟吸了,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来去。李太太笑道:“你说这黄河牌的纸烟抽不得,我看你左一支右一支地抽着,把这盒烟都抽完了,你还说这烟难抽呢。”她说着,手上拿了一件旧的青衣服,和一卷棉线,坐到旁边竹椅子上去。李南泉道:“怎么着,你还要补衣服吗?蚊子对你会客气,它不咬你。”李太太道:“把这件衣服补起来,预备跑警报穿,天晴又没有工夫了。”
李南泉叹了一口气,又坐到那张竹椅子上去。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写?今天也大意了,忘记了买蚊烟。你真要写的话,我到吴先生家里,去给你借两条蚊烟来。”李南泉道:“我看吴先生家也未必有。他在那里看卷子,时时刻刻拿着一把扇子在桌子下轰赶蚊子。”李太太道:“这是你们先生们算盘打得不对。舍不得钱买蚊烟,蚊子叮了,将来打摆子,那损失就更大了。”李先生翻翻自己写的剧本,颇感兴趣,太太说什么话,他已没有听到,提起笔来,继续地写。后来闻到药味,低头一看,才知太太已在桌子角下燃起了一根蚊烟。这更可以没有顾忌,低了头写下去。其间剔了几回灯草,最后一次,就是剔起来,也只亮了两分钟。抬头看时,碟子里面,没有了油。站起身来,首先发觉全家都静悄悄地睡了。好在太太细心,事情全已预备好,已把残破了瓶口的一只菜油瓶子,放在旁边竹制的茶几上。他往灯盏里加了油,瓶子放到原处,手心里感觉到油腻腻的,正弯着腰到字纸篓里去要拾起残破纸来,这就想到太太拿字纸擦油,曾擦了一手的墨迹。于是拐到里面屋里,找一块干净的手纸缓缓擦着。这时看看太太和三个孩子,全已在床上睡熟。难得一个凉快天,而且不必耽心夜袭,自然是痛痛快快地睡去了。这屋里的旧红漆桌子上,也是放了一盏菜油灯。豆大的灯光,映照得屋子里黄黄儿的,人影子都模糊不清。
听听屋子外面,一切声音,全已停止。倒是那檐溜下的雨点,滴滴笃笃,不断向地面落着。听到床上的鼻息声,与外面的雨点相应和,这倒很可以添着人的一番愁思。他觉得心里有一份很大的凄楚滋味,不由得有一声长叹,要由口里喷了出来。可是他想到这一声长叹若把太太惊醒了,又要增加她一番痛苦。因之他立刻忍住了那叹声,悄悄儿走到外面屋子来。外面屋子这盏灯,因为加油之后,还没有剔起灯草,比屋子里面还要昏黑。四川的蚊烟,是像灌香肠一样的做法,乃是把薄纸卷作长筒子,把木屑砒霜粉之类塞了进去,大长条儿地点着。但四川的地,又是很容易反潮的,蚊烟燃着放在地上,很容易熄。因之必须把蚊烟的一头架放烟身的中间,每到烧近烟身的时候,就该将火头移上前一截。现在没有移,一个火头,把蚊烟烧成了三截。三个火头烧着烟,烧得全屋子里烟雾缭绕,整个屋子成了烟洞。于是立刻把房门打开,把烟放了出去,将空气纳了进来。那半寸高的灯焰,在烟雾中跳动了几下,眼前一黑。李先生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失声笑了起来。外面吴春圃问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吗?”摸黑坐着。李南泉顺步走出房门,见屋檐外面已是一天星斗。
吴先生还是捧了水烟袋,站在走廊上,因问道:“吴兄也没有睡?”他答道:“看了几十份卷子,看得头昏眼花,站在这里休息休息。”两人说着话,越发靠近了廊沿的边端。抬头看那檐外的天色,已经没有了一点云渣,满天的星斗,像蓝幕上钉遍了银扣,半钩新月,正当天中,把雨水洗过了的山谷草木,照得青幽幽的。虫子在瓜棚豆架下,唧唧哼哼地叫着;两三个萤火虫,带着淡绿色的小灯笼,悠然地在屋檐外飞过。吴春圃吸了一口烟,因道:“夜色很好。四川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好就好,说变就变。明天当然是个大晴天,早点吃饭,预备逃警报。”李南泉道:“这制空权不拿在自己手里,真是伤脑筋的事。明天有警报,我打算不走,万一飞机临头,我就在屋后面山洞子里躲一躲了事。”吴春圃道:“当然也不要紧。可是你不走,太太又得操心。我一家人倒是全不躲。明天来了警报,我们就在屋角上站着聊聊。”李南泉道:“吴先生明天没有课吗?”他道:“暑假中,本来我是可以休息休息的。不过我一家数口,不找补一些外快,怎么能对付得过去?我们没有法子节流,再节流只有勒紧裤带子不吃饭了,所以我无可奈何,只有开源。你看我这个开源的法子怎么样?”李南泉摇摇头道:“不妥当。人不是机器,超过了预定的工作,我们这中年人吃不消。”
吴先生一昂头,笑道:“什么中年人,我们简直是晚年人了。”吴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俺说,别拉呱了吧?夜深着呢。李先生写了一夜的文章,咱别打搅人家。”这一口道地山东话,把吴先生引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道:“俺这口子……”说着,他真的回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下出了一会神,也就走进屋子去。在后面屋里,找到了一盒火柴,将前面油灯点着,也立刻关上了门。他在灯下再坐下来,又把写的剧本看看,觉着收得很好,自己就把最后一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正觉得有趣。忽听到对面山溪岸上,有人连连地叫了几声李先生。他打开门来,在走廊上站着问道:“是哪一位?”说时,隔了那丛竹子,看到山麓人行路上,晃荡着两个灯笼。灯光下有一群男女的影子。有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李先生,是我呀!我看到你屋子里还点着灯呢,故而冒叫一声。”李南泉笑道:“杨老板说话都带着戏词儿,怎么这样夜深,还在我们这山沟里走?”那杨老板笑道:“我们在陈先生家里打小牌过阴天。”李南泉道:“下来,坐一会儿吗?”她道:“夜深了,不打搅了。明儿见。”说毕,那一群人影拥着灯笼走了。李南泉一回头,看到走廊上一个火星,正是吴春圃先生捧着水烟袋,燃了纸煤,站在走廊上。他先笑道:“过去的是杨艳华,唱得不错,李先生很赏识她。”李南泉道:“到了四川,很难得听到好京戏,有这么一个坤角儿,我就觉得很过瘾了。其实白天跑警报,晚上听戏,也太累人,我一个星期难得去听一次。”
吴春圃道:“她也常上你们家来。”李南泉道:“那是我太太也认识她。要不然我就应当避一避这个嫌疑。和唱花旦的女孩子来往有点那个……”说着打了一个哈哈。吴先生笑道:“那一点没关系。她们唱戏的女孩子,满不在乎。你避嫌疑,她还会笑你迂腐。你没有听到她走路上过,就老远地叫着你吗?大有拜干爹之意。”说着也是哈哈一笑,这笑声终于把睡觉的李太太惊醒了。她扶着门道:“就是一位仙女这样叫了你一声,也不至于高兴到睡不着觉吧?看你这样大说大笑,可把人家邻居惊动了。睡吧。”李南泉知道这事对太太是有点那个,因笑道:“是该睡了。大概十二点钟了。吴先生明天见。”他走回房去,见她披着长衣未扣,便握着她的手道:“你看手冰凉。何必起来,叫我一声就得了。”李太太对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接着又摇了两摇头,也就进后面屋子睡觉去了。只看她后面的剪发,脖子微昂起来,可以想到她不高兴。李先生关上房门,把灯端着送到后面屋子来,因道:“霜筠,你又在生气。”李太太在榻上一个翻身道:“我才爱生气呢!”李南泉道:“你何必多顾虑。我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又穷。凭她杨艳华这样年轻漂亮,而又有相当的地位,她会注意到我这个穷措大?人家和我客气,笑嘻嘻地叫着李先生,我总不好意思不睬人家。再说,她到我们家来了,你又为什么殷勤招待呢?”李太太道:“嗳,睡罢,谁爱管这些闲事。”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还是不高兴,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辩明。屋子旁边,另外一张小床,是李先生他独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这小床倒是一张小藤绷子,但其宽不到三尺。床已没有了架子,只把两条凳子支着,床左靠了夹壁,床右就是一张小桌子,桌沿上放着一盏菜油灯。灯下堆叠着几十本书。李先生在临睡之前,照例是将枕头叠得高高,斜躺在床上,就着这豆大的灯光,看他一小时书。今天虽然已是深夜,可是还不想睡,就依然垫高了枕头躺着,抽出一本书,对着灯看下去。这本书,正是《宋史列传》,叙着南渡后的一班官吏。这和他心里的积郁,有些相互辉映。他看了两三篇列传,还觉得余兴未阑,又继续看下去。夜静极了,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那茅屋上不尽的雨点,两三分钟,嘀答一声,落在屋檐下的石板上。窗户虽是关闭的,依然有一缕幽静的风,由缝里钻了进来。这风吹到人身上,有些凉浸浸的。人都睡静了,耗子却越发放大了胆,三个一行,后面的跟着前面的尾巴,在地面上不断来往逡巡,去寻找地面上的残余食物。另有一个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来。它把鼻子尖上的一丛长须,不住地扇动,前面两个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乱动。
李南泉和它仅只相隔一尺远,放下书一回头,它猛可地一跳,把桌子角上的一杯凉茶倒翻。耗子大吃一惊,人也大吃一惊,那凉茶由桌子上斜流过来,要侵犯桌沿上这一叠书。他只得匆忙起来,将书抢着放开。这又把李太太惊醒了。她在枕上问道:“你今晚透着太兴奋一点似的吧?还不睡?”李南泉道:“我还兴奋呢,我看南宋亡国史,看得感慨万端。”李太太道:“你常念的那句赵鸥北诗,‘家无半亩忧天下,’倒是真的。你倒也自命不凡。”李南泉正拿了一块抹布擦抹桌上的水渍。听了这话,不由得两手一拍道:“妙!你不愧是文人的太太。你大有进步了,你会知道赵鸥北这个诗人。好极了!你前途未可限量。”他说着,又在桌上拍了一下。那盏菜油灯的油,本已油干到底,灯草也无油可吸。他这样一拍,灯草震得向下一滑溜,眼前就漆黑了。李太太在黑暗中问道:“你这可是太兴奋了吧?捡着你一句话这么重说一遍,也没有什么稀奇,你就灯都弄熄了。怎么办?”李先生在黑暗中站着出了一会神,笑道:“摸得到油也摸不到火柴。反正是睡觉了。黑暗就黑暗吧。”这时,火柴盒子摇着响。李太太道:“我是向来预备着火柴的,你点上灯罢。这样,你可以牵着一床薄被盖上,免得着了凉,阴天,晚上可凉。”
李先生摸索着上了床,笑道:“多谢美意,我已躺下了。外面满天星斗,据我的经验,阴雨之后,天一放晴,空中是非常的明朗,可能明天上午,就要闹警报,今天我们该好好养一养神。”李太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徐先生来找你。”李先生听了这话,却又爬起床,向太太摸索着接过火柴,把灯重点起来。李先生这一个动作,是让他太太惊异的。因道:“你已经睡觉了,我说句徐先生要来,你怎么又爬起来了?”李南泉道:“你等我办完一件事,再来告诉你。”说着,就把点着了的这盏灯,送到外面屋子里去。李太太更是奇怪,就披衣踏鞋,跟着走到前面屋子来。见她丈夫伏在三屉小桌上,文不加点地,在写一张字条。李太太道:“你这是做什么?”李先生已把那字条写起,站起来道:“我讨厌那些发国难财的囤积商人。我见了他就要生气。你说老徐要求找我,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事。我明天早上出去,留下一张字条在家里,拒绝他第二次再来找我。”李太太笑道:“就为了这一点?你真是书呆子,你不见他,明天早上起来写字条也不迟。于今满眼都是囤积商人,你看了就生气,还生不了许多的气呢。字条给我瞧瞧,你写了些什么话?”
李南泉道:“你明天早上看罢,反正我得经你的手交给他,你若认为不大妥当的话,不交出去就是了。这回可真睡了。”李太太看着他,微笑地摇了两摇头。李南泉道:“太太,你别摇头,抗战四个年头了,我们在大后方还能够顶住,就凭我这书呆子一流人物,还能保持着一股天地正气。”李太太笑道:“这话我倒是承认的。不过你们这天地正气,千万可别遇到那些唱花旦的女孩子。她们有一股天地秀气,会把你们的正气,冲淡下去。”李南泉笑道:“这位杨艳华小姐,真是多事,走我门口过,就走我门口过罢,为什么还要叫我一声。太太,我和你订个君子协定,从明天起,我决不去看杨艳华我戏。”李太太道:“那末,你是说,从明天起,我不打小牌。”李南泉笑道:“并无此要求。”夫妻两人谈着,又言归于好了,两人回到后面屋子里,各自上各自的床安歇。就在这时,睡在李太太床上的小玲儿,忽然大声叫起来:“明天早上买肉,不能骗我的呀!”她说完了这句话,就寂然不再说什么了。李太太道:“你瞧,这孩子睡在梦里都要吃肉。”李先生听了孩子这句话,真是万感在心,抗战时期的什么问题,都可联想到。他沉沉地想,不再说话。远远的鸡啼,让他睁开眼来一看,灯光变成了一粒小红豆,窗子外倒有几块白的月光,洒落在屋里地上。
第二章红球挂起
李先生上半夜的困扰,是为了剧本上半幕戏;下半夜的困扰,是为着一个女伶叫了一声。精神上太劳顿了,需要休息。猪肉已不能再给什么兴奋,就安然地睡去。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眼睛闪动一下,见着面前一片通亮。李太太道:“该起来了。九点多钟了。”他一个翻身坐起来,见太太正把一束野花,插在小桌上那只陶器瓶子里,另外还有一个粗纸包,放在桌沿。桌面上撒了不少芝麻,可想纸包里是两个小烧饼。因道:“你都上街回来了?”李太太道:“我已上街两次了。起来吧。听说天一亮,就挂了三角球。我下山到街上的时候,还听到侦察机的响声。外面大太阳,恐怕上午就有警报。”李先生见屋后壁窗户洞开,由窗户看屋后的山,全是强烈的阳光罩住。便道:“那么,赶快弄点水洗把脸。先喝茶,享受这两个烧饼。”李太太笑道:“我还替你做了一件顺心的事,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老徐,看那样子,好像是要向咱们家来。他一问你,我就说你熬了一宿,还没起床。他站在路上很踌躇的样子,约了下午再来看你。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你?”李南泉道:“他异想天开。他要到衡阳去做生意,说是路上过关过卡,怕有麻烦。要我找新闻界替他找个名义。就算我肯介绍,哪家报馆,也不会这样滥送名义吧?”
李太太道:“不要谈老徐的事了,三角球放下两小时了,敌人的侦察机已回到了基地,恐怕敌机要来了。”李南泉笑道:“我说怎么样?我是有先见之明,我知道今天一大早,就要来警报的。好在我已把剧本写完。今天就借敌机放一天假。”说着,他匆匆地洗脸喝茶。
在每天早上,李先生有一定的工作,竹书架上堆着的两百本旧书,必须顺手抽出一本来看,不问是中文或英文的,总得看上二三十分钟。他坐在那竹椅子上,正翻开一页书,却听到山溪对过人行路上,有人操着川音道:“挂起,挂起!”邻居的甄太太,是位五十多岁的人,只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家居。身体弱,家境又相当清寒,最是怕警报,听到这挂起两个字,就战战兢兢地由走廊那头跑过来,操着江苏音问道:“李先生,阿是挂了红球?阿是挂了红球?”李南泉道:“甄太太不要紧,还只挂了一个球。你慢慢地收拾东西罢。甄太太扶了窗户挡子,向屋里望着道:“警报越来越早,阿要尴尬?李太太躲不躲?”李太太托了个纸包出来,苦笑着道:“我孩子多,不躲怎么行呢?”说着,把那纸包放在桌上,纸散开了,里面是半个烧饼。因道:“你看,这些孩子,真不听说,一转眼,把给你留的三个烧饼,吃了两个半。”小玲儿听了这话,由外面跑了进来道:“爸爸,我只吃了一个,我叫哥哥别吃,给爸爸留着,他又分了我半个,你说,是不是岂有此理?”说着,她伸了个小指头,向爸爸连连指点几下。李先生哈哈大笑。
李太太道:“孩子这样淘气,你还笑呢。”李南泉道:“我不是笑她别的,笑她天真。尤其是岂有此理四个字,她四岁多的孩子,引用得这样恰当,不愧是咱们拿笔杆朋友的女儿。得受点奖励,还有半个烧饼,还是赏了你。”说着,就把那半个烧饼,赏了小玲儿。就在这时,两个男孩子,由对面溪岸的高坡上,一口气跑了下来,跑过溪上的那小桥时,踏得木桥叮叮咚咚作响。大孩子小白儿,一面跑,一面喊着:“妈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他们跑进屋来,兀自喘着气。小的孩子小山儿,看到桌上一大碗茶,两手端起来就喝。李南泉道:“你这两个小东西,实在是不成话,一大早就出去玩,不是挂球,大概还不回来。走路没有看见你们走过,总是跑,由那边坡上跑下来,一口气就到,假如让东西绊了一下,栽下沟去,怕不是重伤?”李太太道:“快放警报了,他还不该跑回来?你女儿做什么事都是好的,你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李南泉还想辩论什么事,早是“呜呜呜”一阵警报的悲呼声,由空气里猛烈地传了过来。便把墙上一件旧蓝布大褂,往身上一披。书架子下,经常预备着一只旅行袋子,里面是几本书,一只灌好冷开水的玻璃瓶子。这就是逃警报的东西,他已是一手提了起来。李太太道:“你就要走吗?你一点东西还没有吃呢。”他道:“解除警报回来再吃罢,反正不饿。”
李太太道:“你暂别忙走,我到山下去买两个馒头来带了去。”李南泉连说着不用,找了顶旧帽子在头上戴着,又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在手上,正待出门,小玲儿扯着他的衣襟道:“爸爸,我和你一路去,我不躲防空洞。”说时,索性两手抱了爸爸的腿。李先生对于孩子这个新提的要求,忽然有点锐敏的感觉,便道:“好,我们今日都到后面山缝里去。太太,你看我这个提议如何?”李太太道:“我带三个孩子,怎么能跟你跑上四五里路?这样大太阳,来去就是一身透汗,你就不必向山缝里跑了。虽然洞子里人多,反正不会有多大的时候。”李先生沉吟了一会子,因道:“让我到山上去观察观察天势罢。”说着,就走到屋后小山坡上去。这时,天空是一片蔚蓝的大幕,虽是也飘荡几片白云,那白云的稀薄程度,像是破烂的白纱,悠悠地在长空飘荡。偶然有两三只鸟,在头顶上掠过。大自然,一切平静,与往常毫无分别。看看这山沟两旁的大山,青草蒙茸,像蹲着的狮子,抖动着全身的长毛。那阳光罩在山上,像有一丛火光向上反射。真的,自己随了山坡的石砌向前面走着,那深草里面,就有一阵阵的热气,向人衣服下面直钻上来。他也不去理会,踢着深草的蚱蜢乱飞,径直奔往山坡的北端,那里是可以看到山下这一个镇市的。
山下市镇中间,有片川地难得的平坦广场。在那里插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横钉了一块木棍。在稍远的地方,虽是不能看清楚这根长杆,可是那横杆上所悬挂的两个大红纸球,在猛烈的太阳下,却异常明显。山脚下一条人行道,是镇市上奔往防空洞去的路径。人是一个跟着一个,牵了一大群,向山麓左角、另一个山峰上走去,在镇市的那头,另有一条公路,除了摆了一字长蛇阵,沿着对方的山麓走去而外,那却有一辆辆的卡车,疏散了开去。同时,也有一辆一辆的小座车,载着躲警报的人,由城里开来。李先生正在出神,李太太在屋角下叫道:“南泉,你还站着尽看些什么?”他摇着头走回来道:“今天躲空袭的人似乎比往日还要紧张。”李太太道:“既然比往日还要紧张,你就预备走罢,还犹豫什么?”李先生道:“我不走了,今天就陪你们躲一天洞子罢,一来,天气热,二来,我也和你带孩子。”说着走回家来。见小白儿、小山儿各背一个小布包袱在肩上,另外还各拿了一条小竹凳子,小玲儿腋下夹着她布做的小娃娃,手上也提了麦草秆的小手提包。王嫂已把朝外的房门锁起。墙壁下一路摆了四个大小手提旅行袋。李先生道:“天天躲警报,天天带上许多东西,多麻烦。”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万一房子中了个炸弹,连换洗衣服都没有。
由南京到重庆,这种事就看得多了。你怕什么麻烦,又不要你拿一项。往常躲警报,你是最舒服,带着开水,带着书,到山沟里竹林子里去睡觉,我们可真受罪,又是东西,又是孩子。”
李先生道:“躲警报,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吗?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后面去,你又说难跑路。”李太太沉着脸道:“躲警报的时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讲理。”李南泉道:“也许一个炸弹下来,先把我炸死,你要讲理,趁早!”那邻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夹着小包袱正走门前经过,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紧急哉!走罢。”李太太提了两个小包袱,一声不响,引了孩子们走。小玲儿走过了山溪,回转身来,将手连招了几下道:“爸爸,你马上就来呵,我给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带一包铁蚕豆来,洞子里坐着怪闷的。铁蚕豆就是四川人叫的胡豆,你晓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里本是藏着一腔无名火。小女儿小手一招,还把蚕豆作了一番解释,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这孩子,什么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头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样东西,喘着气上山坡,因道:“依家李先生,真个喜欢格位小姐。小姐讲啥个闲话,伊拉总归是笑个。”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给她爸爸带缘来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别说闲话了,太太,你看路上这么些个人,回头洞子里找不到座位。入洞证带了没有?”李太太一扭头道:“谁和你废话!”她虽是这样说了,带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为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统共是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最大的,还是机关私有的,百姓不能进去。这个公用洞子虽小,凭证入洞,常是超出额外。
这时,村子里面向防空洞去躲飞机的人,也是摆出了一条长蛇阵。这山路下的一条人行路径,也不过是二尺宽。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边还有小孩子扶着。那抢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侧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挤了过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个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赛过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进防空洞,而又二次回来拿东西的人,让这娘儿三挡住,只管是左闪右躲,想找个空当抢过去。还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尽管防空洞有规则,不许带大件东西进去。然而他一挑东西,就是他全家的资产。他把家产挑了来,虽然不能进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盖了,也是物不离人,人不离物。尤其是摆香烟摊子,摆小百货摊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担,他必须挑着。于是在许多走不动的人群之外,还是东碰西撞的担子。李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四个旅行袋,也就不怎么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动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肩上扛着一只大布包袱,手里提着锁门已坏,绳子捆着的小皮箱。手边还有两个孩子,都不满三尺长。小孩子走不动,她也拿东西不动,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这样的情形,可难坏胆小的人、性急的人。他们在后边喊着:“前面的人,快点走罢。若是走不动,就让一点路,让别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袭都放了十多分钟了,马上就要放紧急。飞机到了头上,我看你们跑不跑?”也有人向前挤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孩子母亲是能扛着三个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抢什么?炸弹下来,就会炸死你一个。”立刻,这小小行路上,闹成了一片。李先生虽是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却不能再袖手旁观,就由家门口跑上路来,抱着小玲儿随在太太后面道:“今天怎么这样乱?我送你们到洞子里去罢。”他一来了,李太太的气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这样乱呢?一挂了球,你就独自个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情形,你哪里看得见?你还没有看到洞子里那种情形呢。坐了一小时,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说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到后面山沟里去呢。”李太太道:“别抬杠了。你不忙。别人还要抢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话,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这村子口上,就是一个下坡的山口,站在这山口上,镇市广场里那旗杆上的红球,被太阳照着热烘烘的颜色,极明显地射入各人的眼帘。不断有人来到山口上,向那红球看,也就不断有人在后面问“两个球吗?落下去了吗?”小玲儿抱着李先生的颈脖子道:“爸爸,红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飞机不来了吗?”
李南泉笑道:“这回你说得不对。两个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紧急情报。”小玲儿笑道:“我晓得,绿球挂起来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对的,对的。好一个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爷儿俩,又在这里说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里面。快来罢!”说着,她先走。在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悬崖。在青崖上打了两个进出洞门,难民们陆续向洞里进去。管洞子的两名防护团丁,站在门口,正向进洞子的人,检验入洞证。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检察入洞证,闲杂人等,不得进去的。”那团丁向他点了头道:“今天李先生也来躲洞子?还是洞子好,在山沟里怕机关枪扫射。你们不用看入洞证了,脸上就是人洞证。”正要说笑,忽然有一个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这洞门口的斜坡,原来还有几丈见方的一块坦地。这里或站或坐,还拥着几十位没有入洞的人。在这一声叫中,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了洞口。两个团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挡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杀得来了?”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这一拥,早就塞进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阳,由光处向这里面走来,立刻两眼漆黑,寸步难移,但觉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李先生道:“躲警报,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吗?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后面去,你又说难跑路。”李太太沉着脸道:“躲警报的时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讲理。”李南泉道:“也许一个炸弹下来,先把我炸死,你要讲理,趁早!”那邻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夹着小包袱正走门前经过,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紧急哉!走罢。”李太太提了两个小包袱,一声不响,引了孩子们走。小玲儿走过了山溪,回转身来,将手连招了几下道:“爸爸,你马上就来呵,我给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带一包铁蚕豆来,洞子里坐着怪闷的。铁蚕豆就是四川人叫的胡豆,你晓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里本是藏着一腔无名火。小女儿小手一招,还把蚕豆作了一番解释,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这孩子,什么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头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样东西,喘着气上山坡,因道:“依家李先生,真个喜欢格位小姐。小姐讲啥个闲话,伊拉总归是笑个。”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给她爸爸带缘来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别说闲话了,太太,你看路上这么些个人,回头洞子里找不到座位。入洞证带了没有?”李太太一扭头道:“谁和你废话!”她虽是这样说了,带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为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统共是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最大的,还是机关私有的,百姓不能进去。这个公用洞子虽小,凭证入洞,常是超出额外。
这时,村子里面向防空洞去躲飞机的人,也是摆出了一条长蛇阵。这山路下的一条人行路径,也不过是二尺宽。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边还有小孩子扶着。那抢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侧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挤了过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个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赛过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进防空洞,而又二次回来拿东西的人,让这娘儿三挡住,只管是左闪右躲,想找个空当抢过去。还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尽管防空洞有规则,不许带大件东西进去。然而他一挑东西,就是他全家的资产。他把家产挑了来,虽然不能进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盖了,也是物不离人,人不离物。尤其是摆香烟摊子,摆小百货摊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担,他必须挑着。于是在许多走不动的人群之外,还是东碰西撞的担子。李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四个旅行袋,也就不怎么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动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肩上扛着一只大布包袱,手里提着锁门已坏,绳子捆着的小皮箱。手边还有两个孩子,都不满三尺长。小孩子走不动,她也拿东西不动,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这样的情形,可难坏胆小的人、性急的人。他们在后边喊着:“前面的人,快点走罢。若是走不动,就让一点路,让别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袭都放了十多分钟了,马上就要放紧急。飞机到了头上,我看你们跑不跑?”也有人向前挤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孩子母亲是能扛着三个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抢什么?炸弹下来,就会炸死你一个。”立刻,这小小行路上,闹成了一片。李先生虽是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却不能再袖手旁观,就由家门口跑上路来,抱着小玲儿随在太太后面道:“今天怎么这样乱?我送你们到洞子里去罢。”他一来了,李太太的气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这样乱呢?一挂了球,你就独自个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情形,你哪里看得见?你还没有看到洞子里那种情形呢。坐了一小时,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说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到后面山沟里去呢。”李太太道:“别抬杠了。你不忙。别人还要抢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话,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这村子口上,就是一个下坡的山口,站在这山口上,镇市广场里那旗杆上的红球,被太阳照着热烘烘的颜色,极明显地射入各人的眼帘。不断有人来到山口上,向那红球看,也就不断有人在后面问“两个球吗?落下去了吗?”小玲儿抱着李先生的颈脖子道:“爸爸,红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飞机不来了吗?”
李南泉笑道:“这回你说得不对。两个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紧急情报。”小玲儿笑道:“我晓得,绿球挂起来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对的,对的。好一个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爷儿俩,又在这里说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里面。快来罢!”说着,她先走。在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悬崖。在青崖上打了两个进出洞门,难民们陆续向洞里进去。管洞子的两名防护团丁,站在门口,正向进洞子的人,检验入洞证。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检察入洞证,闲杂人等,不得进去的。”那团丁向他点了头道:“今天李先生也来躲洞子?还是洞子好,在山沟里怕机关枪扫射。你们不用看入洞证了,脸上就是人洞证。”正要说笑,忽然有一个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这洞门口的斜坡,原来还有几丈见方的一块坦地。这里或站或坐,还拥着几十位没有入洞的人。在这一声叫中,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了洞口。两个团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挡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杀得来了?”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这一拥,早就塞进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阳,由光处向这里面走来,立刻两眼漆黑,寸步难移,但觉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所幸洞的深处,立刻有两支手电筒放出白光来,照见洞子里面的人还不十分拥挤,只是大家全塞在这进口的一截路上。李太太和孩子说两句话,洞底有人听出了李太太的声音,便叫道:“老李,这里来坐罢。”这是一位下江太太的口音,那正是李太太的牌友。李太太随了这声音走过去,那位下江太太,就伸着手扯了她的衣服,让她在洞壁下的长板凳上坐着。她笑道:“老李,你在家里作起贤妻良母来了,两天没有见着你。今天解除了警报,我们来八圈,好不好?”李太太还没有答言,李先生已抱了孩子,摸索着过来了。他道:“孩子交给你罢,放了紧急我再来。”那位下江太太笑道:“哎呀!李先生在这里。”李太太道:“他在这里怎么样?谁也不能拦着我打小牌。”李南泉分明知道这是太太一句要面子的话,在洞里,全是村子里的熟人,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她的。这也就没说什么,默然地出了洞子。因为那一声球落下来了,并无下文,而警报器,又没有作凄惨的紧急呼声。原来拥塞在洞口上的人,都已走了出去。这平坦的一方地上,有几丛大芭蕉,又有两株槐树。原是给这洞口上,加起一番伪装。现在散开了满地的绿阴,倒是太阳下一个很好的歇脚地方。不曾入洞的人,大家都拥在槐树和芭蕉阴下。李南泉伸头一看山脚下的镇市,那两个表示空袭的红球,还挂在天空。这已有了相当的时间,躲警报的人,都已找得了存身之所。不愿躲警报的人,个个守家未出。
山下几条人行路,恰好和刚才的情形,处在相反的地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俯瞰山下那整群的屋脊,也不曾在烟囱里冒出一缕烟。天上的白云,大小几片,停止在半空,似乎它也和警报声过后的大地一样,把动作给呆定了。李先生觉得眼前情景,是有一种大自然的死气,同时也觉得心中空洞无物。想起昨晚上和吴教授有约,今天来了警报,是预备不躲的,和他在屋檐下聊天。吴先生最爱聊,这倒是消磨警报时间的一种好办法,于是就转身向家里走,刚到路口,就有人老远地叫道:“李先生,不躲了吗?向哪里去?”回头看时,在一颗大黄桷树下,转出来一位梳两个辫子的女郎,这就是昨晚过门叫了一声的杨艳华。她那番好意,昨天晚上,就闹了整宿的家务。今天她又来打招呼,真是替自己找麻烦。可是看到杨小姐穿了一件黑栲绸长衫,越是显着皮肤雪白,长头发梳两个小辫,垂在肩上,辫梢上有两个小红丝线结子,顿觉得她身段苗条而娇小。因笑道:“杨小姐,你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全是防空颜色,只是这两支辫子梢红红的,有点欠妥。”她笑道:“敌人的飞机上,带着显微镜吗?它会看到我这辫子梢?”正说着,有一位白太太含着笑由身边过去。李先生暗下叫一声不好。因为这位白夫人,也是太太的牌友,她们是很有帮助的。她进洞子去了,告诉太太,说你们李先生在和女戏子说话,那又是给人的一种麻烦了。
他有了这样一个感觉,不敢耽误了,和杨艳华点了个头,径自走开。一面走着,一面向白太太道:“白太太,你到洞子里去吗?请告诉我太太,我回家了,万一放了紧急,我来不及跑的话,我就躲在屋后面那小洞子里,那里倒也是很安全的。”他说着话,还是加紧了脚步走。走到家里,见那吴先生一家,一位太太,四个孩子,正沿了屋后小山上一条羊肠小径,向山的北端走去。那边有个天然山洞,叫仙龙洞,是个风景区,里面可以藏纳一千人。他们的学校,在大洞子里,又凿了小洞,是最安全的区域。他们原说,今天是不躲警报的,不想还是走了。隔了山溪,因叫了一声。吴先生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还是躲一躲吧。今天有七批敌机来袭,第一批二十八架已经过了万县,马上就要放紧急了。”李南泉道:“好的。反正我现在是一个人,又不带东西,躲起来,倒没有什么困难。”老远的,就听到吴先生长声唉了一下。原来他抱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手背上又挽着一个包袱。六十岁的人,走着那步步高升的山路,相当吃力。他太太是双解放脚。左手牵着一位七岁的孩子,右手扶了根竹杖,走得是非常的慢。他们面前还有一位十五岁的小姐,十二岁的公子,全拿了包袱和旅行袋。虽是走得快,却是走一截停一截,等后面的人。太阳是高升起来,火一般地向人身上照着,叫人热汗直流。吴太太一路怨恨着说:“生这么些个孩子干什么?躲起警报来真要命。不躲警报,也吃不起这贵的米。”
吴先生本人,正累得有点儿上气接不了下气,听到太太这么一埋怨,他就叫道:“你说这话,简直不讲理,俺叫伲今天别跑,伲要跑。”吴太太随身就坐在石头上,扭着头道:“咱不跑就不跑了吧。过这种揪心日子,还有个活头哇?炸弹炸死了,俺说是干脆。”李先生已跑过了山溪,走到屋后山上来了,便道:“吴先生,走罢。这大太阳,在这山上晒着,可受不了,你不说是今天有七批敌机吗?吴太太,你走罢,你孩子多,回头大批敌机投弹,骇着了孩子。”吴太太听到这话,就不愿和先生闹别扭了,扶着竹手杖,又开始爬山。李先生站在走廊的角端,看到这一群人走去,心里正在想着,怎么这么多年夫妻,全是闹别扭的?正在出神,有人遥远地叫道:“李先生,你没有走?”看时,是山溪对岸的邻居石正山教授。他家的屋子,和这里斜斜相对,大水的季节,倒是一溪流水两家分。他们的草房子,一般有条临溪的走廊。在无聊的时候,隔着山溪对话,却也有趣。他的走廊下,山壁缝子里,生出两株弯曲的松树,还有两丛芭蕉,倒也把这临溪茅舍,点缀得有些画意。便道:“你怎么没有躲呢?我看到你太太带孩子都到洞子里去了。”石正山道:“我刚刚由城里回来,一身的汗,先擦个澡,喝碗茶,我这沟下有个小洞子,敌机来了,就钻一钻罢。”李先生道:“你要开水,我这里现成。”他还不曾答言,他家里出来个女郎,端了一只茶碗,送将过去。
这个女郎是石先生的丫头。但既为教授,无蓄婢之理,就认为义女。她倒是和孩子受同等待遇一般,叫着爸爸妈妈。她十八岁了,非常的能干,挑花绣朵以至洗衣做饭,无所不能。而且,由义母亲自教导,还很认得几个字。石先生这个家庭组织,她是个强有力的分子。石太太有这样一个义女,减轻了不少主妇负担,家里也就不必再用老妈子。因之她对这位义女,是另眼相看,怕的是她有辞职之意。这丫头对于太太的命令,除了全体驳回,有时还狠狠顶撞几句,石太太倒也一笑置之。石先生对此,大不以为然,以为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能民主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对于这义女,是拿出一种严父的身份。当着家人,很少和义女透出笑容。石先生对太太的命令,无不乐从,也不敢不从。只有对待丫头的态度,始终和太太唱着反调。石太太对先生的抗命,向来是不容许的,但反对自己宽待丫头这一点,石太太却例外地不予计较。今天太太带孩子躲警报去,留着丫头在家里暂时看门,等候养父回来,同他一路进洞。石先生一回来,在门口先叫了一声:“太太,快去躲洞子罢。今天情形紧张。”、丫头迎出来道:“妈妈早走了。”石先生这就笑道:“小青,你胆子大,你就不躲?”
小青道:“我走了,谁给你开门呢?你不洗脸喝茶吗?”石先生道:“小青,你一天也够累的,打洗脸水我自己来;你给我弄一碗茶来喝罢。”石先生进屋去脱衣抹了身上的汗,站在走廊上来纳凉,看到李先生,他就先叫了一声。李南泉对于石教授没有多大的交情,不过是为了同村子住,见着就点头而已。这时,他遥远打着招呼,倒不知道是何用意。站在走廊角上定了一会神,见石先生走进屋子去,不到几分钟,却又走了出来,而且是四处张望一番。李先生觉得他有点不愿人家看他房子似的,这就不再打量了。走上山坡去,对山下广场看了一会,见那两个红球,还是红鲜鲜地悬在高空。由平常的经验说空袭警报一刻钟上下,就应当放紧急警报,今天由空袭,这一段间隔,距离得太远,倒不明白什么缘故,他看了一会,自行走回家来。警报之刺激人,也就是那开始的十来分钟。到了二十分钟后,心理上也就慢慢地松懈下来。他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听到隔壁邻居,还有人说话,就伸头看了一看。却见那主妇奚太太拿了一本书,在走廊下说话。她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就是大英王国,不列颠是打不倒,也不会分裂又联合各党的王国,英国现在还有皇帝,所以叫王国。”李南泉一听,心想这位太太给谁在解译大英王国?她倒是先看到了,笑道:“李先生没有去躲警报?”李南泉道:“放了紧急再走罢。”奚太太向来胆大。她笑道:“我不怕。一放警报,我的家庭大学就开课,我给孩子补习功课。老实说,中学堂里,无论哪一门功课,我都可以教得下来。”奚太太说的是普通话,容易懂。但她有强烈的下江音尾,如“怕”读“薄”之类。
李南泉点着头笑道:“奚太太多才多艺,没有问题。不过,你也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了。”奚太太道:“你是说不会教唱歌?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歌都会唱,现在……”李南泉立刻接着笑道:“现在你还年轻啦。”奚太太听了这话,两眉一伸,立刻笑了起来;她是张枣子脸,两头尖,牙齿原是乱的,镶了三粒金托子假牙。眼角向下微弯着,带了好几条鱼尾纹。这一笑之中,实在不能引起对方的多少美感。但她依然笑道:“我倒是不吹牛,于今摩登太太那套本领,全是化妆品的工夫。我有化妆品,我不照样会摩登起来?”李南泉听了,哈哈一笑,但立刻觉得不妥,便道:“奚太太,你猜我笑什么?我笑你这是很大的一个失策,太太不摩登,那是很难于驾驭先生的。”奚太太将肩膀一扛,鼻子一耸,摇着头道:“我们家奚敬平,是被我统治惯了的。慢说轨外行动他不敢,就是喝酒吃香烟,没有我的许可,他也不敢自己作主。你看他由城里回来,抽过纸烟没有?”李南泉昂头想了一想,点头道:“果然的,我没有看到奚先生吸过纸烟。奚太太真是家教严明。不愧说是家庭大学。”奚太太道:“你那句话没有说完。你说我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来,我倒想不出。小学功课,我还有教不来的吗?”李南泉道:“我想,国语这一课,你该不行吧?”她将右手的书,在左手一拍,操着下江口音道:“那我太行了。我自小就学过注音字母。”
李南泉笑道:“也许你讲国语的时候,可以蹩着说出来。可是在平常谈话的时候,你的下江口音是很重的。”奚太太听说急了,抢着道:“这句闲窝(话),我不能承仍(认),我小的十(时)候,在学号(校)里演过窝结(话剧)。”李南泉笑道:“我的小姐,你看,你这一急,接二连三的下江话,你还演话剧呢!”奚太太也笑了,于是向这边屋角走近了几步,隔着廊檐外一段屋檐,笑道:“李先生,我喜欢和你谈天,你说的话是怪有趣的。天天你都去躲警报,今天情形更紧张,你为什么反倒不走?”李南泉道:“因为今天紧张,我得陪着太太躲洞子,随时听用。”奚太太抬起一只手来,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呵欠。但她立刻拿起左手的那本书,将嘴掩着。她笑着把眼角的鱼尾纹,又条是条地掀起。因道:“李先生,你对太太是忠实的。本来,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太太,那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摇摇头道:“比黄脸婆子略胜一筹罢了。站在奚太太一处,那就差之远矣。”奚太太高兴极了,不觉说了一句川语道:“你客气啥子,我向来不化妆。”李南泉笑道:“你无须化妆呀!”奚太太听说,眉飞色舞,笑得假牙的金托子全露出来。这时她十一岁大的男孩子,拿了一册英文走过来,伸着书问字。她看也不看,昂着头道:“那有什么不知道?
小孩子道:“两个人怎么念呢?”奚太太道:“多数加,有什么不知道,twomans,”说着她头又是一扬。李南泉听到奚太太这样教她孩子的英文,真有点骇然。可是他知道的,她是一位最好高的妇人,决不能当了她孩子的面,真截说她的错误,便沉默了一下,没有作声。奚太太道:“李先生,你正在想什么?”他是低了头望着走廊前那道干沟的,这就抬起头来笑道:“我所想的,也正是和管家太太们一样的问题。这样不断地闹着警报,市面受影响,东西恐怕要涨价。假如明天不闹警报的话,我想跑二十里去赶回场,买两斗米回来。”奚太太笑道:“是不是青山场?我们明天一路去,好不好?”李南泉道:“来回是三四十里路,你走得动吗?”奚太太道:“我有什么走不动?石正山的太太,一个礼拜,她要到青山场去三次。这位太太,我是佩服之至,现在菜油卖一百多元了吧?她现在还是吃八元一斤的菜油,人家是老早预备下了的。”李南泉道:“她家那个丫头小青,也很能干,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奚太太道:“的确是可以羡慕。我这里有这么一位小姑娘,那就好了。”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这个买贱价苦力的算盘,那是打不得的。你要当心奚先生年纪还不大。”
奚太太冷笑了一声,她又不免昂起头来,因道:“这个我放心,我有这么一个主张,丈夫讨小老婆,太太就讨小老公,而且必须是说得到做得到。在这种情形下,男子受到威胁,他才不敢为非作歹。”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头,没有敢多说什么。因见大路上,有人背了小包袱向山口里面走,便道:“躲警报的人回来了?”那个过路的人笑道:“他们防护团得来的消息,说是敌机由川北直袭成都,看那样子,也许不会到重庆来。”奚太太笑道:“你看,还是我有把握吧?我并不躲,省得跑这次冤枉路,你还不快去接你太太回来?”李南泉正踌躇着,却见杨艳华又同着两个女戏子,在对面山路上经过。他就故意掉过脸来和奚太太说话,只当没有看到。一会儿工夫,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三个人全来了。只得迎上前笑道:“欢迎欢迎。可是门倒锁着,钥匙在太太身上,不能请三位到里面去坐,抱歉之至。”那另两位戏子,一个是唱小生的,一个是唱花旦的,都在三十上下,可说是老江湖。那个唱花旦的,有时还反串小丑。她倒是毫不在乎,头上却也梳了两个小辫,穿件旧黑绸长衫,衣襟上统共只扣了两个纽袢。光着腿赤着脚,穿着麦草编的凉鞋,手里拿着芭蕉扇,两只手搓了扇子柄消遣。
她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先生,我向你们借东西来了。”杨艳华笑道:“你也慢点开口吧!人家认识你吗?”她笑道:“唱戏的人天天在台上鬼混,几百只,几千只眼睛全望着他,不熟也熟,李先生一定知道我是胡玉花吧?这个唱小生的小胖子王月亭,你一定也认得。”说时,她将手上的芭蕉扇倒拿着,把扇子对着王月亭点了几点。那姓王的倒是有点难为情,把一条手帕放在嘴里,将牙齿咬着,两只手拿了手帕的另一端,微微地笑着。李南泉道:“三位小姐,我全认得。要借什么东西呢?挑我有的罢。”她笑道:“躲起警报来,真是闷得慌,我们想和你借两本小说看看。”李南泉笑道:“有的,不过门锁了,我没法子拿。我太太回来了,让她送到你们家去。”杨艳华道:“那可不敢当,还是我们自己来罢。”李先生正想表示着拒绝,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奚太太在隔壁屋子走廊下微笑,便表示了不在乎的样子,因道:“那也好。我太太最喜欢看小说,书都堆在书架子上,你们自己来挑罢。”杨艳华笑道:“解除了警报,我们照样要唱戏的……”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却有一种很粗暴的声音,叫道:“杨艳华,你好安逸,在这里躲警报呢。”她“哟”了一声,笑道:“刘副官,也走到这儿来了?”说着话,她就带着两个女伶,走上溪对岸山路上去了。
那个刘副官就站在路头上等她。他穿了件蓝绸短袖衬衫,腰上的皮带,束着一条黄色卡叽裤衩,下面光着半截腿子,踏了双紫色皮鞋。头上盖着巴斗式的遮阳帽,手里拿了根乌漆刻字手杖。这是在重庆度夏最摩登的男装,手中不方便的人是办不到的。李南泉老远地看了这家伙一眼,觉得他派头十足,就打算踅过屋角去,避开了他。却听到他大声道:“那不行呀!我的客都请好了,你若是不到,你赔我酒席钱。”杨艳华站在他身边,像是做哀告的样子。还听到她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刘副官,你得原谅我。我决不能平白无事的不唱戏。我若是唱完了戏再到公馆里去,那又太晚了。”刘副官道:“不唱戏要什么紧!那一晚上的戏份,算我包了就完了。”李南泉听了这话音,分明是杨艳华在受着压迫。虽是没有力量给她解围,说也奇怪,立刻一阵无名火起,两只脚再也走不开去,就睁着眼向对面山麓人行路上望着。见那刘副官拿起粗手杖,像发了疯似的,乱刷着山上的长草,抽得长草呼呼作响。他道:“没有错,你来就是。一场牌,那不就给你赢个万儿八千的,你还怕不够你的戏份?你们唱一晚戏,能卖多少张票?”杨艳华道:“倒不完全是戏票问题。”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小了。李南泉在这遥远的地方,就听不清楚。不过看她站在那里的姿势,仿佛是向刘副官鞠着躬。那刘副官依然是拿了手杖,向山草上扫荡,那气焰是非常嚣张的。
这就听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艳华,就是那么说罢。我们明天一路到刘公馆去就是了。刘副官的面子,那有什么话说。”那刘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钩子,将手杖在空中舞着个圈圈,又顺手掀了那帽子,向后脑勺子挂着,挺了胸道:“我反正是这样预备下了,就看你杨老板赏脸不赏罢。”说着,他大开着脚步,向山口上走了去。这三个女戏子,站在路头上,对了刘副官的后影,有点出神。随后她们集合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遥遥地对她们望着。杨艳华正回过头来向这里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点了两下头,李南泉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两个同伴,都点了几点头,那意思是叫他过去。女人的招呼,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她三人这样的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胡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这事是不是岂有此理?那老刘硬叫我们放了戏不唱,让我去陪他们打牌。这简直是叫条子的玩意……”杨艳华瞪了她一眼,拦着她道:“你还怕人家不知道,站在路上就这样大声疾呼,什么话你都说得出来。”胡玉花道:“本来是嘛!你以为人家把我抓了去了,还把我们当上宾吗?”李南泉还不曾答言,却有人插言道:“谁请胡老板去当上宾?我们请过两三次,都请不到。”回头看时,正是今天早上要躲开的那个游击商人老徐。
虽然这个时候,在重庆穿西装,已是第一等奢侈生活,可是这位徐老板,倒是穿着一套挺括的拍力司米色衣服。胸前飘着白底红花的漂亮领带。只是他瘦得像只猴子似的,满脸的烟容,两只眼睛落下两个大框子,鼻子高耸起来,上下嘴唇都各自缩着,露出里面两排马牙齿。这一看之下,心里就发生了一种厌恶,便向他点了两点头。老徐倒是表示更为亲热,老早地伸出手来为礼。李南泉只好和他握了一握,说了声“好久不见”。老徐笑道:“老兄,我今天找你两回了,不是来追刘副官,今天又碰不着。李南泉不愿他把所要说的话说下去,因道:“你要找刘副官,你就赶快追上去吧。他也是刚刚走的。”老徐笑道:“我们刚才在一处的,我晓得。我们现时正做一桩买卖。不是警报我们就进城了。不久,我要到衡阳去一趟,若是交通便利的话,我还走远一点。老兄要什么东西,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回来。”李南泉笑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倒有些东西要你带出去。”老徐愕然道:“是金子吗?还是关金?这些东西,带起来都很便利。”李南泉将手拍了身穿的一件旧蓝布大褂道:“你看我这么一副穷相,会有金子关金吗?我要你带去的,是几句闲话。你可以告诉前方人士,大后方虽然让敌机炸得很凶,虽然有人发国难财,可是大多数的国民,他们还是坚持着抗战到底。”
老徐听他说的是这种话,既觉得迂腐,又觉得扯淡,便微笑道:“我们做商人的,哪里管这些国家大事,你还是和我谈谈生意经罢!”李南泉说了句“隔行”,转身就要走开。那老徐比他更快,一把将他衣袖扯住,笑道:“你别忙,我要和你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前次托你的一件事,怎么样?这在你是不费什么力的。”李南泉沉着脸子道:“老板,你不是自己说了吗?你是商人,你不管国家大事。当新闻记者的人,正和你相反,国家大事要管,国家小事也要管。你要一个新闻记者的名义,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个国家大小事全不管的人?”老徐笑道:“我上了当。原来你先绕一个弯子说话,把我的嘴堵上。可是你要晓得,我要一个新闻记者名义,我并没有要报馆里给我薪水,它无非是一张秀才人情。我若有工夫,也可以把前方的新闻寄了来的。”南泉摇着头淡笑道:“这些话都不必去提它。记者这名义不值钱,你何必去要,值钱,人家又岂能白给?”那老徐被他的话问窘了,正不好再说什么,却听到半空“呜呼呼”又是一阵警报器发声。杨艳华一手拉了胡玉花,一手拉了王少亭,也是转身就走,口里还道:“紧急警报来了,走吧!”老徐放开了李南泉,伸长了两手,在路上一拦,笑道:“不要害怕,这是解除警报。”听了这话,大家都静静地偏了头向半空里听了去。那警报声,果然呜呜地拖着长响,并没有吱呀吱呀地转弯。杨艳华更是内行,在警报器一响的时候,她就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看到长针走了两分半钟,而警报器声还在长空呜呜地响着,便踢着足笑道:“好了好了,解除解除。”
第三章
斯文扫地
这让老徐说准了,笑道:“我说不用着急吧?走,我们下山坐茶馆去。”胡玉花将嘴一撅,头又一扭道:“你怕我们这唱花旦的孩子,还不够招摇撞骗的,还要坐茶馆去卖相呢。”杨艳华皱了眉道:“你这嘴实在是没有一点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真是糟糕。”老徐笑道:“你们在台上不怕人看,在台下就怕人看吗?”杨艳华道:“真的,我要和李先生借几本小说书看。你在那里喝茶,回头我就来,我也正有事和你商量。”老徐眯了眼,笑着将马牙齿全露了出来,点着头道:“我恭候不误。”杨艳华对于他的话,根本没有加以理会,转身就向山坡下面走。这里一条路,直通木板桥上去,这是通到李南泉家里去的。他站在路头上踌躇了一会子,却没有跟着走。她到了那屋子走廊上,看到李先生不曾下来,就回转身来,向他招着手笑道:“你来呀,我等着你呢。”李南泉笑道:“请你等一等,解除了,我得去到洞子里去接我太太。真是对不起,请你在走廊上等一下。那里不也是很阴凉的吗?”他这样说着,才转回身去,却看到太太衣服上,沾了许多污泥,一手提着布包袱,一手牵着玲儿,脸上现出十分疲倦的样子。已是悄悄地站在身边。她微笑着道:“你有先知之明,知道今日敌机不会来,在家里招待上宾。”李南泉要说什么,看那三位坤伶,都站在走廊上望着自己。若不辩白吧,这又实在是一桩冤枉。因笑道:“我正要去接你呢!你倒是回来了。”
李太太笑道:“你还是招待客要紧。天天跑警报,你接过我几回?”李先生觉得夫人这话,充分地带着酸味。所幸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倒未必为杨艳华所听见,只好不作声。那杨小姐倒毫不介意,在走廊上说了句“李太太回来了”,就迎接过来。她看到李太太牵着小玲儿,又提了包袱,便笑道:“李太太,你是太累了。警报真是害人。”说着,人已走近。李太太点着头笑道:“失迎得很,难得来的,坐会儿罢,咱们聊聊天。咱们这北京妞究竟说得来。”杨艳华蹲下地去,两手搂着小玲儿,笑道:“你认不认得我?”小玲儿将手摸了摸她的小辫子,笑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是杨艳华。那个是胡玉花,那个是王少亭。”说着,她把小手指着走廊另两个坤伶。李太太笑道:“这孩子没大没小,叫姨妈。”杨艳华笑道:“这小妹妹真有意思,李先生常带她去听戏。小妹妹,你会不会唱?”小玲儿将两只小手摸了杨小姐的脸,笑道:“我会唱苏三。”说着,将右手比了个小兰花形,头一扭,扭得童发一掀,她学着小旦腔唱道:“苏三离了红的县,将身来在大姐前。”李南泉拍着手哈哈大笑。小玲儿指着她爸爸道:“哼!唱对了,你就笑。今天晚上,该带我去听戏吧?”
李南泉道:“好的,你拜杨姨作老师。”杨艳华牵着她的小手向家里引,笑道:“拜我作老师,别折死我。这孩子挺聪明的,别跟我们这没出息的人学,好好念书,作个女学士。实不相瞒,我还想拜李太太作老师呢。老师,你收不收我这个唱戏的作学生?”说时,回过头来望着李太太。这句话说得李太太非常高兴,她笑道:“杨小姐,你说这话,就不怕折死我吗?就是那话,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咱们交个朋友,这没有什么。”她在高兴之余,赶快在身上掏出了钥匙,将门开着,把三位女宾引了进去,那王嫂也提着包袱,引着孩子回来了。李太太笑道:“快烧开水罢。”杨艳华道:“逃警报回来,怪累的,休息休息,别张罗。”李太太道:“我们是没什么招待,只好是客来茶当酒。”胡玉花向同伴笑道:“李太太是个雅人,你看她,全是出口成章。”李太太笑道:“雅人?雅人的家里,会搞得像鸡窝一样?我也是无聊,近日来日子长,常跟着我们这位老师念几句旧诗。”说着向李南泉笑着一努嘴。杨艳华笑道:“李先生,你们府上是反串《得意缘》,太太给先生作徒弟的。”他笑道:“家庭的事,你们作小姐的人是不知道的。我有时照样拜太太作老师。”他说着话,正在把太太躲警报的东西,一样样地向后面屋子里送。那个唱小生的王少亭,倒是不大爱说话的人,看了只是抿嘴微笑。杨艳华道:“你笑什么?”她低声笑着道:“你这才应该学着一点吧!你看李太太和李先生的爱情是多么浓厚。”
这轻轻的言语,恰恰女主人听到了,她笑道:“这根本谈不上,我们已是老夫老妻,孩子一大群。”她说着话时,将靠墙桌上反盖着的几只粗瓷茶杯,一齐顺了过来。杨艳华道:“你还是别张罗,我们马上就走。来此并无别事,和您借几本小说书看看。料无推辞的了。”李太太笑道:。“杨小姐三句话不离本行,满口戏词儿。”她笑道:“真是糟糕,说惯了,一溜就出了嘴。有道是……”她立刻将手蒙了嘴,把话没说下去。胡玉花笑道:“差不点儿,又是一句戏词。”于是大家全笑了;李先生在里面屋子里,也笑了出来。李太太在一种欢愉心情下,指着竹制书架子笑道:“最下那一层堆着的,全是小说,三位小姐自己拿罢。”杨艳华先道了声谢,然后在书架子上挑好了两套书放在桌上。因道:“李太太,我绝对负责,全书原样归还,一页不少。”李太太笑道:“少了也不要紧,咱们来个交换条件,你把《宝莲灯》给我教会。”杨艳华道:“这还成问题吗?只要你有工夫,随便哪天,您一叫我我就来。”李先生笑道:“杨老板,你若给我太太说青衣,你得顺便教给我胡子。”太太玩票,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和别人配戏。”李太太笑道:“你听听,他可自负得了不得,我学戏是专门和她当配角的。”胡玉花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李先生是怕人家占去了便宜。其实那是无所谓的。我们在台上,今天当这个人的小姐,明天当那个人的夫人,我还是我,谁也没沾去我一块肉。怕人家占便宜就别唱戏。唱戏就不怕人家占便宜。”杨艳华站在一边,只管把眼瞪着她。但是她全不理会,还是一口气要把话来说完。杨艳华将书夹在腋下,将脚微微一顿道:“走罢!瞧你。”胡玉花向李氏夫妇道着“再见”,先走了。主人夫妇将三位坤伶送走了,还站在走廊上看她们的背影。那邻居吴教授,敞开了身上的短袖子衬衫,将一条半旧毛巾塞到衣服里去擦汗,口里不住地哼。
李先生笑道:“吴先生可累着了。”他叹了口气道:“俺就是这份苦命,没得话说。”说着,他一笑道:“俺就爱听个北京小妞儿说话。杨艳华在你屋子里说话,好像是戏台上说戏词儿,俺也忘了累了,出来听听,不巧得很啦!她又走了。俺在济南府,星期天没个事儿,就是上趵突泉听京韵大鼓。”吴太太在她自己屋子里插嘴道:“俺说,伲小声点儿吧,人家还没走远咧!这么大岁数,甚么意思?”吴先生擦着汗,还不住地摇着头,咬了牙笑。李太太道:“吴先生这一笑,大有文章。”他笑道:“俺说句笑话儿,她都有点儿酸意。李太太,你是开明分子,唱戏的女孩子到你府上来,你满不在乎。”李太太还不曾答言,隔壁邻居奚太太走过来了。她头上扎了两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身上新换了一件八成旧的蓝花点子洋纱长衫。光着脚,踏着一双丈夫的漆皮拖鞋,滴答滴答,响着过来,像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她笑道:“李太太是老好先生,我常要打抱不平;她是受压迫的分子。”李先生抱着拳头拱拱手笑道:“高邻!这个我受不了。当面挑拨,我很难说话。奚先生面前,我也会报复的。”奚太太将头一昂道:“那不是吹,你报复不了。老奚见了我,像耗子见了猫一样。”那位吴先生在走廊那头,还是左手牵着衬衫。右手拿着毛巾擦汗。又是咬着牙,捻着花白胡桩子笑。奚太太立刻也就更正着道:“也并不是说他怕我。我在他家作贤妻良母,一点嗜好都没有,他不能不敬重我。”
李太太笑着,并不曾答一句话,转身就要向屋子里走。奚太太抢着跑过来几步,一把将她的衣服抓住,笑道:“老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不要紧,我们妇女们联合起来。”她说时,把左手捏了个拳头举了一举。李太太被她扭住了,可不能再置之不理,因站定了笑道:“你说的话,我完全赞同。不过受压迫,倒也不至于。我们两口子,谁不压迫谁。唯其是谁不压迫谁,半斤碰八两,常常抬杠。”奚太太随着她说话,就一路走到她屋子里去。李南泉将两手背在身后,还是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着。吴先生向他招了两招手,又点点头。李先生走了过去,吴先生轻轻道:“这位太太,锐不可当!”李南泉笑道:“那倒没有什么。躲了大半天的警报,早上一点东西没吃,而且每天早上应当灌足的那两杯浓茶,也没有过瘾。”他正说到这里,佣人王嫂,一手端了一碗菜,走将过来,笑道:“就吃晌午了,但是没有啥子好菜。”李先生看时,她左手那碗是黄澄澄的倭瓜块子,右手那碗,是煮的老豌豆,不过豌豆上铺了几条青椒丝,颜色倒是调合的。他正待摇摇头,大儿子小白儿,拿了一张钞票,由屋子里跑了出来。便叫住道:“又跑,躲警报还不够累的。”小白儿望了父亲道:“这又怪人,妈妈说,老倭瓜你不吃的,老豌豆又不下饭,叫我去给你买半斤切面来煮得吃。还有两个鸡蛋呢。”
李南泉心里荡漾了一下,立刻想到太太对奚太太这个答复,实在让人太感激了。他怔了一怔,站着没有说出话来。小白儿道:“爸爸,你还要什么,要不要带一包狗屁回来?”吴春圃还在走廊上,笑道:“这孩子不怕爸爸了,和爸爸开玩笑。”李南泉笑道:“他并非开玩笑,他说的狗屁,是神童牌纸烟的代名词。”因向小白儿道:“什么也不用买,你回去吃饭。刚刚由防空洞里出来,又去上街。”小白儿踌躇了一会子,因道:“钱都拿在手上,又不去买了。”李南泉道:“我明白你的用意,一定是你妈答应剩下的钱给你买零嘴吃,你不用跑,那份钱还是给你。进去吃饭罢。”小白儿将手上的钞票举了一举道:“那我拿去了。”说毕,笑着一跳,跳到屋子里去了。李先生站在走廊上,听到奚太太在屋子里唧哩呱啦地谈话,便来回地徘徊着,不肯进去。奚太太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看到他的行动,便抬着手招了两招,笑着叫道:“李先生,你怎么不进来吃饭?你讲一点男女授受不亲吗?”他没法子,只好进屋子去。太太带了孩子,已是围了桌子吃饭。奚太太伏在小白儿椅子背上,看了大家吃饭,笑道:“李先生,你这样子吃苦,是你当年在上海想不到的事情吧?”李南泉道:“这也不算苦。当年确曾想到,想到的苦,或者还不止是这样。但那并没有关系。怎么着也比在前线的士兵舒服些。你看对面山上那个人。”说着,他向窗子外一指。
大家向窗外看时。见一位穿蓝布大褂,架着宽边眼镜的人,从山路上过去。他左手提着一只旧麻布口袋,右手提着一只篮子,走了一截路,就把东西放在路边上,站在路头,只管擦汗。李太太道:“那不是杨教授?”李南泉道:“是他呀!我真同情他,自己五十多岁了,上面还有一位年将八旬的老母。下面是孩子一大堆。他挣的薪水,只够全家半月的粮食。他没法子,让太太上合作社,给人作女工缝衣服。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上山砍柴,回家种菜。他自己是到学校扛平价米回家。为了省那几个脚力钱,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你看,那篮子里,不就是平价米?”奚太太道:“这个我倒知道,这位杨教授,实在是阿弥陀佛的人,穷到这样,他没有和亲戚朋友借过一回钱。上半年,他老太太病了,他把身上一件羊皮袍子脱下来,叫他的孩子,扛到街上卖。自己出面,怕丢了教授们的脸,不出面,又怕孩子们卖东西,会上人家的当,自己穿件薄棉袍子,远远地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着。我实在不过意,我送了一点东西,给他老太太吃。”李南泉道:“奚太太是见义勇为的人,你送了他什么呢?”奚太太踌躇了一会子,笑道:“那也不过是给她一点精神上的安慰罢了。”说到这里,正好她最喜欢的小儿子,站在门口,插言道:“那回是我去的。妈妈装了一酒杯子白糖,还有两个鸡蛋。”奚太太道:“胡说,一酒杯子?足足有三四两呢。快吃饭了,回去罢!”说着,她牵着孩子走了。
李先生站在桌子边,不由得深深地皱起眉头子。太太道:“叫孩子买面煮给你吃,你又不干;吃饭,嫌菜太坏。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别扭。”他半鞠着一个躬笑道:“太太你别生气,我们成日成夜的因小误会而抬杠,什么意思?”李太太把双竹筷子插在黄米饭里,两手扶了桌沿,沉着脸道:“你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奚太太一走,你就板着那难看的面孔。她无论说什么,我也没有听一句,你生什么气?”李先生笑道:“言重一点儿吧?太太!不过,这句骂,我是乐于接受的。这是((红楼梦》上姑娘们口里的话。凭这一点,我知道你读书大有进步,所以人家说你出口成章。但是你究竟是误会。刚才,也许是我脸色有点不大好看。你要知道,那是我说她夸张得没有道理。送人家一酒杯白糖,两个鸡蛋,这还值得告诉邻居吗?你为人可和她相反,家里穷得没米下锅,只要人家开口,说不定你会把那口锅送人。你是北平人说的话,穷大手儿。”李太太的脸色,有点和缓过来了,可是还不曾笑。李先生站在屋子中间,躬身一揖,操着戏白谴}.“卑人这厢有礼了。”李太太软了口气,笑着扶起筷子来吃饭,摇摇头道:“对付你这种人,实在没有办法。”吴教授在外插言笑道:“好嘛!你两口子在家里排戏了。”李先生笑道:“我们日夜尽抬杠,我不能不装个小丑来解围。”说着,走出门来,见吴先生扣着衬衫纽扣,手下夹了条扁担,向走廊外走。那扛米的杨先生在隔溪岸上道:“咦,居然有扁担。”吴先生举着扁担笑道:“现在当大学教授,有个不带扁担的吗?”
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这话,相当幽默。”他笑道:“俺也是套着戏词儿来的,《双摇会》里的高邻,他说啦,劝架有不带骰子的吗?”他说着,那是格外带劲,把扁担扛在肩上。那位扛米的教授,倒还不失了他的斯文一派,放下米袋米篮子,就把卷起的蓝布长衫放下,那副大框子老花眼镜,却还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他向吴先生拱了两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吴教授道:“赶上这份年月,咱不论什么全要来。”说着,操了句川语道:“啥子不敢当?来罢?”说着,把扁担向口袋里一伸,然后把那盛米的篮子柄,也穿着向扁担上一套,笑道:“来罢?仁兄,咱俩合作一次,你是子路负米,俺是陶侃运甓。”那位杨教授弯着腰将扁担放在肩上。吴先生倒是个老内行,蹲着两腿,将肩膀顶了扁担头,手扶着米袋。杨教授撑起腰之后,他才起身。可是这位杨先生的肩膀,没有受多少训练,扁担在蓝布大褂上一滑,篮子晃了两晃,里面的米,就唆的一声,泼了不少在地面。吴教授用山东腔连续地道:“可糟咧糕啦!可糟咧糕啦!放下罢,放下罢,俺的老夫子。”杨教授倒是不慌不忙蹲着腿,将担子卸下。回头看时,米大部分泼在路面石板上,两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大框眼镜,拱着拳头道:“没关系,没关系,捧到篮子里去就是了。”吴春圃道:“不行,咱脑汁同血汗换来的平价米,不能够随便扔了。”他看到李南泉还在走廊上,这就抬起手来,向他招了两招笑道:“李兄,你也来,大家凑份儿热闹。我知道你家买得有扫帚,请拿了来。”
李南泉也是十二分同情这位杨教授的,说了声“有的”。在家里找着那把扫帚,立刻亲自送到隔溪山路上来。杨先生拱了两手长衫袖子,连说了几声谢,然后才接过扫帚去。吴先生笑道:“李先生,还得你跑一趟。没有簸箕,这米还是弄不起来。”杨先生弯下腰去,将左手先扶了一扶大框眼镜,然后把扫帚轻轻在石板拭着,将洒的零碎米,一齐扫到米堆边,一面摇着头道:“不用不用,我两只手就是簸箕,把米捧到篮子里去就是。”吴春圃笑道:“杨先生,你不行,这样斯斯文文的,米在石头缝里,你扫不出来。”李南泉因他说不用簸箕,并未走开,这就笑道:“这就叫斯文扫地了。”这么一提,杨、吴两个恍然大悟,也都哄然一声笑着。杨先生蹲在地面,他原是牵起长衫下襟摆,夹在前面腿缝里的。他笑得周身颤动之后,衣襟下摆,也就落在地上。吴教授笑道:“仁兄这已经够斯文扫地的了,你还要把我们这大学教授一块招牌放到地下去磨石头。”杨先生看了这泼洒的米,除了中间一堆,四处的零碎米粒,在人行路的石板上,占了很大的面积。若是要扫得一粒不留,那就不知道要扫起好多灰土来。这就把扫帚放下,两手合着掌,将小米堆上的米粒捧起,向篮子里放去。恰是这路面上有块尖嘴石头,当他两手平放了向米堆上捧着米的时候,那石尖在他背上重重划了一下,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李先生道:“出血了,我去找块布来,给你包上罢!”杨先生道:“没关系,流点汗,再流点血,这平价米吃得才够味。”说着,他在衣袋里掏出一条成了灰色的布手绢,将手背立刻包扎起来。站起后扶着扁担,向吴先生道:“不到半升米,牺牲了罢!不过我们的血汗,虽不值钱,农人的血汗是值钱的。一粒米由栽秧到剥糠壳,经过多少手续。你家不是养有鸡吗?你可以吩咐你少爷,把家里鸡捉两只来这里吃米。不然这山路上的人来往地踩着,也作孽得很。”吴春圃道:“你这话有理之至。就是那么办。”李南泉笑道:“那我还要建议一下。既然这粮食是给鸡吃的,就不怕会扫起了沙土,你两位可以抬米走。我来斯文扫地一下,把这米扫起。用簸箕送到吴先生家里去。这点爱惜物资的工作,我们来共同负担。”吴先生笑道:“那么,我家的鸡,未免不劳而获了。”李南泉笑道:“它有报酬的。将来下了鸡蛋,你送我两个,这斯文扫地的工作,就没有白费了。”于是三位先生哈哈一笑,分途工作。李南泉在家里找了簸箕来,把米扫到那里面去。正是巧得很,就在这个当儿,城里来了四位嘉宾。两男两女,男的是穿了西服,女的是穿了白花绸长衫,赤脚蹬着漏花帮子高跟皮鞋,她们自然是烫了发,而且是一脸的胭脂粉。两位男士,各撑着一柄花纸伞,给女宾挡了阳光。李南泉并没有理会,拖着身上的旧蓝布长衫,继续在扫地。其中一位女宾,“咦”了一声道:“那不就是李先生?”
李先生回头看时,手提了扫帚站起来,点着头笑道:“原来是金钱两位经理!这位是金夫人,这位是……?”他说着,望了后面一位穿白底红花绸长衫的女人,再点了个头。后面那位穿法兰绒西服的汉子笑道:“这位是米小姐,慕名而来。”李先生道:“不敢当,金钱二位,要到茅舍里坐坐吗?”那位金经理,是黄黑的面孔,长长的脸,高着鼻子,那长长的颈脖子,在衬衫领上露出肉来,也是黑的,和他那白哔叽西服,正是相映成趣。在他的西服的小口袋里,露出了一串金表练,黄澄澄的,在他身上添了一分富贵气,也就添了一分俗气。他笑道:“老钱,我们不该同来。我们凑在一处,恰好是金钱二字,乐得李先生开我们的玩笑。”钱经理笑道:“那也好,金钱送到李先生家里去,给李先生添点彩头。”李先生将扫帚向隔沟的草屋一指,笑道:“那就请罢!”说毕,他依然把地下那些碎米,扫到簸箕里去。两手捧着扫帚簸箕,在前引路。那米小姐和金太太对于慕名来访的李先生,竟是一位自己扫米的人,不但失望,还觉有点奇怪,彼此对看了一下。李先生倒没有加以理会,先将米送到吴家去,然后引了四位嘉宾进屋。李太太将孩子交给王嫂带走了。自己也是在收拾饭后的屋子,舀了一木盆水,揩抹桌凳。看到两位西装客,引两位摩登女人进来,透着有点尴尬,便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我们是难民区,不要见笑。”
女人是最爱估量女人的。这两位女宾对女主人也看了一看。见她苗条的个子,穿件旧浅蓝布长衫,还是没有一点皱纹;脸上虽没有抹上脂粉,眉清目秀,还不带乡上黄脸婆的样子。和这位拿扫帚的男主人显然不是一个姿态。将首先不良的印象,就略微改善了一点。那位金经理夫人,说口上海普通话,倒是善于言辞的,点着头道:“我们是慕名而来,来得太冒昧了。”李南泉对于他所说,根本不能相信。他心里猜着两件事:第一,他们想在此地找间房子避暑带躲警报。第二,他们在买卖上,有什么要利用之处,自己又是最怕这类国难富商的,也就只得含糊着接受这客气的言辞。分别让着来宾在竹椅旧木凳上坐下,先笑道:“对不起,我不敢给客人敬纸烟。因为我的纸烟,让我惭愧得拿不出来。”金先生笑着说声“我有我有”,就在西服怀里,把镶金扁平纸烟盒子取出。他将手一按小弹簧,盒子盖儿自开,托着送到主人面前,笑道:“来一支,这是香港货,最近运进来的,还很新鲜。”主人接过烟,钱先生就在身上掏出了打火机,来给点烟。主人答道:“当然这也是香港来的了。我很羡慕你们全身都是香港货。”钱先生道:“像李先生这样的文人,又不当公务员,最好就住在香港,何必到重庆来吃苦。而且是成天躲警报,太犯不上。”
李南泉点着头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这也各有各的看法。大家看着香港是甜,重庆是苦;也许有人认为重庆是甜,香港是苦;就算重庆苦罢!这苦就有人愿意吃。比如苦瓜这样菜,也有人专爱吃的,就是这档子道理。”李太太听他说到这里,恐怕话说下去,更为严重,这是人家专诚拜访的人所受不了的。便插嘴笑道:“其实我们也是愿意去香港的,可是大小一家人,怎么走得了?老早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现在也就不能谈了。你们府上住在哪里?金太太,有好的防空洞吗?”她故意把话闪开。金太太道:“我们住在那岸,家里倒是有个洞子,不过城里受炸的时候,响声还是很大。这些时候,空袭只管加多,我们也有意搬到这里来住个夏天,恐怕房子不好找吧!”李南泉道:“的确是不好找。一到轰炸季,这山窝子里的草棚子就吃香了。不过,能多花几个钱,总有办法。大不了自盖上一间,当经理的人,有什么要紧?金兄,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必为此事而来。”金经理口角里衔着纸烟,摇了两摇头,笑道:“你没有猜着。至多你也只猜着了一半。”说着,将下巴颏向钱经理一仰,接着道:“他二位喜期到了,有点事求求你。”那钱经理是张柿子脸,胖得两只小眼睛要合起缝来。听了这话,两片肉泡脸上,笑着向上一拥,看这表情里面,很是有几分得意。
李南泉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叨扰一杯喜酒了。有什么要兄弟效劳的吗?”金经理道:“为了避免警报的麻烦,他们决计把礼堂放在乡下。钱先生、米小姐都是爱文艺的人。打算请你给他们写点东西放在礼堂上,而且还要托李先生转求文艺界朋友,或者是画,或者是字,各赐一样,越多越好。除了下喜帖,恭请喝一杯喜酒,一律奉送报酬;报酬多少,请李先生代为酌定。我们的意思,无非是要弄得雅致一点。”李南泉笑道:“这倒是很别致的。不过……”那钱经理不等他说完这个转语,立刻抱了两只拳头,拱了几下手,笑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是要李先生帮忙的。”金经理又打开了烟盒子向主人翁反敬了一支纸烟,然后笑道:“这是有点缘故的,人家都说做商人的,离不了俗气,我们这就弄点雅致的事情试试。”李南泉对这两位商人看看,又对这两位摩登妇人看看,觉得在他们身上,实在寻不出一根毫毛是雅的,随着也就微笑一笑。钱经理还没有了解到他这番微笑,是什么意思,便道“李先生觉得怎么样?我以为文人现在都是很清苦的,提倡风雅的事,当然有些力量不足,我们经商的人有点办法,可以和文化界朋友合作。”李南泉点点头道:“钱先生的思想,高雅得很。不过文人不提倡风雅,不光是为了穷,也有其他的原因。”说到这里,钱先生向金先生使了个眼色,金先生了解了,就回复他,点了一点头。
这时,钱先生就站起来,在他身上摸出了一卷钞票,估量着约莫四五百元;在这个时候,这是个惊人的数目。因为米价一百五十元一老斗(新秤四十二三斤);猪肉卖十几块钱一斤。李先生每月的开支,也就不过是五六百元。平常很少有一次五六百元的收入。一见他掏出这么一笔巨款,已知道他是耍着商人的老套了,且不作声,看他说些什么。钱先生将钞票放在临窗的三屉桌上,因笑道:“这点款子,我们预备了作润笔的。我们除了李先生,就不认得文艺界朋友,请你给我代约一下。这里面有一半。是送给李先生作车马费的,也请你收下。”李先生摇着头道:“钱先生要这样处置,这件事我就不好办。诚然,我和我的朋友,全是卖文为活的;可是收下你的钱,再送你的婚礼,这成什么话?”金经理笑道:“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你是我们的朋友,请你送副喜联,或者写个贺屏,至多我们自己预备纸就是了,可是其他要李先生代约的人,并不认识钱先生是谁,他没有送礼的义务。于今纸笔墨砚,哪一样不贵?怎好去打了人家的秋风?”钱先生也点了头道:“这谈不上报酬,只是聊表敬意。不然,李先生代我们去找一点字画,是请人家向我这不相识的人送礼,也是很难启齿的吧?你只当代我收买一批字画,不是凑我的婚礼,这就很好处置了。”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但我们那一份,我不能收,请你为我人格着想。”
李先生这种表示,首先让两位女宾感到诧异。他拒绝人家给钱,竟把人格的话也说出来。难道他穷得住这样坏的茅草屋子,竟是连这样大的一笔款子都会嫌少?李南泉正坐在他们对面,已是看到她们面部一种不赞同的表情,继续着道:“我虽也是卖文为活,可卖的不是这种文;若是卖文卖到向朋友送礼也要钱,那我也不会住这样的茅草房子了。”他说话的时候,淡笑了一笑。钱先生看他的样子,那是充分的不愉快。拿钱给人,而且是给一位拿扫帚在大路扫米的人,竟会碰了他一个钉子,这却出乎意料。因望着金先生笑道:“这事怎么办?”金先生道:“李先生为人,我是知道的,既然这样说了,绝不能勉强。不过要李先生转请的人,似乎不能白白的要求。”他说话时,抬起手来,搔搔耳朵沿,又搔搔鬓发,似乎很有点踌躇。李南泉笑道:“那绝对没有关系,现在虽说是斯文扫地,念书人已是无身份可言了,可书呆子总是书呆子,不大通人情事故。凭我的面子也许可以弄到两三张字画,若是拿钱去买,那不卖字画的,他永久是不卖。卖字画的,那就用不着我去托人情了。”金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们就谨遵台命罢。在两个礼拜之内,可以办到吗?因为钱、米两位的喜期已是不远了。”
李南泉笑道:“就是明天的喜期,至少我这一份误不了事。”钱经理表示着道谢,和他握了一握手。回头向金先生道:“那我们就告辞吧。”金经理懂得他的意思,拿起放在竹几上的帽子,首先就走。其余三人跟着出来。李先生左手抓住钱经理的手,右手把桌子角上的钞票一把抓起,立刻塞在他的口袋里。因笑道:“钱兄这个玩不得,我们这穷措大家里,担保不起这银钱的责任。”钱经理要把钞票再送进门来,李南泉可站在门口,把路挡住了。他便笑着叫道:“老金,李先生一定不肯赏脸,这事怎么办?”姓金的摇摇头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李南翁,就是这么一点书生脾气,你就由着他罢。”姓钱的站在走廊上踌躇了一会子,向主人笑道:“简直不赏脸?”李南泉道:“言重言重。反正我一定送钱先生一份秀才情的喜礼就是了。”那姓钱的看看主人翁的脸色,并没有可以通融的表示,料着也不宜多说废话,这就笑道:“好罢,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在此地还要耽搁两天,明日约李先生李太太下山吃回小馆,这大概可以赏脸吧?”李南泉抬头看了看茅檐外的天色,因点着头道:“只要不闹警报,我总可以奉陪,也许是由兄弟来做个小东。”金、钱两位总觉得这位主人落落难合,什么也不容易谈拢来,也就只好扫兴告辞而去。
李太太对于这群男女来宾,知道非先生所欢迎,根本也就没有招待。客都走远了,见李先生还是横门拦着,便笑道:“你怕钱咬了手吗?你既是这样把钱拒绝了,他还会送回来吗?看你这样子,要把这房门当关口。”李南泉这才回转身来,笑道:“对不起,太太。我知道我们家这些时候,始终是缺着钱用。可是这两个囤积商人的钱,我没有法子接受。”李太太道:“我并不主张你接受这笔钱。不过你的态度上有些过火。你那样说话,简直让来人下不了台。你不会对人家说得婉转一点吗?”李南泉站着凝神了一下,笑道:“我有什么话说得过火了一点吗?这是我个性不好,不晓得外交辞令的缘故。”李太太笑道:“我又抓你的错处了。我每次看你和女戏子在一起,你就很擅长外交辞令了。”李南泉笑道:“这问题又转到杨杨艳华身上去了。今天解除警报以后,她们来借书,可是你满盘招待。”他口里这样说着,可是学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要找一个扯开话来的机会。正好吴先生已把抬米的工作做完,肩上扛着一条扁担,像扛枪似的,把右手托着;左手牵着他的衣襟,不住地抖汗。李南泉这就抢着迎了出去,笑道:“今天你可做了一件好事,如其不然,杨先生这一袋和一篮子米。要累掉他半条命。”吴先生满脸是笑容,微摆着头道:“帮朋友的忙,那倒无所谓,我很以我能抬米而感到欣慰,这至少证明我还不老。”
李南泉笑道:“俗话说,骑驴撞见亲家公。今天我就闹了这么一个笑话。当我在大路上扫地的时候,城里来了两对有钱的朋友。”吴春圃笑道:“那要什么紧?咱这份穷劲,谁人不知。”李南泉道:“自然是这样。不过他们笑我穷没关系。笑我穷,以致猜我见钱眼开,那就受不了。”吴春圃摇着头笑道:“没关系。随便人家怎么瞧不起我,我决不问人家借一个铜子儿。笑咱斯文扫地不是?来!咱再来一回。”说着,他很快将扁担放在墙壁下。将阶沿边放的一把旧扫帚,拿起就向门外山溪那边走。吴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怕个累。抬米没到家,又拿着一把扫帚走了。你还是越说越带劲。一个当大教授的人,老是做这些粗事,也不怕你学生来了看你笑话。”吴先生道:“要说出来,我就是为了你呢。明天早上拢起火来,你总是嫌着没有引火的东西。刚才我由杨先生那里回来,看到路边草地上有不少的刨木皮。用手一摸,还是挺干。扫回来给你引火,那不好吗?小南子,来!把那个小背篼儿拿上,咱爷儿俩合演一出拣柴。”他的第七个男孩子,今年七岁,就喜欢个爬山越岭。这时父亲一嘉奖他要去合演,高兴得了不得。说着一声来了,拉着背篼的绳子,就在地面上拖了起来。四川是山地,不但不宜车子,连挑担子,有些地方都不大合适,所以多用背篼。
背篼这个东西,是下江腰桶形的一个大竹篮子,用竹片编着很大的眼,篮子边沿上,用麻绳子纽两个大环子,将手挽着背在肩上,代了担子用。这里面什么东西全可以放,若是放柴草的话,照例是背篼里面一半,而背篼外面一半。人背着柴草来了,常是高过人头好几尺,像路上来了一只大蜗牛。教授们既是自操薪水之劳,所以每人家里,也就都预备下了背篼。吴少爷的一条短裤衩,裤带子勒不住,直坠到裆下去。上身穿着那件不衬衫,一顺地敞着纽扣,赤了两只脚,跑得地下啪啪作响。吴太太又在屋子里叫道:“爹也不像个爹,儿也不像个儿,这个样子,他带了孩子四处跑。”吴先生满不理会太太的埋怨,接过那背篼,笑嘻嘻地走。他刚一走上那人行路,就遇到隔壁的邻居奚敬平先生由城里回来。他是个有面子的公务员,而且还算独挡一面。因之他穿了一套白哔叽的西服,又是一顶盔式拷贝帽。手上拿了根乌漆手杖,摇摇摆摆走来。他和吴先生正是山东同乡。虽然太太是下江人,比较少来往,但是彼此相见,还是很亲热的。他将手杖提起来,指着他的背篼手杖道:“你怎么来这一套?”吴春圃将扫帚一举道:“我怕对不起斯文扫地这四个字,于今这样办起来那就名实相副了。城里有什么消息?”奚敬平道:“这两天要警戒一点罢。敌人广播,对重庆要大举轰炸,还要让我们十天十夜不解除警报。”
奚敬平一提这消息,早就惹下大片人注意。首先是这路边这户人家,是个小资产阶级,连男带女一下子就来五六个人,站在门口,瞪了大眼睛向这里望着。吴先生道:“管他怎么样轰炸,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了这一副老八字。把我炸死了,倒也干脆,免得活受罪,也免得斯文扫地,替念书的人丢脸。”那大门口站着一位雷公脸的人,穿了一套纺绸裤褂,伸出那枯柴似的手臂,摇着一柄白纸扇子,沉着面色,接了嘴道:“奚先生你亲自听到这广播的吗?”他道:“我也是听到朋友说的,大概不会假。但是敌人尽管炸,也不过住在城里没有疏散的老百姓倒霉。这对我们军事,不会发生什么影响。”那位雷公脸展开扇面,在胸面前微微招了两下,因道:“倒不可以那样乐观。重庆是中枢,若是让敌机连续轰炸十天十夜……”吴先生是个山东人,他还保持着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听了这话,他不等那人说完,立刻抢着拦住道:“袁先生,你这话可不能那样说。敌人就是这样的看法,那才会对重庆下毒手。若是我们自己也这样想,那就糟了。随便敌人怎样炸,我们也必须抗着。”他说完了,身子一扭,举着扫帚道:“来罢!小南子。一天得吃。一天就得干。斯文扫地,就是斯文扫地罢。反正咱苦到这般田地,也是为了国家。咱穷是穷,这良心还不坏。”他这几句话,倒不止是光发牢骚,听着的人可有点不是味儿了。
第四章 空谷佳人
这位邻居袁四维,是位老官吏,肚子里很有点法律。但在公务员清苦生活环境之下,他看定了这不是一条出路。除了自己还在机关、保持着这一联络而外,他却是经营生意,做一个就地的游击商人。这所村中最好的一所楼房,也就是用游击术弄来的。对于敌人空袭,在生命一点上,他倒处之坦然;认为放了警报,只要有两只脚存在,就四处可以躲警报。只有这所楼房,却不是在手提箱里可以放着的,只有让它屹立在这山麓,来个目标显然。他就联想到,不闹炸弹则已,若闹炸弹,这房子绝难幸免,现在奚敬平带来的消息,敌人广播要连续炸十天十夜,谁知道敌机要来多少批?所以他听到这消息,却比任何一个人还要着急;不想奚吴两位,都讨厌自己的问话。尤其是吴春圃的话,有些锋芒毕露。他怔怔地站着出了一会神,见两位先生都走了,淡笑了一声骂道:“这两个穷骨头,穷得有点发神经。邻居们见面,大家随便谈天,什么话不可问?你看这个老山东,指桑骂槐,好好地污辱我们一顿。”他是把话来和他太太说的。他太太三十多岁,比丈夫年纪小着将近一半。以姿色而论,这样大的年纪,也就够个六七十分。只是也有个极大的缺点,和丈夫正相反,是个极肥的胖子。尤其是她那个大肚囊子,连腰带胸一齐圆了起来,人像大布袋。在妇女犹自讲曲线美的日子,这实在大为扫兴。
袁太太对于这个缺憾,其初还不十分介意,反正丈夫老了,又没有什么余钱,倒不会顾虑到他会去另找细腰。自从袁四维盖起房子,作起生意来,手下很有富裕。老这个字,根本也限制不了他什么行动。因之这袁太太四处打听有什么治胖病,尤其减小大肚囊子的病。她晓得中医对此毫无办法,就多多地请教西医。西医也说对治胖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只是告诉她少吃富有脂肪的东西而已。此处也劝她多劳动。不必吃得太饱,甚至有人劝她少吃水果,少喝水。她倒是全盘接受。除了不吃任何荤菜之外,她吃的菜里,油都不搁。原来的饭量,是每餐三碗,下了个决心,减去三分之二。水果是根本戒绝了,水也尽可能少喝,唯有运动一层,有点办不到,只有每日多在路上散散步。同时,自己将预备的一根带子,每日在晚上量腰两三次,试试是不是减瘦了腰肢。在起初每餐吃一碗饭之下,发生了良好的反应,大肚囊几乎缩小了一寸。可是自己的肠胃,向来没有受过这份委屈。饿得肚子里像火烧似的,咕噜作响。尤其是每餐吃饭时,吃过一碗之后,勉强放下碗来,实在有些爱不忍释,孩子们同桌共饭,猜不到她这份痛苦,老是看到她的碗空了,立刻接过碗去就给她盛上一碗,送了过来。饿人看到大碗的饭,放在面前,实在忍不住不吃,照例她又吃完了那一碗。
自从这样吃了饭,她于每顿吃一碗饭的戒律,实在有些难守,也就改为每顿吃八成饱了。这样一来,她的体重,随着也就渐渐恢复旧观。好在她量腰的工作,每日总得实行两遍,她在大肚囊子并未超过她所量的限度下,到底对前途是乐观的,自己也落得不必挨饿。这天躲过警报回来之后,早午两顿饭作一次吃,未免又多吃了点,放下了筷子、碗方才想到这和肚皮有关,正是后悔不及,就决定了不吃晚饭。同时,并决定了在山麓人行路上散散步。不想刚到大门口,就遇到了这样一个扫兴的报告。她的丈夫埋怨起吴春圃来,她倒是更有同感。因道:“不要睬他们。我对这些当教授的人,就不爱理会。他们以为是大学教授,两只眼睛长在头顶心里,就不看见别人。其实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你若肯教书,你不照样是法律系的教授?”袁四维道:“随他去。好在我们也不会求教他们这班穷鬼。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袁太太道:“等一下罢,等太阳落到山那边去再说。我们进去罢,那个姓李的来了。”原来他们是和李南泉斜对门住着。他们在门口,正看到李南泉撑了把纸伞,由那山溪木桥上走过来。袁四维却迟疑了一会,直等人家走过了桥,已到这岸,却不便故意闪开,就点了个头道:“这样大的太阳,李先生上街去吗?”他点点头,叹口气道:“没法子,到邮政局里取笔款,明日好过警报天。”
袁四维道:“李先生,你也听到敌人的广播吗?”他笑道:“我有两个星期不曾进城,哪里听到敌人什么广播。”袁四维道:“你怎么知道明天是警报天呢?”李南泉闪到袁家门口一棵小槐树下,将纸伞收了起来,将手抬起,对天画了个大圈圈。因道:“你看天上这样万里无云,恐怕由重庆晴起,一直要晴到汉口。我们的制空权完全落到人家手里,这样好的天气,他有飞机停在汉口,为什么不来?”袁四维苦笑了一笑,又伸手骚骚他的秃头,因踌躇着道:“李先生也变成了个悲观论者。”李南泉道:“我并不悲观,悲观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我觉得是良心不可不保持,祸害也不可不预防。”袁四维道:“我倒愿请教。中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有没有挽救的希望?”李南泉道:“当然有!若没有挽救的希望,还打个什么仗,干脆向日本人投降。”袁四维正想追问下去,却见李太太将手扣结着那件半旧的洋纱长衫下襟纽扣,赤着脚,穿双布底青鞋子走了过桥。腋下还夹了一把细竹片儿编的土产扇子,便道:“李太太陪先生一路上街?”李太太走到面前,笑道:“不,我替他去。”因向南泉道:“你把那封挂号信交给我吧。这大热天,回头上山来,你又是一身臭汗。”李南泉道:“难道你回家就不是一身臭汗?你今天已经上街两次了,这次该我。”李太太道:“我还不是早上买菜那一次吗?是我比你年轻得多,有事弟子服其劳罢!”说时,伸着手向李先生要信。
李南泉笑道:“这又何必客气?你若愿意上街遛遛的话,我们一路去。”那位胖太太看到他们夫妇这样客气,便笑道:“你们真是相敬如宾。”李太太笑道:“我们住了这样久的邻居,袁太太大概没有少见我们打吵子。”李南泉道:“岂止看见?人家也做过好几回和事佬。”李太太摇摇头笑道:“这也就亏你觍着脸说。把信拿来罢!回头邮政局又关门了。”李南泉在衣袋里将信交给太太;把纸伞撑着也交给太太,笑道:“那我就乐得在家里睡一回午觉。假如……”李太太道:“不用假如,我会给你带一张戏票回来。今天晚上是杨艳华全本《玉堂春》。”李南泉摇着手道:“非也非也。我是说今晚上若不大热的话,我把那剧本赶了起来,大概还有两三千字。管它有没有钱可赚,反正完了一件心事。”李太太并没有和他仔细辩论,撑着纸伞走了。袁四维道:“李先生,你太太对你就很好,你们不应该抬杠。”李南泉笑道:“她是小孩子脾气,我也不计较。不过她对于抬杠,另外有一番人生哲学,她说夫妻之间,常常闹闹小别扭才对,感情太好了,夫妻是对到头的。这个说法,我只赞成一半。我以为不抬杠的夫妻,多少有点作伪。高兴就要好,不高兴就打吵子,这才是率真的态度。”
这番交代刚是说完,却听到有人叫了声李先生。正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的声音。回过头去看时,她将一双手撑住了走廊的夹片柱子,笑着点点头。奚敬平脱了西服,踏着拖鞋,在他家走廊上散步,回过头来,也点点头道:“李先生老是在家里?”李南泉道:“这个轰炸季,能不进城就不进城罢。躲起警报来,防空洞里那一份儿罪,不大好受。”奚敬平道:“大概要暑假以后教书你才进城了。”两人说着,就彼此都走到走廊的角上。李先生叹口气道:“教什么书,连来带去的旅费,加上在路上吃两顿饭,非赔本不可。若是来去不坐公共汽车,只买几个烧饼充饥,也许可以教一次书,能够盈余一点钱,可是那又何苦?我的精力也不行了,三天工夫,教六堂课,回来还跑八九十华里的旱路,未免太苦了。”奚先生道:“现在这社会,最现实,找钱第一。我看凭李先生这一支笔,应该有办法。何不到公司里或者银行里去弄个秘书当当。这虽不见得就发了财,眼前的生活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李南泉微笑着没有作声。奚太太道:“李先生清高得很,他官也不作,怎会去经商?”李南泉道:“奚太太你太夸奖了。请问哪家银行行长会认识我?这样找事,那是何不食肉糜的说法。”奚太太道:“他虽然清高,敬平,你该学人家,人家非常听太太的话。”
李南泉摇着手道:“奚太太,这一点我不能承认。你在我太太当面,说她是个被压迫者;在奚先生当面,又说我最听太太的命令;这未免是两极端。”奚太太且不答复他这个反问,顺手在她家对外的窗户台上一摸,摸出一只赛银扁烟盒子,向着李南泉举了一举。笑道:“我是和你谦逊两句罢了。我倒不怕敬平不听我的约束。你看看这只烟盒子,我已经没收了。我说了不许他吸香烟,就不许他吸香烟。他背着我在外面吸烟,那还罢了。公然把烟盒子带回家来,这一点是不可饶恕的,我已经把他的违禁品没收下来了。”她说了不算,还将那烟盒子,轻轻儿地在奚敬平肩膀上敲了一下。接着向李南泉道:“我会告诉你太太,照我这样办。”奚敬平回头看太太,透着有点难堪,便皱了眉道:“原是你叫我学人家,结果,你叫人家学你。”奚太太道:“李先生有一点也可学。就是他自动放弃家庭经济权。挣来的钱,完全交给太太。敬平,我告诉你,这个办法最妥当。你们不看头等阔人,他的经济权完全是交给太太的。这样,他除了作成天字第一号的大官,还让世界上的人叫他一声财神,这就是最好的榜样。”奚先生真觉得太太的话,一点不留地步,也只有把话扯开来,因道:“听说那位蔡先生的别墅,花了不少的钱,现在完工了吗?我就没有到山那边去看过。”
李南泉道:“为了赶着躲警报,哪有不完工之理?据说那防空洞,赛过全重庆。除了洞子穿过山峰之外,这山是青石山,坚硬无比。洞子里电灯,电话,通风器的普通设备,自不须说;而且里面有沙发,有钢丝床,有卫生设备,防毒设备,有点心柜,有小图书馆。”奚敬平笑道:“你这又是写文章的手法,未免夸张了一点。”李南泉道:“夸张,也不见得夸张,有钱的人,什么事办不出来?你看过清人的笔记,你看看和坤的家产是多少?和坤不过是官方收入,还并没有作国际贸易呢。其实,一个人钱太多了,反是没有用处的。比如我躲警报,一瓶冷开水,一本书,随哪个山洼子里树荫下一躺,并不花半文钱,也就泰然过去。”奚先生多少有点政治立场,不愿把这话太露骨地说下去,没有答词,只微微一笑。李南泉也有点觉悟,说句晚上乘凉再谈,自回家去,补足今天未能睡到的那场午觉。他一觉醒来,屋子里外已是阴沉的天气。原来是太阳落到山那边去,这深谷里不见阳光了。由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却有一种阴凉的东西,在手上碰了一碰。看时,太太拧了一个冷手巾把子,站在旁边递了过来,双手将手巾把接着,因道:“这是怎么敢当?太太!”她笑道:“别客气,平常少撅我两句就得。”
李南泉擦着脸,向外面屋子里走,见那小桌上已泡好一玻璃杯子茶,茶盖子盖着。另有个字纸包,将一本旧的英文书盖着。这是李太太对孩子们的暗号,表示那是爸爸吃的东西,别动。南泉端起茶杯来喝着,问道:“你和我买了什么了?”李太太道:“花生米子。我瞧一颗颗很肥胖,刚出锅,苍蝇没爬过,所以我给你买了二两。”南泉抖开那纸包,就高声喊着小玲儿。太太道:“她吃过了,你忘不了她,太阳下山,她逮蜻蜓去了。”南泉笑道:“什么样子的妈,生什么样子的女儿。我就知道你小时候淘气。歪着两个小辫,晒得满头是汗。到南下洼子苇塘子里去捉蛤蟆瞢荚,逮蜻蜓,挺好的小姐,弄成黄毛丫头。”李太太脸一沉道:“我还有什么错处没有?二十几年前的事,你还要揭根子。什么样子的妈,养什么样子的女儿,一点不错,我是黄毛丫头,你趁早找那红粉佳人去。”说着,她扭身走到屋里去了。李南泉落了个大没趣,只有呆呆地站着喝茶吃花生米。一会儿,李太太端了把竹椅子在走廊下乘凉,顺手将桌上狗屁牌纸烟拿了一支去。李先生晓得,每当太太生气到了极高潮的时候,必定分一支纸烟去吸。便隔了窗户,轻轻道:“筠,你把邮政局的款子取到了?”李先生很少称呼太太一个字,如有这个时候,那就是极亲爱的时候,可是太太用很沉着的声音答道:“回头我给你报账,没有胡花一个。反正就是那几个穷钱。”
李先生叹了口气道:“可不就是那几个穷钱呵!我没有想到会穷得这样。不过我自信还没有做过丧失人格的事。若是……我也不说了。”他说毕了这话,又叹一口气。因为太太始终是不理,他也感觉到无聊。把那杯茶喝完了,看看对面的山峰,只有峰尖上,有一抹黄色的斜阳。其余一直到底,全是幽黑的。下面的幽暗色调中,挺立着一些零落的苍绿色柏树,仿佛是墨笔画的画。这和那顶上的阳光对照,非常好看。他因之起了一点雅兴,立刻披上蓝布大褂,拿了一根手杖,逍遥自在地走了出去。李太太还静静地坐在走廊上,看到丈夫擦身走过去,并没有理会。李南泉料着是自己刚才言语冒犯,不愿再去讨没趣,也就没有说什么。悄然走过了那道架着溪岸的小木桥,向山麓人行道走去。约莫走了二三十丈路,小白儿在走廊上大声喊问道:“爸爸哪里去?”李南泉回头一望道:“我赶晚班车进城,你又想要什么?”说完,依然向前走。又没有走二三十步,后面可有小孩子哭了。李先生不用回头,听那声音,就知道是爱女小玲儿在叫着:“爸爸呀!爸爸呀!你到哪里去?我也要去。”说着,她跑来了。她手上提了她两只小皮鞋,身上穿了一件带裙子的小洋衣,既沾草,又带泥,光着一双赤脚,在石板路上的浅草地上跑着。李南泉早是站住了等她。笑道:“我不哪里去,你又打赤脚。石头硌脚不是?手上提了皮鞋。这是什么打扮?”
小玲儿将小胖手揉着眼睛,走上前来,坐在草上,自穿皮鞋,因道:“我知道,你又悄悄儿地到重庆去。我不穿皮鞋,你不带我去;穿好了皮鞋,我又赶你不上。”李南泉俯着身子抚摸了她的小童发,笑道:“我不到哪里去,不过在大路上遛遛。吃过晚饭,我带你去听戏。”小玲儿把两只落了纽袢的小皮鞋穿起来,跳着牵了爸爸的手,因道:“你不骗我吗?”南泉笑道:“我最不喜欢骗小孩子。”小玲儿道:“对的,狼变的老太婆喜欢骗小孩子。那么,我们一路回家去吃晚饭。”李南泉笑道:“那么这句话,学大人学得很好。可是小孩子,别那样老气横秋地说话。”小玲儿道:“你告诉我说,我要怎么说呢?”吴春圃教授,也拿了一把破芭蕉扇,站在那小木桥上乘凉,哈哈笑道:“好吗?出个难题你爸爸作。小玲儿你问他,小孩子应当怎么说话,让他学给你听听。”李南泉不知不觉地牵着小女儿的手走回家。吴春圃将扇子扇着腿,笑道:“咱穷居在这山旮旯里,没个什么乐子。四川人的话,小幺儿。俺找找俺的小幺儿逗个趣,你也找找你的小姐逗逗趣。”南泉笑道:“我这个也是小幺女。”吴春圃摇着头笑道:“你幺不住,恐怕不过几个月,第二个小幺儿又出来了。李太太,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望了站在走廊上的李太太,撅了小胡子笑。她道:“米这样贵,左一个,右一个,把什么来养活?逃起难来,才知道儿女累人。”
吴春圃道:“警报还会永远躲下去吗?也不能为了怕警报,不养活孩子。”李先生叹了一口气道:“对这生活,我真有点感到厌倦了。不用说再养活儿女,就是现在这情形,也压得我透不出一口气来。我青年时节,曾一度想作和尚。我现在又想作和尚了。”他说着话,牵了小玲儿走向走廊。太太已不生气了,插嘴笑道:“好的,当和尚去。把手上牵着的带去当小姑子。”吴春圃笑道:“那还不好,干脆,李太太也去当姑子,大家到庙里去凑这么一份热闹。”李先生已走进自己家里,他隔了窗子道:“既然当和尚,那就各干各的,来了什么人我也拒绝。”他说着话让小玲儿去玩,也就脱了大褂,在那张白木架粗线布支的交椅上躺下。李太太随着进来,看到玻璃杯子里是空的,又提了开水来,给他加上,但李先生始终不作声。李太太觉得没趣。提着开水壶走了,过了一会子’她又走进屋子来,先站在那张既当写字台,又当画案,更当客厅陈列品的三屉小桌边,将那打开包的花生米,钳了两粒放到嘴里咀嚼着,抓了一小撮花生米来,放到桌子角上,笑道:“今天花生米都不吃了?”李先生装着闭了眼睡觉,并不作声。李太太微笑了一笑,把放在抽屉里的小皮包取出,打开来,拿了一张绿纸印的戏票,向李先生鼻子尖上触了几触,因道:“这东西你该不拒绝了吧!”李先生睁开眼来笑道:“你也当让我休息休息吧?”
李太太笑道:“有孽龙,就有降孽龙的罗汉;有猛狮,就有豢狮的狮奴。不怕你别扭。我有法子让你屈服。”李南泉笑着拍手道:“鄙人屈服了,屈服的不是那张戏票,是你引的那两个陪客。除了看小说,我也没有看到你看什么书,你的学问实在有进步,这是咱们牛衣对泣中极可欣慰的一件事。”李太太道:“我又得驳你了。咱们住的虽是茅庐三间,我很坦然。女人的眼泪容易,我可没为了这个揪一鼻子。你更是甘心斯文扫地。牛衣对泣这句话,从何说起?”李南泉笑道:“对极了,我接受你的批评。得此素心人,乐与共朝夕。”他说得高兴,昂起头来,吟了两句诗。李太太笑道:“别再酸了,再酸可以写上《儒林外史》。我给你先炒碗鸡蛋饭,吃了饭,好瞧你那高足的玉堂春。”李南泉笑道:“是什么时候,我收了杨艳华作学生?”李太太道:“你没作过秦淮歌女的老师?”李南泉笑道:“你一辈子记得这件事。可是在南京是什么日子,于今在重庆,又是什么日子?太太,这张戏票你是降服孽龙用的,孽龙已经降服了,用不着它,你带了小玲儿去。散戏的时候,我带着灯笼去接你。”李太太道:“我实在是给你买的戏票。有钱,当买一斤肉打牙祭;有钱,也得买张戏票,轻松几小时。成天让家庭负担压在你肩上,这是你应得的报酬。”李南泉笑道:“这样和我客气起来,倒也却之不恭。你也是个戏迷,为什么不买两张票,我们一路去?”李太太道:“《玉堂春》这出戏太熟了,我不像你那样感兴趣。”李先生一听所说全盘是理,提前吃过晚饭,就带小玲儿去听戏。
这个乡下戏馆子,设立在菜市的楼上。矮矮的楼,小小的戏台,实在是简陋得很。可是避轰炸而下乡的人,还是有办法的人占多数。游山玩水,这不是普遍人感兴趣的,乡下唯一的娱乐,就是打牌。有了这么一个戏馆子,足可以调剂枯燥生活,因之小小戏楼,三四百客位,照例是天天满座。另外还有一个奇迹,看客究不外是附近村庄里的人,多年的邻居,十停有七八停是熟人。这批熟人,又是三天两天到,不但台下和台上熟,台上也和台下熟。李南泉带着小玲儿入座,含着笑,四处打招呼。有几位近邻,带了太太来看戏,见李先生是单独来到,还笑着说两句耳语。李南泉明知这里有文章,也就不说什么。台上的玉堂春,还是嫖院这一段刚上场,却听到座位后面稀里哗啦一片脚步响。当时听戏的人,全有个锐敏的感觉,一听这声音,就知不妙,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回头看时,后排的看客,已完全向场子外面走。李南泉也抱着小玲儿站起。她搂住了父亲的颈脖子道:“爸爸,又是有了警报吗?”李南泉道:“不要紧,我抱着你。我们慢慢出去。”这时,台上的锣鼓,已经停止,一部分看客走上了台,和穿戏装的人站在一处。那个装沈雁林的小丑,已不说山西话了,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摆着那绿褶子大衫袖,向台下打招呼:“诸位,维持秩序,维持秩序!不要紧,还只挂了一个红球。慢慢儿走罢。不放警报我们还唱。”站在台上的看客,有人插嘴道:“谁都像你沈雁林不知死活,挂了球还嫖院。”这话说完,一阵哄堂大笑。这时,乡镇警察也在人丛中喊着:“不要紧,只挂了一个球。”这么一来,走的人算是渐渐儿地安定,陆续走出戏院。小玲儿听说还要唱戏,她就不肯走。因向爸爸道:“挂一个球,不要紧,我们还看戏罢。”李南泉笑道:“你倒是个小戏迷,看戏连警报也不怕。只要人家唱,我们就看。”于是抱着孩子,复又坐了下来。可是听戏的人一动脚,就没有谁能留住,不到五分钟,满座客人,已经走空。南泉将女儿抱起,笑道:“这没有什么想头了。”小玲将小眼睛向四周一溜,听戏的人固然是走了,就是戏台上的戏子,也都换掉了衣服,走下台了。她撅了嘴道:“日本鬼子,真是讨厌。”南泉哈哈大笑,抱着她走出戏楼,然后牵了她慢慢地走。为了免除小孩子过分的扫兴,又在大菜油灯下的水果担子上,买了半斤沙果,约好了,回家用冷开水洗过再吃。这水果摊,是摆在横跨一道小河的石桥头上。一连串的七八个摊贩,由桥头接到通镇市的公路上。做小生意的人,总喜欢在这类咽喉要径,拦阻了顾客的。这时,忽然有阵皮鞋响,随了是强烈的白光,向摊子上扫射着,正是那穿皮鞋的人,在用手电筒搜寻小摊子。这就听了一声大喝道:“快收拾过去,哪个叫你们摆在桥头上?混账王八蛋!”说话的是北方口音,正是白天见的那位刘副官。
这其中有个摊贩,还不明白刘副官的来历。他首先搭腔道:“天天都在这里摆,今天就朗个摆不得?管理局也没有下公告叫不要摆。”刘副官跑了过去,提起手杖,对那人就是上中下三鞭。接着抬起脚来将放在地面的水果箩子,连踢带踩,两箩沙果和杏子滚了满地。口里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人说话。管理局?什么东西!我叫管理局长一路和你们滚。”旁边有一个年老的小贩,向前拱了手拦着道:“刘副官,你不要生气,他乡下人,不懂啥子事。我们立马就展开。”他说着,回了头道:“你们不认得?这是九完长公馆里的刘副官。你们是铁脑壳,不怕打?展开展开!”他口里吩咐着众人,又不住向刘副官拱揖。那个挨打的小贩,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人家是完长公馆里的副官。他说叫管理局长一路滚,一点也不夸张。这还有什么话说?赶快弯下腰去,把滚在地上的水果,连扫带扒,抢着扫入箩中。其余的小贩,哪个敢捋虎须?早已全数挑着担子走了。李南泉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到,心里老大不平。这些小贩,在桥头摆摊子,与姓刘的什么相干?正这样踌躇着,却见街外沿山的公路上,射来了两道大白光,像探照队的探照飞机灯,如两条光芒逼人的银龙,由远处飞来。随着,是“呜嘟呜嘟”一阵汽车喇叭响。正是来了一辆夜行小座车。这汽车的喇叭声,是一种暗号,立刻上面人影子晃动,一阵鸟乱。
原来在这路头上,人家屋檐下,坐着八个人,一律蓝布裤褂,蓝布还是阴丹士林,在大后方已经当缎子穿了。路头上另有几位穿西服的人,各提了玻璃罩子马灯。这种灯,是要煤油才能够点亮的。在抗战第二年,四川已没有了煤油。只凭这几盏马灯,也就很可以知道这些人排场不小。六七盏马灯,对于乡村街市上,光亮已不算小,借灯光,看到四个穿蓝布短衣人,将一乘藤轿抢着在屋檐阶下放平。提马灯的西服男子,在街头上站成了一条线,拦着来往行人的路径。同时,屋檐下又钻出几个男子,一律上身穿灰色西服,下穿米黄卡叽布短裤衩。他们每人手上一支手电棒,放出了白光。这样草草布置的当儿,那辆汽车,已经来到,在停车并没有一点声音的情形之下,又可想到这是一辆最好的车子。那汽车司机,似乎有极好的训练。停的所在,不前不后,正于那放在阶沿上藤轿并排。车门开着,在灯光中,看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虽看不清那长衣是什么颜色,但在灯光下,能反映出一片丝光来。这妇人出了车门,她的脚并没有落地,一伸腿,踏在藤轿的脚踏藤绷上。那几个精神抖擞的蓝衣人,原来是轿夫,已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蹲在地面,另外有四个人,前后左右四处靠轿杆站定。那妇人踏上了藤绷,四大五常的,在轿椅上坐下。只听到有人轻轻一阵吆喝,像变戏法一样快,那轿子上了四位的肩膀,平空抬起。
四个扶轿杆的人,手托了轿杆高举,立刻放下,闪到一边去。于是四个提马灯,两个打手电筒,抢行在轿子前面,再又是一声吆喝,轿子随了四盏马灯,飞跑过轿。其余的一群人,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轿子,蜂涌而去。李南泉自言自语道:“原来刘副官轰赶桥头上这群小贩,就为了要过这乘轿子,唉!”小玲儿道:“刚才过去的那个人,是新娘子吗?”李南泉道:“你长大了,愿意学她吗?”小玲儿说了句川语道:“好凶哟!要不得!”李南泉摸着她小头道:“好孩子,不要学她,她是妖精。”小玲儿道:“妖精吃不吃人?”李南泉道:“是妖精,都吃人,她吃的人可就多了。那轿子是人骨头做的,汽车是人血变的。”他一面说着,一面走着过桥。身后有人带了笑音道:“李兄,说话谨慎点,隔墙有耳,况且是大路上。”听那声音,正是邻居吴春圃。因道:“晚上还在外面?”他道:“白天闹警报,任什么事没有办。找到朋友,没谈上几句话,又挂球了,俺那位朋友,是个最怕空袭的主儿,立刻要去躲警报。俺知趣一点,这就回家了。城里阔人坐汽车下乡躲警报,这真是个味儿。你看那一路灯火照耀,可了不得。”李南泉抬头看时,那簇拥了轿子的一群灯火,已是走上了半山腰,因道:“这轿夫是飞毛腿,走得好快。”吴春圃道:“走得为什么不快呢?八个轿夫,养肥猪似的养着,一天就是这么一趟,他就卖命,也得跑。不然,人家主子花这么些个钱干什么?要知道,人家就是图晚上回公馆这么一点痛快。”
李南泉道:“看他那股子劲,大概每日吃的便饭,比我们半个月打回牙祭还要好。读书真不如去抬轿。”吴春圃道:“咱们读书人,就是这股子傻劲。穷死了,还得保留这份书生面目。”李南泉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有抬轿?老实说,那上山的空谷佳人,就是我们无形中抬出来的。若不是我们老百姓这身血汗,她的丈夫就作为阔人了吗?就说对面山上那所高楼,是抗战后两年建筑起来的。那不是四川人和我们入川分子的这批血汗?老实说,我们就只有埋头干自己的本分,什么事都不去看,都不去听,若遇事都去听或看的话,你觉得在四川还有什么意思呢?”吴春圃忽然插句嘴道:“你瞧这股子劲。”说着,他手向对面深山一指。原来那地方,是最高的所在,两排山峰,对面高峙,中间陷下去一道深谷,谷里有道山河,终年流水潺潺,碰在乱石上,浪花飞翻。两边山上,密密丛丛地长着常绿树,在常绿树掩映中直立着一幢阴绿色的洋楼。平常在白天,这样的房子,放在这样的山谷里,也让人看不清楚。在这样疏星淡月的夜间,这房子自然是看不出来。不想在这时候,突然灯火齐明,每个楼房的窗户洞里发出光亮,在半空中好像长出了一座琉璃塔,非常的好看。李南泉道:“真美!这高山上哪里来的电灯?想必是他们公馆,自备有发电机了。这说明刚才坐轿子上山的这位佳人,已经到了公馆里了。有钱的人,能把电灯线带着跑,这真叫让人羡慕不置。”
两人说着话,看看这深谷里的景致,自是感慨万端。小玲儿牵着爸爸的手道:“那一座洋楼,仅看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去看戏罢!”这句话提醒了李南泉,笑道:“球挂了这样久,说不定马上就要放警报了,我们快回去罢。回去削沙果给你吃。”于是牵了孩子,慢慢向回家的路上走。走到石正山教授家附近,却听到一种悄悄的歌声。这歌声虽小,唱得非常娇媚。正是流行过去多年的《桃花江》。吴先生手上是打着灯笼的,这灯笼在山路的转角处,突然亮出来,那歌也就立刻停止。李南泉倒是注意这歌声是早不重闻于大后方的,应该是一位赶不上时代的中年妇人所唱。因为,现在摩登女郎唱的是英文歌了。他在想着心事,就没有和吴春圃说话,大家悄悄走着。路边上发现两个人影。吴先生的灯光一举,看清楚了人,便道:“石先生出来躲警报?没关系,还只挂一个球。而且今晚上月亮不好,敌机也不会来。”那人答道:“我也是出来看看情形,是可以不必躲了。”答言的正是石正山。他那后面,有个矮些的女郎影子。不用猜,就知道那是她的养女或丫鬟小青。她向来是梳两个小辫子垂在肩上的。她背过身去,灯笼照着有两个小辫。李南泉道:“我想石兄也不会躲警报,你们家人马未曾移动。”石正山笑道:“太太不在家,小孩子们都睡了,人马怎么会移动?我那位太太是个性急的人,若是在家,人马早就该移动了。”说着话,彼此擦身而过。那小青身上有一阵香气透出,大概佩戴了不少白兰花、茉莉花。
这位小姐在那灯笼一举的时候,似乎有特别锐敏的感觉,立刻由那边斜坡下,悄悄地向大路下面一溜。她不走,吴李两人却也无所谓。她突然一溜,倒引起了他两人的注意,都向她的后影望着。石先生便向前一步,走到吴春圃面前,笑道:“仁兄,你也可以少忙一点,天气太热,到了这样夜深,你还没有回家。”吴春圃笑道:“老兄,我不像你,你有贤内助,可以帮助生产。我家的夫人,是十足的老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什么都得全靠我这老牛一条。”说毕,叹了一口气,提着灯笼就在前面走。石正山的目的,就是打这么一个岔。吴先生既是走了,他再也不说什么。李南泉自己跟着灯笼的影子向家里走。到家以后,门还是虚掩的,推门看时,王嫂拿了双旧线袜子,坐在菜油灯下补袜底。家里静悄悄的,小孩子们都睡了。李南泉问道:“太太老早就睡了?”王嫂站起身来,给她冲茶,微笑着没有作声。小玲儿站在房子中间,伸出了一个小指头,指点着父亲,点了头笑道:“爸爸,我有一件事,我不和你说。妈妈打牌去了,你不晓得吧?”王嫂笑道:“这个娃儿,要不得,搬妈妈的是非。你说不说,还不是说出来了吗?”李南泉笑道:“太太用心良苦,算了。我也不管她了。”王嫂是站在太太一条战线上的,看到先生已同情了太太,她也很高兴,便将桌上放的那杯茶向桌沿上移了一下,表示向主人敬茶,因道:“别个本来不要打牌,几个牌鬼太太要太太去,她有啥子办法?消遣嘛,横竖输赢没得好多钱。”
李南泉笑道:“管她怎样,你带着玲儿,我要去睡觉。若是放警报了,你就叫我。”说毕,自回房去安睡。朦胧中听到有大声喊叫的声音,他以为是放了警报,猛可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时间大概是不早,全家人都睡了。而且也熄了灯。窗外放进一片灰白色的月光,隔了窗格子可以看到屋后的山挺立着一座伟大的影子。坐定了神,还听到那大声音说话。好像就在山沟对面的行人路上。这可能是防护团叫居民熄灯,益发猜是有了警报。这就打开门来看,有一群人,站在对面路心。说话的声音南腔北调,哪里人都有。这就听到一个北方口音的人道:“你们明天一大早,六点钟就要到。去晚了,打断你们的狗腿。有一担算一担,有一挑算一挑。你们要得了龙王宫里多少宝,一个钱不少你们的。完长有公馆在这里,是你们保甲长的运气。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发一下小财,你们不必在老百姓头上揩油,又做什么生意。只要每个月多望夫人来几趟,你们什么便宜都有了。”这就听到一个川音人答道:“王副官,你明鉴吗?我们朗个敢说空话,乱说,有几个脑壳?但是一层,今晚上挂过球,夜又深了。你叫我们保甲上冒夜找人,别个说是拉壮丁,面也不照,爬起来跳(读如条)了,反是误了你的公事。明天早起,我们去找人。八点钟到完长公馆,要不要得?把钱不把钱,不生关系,遇事请王副官多照顾点,就要得。我虽不是下江人,我到过汉口。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咯。”北方口音道:“我不管,你六点钟得到,你自己说了,半夜里拉过壮丁,半夜找工人有什么难处?”
于是这就接连着三四个说川话的人,央告一阵。最后,听到王副官大声喝道:“废话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一阵手电棒的白光,四处照耀,引着他走了。李南泉就叫了一声道:“刘保长,啥子事?”有人道:“是李先生?你朗个早不说话?也好替我讲情嘛。”说着,一路下来四个人:一位保长,三位甲长,全是村子里人。李南泉道:“警报解除了没有?深夜你们还在和王副官办交涉。”刘保长道:“没有放警报,挂过绿球了。啥子事?就是为了别个逃警报不方便咯。王副官说,镇市外一段公路坏了,要我保上出二十个人,一天亮,就去修公路。别个有好汽车,跑这坏公路,要不得。”一个甲长道:“公路是公路局修的,我们不招闲。”保长道:“不招闲,刚才当了王副官,你朗个不说?老杨,没得啥子说,你今晚上去找六个人,连你自己七个,在完长公馆集合。把钱不把钱不生关系。不把钱,我刘保长拿钱来垫起。好大的事吗?二十个工,我姓刘的垫得起。”李南泉笑道:“你垫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吧?刘保长,我先声明,修公路本就由公路局负责。现在修路,让人家坐汽车的太太跑警报,这笔摊款我不出。”刘保长在月亮影子里抱了拳头作揖,笑道:“再说,再说!”回头对三位甲长道:“走罢,分头去找人。说不得,我回家去煮上一锅吹吹儿稀饭,早上一顿算我的。哪个教我们这里有福气,住了阔人?”三位甲长究有些怯场,在保长带说带劝之下,无精打采地走了。李南泉长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长叹,可把吴春圃惊动了。他开了门出来问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吗?”李南泉道:“让那王副官把我嚷醒了。”吴春圃将蒲扇拍着大腿,因道:“今天可热,明天跑警报可受不了。”李南泉道:“惟其如此,所以人家阔夫人要连夜抓壮丁修路。我得改一改旧诗了。近代有佳人,躲机来空谷。一顾破人家,再顾吃人肉。”吴春圃笑道:“好厉害!可也真是实情。最好请她们高抬贵手,少光顾一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哪管得了许多?只当没有看见。”李南泉道:“我们还不是愿意少见为妙?要不然,为什么要住到这山沟里来?可是住在山沟里,还要看见这些不平的事,却也叫人无可奈何!”吴春圃笑道:“怪不得你屋里自写了这样一副对联——入谷我停千里足,隔山人筑半闲堂。这种事情……”他的话不曾说完,他太太在屋子里又叫起来了道:“嘿,没个白天黑天的,又拉呱起来咧!教俺说呀,人家李先生也得休息,追出去找人拉呱真是疵毛。”吴春圃最能屈服于这山东土腔的劝说,嗤地一声笑着,回家关着门了。李先生一人呆立在走廊上,看看天上大半钩月亮,已落到屋子后边去。一阵吵闹过去了,四周特别显着静悄悄的。那斜月的光辉,只能照着对面山峰。下面的山,被屋后的山顶,将月光挡住了,下面是暗暗的。整条山沟在幽暗的情形下,隐隐的有些人家和树木的影子。他觉着这境界很好,只管站着呆看下去。
第五章 自朝至暮
在这幽暗的山谷中,环境是像一条宽大的长巷,几阵疏风,一片淡月,在这深夜,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低徊滋味。遥望山谷的下端,在一丛房屋的阴影中,闪动着一簇灯火,那正是李太太牌友白太太的家。平常,白太太在小菜里都舍不得多搁素油,于今却是在这样深夜,明亮着许多灯火,这就不吝惜了。他有了这个感想,也就对太太此类主妇,有背择友之道。他心里这样一不高兴,人就在这廊上徘徊着。接着那里灯火一阵晃动,随即就是一阵妇女的嬉笑之声。在夜阑闻远语的情形之下,这就听到有一位太太笑道:“今天可把您拖下海,对不起得很。”这就听到李太太笑了道:“别忙呀!明天咱们再见高低。”又有人道:“把我这手电拿了去罢!别摔了跤,那更是不合算。”这么一说,李先生知道夫人又是大败而归,且在走廊上等着。山路上有太太们说着话,把战将送回了家。李南泉立刻把屋子里一盏菜油灯端了出来,将身子闪在旁边,把灯光照着人行路。路上这就听到一位下江口音的太太笑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啦,老李,你们先生实在是好,给你候门不算,还打着灯亮给你照路呢。”李先生笑道:“这是理所当然。杨太太,你回家,没有人给你候门亮灯吗?”杨太太笑道:“我回家去,首先一句话,就是报告这件事情,让他跟着李先生学。”李南泉道:“好的,晚安,明儿见。”那路上两三位太太笑道:“双料的客气话,李先生真多礼。”
李太太觉得在牌友面前,得了很大的一个面子。而且先生这样表示好感,也不知道用意所在,便走向前伸手接过灯,笑道:“你还没有睡?”李南泉没有答复,跟着进了屋子,自关上了门。李太太又向他笑道:“今天晚上的玉堂春,唱得怎么样?”李先生还是不作声,自走进里面屋子去。李太太拿着灯进来,自言自语地道:“都睡了?”李先生已在小床上睡下,倒是插言了,因道:“还不睡。今天三十晚上,熬一宿守岁?”李太太却不好意思驳他,搭讪着在前后屋子里张望一番,因道:“挂球的时候,你就回来了?”李南泉道:“戏不唱了,我不回来?我摸黑给人家看守戏馆子?”李太太望了他道:“你这是怎么啦?一开口就是一铳。”李南泉闭了眼睛躺着,沉默了两分钟,才睁开眼道:“你没话找话,一切是明知故问。”李太太嫣然地笑了,因道:“我就知道我理屈,没话找话,也就向你投降了,你好意思铳我。你这个人说来劲就来劲。在走廊上还是有说有笑,一到屋子里,就不同了。你是……”她没说下去,忍着又笑了。李南泉道:“你是说我狗脸善变。”李太太笑道:“我可不敢说,夜已深了,别吵吵闹闹地惊动了邻居。”李南泉道:“对了,你们那样灯火辉煌,一路笑着归家,简直行同明火执杖,还说别人惊动邻居。”李太太道:“我说今日不打牌,白太太死乞白赖地拉了去,我晓得回来了,又要受你的气。真是犯不上。好啦,我们都明火执仗了。”
李南泉道:“你这话简直不通。白太太死乞白赖拉你去打牌,你就不能不去打牌;假如她死乞白赖拉你去寻死,你也只好去寻死吗?”他说着这话时,觉得理由充足,随着说话的姿势,坐了起来。李太太含着满脸的笑容,点了头道:“睡罢!算我错了。还不成吗?”他问道:“算你错了?”李太太还是笑,因道:“不,我简直错了。睡罢!说不定明天又得闹大半天警报。”李南泉道:“我看你今天心软口软,大概输得不少。把这输的钱买只鸡来煨汤,大家进点儿养品,那不好得多吗?唉!”他叹了一口气,也就躺下去睡了。他睡得很香,次日起来已看到窗外的山峰,是一片太阳。漱洗完毕,端了一杯茶喝,心里在筹划着,今天有警报怎样去补救这浪费的时间。就在这时,对面山溪岸上,很快地走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她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阴丹士林大褂,露出两条光膀子,左手带着老式的玉镯子,右手带着新式的银镯子,手里举起一把蒲扇遮太阳,老远就问道:“李先生不在?”李南泉隔了窗子点头道:“保长太太,今天刘保长派你一趟差事?”保长太太走进来点着头道:“我特为来请李先生帮一忙。昨夜里不是完长公馆到保甲上来找人修路吗?搞得我们一夜没有咽觉,天亮都没有亮,喝了一顿吹吹稀饭,就去了。这样当差,还有啥子话说?去了,又不要我们修路,派了大家展木器家私上山。听说,展完了家私,还要带人到南岸去展。警报连天,朗个去得?”
李南泉笑道:“保长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和你去讲情吗?”她笑道:“李先生,你是有面子的人嘛!完长公馆里的刘副官、王副官和你都很熟咯,你若是和他们去说一声,不要派保甲上到南岸去展家私,他一定要卖个面子给你。二天叫刘保长和你多帮忙,要不要得?”她究竟是位保长太太,在这地方,不失是个十三四等的官家。虽然是求人,那态度还是相当傲慢,摇晃着手臂上的玉石镯子,只管将蒲扇招着,说完了,她自在椅子上坐下,李南泉看着,心里先有三分不高兴。这也无须和他客气,自在那破藤椅子上坐下。又自取了一支纸烟,擦了火吸着。喷出一口烟来道:“我吸的是狗屁牌,要不要来一支?”说着把桌面的纸烟盒子一推。保长太太道:“啥子狗屁?是神童牌吗?我们还吃不起咯,包叶子烟吃。我扰你一根根。”说着,她就自取烟吸了。李南泉向窗外看看天色,叹口气道:“该预备逃警报了。”保长太太道:“李老太爷,去一趟吧?你不看刘保长的面子,你也可怜可怜这山沟沟里的穷人嘛!大家吃的是糊羹羹,穿的是烂筋筋,别个不招闲,你李老太爷是热心人吵!这样大热天,他完长公馆,有大卡车不展家私,要人去扛。就不怕警报,一天伙食也垫不起呃。说不定遇到抓壮丁的,一索子套起,我们当保长的,对地方上朗个交代?”李南泉道:“真的,为什么他们不用卡车搬东西,要人去扛?完长公馆我是不去。我可以和你去问问王副官。”
他这样说了,看了看刘保长太太一眼。她道:“李老太爷,这是朗个说法?王副官在完长公馆办公,你不到完长公馆去。朗个看得到他?”李南泉道:“我们一路去。我在山脚下等你,你上去把王副官请下来。”她喷出一口烟,摇摇头道:“要不得!那王副官架子大得很,没得事求他,他也不大睬人。现在要去求他,请他下山来,那是空话。”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保长太太,你这话有点欠考虑。他姓王的架子大,我姓李的就该架子小不成?副官也要看什么副官。若是军队里的副官,是你们四川人说的话,打国战的。若是完长公馆里的副官,哼!我姓李的,就不伺候他。再说那个人骨头堆起来的完长公馆,在那山顶上,我是文人,爬不上去。”她见李先生变了脸,这就站起来道;“李老太爷,就是嘛!我叫乘滑竿来抬你!”李南泉道:“抬我我也不上山去。除非你上山去,把王副官叫下山来。”保长太太看他脸上没一点笑容,觉得不容易转移,只好用个步步为营的法子,答应陪他一同走。两人走着,她说了不少的好话。经过山下镇市,还买了一盒比神童牌加三级的王花牌纸烟奉赠。走到完长公馆山麓下,抬头一看那青石面的宽阶,像是九曲连环,在松树林子下,一层层地绕了弯子上山。山坡尽处,一幢阴绿色的立体三层大楼,高耸在一个小峰上,四周大树围绕。人所站的地方,一道山河,翻着白浪,在乱石堆里响了过去。河那岸的山,壁立对峙,半山腰里,一线人行小路,在松林里穿过,看行人三五,在树影里移动,他不觉叫了一声好。
保长太太,倒不知道他这声赞美从何而来,便搭讪着道:“李先生,你们在下江没得坡爬。到我们这里来,天天爬坡,二天不打国战了,回去走路有力气。”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山坡上走。李南泉就在路头一块山石上坐下,笑道:“保长太太,我们有约在先,我是不上这山顶上去的。有那上山的力气,我还留着回头跑警报。你上山去请王副官,我在这里等着。”保长太太见他不受笼络,站在坡子上,呆了一呆,因道:“倘若王副官不肯下来呢?”李先生笑着操了句川语道:“我不招闲。”她倒没有了主意,只是拿扇子在面前扇着。抬头看看山顶那洋楼下面的小坦地,倒有些人影晃动,她道:“李先生,你看,他们不都在那里?”她这样一句叫着,惊动了路口上的守卫。因为这个地方,很少人来,守卫的卫兵照例是在松树林子里睡觉。这时,两个人背了枪从树下走出来,一个瞪着眼喝道:“干什么的?”她道:“我是刘保长家里的,有公事见王副官。”卫兵道:“王副官上街去了。走罢!不要在这里哕唆。”刘保长太太在保上很有办法,到了这里来,她就什么智能都消失了。缓缓地走下坡子,来到李南泉面前,轻轻地道:“见不到人,朗个办?”李南泉笑道:“这还是在山脚下呢,若再走上去,钉子有的碰呢。还是那话,我不招闲。”保长太太道:“我到公路上去过,都不在公路上,哪里去找?”正说着,有一乘滑竿从山河的大桥上抬过来。这座桥也是完长公馆建筑的。在两排高山的脚下,一道石桥,夹着铁栏,横跨过峡中的激流,气势非常。
假如不讲人道,坐滑竿游山,那是适意不过的事。尤其是在这深山大谷里,走过这座跨过急流的河道;那是最适意的一个路段。那王副官天天由这里经过,大概对于烂熟的风景,已不怎么感到兴趣,伸了两条腿,踏着绳吊的软踏脚,仰卧在滑竿上。他手里还拿了根手杖,挺在空中指东划西。这种姿态,根本就不能引起人的好感,李南泉站到一边,故意背了身子去看风景。保长太太叫了起来道:“王副官来了。”王副官在滑竿上喝道:“你叫些什么?你以为这是你们那保长办公处?”保长太太满脸是笑的迎着道:“不是我一个,李先生也在这里来看你。”王副官道:“哪个什么李先生?”李南泉听了,早是一阵怒气向胸口涌将上来。心想,这小子!怎么这样无礼?回转身来望他时,他的滑竿抬到了近处,已看清楚了人,这就把手杖敲着轿杆子道:“停下停下。”滑竿从轿夫的肩上放下了。他一跳两跳向前,望着南泉道:“啊!是老兄。我上次送了两张纸去,请你给我画一画,写一张,怎么样?直到现在,你还没交卷呢。”李南泉道:“纸还存在舍下,没有敢糟蹋。”王副官抬起手上的手杖,敲着面前的一棵老松树的横枝,满身不在乎的样子,因道:“我当然是要你画,过两天,我先把润笔送了过去。”李南泉几乎要笑出来,但立刻想到和许多乡下人说情来了,那就犯不上得罪他,因道:“你阁下晓得,我是不卖字画的。我有点事情受人之托,来有个请求。你若是答应了,我今天就交卷。作为交换条件。”
王副官笑道:“你老兄的脾气,我知道的,一不借钱,二不找事,有什么交换的条件?请说罢。”李南泉对保长太太指了一指道:“你看,我是和她一路来的。多少应该与保甲上有关。”王副官将手杖在地面上画着圈圈,因道:“你说的是找老百姓修公路的事?这个,我们倒不是白征他们工作,每人都给一份工资。只要保长不吞没下去,他们并不会吃亏的。实不相瞒,钱经过我的手,我有个二八回扣。李先生的面子,你那甲上的扣头,我就不要了。戏台上的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当然知道这是我们的规矩。”李南泉笑道:“先生误矣,我还会打断你的财喜吗?刘保长太太说,你们征的民工,不修路了,要到南岸去搬东西。大家觉得有卡车不用,拿人力去搬,这是一件太不合算的事情。而这几天,不断闹警报,在南岸遇到了空袭,他们也找不着洞子。”王副官听说,打了个哈哈,将手杖指着保长太太,笑道:“你别信她胡说。到南岸去搬东西,是有这件事。可是去搬东西的人,让他们坐卡车去。也并不是要他们把东西由南岸搬到这里来,只是要他们由船上搬上卡车。”李南泉道:“在南岸找码头工人,不简便得多吗?”王副官笑了一笑,望着他道:“办公事都走简便的一条路,我们当副官的,喝西北风。”李南泉这就明白了。他是将修路的民工调去搬东西,把这笔搬东西的工资轻轻悄悄地塞进了腰包,而且他还是公开地对人说,可见他毫不在乎。于是他也笑了一笑。
王副官道:“李兄,你这一笑,大有意思。请教!”说时,他将手杖撑了地面,身子和脑袋都偏了过去,李南泉怕是把话说僵了,因笑道:“我笑你南方人,却有北方人的气概,说话是最爽直不过。你自己的手法,你完全都说出来了。很可佩服。”王副官笑道:“原来你是笑这个。我成天和北方人在一处混,性格真改变了不少。你不见我说的话,也完全是北方口音了。”南泉笑道:“那末,我就干脆说出来了。可不可以别让我那保的人到南岸去搬东西?”王副官把手杖插在地上,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踌躇着,立刻不能予以答复。那位保长太太,深知王副官踌躇点所在,便上前一步,点着头道:“王副官,我说句话,要不要得?”王副官瞪了眼望着她道:“你说罢。”她道:“我们保甲的人,情愿修两天路,不要钱。”王副官道:“你能作主?”她道:“哪个龟儿子敢骗你。说话算话。不算话,请你先把我拿绳子套起走。”李南泉笑道:“我对她有相当的认识。刘保长是怕太太的,老百姓又是怕保长的。保长太太说不要工资,我想也没有哪个敢要工资。”王副官听了这话,脸上算有点笑意。她还不曾说话,半山腰上有个人大叫道:“是老王吗?快上来罢,有了消息了。七十二架,分三批来。”王副官道:“他妈的,这空袭越来越早,才八点多种。”回头望了刘保长太太道:“快有空袭了,反正南岸去不成。解除了再说罢。夫人今天没走,我得去布置防空洞。”说着,望了扶着轿杆的滑竿夫,说:“走!”
李南泉道:“保长太太,对不起,我不能管你们的事了。你听见没有?敌机来了七—卜多架,我得回家去看看,帮着家里人躲警报。”他也不再管她,立刻转身就向家里走。果然,经过小镇市时,那广场上的大木柱子,已经挂了通红的大灯笼。镇市上人似乎也料着今天的空袭厉害,已纷纷地在关着铺门。李南泉想顺便到烧饼店里买点馒头、烧饼带着,又不料刚到店铺门口,半空里呜呜的一阵怪叫,已放了空袭警报。回头看那大柱上,两个红球,在那大太阳底下照着,那颜色红得有点怕人。这点刺激,大概谁都是一样地感觉到。烧饼店里老板已是全家背了包裹行囊出来,将大门倒锁着,正要去躲空袭。这就不必开口向人家买东西了。待得自己找第二家时,也是一样在倒锁大门。躲警报的人们,又已成了群。大家拉着长阵线,向防空洞所在走去。熟人就喊着道:“李先生,你还不回去吗?今天有敌机七批。”他笑答道:“我们还怕敌人给我们的刺激不够,老是自己吓自己作什么?已经挨了四五年的轰炸,也不过这么回事,今天会有什么特别吗?”他说着还是从容地走回家去。隔了山溪,就看到自己那幢草屋里的人,都在忙乱着。那位最厌恶警报的甄太太,手里提了两个包裹,又扶根手杖,慢慢走上山溪的坡子。她老远扬了头问道:“李先生,消息那浪?阿是有敌机六七批?警报放过哉!”李南泉笑道:“不用忙,进洞子总来得及的。”甄太太操着苏白,连说孽煞。
李南泉笑道:“不要紧,有我们这里这样好的山洞子,什么炸弹也不怕。”说到这里,李太太带着一群儿女,由屋子里走出来了,笑道:“你今天也称赞洞子,那我们一路去躲罢。”李南泉回到走廊上,笑道:“对不起,今天我还得和你告一天假。什么意思呢?那本英文小说,我还差半本没有看完呢。带着英文字典……”李太太也不等他说完,将一把铜锁交到他手上,因道:“我走了,你锁门吧,空袭已经放了十分钟。你要游山玩水的话,也应当快快地走。”说毕,连同王嫂在内,一家人全走了。今天是透着紧张。吴春圃先生一家,也老早就全走了。他走进屋子,在书架上乱翻一阵,偏是找不到那本英文小说。转个念头,抽了本线装书在手,不想刚刚要找别的东西,半空里“呜呀”,已放出了悲惨的紧急警报声。家里到目的地,还有二三十分钟的路,倒是不耽误的好。捏着那本书,匆匆出来锁了房门。就在这时,远远的一阵嗡嗡之声,在空气中震撼。那正是敌人的轰炸机群冲动空气的动作。再也不能犹豫,顺着山麓上的小道,向山沟里面就走。今天特别匆忙,没有带伞,没有带手杖,也没有带一点躲警报的食粮和饮料。走起来倒还相当便利。加紧了步伐,只五分钟工夫,就走出向山里的村口。但走得快,恐怖也来得快,早是“轧轧轧”一阵战斗机的马达声,由远来到头上。他心里想着,好久没有自己的飞机迎击了,今天有场热闹。
他这样想着抬头一看,两架战斗机,由斜刺里飞来,直扑到头顶上。先听到那响声的刺耳,有点奇怪,不是平常自己战斗机的声音。走到这里,正是山谷的暴露处,并没有一棵树可以掩蔽,只好将身子一闪,闪在山麓一处比较陡峭的崖壁下。飞机飞来比人动作还快。它又不大高,抬头一看,看得清楚,翅膀上乃是红膏药两块图记。他立刻将身子一蹲,完全闪躲起来。偏是这两架敌机,转了方向,顺着这条山谷,由南向北直飞重庆。看那意思,简直要在这山谷里面寻找目标。只有把身子更向下蹲,更贴着山壁。在这山谷路上同走的人,正有七八位,他们同样地错误,以为这战斗机是自己的,原来是坦率地走路,及至看到了飞机上的日本国徽,大家猛可地分奔着掩蔽地点。有人找不着地点,索性顺了山谷狂跑。蹲在地上的人就喝到:“蹲下蹲下,不要跑。”有的索性喊着:“你当汉奸吗?”就在这时,前面两架敌机过去了,后面“呼呼呼”,战斗机的狂奔声随之而来,又是两架战斗机,顺了山谷寻找。咯!咯!咯!就在头顶上,放了阵机关枪。李南泉想着,果然是这几个跑的人惹下了祸事。心里随着一阵乱跳。好在这四架敌机,在上空都没有两三分钟。抬头看到它们像小燕子似的,钻到北方山头后面去了,耳朵里也没有其他的机声,赶快起身就走,看看手上捏的那本线装书,书面和底页,全印着五个手指头的汗印。
那蹲在地面上的几个行人,也都陆续站了起来。其中有个川人道:“越来越不对头,紧急刚才放过去,敌机就来到了脑壳上。重庆都叫鬼子搞得稀巴烂,还打啥子国战哕?”这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穿阴丹大褂,赤脚穿草鞋,手里倒是提了一双黑色皮鞋,肩上扛了把湖南花纸伞。在他的举止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绅粮一。他后面跟着两个青年,都穿了学生制服,似乎是他的子侄之辈。这就有个答道:“朗个不能打?老师对我们讲多了。他说,空军对农业国家,没得啥子用,一个炸弹,炸水田里一个坑坑,我们没得损失。重庆不是工业区,打国战也不靠重庆啥子工业品。重庆炸成了平地,前线也不受影响。”那绅粮道:“那是空话。重庆现在是战时首都嘛!随便朗个说,也要搞几架驱逐机来防空。只靠拉壮丁,打不退鬼子咯。壮丁他会上天?老实说,不是为了拉壮丁,我也不叫你两个人都进学校。你晓得现在进学校,一个学期要花好多钱?”李南泉听了这篇话,跟在后面,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那大的青年,回过头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躲警报。你老兄怎么认得我的?”青年道:“李先生到我们学校里去演讲过,我朗个不认得?刚才你叹口气,觉得我们的话太悲观了吧?”李南泉道:“我们的领空,的确是控制不住。但这日子不会很久,有办法改正过来的。”
那青年道:“报上常常提到现在世界上是两个壁垒,一个是中美英苏,一个是德意日。李先生,你看哪边会得到最后胜利?”他答道:“当然是我们这一边。人力、物力全比轴心国强大得多。”绅粮插嘴道:“啥子叫轴心国?”青年答道:“就是德意日嘛。”绅粮忽然反问道:“轴心国拉壮丁不拉,派款不派款?”李南泉道:“老先生问这话什么意思?”他道:“又拉壮丁又派款,根本失了民心,哪个同你打国战?”李南泉笑道:“不要人,不要钱,怎么打仗?不过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不见得人家要人要钱,也像我们这样的要法。”老绅粮昂头叹了口气道:“人为啥子活得不耐烦,要打仗?就说不打仗,躲在山旮旯里,也是脱不倒手,今天乡公所要钱,明天县政府要人,后天又是啥子啥子要粮。这样都不管他。一拉空袭搞得路都走不好。刚才这龟儿子敌机,在脑壳上放机关枪。要是一粒子弹落到身上,怕不作个路倒’。”李南泉不愿和他继续说下去,便道:“老先生,你们顺了大路快走罢。这一串人在大路上走着,目标显然。我要走小路疏散了。”说着话时,正是又来了一阵轰炸机声音。山谷到了这里,右边展开了一方平谷,有一条小路穿过平谷进入山口。人就向小路走过去。当这平谷还没有走完,机群声已响到了头上。
回头看那绅粮和两个青年,也吓得慌了。顺着人行大路,拼命地向前跑。抬头看天上敌机是作个梯形队伍,三架,六架,九架,十八架,共是三十六架,飞着约莫五六千公尺,从从容容地,由东南向西北飞,正经过头顶这群山峰。在这群飞机后面,还有九架战斗机,两翼包抄,兜了大圈子,一架跟着一架,赶到了轰炸机群的前面。四十五架飞机的马达声,震破了天空。突然有两三个树上的小鸟,惊惶地飞出了树梢。李南泉看这形势凶猛,不知道敌人伸出毒手,要炸毁掉重庆哪一片土。而梯形机头,又正对了自己而来,急忙中并没有个掩蔽所在,跑又是万万来不及了。所行之处,是山坡的坡处,人行路下,有三四尺的小陡崖,便将身子一跳,跳在崖脚。在崖脚下有个小土坑,一丛草围着一圈湿地,虽跳在草上,脚下还是微微地滑着,向旁边倒着,幸是靠了土崖,不曾摔倒。正待将身子蹲下去,草里哧溜一声,钻出一条三四尺长的乌蛇,箭似的向庄稼地里射去。这玩意比飞机还怕人,他怕草里还藏有第二条,再也不敢蹲下,复又抓着崖上的短草,爬上坡去,而已是两三分钟的耽误,飞机飞得斜斜的,临到头上,于是蹲着身子一跳,定睛看时,落在一条深可见丈的大干沟里。沟里也有草,这地方掩蔽得很好,就不管他有蛇没蛇了。
他是刚刚站定,那三十六架轰炸机,已在头上过去了一半。机群尾上的大部分,还正临头上。他下意识地贴紧了土岩,向下蹲着。可是这双眼睛,还不能不翻着向上看。
眼见机群全过去了,自己便慢慢儿伸起腰来。见那机群是刚刚经过这里的山峰,就开始爬高。爬过几里外那排山峰,约莫已到了重庆上空。它们就一字排开,三十六架飞机,排了条横线,拦过天空。刚是高山把飞机的影子挡住,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高射炮声。随后是连串的哄咚响声,比以先的还厉害,那是敌机在投弹了。他料着自己所站的这一带,眼前是太平过去,才定睛向四周看着。原来自己摔进的这条干沟,是对面山上洪水暴发冲刷出来的。沟的两岸,不成规则,有高有低,但大致都有两尺以上高。沟里是碎石子带着一些野草。而且沟并不是一条直线,随着地势,弯弯曲曲下来。记得战事初起,在南京所见到的防空壕,比这就差远了。在平原上找到这样一条干沟,以后在半路上遇到了敌机,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子了。这地方就是自己单独地躲避敌机,爱怎样行动就怎样行动,一点不受干涉。听听敌机声已远去,正待爬起来,却听到有两个人的细语声,在沟的上半段,有人道:“敌机走远了,爬上来罢,没有关系了。”
李南泉自言自语地笑道:“到底还是有同伴。”他这话音说得不低,早是惊动了那个人,伸出头来望着。看时,却是熟人,对门邻居石正山先生。他也穿了保护色的灰布长衫,抓着沟上的短草,爬了出来。笑道:“当飞机临头的时候,我听到哄咚一声,有东西摔下了沟。当时吓我一跳,原来是阁下。”李南泉道:“躲警报我向来不入洞,就在这一带山地徘徊。今天敌机来得真快,我还没出村子口,四架驱逐机就到了头上。刚才和一位绅粮谈话,耽误了路程,先躲到那边坎下,遇到一条大蛇……”他这段未曾交代完毕,沟里早有人哎呀一声,立刻再钻上一个人来。石正山笑着,将她牵起,正是他的义女小青。小青穿着蓝布衫子,已沾了不少泥土。两个小辫子,有一个已经散了。她手摸那散的小辫子,撅了嘴道:“又吓我一跳,沟里有蛇。”石正山笑道:“胡说。是李先生先前遇到了蛇,这时来告诉我们。”李南泉倒不去追究这个事非,因道:“第一批敌机,已去了个相当时期,该是第二批敌机来的时候了。我们该找个妥当地方了。”石正山道:“我原来是带着她到这个小村子上来,想买点新鲜李子。走出了村子口,就遇到了警报。既然有警报,我们就不回去了。”李南泉笑道:“我带的书丢了,再见。”他说着,离开他们,在庄稼地里找失物。将失物找到,抬头也就看不到此二人了。
他站着出神地望了一望。大太阳下,真个是空谷无人。金光照着庄稼地的玉蜀黍小林子,长叶纷披,好像都有些不耐蒸晒。庄稼地中间的人行路,晒得黄中发白。而庄稼地两边,阵阵的热气,由地面倒卷上来,由衣襟下面直袭到胸脯上来。这谷的四方,都是山。向南处的小山麓上,有一丛树林,堆拥着隐隐藏藏的几集屋角。这是个村子,名叫团山子。这村子里的人,常常运些菜蔬鲜果,柴草,卖给疏散区的下江人,所以彼此倒还相当熟识。这大太阳,不能不去找个阴凉地方歇脚。便顺着山坡向村子里走去。刚走到树林下,汪的一声。跳出来四五条恶狗,昂起头,倒卷着尾巴,向人狂叫。李南泉将手杖指着一条精瘦的黄狗笑道:“别条狗咬我,那还罢了。你是几乎每天到我家门口去巡视一番的。东西没有少给你吃,多少该有点感情。现在到你们村庄上来了,你就是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他口里说着,将手杖挥着狗。这才把村子里的人惊动出来。大人喝着狗,小孩代轰着。一个老卖菜蔬的老刘,手里提着扁担和箩筐出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还不是躲警报。我是一天要来一次。今天来得匆忙一点,没有走这村子外的大路。”老刘道:“不生关系,这里不怕敌机,歇一下脚吧?”这路边就是老刘的家,三方黄土墙,一方高粱秫秸夹的壁子,围了个四方的小屋。屋顶上堆着尺多厚的山草。墙壁上全不开窗户,屋子里漆黑。
老刘的老婆,敞着胸襟上的一路纽扣,夹个方木凳子,放在草屋檐下,因道:“李先生,歇下稍,我这里没得啥子关系,屋后边到处是山沟沟,飞机来了,你到沟沟里趴_下就是。这沟沟不是黄泥巴,四边都是石头壳壳。”她说着,还拍了几下木板凳。李南泉看她一副黄面孔,散着半头乱发,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觉得很够凄惨,便站着点了两点头道:“不必客气了。我们躲警报的人,找个地方避避就是。”刘老板已歇下担子了,站在路上笑道:“不生关系,这是我太婆儿,倒碗茶来吃嘛!”刘太婆道:“老荫儿茶咯,他们脚底下人不吃。”李南泉客气道:“脚底下人,现在比你们还要苦呢,什么都不在乎。”说着也就坐了下来。这位刘太婆,信以为真,立刻将一只粗饭碗,捧了大半碗马尿似的东西,送到客人手上。李南泉正待要喝一口,一阵奇烈的臭气,向鼻子里冲了过来,几乎让人要把肺腑都翻了出来,立刻捧了粗饭碗走将开去,向屋子里张望。这里面是个没烟囱的平头灶。灶头一方破壁,下面是个石砌的大坑,原来是个大猪圈,猪圈紧连着就是粪窖。这是两只大小猪屙着尿,尿流入粪窖里,翻出来了的臭味。他立刻联想到这烧茶的锅和水,实在不敢将嘴亲近这碗沿。便把那只碗放在木方凳上,因道:“我还是再走一截路吧。”
刘老板笑道:“吃口茶嘛!躲到山沟沟里去,没有人家咯。”李南泉对于他们这番招待,还是受之有愧,连连点头道:“再见罢。”他口里说着,人可已向村里面走。这村子里,七上八下,夹峙着一条人行路,各家的人,也是照样做事。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大家放低了声音说话。又经过两次狗的围剿,也就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子,藏在大谷中的一个小谷里。谷口的小山,把人行路捏在一个葫芦把里,纵然敌机在这里投弹,只要不落在小葫芦把里,四周都被小山挡住,并无关系。这样子,心里好像坦然些,走起来也就是慢慢的。出了这谷口,平平地下着坡子,豁然开朗,是个更大的平谷,周围约莫是五里路。这平原里,只有靠东面的山脚有一幢瓦屋,此外全是庄稼地。这里恰是瘦瘠之区,并无水田,只稀落地种了些高粱和玉蜀黍。田园中间,也只有几棵人样高的小橘子树,眼前一片大太阳,照在庄稼地上,只觉得热气熏人。他手提了手杖,站着出了会儿神。今天走的是条新路,一时还不知道向哪里去躲警报好。向东看去,人家后面山麓上,有一丛很密的竹林。那竹林接连过去,就是山头的密杂小树。在这地方,还是可以算个理想中的掩蔽地带,便决定到那竹林子下去休息。顺着庄稼地里的窄埂走着,约莫有大半里路,却哄哄地又听见了轰炸机破空的响声。
这时,在这平原上,看不到一个人,除了草木,面前空荡荡的。躲空袭就是心理作用。眼前无人,第一是感到清静,清静就可以减少恐怖。因之他虽听到了飞机群的声音,还是自由自在地走。约莫又走了十来步路,机声似已临到了头上,各处张望并不看到飞机。仿佛机声是由后来,掉转头一看,不得不感觉着老大的惊慌。又是个一字长蛇阵的机群,约莫二三十架,由北向南,已飞到头上。这里是一片平原,向哪里也找不出掩蔽的所在。要跑,已万万来不及。只好把身子向下跳着一蹲,蹲到高不及二尺的田坎下去。那飞机来得更快,整个长蛇阵,已横排在平原上的天空。它们恰不是径直飞着,就在这当顶,来个九十度转弯,机头由南向变着向东。他心里哎呀一声,想着,难道他们还要转这一带地区的念头吗?人蹲在田坎下,眼光可是由高粱秫秸的头上,向天空里看了去。直到敌机群飞远了,慢慢儿地站起,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有点奇怪,全是大批着来的,也许真有七批。现在还是刚过去两批哩。他神经指挥着他独白,又指挥着他独白表演,连连地摇了几摇头,他再也不肯犹豫,更不择路,就直穿了庄稼地,向东面的山麓上走去。躲空袭者的心理,一切是变态,什么响声也不愿有。他为着避免狗的喊叫,不经过那瓦屋的前门,却绕着屋子外一条山沟,向山麓上走。为了怕再遇到蛇,将手里的手杖,一路敲着沟里两旁的蓬松深草。
沟里有些地方是湿的,乱草盖着,成批的蚊子藏在里面。手杖敲着乱草,蚊子就哄哄地向四处乱飞。有些地方,由沟沿上垂下来些野藤,不住在脸上、衣服上挂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人生,什么样子没有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这句独白,竟是惹起了反应,有人在沟上面用川语问道:“哪一个?”便答道:“无非是躲警报的人。”那人道:“这里安逸得很,不用逃了。”又有个妇人道:“是李先生喀,不生关系。”李南泉心想,这两句话连在一处,作何解释?找着一个沟的缺口,于是爬了上来。原来在这沟里摸索着,已摸到那瓦屋的后面,有深深的一丛凤尾竹林子。在说话的男女一对,男的是村口上刘局长公馆里的刘厨子,女的是村子里王家的女佣人陈嫂。陈嫂是个小胖个儿,满脸的疙瘩麻子。她就在自己家里帮工过几天,太太因她长相之过于不入眼,不曾雇她。她这是靠了一块石头,坐在竹阴下草地上。手里倒拿了一柄白纸折扇,爱招不招的。身边放着两个旅行袋,刘厨子抄着腰,站在沟沿上。他已不是平常作工的样子,下穿蓝布短裤衩,上穿夏威夷的白夏布衬衫。竹子梢上挂了件蓝布褂子,那是躲空袭的衣服,这和那陈嫂有点赛美的意味,她也穿着蓝底子红花点的夏布长衫呢。陈嫂看到人来了,将白纸扇张了,放在胸前,将厚嘴唇咬了扇子的边沿,脸上倒有三分笑意,七分红晕。
李南泉老早就挑选了这样一个好地方躲警报。没想到这幽僻的地方,还有比自己先到的,自己知趣一点,还是闪开为妙。于是手扶了竹子,站着出了一会神。那刘厨子笑道:“李先生,要不要吃点饼干?”说着,解开了旅行袋拿出三个纸包来,有饼干、糖果、鸡蛋糕之类,同时,在袋里面滚出了好几枚水果。他想,他们好阔,不是躲警报,是到竹林子里进野餐来了。便向刘厨子摇摇头道:“不必客气,躲警报的生活,越简单越好。”交待完了这句话,走出竹林子,向四周看看,打算寻觅第二个避难所。就在这时,轰炸机群的响声,遥遥地又是远处发出,刘厨子骂道:“龟儿子,又来了。今天这个样子,上半天硬是幺不倒台。”陈嫂道:“吃不到晌午喀。”刘厨子是蹲在地上解旅行袋的,离着陈嫂坐着的草地,约莫有四五尺远,他拿起个大桃子,向她怀里一扔,正打在她的乳峰上,口里笑道:“来一个。”陈嫂红起大麻脸,哎哟了一声,骂道:“龟儿子,你整得老子好痛。”李南泉一看,这太不像话,头也不回,自己就扬长而去。竹林外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辟了庄稼地,稀稀落落地长着些玉蜀黍和高粱,他为了隐蔽着身体走,就在高粱秆子下钻着。那长叶子上有很多的粉屑,沾满身。有两片叶子,接连地在手臂上划着,留下两条痕。但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继续向前钻。
他把这片庄稼地也钻完了,面前是一列矮山。山上树木不多,山脚下长有不少大小石头,像摆八阵图似的,随处围绕着,成了些石坑。他由家里跑出来以后,始终是跑动的,没有喘一口气。且走向这石头窝里找一安身地点。寻觅的时候,用手摸摸石头,全是烫手的。于是顺了这小小的八阵图向前走。在石阵前面,有株桐子树,长得团圆无缺,像把绿伞。这绿伞高不到一丈,绿荫下,正好覆盖着两方大石头,夹成了一个石槽。这实在是个理想的野游、避空袭所在。听听天空上的机群声,始终在几十里路外哄哄不断。也应当找个好掩蔽地方,免得飞机群到了头上,自己又是手慌脚乱。于是不加考虑,就绕过前面这块大石,想由缺口处踏进去。还不曾走近,就看到有对男女,面对面的,各靠了一方大石,坐在地上。这两个人都认得,男子是公园里的花儿匠,女的也是疏散区里人家的老妈子。他们看到人来,虽是抬着眼皮将人注视了一下,可是他们全毫不在乎地将脸掉了过去。那花儿匠道:“现在不知道有几点钟了。一拉空袭,啥子事都不好做。”那女仆道:“怕只有十来点钟。”李南泉听他们,是突引起的话锋,分明不是继续前言。这一石坑,虽然足以容纳三四个人,但自己决不能和他们为伍,只好缩着脚转了开去。去之不远,听到石坑里面有隐隐的笑声发出。他心里想着,难道我还有可笑之处吗?
但站脚听了,那笑声好像又不是讥讽别人,或者与自己无关,这就继续走去。在这大谷的西头,是一排森林茂密的山岗子。山岗子下,石板平铺的人行路,倒是通行市集的交通线。因空袭的情况下,行人向来是稀少的,这时,却看到前后有五个人,顺了这条路走。只看到那些人带着旅行袋和小木凳子,就知道他们是去躲警报的。其间有个女孩子,是犯着双跛腿的病,她左右两腋,夹着两根木棍,弯了腰,也在路上走。这可怜的孩子,不会有力气出来玩,当然也是躲空袭的了。看这样子,大路前途似乎有最好的躲警报所在,倒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好在那远处的轰炸机声,现在又停止了,似乎这批敌机和下批敌机,还有个相当的间隔。于是不管好歹,径直插上那段大道。顺着这路走,不到半里路,就是个峡口,两山拥挤着,留着三四丈的平地,让人行道穿过去。出了这峡,地方更为开朗,又是一片平谷。见前面走的人,连那个跛腿的孩子在内,全丢下大路,向三间草屋旁的庄稼地走去。这里有什么可避空袭的?倒奇怪了,自也跟着他们走去。到了终点,看见一座小土堆,上面长了些野藤和几株小树。土堆下面,却是三四尺厚的青石壳子,在那石壳子上有着条条儿的横缝,可以知道太古时代水成岩的迹象。四川的地质,都是这样,下面是整块的石头山,上面却有几尺厚的土,土上长着草木。
他想着,在这地方,还能建筑什么防空洞吗?正自诧异着,看见那些先来的人,拂开了野藤,各各地向里面钻了进去。他随着他们之后,踏上土堆,扯着野藤向里一看,这就甚叹重庆地形之奇了。原来土堆像牛圈似的,围着一个直径两丈多的大石坑,由上到下,也将到两丈多深,就在自己面前,有个土坡下去,这个坑的底子,完全是石头,在坑底和牛圈相接之处,东西南三面,凹进去一道四五尺深的石缝。缝的上面,就是那牛圈;牛圈的青石板,就有四五尺厚,再加上石板上的土,有丈多厚的掩蔽部了。这石壳是整个的,又是青石的,那决不下于钢筋水泥,而况土长得有植物,也天然生就了伪装。这石缝口子不过两尺高,人须弯腰爬了进去。而石缝里面反是有三尺上下,人可直了腰坐着,站在牛圈,看见有几个人坐在缝口。也有些男子,在缝外坑里散步。正打量着,有几个人同声笑喊道:“欢迎欢迎。”看时,一位陆教授,两位第一号委员赵先生,王先生。陆教授是同乡。他看到了,首先抬起手来招呼道:“快下来,还有位子,又有一点响声了。”李南泉道:“我倒没有想到,这里有这样好的防空洞,各位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赵委员笑道:“我们发现久矣。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而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位委员穿了件旧的灰绸长衫,手里拿把白纸折扇,慢慢儿地摇摆着,倒也态度自然之至。
李南泉笑道:“咏或有之,觞则未必。”陆教授笑道:“何相见之不广也?你不妨先到洞子里去参观一番。”他倒也以先睹为快,立刻牵起长衣襟,由裂缝较宽的所在钻了进去。伸直腰来,四周一看,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很好。”原来这石头缝在地下是半环形,除了裂口的所在,整个的是石头壳子包着的。这石头壳,只是留着万万年的水成岩水冲浪纹,再没有一丝漏隙。以在旷野地点而论,这实在是个无可比拟的好防空壕了。这个防空壕里,并不寂寞,约莫有二十多人。有两男两女,团坐口子露光处打扑克。有几个小孩靠了石壁斜躺着,低着声音唱歌。也有人把席子铺在洞底,捧了小说看。最妙的是村子里的伍先生,把家里帆布支架睡椅搬了来,放在石洞的末端,躺在椅子上,闭眼养神。因为洞子里相当阴凉,他还带了一条线毯子来,搭在肚子上。打扑克集团里,有位张太太,点个头笑道:“李先生,欢迎,加入吧?”说着将手上拿的扑克牌举了一举,又笑问道:“太太没来?”他随便在洞底坐着,因道:“我太太怕走路,躲到山子口上的洞子去了。孩子多,实在也难得走。”张先生正用长麻线拴着一只大蚂蚱,逗引着一位两岁的公子在玩。他就接嘴笑道:“你家里的大脚老妈,太不负责任。”李南泉道:“我家里的那个女工,倒还不坏,虽然是多要几个工钱,和我们太太倒是很能合作的。”张太太将手上的一把扑克,丢在地上,拍了她先生一下肩膀,笑道:“孩子给我,你来休息。”
李南泉这才算明白了,因笑道:“果然的,我这个大脚老妈,将张先生比起来,实在没有尽职。不过我在担负家庭这份责任上,却是全部担当,可不像你们太太和你共同……”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洞外散步的这些人,纷纷钻进洞子,而且态度是非常的仓皇。在洞子里的人,立刻坐着向里移,打扑克的不打了,唱歌的不唱了,看书的不看了,全部人寂寞而又紧张。陆教授是胆大的人,他最后进来,悄悄道:“来了,来了。响声沉着得很,数目又是不少。”他这样说着,并未坐进来,随身就坐在洞口边。而且还弯了腰,偏着头由裂缝口向外张望着,这就有好几个人轻声喊着,“进来,进来,别向外瞧。”也就在这时,那轰炸机群的声响,轰隆轰隆,好像就在头顶上。看大家的脸色时,都呆了。这天然洞里最活泼的一个,是打扑克的金太太。她约莫二十多岁,穿件发亮的黑拷绸长衫,露着手臂更白。脸上又长得很漂亮,和熟人有说有笑,这时也不是那一朵欢喜花了。她微盘了腿坐在一只小草垫上,垂了眼皮,低着头剥指甲。相反的,为大家所厌恶的一位南京来的妇人,是女工出身,而会做小生意;头上的长头发用黑骨梳子倒撇住,成了个朝天刷子,一脸横肉。她穿件大袖子短蓝布褂,抬起手来乱扇芭蕉叶。腋下那种极浓浊的狐臊味,一阵阵向人鼻子里倒灌着。大家也只有忍受,并没有谁说句话。但李南泉和她却坐得最近,生平又最怕的是狐臊臭,只有偏过脸去,将头向着里。不料里面是一位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更给了难题。
这三个孩子,都小得很,顶大的四五岁,其次的两三岁,最小的不到一岁。小孩子知道什么空袭不空袭,照样闹。尤其是那最大的,大家紧张着不许动,他觉得奇怪,只管在地上爬来爬去。大的有行动,其次的也就跟着动。两个闹着,不知谁碰了谁,立刻哭了起来。在飞机临头的当儿,谁要多咳嗽了两声,在座的人也不愿意,怎样能容得小孩子哭?一致怒目相视,接二连三地吆喝着。这个作母亲的,一面将孩子分开,一面用好言劝说,这两个孩子哭声未停,抱在怀里的最小一个,又吓哭了。这倒好办,作母亲的人,衣襟根本没扣钮扣,立刻拖出乳来,将孩子搂紧,把乳头向他嘴里一塞。可是她只有两只手,不能再照顾两个大的小孩。在洞里躲警报的人,正喝道:“把他丢出去。”李南泉看她母子四人,成了众矢之的,实在不忍,就代搂住其次的孩子,轻轻地道:“别哭,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买桃子吃。”同时向那个大孩子道:“你不怕飞机吗?飞机听到小孩子哭会飞下来咬人的。”这样,算是把这两个小孩哄住了。可是在怀里吃乳的那个小孩子,忽然屙起尿来。他正是分开着两条腿,小鸡子像自来水管子放开了龙头,尿是一条线似的放射出来。全射在自己的大衣襟上。他母亲“呵哟”了一声,将孩子偏开。尿撒在地上,趁了石壳子的洞底流,涓滴归公,把李南泉的裤脚沾湿了大半截。等他觉得皮肤发黏,低下头看时,小孩子已经不撒了。
那位作母亲的太太看到之后,十二分的不过意,连说着对不起。李南泉看着人家满脸都是难为情的样子,真不好再说什么,反是答复了她两句话。在这一阵纷乱中,当顶的飞机声音,已经慢慢消失,首先是那位陆教授,他不耐烦在苦闷中摸索,已由洞口钻了出去。李南泉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飞机已经走远了吗?”他答道:“出来罢!一点响声都没有了。”李南泉再也不加考虑,立刻钻了出去。抬头一看,四面天空,全是蔚蓝色的天幕,偶然飘着几片浮云。此外是什么都不看见。再看地面上,高粱叶子,被太阳晒得发亮。山上草木,静亭亭地站着。尤其是脚下的草间,几只小虫儿,吱吱叫着,大自然一切如平时,看不出什么战时的景象。他自言自语地道:“大好的宇宙,让它去自然地生长吧!何必为了少数人的利益,用多数人的血去涂染它?”陆教授笑道:“老兄这个意识,大不正确,有点儿非战啦。”他道:“这话当分两层来说,站在中国人的立场,谈不到非战。因为是人家打我,我们自卫,不能说是好战。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不但战争是残酷的,就是战争这个念头都是残酷的,好战的英雄们,此念一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你只看刚才洞里那位带着三个孩子的太太,就够受大家的气。”陆教授向他身上的尿渍看了一遍,笑道:“那么,你受了点委屈,毫不在乎了。这三个孩子就委托你带两个罢。我们实在被他闹得可以。”
李南泉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我也就适可而止,不再找这个美差了。再干下去,小孩子还得拉我一身屎。现在没有事了,我要走了。”说着就要走上那石坑的土圈子。在他说话的时间,在洞子里躲着的男子,已完全走了出来,王、赵两位委员,也站在一处。王委员身躯魁伟,穿着一身灰色的川绸褂裤,虽然是跑警报的保护色衣服,还不失却富贵的身份。手上拿了根椅子腿那般粗的手杖,昂着头将手杖在石坑的地面,重重地顿了一下,因道:“天天闹警报,真是讨厌。照说,中国战事,是不至于如此没有进步的,最大原因,就是由于不能合作。”李南泉便道:“就是后方的政治,也配合不上军事,两三个人包唱一台戏,连跑龙套也怕找了外人……”王委员听到这里,掉过头去,看人家屋后的两棵树。赵委员向洞子里的人道:“飞机去远了,你们可以出来休息休息,透透空气了。”李南泉一想,自己有点不知趣,怎么在这种人面前谈政治。话说错了,这地方更不好驻足了。
他想过了,再也不加考虑,提起脚步就再上平原处。这石坑不远,是三间草屋,构造特殊一点。猪圈毛坑,在屋子后面,第一是不臭。这屋子坐北朝南,门口一片三合土面的打麦场,倒是光滑滑的。打麦场外,稀落地有几株杂树,其中有株黄桷树,粗笨的树身有小桌面那样大,歪歪曲曲,四面伸张着横枝,小掌心大的叶子,盖了大半边阴地。黄桷树是川东的特产,树枝像人犯了癞麻风的手臂,颇不雅观。但它极肯长,而且是大半横长,树叶子卵形,厚而且大,一年有十个月碧绿。尤其是夏天,遮着阴凉很大。川东三岔路口,十字路口,照例有这么一两株大黄桷树,作个天然凉亭。这草屋前面有这些树,不问它是否歇足之地,反正有这种招人的象征存在。看到黄桷树的老根,在地面拱起一大段,像是一条横搁在地下的凳子,这倒还可以坐坐。于是放下手杖,把手上捏着的这两本书,也放在树根上。今天出来得仓皇,并不曾将那共同抗战的破表带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影,太阳已到树顶正中不远,应该是十点多钟了。根据过去的经验,警报不过是闹两三小时,这应该是解除的时候了。脱下身上这件长衫,抖了两抖灰,复又坐下,看看这三间草屋,是半敞着门的,空洞洞的,里面并没有人。口里已经感到焦渴,伸头向屋子里看看,那里并没有人。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今天躲警报,躲得真不顺适。”
这句话惊动了那屋子里的人,有人出来对他望了一望。这人穿着粗蓝布中山服,赤脚草鞋,头上剪着平头。虽然周身没有一点富贵气,可也没有点伧俗气。照这身制服,应该是个佚役之流,然而他的皮肤,还是白皙的,更不会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不穿中山服。李南泉只管打量他,他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单独在这里坐着?哦!还带得有书,你真不肯浪费光阴。”李南泉一听,这就想着,单独、浪费,这些个名词,并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会说的。站起来点头操川语道:“你老哥倒认得我,贵姓……”他笑道:“不客气,我不是四川人,我叫公孙白。也是下江人。”李南泉道:“复姓公孙,贵姓还是很不容易遇到。”他含着笑走过来,对放在树根上的书看着,因道:“李先生不就是住在山沟西边那带洋式的草屋子里吗?”他道:“就是那幢国难房子。”公孙白道:“现阶段知识分子,谈不到提高生活水准。只有发国难财和榨取劳动的人有办法。”李南泉等他走近了,已看到他身上有几分书卷气。年纪不到三十岁,目光闪闪,长长的脸,紧绷皮肤,神气上是十分的自信与自负,便道:“你先生也住在这地方吗?倒少见。”公孙白道:“我偶然到这里来看看两个朋友,两三个月来一回。今天遇到了警报,别了朋友顺这条路游览游览。”李南泉道:“刚才飞机来了,没有到防空洞里去躲躲?”他淡笑道:“我先去过一次。和李先生一样,终于是离开了他们。这批飞机来了,我没有躲。”
李南泉道:“其实是心理作用,这地方值不得敌机一炸,不躲也没有多大关系。”公孙白摇了两摇头,又淡淡地笑道:“那倒不见得。敌人是世界上最凶暴而又最狡诈的人。他会想到,我们会找安全区,他就在安全区里投弹。不过丢弹的机会少些而已。进一步说,无形的轰炸,比有形的轰炸更厉害,敌人把我们海陆空的交通,完全控制着,窒息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们封锁在大后方,正像大家上次躲在大隧道底下一样,很有全数闷死的可能。我们若不向外打出几个透气眼,那是很危险的。我在前、后方跑了好几回,我认为看得很清楚。今年,也许就是我们最危险的日子吧?可叹这些大人先生藏躲在四川的防空洞里,一点也不明白,贪污,荒淫,颟顸,一切照常,真是燕雀处堂的身份。那防空洞里,不就有几位大人先生,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说着,他向那天然洞子一指,还来了个呵呵大笑。在他这一篇谈话之后,那就更可知道他是哪一种人了。李南泉道:“事到如今,真会让有心人短气。不过悲观愤慨,也都于事无补,我们是尽其在我罢。”公孙白笑道:“坐着谈谈罢,躲警报的时间,反正是白消耗的。”他说时,向那大树根上坐下来。但他立刻感觉得不妥,顺手将放在树根上的那册书拿起,翻了两番,笑道:“《资治通鉴》。李先生在这种日子看历史,我想是别有用心的。我不打搅你,你看书罢。改日我到府上去拜访。”说着,他站起身就往草屋子里走去,头也不回。
李南泉虽觉得这人的行为可怪,但究竟都是善意的,也就不去追问他。坐在树根上,拿起书来看了几页。那边天然洞子里走出人来。他道:“好久没有飞机声音,也许已经解除了。这地方没有防护团来报告,要到前面去打听消息。李先生回去吗?”李南泉拿着书站起来道:“不但是又渴又饿,而且昨晚睡得迟,今日起得早,精神也支持不了。”说着,也就随着那人身后向村子里走。还没有走到半里路,飞机哄哄的声音,又在正北面响起。那地方就是重庆。先前那位同村子的人,站着出了一会神,立刻掉转身来向回跑。他摇着头道:“已经到重庆市区了。一定是由这里头顶上回航。”他口里说着,脚下并没有停止。脸色红着,气吁吁的,擦身而过。李南泉因为所站的地方,是个窄小的谷口;两边的山脚,很有些高低石缝,可以掩蔽,也就没有走开。果然,不到五分钟,哄咚哄咚响着几下,也猜不出是高射炮放射,或者是炸弹爆炸,这只好又候着一个稍长的时候了。不过这石板人行路上,并没有树荫,太阳当了头,晒得头上冒火。石板被阳光烤着,隔着袜子、鞋子,还烫着脚心。回头看左边山脚下,有两块孤立的石块突起,虽然一高一低,恰好夹峙着凹地,约可两尺宽。石头上铺着许多藤蔓,其后有两株子母桐树,像两把伞撑着,这倒是个歇脚的地方。赶快向那里走时,不料这是行路旁边的天然厕所,还不曾靠近,就奇臭扑人。
他立刻退回到人行路上,还吐了几口唾沫。正打算着另找个地方,却看到右边山腰上松树底下,钻出几个人来。有人向这里连连招了几下手。不言而喻,那也是个防空洞所在地。于是慢慢儿地向山上走。这山三分之二是光石头壳子,只是在石壳裂缝的地方,生长出来大小的树木。有人招手的地方,是块大石头,裂开了尺多宽的口子。高有四五尺,简直就是个洞子,有三四个男人,站在洞口斜石板上。其中一个河南小贩子老马,手挥着芭蕉扇,坐在石板上,靠了一棵大树兜子,微闭了眼睛,态度很是自在。看到他来,便笑道:“李先生,不要跑了,就在这里休息休息吧?刚才我们的飞机去,打下几个敌机?听说,我们由外国新来了三百架飞机,比日本鬼子的要好,是吗?”李南泉也不能答复什么,只是微笑。老马道:“当年初开仗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一架中国飞机,打落了三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现时都在前方吗?调一部分到重庆来就好了。刚才有一阵飞机响,好像就是我当年在河南听到的那种声响。前方的飞机回来了,日本鬼子就不敢来了。”有位四川工人站在洞口,对天上看看,插嘴道:“怕不是?听说,我们在外国买了啥子电网,在空中扯起,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一碰就幺台。”老马道:冀电网在半天云里怎么挂得起来呢?”这话引起躲警报人的兴趣,有个人在洞子里用川语答道:“无线电嘛,要挂个啥子?听说英国京城酆都挂的就是无线电网。”老马道:“不对,酆都我到过,是川东一个县。”那人又道:“阴京朗个不是酆都?”
李南泉实在忍不住笑,因笑着叹口气道:“凭我们现在这分知识,想打倒日本人,真还不是一件容易事。就算日本人天数难逃,自趋灭亡,也不难再有第二种钻出来和我们捣乱。”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有些莫名其妙,正打算问个原故,不料那空中飞机的响声,又逼近来了。那老马首先由地面站了起来骂道:“真是可恶呀,今天简直是捣乱不放手啊。”他口里说着,人就钻进了洞,李南泉抬头四望,还没有看到飞机,且和一位四川工人,依然站在洞口,他道:“列位老哥吃晌午了咯。”说着他在工人服小口袋里掏出挂表来看看。那挂表扁而平,大概是一枚瑞士货,这在久战的大后方是不易得的,因道:“你哥子,几点钟了,这表不错。”他听说,脸上泛出了一番得意的颜色,因道:“十二点多钟了。这表是在桂林买的,重庆找不到。”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到桂林去的?”他道:“跟车子上两个月前去的,路跑多了,到过衡阳,还到过广州湾,上两个礼拜才转来,城里住了几天,天天有空袭,硬是讨厌,下乡来耍几天,个老子,还是跳远些。”李南泉道:“于今跑长途汽车,是一桩好买卖。”他摇摇头道:“也说不一定咯,在路上走,个老子,车子排排班,都要花钱。贩一万块钱,开一万块钱包袱,也不够。个老子,打啥子国战,硬是人抢钱。”李南泉道:“跑一趟能挣多少钱?”他道:“也说不定咯,货卖得对头,跑一趟就能挣几百万,我们跟车子,好处不多。个老子,再跑一年,我也买百十石谷子收租,下乡当绅粮。”
李南泉听了他这篇话,再对周身看看,对他之为人,可说完全了解。便道:“你哥子有工夫到这个地方来耍?”他笑道:“一来是耍,二来也有点事情。完长公馆的王副官,我们是朋友。这个人的才学,硬是要得!他要是肯出洋的话,怕不是个博士?”李南泉笑道:“博士?也许。”正说到这里,一大群飞机影子,由北面山顶的天空上透露出来了,看那趋势,还正是向这里飞。那人连连道:“来了,来了。”他赶快就向洞子里走去。李南泉虽是不大关心,但看到飞机径直向这里飞,也不能不闪开一下,也就顺着洞子向里退了去。这个洞子恰似两个人身那么宽窄,由亮处到洞子里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还看不到洞里面大体情形。靠着石壁略微站了一站,又将眼睛闭着养了五分钟的神,再睁开眼来看时,看到洞子里深进去两丈多,还有个洞尾子,向地底下凹了下去,虽是藏着几个人,倒还是疏疏落落地坐在地上,这位赶车子的工人,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五寸长的手电筒,放开了亮。放在地面上,光虽然朝里放着,还照得洞子里雪亮。然后他掏一盒纸烟,对所有在洞子里的人各敬上一支。这还不算。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大把糖果,然后各人面前敬上一枚。其中有一位下江人笑道:“王老师,这年月把纸烟敬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李南泉听着,却有点稀奇,怎么会再称呼他是老师呢?那王老师笑着喷出一口烟来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跑长途的,随便多带两包货,就够我胡花的了。”
大家是约莫静止了五分钟,那姓王的道:“飞机走远了,还是到洞子外头去罢。”说着,他取了手电,先自走了出去。那老马道:“人学了一门手艺,真比做官都强。你看这位王老师是多么的威风。”李南泉道:“怎么大家叫他作王老师,他教过书吗?”老马轻轻地道:“本来称呼他司机,是很客气的。可是在公路上跑来跑去,一挣几十万,称呼他司机,太普通了。现在大家都称呼他们老司。是司机的司,不是师傅的师。不过写起字来,也有人写老师的。”有个人插言道:“怎么当不得老师?我们这里的小学教员挣三年的钱不够他跑一趟长途的。读他妈十年、二十年的书,大学毕业怎么样?两顿饭也吃不饱。学三个月开汽车,身上的钞票,大把地抓。我就愿意拜他为师去开汽车。”这个说话的人,也是村子里住的下江人。在机关里当个小公务员,被裁下来,正赋闲住在亲戚家里。李南泉在村子里来往常见面,倒没有请教姓名。听他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令人有天涯沦落之感,便叹了口气道:“北平人说话,年头儿赶上的,牢骚何用?”说着话走出洞来,那个北方人也跟着。看他时,穿套灰布中山服,七成是洗白了,胸前还落了两枚纽扣。看去年岁不大,不到三十,脸上又黄又瘦。他向李南泉点个头道:“这个洞子,李先生没有躲过吧,今天怎么上这里来了?”李南泉道:“我躲警报是随遇而安。”那北方人对天上看看,摇着头道:“一点多钟了,饿得难受,回去找点东西吃。贱命一条,炸死拉倒。”说着,他真走下山坡去。
李南泉看着这情景,也应该是解除警报的时候了,就也随着下山,约莫走了半里路,只见那个北方人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左手拿了四五条生黄瓜,右手向人乱摇着道:“李先生不要回去罢。还有两批飞机在后面呢。”说着,他将生黄瓜送到嘴里去咬。李南泉实在感到疲倦了,不愿走来走去,就在大路边上坐着。恰好这田沟边上,有百十来竿野竹子,倒挡着太阳,闪出一块阴地。他在竹荫下一块石头上坐着,耐心拿出书来看了七八页,自言自语地道:“没事,回去罢。”起身走有四五十步,飞机又在哄隆哄隆地响。因为这响声很远,昂头看看天空,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就坦然在路边站着,只管对飞机响声所在的空中看去。眼前五六里,有一排大山,挡着北望重庆的天空,在那里虽有声音,却看不到飞机,也就安心站着。不想突然一阵飞机响动,回转头向上一看,却是八架敌机,由左边山顶的天空横飞过来。要跑,已是来不及,站着又怕目标显然,只好向路边深沟里一跳。就在这时,半空里“嘘唧唧”一阵怪叫,他知道这是炸弹向下的声,心想完了完了,赶快把头低着,把身子伏着,贴紧了沟壁,把身体掩蔽住。紧接着就“哄咚”一声,他只觉咚咚乱跳,也不知道沟外面危险到了什么程度。约莫五分钟,听听天空的飞机声,已是去远了,微抬着头向沟外看去,天空已是云片飘荡。蔚蓝的天幕下,并没有别的痕迹。慢慢伸直腰来,看到右边小山外,冒出阵阵的白烟。
看这情形,一定是刚才“嘘唧唧”那一声,把炸弹扔在山谷。那边虽有三五户荒凉人家,也是个深谷,实在不值得一炸。那个地方,倒是常有村里人藏着躲警报,莫非这也让敌人发现了吗?这么一来,他又不敢回家了,呆了半晌,只好还是在竹子荫下坐着,看看太阳影子,已经偏到西方去了,整天不吃不喝,实在支持不住。而且今天为了那保长太太的哕唆,又起身特别早。自己坐了二十来分钟,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向回家的路上走。还算好,接连遇到两个行人,说是还有一批敌机未到,防护团只放行人向村子外走,不让人进去,他站着看看天色,再看四周,今天整天闹空袭,路上行人断绝,连山缝子里的乡下人都没有出来,大地死过去了。口里干得发躁,肚里一阵阵饥火乱搅着,实在想弄点东西装到胃里去。想到上午来时,在团山子老刘家里,有一碗马尿似的茶‘未曾喝下。现在既不能回家,再到团山子去,寻一碗黄水喝罢。这样想着,不再考虑’就起身走。那两本绞治通鉴》,这时捏着,实在感到吃力。走了三五十步,遇到两个躲警报的同志,向东边小山上大声叫着:“可以卖吗?随便你要多少钱。”看时,有个乡下人,挑着一副箩担,由李树林子里走出来。他大声答道:“还不是在街上卖的价钱,多要朗个?我也发不到你的财。”说话的正是刘老板,原来挑的是新摘下来的李子。这两位同志听说,立刻迎了上去。
李南泉站着看了一会,见那两位躲警报的同志,很快由那边山坡上,各把衣服兜着百十个李子回来。他在饥火如焚之下,看到那鸡蛋大的李子,黄澄澄的颜色中,又抹了些朱红,非常引人注目,便情不自禁,向那山坡走去。刘老板正挑了那箩担,向大路上走来,两人遇个正着。那竹箩恰是没有盖子,满箩红黄果子上,带几枝新鲜的绿叶子,颜色是非常调和、好看。而且,有一阵阵的果子清香,向人鼻子里冲了来。便道:“刘老板,我饿得厉害,你卖斤李子我吃罢。”他道:“称就是嘛,随便你给钱。”李南泉笑道:“我今天要作个一百零一回的事。出来得太急,身上分文未带。我要赊账。”刘老板对他周身看了一遍,不觉笑了:“李先生也不缺少我们的钱。称嘛。”说着,他倒是大方,立刻用铜盘称,给李南泉称了二三十个大李子。他道:“两斤,够不够?”李南泉是不大喜欢吃水果的人。尤其是桃子、李子,不怎么感兴趣。便笑道:“我三年不吃一个李子,这么些个李子,那简直是够吃半辈子的。不过今天是例外。”说着,将长衫大襟牵起来,让他把李子倒在衣兜里。一方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但手不曾摸到衣袋,立刻感觉到自己是多此一举。好在这位刘老板却也相识,挑起担子就叮嘱了道:“二天上街,由你门前,我吼一声,你就送钱给我,要不要得?”李南泉答应着,已是取了个李子在手,在衣襟上摩擦了几下,立刻送到嘴里去。
李子这东西,不苦就酸,完全甜的,不容易得着。这时把李子送到嘴里,既甜又脆。尤其是嚼出那种果汁,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饮料,可以和它相比。很快地,不容自己神经支配,这李子就到了肚里。站在路上,不曾移脚,就把衣兜里的李子吃完了一半。肚里有了这些水果,不是那样扯风箱似的向外冒着胃火了。这就牵了衣兜,依然回到竹子荫下去坐着。直到把最后一枚李子都送到嘴里去了,才抬头看看太阳,已是落到西边山顶上去了。饥渴都算解决了,扶着手杖,在山谷的人行道上徘徊。依然看不到有躲警报的人向村子里走。由早上八点钟起,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解除警报,这却是第一次。不知道敌人换了什么花样,也就不敢冒险回家。徘徊了又是一小时,太阳早就落到山后面去。山阴遮遍了山谷,东面山峰上的斜阳返照,一片金光,反是由东射到草上和树叶子上。一座山谷,就是自己一个人,只有风吹着面前庄稼地里的叶子,嘎嘎作响。石板路边的长草,透出星星的小紫光。蚱蜢儿不时地由里面跳出来。小虫儿在草根下弹着翅子。他想,大自然是随时随地都好的,人不如这些小虫,坦然地过着自然的生活,并没有战争和死亡的恐怖。于是呆望了四周,微微地叹着气。在山谷外,忽然有了叫唤声道:“回来罢,解除了。”“解除了”三个字,除是特别宏亮而外,还又重复了一句。
这“解除了”三个字,等于在人心理上解下一副千斤担子,首先是让人透过一口气来。于是迎着声音走去。果然是村里人来迎接逃警报的,老远打着招呼。随着,也就听到了村子里解除警报的锣声。“瞠”的一声,又“瞠”的一声,缓缓响了起来,散在四周山沟里。天然洞子里的人,四面八方地钻到大路上。大家都说,今天闹了一天,是出乎意料。李南泉吃了十多个李子,已经不饿了。一条宽不到三尺的石板路上,扶老携幼的难民,抢着回家吃喝、休息。且让在路边,随停随走。将到村子口上,却看到自己的太太带了三分焦急的样子,很快向这边走着,便老远地叫道:“怎么向这里走?有什么问题吗?”她道:“家里没有问题。你看,从太阳出山起,直到现在,你不吃不喝,解除警报多久,你又没回来。我急得了不得。”李南泉笑道:“没关系,什么大难临头,我都足以应付,躲一天警报,算不了什么。刚回家,孩子们吃点喝点,你不该丢了他们出来。”李太太沉着脸道:“那么,是我来接你接坏了。”她也不再作声,转身就走,而且比来时走得还快。李南泉看着她的后影,不觉笑了。心想,回家去给她道个歉罢。正走了几步,迎面又来了一串人,第一个人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是那个干游击商的老徐。后面三个女子,是坤伶杨艳华、胡玉花、王少亭,最后是刘副官。他立刻明白了,前一个后一个,把这三个女孩子要押解到刘副官家里去喝酒打牌。这不是刚刚解除警报吗?这种人真是想得开。于是又站在路边让着路。
第六章 魂兮归来
这一行人最前面的老徐,虽是一副鸦片烟鬼的架子,可是他有了刘副官在一路,精神抖擞,晃着两只肩膀走路,两手一伸,把路拦住,笑道:“李先生哪里去?我们一路去玩玩。刘副官家里有家伙,大家去吊吊嗓子好不好?”李南泉道:“在外面躲了一天警报,没吃没喝,该回去了。”杨艳华这时装束得很朴素,只穿了一件蓝布长褂子,脸上并没有抹脂粉,蓬着头发,在鬓发上斜插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站着默然不作声,却向李南泉丢了个眼色,又将嘴向前面的老徐努了努。胡玉花在她后面,却是忍耐不住,向李南泉道:“李先生你回家一趟,也到刘公馆来凑个热闹吗?你随便唱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配戏。”李南泉笑道:“我会唱《捉放曹》里的家人,你配什么?”她笑道:“我就配那口猪得了!”杨艳华又向他丢了个眼色,接着道:“李先生若是有工夫的话,也可以去瞧瞧。这不卖票。”李南泉连看她丢了两回眼色,料着其中必有缘故,便道:“好的,我有工夫就来。”他口里是这样说着,眼神可就不住地向后面看刘副官,见他始终是笑嘻嘻的,便向他点个头道:“我可以到府上去打搅吗?”他笑道:“客气什么,客气什么?有吃有喝有乐,大家一块鬼混罢。日本鬼子,天天来轰炸,知道哪一天会让炸弹炸死。乐一天是一天。”说着,把手向上一抬,招了几下,说了两个字:“要来。”于是就带着三个坤伶走了。李南泉站在路头出了一会神,望着那群男女的去影,有的走着带劲,有的走着拖着脚步,似乎这里面就很有问题了。
他感慨系之地这样站着,从后面来了两位太太,一位是白太太,一位是石太太。全是这村子里的交际家,而白太太又是他太太的牌友。她们老远就带了笑容走过来。走到面前,他不免点个头打个招呼。白太太笑道:“杨艳华过去了,看见吗?”李南泉心想,这话问得蹊跷,杨艳华过去了,关我姓李的什么事?便笑道:“看见的。她是我们这疏散区一枝野花,行动全有人注意。”石太太笑道:“野花不要紧,李先生熏陶一下,就是家花了。听说,她拜了李先生作老师。”李南泉道:“我又不会唱戏,她拜我作老师干什么?倒是你们石先生是喜欢音乐的,她可以拜石先生的门。”石太太昂着头,笑着哼了一声,而且两道眉毛扬着。白太太笑道:“石先生可是极听内阁命令的。”她说这话时,虽是带了几分笑意,但那态度还是相当严肃。因为她站在路上,身子不动,对石太太有肃然起敬的意思。石太太就回头向她笑道:“你们白先生也不能有轨外行动呀。”李南泉心里想着,这不像话,难道说我姓李的还有什么轨外行动吗?也就只好微笑着站在路边,让这二位太太过去。他又想,这两位太太似乎有点向我挑衅。除非拦阻自己太太打牌,大有点不凑趣,此外并没有得罪她们之处,想着,偶然一回头,却看到石太太的那位义女小青,在路上走着,突然把脚缩住,好像是吃了一惊。李南泉觉得她岁数虽是不小,究竟还是很客气,站着半鞠躬,又叫了句“李先生”。
这样,李南泉就不能再不理会了。因道:“石小姐,躲警报你是刚才回来吗?今天这时间真不久啊!”他说这话,是敷衍她那半鞠躬。不料她听了,竟是把脸羞了个通红。李南泉想着,这么一句话,也有羞成通红之必要吗?她到底不是那读书的女孩子,不会交际,也就不必再多话了。可是,她脸上虽然红着,而眼睛还只是望过来。慢慢地走到身边,笑问道:“刚才石太太过去,向李先生提到了我吗?”李南泉这就有点醒悟,便连连摇着头道:“没有没有,刚才不是杨艳华过去吗?他们把杨老板笑说了一阵。”小青笑道:“石太太是不大喜欢看戏的。”李南泉道:“平常你称呼她妈妈,大姑娘,是吗?”她笑道:“是的,她让我那样叫。其实,她还生我不出。”说着,脸上又有一点红晕,再作个鞠躬礼,然后走了。李南泉心想,这奇怪呀:我们还是初次说话,听她的言谈之间,好像她不大安于这个义女身份似的。这种话,可以对我说吗?而且举止是那末客气。这件事得回家告诉太太。他心里憋着这才含笑向家里走。去家不远,就看到白太太、石太太站在行人路上,和自己太太笑着说话。自己来了,她们才含笑而去。李南泉道:“你还没有回家哪?该回家休息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李太太走着道:“别假情假意吧。我是个老实人。”李南泉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刚才是我言语冒犯了,你也别见怪。我倒有个问题要问你,那石小青不是称石太太作妈妈吗?”
李太太道:“你这叫多管闲事。”李南泉听着太太的口吻,分明是余怒未息。还是悄悄地跟着走回家去。小孩子们躲了一天警报,乃是真的饿了。正站着围了桌吃饭。平常李太太是必把那当沙发的竹椅子搬过来,让李先生安坐的。这时却没有加以理睬,自盛着饭在旁边吃。李南泉刚刚吃下去两斤李子,避开太太的怒气,且到走廊上去站站。只见邻居吴春圃先生,拿了一把旧手巾,伸到破汗衫底下,不住在胸前、背后擦着汗。他看到邻人咬着牙笑了一笑,复又摇摇头。李南泉道:“今天空袭的时间太久,吴先生躲了没有?”他笑道:“早上有朋友通知我,有好几批敌机来袭,躲躲为妙。我以为和往常一样,没吃没喝,带了全家,去躲公共洞子,谁知是这么一整天。冒着绝大的危险,在敌机走了的时候,回家来找到十几块大小锅巴和四枚西红柿,再送进洞给小孩子吃了,我老两口子,直饿到回家,抢着烙了两张饼吃,肚子还饿着呢。”李南泉道:“那公共洞子里,也有作警报生意的?”吴春圃道:“唉!我起初还不想省两文。一个小面,只有一二两,要卖五毛钱,我只好忍住了。不想也就是十几个小贩子,几百人一阵抢购,立刻卖光。等到我想买时,只剩了些炒蚕豆,买两包给孩子们嚼嚼,也就算了。天下没有什么是平等,躲警报亦是如此。你没有饿着?”李南泉笑道:“我几乎饿出肚子里的黄水来了。出门没带钱。比老兄更窘。”
吴春圃道:“你府上正在吃饭,你为什么在外面站着?”他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复。自己还是闲闲地站在走廊上。这时,天色黑了。山谷里由上向下黑下来,人家以外全是昏沉沉的。山峰在两边伸着,山谷像张着大嘴向天上哈气。看山峰上的天幕,陆续地冒着星点。这虽是几点星光,但头顶正中的光彩,有些乳白色。而这乳白色也就向深暗的山谷里撒下着微微的光辉。这种光辉,撒在那阴谷的郁黑的松林,相映得非常好看。李南泉不觉昂着头赞叹着一声道:“美哉,此景!”他正有点诗兴大发时,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阵阵的凉风拂来。回头看时,小白儿拿着扇子在身后,不住地扇着。便道:“你去吃饭罢;我不热。”吴春圃笑着操川语道:“要得要得,孝心可嘉。”小白道:“我妈妈说,蚊子多。给爸爸轰赶蚊子。”李南泉接过芭蕉扇,笑道:“少淘气就得了,去吃饭罢!”小白道:“饿得不得了,我们见了饭就吃。一刻工夫,就吃了三碗。妈妈Ⅱ怔嫂给你炒鸡蛋饭了。”李南泉笑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在团山子吃了两斤李子,不饿了。”他说着走进屋去,见太太还是脸上不带笑容,捧了一碗糙米饭,就着煮老豌豆吃,便抱着拳头拱拱手道:“多谢多谢!既是炒鸡蛋饭,何不多炒一点?”李太太道:“我们是贱命,饿了就什么都吃得下。”李南泉道:“从今日起我们不要因为这小事发生误会,好不好?”
李太太把糙米饭吃完了,将瓦壶里的冷开水倾倒在饭碗里,将饭碗微微摇撼着,把饭粒摇落到水里去,然后端起碗来,将饭粒和冷开水一起吞下。这就放下碗来,向李南泉一笑,摇了两摇头。
他道:“你这里面,仿佛还有文章。”李太太道:“有什么文章?你这是一支伏笔。我写文章虽然写不赢你,可是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你到刘副官那里,晚上还有个约会。你怕我拦着,先把话来封了门。其实,我晓得你是不爱和这种人来往的,虽然有杨艳华在那里,你去了也乐不敌苦。生在这环境里,这种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谅解。”说着,她从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过去,将椅子扇了几下,笑道:“饭来了,坐下来吃罢。今天够你饿的了。”这时,王嫂端着一大碗鸡蛋炒饭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饭面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猪油不少,便坐下扶着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来半碗?”她将扇子拂了两拂,笑道:“我不需要这些殷勤。”李南泉道:“我吃了两斤李子,已是很饱。决吃不下去这碗饭。”小山儿、小玲儿站在桌子边便同时答应着“我吃我吃”。李南泉分给孩子们吃,李太太却只管拦着。他且不吃饭,扶了筷子摇头道:“疾风知劲草。文以穷而后工,情以穷而后笃。”她“唉”了一声笑道:“你真够酸。我看你这个毛病,和另一种毛病一样,永远治不好。”吴春圃先生正在窗外,便打趣插嘴笑问道:“李先生还有什么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别火上加油呀!”吴春圃笑着走进屋来,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个贤惠人。”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对门的石太太,我决不敢在她们面,给她们先生开玩笑。”李南泉笑道:“石太太!她不成。吴兄,你记着我这话,将来有一台好戏瞧。”李太太张罗着请吴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对于南泉的行动,是从不干涉的。其实先生们有了轨外的行动,干涉也是无用。不过在这抗战期间,吃的是平价米,穿的是破旧衣,纵然不念国家民族的前途,过这一分揪心的日子,应该也是高兴不起来。我有时也和南泉别扭着。我倒不是打破醋坛子,我就奇怪着,作先生们的,为什么演讲起来,或者写起文章来,都是忠义愤发,一腔热血。何以到了吃喝玩乐起来,国家民族,就丢到脑后去了?我不服他们这个假面具。我就得说这样的人几句。”李南泉笑道:“你自然是一种正义感。不过……”他拖着话音没有说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该问我为什么也打牌了。可是我并没有作过爱国主义的演讲,也没有写过爱国的文章。根本我们就是一个不知道爱国的妇女,打打小牌,也不过是自甘暴弃的账本上再加上一笔。”吴先生笑道:“言重言重。李太太说出这话来,正是表示你对国家民族的热心。把这个轰炸机挨过去了,我们有几个爱好旧戏者,打算来一回劳军公演,那时,一定请你参加,谅无推辞的了。”说到戏,吴先生就带劲,最后来了一句韵白。
李南泉笑道:“吴兄,我看你也有一个毛病,是喜欢玩票。”吴春圃笑道:“咱这算毛病吗?叫作穷起哄。这穷日子过得什么嗜好都谈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开嗓子,自己唱戏自己听,这不用花钱。咱要来个什么游艺会,一切的开销,也是人家的咱才来。要说是玩儿个票,由借行头到场面上的,全得花钱。咱就买他两斤黄牛肉,自己在地里摘下几个西红柿,炖上一大沙锅,吃他个热和劲儿,比在台上过瘾可强多咧。”说着,哈哈一阵大笑。李太太笑道:“吴先生真想得开。”他笑道:“咱是有名儿的乐天派。抗战这年月,真是数着钟点儿过。若是尽发愁,不用日本人来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国人有弹性,大概俺就是这么一个代表。”说着,再打了一个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钱,这种便宜事,不见得常有。不过今天倒有这么一个机会。”吴春圃笑道:“别笑话。成天的闹警报,听说今天街上的戏园子都回了戏。谁还有那个兴致,开什么游艺会。”李太太道:“天底下的人不一样呀。有怕警报的,也有警报越多越乐的。你问他,今晚上有没有玩票的地方。他马上就要去参加。”说时,笑着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说来说去,必定要提到这上面来的。自己最好是装马虎含混过去。现在太太指到脸上来说,却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么聚会。那刘副官把几个女伶人接到家里去了,大概要闹半晚上清唱。”
吴春圃笑道:“我看到他们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内。”李南泉笑道:“你说的是杨艳华?”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么人家一说高足,你就说是杨艳华呢?”李南泉摇着头道:“我也就只好说是市言讹虎罢。”吴春圃也就嘻嘻一笑。大家谈了几句别的话,屋子里已是点上了灯。吴先生别去。李南泉擦了个澡,上身穿了件破旧汗衫,搬了张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来乘凉。李太太送了张方凳子过来,靠椅子放着。然后燃了一支蚊烟,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在方凳子上,接着把纸烟、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觉得太太的招待,实在有异于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报,你也该休息休息了。”李太太道:“我还好,我怕你累出毛病来,你好好休息罢。”说着,她也端了个椅子在旁边相陪。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将扇子轻轻拂着。眼望着屋檐外天上的半钩月亮,有点思乡。连连想着《四郎探母》这出戏,口里也就哼起戏词来。太太笑道:“戏瘾上来了吗?”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体疲乏得抬不动了,什么瘾也没有。”太太也只轻轻一笑。约莫五六分钟,忽然一阵丝竹金鼓之声,在空洞的深谷中,随了风吹来。李太太道:“刘副官家真唱起来了。”李南泉道:“这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说他不知死活,还觉得轻了一点。”李太太道:“他们也是乐天派,想得开吧?”
李南泉也只好笑了一笑,但没有五分钟,走廊那头吴先生说着话了。他笑道:“李先生,你听听,锣鼓丝弦这份热闹劲。”李南泉道:“咱们不花钱在这里听一会清唱罢。这变化真也是太快了。两小时前,我们还在躲炸弹,这会子我们躺着乘凉听戏了。”吴先生说着话走过来,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来让坐。吴先生将扇子拍着大腿,因道:“站站罢,不坐了。”李南泉道:“精神疲乏还没有复元。坐着摆摆龙门阵。”吴春圃道:“不是说参加刘副官家的清唱吗?咱们带着乘凉,便走去瞧瞧,好不好?”李南泉笑道:“老兄还是兴致不小。”他道:“反正晚上没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她道:“刘家我不认识。”他道:“那末,李先生,咱们去。唔!你听,拉上了反二簧不知道杨艳华在唱什么,好像是《六月雪》。走罢!”李南泉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道:“你就陪着吴先生瞧瞧去罢。”李南泉站起来踌躇着道:“我穿件短袖子汗衫,不大好,我去换件褂子。”他走进屋里去,叫道:“筠,你来给我找件衣服。”李太太走进屋子,李先生隔了菜油灯,向太太笑道:“这可是你叫我去的。”她笑道:“别假惺惺了,同吴先生去有什么关系?可是回来也别太晚了。”他伸了一个食指道:“至多一小时。也许不要,三四十分钟就够了。”她微笑着没说什么。李先生换了件旧川绸短褂子,拿了柄蒲扇,就和吴先生同路向刘副官家里去。他们家是一幢西式瓦房,傍山麓建筑,门口还有块坦地。
坦地上面是很宽的廊子,桌椅杂乱地摆着。桌上点了两盏带玻璃罩子的电石灯,照得通亮。茶烟水果,在灯下铺满了桌面。走廊的一角,四五个人拥着一副锣鼓,再进前一点,两个人坐着拉京胡与二胡。一排坐了三个女戏子,脸都微侧了向里。此外是六七个轻浮少年,远围了桌子坐着。有个尖削脸的汉子满脸酒泡,下穿哔叽短裤衩,上套夏威夷绸衬衫,头发一把乌亮,灯光下,兀自看着滴得下油来。他拿了把黑纸折扇站在屋檐下,扯开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戏(潇何月下追韩信》。刘副官满脸神气,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两手叉着腰,也站在屋檐下。村子里听到锣鼓响都来赶这份热闹,坦地上站着坐着有二三十人。刘副官等那酒泡脸唱完一段,鼓着掌叫了一声好。那烟卷落到地下去了,他也不拾起来。一回头看到吴、李二位,连忙赶过来,笑道:“欢迎,欢迎。老丁这出戏唱完了,我们来出全本的((探母回令》,就差一个杨宗保。李先生这一来,锦上添花,请来一段姜妙香的《扯四门》。”李南泉笑道:“我根本不会。我看你们改《法门寺》罢。吴教授的刘瑾,是这疏建区有名的。”吴春圃道:“不成,咱这口济南腔,那损透了刘瑾,咱是刘公道咧。”刘副官鼓了掌道:“好!就是《法门寺》带《大审》。刘瑾这一角,我对付。”说着,挺起胸脯子摇头晃脑地笑。随后向走廊上他家的男佣工,招了两招手,又伸着两个指头,那意思是说招待两位客人。
他们的佣工,看到主人这样欢迎,立刻搬着椅子茶几,以及茶烟之类前来款待。那个唱追韩信的老丁,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回转身来,迎着李南泉笑道:“无论如何,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黄鹤楼》好不好?我给你配刘备。”说着在他的短裤衩口袋里,掏出一只赛银扁烟盒子,一按弹簧,向吴、李二客敬着烟,随着又在另一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按着火给客人点烟。李南泉笑道:“丁先生虽然在大后方,周身还是摩登装备。”他笑道:“这是有人从香港回来带给我的玩意儿。我们交换条件,李先生消遣一段,我明天送你一只打火机。”这时锣鼓已经停了,两三个熟人,都前来周旋。老徐尤其是带劲,端着大盘瓜子,向吴、李面前递送。他笑道:“今天到场的人,都要消遣一段。我唱的开锣戏。已经唱过去了。”吴春圃道:“三位小姐呢?”说着向三个女角儿看去。她们到刘家来,却是相当的矜持。看到吴、李二人,只起着身,含笑点点头,并没有走过来。吴先生虽然爱唱两句而家道比李南泉还要清寒,平常简直不买票看戏。这几位女角,只是在街上看见过,却不相识,更没有打过招呼。这时三个人同时点头为礼,一个向来没有接触过坤伶的人,觉得这是一回极大的安慰,也就连连向人家点了头回礼。刘副官笑道:“怎么样,二位不赏光凑一份热闹吗?晚上反正没事,我家里预备了一点酒菜。把戏唱完,回头咱们喝三杯,闹个不醉无归。”李南泉心想,什么事这样高兴,看他时,昂着头,斜衔了烟卷,得意之至。
那刘副官倒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向走廊上坐着的女伶招了两招手道:“艳华你过来。”她笑着走过来了,因道:“李先生你刚来?这里热闹了很大一阵子了。”李南泉道:“躲警报回家,身体是疲倦得不得了。我原不打算来。这位吴先生是位老票友,听到你们这里家伙响起来了,就拉着我来看这番热闹。”吴春圃“啊哟”了一声道:“杨老板,你别信他的话,说我是个戏迷,还则罢了,老票友这三个字绝不敢当。”杨艳华道:“上次那银行楼上的票友房里,吴先生不是还唱过一出《探阴山》吗?”吴春圃道:“杨老板怎么知道?”她道:“我在楼下听过,唱得非常够味。有人告诉我,那就是李先生邻居吴先生唱的,我是久仰的了。”吴先生被内行这样称赞了几句,颇为高兴,拱着手道:“见笑见笑。”刘副官伸着手,拍了两拍她的肩膀道:“这二位都不肯赏光,你劝驾一番罢。”说着,他又摸摸她的头发。在这样多的人群当中,李南泉觉得他动手动脚,显着轻薄。不过杨艳华自身,并不大介意,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她倒是笑道:“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你唱什么、我凑合着和你配一出。”说着,微偏了头,向他丢了个眼风。他把拒绝和刘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层地冲淡了,笑道:“我实在不会唱。你真要我唱,我唱四句摇板。至于和我配戏那可不敢当。”老徐正把那个瓜子碟,送回到习隙上去,听了这话就直奔了过来,拍着手道:“好极了,杨老板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那简直是珠联璧合,什么戏?什么戏?”
杨艳华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徐先生别忙,仔细摔跤呀!”他在前面站定了,看到刘副官脸上,也有点不愉快的样子,便忽然有所省悟。因笑道:“索性请我们名角刘副官也加入,来一个锦上添花。”刘副官扛着肩膀笑了一笑,取出嘴角上的烟卷,弹了两弹烟灰,望了他笑道:“名角?谁比得上你十足的谭味呀。”老徐向他半鞠着躬,因道:“老兄,你不要骂人。”刘副官笑道:“你真有谭味。至少,你耍的那支老枪,是小叫天的传授,你不是外号老枪吗?”他笑道:“哪里有这样一个诨号?”说着,向四周看看,又向刘副官摇摇手。刘副官偏是不睬他,笑道:“今天晚上,好像是过足了瘾才来的,所以精神抖擞。”老徐向他连作了几个揖,央告着道:“副座,饶了我,行不行?”刘副官这才打个哈哈,把话接过去。老丁扯着主人道:“不要扯淡了,唱什么戏,让他们打起来,还是照原定的戏码进行吗?刘副官道:“艳华,你说唱什么?”她望着吴春圃笑道:“烦吴教授一出《黑风帕》,让王少亭、胡玉花两个人给你配,差一个老旦,我反串。”老徐道:“吴先生,这不能推诿了,人家真捧场呀。”吴春圃两个指头夹着烟卷,送到嘴边,待吸不吸,只是微笑。李南泉道:“就来一出罢。反正这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唱砸了,没关系。”吴春圃道:“你别尽叫别人唱,你也自己出个题目呀。要来大家来。你不唱我也不唱。”李南泉笑道:“准唱四句摇板。”杨艳华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垂着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两三句,行不行?”李南泉没有考虑,笑道:“那倒无所谓了。”
杨艳华笑道:“好罢,那我们来一出((红鸾禧》罢。”李南泉道:“这就不对了。说好了唱几句摇板,怎么来一出戏?”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罢,《红鸾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摇板,此外还有什么?统共是再加三句摇板,两句二簧原板,四句南梆子。”李南泉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错,你好熟的戏。”刘副官笑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干什么的!”杨艳华就在桌子上拿了烟卷和火柴来,亲自向李南泉敬着烟。这时那几个起哄的人都走开了。她趁着擦火柴向他点烟的时候,低声道:“你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罢!”他听了有些愕然,这里面另外还有什么文章。看她时,她皱了两皱眉头,似乎很有苦衷。刘副官站在走廊上,将手一扬道:“艳华,这样劝驾还是不行的话,你可砸了。”她笑道:“没有问题了。吴先生的《黑风帕》,李先生的《红鸾禧》。”刘副官还不放心,大声问道:“李兄,没有问题吗?”李南泉听了这个“兄”字虽是十分扎耳,可是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倒怕拒绝了,会给她什么痛苦,因笑道:“大家起哄罢,可是还缺个金老丈呢。”刘副官道:“我行,我来。”说着,他回头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词,你给我提一声。”老丁、老徐听说立刻喊着打起家伙来《黑风帕》。老丁表示他还会锣鼓,立刻走过去,在打家伙人手上,抢过一面锣。锣鼓响了,这位吴教授的嗓子,也就痒了。笑着走到走廊边,向打小鼓的点了个头道:“我是烂票角票,不值钱,多照应点。”回过身来,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调门是低得很,请把弦子定低一点。”刘副官走过来,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吴兄真有一手,不用听他唱,就看他这分张罗,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李南泉看他这番下流派的亲热,心里老大不高兴。但是既和这种人在一处起哄,根本也就失去了书生的本色,让他这样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实在没多大兴致。”刘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气,这还不是看我刘副官的三分金面吗?”说着,伸了个食指,向鼻子尖上指着。
这时,《黑风帕》的锣鼓已经打上,刘副官并没有感到李南泉之烦腻,挽了他一只手,走上走廊,佣工们端椅子送茶烟,又是一番招待。李南泉隔了桌面,看那边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着耳朵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笑容。那边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泼,而且也是向不避什么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脸上也就找不出什么笑容。李南泉想着,平常这镇市上,白天有警报,照例晚上唱夜戏。今天戏园子回戏,也许不为的是警报的原因。只看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来到这里,戏园子里还有什么戏可唱?这一晚的营业损失,姓刘的决不会负担,她们大概是为了这事发愁。但就个人而言,损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对三人望着。那胡玉花和吴先生配着戏,是掉过脸向屋子里唱的,偶然偏过头来,却微笑着向李南泉点点头。但那笑容并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怜的孩子之列。这就心里转了个念头,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应该在这地方多停留些时间,看看姓刘的有什么新花样。他正出着神,刘副官挨了他身子坐下扶着他肩膀道:“我们要对对词儿吗?”他笑道:“这又不上台,无所谓。忘了词,随便让人提提就是了。”他这个动作,在桌子那边的杨艳华,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对对?”刘副官道:“老李说不用对了。反正不上台。”杨艳华向他道:“我们还是对对罢。在坝子’上站一会儿。”说着她先走,刘副官也跟了去。李南泉看他们站在那边坦地上说话,也没有理会。
过了一会,刘副官走过来,笑道:“艳华说,她不放心,还是请你去对对罢。”李南泉明白,这是那位小姐调虎离山之计,立刻离开座位,走到她面前去。艳华叫了声“李先生”,却没有向下说,只是对他一笑。李南泉道:“咱们对对词吗?”她笑道:“对对词?我有几句话告诉你。”说着又低声微微一笑。李南泉道:“什么话,快说!”说着,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说。”杨艳华道:“不用快说,我只告诉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脱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李南泉道:“脱不倒手?为什么?这里是监牢吗?”杨艳华道:“不是监牢,哼!”只说到这里,刘副官已走了过来,杨艳华是非常的聪明,立刻改了口唱戏道:“但愿得作夫妻永不离分。”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们可以把这台戏唱完。”刘副官笑道:“你们倒是把词对完呀!”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风帕》快完了。”他说着,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着,忽然想过来了,刚才她突然改口唱戏,为什么唱这句作夫妻永不离分。固然,《红鸾禧》这戏里面,有这么一句原板。什么戏词不能唱,什么道白不能说,为什么单单唱上这么两句?他想到这里,不免低了头仔细想了想。就在这时,一阵鼓掌,原来是《黑风帕》已经唱完了。刘副官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因道:“该轮着你了。”杨艳华坐在桌子这面,对刘副官又瞟了一眼。李南泉笑着点点头。这算是势成骑虎,决不容不唱了。锣鼓打上之后,他只好站着背转身去,开始唱起来,第一句南梆子唱完,连屋子里偷听的女眷在内,一齐鼓掌。
在这鼓掌声中,大家还同时叫着好。李南泉心里明白,《红鸾禧》出场的这两句南梆子,无从好起。什么名小生唱这几句戏,也不见有人叫好。当然这一阵好,完全属于人情方面。在这叫好声中,还有女子的声音。谁家的誊属,肯这样捧场?他有点疑惑了。但同时也警戒着自己,玩票的人,十个有九个犯着怕叫好的毛病,别是人家一叫好,把词忘了,于是丢下这些还是安心去唱戏。到了道白的时候,锣鼓家伙停着。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两唱,当大家静静听着的时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团字扣准了说着。同时,他也想到,这是白费劲。在这四川山窝子里听京戏的人,根本是起哄,几个人知道尖团字?可是他这念头并未过去,在一段道白说完之后,却听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声好。这是个奇迹,却不能不理会,回头看去,杨艳华微笑着,向他点了两点下巴。那意思是说“不错”。他也就会心地回个微笑。等到金玉奴上场,杨艳华也十分卖力地唱白。她本是江苏人,平常说京腔,兀自带着一些南方尾音。现在她道起京白了,除了把字咬得极准,而且在语尾上,故意带着一些娇音,听来甚是入耳。李南泉听她的戏多了,在台上没有看到她这样卖力过。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态度。后来刘副官加入唱金松一角,他根本就是开玩笑的态度,笑向杨艳华道:“他是个要饭的秀才,请到咱们家来喝豆汁。这要是吃平价米的大教授,你不冲着他叫老师,那才怪呢。”这么一抓哏,连杨艳华也忍不住笑。吴春圃也高兴了,大声笑着叫好。
这出《红鸾禧》,三人唱得功力悉敌。唱完,场面上人放下家伙,一致鼓掌叫好。那打小鼓的,是戏班子里的,站起身来,向李南泉拱拱手道:“李先生,太好太好,这是经过名师传授的。”那杨艳华站在桌子边斟着一杯茶喝,在杯子沿上将眼光射过来向他看着。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他的微笑,不仅是她这个眼风。他觉得今天这出戏,和她作了一回假夫妻,却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儿。取了一支烟吸着,回味着。他的沉思,被好事的老徐大声喊醒,他笑道:“过瘾过瘾,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李南泉道:“别起哄罢,早点回家去休息,打起精神来明天好跑警报。杨老板,你们什么时候下山?我和吴先生可以奉送你们一程。”杨艳华道:“好极了,等着我。我们怕走这山路。”她说着话,绕过那桌子,走到李南泉面前来相就。刘副官举起一只手,高过了头顶,笑道:“别忙别忙。我家里办了许多酒菜,你们不吃,难道让我自己过节不成?”说着他又一伸手,将李南泉衣襟拉着,因道:“老李,你不许走,走了不够朋友。”李南泉心想,左一声老李,右一声老李,谁和你这里亲热。可是心里尽管如此,面子上又不好怎样表示不接受。因笑道:“这样夜深了,吃了东西,更是睡不着觉。”刘副官笑道:“那更好,我们唱到天亮。喂!预备好了没有?先把菜摆下,我们就吃,吃了我们还要再唱呢。”他说着话,突然转了话锋向着家里的男女佣工传下命令去。大家答应着,早就预备好了,有些菜凉了,还要重新再热一道呢。刘副官高抬着两手,向大家挥着,连连说请。
到了这时,想不赴他的宴会,却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吴春圃看看,笑道:“我们就叨扰一顿罢。”大家走进刘副官的屋子,是一间很大的客厅,虽是土墙,石灰糊着寸来厚,像钢骨水泥的墙壁一样。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开,屋子里放着四盏电石灯,白粉墙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摆设下两个圆桌面,上铺了洁白的桌布,杯筷齐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么盛典,姓刘的这样大事铺张?吴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问道,刘先生家里有什么事吧?正好老徐还站在屋子外面,两人不约而同地退了出来。李南泉问道:“老徐,你实说,今天这里有什么喜事?我们糊里糊涂地来了,至少也该道贺道贺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后道:“我实告诉你罢,老刘做了一票生意挣了两个三倍,大家和他一起哄,他答应拿出一笔钱来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让人家知道这件事的,你若给他道贺,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里糊涂地请,我们就糊里糊涂地吃罢。说着分开左右手,就把两人拉进了屋子。他们耽误了五分钟,这两张桌子就坐满了人了。就只有东向这张桌子,空着上手两个座位。刘副官拉着他们就向首席上面塞了过去。李南泉道:“我怎么可以坐那里?”那姓刘的力气又大,连推带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着,而且还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谁要客气,骂我王八蛋。”
李南泉这时,不能不接受了,只得接着酒杯,站起来一喝而尽。刘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将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够交情,够交情。”于是回转脸来向吴春圃笑道:“我们虽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见面,很熟了。客气就大家煞风景。请坐请坐。”吴春圃看看两席的人,也只好坐了。刘副官找着桌上一个大杯子,斟满了一杯酒,高高举平额头,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拼你小杯,干不干?”吴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回敬一杯,行不行?”刘副官道:“没有问题,我先干了。”说着,举起大杯子,向口里咕嘟着。然后翻过杯子,向吴春圃照了照杯。吴春圃陪着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刘副官更是奋勇,自取过酒壶来,向杯子里斟着。把酒杯对着口,连杯子带头脖一齐向后仰着,那杯酒也就干了。吴春圃是敬酒的人,酒还没有喝完呢,主人既干,自不容有什么犹豫。喝完了酒,他方才坐下,刘副官就转到对面桌子旁,两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预备得多。若不把我预备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闹他个通宵,明日接上跑警报。”他好像是句开玩笑的话,可是李南泉听到,就在心上留下了个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刘副官道:“为什么回敬?”老徐笑道:“你心里明白就得了嘛!”回敬决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刘副官拿着那杯酒在手上,呆站着望了他,总有三四分钟之久,没有说话。老徐立刻端起杯来喝着,连道:“罚我罚我!”
刘副官道:“哼!你自己认罚,不然我灌你三大杯。”他说着话时,沉着面孔,没一点笑容,那老徐非常听他的话,端起酒杯来喝干,接上又喝下去两杯。刘副官道:“各位看见没有,酒令大似军令,谁要捣乱就照着老徐的这个例子。我现在拿手上这杯酒打通关,打不过,我一百杯也喝。”说着,把手上那酒杯子举了一举。接着,又指着下方坐的一个汉子道:“由你这里起。”李南泉认得他,他是个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陈,在街上开爿小杂货店,终日里和那些副官之辈来往,可能他的本钱,就是这副官群的资本。小陈虽是小生意买卖人,外表很好,穿着西服。因为这样,也有人误会着他是完长公馆的职员。他在下属社会上,也就很混得过去。只是见了这些副官之流,却是驯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着。这时刘副官在屋子中间,首先指着了他,吓得立刻举着杯子站起来,半鞠着躬笑道:“刘副官要我喝多少?”刘副官道:“你简直是个笨蛋。不是说打通关吗?我们划拳。你输了,喝酒,我再找下面的人。也许,你会赢的,那我们就再划。傻小子懂不懂?”小陈笑道:“懂,但是我不会划拳,我罚杯酒行不行呢?”刘副官摇着头道:“不行,第一个轮着你,就放着闷炮,太煞风景了。要罚就罚十杯。”小陈笑道:“那我就划罢。我若错了,请刘副官原谅一点!”刘副官道:“哪来那么些个废话,先罚一杯再划拳。”小陈道:“是是是,先罚我这杯。说着把端的酒喝下。”吴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刘的这样气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陈难受,将手拐子轻轻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对看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那姓刘的向来就是这样玩惯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人不满。站在屋子中间七巧八马,伸着拳头乱喊。这小陈不会划拳,而且不敢赢刘副官的拳,口里随便着叫,他出两个指头,会把大拇指、小拇指同伸着,像平常比着的六。老徐立刻站起来将手拦着,笑道:“小陈,你输了,哪有这样伸手的法子?”那小陈笑着点头道:“我是望风而逃,本就该输,罚几杯?”老徐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不妥,望了刘副官道:“应该怎么办,向令官请示。”刘副官道:“喝一杯算了。谁和这无用的计较。”小陈被人骂着“无用”,不敢驳回半个字,端起面前的酒杯喝光。于是刘副官接着向下打通关,把全桌人战败了,他才喝三杯酒。他端了杯子,走过这席来,依然不肯坐下,将杯子放在桌子下方,向桌上一抱拳,笑道:“不恭了,由哪里划起?”三个女伶都是坐在这桌子上的,杨艳华道:“刘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们三个人,全不会喝酒,也不会划拳。”刘副官道:“那边桌上的女宾有先例。拳是人家代表,酒可是要自己喝。如其不然,就不能叫作什么通关。喝醉了不要紧,我家里有的是床铺,三人一张铺可以,一人一张铺也可以。”杨艳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红起来,垂着眼皮不敢正视人,刘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吴、李二人身上,点着头,又抱了抱拳,笑道:“从哪位起?那旁桌上,让我战败得落花流水,你们可别再泄气呀。”他面前正有一张空的方凳子,他便一脚踏在上面,拿起筷子,挟了一大夹菜,送到口里去咀嚼着。吴春圃还是初次和这路人物接触,觉得他这份狂妄无礼,实在让人接受不了。只是望了他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
李南泉知道吴先生为人,兀自有着山东人的“老赶”脾气,万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语冲犯了姓刘的,那会来个不欢而散。于是站起来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关,先由我这里起罢。杨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说着,向杨艳华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应该是无所谓了。”杨艳华笑道:“半杯行不行?”吴春圃道:“半杯,我代劳了罢。”刘副官摇着头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吴春圃笑道:“吃完了,你不还是要她唱吗?”刘副官对了她道:“小杨,听见没有,吃了饭,还要唱呀。”杨艳华也没作声,只是微笑着。刘副官交待已毕,立刻和李南泉划起拳起。这席的通关,没有让他那样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脸红红的,就在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断地找着她说话,最后偏过头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着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几?应该找个主了,老唱下去有什么意思,我们这完长公馆里的朋友,你爱哪一个?你说,我全可以给你拉皮条。”胡玉花将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说得那样难听。”刘副官笑道:“我该罚,我该罚,应该说介绍一位。不,我应该说是作媒。你说,你愿意说哪一个?”胡玉花把他面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罚你酒。”他倒并不推辞,端起杯子来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罚,话也得说,你说,到底愿意我们完长公馆里哪一位?”胡玉花道:“说就说嘛,唱戏的人,都是脸厚的,有什么说不出来。哪个女人不要嫁人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要紧。”刘副官拍着手道:“痛快痛快,这就让我很疼你了。你说,愿意嫁哪个?”
胡玉花道:“你们完长公馆出来的人,个个是好的,还用得着挑吗?”刘副官将头一晃道:“那你是说随便给你介绍哪一位,你都愿意的了?”胡玉花笑道:“可不是?”李南泉听了,很是惊异,心想,这位小姐,并没有喝什么酒,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姓刘的说得出,做得出,他真要给她介绍起来,那她怎么办?连杨艳华、王少亭都给她着急,都把眼睛望了她。可是她很随便,因笑道:“可是我有点困难。”刘副官道:“有什么困难?我们不含糊,都可以和你解决。”胡玉花摇着头笑道:“这困难解决不了的。实对你说,我嫁人两年了,他还是个小公务员呢。”刘副官道:“胡扯,我没有听到说过你有丈夫。”胡玉花脸色沉了一沉,把笑容收拾了,因道:“一点不胡扯。你想呀,他自己是个公务员,养不起太太,让太太上台唱花旦,这还有好大的面子不成,他瞒人还来不及呢,我平白提他干什么?不是刘副官的好意,要给我说媒,我也就不提了。”刘副官道:“真的?他在哪一个机关?”说着,偏了头望着胡玉花的脸色,她也并不感到什么受窘,淡笑道:“反正是穷机关罢了。我若说出来,对不住我丈夫,也对不住我丈夫服务的那个机关。你不知道,我还有个伤心的事。我有个近两岁的孩子,我交给孩子的祖母,让他喂米糊、面糊呢。”刘副官将手一拍桌子道:“完了。我的朋友老黄‘已经很迷你的,今晚上本也要来,为着好让我和你说话,他没有来。老黄这个人,你也相当熟。人是很好的,手边也很有几个钱,配你这个人,绝对配得过去。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那没有话说,我明天给他回信,他是兜头让浇了一盆冷水了。”
胡玉花笑道:“你们在完长手下做事,有的是钱,有的是办法,怕讨不到大家闺秀作老婆,要我们女戏子?”刘副官道:“大家闺秀也要,女戏子也要,吓!小胡,你和我说的这个人交个朋友罢。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没有来,一切责任,有我担负,反正他不会亏你。”李南泉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一阵怒火,由心腔子里直涌,涌到两只眼睛里来。这小子简直把女伶当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面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可是看胡玉花本人,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谢谢你的好意。说起黄副官,人是不错,我们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么地方。这也用不着刘先生有什么担待。”刘副官将手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丫头真有手段,可是老黄已经着了你的迷,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胡玉花撇着嘴角,微笑了一笑。对于他这话,似乎不大介意。吴春圃笑着点点头道:“胡小姐真会说话,我敬你一杯酒。你随便喝,我干了。”说着,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干了。胡玉花只端着杯子,道了声谢谢。刘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聪明过顶了,喝口酒要什么紧。这里大家都在喝,有毒药,也不会毒死你一个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黄那里去。可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事。”说着,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阵。李南泉看他这样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着问题还没有达到杨艳华身上,应该给她找个开脱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说话,默想着怎样找机会,他想着,姓刘的已借了几分酒意,无话不说,在问题的本身,决不能不把三个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这样转着念头,有十分钟之久,居然有了主意。
他问道:“刘副官,我说句正经话。我打听打听,完长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姓刘的这小子,虽是很有了几分酒意,可是一提到完长,他的酒意,自然就消灭了,立刻正了颜色问道:“李先生有什么事吗?”李南泉道:“当然有点事。我一个朋友,在贵完长手下当秘书,是专办应酬文件的。”刘副官道:“是孟秘书?”李南泉道:“对了,他写信给我,要同完长一路到这里来住些时候,并说贵完长约我谈谈。我一个从来不过问政治的人,约我谈些什么呢?我已回信婉谢了。可是,孟秘书前天又专人送了一封信来,说是完长一定要约我谈谈,请我在最近几天,不要离开本地。他还附带一句,所谈也无非风土人情而已。这样,我当然不拒绝。”刘副官站起来道:“那怎么能拒绝呢?孟秘书来了,我会亲自来给李先生报告。李先生,你务必要到。”李南泉道:“我所以要和你打听完长行踪者,就在于此。过两天,我也想进城去一次。若是我进城去了,完长又来了,两下里就走差了。”刘副官道:“进城有什么事,交给我,我托人代办就是了。无论如何,你得在乡下等着。而且这几天,不断闹警报,你跑到城里去赶警报,那也太犯不上。”李南泉心中大喜,这一着棋居然下得极为准确,因笑道:“那也好,见到孟秘书,你就说我在家里等着了。你就是对完长直接提到也可以,只要你不嫌越级言事。”刘副官道:“这事是孟秘书接洽的,当然还是由他去办。”说着笑了一笑道:“恐怕是完长要借重李先生。其实,这穷教授真可以不干了。完长待人是最为优厚的。我们欢迎李先生出山来做事。”
这席话,接连有几声完长,早把那边的老徐惊动了,正是停杯不语,侧耳细听。等到刘副官劝李南泉作官,他就实在忍不住了,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贺你一杯。”李南泉道:“你这酒贺得有点莫名其妙吧?你以为我要见完长,这是可贺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见完长的话,你也可以去见他。”老徐缩着脖子,伸了伸舌头,然后摇摇头道:“凭我这副角色,可以去见完长?来来来,干了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罢,你若愿意见完长,你打听着他哪日下乡,在公路头上等着。等到下汽车上轿子,你向他行个三鞠躬,我保证这些副官,没有哪个会轰你。”刘副官道:“那没有准,他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样子,站在路边等完长的汽车,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们喝。”说着端起杯子来。李南泉虽嫌老徐这家伙无耻过顶,可是不接受他这杯酒,他可下不了台,借了刘副官端杯子的机会,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两个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于是半鞠着躬道:“谢谢。”姓刘的笑道:“滚罢。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面子,人家会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滚可不行,地方太小,我只有溜了回去。”于是装着鬼脸,笑着回席去了。李南泉想着,这鸦片鬼无非是靠了完长手下几位副官的帮忙,作些投机生意罢了,本钱还是他自己的。为什么要受姓刘的这份吆喝?这姓刘的一群人,简直是地方上一霸,这三个女孩子若在这里过夜,真不知会弄出什么丑事来的。
这样想着,更进一步地想要把杨艳华等救出去。于是放下杯子,问道:“孟秘书和刘副官很熟吗?”他道:“有时候我到孟秘书家里去拿信件,倒是认得的。”李南泉道:“那末,你也未必知道他有什么事约我了。据我想着,有一种四六文章,孟秘书弄得不十分顺手,他是作唐宋八大家一派文字的。必定有什么四六文字,保荐我一笔买卖。我倒不一定卖文给完长,我愿送他几篇文章作个交换条件。第一件事,就是许我随便请见。见不见由他,可别经过挂号那些手续,我想可以办到的。他有文章叫我写,不当面交待怎么可以?第二件事,我对这疏建区的大家福利,作一点要求。反正也用不着完长捐廉,只要他下个条子就行。你看,他肯答应吗?”刘副官道:“第一件事,当然没有问题。不过,关于地方上的,我倒是劝李先生少和他谈。他下个条子不要紧,可把这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连保甲长在内,要累个七死八活。”李南泉道:“我和他说的,一定都不是大家麻烦的事。我不是这疏建区的人,我愿地方上麻烦,我愿得罪地方上人?”刘副官点头道:“这话对极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来,敬李先生一杯酒。”说着,端起酒杯子来。李南泉陪着他喝酒,却只管谈谈孟秘书和完长。由他的言辞里,刘副官知道他对完长手下的二、三路人物,着实认识几个。吃过饭,刘副官又吩咐家人熬着云南的好普洱茶敬客。李南泉道:“大概一两点钟了,我们不能真玩个通宵,我要告辞了。月亮没有了,杨小姐,你带有手电筒吗?”她心里一机灵,便笑着迎上前道:“李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送你回府罢。我有手电筒呀。”胡玉花道:“那我们要一路走了,我没有灯亮。”
李南泉故意装着不解,问道:“什么?你们来这些个人,只带一盏灯亮吗?好罢,:我们共着一只手电筒走。我和吴先生还可以送你们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电在不在你手上?”那个唱小生、又带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实得很,年岁也大一点,她始终是不作声。李南泉虽知道她身上的危险性比较少些,可是也决不能丢下,因之故意向她这样问了一声。她道:“手电筒小杨带着呢。”杨艳华手里拿了手电筒一举,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胆大了,我在前面引路。”说着,先走出了屋子门,走到走廊屋檐下站着。刘副官道:“这么多人,一只手电不够,让老徐送送罢。手电灯笼,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只手,便向门外走,笑道:“刘副官,不必客气了,打搅了你一夜。只要有男人作伴,没有灯火,我也是一样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刘的,还有拦着她们的样子,便向前握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着实打搅了阁下。以往我们少深谈,还摸不着阁下的性格,今天作了这久的盘桓,我才明白,刘先生是个极洒脱的人,也是个极慷慨的人,有便见着完长,我一定要说项一番。”刘副官没想到心里所要说的话,人家竟是先自说出来,这就满脸是笑地鞠着躬道:“李先生肯吹嘘一二,那就感激不尽。”李南泉笑道:“朋友,彼此帮忙罢,多谢多谢。”他说着,先退出屋来。吴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来送客时,李南泉带着三个女伶,已经走到院坝外面人行路上了。刘副官只得道一声“招待不周”,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着手电筒,向村子外走去。回头看那副官公馆,兀自灯火通明。
杨艳华默然亮着手电筒,只管朝前走,胡玉花道:“小杨,你还跑什么?离刘家远了,你以为还有老虎咬你?”她这才站住了脚,看看后面,并没有人跟上来,因道:“今天幸是李先生帮了个大忙。”吴春圃走在最后,这就向前两步,问道:“我看着三位小姐的样子,有些不自然。早有点纳闷。这样一说,我更有点疑心了。”李南泉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要我解围。再走过去一截路,请教杨小姐罢。”于是五个人默然地走着,到了李南泉家门外,便道:“杨小姐,我送你到街上罢。”她站住了脚,又把电筒向两头照了两下,因道:“不用了,至多,李先生站在这路头上五分钟,估量着我们到街上,后面并没有人追来,就请你回府。我们也就没事了。”这时,五个人梅花形地站在路头上,说话方便得多,吴春圃道:“到底晚上有什么事要发生?”杨艳华道:“今晚上这一关虽已过去,以后有什么变化,也难说呢。唱戏的女孩子,什么话说不出来,我就实说了罢。今天我们在老刘家闹了半夜,不是没有看到他太太吗?他太太住医院去了。而且这个也不是他的太太,是个伪组织。他太太住了半个多月医院,他就不安分了,常常找我的麻烦,我是给他个满不在乎,敞开来交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像交同性朋友一样。若像平常人交女朋友,就想玩弄女朋友的事,我远远地躲开,前几天他天天追着我,简直地说明了,要讨我作个二房。再明白点一说,在伪组织外再作第二个伪组织。”李南泉笑道:“这名词很新鲜。那么,那个病的是汪精卫,让你去作王克敏。”
杨艳华笑道:“李先生,你那还是高比呢。”吴春圃道:“不管王克敏汪精卫了,你还是归入本题罢,今天晚上好像是鸿门宴了,这又是怎么一个局面?我们糊里糊涂地加入,又糊里糊涂地把三位带出来了。”杨艳华道:“今天晚上,他是对付我和玉花两个,大概预备唱半夜戏,然后用酒把我们三人灌醉,让我们走不了。那个姓黄的,倒是真托刘副官作媒。”吴春圃道:“那姓黄的也是个大混蛋,托人说媒,也不打听人家是小姐还是太太。”杨艳华低声道:“玉花是胡说的。她还没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胡小姐真有办法,轻轻悄悄的,就把姓刘的给挡回去了。我倒问一声,姓刘的若和杨小姐开谈判的时候,你打算用什么手段对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罢了。他若真逼得我厉害,我就和他决裂。酒是灌不醉我的,凭你用什么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枪打死我。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身上带有手枪可以吓人,重庆带手枪的人多了,若是拿着手枪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那还成什么战时首都?”她说到这里,吴春圃还要继续问她两句。可是刚才李先生那阵笑声,早是把两家候门的主妇惊动了,隔着山溪,门“呀”的一声响,早是两道灯光,由草屋廊檐下射了过来。李南泉首先有个感觉,这简直是在太太面前丧失信用。原来说是去看看就回来的,怎么在人家那里大半夜?便道:“筠,你还没有睡?可等久了。”李太太道:“我也在这里听戏呀。夜深了,村子那头说话的声音都听到,别说你们又吹又唱了。”
杨艳华插言道:“李太太,你今晚上没去听义务戏呀。夜深了,我不来看你了。明天见罢。”李太太道:“是啊,忙了这么一天,你也应该回去休息了。”杨艳华道:“明天若是不跑警报的话,我一定来看师母。”隔着山溪的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她的称呼,李南泉只好低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杨艳华笑道:“李老师,你作人情作到底,请你还在这里站五分钟罢。”李南泉对于她这份要求,当然不能拒绝,连吴春圃在内,同声答应着就是。她们三人走了,李、吴二人还站在路头上闲话。李太太在门口站着,正等了门呢,见他们老是不下来,只得点着灯笼迎过溪来,笑道:“路漆黑黑的,我来接罢。”她总想着,这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可是到了面前,将灯笼一举,仅仅就是李吴二人,因问道:“二位还要等谁?”李南泉想把原因说出来,这却是一大篇文章,笑道:“不等谁,我和吴先生是龙门阵专家,一搭腔,就拉长了。”吴春圃笑道:“够五分钟了,我们可以回去了。”李太太道:“什么意思?杨小姐下命令,让你们罚站五分钟吗?”吴春圃笑道:“她可不能罚我,只能罚他老师。”李南泉接过太太手上的灯笼,哈哈一笑,就在前面引路。到了家里,悬了灯笼掩上门,见小三屉桌上,兀自用四五根灯草,燃着大灯焰,灯下摆着一本书,笑道:“太太,真对不起,让你看书等着我。”李太太笑道:“这不算什么。我打夜牌的时候,你没有等过我吗?”李南泉觉得她这话,极合情理。可是低头看那书时,不觉惊讶着道:“你太进步了,你居然能把这书看懂呀!”
李太太笑道:“你以为读《楚辞》只是你们研究中国文学的人的事?书上面有注解,一半儿猜,一半看也没什么不懂。反正谁也不是生下娘胎就会读《楚辞》的。”李南泉道:“你可别误会,我是说你大有进步。《渔父》、《卜居》两篇,是比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说着弯腰仔细看那书,并不是那两篇,而是榴魂》。而且在书上还圈了几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无聊了,还把句子标点了。”李太太道:“可别怨我弄脏了你的书。这书根本是残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书,你也不大爱惜。”李南泉笑道:“怎么回事?你以为我老有意思和你别扭?”他说着,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点意思,是以下几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于是点头微笑了一笑。其后断断续续,常有几项圈在文旁。最后有几行圈接连着,乃是这一段:“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需,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摈鸣鼓些,宫廷震惊,发激楚些。吴欲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于是放下书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对吗?”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台,对是对的。可是我究竟还可以作你的老师。你引的这段文,有两点小错误。宋玉为屈原招魂,他是说外面不好,家里好。所以前面几段,四面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这几段,是说家里有吃有乐,不是说外面,你引个正相反。第二,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是转韵第一句,不是结句,所以下面紧接着‘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吕音以上几句,是押韵的。(下)字念户音。”
李太太笑道:“多谢你的指教。可是我就算明白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于今天天闹空袭,吃用东西,跟着空袭涨价。我能够到粮食店里讲一段《楚辞》,请他们少要一点价钱吗?天下往往是读书最多的人,干着最愚蠢的事。”李南泉笑道:“你是说我吗?我的书念得并不多。可也不会干最愚蠢的事。这次去到刘家听戏,本来陪着吴先生绕个弯就回来的。不想到了那里临时出了一点问题,不能不晚点回家来。什么时候,前方的情形,我们是不大知道。以后方的情形来说,空袭频繁,国际的情形,民主国家也是一团糟。我们正是感到国亡之无日。哪有心吃喝吹唱。”李太太道:“对的,我记得你还没有到刘家去的时候,你说那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以后,灵魂是不是还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听到你们拉着嗓子高唱入云,后来又听到你们划拳,简直忘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还在跑警报呢。在这种情形下,你能够说人家是失了灵魂的人吗?这件事让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读书人盛德之累吗?不用说我了,假如是你一个兄弟,或者是个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这样狂欢之下,你也不会谅解的。你们当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静了,我听到刘副官家这一场热闹,实在让人不解。不过年,不过节,又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这样通宵大闹,什么意思?庆祝轰炸得厉害吗?那应当是敌人的事呀。”她说着是把脸色沉了下来的,随后却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别生气,我是说那姓刘的。”
李南泉回想到刚才刘家的狂欢,本来是不成话,尤其是对太太曾批评着那些人是没有灵魂的,便笑道:“筠,你让我解释一下。”李先生特地称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时候,是表示着亲切,称一个“筠”字的时候,是表示着特别的亲切。太太已经很习惯了,在这个“筠”字呼唤下,知道他以下是什么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释,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刘的,强迫着你唱戏,强迫着你划拳喝酒,又强迫着杨艳华拜你做老师吗?我没出门,还白饶了人家叫句师母。不用说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觉,明天跑警报,可没有精神。”她说完,先自回卧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张竹子围椅上,在菜油灯昏黄色的灯光下一看,四周的双夹壁墙,白石灰,多已裂了缝。尤其是左手这堵墙,夹壁里直立着的竹片,不胜负荷,拱起了个大肚子。自己画着像童话似的山水,还有一副自己写的五言对联,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浆糊粘在那堵墙壁上。夹壁起了大肚子,将这聊以释嘲的书画,都顶着离开了壁子。向这旁看,一只竹制的书架,堆着乱七八糟的破旧书籍,颜色全是灰黄色,再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旧。不用说是抗战期间,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辈子,混到这种境况,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太太圈点的那本《楚辞》,还摆在面前,送着书归书架子,也就自叹了一口气道:“魂兮归来哀吾庐。”而在他这低头之间,又发现了伏着写字的这三屉小桌,裂着指头宽的一条横缝。
这一切,本来不自今日今时始。可是由人家那里狂欢归来,对于这些,格外是一种刺激。他心里有点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欢,实在有些荒唐。于是悄悄打开了屋门,独自走到走廊上来。这时,的确是夜深了,皎月已经是落下去很久,天空里只有满天的星点,排列得非常繁密,证明了上空没有一点云雾。想到明日,又是个足够敌人轰炸的一个晴天。走出廊檐下,向山峪两端看看,阴沉沉地没有一星灯火,便是南端刘副官家里,也沉埋在夜色中,没有了响动。回想到上半夜那一阵狂欢,只是一场梦,踪影都没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轮廓,在星光下,还有个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几个小时了。虽然是夏季,到了这样深夜,暑气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着短袖汗衫,颇觉得两只手臂凉津津的。隔了这干涸的山溪,是一丛竹子,夜风吹进竹子丛里,竹叶子飕飕有声。他抬头看着天,银河的星云是格外的明显,横跨了山谷上的两排巍峨的黑影。竹子响过了一阵,大的声音都没有了,草里的虫子,拉成了片地叫着,或远或近,或起或落。虫的声音,像远处有人扣着五金乐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纺织,也像阳关古道,远远地推着木轮车子。在巍峨的山影下,这渺小的虫声,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萤火虫,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缝里没有虫子食物,萤火虫更是稀落。但这时,偶然有两三点绿火,在头上飞掠过去,立刻不见,颇添着一种幽眇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归来。”
身后却有个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他听到是太太的声音,便道:“你还没有睡啦?我觉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实在有些胡闹。我在这清静的环境下,把头脑先清醒一下。唉!魂兮归来。”李太太走下廊檐来,将他的一只手臂拉着,笑道:“和你说句笑话,你为什么搁在心里?哎呀,手这样冰凉。回去罢,回去罢。”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归来?”李太太道:“这件事,你老提着,太贫了。夫妻之间,就不能说句笑话吗?难道要我给你道歉?”李先生说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这实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来,山谷里是整片的太阳。李先生起床,连脸都没有洗,就到廓檐下,抬头看天色。邻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面馒头向屋子里送,因道:“都要吃午饭了,今天起来得太迟了。”甄太太道:“勿,今朝还不算晏。大家才怕警报要来,老早烧饭。耐看看,傍人家烟囱勿来浪出烟?”李太太穿了件黑旧绸衫,踏了双拖鞋,手里也捧着一瓦钵黑面馒头,由厨房走来,拖鞋踏着地面“啪啪”作响,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馒头都蒸得了,你起来得太早了。”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挂了球再叫你,让你睡足了。”他笑道:“你猜着今天一定有警报?”她道:“那有什么问题?天气这样好,敌人会放过我们?警报一闹就是八九个小时,大人罢了,孩子怎么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训,今天不能不把干粮、开水,老早地预备。换洗衣服,零用钱我也包好了,进洞子带着,万一这草屋子炸了,我们还得活下去呀。”李南泉笑道:“这样严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该荒唐了.魂兮归来哀江南。”
第七章 疲劳轰炸
在李先生一方面,他醒过来,觉得是自己过于荒唐,多一次忏悔,就多叫一句“魂兮归来”。可是在李太太一方面,她就疑心是自己昨晚上的刺激太深了,所以老让丈夫心里介意,便笑道:“老提过去的事作什么?洗脸喝茶罢。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李先生进屋来洗过了脸,李太太斟着一杯热茶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我给你道歉。”说着,还勾了勾头。李南泉接着茶杯,“啊哟”了一声道:“筠,这不是有意见外吗?你要知道,人一穷,就喜欢装名士派,为的是不衫不履,可以掩盖许多穷相。昨晚上是装名士派的顶点,以后我改了。李太太笑道:“我倒喜欢你的名士派。在这上面,往往可以看到你天真之处。”李先生道:“有时候你闹点小孩子脾气,我也很原谅,因为也是天真之处。”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听到外面有人道:“多少钱一张票?”这话有点突然,他夫妻向外看时,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来了。她永远是那样,穿了件半新的白花长褂,脚下拖着一双皮拖鞋,脸上从来不施脂粉,薄薄的长头发,梳着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手里拿了一本英文杂志。那杂志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印了一个英文字:Time。李南泉笑道:“卖什么票?不懂。”她笑道:“你夫妻两个在演话剧,我们看看,要不要买票?”李太太笑道:“因为我们又有点小误会,互相解释着,语意里面,也许有点客气存在。奚太太真是多才多艺,又看起英文来了。”奚太太将书一举道:“这是家庭杂志,有不少东西,可以给我们参考。”李南泉眼望了那书封面,笑道:“你买到多少种英文杂志?”她道:“奚先生带回来了几本,都是家庭杂志。躲警报的时候借给你看。”李南泉笑道:“那你送非其人。我的英文,还是初中程度,怎么能看英文杂志。”
随着这话,又有太太在后面插言道:“何事哕?怕我们讨教,这个样子客气。”这太太带着很浓重的长沙音。一听就知道是石正山太太了。她又是疏建区另一型的妇人,是介乎职业妇女与家庭太太两者之间的人物。她圆圆的脸,为了常有些妇女运动的议论,脸上向来不抹脂粉,将头发结个辫子横在后脑勺上,身上永远是件蓝布大褂。不过她年轻时曾负有美人之号,现在是中年人,更不忍牺牲这个可纪念的美号。因之,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也在用香皂洗过之后,薄薄敷上一层雪花膏。那意思是说,只要人家看不出她用化妆品,她还是尽可能地利用化妆品。她随着奚太太后面走了来,手上拿了个拍纸簿,似乎是有所为而来的。李南泉就把两位太太让进屋里,石太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点子事情请求李先生,不知道可能赏个面子?”她说的话多用舌尖音,透着清脆。李先生青春时代在长沙勾留过一个时期。那个时候,青年男女,说一种俏皮的长沙话,曾是这个作风,让他立刻憧憬着过去的黄金时代。便笑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从命。”奚太太表示着她是和李家更熟识一点,便笑道:“哪好意思不答应的?石太太要组织一个妇女工读合作社,请你当名发起人。”李南泉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妇女,我也乐观其成,不过有个但书。若是出股子的话,我的力量可小到了极点。”石太太笑道:“那是第二步的事哕,冒得钱,也一样当发起人。请你就在这只簿子上签个名罢。”
李南泉笑道:“没有问题,将来我们还可以买些便宜东西呢。”说时,接过那簿子来看,上面写了段缘起。这合作社的社址,却在十里路远的一个小镇上,因摇摇头道:“这便宜想不到了,谁为了一点小便宜去跑这样远的路。”石太太道:“那没有关系,我三两天就去一次,你们要什么东西,我大担子挑了回来,大家分用。”李太太道:“你常不在家,我以为你不怕空袭,进城去了呢,原来是下乡。你这位管家太太,倒放得下心,把家丢到一边。”奚太太拍了石太太的肩膀,笑道:“她太有办法了。一手训练出来的小青,当家过日子,粗细一把抓,样样在行。而且她还和太太作一件秘密工作。”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太太口没遮拦,可别胡乱说出来,可是她并不感到什么为难,继续地道:“小青他是太太的情报科长,先生一举一动,她都秘密报告太太。太太走了,太太的眼睛、耳朵留在家里,要什么紧?”石太太笑道:“你说得我是这样子厉害。你管得先生不洽香烟,我就冒问过他洽不洽香烟。李太太,你是怎样子管理你先生的?”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是块懦肉,他不管我就是了,我还想管他呢!”奚太太一着急,把家乡话也急出来了,笑着叫道:“啥个闲话?中骨(国)要恢复赞(专)制?陆雅(老爷)可以公刻(开)呀薄(压迫)特特(太太)。”说着,她把手里的英文杂志,在桌上拍了一下。她们两位太太一起哄,主人就感到脑筋发胀。他立刻在那簿子上签了名,拿着簿子,向石太太作了个揖笑道:“名已签了,还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石太太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相烦,将来总免不了有许多事求教。走罢,奚太太,我还要跑几家呢。”
主人对于这样的客人,当然也不挽留,亲自送到走廊上分手。他回到屋子里向太太笑道:“这两位太太,都够做官的资格,法螺吹得很响。最有味的是隔避这位邻居,她喜欢卖弄英文。英文好又怎么样呢?她那种Youie的教法,还不是在家里当家庭大学校长。”李太太道:“你管她怎么样,反正人家奚先生佩服她就够了。已快到放警报的时期,你想吃点什么,好早早给你预备。”李南泉道:“还预备什么呢?有什么吃什么罢。我去看看挂球了没有?”他说着,就向屋后走。老远地就看见山坡上朝外的人行路上站着两个人。一位吴先生,一位就是甄太太的少爷。吴春圃向他招招手,笑道:“来罢。咱三家恰好各来一个,在这里当监视哨。”李南泉看他那情形,料着是并没有挂球,便笑道:“不放警报,心里倒老是嘀咕着,放了警报,倒也死了心预备逃跑了。”说着迎向前来,看山下镇市,那个挂球的旗杆,正是秃立在一片绿树梢上。吴春圃笑道:“我连饭都忙到肚子里去了,包袱凳子,一切都预备妥当。红球一挂起,立刻就走。”李南泉摇摇头道:“这不是办法。以前没有预行警报,大家是听了警报器有响声才走。自从有了挂球的办法,比放警报的戒备进一步,躲警报的人开步走也就早了一步。这么一来,一天有大半天牺牲在警报声中,精神上的损失,太不能计了。从今以后,我要改变办法了,非放空袭警报不走。”甄家的少爷叫小弟,虽是中学生,父母的老儿子,是这样疼爱地叫着的。惟其是父母疼爱,父母要他躲警报,比自己躲警报还要关切。
在昨天饱受了长时间空袭经验之下,甄太太已经让小弟来看过红球三次了。小弟正借了本武侠小说看得有趣,很为了这事感到烦恼。这时,他索性把那本小说插在短裤袋里,预备坐在这山坡上看书。可是这山坡上的大树,都让有力量的人砍走了。没有个遮阴的地方,还是没有办法。李、吴说完了话,他也就插嘴道:“敌人的飞机,真是讨厌,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李南泉笑道:“等你和你的同学都会驾飞机了,就有办法了。”小弟道:“我本来愿意学空军的。我父亲说,到了我可以考空军的年龄,他也赞成我去投考。可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像刘副官、黄副官这种人都不再做副官,才可以让我去。”李南泉笑道:“令尊那意思我懂得。可是他们不做副官那中国事更不可问,他们做了更大的官了,我们别作那梦想,他们穷不了,也闲不了。”吴春圃向山溪对面人行路上一努嘴,低声笑道:“他正来着。”果然,他站在那边,远远地一招手,叫道:“李先生预备罢。三十六架,在武汉起飞了。”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他道:“刚刚得到的城里电话。最好你们带几块沾着胰子水的湿手巾。”吴春圃吃惊地道:“什么?敌人会投毒气弹?”刘副官道:“那没有准呀!”说着他匆匆地向街上走。在他后面就是一大群男女拿着包袱,提了小箱子,成串地向前走,已开始去抢防空洞里的好地位。小弟听了这消息,脸色变得苍白,扭转身,就要走。李南泉一把将他抓住,因道:“你别信他的话,他是危言耸听。他也没有得到敌人的报告。他怎么会知道今天丢毒气弹?”
这话一说破,吴春圃也想过来了,因道:“这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敌机会放毒气?”小弟看了看镇市上那红球并没有挂起,也就没走。可是甄太太走来了,战战兢兢站在屋檐下,老远地问道:“阿是有消息哉?”小弟道:“没有挂球。”李太太已换上了旧的蓝布长衫,这是防空衣服,也走来了,问道:“没有挂球吗?你看大路上那些人在走。”李南泉道:“挂球本就是未雨绸缪。他们不等挂球,再做个未雨绸缪的绸缪。有何不可!”两位太太站在屋檐下,四周看看天色,似乎还相信不过李先生的解说。就在这时,山底下,又有成群的人,走进谷口来,向山里面走,其中有位江苏太太招着手道:“老李,你不打算走吗?今天来的形势,恐怕比昨天还要凶,我不愿躲公共洞子,要到山里面去了,你去不去?”李太太笑道:“我胆子小,敞着头顶,看到飞机我可害怕,我还是躲洞子。现在又没有挂球,忙什么?”江苏太太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挂了球走呢?昨天空袭警报一放,战斗机就来了,我那时还没有进洞子,吓出了一身汗。”她站在人行道边,正是这样说着。后面有两个男子,放开了脚步,连跑带走,抢着擦擦身过去。江苏太太身边有个男孩子,他说了句“有警报了”,拉了孩子就走。在大路上的行人,全为了这两个开快步的男子所引动,一齐开始跑动,甄太太连忙问道:“阿是有了警报?不挂球警报就来哉,阿要尴尬。”那两个跑路的人,遇到了乡村的防护团丁,问道:“跑啥子?”其中有个答道:“没得啥子,好耍喀。”防护团丁立刻向路上走着的人连摇着手,喊着“没得事,没得事”。
李太太问道:“不是警报?可吓了我一跳。”正说着,隔溪斜对过,“当啷当啷”的_阵响。甄太太道:“啊,敲锣哉?阿是警报来哉?”小弟站在山坡上,正是四面观望,摇手笑道:“不是,不是,对面王家把一只破的洋铁洗脸盆,丢到山沟里去。”他虽然这样交待着,对门邻居袁家,小孩子们哄然地由屋子里跑了出来,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敲锣了!”李南泉摇摇头道:“这真弄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空袭对于人民心理上发生的作用,实在太大了。”李太太苦笑了一下。甄太太牵着她的手,抖了两抖,笑道:“骇得来。”吴春圃笑道:“回去罢,管他挂球不挂球。想安全的朋友,马上可以带了东西,到防空洞里去等着。反正每日总有这么一趟。”他说着,缓缓地走下了坡子。李南泉和小弟,也都走下来,李太太道:“这大太阳,在山坡上守着红球,那不是办法。过一二十分钟,我们可以轮流来看一次。”李南泉笑道:“我以为你真放弃了看守红球的计划,原来你还是要十几分钟来一次。”甄太太咬着牙摇摇头道:“俚是大意勿得格。”大家在不断的虚惊之下,倒反是笑着各走回家去。李南泉在这时候,读书写字,他都感到不能安帖,便索性和太太闲话,把昨天晚上的事,详细地报告了一遍。她在靠门的椅子上坐着,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若是你回来就告诉我,免了许多误会。”李南泉道:“若是我到现在还不告诉你,岂不是还在误会着吗?”她笑道:“你又凭什么不告诉我呢?”说着她顺手一带门,却有阵呜呜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道:“这回可真放了警报了。”
李南泉笑道:“你忘了一个笑话。我们在南京乡下住着的时候,听到磨坊里的驴叫,以为是紧急警报。现在空袭的警报,也不是……”李太太也听出来了,忽然笑起来道:“真是草木皆兵。这是门角落里的蚊子群,让我惊动了。”李南泉笑道:“我们可以稍安毋躁了。现在有月亮,可能是敌机下午来,连着晚上的空袭,干脆,我们早点儿吃午饭。饭后,睡一场午觉,到了晚上,我们打起精神来进防空洞。”李太太笑道:“真闹得不成话。我们现在一天到晚,都是在挂心警报。我也想破了,不理他,照样做我的事。”说是这样说了,她却跑到后面的屋子里,在枕头下摸出一只手表来看了看。这手表还是战前三年的储藏品,轮摆全疲劳了,一年至少得修理两次。新近是刚刚修得,所以还在走着。她看了看表,笑道:“才到十点钟。”李南泉在外面屋子哈哈笑道:“你说不挂心警报,可是说完你又去看表了。看表又有什么用,只有求天下场暴风雨,把起飞的敌机,全数刮到长江里去。”李太太笑道:“我不否认我是个饭桶。可是,不承认作饭桶的人,也很少法子,对付敌人的空袭,单说献机运动,我出过多少次钱,我那钱究竟在那架飞机身上我猜不出来,也许,那钱变成了外汇之后,冻结在美国。”李南泉笑道:“你说这话是太乐观了。不过,我也不悲观,报上登着,德国出动飞机,一来就是两三千架。他也没有把小小的英伦三岛炸服。日本一来百把架飞机,这样大的中国,那是摇撼不动的。”
窗子外吴春圃笑道:“我以为谈警报的人,不一定是胆小。谁不怕死?只有那些心里怕警报口里说不怕的人,那才是虚伪呢。”李南泉坐在屋子里,已开始工作,伏在桌子上写字。他听了邻居的话,倒有些感想,觉得大家全是把警报这问题放在心上,实在不妥。也就不向窗子外答话了。在大家心境的不安中,拖过了正午,村子里的人家也就开始煮饭。吃午饭的时候,看到那些未雨绸缪的去躲空袭的人,又成串地回来。有人在山路上笑道:“还是你们胆子大的人好,免得来回地跑。千万可别我们到了家,球又挂起了。”李南泉坐在饭桌边摇摇头道:“真是弄得人食不甘味。”李太太也只是笑笑。吃过了午饭,已经是两点钟。照着往回空袭的时间而论,已将近解除,因此大家心里就宁帖些,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任何空袭的象征,大家更是心情轻松了。不过这已是阴历十一,太阳一沉过了山头,那像把大银梳子似的新月,已横挂在天空,夏季来乘凉的人,抬头看到月亮,就会谈到空袭。因此,为着这月亮特别的明亮,没有一片云彩配合,大家的心情又紧张了两小时。终于是平安无事地月亮西斜,算混过了一天。因为有这一天的轻松,次日早上,大家有些恢复原状,没有做什么急迫的准备。李南泉照普通的生活,喝一杯热茶,吃两个冷烧饼。刚刚从事早餐,甄家的小弟,在隔溪人行大路上,就高声大喊道:“挂了球了。”这回是真的挂了球了,李太太正清理着几件衣服,预备拿去洗,这就站在屋子里呆了一呆。
李南泉笑道:“发什么呆?兵来将挡,我们预备走罢。”她道:“我倒不是害怕。你看,今天的警报,来得这样早,免不了又是一整天。”李南泉道:“你说罢,今天是躲村口上这个洞子,还是躲山那边的公共洞子?”李太太道:“村口洞子自由一点,公共洞子空气好一点,消息也灵通一点。”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因道:“我看还是躲公共洞子罢。第一,是我不愿意在那漆黑的洞子里闷坐;第二,我也愿意看看公共洞子里的紧张场面。”李太太道:“怎么着,你还要看看紧张的场面吗?”李南泉笑道:“但愿没有紧张场面就好。不过我总得向这条路上去防备。你赶快去收拾东西罢。”这样交待了,大家也就来不及多说话,立刻分手去办理逃难事务。好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早,大家也不必顾虑到吃的东西。在十分钟之内,大家都把事情预备好了。李太太带着孩子,提了包袱,王嫂抱了小妹妹殿后,一同出门。李南泉笑道:“今天我决计陪你们躲一回公共洞子,我等放了紧急警报才走。先在家里坐镇,你们有什么要我办的没有?”李太太道:“公共洞子里嘈杂得厉害,你还是去游山玩水罢。”她还想交待什么话时,半空里已是传着呜呜的空袭警报声,李南泉道:“你们走罢,随后我就来。”说着,接过太太手上的包袱,一直提着在先走,送到屋角上山坡的路头。这条路是不大有人走的,这时也是三三五五,拉长了一条线,沿着山坡向前移动。再回头看山溪对岸的那条人行路,也拖了半里路的长蛇阵,李太太道:“你看,今天又很紧张,你快走罢。”
李南泉点点头道:“大概今天不躲的人是很少。你们放心去罢。赶得及时的话,我一定到公共洞子里来。赶不及,我向山后走,走一截躲一截。”李太太接过他手上的包袱,又握着他的手道:“你可要躲,不是闹着玩的。”小玲儿也指着她爸爸道:“不是闹着玩的。”李南泉看了她那肉包似的小手,指头像个王瓜儿,他就乐了,摸着她的小手亲了个吻。李太太皱了眉头道:“你倒是全不在乎,这时候还有工夫疼孩子。走走走。”她落在后面,催了孩子们走。李南泉回转身来,到屋子里周围看了一番,把躲警报的旅行袋提着。先锁起了屋子门,然后到厨房去看看。见土灶里还有些火星,在水缸里接连舀了两勺水将水泼熄,又伸头对左右邻居的厨房看看。见吴家灶外,还有两橛焦木柴,放在地上兀自冒着青烟。好在他的厨房门没锁,就进去,也用水将柴头泼熄。走出厨房来,遇到吴春圃。他问道:“还有火吗?”李南泉道:“我已经给你泼熄了。”吴春圃道:“劳驾劳驾。我是走到半路上,想起来了,不得不回来看看。过去重庆有好几次发生这事情,大家全去躲警报,屋子里留下火种,起了火是关着门烧。我们住的又是草房子,危险性更大。李兄,走罢,今天那个洞子里都客满。往后山去的人,也是随处都有。你要找个清静而又安全的地方,非跑出去五六里路不可。再过十分钟,恐怕就要放紧急了,迟了你来不及跑。”李南泉道:“我今天躲公共洞子了,帮太太照应照应孩子。”说着由走廊经过自己家门口,不知是何缘故,有点放心不下,将锁打开,重新进家去看看。
他到了屋子里,周围看看,一切安静如常。外面屋子里看了一看,又到里面重新检点了一次,实在没有什么令人不放心的地方。四周看过了,再又对地下看看,这算是发现了,地下有两橛纸烟头,将纸烟头捡起来看,那不但是烟头上没有火气,而且烟质还是潮的呢。他扔在地面将脚乱踏了一阵,方才在谨慎检查的情形之下,反锁了屋子门出去。就是这样几分钟,环境是整个地变了,耳朵里一丝声音没有,左右邻居,全不见一个人出来活动。就是人家屋顶上,也没有烟冒出来。溪对面大路上,除了偶然有个防护团丁走过,也是没有人迹。早晨算已过去的太阳,现在变了强烈的白光,照得大地惨白。对面竹子林,叶子微微颤动着,正望着那竹子有点出神,却见两三只小鸟,闪动着尾巴,在竹枝上站着。这也就越显得这宇宙整个儿沉寂着过去了。他忽然省悟着,要走就走,这还等什么。于是拿了旅行袋子,踏上了屋角后的山坡,向公共洞子走去。这公共洞子,是重庆郊外的一个名胜区。山峰脚下,山头凹进去一个房屋似的大洞。裂口的山崖,像很宽大的屋檐,在上面盖着。洞前是幢庙,庙也有两进。洞里是越深越窄小。四周玲珑的石乳,在壁上高高低低突出。随着大洞外的小洞,雕上了很多的佛龛。自经了两三年的空袭,这里更布置得周密,在洞口上将沙包堆得像山似的,挡住了空隙,沙包和石壁相连的地方,也辟了个洞门,躲警报的人,就由那里走进去。
李南泉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公共洞子外的庙宇。这庙宇的两重佛殿,都已自行拆除,佛龛兀立在露天下。来躲警报的男子们纷纷站在无顶殿中闲话。也有几个贩卖零食的人,挽了个篮子,坐在阶沿上,等候买卖。这些避难的人,不是镇市上的,就是村子里的,大半都认识,彼此看见,都点点头。有人还笑问道:“李先生今天也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他笑道:“天天躲清静警报,今天也来回热闹的。”有个老人立刻变了颜色道:“这是什么话?糊涂!’’看这老人,胡子都有半白了,李南泉可不能和人家计较。只是付之一笑。走进了沙包旁边的小侧门,那大山洞里,倒是洋洋大观,不问洞子高下,矮凳上,地面上,全坐满了。人不分阶级,什么人都有。这些人各自找着伙伴谈话。大家的谈话,造成了一种很大的嗡嗡之声。仿佛戏院里没有开戏,满座的人都在纷乱中。他站着四周望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家里人。这洞子是个葫芦形,就再踏上几步台阶,走进了小洞子。这里约莫是三丈宽,五六丈深,随着洞子,放了四条矮脚板凳,每条凳子上,都像坐电车上似的,人挨人地挤着。在右边的洞壁上,有机关在洞中凿开的横洞,门是向外敞着的,每个洞口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守着。他想太太为了安全起见,也许走到这洞子里去了,可是自己并无入洞证,是犯不着前去碰钉子。再向里走,直到洞子底上,有个小佛龛,前面摆着香案。便是那香案,也都有人坐着。依然不见家里人。他正有点犹豫,以为他们全挤到洞子外面去了。小玲儿却由佛龛后面转了出来,向他连连招着手道:“我们全在这里呢。”
看那佛龛后面,正还有个空档,便笑道:“你们真是计出万全,一直躲到洞底上来了。”李太太也由佛龛角上伸出半截身子,向他招招手。他牵着小玲儿走到佛龛后面看时,依然不是洞底。还有茶几面那样大一个眼,黑洞洞的,向里伸着。这里的洞身,高可五六尺,大可直起腰来。宽有四五尺,全家人坐在小板凳子和包袱上,并不拥挤,李南泉向太太笑道:“你的意思,以为藏在这里,还可以借点佛力保佑。”她笑道:“我什么时候信过菩萨?这不过是免得和人家挤。别人嫌这个地方黑,又没有周旋的余地,都不肯来,人弃我取,我就觉得这里不错。坐着罢。”说着,把一个旅行袋拿了出来,拍了两下。李南泉站着,周围看看,并没有坐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子和火柴来,敬了太太一支烟。她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有些坐不惯,还是到山后去罢。”李南泉还没有答复,却听到洞外“呜嘟嘟”一阵军号声,李太太道:“紧急紧急。”早是轰然一声,在庙外的人,乱蜂子似的,向洞子里面拥挤着进来。原来洞子上下已是坐满了人。现在再加入大批的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原来这佛龛转角的所在,还有些空地,现在也来了一群人,塞得满满的。同时,在洞子里嘘嘘地吹着哨子,继续着有人叫道:“不要闹,不要闹。”果然,这哨子发生很大的效力,洞子里差不多有一千人上下,全是鸦雀无声地站着或坐着。也不知是哪个咳嗽了一声,这就发生了急性的传染病,彼起此落,人群里面,就发生着咳嗽。突然有个操川语的人道:“大家镇定,十八架飞机,已经到了重庆市上空。”
这个报告,把大家的咳嗽都吓回去了。可是也只有两三分钟,喁喁的细语声,又已发生。尤其是去这佛龛前不远的所在,矮板凳的人堆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她身旁坐了个孩子,怀里又抱了个孩子。那最小的孩子,偏在人声停止、心理紧张的时期,哇哇地哭了起来。“不许让小孩哭!”那个妇女知道这是干犯众怒的事,她一点回驳没有。把那敞开的现成的衣襟,向两边拉开,露出半只乳,不问小孩是不是要吃,把乳头向孩子嘴里塞了进去。抱着孩子的手,紧紧地向怀里搂着。可是那个孩子偏不吃乳,吐出乳头子来,继续地哭。这就有人骂道:“哄不了小孩子,就不该来躲公共洞子,敌机临头,这是闹着玩的事吗?你一个小孩子,可别带累这许多人。”那妇人不敢作声,把乳头再向孩子嘴里塞了去。不想她动作重一点,碰了大孩子,大孩子的头碰了洞壁,他又哭了。这可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怒气,有人喝道:“把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轰了出去,真是混蛋!”这位太太正抱着小孩子吃乳,又哄着大孩子说好话呢。听了这样的辱骂,她实在不能忍受,因道:“轰出去?哪个敢轰?飞机在头上,让我出去送死吗?”紧靠了她,有位老先生,便道:“大嫂,你既知道飞机在头上,就哄着孩子别让他哭了。敌人飞机上有无线电,你地面上什么声音他听不到?孩子在这里哭,他就发现这里是防空洞了。”李南泉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对了太太笑。李太太深怕他多事,不住向他摇着手,而且还摇了几摇头。
在若干杂乱的声中,防护团走向前,轻轻喝道:“啥子事,大家不怕死吗?小娃儿哭就怕飞机听到,你们乱吼就不怕飞机听到吗?”他说着,在制服袋里,掏出个大桃子,塞到那大孩子手上,弯了腰道:“悄悄地,歇一下,我再拿一个来给你吃。”那大孩子有了这个桃子,立刻就不哭了。吃乳的孩子,竟是在这混乱中睡着了,一场危险,竟然过去。那团丁横着身子在人丛中挤了进来,自然还是横了身子挤了出去。当他在人丛里,慢慢向外拖动身子的时候,自不免和他人挨肩叠背。在这里,他发现了面前站着一个下江人,戴了眼镜,便瞪了眼道:“把眼镜拿下来。”那人道:“戴眼镜也违犯规则吗?新鲜!”团丁听这话,就在人丛里站着,望了那人道:“看你像个知识分子,避难规则你都不懂得,镜子有反光,你晓不晓得?”这个说法,提醒了其他的避难人,好几个人接着道:“把眼镜拿下来,把眼镜拿下来!”那人道:“眼镜反光,我知道,那是指在野外说,现时在洞子里,眼镜向那里反光,难道还能够穿透几十丈的石头,反光到半空里去吗?那我这副眼镜倒是宝贝。真缺乏常识。”于是好些人嘻嘻一笑。五个字批评和一阵笑,团丁如何肯受,越发地恼了,喝道:“你不守秩序,你还倒说别人缺乏常识,你取不取下眼镜来?不取下,我们去见洞长。”那团丁的话音,也越来越大,又引着其他两个团丁来了,难友们有认识这人的,便道:“丁先生,这是小事。你何必固执?”丁先生道:“并非我固执,我的近视很深,我若没有眼镜,成了瞎子,在这人堆里,把头都要撞破。”
大家听了这话,又看到那副近视眼镜,紧贴地架在鼻子上,实在觉得他取下了眼镜,那是受罪的事,又笑了起来。那位丁先生心生一计,在袋里掏出一方手绢,向眼睛上罩着。嘴在手绢里面说着话道:“这样子,行不行?我隔了手绢还看得见,而各位也不必怕我的眼镜反光。”这就连那三个团丁也带着笑挤走了。然而眼镜的问题方告一段落,左佛龛前,又有两起口角发生。一起是两位女客为了手提箱压在身上而争吵。一起是坐的板凳位子,被人占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中年男子汉争吵。人丛中虽也有人调解,那口角并不停止。这个洞子,里外两大层,口角声,调解声,谈话声,又已哄然而起。李南泉默然地坐在神龛后,向太太道:“这里的秩序,怎么这样坏?”她道:“敌机不临头,总是这样的。人太多了,有什么法子呢。”李先生还想问话,只听“嘀哩哩”一阵哨子响,这又是警报的信号。果然,耳根子立刻清静,任何的嘈杂声都没有了,约莫静了三四分钟。有人操着川语报告道:“敌机二十四架。在瓷器口外投弹。我正用高射炮射击,现在还没有离开市空。”这时,仿佛有那飞机群的轰轰轧轧之声在头顶上盘旋,所有在洞里的人,算是真正静止下来。成堆站着的人,都呆定了,坐着的人,把头垂下去。每个母亲紧搂着她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也乖了,多半是业已睡着,睡不着的,也是连话都不说。李南泉把小玲儿搂在怀里,不住地用鼻子尖去嗅她的小童发。
在成千人的呼吸停顿中,什么声音都没有。约莫是五六分钟,却听到有人报告道:“敌机已向东逸去,第二批飞机,在巴东发现。现在大家可以休息一下。”在这个报告完毕以后,洞里的避难者,就复行纷纷议论起来。有些人也就缓缓地挤出洞子去,在佛龛面前也就留出了个大空档。这是重庆防空洞的新办法。原来自发生了大隧道惨案以后,当局感觉长时期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险的事。因之,在敌机已经离开市空的时候,宣布休息。所有警报台挂警报信号球的地方,却挂上两个红球,等于空袭警报。凡是洞子里的人全可以到洞外站站。李太太向李先生道:“这个洞子生活,你是不习惯的。趁着这个机会,你由这庙后的小路到山后去罢。”李南泉道:“我既到这里来了,就陪着你在洞里罢。我看今天的秩序太乱,我在这里帮着你也好些。”李太太笑道:“今天秩序太乱?哪天也是这样。你就不到山后去,在洞子口上站站,和熟人聊聊天也好。”李南泉摇摇头笑道:“我觉得很少有几个人可以和我谈得拢。”说着,站起来牵牵衣服,走到佛龛前站了一会。又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靠了佛龛桌子,缓缓地吸着烟。忽然之间,洞子外的人向里面一拥,好像股潮浪。李南泉也只好向后退着,退到神龛后面来。但听到那些人互相告诉着道:“球落下去了。”因为这些人来势的猛烈,把那佛龛的桌子角,都挤着歪动了。李太太赶快搂着孩子,把身子偏侧过去。李南泉也赶快抢过来,挡住了路口,以免人拥过来。
李太太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落了球,照例有这么一阵起哄的,没有关系。”但是她虽这样说了,李先生还是不肯放松那把关的责任。约莫是五六分钟,那哨子又“嘘哩哩”地吹了一阵。这才把那惊动蚊子堆的声音平定下来。大家静悄悄地坐着,什么响声也没有。李南泉挤回神龛后面,搂着小玲儿坐在旅行袋上。她虽是站着,头靠在爸爸怀里,已经是睡着了,他抚摸着小女儿的手,一阵悲哀,由心里涌起。他想着,这五岁的孩子,她对人类有什么罪恶?战火,将这样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齐卷入里面。这责任当然不必由中国人来负。只要日本人不侵略中国,中国人不会打仗。可是中国人要是早十年、二十年伸得直腰来,也许日本人不敢向中国侵略。由此他又想到那些侵略国家了。无论军力怎样优势,侵略别人的国家,总要支出一笔血肉债的。用血肉去占领人家的土地,出了血肉的人,算是白白牺牲,让那没有支付血肉代价的人,去作胜利者,去搜刮享受,这在侵略国本身,也是件极不平的事。他慢慢地想着也就忘了是在防空洞里了。忽然有人大声报告着道:“敌机十八架,在化龙桥附近投弹,现在已向东北逸去。第三批敌机,已经过了万县,大家要休息,可以出洞去透下空气,希望早一点回到座位上,免得回头又乱挤一阵。”报告过,洞子里又是哄哄一阵响起,有些人也就陆续地挤出洞子去。李南泉听说第三批敌机已过万县,根本也就不打算走,依然坐着。
果然,不到十分钟,又是哨子叫,又是人一阵拥进。紧张了二十来分钟,经过洞中防护团员的报告,敌机群已东去,敌人的行动,倒不是刻板不动的,这次是四五两批,同时扑到重庆市上空,而且敌机数目也减少了,各批都是九架。防护团员报告过,最后带了一点轻松的语调叫道:“大家注意,今天敌机硬是滥整,第三四批后面,还有几批。不过第五批是刚刚过巴东,要是有人想吃晌午饭的话,回家去吃点饮食,还来得及。”避难的洞中人,自然也就陆续地出去了。可是李家这家人,藏躲在洞子的最里,像听戏的坐前三排似的,散戏之时,非等着后面的人走了过半数是走不出去的,而坐防空洞的人,除非解除警报,却不能像散戏那样都走。有些人怕变生不测、有些人家又住得远、有些人扶老携幼,虽是知道敌机还远,大家也坐着不走。这只有人丛当中,让开了一条缝,让大胆的出去。李先生便道:“这个样子,今天又是一场整日工作,现在已经两点钟了,孩子们可不能久饿,我去找点吃的来。”王嫂道:“家里有冷馒头,菜没得,我抢着去买两个咸蛋来,要不要得?”李太太笑道:“少舒服一点罢。而且街上的铺子也关了门。冷馒头就好。”李南泉也不考虑,起身就走。
他以五百米跳栏竞赛的姿势,由庙门口转入山后,一口气奔回家里。直待走到草屋廊檐下,才停住了脚。向山下镇市上看去,见树木丛中,乃一枝挺立出来的旗杆上,兀自挂着红滴滴的两个大球,右手撑了屋角,左手掏起保护色的蓝布大襟,擦着额角上的汗。口里喘着气,向山溪对岸大路上望去。见吴春圃先生也是开了快步子向家里走,便问道:“吴先生也是回来办粮的?”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摇摆着道:“不忙,不忙,那批敌机,还没有过万县。我们镇定一点。还得留着这条老命,和敌人干个十年八年呢。”李南泉站了两三分钟,喘过那口气,开着屋门,将冷馒头找到,又到厨房里去寻找了一阵,实在没有什么小菜,仅仅有半碗老倭瓜,已经有了馊味。另外有个碟子,盛了几十粒煮的老豌豆。他想到孩子究不能淡食,这盛豌豆的碟子底上,盐汁很浓,于是找了张干净纸,将豌豆包了。回到屋子里,找了个小旅行袋,将冷馒头装着,没有敢多耽误立刻回转身来就向防空洞走去。可是吴先生在后面拦着了。笑道:“李兄,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还是谈笑麾敌罢。”李南泉回头看时,他并没有带什么熟食品,手里提着一串地瓜。这个东西,产生于川湘一带。湖南人叫作凉薯。它的形状和番薯差不多。它是地下的块根,和番薯也是同科。不过它的质料很特别,外面包着一层薄皮,在茎蒂所在,掐个缝将皮撕着,可以把整个地瓜的外皮撕去。薄皮里的肉,光滑雪白,有些像嫩藕。若把它切了,又像梨。吃到嘴里脆而且甜,水津津的。可是它有极大的缺点,有带土腥气的生花生味。
李南泉看到,便问道:“吴先生,这就是你们躲警报的干粮吗?”他将提的地瓜举了一举,笑道:“日本人会对付我们,我们也就会对付日本。他轰炸得我们作不成饭,要多花钱。我就不作饭,而且也就不多花钱,我也会把肚子弄饱。李先生对这玩意怎么样,来两个?”李南泉摇摇头道:“到四川来,人家初次请我吃地瓜,我当是梨,那土腥味吃到嘴里,似乎两小时都没有去掉。不过你这分抗战精神,我是赞同的。”吴先生提了地瓜,随了他后面走着,走一截路,就看看那旗杆上的红球。直走到了公共防空洞口,吴先生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这人喜欢谈话大概世无其匹。我只顾和你谈着,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我躲的是第二洞,我跑到这里来了。”说着扭身转去。李南泉看了这位先生的行为,也不免站着微笑。后面却有人问道:“李先生也去办了粮草来了?”看时却是杨艳华提了一只篮子,开始向洞子里走。看她篮子里,有饭有菜,而且还有筷子碗,因笑道:“你们躲警报躲得舒服,照常吃饭。”杨艳华道:“我们是天天晚上预备着,现成的东西,警报来了,拿起就走,我躲在第二洞,王少亭和胡玉花在这里,我送来她们吃的。李先生袋子里是什么?”他笑道:“惭愧,我一家人全啃冷馒头。不过这已可满意了。那位吴先生刚过去,你没有看见吗?提的是十来二十个地瓜。”杨艳华伸手到篮子里,拿了两个咸鸭蛋,交给他道:“拿去给弟弟妹妹吃。”李南泉依然放到她篮子里去,因道:“这就太不恕道,有了我的,没有两位小姐的了。”杨艳华道:“她们还有榨菜炒豆腐干呢,大家患难相共,客气什么?”
他们这么一客气,身后有人插话了。她道:“到洞子里去谈罢。”杨艳华立刻叫了声师母。正是李太太赶出洞子来了。李南泉道:“杨小姐一定要送我们孩子两个咸蛋,那是送胡小姐、王小姐吃的,我们怎好半路劫下来呢?”李太太接过先生手上的旅行袋,向杨艳华道:“杨小姐,我们躲在洞子最后面,来找我们呀。”说着在前面走了。李南泉看太太的脸色,并不正常,就不再和杨艳华谈话,跟着挤到洞里面来。李太太坐下,分着冷馒头给孩子吃,并不说话,李南泉笑道:“你又怪上我了。”她冷笑一声道:“你这人叫我说什么好?挂着两个球儿呢,回家去了这久,我真急得不得了。若是球落下去了,你正在路上走着……你看,为了要东西,让你冒着这大危险,我心里真过不去。谁知道你倒没事,站在外面和杨艳华闲聊。若不是我出去,不知道要情话绵绵到什么时候。”说到“情话绵绵”也扑哧一声笑了。李南泉道:“我就是一百二十分不知死活,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她说情话吧?真是巧,她和我一客气,你就到了。女人的心里总是这样,不能让她先生……”李太太塞了个冷馒头在他手上,低声道:“吃罢,你也饿了,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个。”李南泉见她用剿抚兼施的手段,直摸不着她是怒是喜。她对于杨艳华的接近,一直是误会着,自己是大可避开这女子。说也奇怪,一见了她,就不忍不睬人家。太太也是这样见了她也就软化了,总是客客气气地和她说话。
这个女戏子,真有一分克服人的魔力。想到这里,他也自笑了。李太太道:“你想着什么好笑?”他道:“回家慢慢地告诉你罢。我想,将来抗战结束了,这防空洞里许多的事情,真值得描写。”李太太摇摇头,她的话还没有表示出来,人丛中又是一阵哨子响,又是一阵人浪汹涌,接着声音也寂然了。这次敌机的声势来得很凶,只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就在洞顶上盘旋。这洞是很厚而很深的。飞机声听得这样明显,那必然是在洞顶上,有人嘘嘘地低声道:“就在头顶上,就在头顶上。”有人立刻轻喝道:“不要作声。”李南泉向神位外看去,见站着的人,人靠着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头,闭上了眼睛。遥遥又是轰通轰通两声,不知道是扔炸弹,还是开了高射炮。靠着这神案前,有个中年汉子,两手死命地撑住了桌子,周身发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响。大家沉寂极了,有一千人在这里,好像没有人一样,一点声音没有。看看自己太太,搂着女儿在怀里,把头垂下去,紧闭了眼睛。越是大家这样沉寂,那天空里的飞机声,越是听得清楚。那嗡嗡之声,去而复还,只管在头上盘旋。李南泉看到太太相当惶恐,就伸手过去握着她一只手。这很好,似乎壮了她的胆。她将丈夫的手紧紧地握着。李南泉觉着她手是潮湿的,又感到她手是冰凉的。但不能开口去安慰她,怕的是受难胞的责备,也怕惊动了孩子,只有彼此紧紧地握着手,好像彼此心里在互相勉励着: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那飞机的声,终于是听不见了。铃叮叮的,有阵电话铃响。大家料着是报告来了,更沉静了等消息。
这个紧张的局面,到了这时,算略微松一点。那接电话的地方,本在大洞子所套的小洞子里,平常原是听不到说话的,现在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挂休息球,还不解除,还有一批,要得,今天这龟儿子硬是作怪。”大家听了这话,虽知道暂时又过了一关,可是还有一关。只有互相看着,作一番苦笑。接着那个情报员,出来大声报告,刚才是炸了市区上清寺,正在起火。敌机业已东去,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李南泉放了太太的手,因道:“霜筠,我看你神经太紧张了,我们出洞子到山后去躲躲罢。”李太太把搂抱着孩子的手松开,理着鬓边的乱发,摇摇头苦笑着道:“不行。你知道敌机到了什么地方?万一我们刚出洞子,球就落下来了,到哪里找地方去躲?好在已到五点钟了。天色一黑,总可以解除。还有两个多钟头,熬着罢。”李南泉道:“我摸你的手冷汗都浸得冰凉了。你可别闹病。”李太太道:“病就病罢,谁让中国的妇女都是身体不好呢。”他夫妻二人说话,神龛外面一位四川老太太,可插上嘴了。她道:“女人家无论做啥子事,总是吃亏的,躲警报也没得男人安逸。那洞口口上有个你们下江太太在生娃儿,硬是作孽。”李太太“呀”了一声道:“那不要是刘太太吧?他先生不在家,她还带着两个孩子呢,我看看去。”李南泉知道这也是太太牌友之一。这刘太太省吃俭用,而且轻重家事,一切自理,就是有个毛病,喜欢打小牌,一个苦干的妇女,还有这点嗜好,容易给人留下一个印象。而这疏建区有牌癖的太太们也就这样,认为她是个忠实的艰苦同志,非常予以同情。因此李先生并不拦着太太前去探视。
李太太由人丛中挤了出来,这倒不用问,大家争着说,有一位太太在生孩子。随了人家传说的方向,出了洞子葫芦柄的所在,看到前面洞身宽敞之处,许多难民的眼睛,都向右边洞壁下张望着。顺了人家眼光看去,石壁有个地方凹进去一点,在前面放了两张椅子,椅子背上搭了个旧被单。被单外面,居然有个尺来宽的空当,没有人挤。就是有人坐着,空当外也是些太太和老太婆,围坐了半个圈。李太太知道那必是刘太太的“产科医院”了。走到被单外面,问道:“是刘太太吗?你两个孩子呢?”刘太太在里面哼着道:“孩子让朋友带走了。我托人雇滑竿去了。可是这警报时间,哪里去找滑竿?”李太太证明了这是刘太太,这就由被单下面钻了进去,见刘太太面色苍白,半坐半睡地在地上。地上仅仅一件旧蓝布大褂垫着,是她身上脱下来的。这时,她身上只穿了件男子的对襟褂子,想必还是临时借来的。她头发蓬松着,还有两缕乱发纷披在脸上,她将左手扶了椅子,右手撑着地面,抿了嘴,咬了牙,似乎肚子疼得厉害。李太太低声道:“这个地方,怎样能生产?隔层布是整千的人,而且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刘太太咬着牙连哼了几声,微微地摇着头。李太太道:“这个样子,就是把滑竿找了来,你也不能坐上去。”正说着,一位老太太奔过来,扶了椅子背,由被单上面看下来,因道:“满街店铺全关门的。找着洞口子上几个乡下人,说是多出钱,请找副滑竿来。他们听说是抬产妇,全不肯抬。”刘太太道:“这样罢。王老太太,还有位李太太,搀着我到洞外山上去生罢。”
李太太道:“那不行,敌机来了,怎么办呢?若是你在那机关小洞子里想不到办法的话……”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刘太太忽然咬着牙站起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要生了。”李太太道:“那么,我让这老太太帮着你,我再去找两位太太来罢。”她扭身走着,在人丛中找到两位女友,可是当她走回来的时候,那被单里面,已经有着哇哇的哭声了。那被单外面围坐着的人,皱着眉头,各自闪开。恰好在这个时候,情报员吹着哨子,告诉人敌机又已临头。去洞子外休息的人,可不问这些,一股潮浪,向里面涌了进来。闪开的人,和涌进来的人也两下一挤,李太太和邀来的两位女同志,全已冲散。李太太没有力量可以抵抗这股人浪,好在是站在人浪的峰头,就让他们一冲直冲到洞底神龛面前来。李南泉一听到哨子响,就知道情势严重,将几个孩子交给了王嫂,前来迎接,看到李太太撞跌着过来,赶快伸着两手,将她撑住。然后挤了身子向前将她挤转到身后。李太太到了神案边上,将身子缩下,由神案下钻到佛龛后面,才算是脱了险境。李南泉在人丛中支持了两三分钟,把脚站定。伸手扶了神案,要转到后面去。却看到右手五个指头沾遍鲜血,仔细看着却是两个指甲被挤翻断了。大概是扯出太太来的时候,受的伤,这也没工夫来管它,也是由神龛案下钻进了后面,才算定神。他将左手把右手两指紧紧捏着,不让它继续出血,此外却也并无别法。所幸这次空袭,敌机并未临头,洞子里的空气,比较安定一点。
这一场紧张场面,时间也不怎样久,大概是三十分钟。由情报员的报告,敌机分批东去。但巴东方面,还发现有三架敌机西来,依然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部分难民,听说只有三架敌机,而且快要天黑了,就陆续回家。李南泉向太太道:“由早上八九点钟起,直到现在,快是十二小时了,仅仅是吃两个冷馒头,”说着,他“哎哟”了一声,笑道:“我在家里曾用纸包了几十颗煮豌豆,我忘了拿出来了。”说着,在衣袋里摸索那个小纸包。二个孩子就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来,李南泉笑道:“你们算是不错,赶上了这个大时代。我来配给一下。”于是透开那纸包,将煮的几十粒豌豆分作三份。用三个指头撮着,各放到小孩子手掌心里。李太太皱了眉道:“别孩子气了。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回去罢。我想在乡下,夜袭不大要紧,真是敌机临头,屋后那个洞子,总也可以钻钻。”说着,手扶了洞壁,缓缓地站了起来。王嫂首先将小玲儿抱着,因道:“今天若是不躲,也没得事。日本鬼子,他把炸弹炸茅草棚棚,啥子意思,炸弹不要本钱喀?”李南泉笑道:“大家都有经验了,你都能发挥这套议论,好,回去。”于是他牵着两个男孩,作螃蟹式的横行,由人丛中走出去。在庙门口坡上,正俯瞰着街市上的那警报旗杆。暮色苍茫中,旗杆上的两枚红球里面亮起了蜡烛,越是显得惨红。看到这东西,就让人心里,立刻泛出了一种极不愉快的观念。绕着庙边的山路走,看到山谷里没有了反照的阳光,已是阴沉沉的,而抬头看去,大半轮月亮,却因天色变深灰,便成了半边亮镜。
大家看到了月亮,都有同一的感觉,就是她不是平常给人那种欣赏的好风景,而是带来一种凄惨恐怖的杀气。大家走一阵就抬头望望。李太太道:“唉!月亮,老早的就驾临了。敌人的空袭,还不是继续到深夜,甚至到天亮。天亮,明日的空袭又来了。老天爷这两天来个连阴天罢。整日整夜,真……”她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深草的小路上,踏着块斜石头,人向草边一倒。李南泉笑道:“你刚说了句没出息的话,希望老天爷下雨,老天爷就惩罚着你了,你看还是大家艰苦奋斗靠自己罢。”李太太道:“怎么靠自己呢?我们也不会造飞机,也不会造高射炮。”王嫂在后面道:“我们找一个有道行的和尚,念起咒语把龟儿子日本飞机咒得跌下来。”李南泉哈哈笑道:“还是你这个办法万无一失。”他们说笑着,走近了家。在屋檐下的吴先生问道:“解除了吗?”王嫂道:“又有三架飞机来了。哪里会解除?”吴先生道:“我听到你们有说有笑,所以就这样猜想了。这有典故的,有道是空袭警报,吓人一跳;紧急警报,百事不要;解除警报,有说有笑。”李家一家走到了屋檐下,见吴先生又是拿了干手巾,伸到衬衫里面擦汗,同时,并咬着牙摇头。李南泉道:“吴兄,准备罢。敌人在广播里说了,要空袭重庆十日十夜,不让我们解除警报,我看这趋势,大有可能。我们不能不作个永久坚持的办法。”
大家说着话,不曾得个结论,却听到警报器的呜呜之声,在空中发出。吴先生道:“也该解除了。”大家经过这一日夜的疲劳,都也觉着松了这口气。王嫂放下孩子,开着门,首先抢到屋子里去亮着灯火。然而,那警报器的声音,早已改变着呜呀呜呀急促的惨叫。大家都喊着紧急紧急。有几户人家本是亮着灯火的,立刻都已吹灭。吴春圃在廊檐下叫起来道:“这就奇怪了。拉过紧急之后,照例不拉第二次的,既未解除警报为什么又拉紧急呢?”他这个问题,乡村的防护团丁在山溪那岸人行路上答复了。他走着路叫道:“休息球挂的时间太久了,怕大家忘记,现在敌机来了,又拉紧急。诸位注意!”李太太本也带着孩子进了屋子跑了出来,抓着李南泉的手道:“这怎么办?”李南泉道:“山路晚上不好走,孩子们也受不了。就是走到公共洞子里去,也是秩序太乱。”一言未了,便有飞机的嗡嗡之声。三个孩子全跑了过来,围着爸爸站住。王嫂在廊沿外叫道:“那是啥子家私?那山顶上好大个星罗。不是,不是,变大了,这个时候,还有人放孔明灯?”李南泉道:“山那边是重庆,这是敌机到了市空丢下的照明弹。什么孔明灯!你们看,又是两个。”说着,向北方一排山头指去。
大家向他手指的所在看去,天空里有大小三个水晶球,大的有面盆大,小的也有碗口圆,而那东西不是固定的形态,慢慢地膨胀变大,它大了之后,晶光四溢,对面那个山头,相隔约莫五里路,照得树影清清楚楚,同时这亮球由三个加到七个,那半边天像挂了七个圆月亮。天空如同白昼。李太太道:“扔下这么些个照明弹,地下什么看不出来?敌机快要投弹了,快躲罢。”她说着,向屋后山坡上跑,跑了十几步,却又跑回来。李南泉道:“不要慌,镇定一点。照明弹是在重庆上空,并不是乡下。”说着,他一手抱着小玲儿,一手推着山儿白儿,说着:“你们都跟我来。”他也顾不得高低踏着山坡上的丛草乱响,奔向屋后山坡。这里有个村里人自盘的防空洞,因为经费不足,半途而废。这洞子径深不过一丈多,借着崖石的坡度斜伸开了两个洞门,洞门是斜着向下,洞里蓄着潜水,出不去;洞底已是一个小井泉,洞口进去,就是烂泥。虽然山是很高的,因为这在斜坡上,洞顶的石头,就不过两三丈厚。村子里人既感到不保险,而且洞底又不能下脚,所以无人过问。洞门上的藤蔓,经过半个夏季纷纷的下垂,不到之处,有蜘蛛帮着封锁,洞门内外的蚊子嗡嗡地叫,人来了,更是哄然一声。李南泉已听到头顶的马达声,在呼呼狂叫,顾不得许多,冲开了草藤和蛛网,连抱带拖,把三个孩子,涌进了洞子。太太是牵着他的后衣襟,借了他的拉力向前跑。洞子是本来就黑,夜里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里几位邻居,也同有此感,觉得这回夜袭相当厉害,一个跟着一个,都向这洞子里摸了进来。幸亏是甄家小弟,带得有手电筒,而且他还是非常内行,把手电筒直伸到洞口里面,方才给电光亮着。大家趁了这亮光,才看出了洞底下全是浮泥,大家都站在浮泥里面,那洞子的石壁,正是湿黏黏地向外冒水。吴先生一家人,差不多也挤进来了。但吴先生本人,却因压队的关系,还站在洞外。他叫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不过是照明弹吓人。李先生出来看罢,重庆市上空在空战。”李南泉既把家里人都送进了洞子,胆子就大了,扶着洞子门伸出头来,见那大半轮月亮,正当了头顶,眼前一片清光,吴先生站在洞子外平坡上,向北昂头望着那五六里外的山顶。这时,排在那边山外的照明弹,已只剩了两颗。在那两颗照明弹的外边,却有两串红球,向天空飞机射上来。那就是我们高射炮阵地里射出来的高射炮弹。敌机本是在照明弹上边,地面上并不能因为有照明弹的光,将它发现。但当照明弹已经熄灭了五个时,我们城四周的照测部队,立即向天空上放出了探照灯。天空上横七竖八,许多条直线的银虹,已作了三四个十字架,在十字当中的交叉点所在,就照出了一只白色的毒鸟。正好,那最后的两颗照明弹,突然变成了一阵青烟,光芒全熄。照明的灯光,格外明亮。高射炮的红球,又对了那白光的十字架里,连续地射出去几十颗红球。
李南泉看到这样精彩的表演,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洞子里慢慢走出来,和吴先生并肩站着。吴春圃见那射上去的红球,到了探照灯光线十字叉所在,就消失了,不住顿着脚,连叫“唉”字。因为那敌机一被探照灯找着,它立刻爬高,逃脱照射,我们高射炮的力量,射不到那样高,只好让敌机逃去。李南泉道:“到底是让它跑了。虽然让它跑了,究竟比毫无抵抗要好得多。像白天敌机那样毫无顾虑……”吴春圃不等他把话说完,拉着他的手就向洞口跑来。他也是有着锐敏的感觉,觉得那敌机的声音,已临到头上。同时,那探照灯两条万尺长的白光,直向这村子顶上射来。两人抢进了洞里,见地面上已插了一枚土蜡烛。照见洞里的人,全是半低了头,站在烂泥里的。李太太低声道:“你真是胆大妄为,外面空战那样厉害,你跑到洞外去看。多少人是看热闹出了毛病的。这点经验你都没有,快进来罢;里面有地方,站进来罢。”甄小弟把手上的电筒交给他道:“里面是水坑,请李先生照着走。”他接过电筒,在人丛中挤到洞底,电光照着,果然是桌面大一坑水。这洞口另一个出口,却在水坑那面,并没有人过去站着。他想到这安全路线,应当探照探照。将手电筒,向水坑对面,逐节地照射着。白光射去,有条红白相间的花带子,在洞口石壁缝下蠕动,再仔细地照着,正是一条酒杯粗的花蛇,被白光照着,向外面屈曲着钻了去。他不觉“哎呀”了一声,连叫道:“蛇!蛇!”
他这一声叫喊,早把全洞子里的人都惊动了。吴春圃连喊道:“在哪里?在哪里?”他手上正拿了一根手杖,赶快就跑到洞子底上来。李南泉将手电筒向那边洞口紧紧地照着,却见那条花蛇缓缓地向外面蠕动。还有一条尾巴拖在洞里面。吴春圃拿了那手杖,跳不过水去,只将手杖头子,打着水哗啦哗啦地响。在洞里躲着的人,以为是蛇游水过来了,吓得跌跌撞撞,又向洞子外面跑。到了洞外,灯光和飞机声,都已消失,也就站着不动,及至吴、李二人也出来了,说明原委。大家知道蛇出来了,又是一阵跑。那吴太太扶着大的一个孩子,走一步身子歪倒一下,吴先生抢向前搀着她道:“怎么回事?”她道:“不行不行,我的腿软了,站不起来了。”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地笑。吴春圃道:“还没有解除警报。大家就有说有笑了,这未免有点不合理论。”听着,大家又笑起来了。李太太已走回到屋檐下,因叹口气道:“这实在太难了,站在外面,怕飞机炸弹,躲到洞子里去,又怕蛇。再有了警报,我们怎么办?”李南泉也带了孩子们走回来,笑道:“不要紧的。我们那些人在洞子里,条把蛇有什么关系!”吴太太还是搀着她的大孩子,慢慢地摇摆着到了屋檐下,摇着头道:“怎么着我也不进那个洞子了。”甄太太扶着一根竹棍子当手杖,站在屋檐角上,总有十分钟不曾说话,这才接着道:“再要逃警报,我就吃不消。”说着慢慢蹲下去,坐在台阶沿的石头上。吴春圃道:“有什么法子呢?吃不消也要吃得消呀。敌人在广播里说,这叫疲劳轰炸,要轰炸我们十天八天的,这还是第一天呢。”
甄太太道:“别格罢哉。我们小弟早浪到格些晨光,还勿曾好好交吃一眼末事,阿要吃勿销?真格唔陶成。”她一急,急得一句普通话都没有了,吴太太和甄太太作邻居久了,相当懂得苏白。她以纯粹的山东腔接着道:“俺说,甄太太,这个年头哇,死着比活着强咧。小孩儿他爹,中上就是捎了几个地瓜给小孩儿啃咧。他们吃多了,拉上稀咧,可糟咧糕咧。”李太太站在两位当中,听了这南腔北调的呼应,很是有趣,不由得笑起来。李先生道:“你不怕了。”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愁死了白愁死了。作饭吃去。”她说着,刚是走了两步,那对溪人行道上,团丁操着川话叫道:“是哪一家人在烧火?烟囱里烟冒起好高。朗个的?不怕死。不晓得敌机没有走远,熄火不熄火?不熄火给老子上警察局!”李太太站着道:“不行,防护团丁,在村子里监视着呢。屋子里又不能点灯,坐的地方也没有。”吴春圃笑道:“好月亮,坐在屋檐下赏月乘凉罢。我们不要不知足,在重庆城里的人,这时候,大概藏在洞子里还没出来罢?”说完,有好几个人叹着气,也就搬了凳子在露天里坐着。隔壁那位奚太太,隔了空地,向这边叫着道:“喂!你们坐在那里挨饿吗?开水也当喝一杯。我有个新发明,你们听着,把木炭在小炉子里生火,可以作饭。既没有烟,敌机来了,一盆水就泼熄了。我总有办法,什么都难不倒我。”李南泉道:“此法甚好,不愧足下有家庭大学校长之称。”奚太太笑道:“那不是吹的,让我当防空司令,我也有办法。一个人总要脑筋灵活,才能适应这个大时代呀。”大家听了她高声自吹,虽没有作声,但她这个办法,倒是全都引用了。
在半小时内,由于大发明家、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的启示,大家都用了木炭生着小炉子火,开始做饭。在这半小时内,邻居们轮流去看球,倒始终悬着,并没有落下,又是半小时,各家的饭都熟了,有什么菜就作什么菜,至多是两碗,又是不能点灯的,各家将饭碗放在凳子上,人就站在月亮下面吃饭,却也别有风味。小孩都饥不择食,没有哪个为了饭菜简单而吃不下去的。李家饭后,大家还在月亮下坐着。吴春圃将新烙得的饼、卷了个卷子捏在手上,站在屋檐下吃。李南泉道:“不错,吴先生还有烙饼可吃。”他道:“只有这东西,作起来来得快。和着面就下锅去烙。”李太太笑道:“吴先生吃得很香,卷着什么吃的?”吴春圃把手上的烙饼卷子一举,笑道:“你猜不到,这是炒的芝麻盐。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弄一碟生芝麻加上一撮盐,在锅里一炒,包在烙饼里,又咸又香,虽然没有什么馅儿,可是吃起来,还是很爽口的。”他说着,又送到嘴里咀嚼着。就在这时,听到对面山溪路上,又有人叫道:“球落了。大家当心。”李南泉道:“怎么办,现在还要躲洞子吗?”李太太道:“我不行了。”她说到这里,未免犹豫了一阵子,接着道:“我们还是躲一躲罢。我想,对门王家后面那个私人洞子,虽是贿一个门,可是石头很高,倒是很可保险。敌机不来,我们在洞口坐着;敌机来了,我们再进洞子,好不好?”李南泉还不曾答复这个问题,那位甄太太扶着竹棍子手杖,已经起身向过溪的那木板桥步着了。月亮不好,几个人同声叹着,真是疲劳轰炸。
第八章八日七夜
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虽感到十分疲劳,可是一听到说红球落下了,神经紧张起来,还是继续地跑警报。这时跑公共洞子来不及,跑屋后洞子,又怕有蛇。经李太太提议之后,就不约而同地,奔向对溪的王家屋后洞子。这洞子已经有了三岁,在凿山的时候,人工还不算贵,所以工程大些。这里沿着山的斜坡,先开了一条人行路,便于爬走。洞是山坡的整块斜石上开辟着进去的,先就有个朝天的缺口,像是防空壕,到了洞口,上面已是毕陡的山峰了。因之虽是一扇门的私洞,村里人谈点交情,不少人向这里挤着。李南泉护着家人到了这里,见难民却比较镇定,男子和小孩子们,全在缺口的石头上坐着。月亮半已西斜,清光反照在这山上,山抹着一层淡粉,树留下丛丛黑影,见三三五五的人影,都在深草外的乱石上坐着。有人在月亮下听到李南泉说话,便笑道:“李先生也躲我们这个独眼洞,欢迎欢迎。”他叹口气道:“还是欢送罢,真受不了。”同时,洞门口有李太太的女牌友迎了出来,叫道:“老李,来罢。我们给你预备下了一个位子,小孩子可以睡,大人也可以躺躺。洞子里不好走,敌机来了,跑不及的。”李南泉接受了人家的盛意,将妇孺先送进洞子去。这洞子在整个石块里面,有丈来宽,四五丈深,前后倒点了三盏带铁柄子的菜油灯。那灯炳像火筷子,插进凿好了的石壁缝里去,灯盏是个陶瓷壶,嘴子上燃着棉絮灯芯,油焰抽出来,尺来多长,连光带火,一齐闪闪不定。
油灯下,这洞底都展开了地铺,有的是铺在席子上,有的放一张竹片板,再把铺盖放在上面。老年人和小孩儿全都睡了,人挨着人,比轮船四等舱里还要拥挤。李家人全家来了,根本就没有安插脚的地方。加之这洞里又燃了几根猪肠子似的纸卷蚊烟,那硫磺砒霜的药味带着缭绕的烟雾,颇令人感到空气闭塞。李太太道:“哎呀,这怎么行呢?我们还是出去罢。”这洞子里,李太太的牌友最多,王太太,白太太,还以绰号着名的下江太太,尤其是好友。看在牌谊分上,她们倒不忍牌友站在这里而没有办法。白太太将她睡在地铺上的四个孩子,向两边推了两推,推出尺来宽的空档,就拍着地铺道:“来来来,你娘儿几个,就在这里挤挤罢。”李太太还没有答话,两个最顽皮的男孩子,感到身体不支持,已蹲在地上爬了过来。王太太对于牌友,也就当仁不让;向邻近躺着的人说了几句好话,也空出了个布包袱的座位。李太太知道不必客气,就坐了下去。那王嫂有她们的女工帮,在这晚上,她们不愿躲洞,找着她们的女伴,成群地在山沟里藏着,可以谈谈各家主人的家务,交换知识。尤其是这些女工,由二十岁到三十岁为止,全在青春,每人都有极丰富的罗曼史,趁了这个东家绝对管不着的机会,可以痛快谈一下。所以王嫂也不挤洞子。只剩了李南泉一个人在人丛烟丛的洞子中间站着。李太太看了,便道:“你不找个地方挤挤坐下去,站着不是办法。”他道:“敌机还没有来,我还是出去罢。”
在洞子里的男宾,差不多都是李先生的朋友,见他在洞子中间站着,怪不舒服的,大家都争着让座。他笑道:“今天坐了一天的地牢,敌机既然没来,落得透透空气,我还是到洞外去作个监视哨罢。一有情报,我就进洞来报告。”说着,他依然走出洞外,大概年富力强的人,都没有进洞子,大家全三五相聚地闲话。所以说的不是轰炸情形,就是天下大事。听他们的言语,八九不着事实的边际,参加也乏味得很。离开人行路,有块平坦的圆石,倒像个桌面。石外有两三棵弯曲的小松树,比乱草高不出二三尺,松枝上盘绕了一些藤蔓。月亮斜照着,草上有几团模糊的轻影,倒还有点清趣。于是单独地架脚坐在石上,歇过洞里那口闷气。抬头看看天,深蓝色的夜幕,飘荡了几片薄如轻纱的云翳。月亮是大半个冰盘,斜挂在对面山顶上。月色并不十分清亮,因之有些星点,散布在夜幕上,和新月争辉。虽然是夏季,这不是最热的时候,临晚这样又暑气退了。凉气微微在空中荡漾,脸和肌肤上感到一阵清凉。身上穿的这件空袭防护衣蓝布大褂,终日都感觉到累赘。白天有几次汗从旧汗衫里透出,将大褂背心浸湿。这时,这件大褂已是虚若无物,凉气反是压在肩背上。他想着,躲空袭完全是心理作用,一个炸弹,究竟能炸多大地方?而全后方的人,只要在市集或镇市上,都是忙乱和恐怖交织着。乡下人照样工作,又何尝不是有被炸的可能的。他们先觉得空阔地方没事,没有警报器响,没的红球刺激,心里安定,就不知道害怕,也就不躲。
这淡月疏星之夜,在平常的夏夜,正好是纳凉闲话的时候,为了心中的恐怖,一天的吃喝全不能上轨道,晚上也得不着觉睡,就是这样在乱山深草中坐着。他想到这里,看看月亮,联想到沦陷区的同胞,当然也是同度着这样的夜景,不知他们是在月下有些什么感想,过些什么生活。同时也就想到数千里外的家乡。那是紧临战区的所在,不知已成人的大儿子,和那七十岁的老母,是否像自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也会知道大后方是昼夜闹着空袭吗?想到这里,只见一道白光,拦空晃了两晃,探照灯又起来了。但是并没有听到飞机马达声音,却不肯躲开,依然在石头上静静地坐着。那探照灯一晃之下立刻熄灭了,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威胁。不过五分钟后,天上的白光,又由一道加到三道,在天脚的东北角,作了个十字架,架起之后,又来了两道白光。这就看到一只白燕子似的东西,在灯光里向东逃走,天空里仅仅有点马达响声,并不怎样猛烈。那防空洞的嘈杂人语声,曾因白光的架空,突然停止下去。这时飞机走了,人声又嘈杂起来。接着,就听到石正山教授大声叹了口气道:“唉!真是气死人。这批敌机,就只有一架。假如我们有夜间战斗机的话,立刻可以飞上去,把它打落下来。仅仅是一架敌机,也照样的戒备,照样的灯火管制。”吴春圃在洞口问道:“石先生在山下得到的消息吗?后面还有敌机没有?”他答道:“据说,还有一批,只是两架而已,这有什么威力?完全是捣乱。”
李南泉听了这消息,也就走过去,在一处谈话。见石先生披了一件保护色的长衫,站在路头上,撩起衣襟,当着扇子摇。看那情形,是上山坡跑得热了,因问道:“石兄,是在防护团那里得来的消息了?决不会错。我看我们大家回家睡觉去罢。敌机一架、两架地飞来,我们就得全体动员地藏躲着,是大上其当的事情。”石正山道:“当然如此,不过太太和小孩子们最好还是不要回去。万一敌机临头,他们可跑不动。我们忝为户主,守土有责,可以回去看看房子。我来和内人打个招呼,我这就回家了。”说着,他就进防空洞去了。果然,过了一会子,他又出洞来了,就匆匆地顺山坡走了去。李南泉觉得石先生的办法也是,自早晨到现在,这村子里每一幢房子都没有人看守。村子里房子全是夹山溪建筑的,家家后壁是山,很可能引起小偷的注意,于是也就进洞子向太太打个招呼,踏着月亮下的人行石板路,缓缓向家里走去。这山村里,到了晚上本来就够清静,这时受着灯火管制,全村没有一星灯火。淡淡的月亮,笼罩着两排山脚下那些断断续续的人家影子,幽静中间,带些恐怖肃杀的意味,让人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情绪。他背了两手,缓缓走着,看看天空四周,又看看两旁的山影,这人家的空档里,有些斜坡,各家栽着自己爱种植的植物。有的种些瓜豆藤蔓,有的种些菜蔬,有的也种些高粱和玉蜀黍。因为那些东西丛生着,倒有些像竹林。窗外或门外,有这一片绿色,倒也增加了不少的情趣。尤其是月夜,月亮照在高粱的长绿叶子上,会发生出一片清光。
他缓缓地走来,看了看这轻松的夜景,也就忘了空袭的紧张空气。眼前正有一丛高粱叶子,被月光射着,被轻风摇撼着,在眼前发生了一片绿光。心里想着,这样眼前的景致,却没有被田园诗人描写过,现在就凑两句诗描写一下,倒是发前人所未发。他正是静静地站着,有点出神,却听到高粱地那边,有一阵低微的嬉笑之声。空袭时间,向野外躲着的人,这事倒也时常发生,并未理会。且避开这里。缓缓走过了几步,又听到石正山家的那位、丫环小姐小青笑道:“蚊子咬死了,我还是回家去。”接着石正山道:“你是越来越胆子大了,简直不听我的命令。”小青道:“不听命令怎么样,你把我轰出石家大门罢。”这言语可相当冒犯。然而接着的,却是主人家一阵笑。李南泉听了,越是感到不便,只有放轻了脚步,赶快回家。隔了山溪,就听到奚太太和这边吴先生谈话,大概吴先生早回来了。她道:“刚才防护团接到电话,储奇门前后,中了十几颗炸弹。我们奚先生办公的地点就在那里,真让我挂心。他本来可以疏散乡下去办公的。他说他那里的防空洞好,不肯走。”吴先生笑道:“莫非是留恋女朋友?”奚太太道:“那他不敢。这村子里我和石太太是最会对付先生的。石正山是除了不敢接近女人,不敢赌钱,纸烟还是吸的。我家里老奚,纸烟都不吸。我以为男女当平等。我不吸纸烟他也就不能吸纸烟。他对我这种说法,完全接受。”李南泉也走近了,接嘴笑道:“这样说,石太太只能做家庭大学副校长。”
奚太太虽然好高,可是也替她的好友要面子。李先生说石正山夫人只能作家庭大学副校长,她不同意这个看法,因道:“你们对石太太还没有深切的认识。石先生在外面是大学教授,回到家里,可是个小学生。无论什么事,都要太太指示了才能办。他也乐得这样做。每月赚回来的薪水双手奉献给太太以后,家里的事,他就不负任何责任。”吴先生道:“我知道,石太太常出门,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家里的事,谁来作主呢?”奚太太道:“他们家小青哪。小青是石太太的心腹,可以和她主持家政,也可以替她监视义父的行动。石太太这一着棋,下得是非常之好,这个家,随时可以拿得起,随时也可以放得下。我要有这样一个助手,就好了。不管算、丫环也好,算义女也好,这帮助是很大的。”李先生慢慢地踱过了溪桥,见吴先生站在屋檐下,隔了两家中间的空地,和奚太太谈话。便以大不经意的样子,在其中插了一句话道:“天下事,理想和事实总相距一段路程的。”奚太太在她家走廊上问道:“李先生这话,是指着哪一点?”李南泉倒省悟了,这件事怎好随意加以批评?因笑道:“我是说训练一个心腹人出来那是太不容易的事。”奚太太道:“这话我同意。尤其是丫环这个身份,现在人人平等的日子,谁愿意居这个地位还和你主人出力?这也许是佛家说的那个‘缘’字,石太太和小青是有缘分的,所以小青对她这样鞠躬尽瘁。其实她待小青,也不见得优厚到哪里去。除了大家同锅吃饭这点外,我还没有见到小青穿过一件新衣服呢。周身上下,全是石太太的旧衣服改的。”
李南泉向来不太喜欢和这位家庭大学校长说话。谈到这里,也就不愿再听她的夸张了,向屋檐外看去,那对面山上的夜色,已分了上下层。上层是月亮照着的,依然雪白,下层却是这边的山阴,一直到深溪里都是幽黑的。便向吴先生道:“月亮也就快下去了。照着中原时间和陇蜀时间来说,汉口的时间,比这里早一点钟,湖北境内,月亮大概已落了,敌人黑夜飞行的技术,根本就不够了,四川半夜总有雾的,大概今晚上不会再来了。”吴春圃笑道:“老兄也靠天说话。”李南泉叹了口气道:“弱国之民,不可为也。我们各端把椅子来谈谈罢。我谈北平、南京,你谈济南、青岛。我们来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聊以快意,比谈国际战争好得多。”说着,开了屋门,搬出两个方凳来。暗中摸索得了茶壶、茶杯,斟了两杯,放在窗户台上。吴先生端起一杯茶来,笑道:“这是我的了。”说着,将那够装五六两水的玻璃杯子,就着嘴唇,“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哎”了一声,赞叹着道:“好茶!”李南泉笑道:“完全是普通喝的茶,并没有什么好处。”他道:“这就是渴者易为饮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路去接太太罢。到四川来,没有家眷是太感到寂寞。可是有了家眷,又太感到累赘。假使我们没有家眷,躲什么空袭!我是一切照常。”说着,他坐下来,两手拍着腿叹息不已。李南泉道:“你对于这一日一夜的长期轰炸,支持得住吗?”他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笑道:“渴和饿都还罢了。在洞子里无所谓。到了家里,怎么老想睡觉?”
李南泉笑道:“这怪我们自己,昨天和那三个坤伶解围耽误了自己的睡眠。”吴春圃笑道:“也许我可以说这话,你却不应当。杨艳华不是你的及门弟子吗?”李南泉道:“吴兄,这我是个冤狱。太太也许很不谅解。至于坤伶方面,这却是伤心史。她们以声色作号召,当然容易招惹是非;惹了事非,就得多请人帮忙。所以他们之拜老师,拜干爹决非出自本心,乃是应付环境的一种手腕。你把她这手腕当了她是有意攀交情。那才是傻瓜呢。尤其是拜老师这种事,近乎滑稽。坤伶除了学戏,她还要向外行学习什么?可是那些有钱或有闲阶级,一让坤伶叫两声干爹或老师,就昏了脑袋瓜了。”他正说得畅快,李太太却在山溪那边人行路上笑起来了。李南泉迎上前道:“你怎么回来了?”她道:“洞子里孩子多,吵吵闹闹,真是受不了,蚊烟熏着,空气又十分龌龊,我只好回来了。不想赶上了你这段快人快语。”李南泉没有加以申辩,接过太太的手提包,向家里引。吴春圃在走廊上迎着笑道:“李太太,你可别中李先生的计。他早知道你回来了。故意来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要不,哪有这样巧?”李太太笑道:“也许有一点。不过,这就很好。多少他总有点明白。成天躲空袭,大家的精神,都疲倦得不得了。谈点风花雪月,陶醉一下,我倒也并不反对。”吴春圃笑道:“李太太贤明之至。不过这样来,家庭大学里面,你得不到教授的位置。”李太太低声笑道:“我们说笑话不要紧,可别牵涉太远了。各人看法不同,不要说罢。”
吴春圃笑道:“不说笑话了,俺也当去迎接我的内阁回宫了。不解除也不管他,没有月亮料着敌机也不能再来,”他这个说法,本也就像李南泉说的一般无奈。可是这种心理,却是极普遍的,也就听到山溪对过,有人叫道:“不管解除没有,月亮下去了,接太太回来罢。”李南泉夫妻二人,都因整日的疲劳,各坐在一张凳子上,默默无言,抬头看那对面山上的白色,只剩了山峰尖上的一小截。大孩子小白儿,靠了墙壁站定,埋怨着道:“真是讨厌,这月亮老不下去。”李南泉不由得笑起来了,因道:“不要说这样无用的话罢。弟弟、妹妹都睡觉去了,你也可以去睡。”小白儿道:“若是敌机来了呢?”李南泉笑道:“难道我们去躲洞子,会把你们扔在床上?”小白儿道:“爸爸妈妈都不睡吗?”李南泉道:“为了给你们等候消息,我不睡。”小白儿道:“那太不平等了。”李南泉道:“不错,你还有点赤子之心。你要知道,父子之间,是没有平等的。封建社会,没有父子平等,民主社会,也没有父子平等。父子平等,人类就会灭绝,尤其是作母亲的,她永远不能和孩子谈平等。在封建时代,尽管百行孝为先,母亲对于孩子的义务,是没有法子补偿的。”李太太道:“你和孩子谈这些理论,不是白费劲?”小白儿笑道:“我真不大懂。”李太太道:“你看到山羊乳着小羊没有?你们去逗小羊的时候,老羊总把两只犄角抵着你,来保护小羊的。可是小羊大了,并不管老羊,只有它作了母亲的时候,它才爱它的小羊。人也是这样,永远是父母保护孩子,孩子大了,并不怎样保护父母。可是他自己有孩子,他又得保护了。睡去罢!我们作老羊。”
小白儿听到如此的教训,睡觉去了。李太太笑道:“你今天高兴,肯和孩子说这套议论。”他道:“我在人世味中有个新领会,就是经过了患难,对于骨肉之亲,更觉得增加一份亲爱,你不也有这一点吗?”李太太道:“对的。可是对于我们两人,不适用这个例子。我们就常常会因躲空袭,闹些无味的别扭。”正说到这里,却听到山溪对面人行路上,有了说话声了。吴太太道:“俺不回去了,俺就在这路上待一宿。”吴先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伲还会讹到人吗?俺……俺……”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不用说,吴先生两口子,已经代我答复了。为躲警报而闹别扭,那不正是我们两口子,谁都是这样。因为夫妻之间,最可以率真,最可以不用客气,所以我可以和孩子客气,而不和你客气。和你客气,那就是作伪了。”李太太笑道:“好的,我就利用你这一套议论去劝说吴太太。他两口子又别扭上了。”说着,就过了桥向溪对面人行路上走去。果然,吴太太坐在路边石头上,面前摆了几个包袱,孩子们和吴先生,全在人行路上站着。李太太笑道:“怎么回事?吴先生这趟差事没有办好,把太太接到半路上,就算完事了?”吴先生道:“她不走有什么法子?警报也许跑得不够吧?”吴太太道:“俺是跑得不够。俺……”李太太拦着道:“你们不要吵,我和二位说一个新议论。”因把李南泉刚才说的话重述了一遍。吴春圃先忍不住笑了。李太太道:“他的说法是对的吗?”吴春圃道:“俺就是不会花言巧语,也不会虚情假意。”吴太太道:“你说句话,撅死人,撅老头子!”
李先生笑道:“这就是吴先生天真之处啦。回去罢。今晚下半夜,我们养精蓄锐一番,预备明天再躲空袭呢。”于是李先生牵着他们孩子,李太太牵着吴太太,一同回家。走到对门邻居袁家屋后,却听见袁先生叫起来。他道:“你们躲防空洞,我在这里和你们看家,有什么不对,怎么回来就发脾气?”李南泉笑道:“吴兄,听见没有?这是两口子闹别扭的事情了。”吴春圃道:“不但回家吵,有好些人,两口子在洞子里就会吵起来,那是什么缘故?”李南泉道:“这个我就能解答。在空袭的时候,个个都发生心理变态。除了恐怖,就是牢骚,这牢骚向谁发泄呢?向敌人发泄,不能够。向政府发泄,无此理。向社会发泄,谁又不在躲警报?向自己家里任何一人发泄,也不可能。只有夫妻两口子,你也牢骚,我也牢骚,脸色先有三分不正常。反正谁得罪了谁也没关系。而且躲警报的时候,大家的安全见解不一样,太太有时要纠正先生的行为,这个要说,那个是绝对的不听,因为根本在心里头烦闷的时候,不愿受人家干涉呀。于是就别扭起来了,就冲突起来了。”吴太太听说,也笑了,因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可是俺不招人,俺也不看人家的脸子。谁不在逃命咧。”吴先生道:“得啦得啦,又来了。”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这态度就很好。”李太太道:“你既然知道很好,你为什么不学吴先生?”吴太太道:“学他?那可糟咧糕咧。”吴先生“唉”了一声道:“我整个失败。”于是大家都笑了。
在大家这样笑话之时,前面山上的月痕,已完全消失,大家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因为这里三户人家,都没有可走的钟表。甄先生家里有两只表,一只,先生带进了城,家里一只,坏了。李先生家里有两只手表,李先生带的,业已逾龄,退休在桌子抽屉里。李太太有一只表,三年没有带,最近拿去修理,带了两天又停了。也放在箱子里。吴先生家里没有表,据说是在逃难时候失落了。谁也买不起新表。家里有个小马蹄钟,倒是能走,可是有个条件,要横着搁在桌上。看十二点,要像看九点那样看。今天三公子收拾桌子,忘记它是螃蟹性的,把它直立过来了,螃蟹怎能直走呢?所以三户人家,全找不到时刻。但李先生还不知道,问道,“吴兄,现在几点钟了?”吴先生“唉”了一声道:“别提啦,俺那儿,直道而行,把钟站起来了。早就不走咧。”吴太太道:“那个破钟,还摆在桌上,人来了,也不怕人家笑掉牙。没有钟,不拿出来不要紧,横着搁一个小酒杯儿的钟,真出尽了大学教授的穷相。”吴先生道:“不论怎么着,横也好,直也好。总是一口钟。你别瞧它倒下来,走得还是真准,一天二十四小时,它只慢四点钟。日夜变成十点钟,不多不少,以十进。三句话不离本行,俺上课,用十除以一百二十,一点没错,准时到校。”说得大家都笑了。吴太太也没法子生气了,笑着直叹气。李太太笑道:“那就睡罢。大概……”正在这时,警报器呜呜地在夜空中呼号,大家说话的声音,完全停止,要听它这一个最紧要的报告。
那警报器,这回算是不负人望,径直地拉着长声,在最后的声音里,并没有发出颤动可怕的声浪,到底是真解除了。三户邻居,不约而同地,喊出了“睡觉”的声音。李家夫妻也正在关门,预备安眠的时候,那在山路上巡逻的防护团,却走下来叫道:“各位户主,晚上睡得惊醒一点,警报随时可以来的。还有一层,望大家预备一条湿毛巾,上面打上肥皂水,敌人放毒气,就把手巾套住鼻子口。”他一家一家地这样报告着,把刚刚放下的害怕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李太太开了门问道:“你们得了情报,敌人会放毒气,还是已经放过毒气了呢?”团丁道:“这个我们也不晓得,上面是这样吩咐下来的,当然我们也就照样报告给老百姓。”说着,他自己去了。李太太抓住李先生的手道:“敌人的空袭越来越凶,那怎么办?”李南泉道:“若以躲炸弹而论,当然是这坚厚的山洞最好。若说躲毒气,洞子就不妙了,洞子里空气,最是闭塞,平常吸香烟的味儿,也不容易流通出去,何况是毒气。我们明天改变一个方向,把干粮开水,带得足足的,起早向深山里走,敌人放毒气,定是选人烟稠密的地方掷弹,没有人的地方,他不会掷弹,就是掷弹,风一吹,就把毒气吹散了。我们只管向上风头走,料然无事。”李太太道:“你还有心背戏词,我急都急死了。”李南泉道:“千万别这样傻。我们着急,就中了日本人的诡计了。现在第一件事,是休息,预备明天起早奋斗。”
正说着,小玲儿在后面屋子里哭起来,连说“我怕我怕”。追到屋子里,在床上抱起她,她还在哭。李太太已燃起了菜油灯送进屋子里,见小玲儿将头藏进爸爸的怀里哭泣着,因道:“这是白天在公共洞子里让挤的人吓着了,现在作梦呢。”李南泉道:“可不就是。大人还受不了这长期的心理袭击,何况是小孩呢。”夫妻二人安慰着小孩,也就困倦地睡去。朦胧中听到开门声,李南泉惊醒,见前后屋的菜油灯都已亮着,问道:“谁起来了?又有警报?”王嫂在外间屋子答道:“大家都起来煮饭了。”李南泉道:“你也和我们一样的疲劳,那太偏劳你了。”王嫂得了主人这个奖词,她就高兴了,因道:“我比你们睡得早,够了,你们再睡一下吧。有警报我来叫你们。”李南泉虽觉得她的盛情可感,但是自醒了以后,在床上就睡不着。养了十来分钟的神,只好起来,帮同料理一切。天色刚有点混混的亮,团丁在大路上喊着“挂球了,挂球了!”李南泉叹了口气,正要进屋去告诉太太,太太也披着一件黑绸长衫,一面扣襻,一面走出来。李南泉道:“不忙,我们今天绝对作个长期抗战的准备。水瓶子灌好了三瓶多,有一大瓦壶茶,饭和咸菜,用个大篮子装着,诸事妥帖。热水现成,你把孩子们叫起来罢”。李太太答应着,先伸头向外面,见廊檐外的天还是鱼肚色。便道:“真是要了谁的命,不问白天黑天,就是那样闹警报。”甄太太在走廊上答道:“是格哇?蚀本鬼子真格可恶。今朝那浪躲法?”李太太道:“你瞧,又传说放毒气了,洞子里不敢躲,我们只有疏散下乡。”
她们这样说着,饱经训练的小孩子,也都一一地爬了起来。争着问“有警报吗?”李氏夫妇一面和孩子洗脸换衣服,一面收拾东西。这些琐事,还不曾办完,警报器又在呜呜地响了。李家今天是预备疏散的,就不作到公共洞子里抢位子的准备。益发把家里东西收拾妥当,门窗也关好顶好。李南泉照例到厨房里巡视一番,调查是否还有火种。在他们这些动作中,整个屋子里的邻居,都已走空了。李太太和王嫂已带着孩子们,过了山溪去等候。李先生道:“你们慢慢地在前面走罢,我还在这里镇守几分钟,等候紧急警报。”李太太道:“你让我们今天走远些,你又不来引路,让我们向哪里走?你还要等紧急,那个时候,你能走多远?”她说着说着脸色就沉下来了。李先生立刻跑过,笑着摇手道:“大清早的,我们不闹别扭,我这就陪你走。要不然,昨天我说的那套理论,算是白说了。”李太太也想起这理论来了,倒为之一笑。于是全家人顺着山麓上的石板人行路,就向后面山窝子里走去。这时,天色虽已大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整个山谷,都是阴沉的。早上略微有点风,风拂到人身上,带了一种山上草木的清芬之气,让人很感到凉爽。可是同时也就送人一种困倦的意味。李太太走着路,首先打了两个呵欠,李南泉道:“为了生活,我不能不住在战都重庆,可把你拖累苦了。我若稍有办法,住得离重庆远一点,就不必这样天天跑警报;我真有点歉然。”李太太道:“你别假惺惺,这话赶快收回。那些被困在沦陷区的人,不都说是为了家眷吗?这个理论,非常恶劣。”
李南泉笑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解,将来……”李太太道:“什么时候,说这闲话,我们快走两步,就多走一截路,别在路上遇到了敌机,那才是进退两难。”她这样提议了,于是大家不再说什么,低了头,顺着石板路走。走出了村口,石板路还是一样,路旁的乱草,簇拥着向路中心长着,把这地面的石板,藏掩去了三分之二。人在路上走,两脚全在草头上拨动。那草头上的隔夜露水依然是湿滴滴的,走起来,不但鞋袜全已打湿,就是穿的长衫,也湿了大半截。李太太提起衣襟来,抖了几下水,因道:“这怎么办?”李南泉笑道:“大热天,五分钟就干了。你还没有看到那些水进的洞子,脏水一两尺深,避难的人,连着鞋子袜子站在里面。不是这样,不到前线的人,怎么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说着话,叹了气,却看到乡下人,背箩提篮,各装了新鲜瓜菜,迎面走来。其中还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曲着背,矮得像个小孩子,提了一篮鸡蛋,也慢慢地走来。李南泉这就忍不住不说话了,因道:“老太婆不必走过去了。街上已经放了警报,你这样大年纪,跑不动。”那些乡下人,看到街边上成串地向内走,已经是疑惑得睁了眼望着。听了这个报告,都站住脚问道:“啥子?这样早就有空袭?”李南泉道:“你不看我们都走进山窝里来了吗?”那老妇战战兢兢地道:“那朗个做?我家里没得粮食两天了。我攒下这些鸡蛋,想去换一点米来吃。”李南泉看到他们没有回身的意思,自带着家人继续向前。
他们走得很慢,也没有理会警报是什么情形,只见后面几个壮健的汉子,抢步跑了过来。口里还报告着道:“紧急放了很多时候了。快!”他也就只能说了这一个“快”字,就侧着身子抢跑了过去。李太太道:“我们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再不到目的地,敌机可就来了。”李南泉道:“不要紧,到了这地方,随便在路旁树下石头坐坐就行了。”李太太听了他的话,果然牵着孩子,向路边树下走去。去的地方,是山脚下,两棵桐子树,交叉地长着,有三个馒头式的乌石堆子,品字形地立着。石头约莫有半人高,中间又凹了下去,勉强算是个防空壕吧?她踏着杂乱的露水草,衣服简直湿平了胸襟。小白儿、小山儿跟着,乱草的头子将近肩膀,可以说周身都打湿了。李南泉道:“怎么说躲就躲?”李太太来不及说话,将手乱指了东边天脚。他听时,果然有飞机马达之声。他们把空袭经验得惯了,在声音里面,可以判断出飞机大概有多少,而且也可以判断出是轰炸机,战斗机,或者是侦察机。这时他随了这指的方向,侧耳听去,那嗡嗡之声,急而猛烈,可以想出来了,是一大批轰炸机,这要临时去找安全的掩蔽地方,已不可能。怔怔地站了一会子,却已听到嗡嗡之声,由东向北逼上重庆,他觉得这无须顾虑,还是站在路头上发呆,在这个时候,也陆续有几批难民跑着步子过去。口里连连说着,“来了来了”,脸上表现着惊慌的样子,步子跑得七颠八倒。
李太太已是蹲到石头下面去了,这就扶着石头,伸出了小半截身子,向李先生连连招手道:“你还不快躲下来。”李先生道:“不要紧,敌机在市空,根本看不到影子。”李太太索性伸直腰,偏着头听听,果然马达声音还远,随后不知是发高射炮还是扔炸弹,遥远的“哄咚”两声。由此以后,马达的嗡嗡之声,更是遥远,凭着以往的经验,那可知敌机已是走远了。李太太这已有暇发生别的感觉,那就是光着的腿子,有些痛痒,已是被草里的蚊子,吃了一个饱了。她不愿再在石头窝里躲着,又踏着乱草走了出来。李南泉道:“趁着第二批敌机没来,我们还是走罢。”李太太也同意这个办法,将站在面前的三个孩子,每个轻轻推了一下,她自己先在前面引路。约莫是走了一二十步路,突然发现了整群的飞机声,抬着四周去看,天上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只好还是走。路的前面,两旁山峰闪开,中间出现了平谷,约莫有二三十亩地大。石板路就穿过这个平谷,走到平谷中间,这就发现敌机了。敌机是由后面山背飞过来的,刚才正避在那山脚下,所以看不见。这时举头看清,敌机总在三十架以上。雁排字似的,排成个人字形,尖头正对了这平谷飞来。就以肉眼估量着,相距也不到两里路。这里恰是平谷的中间,要跑向那个山脚旁的掩蔽,都不会比飞机来得更快,李太太首先吓呆了。
李南泉到了这时也是感到手脚无所措,便牵着太太的手道:“我们蹲下罢,别跑别跑。”他说的“别跑”,是指着女佣工王嫂,她镇定不住,首先一个人向后跑。她忘记了脚下有条干沟,两脚踏虚滚了下去。三个孩子,倒还机灵,三五十步外,有一丛高粱,一齐跑着钻到里面去。李氏夫妇倒是觉得忙中有错,还不如小孩子会找掩蔽所在,他只好扯着太太立刻蹲下。所幸这石板路下,是个两尺深的干田沟,半藏在田埂下面,两个人忙乱着,溜下了田沟。李太太两手撑了田土闭着眼睛,将身子掩藏在田埂下。李南泉觉得在这个地方除了掩藏目标,是不会发生别的效用,躲也无用。因此溜下田沟,还抬起头来看着。见那群敌机不歪不斜正好在头顶上。人在这毫无遮拦的所在,实在不能没有戒心,他也不由得心房怦怦乱跳。两分钟的工夫,那人字机群的双尾已掠过了头顶。凭常识判断,飞机掷弹是斜角度的,这算是过了危险阶段。但还不敢站起身来,依然手扶了田埂,半伸了身子望着,直等机群飞去了两里路,弯下腰看看太太,见她面色发紫,两眼兀自紧闭着,便拍着她的肩膀道:“没事没事,敌机过去了。”她站起来首先向敌机马达发声的所在张望了一下,这才沉着脸道:“躲公共洞子多好,就是你要疏散出来,受着这样的虚惊。”三个小孩子也都由高粱秆子下面钻出来了。小玲儿跑过来道:“我们找个地方躲躲罢,飞机来了,怪害怕的。”李太太道:“这都是你爸爸做的聪明事。”
李南泉笑道:“别生气,别生气,忘记昨天晚上我谈的空袭时间夫妻变态心理吗?”李太太道:“这倒好,我一说什么,你就把这话来作挡箭牌。”李南泉道:“请你想,假如我不说这话,势必两人又重新别扭起来,你说是不是?我既然是肯用挡箭牌,你就别再进攻了。”李太太看着李先生始终退让,满身都是为难的样子,笑道:“看你这分委屈,我也不忍说什么了。”李南泉道:“那么,我们就继续前进罢。”这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平谷里的庄稼倒是青气扑人。究竟是夏季的太阳,尤其是四川的太阳,一出来,就照着身上热不可当。大家赶快穿过这个平谷,踏上一个小山坡。这里有两三丛密集的竹林,掩藏着七、八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大家一口气奔进竹林里,方才歇脚。李太太将包裹放在石头上,首先就在竹阴下坐了,因道:“先歇歇罢,刚才真把我吓着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心口跳。”李南泉看这竹林子外,是向下倾的斜坡,整片的青石,由土地里冲出来,在地面上长起了许多小堡垒。尤其是三四块石头夹峙的地方,除去上面没有顶,倒是绝好的防御工事。他有了刚才这番教训,决不愿太太再来受惊,就亲自到林子里去巡视一番,他走了几个石头堆,在一个石头窝子中间,见地面的石头,向旁边石壁凹进去,约莫是三四尺长。一个人侧身躺在里面,足足可以掩藏起来,正高兴着要报告太太,下面平谷里却有人叫起来。
在这空袭情形之下,任何一种突发的声音,都是惊吓人的。李南泉忽然听到这种吆喝声音,先吃了一惊,向前看时,那平谷里却来了一串男女,最前一个,便是李太太的好友白太太。她手上提了一个包裹,身后跟着女仆,肩上扛了一只小皮箱。她大声叫着“老李、老李”。她们这些女友,为了表示亲热起见,就是这样在人家丈夫姓上,加一个老字。李南泉在她这种亲热的呼声中去揣测,料着并没有什么惊恐的事情发生,便答道:“我们都在这里。”那白太太老远地点点头,向这里走来。到了竹林子下面,李太太迎着道:“刚才这批敌机经过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白太太道:“还好,我们身旁有一丈来深的大沟,不问好歹,我们全跳到里面去了。吓倒没有吓倒,可是几乎出了个乱子。”说着,把手上提的白布小包裹举了一举,因道:“几乎把我这里面的东西,丢了两张。”李太太笑道:“真有你的,你还把麻将牌带着呢。”白太太笑道:“若不是为了这个,我还不疏散到这地方来呢。牌来了,角儿也邀齐了,我们找个适当的地方,就动起手来罢。要不然,由这个时候起,到晚半天,七点半钟的时间,我们怎么消磨?”李太太向她身后的人行路上看时,那里有王太太,有下江太太,尤其是那下江太太带劲。手上捏了个小白绢包,裹得像个锤子,她一路走着一路摇晃了那个白手绢包,笑嘻嘻地望了人,将手拍着那个手绢包。她虽不说话,那是表示她带了钱来了。
李太太笑道:“不用说,你们人马齐备,没有我在内。”白太太笑道:“怎么会没有你?没有你,这一台戏还有什么起色?你们李先生知道,假如这镇市上的胜利大舞台,演出《四郎探母》,这里面并没有杨艳华,你想,那戏还有什么意思?李先生,你说是不是?”李南泉站在一边,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笑道:“你提到杨艳华,可别当我的面说。当我的面说她,他是有点儿头痛的。不,根本我的女朋友,也不当谈杨艳华,谈了,他就认为这有点讥讽的作用。其实我没有什么,那孩子也怪可疼的。”李先生笑道:“太太们,许不许我插一句话?”下江太太已走上前,笑道:“可以的。可是不许你说,这时候还打牌,不知死活。”李南泉道:“我也不能那样冒昧。我说的是正事,现在第一批敌机,已飞去十来分钟了,假使敌机是连续而来的话,可能第二批敌机就到,为了安全起见,可不可以趁这个时候,找到你们摆开战场的地点,万一敌机临头,放下牌,你们就可以躲进洞去。”白太太道:“这里有防空洞子吗?”李南泉道:“人家村子里人,没有想到各位躲空袭要消遣,并没有事先预备下防空洞。倒是他们这屋后山脚,有许多天然的洞子,每个洞子,藏四五个人没有问题。而且这里最后靠山的那户人家,墙后就有两个洞子。”白太太笑道:“不管李先生是不是挖苦我,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得先去看看。我是有名的打虎将,先锋当属于我。”说着她先行前走。早是把村子里的狗惊动了,一窝蜂似地跑出来四五条,拦在路头,昂起头来,张着大口,露出尖的白牙,向人乱吠。
白太太一见,丢下手巾,扯腿就向后跑。那几条黄狗,看到人跑,它们追得更凶,一只黄毛狮子狗,对了白太太脚后跟的所在,伸着老长的颈脖子,向前一栽,“呼哧”一声,其实它并没有咬着白太太的脚,不过是将鼻子尖,插在路面她的脚印上。她“哎呀”了一声,人向路边草地上直扒过去。李南泉挥着手上的手杖,将狗一阵追逐。村子里人听到喧哗,也跑出来,代着把狗轰走。李南泉在地面上,将那个大手巾包提起,里面“哗啦”有声,正是麻将牌的木盒子跌碎,牌全散在包里了,太太们早就是笑着一团,带问着白太太:“摔着了没有?”她由草地上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红着脸道:“这真是恶狗村,他们村子里有这些条。”李太太笑道:“谁让你自负是打虎将呢!”白太太接过李先生手上的手巾包,身子一扭,板着脸道:“我另外找个地方去了,我不进这个村子。”村子里出来轰狗的人,早已看到这是一票生意。一位常到疏建区卖柴的老太太,就迎着道:“不要紧,请到我家去玩一下,打牌凉快,我们屋后有洞子,飞机来了,一放牌就进了洞子。”正说着,天上又有了“嗡嗡”之声,白太太已来不及另走地方了。听说这里有洞子,也只好随了大众,一齐走进村子。这里倒是个树木森森的所在,树底上的一幢草屋,三明两暗五大间,后面是山,前面是片甘蔗地。正中堂屋里,只有一桌四凳,旁边一个石磨架子,三合土的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左右全有大树,把屋子掩蔽了,大家全说这地方合理想,白太太也定了神,摸着头发上的草屑,笑起来了。恰好敌机凑趣,“嗡嗡”之声,却已远去。
下江太太那个手巾包,还捏在手里,高高举起,笑道:“把桌布蒙上,来来来,喂,我说小胡子,你给我们听着一点飞机。”原来小胡子,是下江太太的丈夫,他是河南人,姓胡,太太本来叫他小胡,自从他在嘴唇上养着一撮小胡子的时候,太太就多加了一个字,叫他小胡子。胡先生只三十来岁,胖胖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因为过去不久曾是一个不小的处长,他为了表示处长的尊严,就添了这一撮小胡子。现在不当处长了,这胡子也未便立刻剃去。太太是长得苹果一样的圆脸,有双水汪汪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用两个细辫子绕了个双扁环,在鬓发下老是压着一朵小鲜花,越是显出那少妇美。一个黄河流域的壮汉,娶着一位年轻漂亮的下江太太。真是唯命是从,驯如绵羊。因之下江太太,不但是天之骄子,引动了其他的青春少妇,一律看齐都训练着丈夫。不过下江太太的作风,和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不同,她是以柔进,向来不和丈夫红脸。先生如不听话,不是流泪就是生病睡觉,生病永远是两种,不是头疼,就是心口疼,照例不吃饭。只要两餐饭不吃,胡先生就无条件投降。她出来躲警报,照例空着两手,胡先生提着一个旅行袋,里面是干粮冷开水瓶,和点心、水果之类。老妈却提了个箱子。她还怕打人的眼,把好提箱留下,用只旧的而且打有补丁的箱子。今天这番疏散,胡先生也是有长夜准备的,吃喝用的,全带齐了,乃是两个手提旅行袋。他正站在树阴乘凉。听到一声小胡子,立刻跑向前来,笑道:“先让我来四圈吗?”下江太太嘴一撇道:“男宾不许加入,你给我听飞机。”
胡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后,走出屋子来,兀自摇着头。李南泉坐在大树阴下石头上,笑道:“老兄对于夫人,可谓鞠躬尽瘁。”他道:“没法子。你想,我们过着什么日子?战局这样紧张,生活程度是天天向上高升,每日二十四小时,都在计划着生活,若是家庭又有纠纷,那怎么办?干脆,我一切听太太的,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除非要在我身上割四两肉下去,我得考虑考虑,此外是什么事都好办,今天的空袭,可能又是一整天,得用精神维持这一天,我还能和她别扭吗?打牌也好,她打牌去了,我就减少了许多的差事了。”李先生听了他这话,虽然大半是假的。可是怕太太这一层,他倒不讳言,也就含笑不再批评。这里还有几位村子里的人,都是因为昨天洞子躲苦了,今天疏散到野外来的,大家分找着树阴下的石头、草地坐着,谈谈谈笑,倒也自在。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小时,天空东边,又发出了马达的沉浊声音。胡先生首先一个,跑到屋后山坡上去张望。李南泉也觉这声音来得特别沉重,就也跟着胡先生向那山坡上走去。这时,胡先生昂着头望了东北角天脚。李南泉也顺了那天角看时,白云堆里,已钻出一大批敌机。那机群在天空里摆着塔形,九架一堆,共堆了十堆,四、三、二、一向上堆着,不问总数,可知是几十架。不觉失声地说了句“哎呀”,胡先生到底是个军人出身,沉得住气,回转身来,向他摇了两摇手。那敌机在天空里,原只是些小黑点,逐渐西移,也就逐渐放大。先看像群蜻蜓,继续看到像群小鸟。到了像由小鸟变鹞子似的,就逼近了重庆市空了。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扭身就要跑开。胡先生一把将他拉住,另一只手对天上的飞机指着。同时,还摇了两摇头,他明白了胡先生的意思,那是说“不要紧”。他想着这批飞机,是向重庆市空飞去,料着也不会到头顶上来,还是呆呆地站着。那几十架敌机,这时已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像拉网似地,向重庆市空盖去。当这批飞机还没有到市空上的时候,正北又来了一批,虽然数目看不清,可是那布在天空的长蛇阵,和东边来的机群,也相差不多。两批敌机会合在一处的当儿,以目力揣测,那正是重庆市上面。这样一二百架飞机,排在一处,当然也乌黑了一片。这样的目标,显然是很庞大的,下面的高射炮,“哄隆哄隆”响着,无数的白云点,在飞机下面开着花。虽然看不到这白云点打中飞机,可是这些敌机,已受到了威胁,一部分向上爬高,一部分就分开来,四处分飞。这其间就有四五队飞机,绕半个圈子向南飞来,胡先生说声“不好”,立刻向山坡下跑。口里喊着:“敌机要来了,快出来躲着罢。”他这样喊叫着,本来已是嫌迟了,所幸屋子里打牌的人,也早已听到这震天震地的马达声,大家已放下了牌,纷纷跑了出来。胡先生举着手,叫道:“山坡上有天然洞子,大家赶快躲。”出来的人一面跑,一面抬头向天上望着,那飞机怎么样兜着圈子,也比人跑得快,早有八架飞机,由对面山上从九十度的转弯而绕飞到了头上。太太们哪里来得及找洞子,有的钻入草丛里,有的蹲在树下,有的就跳进山坡下干沟里。 大家虽是这样跑,可是两个作监视哨的胡、李二先生,兀自站在山坡上。原因是用肉眼去看,那队飞机,却是偏斜地在这个村庄南角,纵然掷弹,也还很远,所以两人就各避在一棵小松树下,并没有跑。不想那飞机队里面,有一架脱了队,猛然一个大转弯,同时带着俯冲。空气让飞机猛烈刺激着,“哇呜呜”的一声怪叫,不必看飞机向哪里来,只这个猛烈的姿势,已不能不让人大吃一惊。胡、李二人,同时向下一蹲。在松树叶子网里看那飞机头,正是对着这座村庄,李南泉心里连连喊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那架敌机,果然不是无故俯冲,“咯咯咯”,开了一阵机关枪。事到这种情形,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把身子格外向下俯贴着,约莫三五分钟的时间,那机关枪不响了,敌机却也爬高着向东而去。胡、李二人依然不敢站起来,只是转着身子,由松树缝里向天上望着。还是那位跳在干沟里的白太太,首先伸出半截身子来,四周看了看,手拍胸道:“我的天,这一下,真把我吓着了。这样露天下躲飞机不是办法,无论敌人炸不炸,看到也怪怕人的。”那下江太太也由一丛深草里钻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很沉重地叫了声“小胡子”。胡先生由小松树下跑出来,向前赔笑道:“太太,你吓着了。”下江太太道:“小胡子,你是怎么回事。让你看守飞机的,飞机到头上了你还没有哼气,真是岂有此理。”她站在一株小树下,趁了这话势将树枝扯着,扯下了一小枝。
胡先生自知理短,笑嘻嘻地站着,却没有说什么。李南泉道:“胡太太,这个不能怪他。这两批飞机,全是径直地向重庆市空飞去的。我们对了重庆市上面注意,料着敌机一炸之后,就要向东方回转去的。没有想到……”李太太也由一堵斜坡下走出来了,便拦着道:“别解释了。你又不是敌人空军总指挥,有什么料到料不到。”这么一来,所有的打牌太太,都怪下来了。在这里共同躲警报的,还有其他的几位先生,也都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的,听到太太们的责备,各人都悄悄地离开了。下江太太站在山坡下面,举了手向四周指着,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回转头来向太太们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继续上战场。”李太太脸上的神色还没有定,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的胆小,像刚才这样敌机临头的事情,我再经受不了。”李南泉道:“不要紧,这回我一定在山坡上,好好地看守敌机。只要一有响声,我就报告。”胡先生一拍手道:“对了,就是……”下江太太将头一偏,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道:“少说话罢,处长,谁要指望着你,那算倒霉。”每当下江太太喊着处长的时候,那就是最严重的阶段。若在家里,可能下一幕就是她要犯心口疼的老毛病。胡先生听着,身子向后一缩,将舌头伸着,下江太太也不再理他,左手扯李太太,右手扯了白太太,就向屋子里拉了去。李太太说是胆小,却不是推诿的,深深皱着两条眉毛,笑道:“哪里这么大的牌瘾。”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里走了去。看到高桌子矮板凳,配合着桌上的百多张牌,摆得齐齐的,先有三分软了。
下江太太笑道:“来罢,不要太胆小。这次我敢担保,他们监视敌机的行动,一定是很尽职的。”说着,她已走到桌子边,两手去和动麻将牌。于是白太太坐下了,王太太也坐下了,李太太也就不能不跟着坐下来。这此先生们,比在洞子里躲警报还要小心几倍,轮流在山坡上放哨。可是敌机的行动,也就有意和打牌的太太为难,由清晨到下午,在这村子头上,一共经过七次。一有了马达声,大家就放下了牌,纷纷向山坡上藏躲。若遇敌机经过,大家更是心脏跳到口里,各人捏着一把冷汗。好不容易熬到天色黄昏,算是松了一口劲。而那大半轮月亮,已像一面赛银镜子悬挂在天空,又是一个夜袭的好天气。天上这时并没有什么云片,只是像乱丝似的红霞,稀稀地铺展着。东边天脚也是红红的光线反映,却不知是哪里发出来的光,李太太走出屋子来,先抬着头向四周看看,皱了眉道:“疏散下乡,这决不是个办法。没有防护团,也没有警报器,是不是解除了,一点儿不知道。打打牌,钻钻山沟,又是这样过了一天。看到飞机在头上经过,谁不是一阵冷汗?明天说什么我也不来了。”李南泉不敢说什么,只是牵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站在路边。李太太看过了天空,并不对李先生看,就径直地顺着路走去。李南泉跟着后面问道:“我们回去吗?”李太太并不作声,还是走。同时,他看到所有来躲空袭的人,已零零落落地在人行路上牵了一条长线,不知是斜阳的反照,也不知道是月亮的清辉,地面上仿佛着有一片银灰的影子,人全在朦胧的暮色里走。
李南泉知道,太太又犯上了别扭。本来也是自己的错误,她好好地躲着洞子,却要她疏散下乡。在洞子里看不到飞机临头,无论受着什么惊吓,比敞着头没有遮盖要好得多。他不敢说话,静静地跟着。将进村口,月光已照得地面上一片白,虽然夜袭的机会更多,但是当时乡居的人,和城居的人心理两样,总以为在乡下目标散开,不必怎样怕夜袭。因之到了这时,大家下决心向家里走。忽然这人行路上散落的回家队伍,停止不进,并有个男子,匆匆忙忙向回跑,轻轻地喊着,“又来了,又来了!”大家停住了脚,偏了头听着。果然,在正北方又是“哄哄”的马达响。在空气并不猛烈震撼的情形下,知道飞机相距还远,大家也没有找躲避的所在,就在这路上站着。仿佛听到是马达声更为逼近,就只见对面山峰上一串红球,涌入天空,高射炮弹,正是向着敌机群发射了去。在这串红球发射的时候,才有三四道探照灯的白光交叉在天空上。白光罩着两架敌机,连那翅膀都照得雪白,像两只海鸟,在灯光里绕着弯子向上爬高。这虽没将高射炮打着飞机,可是灯光和炮弹的控制,也够让敌机惊恐的。立刻逃出了灯光,向南飞来。这两架敌机,似乎怕脱离伴侣,一前一后,在飞机两旁,放射着信号弹。那信号弹发射在空中,像几十根红绿黄蓝的带子,在月光里飘展飞舞。马达声哄哄然,随了这群奇怪的光带子径直就飞到这群人的头上来。这正是两山夹缝中一条人行路,没有更好的掩蔽地带。
那些常躲洞子的太太们,还没有见过这有声有色的夜袭状况。无地可躲,分向两边山脚下蹲着。等这批敌机走了,大家复回到人行路上,这就发生了纷纷的议论。胆小的都说:“敌机一批跟着一批来,我们怎么可以回家去呢?”那下江太太倒是个大胆的,便道:“我不管,我要回去。天亮就跑出来,这个时候还不回去,成了野人了。”她说着,首先在前面走,胡先生给她提着旅行袋,紧紧地跟在后面。其余的太太们,也都各领着家里人走了,只有李太太独自坐在人行路的石板上。王嫂是早已离开队伍了,李南泉带着孩子们,站在路上相陪。不知道用什么话去问太太,知道一开口就会是个钉子。小玲儿站在石板路上,跳着两只光腿子,哼着道:“蚊子咬死了。”李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们这些小冤家,走罢。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冤家,我到前方医院里去当女看护,免得受这口闷气。”说着,她也走了。李南泉带了孩子跟在后面,笑道:“前方医院,可不能带着麻将牌躲警报。”她也不回驳,还是走。到了家里,全村子在月光下面,各各立着屋子,没有哪家亮着灯头。在月光下听到家家的说话声,也就料着躲空袭的都回来了。黑暗中,各家用炭火煮着饭,烧着水,又闹着两次敌机临头。晚上还是固定的功课,在对溪王家后面,独门洞子里躲着。等到防护团敲着一响的锣声,已是晚上两点钟了。李南泉接连熬了两夜,也有点精神撑持不住,回得家来,燃支蚊香,放在竹椅子下,自己就坐着伏在小书桌上睡。
李太太把孩子都打发睡了;掩上门,也正去睡,看到李先生伏案而睡,便向前摇撼着他道:“这样子怎么能睡呢?”他抬起头来,看看太太并无怒容,因笑道:“你要知道,并没有解除警服,可能随时有敌机临头。那时,大家因疲倦得久了,睡得不知人事,谁来把人叫醒?”李太太道:“我们都是一样,跑了两天两夜的警报,就让你一个人守候警报,那太不恕道。”李先生笑着站起来,向太太一抱拳,因道:“我的太太,你还和我讲恕道呀。你没有看到下江太太命令胡先生那个作风吗?可是人家胡先生除了唯命是从而外,连个名正言顺的称呼也得不着。太太是始终叫他小胡子。太太在屋子里打牌,先生在山上当监视哨,胡先生没有能耐,不能发出死光,把敌机烧掉,飞机临了头,下江太太挺好的一牌清一条龙没有和成……”李太太笑道:“别挨骂了,你绕着弯子说我。我们再来个君子协定。明天我不疏散了,我也不去躲公共洞子,村口上那家银行洞子,我得了四张防空证,连大带小,全可以进去。那里人少,洞子也坚固。干脆,我明天带了席子和毯,带孩子在里面睡一天觉。你一个人还是去游山玩水。干粮和开水瓶,给你都预备好了。”李南泉道:“那个银行洞子躲警报,太理想了。整个青石山里挖进去的洞子,里面有坐的椅子,睡的椅子,没有一个杂乱的人能进去。大概连灯火开水,什么都齐全,到家又是三分钟的平路,我也愿意去。”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去。免得闹别扭。”李南泉道:“弄得四张洞证,那太不容易呀,谁送给你的?”她回答了三个字:“你徒弟。”李南泉听到这三个字,便感到什么都不好说,笑嘻嘻地站着。李太太道:“她也领教过公共洞子的滋味,改躲银行洞子了。银行经理,大概也是她老师。可比你这老师强得多呀。你是到山后去呢,还是……”李南泉笑道:“你知道,我是决不躲洞子的。”李太太想着,或者又有一场别扭,所以预先就把杨艳华提出来。她还没有提出真名实姓,只说了个“你徒弟”这一代名词,李先生就吃别了。李南泉这也用不着什么考虑了,端了一张凉床,拦门而睡。其实这时天已大亮,还是安静的时间。四川的雾,冬日是整季的防空,在别的时候,半夜以后,依然有很大的防空作用。次日真睡到天亮以后,太阳出山,才开始有警报。这反正是大家预备好了的,一得消息,各自提了防空的东西,各自向预定的方向跑。李南泉因家中人今天是躲村口银行私洞,比往日更觉放心,锁了门,巡查家中一遍。带着旅行袋,提了手杖,径直就向山后大路上走。他知道去这里五六里路,有个极好的天然洞子,是经村子里住的一位宋工程师,重新布置的。那宋工程师曾预约了好几回,到他们那洞子去躲避,这就顺了那方向径直走去。那地方在四围小山中,凹下去一个小谷。小谷中间,外围是高粱地,中间绿森森地长了几百根竹子,竹子连梢到底,全是密密的竹叶子拥着,远看去,像堆了一座翠山。这小谷是由上到下逐渐凹下去的,那丛竹子的尖梢,还比人行的路要低矮些。
李南泉曾听宋工程师说过,那个天然洞子就在这里,这就离开路向高粱地里走去。可是这里的高粱秆儿长得密密的,三寸的空间都没有,更不容易找到人行路。他绕着高粱地转了大半个圈子,遇到插出林子来的竹子,在那竹子上看到有顶半新的草帽。这就不找出路了,分开了高粱秸儿,就向前面钻了过去。到了那竹子下面,倒现出一条水冲刷的干沟,颇像一道人行路的坡子。坡子弯曲着,有两尺宽,两面的竹林梢,簇拥在沟两旁,遮盖得一点天日都没有。顺了沟向下走,倒反是在竹林的黄土地里拥出高低大小几十块大石头。翻过那石头,四围是竹林,中间凹下去很大一个深坑。很像是个无水的大池塘。这也就看出人工建筑来了。用石块砌着三四十层坡子,直伸到坑里去。接着石板坡,又是两道弯曲的木板扶梯,直到坑底。他站在扶梯口上,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这个惊讶的呼声,居然有了反应,洞底带着“嗡嗡”之音。伏在栏杆上仔细听时,好像放留声机,“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一句《四郎探母》的倒板,听得非常清楚。而且那“流”字微微一顿,活像是谭叫天唱片。心想,这就更奇了。躲警报有人带着麻将牌,更有人带话匣子。索性听下去,听出来了,那配唱的乐器,只有胡琴,不是唱片上那样有二胡、月琴、板鼓,分明是有人在这里唱戏。那“嗡嗡”之声,是洞子里的回音,闷着传了出来的。虽然不是唱片,这奇怪并不下带话匣,一唱一拉,是不亚于打牌难民的那番兴致的。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倒也有些奇怪,这还有人在洞子里唱戏!向下看着,这个洞子,绝像个极大的干井,四壁石墙,湿淋淋的,玲珑的石块上流着水。洞底不但是湿的,而且还在细碎的石子上,流出一条沟。他走着板梯到洞底下,轻轻问了一声:“有人吗?”也没有答应。石壁里面,《四郎探母》还唱得来劲,一段快板一口气唱完,没有停止。转过梯子,这才看到石壁脚下很大一道裂缝,又裂进去一个横洞,洞里亮着灯火,里面人影摇摇。他咳嗽了两声,里面才有人出来。那个人在这三伏天,穿着毛线短褂子,手里夹着大衣。他认得这是名票友老唐,《四郎探母》就是他唱的了。老唐先道:“欢迎欢迎!加入我们这个洞底俱乐部。李先生,你赶快穿上你那件大褂,这洞子里过的是初冬天气呢。”李南泉果然觉得寒气袭人,穿上大褂,和老唐走进洞子,里面两条横板凳,男女带小孩坐了八九个人。除挂了一盏菜油灯,连吃喝用具,全都放在两个大篮子里。一个中年汉子坐着,手里拿了胡琴,见人进来,抱着胡琴拱手。这是个琴票,外号老马,和杨艳华也合作过的。李南泉笑道:“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不想你们对警报躲得这样轻松凉快。这个井有六七丈深,横洞子在这个井壁里,已是相当保险。加上这里是荒山小谷,竹木森森,掩蔽得十分好。可惜我今天才发现,不然我早来了。”那个发现这个洞子的宋工程师,自然也在座中,便又道:“好是很好,可是任什么不干,天亮来躲,晚上回去,经济上怎样支持得了?”
宋工程师笑道:“我们这是一个长期抗战的准备。知道敌人实施疲劳轰炸,我们也就坚壁清野,肯定地在这洞子里躲着。反正炸弹炸到这里,机枪射到这里,那不是百分比比得出来的。”老唐笑道:“来消遣一段怎么样?我们合唱《珠帘寨》。”李南泉心里想,这批人物,找得了这井中隧道,倒也十分安心。不过中国人全像这个样子,那就不大好谈抗战了。他如此想着,便笑道:“不行,这洞子里太凉。我明天把棉衣服带来,才可以奉陪。”老唐道:“你不在这里躲着,打算到哪里去?”他笑道:“我权当你们一个监视哨,就在井上竹阴下坐着。听到有飞机声音,我下来报告。”说着,也不再和他们商量,自扶着梯子出洞来。他一径地穿出竹林,走到高粱地里,向天空四周观望一下,立刻在皮肤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便是地面上有一阵热气,倒卷上来,由脚底直钻入衣襟里面。记得在南方,在有冷气设备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出场之后就是这个滋味。于是脱了大褂,就在竹林子里石头上坐着。所带的旅行袋里,吃的喝的,还有看的书,太太都已预备好了。拿出书来,坐在石头上看,倒是和躲警报的情绪相距在极反面。有时几架飞机也在空中经过,可是钻出竹林子来看,总是有些偏斜的。到了下午,索性把长衫当席子铺在草地上,足足睡上一觉。直到红日落山,地下俱乐部的那批人也都出来了,他趁着月色缓步回家。这日晚上的月色更好,敌机自也连续第三晚上的空袭。大家有了三日的经验,一切也是照常进行,到了次日,李南泉带上棉衣,带上更多的书,加入地下俱乐部。
这个地方躲警服,那完全是轻松的。除了听到飞机响声逼近,心里不免紧张一下,倒没有格外的痛苦。只是有家有室的,全成了野人,半夜归来,天亮就走。吃是冷饭,喝是冷水。家里的用具和细软,只有付之天命。炸弹中了,算是情理中事;炸弹不中,就算侥幸逃过。这样到了第五天晚上,李南泉踏着月亮,由洞子回来,见整幢草屋,静悄悄地蹲在山阴下,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人声。所有各家门户,全是倒锁着的,正是邻居们还在防空洞里未归。他所躲的地方,并没有情报,看这样子,想必还是在空袭情况中。所幸自己另带有一把钥匙,开了门。借着月光反映,在壶里找点冷开水喝后。端了一张凉板,放在廊沿上睡觉。一切是寂寞的,月光正当顶,照在对面山上,深深的山草,像涂了一片银色,带些惨淡的意味。小树一棵棵,由草里伸出来,显出丛丛的黑影,像许多魔鬼站在山上等机会抓人。夏天的虫子,细小的声音,在草根下面叫。不但不能打破寂寞,在心境上,反是增加了寂寞。这屋下山涧里,还有一洼水未干,夜深了,青蛙出来找虫子吃,三五分钟,“咕嘟”两声。在这个村子里,夹溪而居的,本来将近二百户人家。平常的夏夜,人全在外面乘凉,说话声,小孩子唱歌声,总是闹成一片的。现时在月光地里,只有不点灯火的房屋影子断断续续蹲在山溪两岸,什么都是静止的,死过去了。李南泉在凉板上睡着,由寂寞里发生出一种悲哀意味,正感到有点不能独自守下去,却听到溪岸那边发出了惊讶声。好像是个凶讯,他也惊着坐起来了。
第九章 人间惨境
溪岸那边的惊讶声,随着也就听清楚了,是这里邻居甄子明说话。他道:“到这个时候,躲警报的人还没有回来,这也和城里的紧张情形差不多了。”李南泉道:“甄先生回来了,辛苦辛苦,受惊了。”他答道:“啊!李先生看守老营,不要提啦。几乎你我不能相见。”说着话,他走过了溪上桥,后面跟着一乘空的滑竿。他把滑竿上的东西,取着放在廊子里,掏出钞票,将手电筒打亮,照清数目,打发两个滑竿夫走去。站在走廊上,四周看了看,点着头道:“总算不错,一切无恙。内人和小孩子没什么吗?”李南泉道:“都很好,请你放心。倒是你太太每天念你千百遍,信没有,电话也不通,不知道甄先生在哪里躲警报。”甄子明道:“我们躲的洞子,倒还相当坚固。若是差劲一点,老朋友,我们另一辈子相见。”说着,打了个哈哈。李南泉道:“甄太太带你令郎,现在村口上洞子里。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不解除警报是不回来的。你家的门倒锁着的,你可进不去了,我去和甄太太送个信罢。”甄子明道:“那倒毋须,还是让他们多躲一下子罢。我是惊弓之鸟,还是计出万全为妙。”李南泉道:“那也好,甄先生休息。我家里冷热开水全有,先喝一点。”说着,摸黑到屋子里,先倒了一大杯温茶,给甄先生,又搬出个凳子来给他坐。甄先生喝完那杯茶,将茶杯送回。坐下去长长唉了一声,嘘出那口闷气,因道:“大概上帝把这条命交还给我了。”李南泉道:“远在连续轰炸以前,敌机已经空袭重庆两天了。现在是七天八夜,甄先生都安全地躲过?”他道:“苦吃尽了,惊受够了,我说点故事你听听罢。我现在感到很轻松了。”于是将他九死一生的事说出来。
原来这位甄子明先生,在重庆市里一个机关内当着秘书。为了职务的关系,他不能离开城里疏散到乡下去,依然在机关里守着。当疲劳轰炸的第一天,甄子明因为他头一天晚上,有了应酬。睡得晚一点;睡觉之后,恰是帐子里钻进了几个蚊子,闹得两三小时不能睡稳,起来重新找把扇子,在帐子里轰赶一阵。趁着夜半清凉,好好地睡上一觉。所以到早上七点钟,还没有起来。这时,勤务冲进房来,连连喊道:“甄秘书,快起来罢,挂了球了。”在重庆城里的抗战居民,最担心的,就是“挂了球了”这一句话。他一个翻身坐起,问道:“挂了几个球?”勤务还不曾答复这句话,那电发警报器和手摇警报器,同时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空袭这个战略上的作用,还莫过心理上的扰乱。当年大后方一部分人,有这样一个毛病,每一听到警报器响,就要大便。尤其是女性,很有些人是响斯应。这在生理上是什么原因,还没有听到医生说过。反正离不了是神经紧张,牵涉到了排泄机关。甄先生在生理上也有这个毛病,立刻找着了手纸,前去登坑。好在他们这机关,有自设的防空洞,却也不愁躲避不及。他匆匆地由厕所里转回卧室来,要找洗脸水,恰是勤务们在收拾珍贵东西,和重要文件,纷纷装箱和打包袱。并没有工夫来料理杂务。甄先生自拿了洗脸盆向厨房里去舀水,恰好厨子倒锁门要走,他首先报告道:“火全熄了。快放紧急了,甄秘书你下洞罢。”
甄先生看到工役们全是这样忙乱,自己也没了主意,只好立刻到办公室里,把紧要文件和图章,收在手皮包里,锁着门,赶快就向防空洞子里走。他们这防空洞,就在机关所在地的楼下。这里原是一座小山,楼房半凿了山壁建筑着,楼下便是半山麓。洞子门由山壁上凿进去,逐步向下二十来级,再把洞身凿平了,微弯着作个弧形,那端是另一个洞门,通到山外边。虽然这山是风化石的底子,洞顶上约莫有十来丈高,大家认为保险。洞里有电灯,这时电灯亮着照见拦着洞壁的木板,撑着洞顶的木柱和柳条,一律是黄黄的颜色。这种颜色,好像是带有几分病态,在情绪不好的人看来,是可以让人增加不快的。甄先生手上带了个手电筒,照着走进洞子,看到除了机关的人已在像坐电车似的,在两旁矮板凳坐着之外,还有不少职员的眷属,扶老携幼夹在长凳上坐着。洞子是条长巷,两旁对坐着人,中间膝盖弯着对了膝盖。也就只许一个人经过,而这些眷属们都是超过洞中名额加入的,各将自己带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盖对峙中心坐着。甄先生在人缝里伸着腿,口里不住说着谦逊的话。只走了小半截洞子,电灯突然灭了。重庆防空的规矩,紧急警报五分钟后就灭电灯,这是表示紧急警报已过五分钟了。甄先生说了声“糟糕”,只好在人丛里先呆站着。但他是这机关里最高级的职员,他在洞子里有个固定的位置,无论如何,管理洞子的负责人是不许别人占领的。这人是刘科员,准在洞中。
甄先生立刻叫了两声刘科员。他答道:“甄秘书,快来罢,我给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他说着话,已由洞子那端打着电筒照了过来。甄先生借了个光,手扶着人家肩膀,腿试探着擦入人家腿缝,挤着向前。刘科员立刻拉着他的手,拖进了人丛。甄子明感觉到身边有个空隙,就挨着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着。洞子里漆黑但听到刘科员在附近发言道:“今天的警报,来得太早,洞子里菜油灯、开水全没有预备。大家原谅一点罢。”洞子里那头也有人答话。立刻有人轻喝道:“别作声,来了。”同时,坐在洞子里的人,也就一个挨着一个,向里猛挤一挤。他们这机关,在重庆新市区的东角,有些地方,还是空旷着没有人家的。两个洞口都向着空旷的地方,外面的声浪,还容易传进。大家早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巨响。在巨响前后,那飞机马达声,更是轧轧哄哄,响得天地相连,把人的耳朵和心脏,一齐带进恐怖的环境中。甄先生是个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脉的,向不加入竞争恐怖的场合。现时在这窄小的防空洞里,听到这压迫人的声浪,他也不说什么,两手扶了弯起来的大腿,俯着身子呆呆坐着,不说话,也不移动,静默地像睡着了一样。他自进洞以后,足有三四小时,就是这样的。直到有人在洞口喊着,“挂休息球了。”有人缓缓向外走着。甄子明觉得周身骨节酸痛,尤其是腰部,简值伸不起来。他看到洞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着洞子壁,也就缓缓地向洞子外面走了出来。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适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肤,都触觉一阵清爽。
同事们有先出洞子的,这时楼上、楼下跑个不歇,补足所需要的东西。甄子明对别的需要还则罢了,早上起来,既未漱口,又没洗脸,这非常不习惯,眼睛和脸皮,都觉绷着很难受。自己先回卧室里拿着洗脸盆,向厨下舀水。厨房门是开着了,却见刘科员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脸水了。现在厨房里只剩大半缸冷水,全机关四五十人,煮饭烧水全靠这个。自来水管子被炸断了,没有水来。非到晚上找不着人去挑江水,这半缸水是不能再动了。”他是负着防空责任的人,他这样不断地喊着,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抢水,个个拿着空脸盆子回来。甄了明是高级职员,要作全体职员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厨房里去,在半路上就折回来了。到了卧室里,找着手巾,向脸上勉强揩抹几下。无奈这是夏天,洗脸手巾挂在脸盆架子上过了夜,早是干透了心,擦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只得罢了,提了桌上的茶壶,颠了两下里面倒还有半壶茶,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将牙刷子蘸着冷茶,胡乱地在牙齿上淘刷了一阵。再含着茶咕嘟几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这就听到有人叫道:“我们用电话问过了,第二批敌机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门口等着罢,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许来不及。”甄子明本来就是心慌,听了叫喊声,赶快锁了房门就走。锁了房门,将顺手带出来的东西拿起,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来,原来要带的是皮包,这却带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于是重新开了房门,将皮包取出,顺便将那半壶茶也带着。
这时听到人声“哄然”一声,甄子明料着是球落下去了。拿了东西,赶快就走。洞里不是先前那样漆黑,一条龙似的挂了小瓦壶的菜油灯。他走进洞子时,差不多全体难胞都落了座。他挨着人家面前走,有人问道:“甄先生,还打算在洞子里洗脸漱口么?”他道:“彼此彼此,我们没有洗成脸,含了口冷茶就算漱了口了。”那人道:“你已经漱了口,为什么还把漱口盂带到防空洞子里?”甄先生低头一看,也不觉笑了。原来是打算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提了那半壶茶。不想第二次的错误,承袭了第一次的错误,还是放下了茶壶将漱口盂拿着来了。匆忙中,也来不及向人家解释这个错误,自挤向那固家的位置去坐着。他身边坐着一位老同事陈先生,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早起一下床,就钻进防空洞。由防空洞里出去,脸都没洗到,第二次又钻进洞子来。”甄子明道:“管他是几点钟,反正是消磨时间。”说毕,将皮包抱在怀里,两手按住了膝盖,身子向后一仰,闭了眼睛作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听到洞里难民,不约而同地轻轻放出惊恐声,连说着“来了来了”。又有人说,这声音来得猛烈,恐怕有好几十架,更有人拦着:“别说话,别话话。”接着就是轰轰两下巨响。随后“啪嚓”一声,有一阵猛烈的热风扑进洞子来。当这风扑进洞子来的时候,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沙子。同时,眼前一黑,那洞子里所有的菜油灯亮,完全熄灭。这无论是谁都理解得到,一定是附近地方中了弹。立刻“呜咽呜咽”,有两位妇人哭了。
甄子明知道这情形十分严重,心里头也怦怦乱跳。但是他是老教授出身,有着极丰富的新知识。他立刻意识到当热风扑进洞,菜油灯吹熄了的时候,在洞子里的人有整个被活埋的可能。现时觉得坐着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之处,那是炸弹已经爆发过去了。危险也已过去了。不过听那“哄哄轧轧”的飞机马达声,依然十分厉害地在头顶上响着,当然有第二次落下炸弹来的可能。大概在一声巨响之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这就是今生最后一幕了。他正这样揣想着生命怎样归宿,同时却感到身体有些摇撼。他心里有点奇怪,难道这洞子在摇撼吗?洞子里没有了灯火,他已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在这身体感到摇撼之中,自己的右手臂,是被东西震撼得最厉害的一处。用手抚摸着,他觉察出来了,乃是邻座陈先生,拼命地在这里哆嗦。在触觉上还可以揣摩得出来。他好像是落了锅的虾子,把腰躬了起来,两手两脚,全缩到一处。他周身像是全安上了弹簧,三百六十根骨节,一齐动作。为了他周身在动作,便是他嘴里也呼哧呼哧哼着。甄子明道:“陈先生,镇定一点,不要害怕。”陈先生颤动着声音道:“我……我…一不不怕,可是……他……他……他们还在哭。”甄子明也不愿多说话,依然用那两手按着膝盖,靠了洞壁坐着。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子里两个哭的人,已经把声音降低到最低限度,又完全停止了。有人轻轻地在黑暗中道:“不要紧了,过去了。”
这个恐怖的时间,究是不太长,一会马达声没有了。洞子里停止了两个人的哭泣声,倒反是一切的声音都已静止过去,什么全听不到了。有人喁喁地在洞那头低声道:“走了走了,出洞去看看罢。”也有人低低喝着去不得。究竟是那管理洞子的刘科员胆子大些,却擦了火柴,把洞子里的菜油灯陆续地点着。在灯下的难民们彼此相见,就胆子壮些。大家议论着刚才两三下大响,不知是炸了附近什么地方,那热风涌进洞子来,好大的力量,把人都要推倒。甄子明依然不说话,说不出来心里那分疲倦,只是靠了洞壁坐着。所幸邻座那位陈先生,已不再抖战,坐得比较安适些。这就有人在洞口叫道,挂起两个球了,大家出来罢,我们对面山上中了弹。随了这声音,洞子里人陆续走出,甄子明本不想动,但听到说对面山上中了弹,虽是已经过去的事,心里总是不安的。最后,和那位打战的陈先生一路走出洞子。首先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的,便是那当空的太阳。躲在洞子里的人,总以为时在深夜,这时才知道还是中午。所有出洞的人,这时都向对面小山上望着,有人发了呆,有人摇了头只说“危险”。有人带着惨笑,向同事道:“在半空里只要百分之一秒的相差,就中在我们这里了。”甄先生一看,果然山上四五幢房子,全数倒塌,兀自冒着白烟。那里和这里的距离,也不过一二百步,木片碎瓦,在洞口上一片山坡,像有人倒了垃圾似的,撒了满地。再回头看看其他地方,西南角和西北角,都在半空里冒着极浓厚的黑烟,是在烧房子。
这种情形下,可以知道这批敌机,炸的地方不少。甄子明怔怔地站了一会。却听到有人叫道:“要拿东西的就拿罢。我们刚和防空司令部打过电话,说是第三批敌机,已飞过了万县,说不定马上就要落下球来了。”甄子明听了这话,立刻想到过去四五小时,只喝了两口冷茶,也没吃一粒饭,再进洞子,又必是两小时上下。于是赶快跑上楼去,把那大半壶冷茶拿了下来。他到楼下,见有同事拿几个冷馒头在手上,一面走着,一面乱嚼。这就想到离机关所在地不远,有片北方小吃馆,这必是那里得来的东西。平常看到那里漆黑的木板隔壁,屋梁上还挂了不少的尘灰穗子,屋旁边就是一条沟,臭气熏人,他们那案板,苍蝇上下成群,人走过去,“哄哗”一阵响着,面块上的苍蝇真像嵌上了黑豆和芝麻。这不但是自己不敢吃,就是别人去吃,自己也愿意拦着,这时想着除了这家,并无别路,且把茶壶放在阶沿上,夹了那个寸步不离的大皮包,径直就向那家北方小馆跑了去。他们这门外,是一条零落的大街,七歪八倒的人家,都关闭着门窗,街上被大太阳照着,像大水洗了一样,不见人影。到了那店门口时,只开了半扇门,已经有两个人站在门口买东西。那店老板站在门里,伸出两只漆黑的手,各拿了几个大饼,还声明似的道:“没有了,没有了。”那两个人似乎有事迫不及待,各拿了大饼转身就跑。甄子明一看,就知无望,可是也不愿就走,就向前道:“老板,我是隔壁邻居,随便卖点吃的给我罢。”
那店老板倒认得他,哦了一声道:“甄秘书,真对不起,什么都卖完了。只剩一些炒米粉,是预备我们自己吃的,你包些去罢。”他说着,也知道时间宝贵,立刻找了张脏报纸,包了六七两炒米粉,塞到甄子明手上,问他要多少钱时,他摇着头道:“大难当头,这点东西还算什么钱,今日的警报,来得特别紧张,你快回去罢,我这就关门。”随手已把半扇门关上。甄子明自也无暇和他客气,赶快回洞。经过放茶壶的所在,把茶壶带着。但是拿在手上,轻了许多。揭开壶盖看时,里面的冷茶,又去了一半,但毕竟还有一些,依然带进洞去。不料,这小半壶茶和六七两炒米粉,却发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这一天的饥荒。这日下午,根本就没有出洞。直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才得着一段休息时间。警报球的旗杆上,始终挂了两个红球。出得洞来,谁也不敢远去,都在洞门口空地上徘徊着,听听大家的谈话。有不少人是一天半晚,没吃没喝。甄子明找着刘科员,就和他商量着道:“到这时候,还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夏日夜短,两三个钟头以后就要天亮,敌机可能又来了。这些又饥又渴的人,怎么支持得住?火是不能烧,饭更不能煮,冷水我们还有大半缸,应该舀些来给大家喝。”刘科员道:“现在虽然谈不到卫生,空肚子喝冷水,究竟不喝的好。”甄子明道:“我吃了一包炒米粉,只有两小杯茶送下去。现在不但嗓子眼里干得冒烟,我胃里也快要起火了。什么水我不敢喝?”刘科员道:“请等我十分钟,我一定想出个办法来。”说时,见有两个勤务在身边,扯了他们就跑。
甄子明也不知道刘科员是什么意思,自己依然是急于要水喝,他忙忙地向厨房去,不想厨房门依然关着。却有几个同事在门外徘徊。一个道:“管他什么责任不责任,救命要紧,撞开门来,我们进去找点水喝。”只这一声,那厨房门早是“哄咚”一声倒了下来,随了这声响大家一拥而进,遥遥地只听到木瓢铁勺断续地撞击水缸响。甄子明虽维持着自己这分长衫朋友的身份,但嗓子眼里,阵阵向外冒着烟火,又忍受不住。看到还有人陆续地向厨房走去,嗓子好像要裂开,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月亮光由窗户里射进来,黑地上,平常地印着几块白印,映着整群的人围着大水缸,在各种器具舀着冷水声之外,有许多许多“咕嘟咕嘟”的响声。那个在洞里发抖的陈先生也在这里,他舀了一大碗冷水,送过来道:“甄秘书,你挤不上前吧?来一碗。”甄先生丝毫不能有所考虑,接过碗来,仰着脖子就喝了下去,连气都不曾喘过一下。陈先生伸过手来,把碗接过去,又舀着送了一碗过来,当甄子明喝那第一碗水的时候,但觉得有股凉气,由嗓子眼里直射注到肺腑里去,其余的知觉全没有。现在喝这第二碗水的时候,嘴里可就觉得麻酥酥的,同时,舌尖上还有一阵辣味。他这就感觉出来,原来那是装花椒的碗。正想另找只碗来盛水喝,可是听到前面有人喊叫着。大家全是惊弓之鸟,又是一拥而出。甄子明在黑暗中接连让人碰撞了好几下。他也站立不定,随着人们跑出来。到了洞门口时,心里这才安定,原来是刘科员在放赈。
刘科员放的赈品,却是很新鲜的,乃是每人两个冷馒头和一大块冷大饼,另外是大黄瓜一枚,或小黄瓜两枚。不用人说,大家就知道这黄瓜是当饮料用的。那喝过冷水的朋友,对黄瓜倒罢了。不曾喝水的人,对于这向来不大领教的生黄瓜,都当了宝物,个个掀起自己的衣襟,将黄瓜皮擦磨了,就当了浆瑶柱咀嚼着。甄子明是吃干米粉充饥的,虽然喝了两碗冷水,依然不能解渴。现在拿着黄瓜,也就不知不觉地送到口里去咀嚼。这种东西,生在城市里的南方人,实在很少吃过,现时嚼到嘴里,甜津津的,凉飕飕的,非常受用。大家抬头看见,那大半轮月亮,已经沉到西边天脚下去了。东方的天气,变作乳白色,空气清凉,站在露天下的人,感到周身舒适。但抬头看西南角的两个警报台,全是挂着通红的两个大球。这就有一种恐怖和惊险的意味,向人心上袭来,吃的冷馒头和黄瓜,也就变了滋味。这机关里也有情报联络员,不断向防空司令部通着电话。这时,他就站在大众面前,先吹了吹口哨,然后大声叫道:“报告,诸位注意。防空司令部电话,现在有敌机两批,由武汉起飞西犯。第一批已过忠县,第二批达到夔府附近,可能是接连空袭本市,大家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在心上加重了一副千斤担子。为了安全起见,各人便开始向洞子里走着。这次到洞子里以后,就是三小时,出得洞子,已是烈日当空。警报台上依然是挂两个球。这不像夜间躲警报,露天下不能站立。大家不在洞子继续坐着,也仅是在屋檐下站站。原因是无时不望着警报台上那个挂着球的旗杆。
这紧张的情形,实在也不让人有片刻的安适。悬两个球的时候,照例是不会超过一小时,又落下来了。警报台旗杆上的球不见了,市民就得进防空洞,否则躲避不及。因为有时在球落下尚不到十分钟,敌机就临头了。虽有时也许在一小时后敌机才到,可是谁也不敢那样大意,超过十分钟入洞。甄子明是六十岁的人了,两晚不曾睡觉,又是四十多小时,少吃少喝,坐在洞里,只是闭了眼,将背靠住洞壁。便是挂球他也懒得出来。在菜油灯下,看到那些同洞子的人,全是前仰后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两腿弯了起,俯着身子,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到了第二个日子的下午三点钟,洞子里有七八个人病倒,有的是泻肚,有的是头晕,有的是呕吐,有的说不出什么病,就在洞子地上躺着了。洞子里虽也预备了暑药,可是得着的人,又没有水送下肚去。在两个球落下来之后,谁也不敢出洞去另想办法。偏是在这种大家焦急的时候,飞机的马达声,在洞底上是轰雷似的连续响着。这两日来虽是把这声音听得惯了,但以往不像这样猛烈。洞子里的人,包括病人在内,连哼声也不敢发出。各人的心房,已装上了弹簧,全在上上下下地跳荡。那位陈先生还是坐在老地方,他又在筛糠似的抖颤。他们这个心理要上的作用是相当灵验的,耳朵边震天震地的一下巨响,甄子明在沙土热风压盖之下,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人随着晕了过去,仿佛听到洞子里一片惨叫和哭声涌起,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两三分钟的工夫,知觉方始恢复。首先抢着抚摸了一片身体,检查是否受了伤。
这当然是下意识作用,假如自己还能伸手摸着自己痛痒的话,那人的生命就根本没有受到损害。甄子明有了五分钟的犹豫,智识完全恢复过来了。立刻觉得,邻座的陈先生已经颠动得使隔离洞壁的木板,都咯吱咯吱地响着。他已不觉得有人,只觉一把无靠的弹簧椅子,放在身边,它自己在颤动着,把四周的人也牵连着颤动了。他想用两句话去安慰他,可是自己觉得心里那句话到了舌头尖上,却又忍受住了,说不出来。不过,第二个感觉随着跟了来,就是洞子里人感到空虚了。全洞子烟雾弥漫,硫磺气只管向鼻子里袭击着,滴滴得得,四周全向下落着碎土和沙子。这让他省悟过来了,必是洞子炸垮了。赶紧向洞子口奔去,却只是有些灰色的光圈,略微像个洞口。奔出了洞口,眼前全是白雾,什么东西全看不见。在白雾里面,倒是有几个人影子在晃动。他的眼睛,虽不能看到远处。可是他的耳朵,却四面八方去探察动静。第一件事让他安心的,就是飞机马达声已完全停止。他不问那人影子是谁,就连声地问道:“哪里中了弹?哪里中了弹?”有人道:“完了完了,我们的机关全完了。”甄先生在白雾中冲了出来,首先向那幢三层楼望着,见那个巍峨的轮廓,并没有什么变动。但走近两步,就发现了满地全是瓦砾砖块,零碎木料正挡了去路,一截电线杆带了蜘蛛网似的电线,把楼下那一片空地完全占领了。站住了脚,再向四周打量一番,这算看清楚了,屋顶成了个空架子,瓦全飞散了。
他正出着神呢,有个人叫道:“可了不得,走开走开,这里有个没有爆发的炸弹!”甄子明也不能辨别这声音自何而来,以为这个炸弹就在前面,掉转身就跑。顶头正遇着那个刘科员,将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危……危……危险。屋子后……后面有个没有爆发的炸弹。”刘科员道:“不要紧,我们已经判明了,那是个燃烧弹。我们抢着把沙土盖起来了。没事。”说毕,扭身就走。甄子明虽知道刘科员的话不会假,可是也不敢向屋子里走,远远地离开了那铁丝网的所在,向坡子下面走。这时,那炸弹烟已经慢慢消失了,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却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时,吓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四五步,几乎把自己摔倒了。原来是半截死尸,没有头,没有手脚,就是半段体腔。这体腔也不是整个的,五脏全裂了出来。他周身酥麻着,绕着这块地走开,却又让一样东西劈头落来,在肩膀上重重打击了一下。看那东西落在地上,却是一条人腿。裤子是没有了,脚上还穿着一只便鞋呢。甄子明打了个冷战,站着定了一定神,这才向前面看去。约莫在二三百步外,一大片民房,全变成了木料砖瓦堆,在这砖瓦堆外面,兀自向半空中冒着青烟,已经有十几个救火的人,举着橡皮管子向那冒烟的地方灌水。这倒给他壮了壮胆子,虽是空袭严重之下,还有这样大胆子的人,挺身出来救火。他也就放下了那颗不安的心,顺步走下山坡,向那被炸的房子,逼近一些看去。恰好这身边有一幢炸过的屋架子,有两堵墙还存在,砖墙上像浮雕似的,堆了些惨紫色的东西,仔细看时,却是些脏腑和零块的碎肉紧紧粘贴着。
甄子明向来居心慈善,人家杀只鸡、鸭,都怕看得。这时看到这么些个人腿、人肉,简直不知道全身是什么感触,又是酥麻,又是颤抖,这两条腿,好像是去了骨头,兀自站立不住,只管要向下蹲着。他始终是不敢看了,在地下拾起一根棍子,扶着自己,就向洞子里走来,刚好,警报球落下,敌机又到了。甄先生到了这时,已没有过去五十小时的精力,坐在洞子里,只是斜靠了洞壁,周身瘫软了。因为电线已经炸断,洞子里始终是挂着菜油灯。他神经迷糊着,人是昏沉地睡了过去。有时也睁开眼睛来看看,但见全洞子人都七歪八倒,没有谁是正端端地坐着的。也没有了平常洞子里那番嘈杂。全是闭了眼,垂了头,并不作声。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人头挤着人头的那些黑影子,他心想着,这应当是古代殉葬的一群奴隶吧?读史书的时候,常想象那群送进墓穴里的活人,会是什么惨状。现在若把左右两个洞门都塞住了,像这两天敌人的炸法,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被炸的可能。全洞人被埋,那是很容易的事。他沉沉地闭了眼想着,随后又睁开眼来看看。看到全洞子里,都像面粉捏的人,有些沉沉弯腰下坠。他推想着,大概大家都有这个感想吧?正好飞机的马达声,高射炮轰鸣声,在洞外半空里发出了交响声。他的心脏,随了这声音像开机关枪似的乱跳。自己感到两只手心冰凉,像又湿黏黏的,直待天空的交响曲完毕,倒有了个新发现,平常人说捏两把冷汗,就是这样的了。
空袭的时间,不容易过去,也容易过去。这话怎么说呢?当然那炸弹乱轰的时候,一秒钟的时间,真不下于一年。等轰炸过去了,大家困守在洞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间,根本没有人计算到时间上去,随随便便,就混过去了几小时。甄子明躲了这样两日两夜的洞子,受了好几次的惊骇,人已到了半昏迷的状态,飞机马达响过去了,他就半迷糊地睡着。但洞子里有什么举动,还是照样知道。这晚上又受惊了三次,已熬到了雾气漫空的深夜。忽然洞子里“哄然”一声,他猛可地一惊。睁开眼来,菜油灯光下,见洞子里的人,纷纷向外走去,同时也有人道:“解除了!解除了!”他忽然站起来道:“真的解除了?”洞中没有人答应,洞口却有人大叫道:“解除了,大家出来罢。”甄子明说不出心里有种什么感觉,仿佛心脏原是将绳子束缚着的,这时却解开了。他拿起三日来不曾离手的皮包,随着难友走出洞子,那警报器“呜呜”一声长鸣,还没有完了。这是三日来所盼望,而始终叫不出来的声音,自是听了心里轻松起来。但出洞的人,总怕这是紧急警报,大家纷纷地找着高处,向警报台的旗杆上望去。果然那旗杆上已挂着几尺长的绿灯笼。同时,那长鸣的警报器,并没有间断声,悠然停止。解除警报声,本来是响三分钟,这次响得特别长,总有五分钟之久。站在面前的难友,三三五五,叹了气带着笑声,都说“总算解除了”,正自这样议论,却有一辆车,突然开到了机关门口。
甄子明所服务的这个机关,虽是半独立的,可是全机关里只有半辆汽车。原来他们的金局长,在这个机关,坐的是另一机关的车子。这时来了车子,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一个感觉,知道必是金局长到了。局长在这疲劳轰炸下,还没有失了他的官体,穿着笔挺的米色西服,手里拿了根手杖,由汽车上下来。他顺了山坡,将手杖指点着地皮,走一下,手杖向地戳一下,相应着这个动作,还是微微一摇头,在这种情形下,表示了他的愤慨与叹息。在这里和金局长最接近的,自然是甄子明秘书了。他夹着他那个皮包,颠着步伐迎到金局长面前,点了头道:“局长辛苦了。”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局长一抬头看到他面色苍白,两只颧骨高撑起来,眼睛凹下去两个洞,便向他注视着道:“甄秘书,你倒是辛苦了。”他苦笑道:“同人都是一样。我还好,勉强还可以撑持,可是同人喝着凉水,受着潮湿,病了十几个人了。”金局长说着话,向机关里走。他的办公室,设在第二层楼。那扇房门,已倒塌在地上。第三层楼底的天花板,震破了几个大窟窿。那些粉碎的石灰,和窗户上的玻璃屑子,像大风刮来的飞沙似的,满屋撒得都是。尤其那办公桌上,假天花板的木条有几十根堆积在上面。还有一根小横梁,卷了垮下来的电灯线,将进门的所在挡住。看这样子,是无法坐下的了。金局长也没有坐下去,就在全机关巡视了一番。总而言之,屋顶已是十分之八没有瓦,三层楼让碎瓦飞沙掩埋了,动用家具,全部残破或紊乱。于是走到楼底下空场,召集全体职员训话。
金局长站在台阶上,职员站在空地上围了几层。金局长向大家看看,然后在脸上堆出几分和蔼的样子,因道:“这两天我知道各位太辛苦了。但敌人这种轰炸法,就是在疲劳我们。我们若承认了疲劳,就中了他们的计了。他只炸得掉我们地面一些建筑品,此外我们没有损失,更不会丝毫影响军事。就以我们本机关而论,我们也仅仅是碎了几片玻璃窗户。这何足挂齿?他炸得厉害,我们更要工作加紧。”大家听了这一番训话,各人都在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个个想着,房子没有了顶,屋子里全是灰土,人又是三天三晚没吃没喝没睡觉,还要加紧工作吗?金局长说到了这里,却立刻来了一个转笔,他道:“好在我们这机关,现在只是整理档案的工作,无须争取这一两天的时间。我所得到的情报,敌人还会继续轰炸几天。现在解除警报,不是真正的解除警报,我们警戒哨侦察得敌机还人川境不深,就算解除。等到原来该放警报的时间,前几分钟挂一个球。所以现在预行警报的时间。并不会太久。这意思是当局让商人好开店门作买卖,让市民买东西吃。换句话说,今日还是像前、昨两日那样紧张。为了大家安全起见,我允许各位有眷属在乡下的,可以疏散回家去。一来喘过这口气,二来也免得家里人挂心。”这点恩惠,让职员们太感激了。情不自禁地,哄然一声。金局长脸上放出了笑意,接着道,时间是宝贵的,有愿走的,立刻就走,我给各位五天的假。
这简直是皇恩大赦,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哄然了一声。金局长接着道:“我不多不少,给你们五天的假,那是有原因的。这样子办,可以把日子拖到阴历二十日以后去,那时纵有空袭,也不过是白天的事,我们白天躲警报,晚上照样工作。在这几天假期中,希望各位养精蓄锐,等到回来上班的时候,再和敌人决一死战。”说着,他右手捏了个拳头,左手伸平了巴掌,在左手心里猛可地打了一下,这大概算是金局长最后的表示,说完了,立刻点了个头就走下坡子。这些职员,虽觉得皇恩大赦虽已颁发,可是还有许多细则,有不明白的地方,总还想向局长请示。大家掉转身来,望了局长的后影,他竟是头也不回,直走出大门口上车而去。有几位见机而作的人,觉得时间是稍纵即逝。各人拿上衣服,找算就走。可是不幸的消息,立刻传来,警报器“呜呜”长鸣,不曾挂着预行警报球,就传出了空袭警报。随后,大家也就是一些躲洞子的例行手续。偏是这天的轰炸,比过去三日还要猛烈。一次连接着一次。这对甄子明的伙伴,是个更重的打击。在过去的三日,局长并不曾说放假,大家也就只有死心塌地地等死。现在有了逃生的机会,却没有了逃生的时间。各人在恐怖的情绪中,又增加了几分焦急。直到下午三点钟,方才放着解除警报。甄子明有了早上那个经验,赶快跑进屋子去,在灰土中提出了一些细软,扯着床上的被单,连手提包胡乱地卷在一处,夹在腋下,赶快就走,到了大门口,约站了两分钟,想着有什么未了之事没有。
但第二个感想,立刻追了上来,抢时间是比什么东西都要紧。赶快就走罢,他再没有了考虑,夹了那个包袱卷就走。他这机关,在重庆半岛的北端,他要到南岸去,正是要经过这个漫长的半岛,路是很远的。他赶到马路上,先想坐公共汽车,无奈市民的心都是一样的,停在市区的大批车辆,已经疏散下乡,剩着两三部车子在市区里应景,车子里的人塞得车门都关不起来。经过车站,车子一阵风开过去,干脆不停。甄子明也不敢作等车的希望,另向人力车去想法,偏巧所有的人力车,都是坐着带着行李卷的客人的。好容易找着一辆空车,正要问价钱,另一位走路人经过,他索性不说价钱,坐上车子去,叫声“走”,将脚在车踏板上连顿几下。甄子明看到无望,也就不再作坐车的打算,加紧了步子跑。那夏天的太阳,在重庆是特别晒人。人在阳光里,仿佛就是在火罩子里行走。马路面像是热的炉板,隔了皮鞋底还烫着脚心。那热气不由天空向下扑,却由地面倒卷着向上冲,热气里还夹杂了尘土味。他是个老书生,哪里拿过多少重量东西,他腋下夹着那个包袱卷,简直夹持不住,只是向下沉。腋下的汗,顺着手臂流,把那床单都湿了几大片。走到了两路口附近,这是半岛的中心,也是十字路口,可以斜着走向扬子江边去。也就为了这一点,成了敌机轰炸的重要目标。甄子明走到那里还有百十步路,早是一阵焦糊的气味,由空气里传来,向人鼻子里袭去。而眼睛望去,半空里缭绕着几道白烟。
这些现象,更刺激着甄子明不得不提快了脚步走。走近了两路口看时,那冒白烟的所在,正是被炸猛烈的所在,一望整条马路,两旁的房屋全已倒塌。这带地点,十之八九,是川东式的木架房子,很少砖墙。屋子倒下来,屋瓦和屋架子,堆叠着压在地面,像是秽土堆。两路口的地势,正好是一道山梁,马路是山梁背脊。两旁的店房,前临马路’后面是木柱在山坡上支架着的吊楼。现在两旁的房屋被轰炸平了,山梁两边,全是倾斜的秽土堆,又像是炮火轰击过的战场。电线柱子炸断了,还挨着地牵扯了电线,正像是战地上布着电网。尤其是遍地在砖瓦木料堆里冒着的白烟,在空气里散布着硫磺火药味,绝对是个战场光影。这里原是个山梁,原有市房挡住视线。这时市房没有了,眼前一片空洞,左看到扬子江,右看到嘉陵江,市区现出了半岛的原形,这一切是给甄子明第一个印象。随着来的,是两旁倒的房子,砖瓦木架堆里,有家具分裂着,有衣被散乱着,而且就在面前四五丈路外,电线上挂了几串紫色的人肠子,砖堆里露出半截人,只有两条腿在外。这大概就是过去最近一次轰炸的现象,还没有人来收拾。他不敢看了,赶忙就向砖瓦堆里找出还半露的一条下山石坡,向扬子江边跑,在石坡半截所在,有二三十个市民和防护团丁,带了锹锄铁铲,在挖掘半悬崖上一个防空洞门。同时有人弯腰由洞里拖着死人的两条腿,就向洞口砖瓦堆上放。
他看到这个惨相,已是不免打了一个冷战。而这位拖死尸的活人,将死人拖着放在砖瓦堆上时,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却是沙丁鱼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离尸首不远,还有那黄木薄板子钉的小棺材,像大抽屉似的,横七竖八,放了好几具。这种景象的配合,让人看着,实在难受,他一口气跑下坡,想把这惨境扔到身后边去。不想将石坡只走了一大半,这是在山半腰开辟的一座小公园,眼界相当空阔。一眼望去,在这公园山顶上,高高的有个挂警报球的旗杆,上面已是悬着一枚通红的大球了。甄子明这倒怔了一怔。这要向江边渡口去,还有两三里路,赶着过河,万一来不及,若要回机关去躲洞子,也是两里来路,事实上也赶不及。正好山上、山下两条路,纷纷向这里来着难民,他们就是来躲洞子的。这公园是开辟着之字路,画了半个山头的。每条之字路的一边都有很陡的悬崖。在悬崖上就连续地开着大洞子门。每个洞子门口,已有穿了草绿色制服的团丁,监视着难民人洞。甄子明夹了那包袱卷,向团丁商量着,要借洞子躲一躲。连续访过两个洞口,都被拒绝。他们所持的理由,是洞子有一定的容量,没有入洞证,是不能进去的。说话之间,已放出空袭警报了,甄子明站在一个洞门边,点头笑道:“那也好,我就在这里坐着罢,倘若我炸死,你这洞子里人,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一个守洞口的团丁,面带了忠厚相,看到他年纪很大,便低声道:“老太爷,你不要吼。耍一下嘛,我和你想法子。”甄子明笑道:“死在头上,我还耍一下呢。”
那个团丁,倒是知道他的意思,便微笑道:“我们川人说耍一下,就是你们下江人说的等一下。我们川人这句话倒是搁不平。我到过下江,有啥子不晓得?”甄子明道:“你老哥也是出远门的人,那是见多识广的了。”那团丁笑道:“我到过汉口,我还到过开封。下江都是平坝子,不用爬坡。”甄子明道:“可是凿起防空洞来,那可毫无办法了。”他说这话,正是要引到进洞子的本问题上来。那团丁回头向洞里张望了一下,低声笑道:“不生关系。耍一下,你和我一路进洞子去,我和你找个好地方。”甄子明知道没有了问题,就坐在放在地上的包袱卷上。掏出一盒纸烟和火柴来,敬了团丁一支烟,并和他点上。这一点手腕,完全发生了作用。一会儿发了紧急警报,团丁就带着甄子明一路进去。这个洞子,纯粹是公共的,里面是个交叉式的三个隧道,分段点着菜油灯。灯壶用铁丝绕着,悬在洞子的横梁上。照见在隧道底上,直列着两条矮矮的长凳。难民一个挨着一个,像蹲在地上似的坐着。穿着制服的洞长和团丁,在隧道交叉点上站着,不住四面张望。这洞子有三个洞口,两个洞口上安设打风机,已有难民里面的壮丁,在转动着打风机的转钮。有两个肩上挂着救济药品袋的人,在隧道上来去走着。同时,并看到交叉点上有两只木桶盖着盖子。桶上写着字:难民饮料,保持清洁。他看到这里,心里倒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这些表现,那是比自己机关里所设私有洞子,要好得多了。而且听听洞子里的声音,也很细微,并没有多少人说话。
但这个洞子的秩序虽好,环境可不好。敌机最大的目标,就在这一带。那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始终在头上盘旋。炸弹的爆炸声,也无非在这左右前后。有几次,猛烈的风由洞口里拥进,洞子里的菜油灯,完全为这烈风扑熄。但这风是凉的,难胞是有轰炸经验的,知弹着点还不怎样的近。要不然,这风就是热的了。那个洞长,站在隧道的交叉点上,每到紧张的时候,就用很沉着的声音报告道:“不要紧,大家镇定,镇定就是安全。我们这洞子是非常坚固的。”这时,洞子里倒是没有人说话。在黑暗中,却不断地呼哧呼哧地响,是好几处发出惊慌中的微小哭声。甄子明心里可就想着,若在这个洞子里炸死了,机关里只有宣告秘书一名失踪,谁会知道甄子明是路过此地藏着的呢?转念一想,所幸那个团丁特别通融,放自己进洞子来,若是还挡在洞外,那不用炸死,吓也吓死了。他心里稳住了那将坠落的魂魄,环抱着两只手臂,紧闭了眼睛,呆坐在长板凳的人丛中。将到两小时的熬炼,还是有个炸弹落在最近,连着沙土拥进一阵热风。“哄隆咚”一下大响,似乎这洞子都有些摇撼。全洞子人齐齐向后一倒,那种呼哧呼哧的哭声,立刻变为哇哇的大哭声。就是那屡次高声喊着“镇定”的洞长,这时也都不再叫了。甄子明也昏过去了,不知道作声,也不会动作。又过去了二三十分钟,天空里的马达声,方才算是停止。那洞长倒是首先在黑暗中发言道:“不要紧,敌机过去了,大家镇定!”
又是半小时后,团丁在洞子口上,吹着很长一次口哨,这就是代替解除警报的响声。大家闷得苦了,哄然着说了一声:“好了,好了!”,大家全向洞外走来。那洞长却不断地在人丛中叫道:“不要挤,不要挤,不会有人把你们留在这里的。”甄子明本来生怕又被警报截住了,恨不得一口气冲过洞去。但是这公共洞子里的人,全守着秩序,自己是个客位,越是不好意思挤,直等着洞子里走得稀松了,然后夹了那包袱卷儿,慢慢随在人后面走。到了洞外,见太阳光变成血红色,照在面前山坡黄土红石上,很是可怕。这第一是太阳已经偏西,落到山头上了。第二是这前前后后,全是烧房子的烟火,向天上猛冲。偏西的那股烟雾,却是黑云头子在堆宝塔。一团团的黑雾,只管向上去堆叠着高升。太阳落在烟雾后面,隔了烟阵,透出一个大鸡子黄样的东西。面前有三股烟阵,都冲到几十丈高。烟焰阵头到了半空,慢慢地散开,彼此分布的烟网,在半空里接近’就合流了。半空里成了雾城。这样的暑天,现在四面是火,好像烟糊气味里,带有一股热浪,只管向人扑着。甄子明脱下了身上一件旧蓝布大褂,作了个卷,塞在包袱里。身上穿着白色变成了灰黑色的短褂裤,将腰带紧了一紧。把秘书先生的身份,先且丢到一边,把包袱卷扛在左肩上,手抓了包袱绳子,拔开脚步就跑。他选择的这个方向,正是火焰烧得最猛烈的所在。越近前,烟糊气越感到浓厚。这是沿江边的一条马路,救火的人正和出洞的难民在路上奔走。
这条马路,叫做林森路,在下半城,是最繁华的一条街,军事委员会也就在这条路的西头。大概就为了这一点,敌机在这条沿扬子江的马路上,轰炸得非常之厉害。远远看去,这一带街道,烟尘滚滚,所有人家房屋,全数都被黑色的浓烟笼罩住。半空里的黑烟,非常之浓,漆黑一片,倒反是笼罩着一片紫色的火光。甄子明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警报台上的旗杆,因所有的旗杆上,都还挂着一个绿色的长灯笼。他放下了那颗惊恐的心,放开步子走,他跑进了一大片废墟。那被炸的屋子,全是乱砖碎瓦的荒地,空洞洞地,一望半里路并没有房屋。其门偶然剩下两堵半截墙,都烧得红中带黄,远远就有一股热气熏人。在半堵墙里外,栽倒着铁质的窗格子,或者是半焦糊的短柱,散布的黑烟就滚着上升,那景象是格外荒凉的。在废墟那一头,房子还在焚烧着,正有大群的人在火焰外面注射着水头。甄子明舍开了马路,折向临江的小街,那更是惨境了。
这带临江小街,在码头悬崖下,有时撑着一段吊楼,只是半边巷子。有时棚子对棚子,只是一段烂泥脏水浸的黑巷子。现在马路上被轰炸了,小街上的木板竹子架撑的小矮房,全都震垮了,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全是碎瓦片压住了一堆木板竹棍子。这时,天已经昏黑了,向码头崖上看,只是烟焰。向下看,是一片活动的水影。这些倒坍的木架瓦堆,偶然也露出尺来宽的一截石板路。灯火是没有了,在那瓦堆旁边,间三间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面上放了一盏瓦檠菜油灯。那灯旁边,各放着小长盒子似的白木板棺材。有的棺材旁边,也留着一堆略带火星的纸钱灰。可是这些棺材旁边,全没有人。甄子明误打误撞地走到这小废墟上,简直不是人境。他心里怦怦跳着,想不看,又不能闭上眼睛。只有跑着在碎瓦堆上穿过。可是一盏豆大的灯光,照着一口白木棺材的布景,却是越走越有,走了一二百步路,还是这样地陈列着。走到快近江边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个无瓦的空架子了。在木架子下,地面上斜摆着一具长条的白木棺材。那旁边有一只破碗,斜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小半碗油。烧着三根灯草。也是豆子大的一点黄光。还有个破罐子,盛了半钵子纸灰。这景致原不怎样特别,可是地面上坐着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着一把苍白头发,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着。甄子明看到这样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砾堆中间,有一条石板路,赶快顺着石板坡子向下直跑。口里连连喊着:“人间惨境!人间惨境……”
第十章残月西沉
在这天晚上,甄子明过了江,算是脱离了险境。雇着一乘滑竿,回到乡下,在月亮下面,和李南泉谈话,把这段事情,告诉过了。李南泉笑道:“这几天的苦,那是真够甄先生熬过来的。现在回来了,好好休息两天罢。”甄子明摇摇头道:“嗐!不能提,自我记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四日四夜,既没有洗脸,也没有漱口。”李南泉笑道:‘甄先生带了牙刷没有?这个我倒可以奉请。”于是到屋子里去,端着一盆水出来,里面放了一玻璃杯子开水,一齐放到阶沿石上,笑道:“我的洗脸手巾,是干净的,舍下人全没有沙眼。”他这样一说,甄子明就不好意思说不洗脸了。他蹲在地上洗过脸,又含着水漱漱口。然后昂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笑道:“痛快痛快,我这脸上,起码轻了两斤。”李南泉笑道:“这么说,你索性痛快痛快罢。”于是又斟了一杯温热的茶,送到甄子明手上。他笑道:“我这才明白无官一身轻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若不是干这什么小秘书,我照样的乡居,可就不受这几天惊吓了。”这时,忽然山溪那边,有人接了嘴道:“李老师,你们家有城里来的客人吗?”李南泉道:“不是客人,是邻居甄先生。杨小姐特意来打听消息的?”随了这话,杨艳华小姐将一根木棍子敲着板桥嘻嘻地笑了过来,一面问道:“有狗没有?有蛇没有?替我看着一点儿,老师。”甄子明见月光下面走来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心里倒很有几分奇怪,李先生哪里有这么一位放浪形骸的女学生?她到了面前,李南泉就给介绍着道:“这就是由城里面回来的甄先生。杨小姐,你要打听什么消息,你就问罢。准保甄先生是知无不言。”
甄子明这位老先生,对于人家来问话,总是客气的,便点着头道:“小姐,我们在城里的人,也都过的是洞中生活。不是担任防护责任的,谁敢在大街上走?我们所听到,反正是整个重庆城,无处不落弹。我是由林森路回来的,据我亲眼看到的,这一条街,几乎是烧完炸完了。”杨艳华道:“我倒不打听这么多,不知道城里的戏馆子,炸掉了几家?”甄先生听她这一问,大为惊奇,反问着道:“杨小姐挂念着哪几家戏馆子?”李南泉便插嘴笑道:“这应当让我来解释的。甄先生有所不知,杨小姐是梨园行人。她惦记着她的出路,她也惦记着她的同业。”甄子明先“哦”了一声。然后笑道:“对不起,我不大清楚。不过城里的几条繁华街道,完全都毁坏了。戏馆子都是在繁华街道上的,恐怕也都遭炸了。杨小姐老早就疏散下乡来了的吗有贵老师在这里照应,那是好得多的。”李南泉笑道:“甄先生你别信她。杨小姐客气,要叫我老师,其实是不敢当。她和内人很要好。”甄先生听了他的解释,得知他的用意,也就不必多问了,因道:“杨小姐,请坐。还有什么问我的吗?”就在这时,警报器放着了解除的长声,杨艳华道:“老师,我去和你接师母师弟去吧。”说着她依然拿了那根木棍子,敲动着桥板,就走过去。这桥板是横格子式的,偶不在意,棍口子插进桥板格子的横空当,人走棍子不走,反是绊了她的腿,人向前一栽,扑倒在桥上。桥上自“哄咚”一下响。在月亮下面,李南泉看她摔倒了,立刻跑过去,弯身将她扶起。
杨艳华带了笑声,“哎哟”了几句。人是站起来,兀自弯着腰,将手去摩擦着膝盖。李南泉道:“擦破了皮没有?我家里有红药水,给你抹上一点儿罢。”杨艳华笑着,声音打颤,摇摇头道:“哎唷!没有破,没关系。”随手就扶了李先生搀着的手。他道:“你在我这里坐一下罢。我去接孩子们了。”说着,就扶了她走过桥,向廊子下走来。在这个时候,李太太在山溪对岸的人行路上,就叫起来了。她道:“老早解除了,家里为什么不点上灯?”杨艳华叫道:“师母,你就回来了?我说去接你的,没想到在你这桥上摔着了。老师在和我当着看护呢。”一会儿工夫,李太太带着孩子们一路埋怨着回来了。她道:“你这些孩子真是讨厌,躲了一天的警报,还不好好回家,只管一路上蘑菇。回家去,一个揍你一顿。”李南泉听这口风不大好,立刻过了桥迎上前去。见太太抱着小玲儿,就伸手要接过来。她将身子一扭道:“我们都到家了,还要你接什么?”李南泉不好说什么,只得悄悄跟在后面,一路回到走廊上。杨艳华弯着腰,掀开了长衫底襟,还在看那大腿上的伤痕呢。这就代接过小玲儿来抱着,抚摸了她的小童发,因道:“小妹妹,肚子饿了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师母,你要吃什么,我还可以到街上去找得着。”李太太摸着火柴盒,擦了一根,亮着走进屋去,一面答着道:“杨小姐,你也该休息了,你不累吗?”杨艳华抱着小玲儿,随着走进屋来,笑道:“今晚上我根本没有躲洞子。”李南泉在窗子外接嘴问道:“那末,你在家里才出来吗?”
杨艳华便道:“我在家门口一个小洞子里预备了个座位。事实上是和几位邻居在院坝里摆龙门阵。到了这样夜深,我想应该没有事了,特意来看看师母。”李太太笑道:“那可是不敢当了。在躲警报的时候,还要你惦记着我。”杨艳华道:“我还有一件事,向老师来打听,老师说认识完长手下一位孟秘书,那是真的吗?”李太太亮上了菜油灯,拍着杨小姐的肩膀,笑道:“请坐罢。玲儿下来,别老让杨姑姑抱着。人家身体多娇弱,抱不动你。”小玲儿溜下地了,扯着杨艳华的衣服道:“杨姑姑力气大得很,我看到她在戏台上打仗。我长大了也学杨姑姑那样打仗。”她就手抚了小玲儿的童发,笑道:“趁早别说这话,要再说这话你爸爸会打你的。戏台上的杨姑姑,学不得的。不,就是戏台下的杨姑姑也学不得的。你明天读书进大学,毕了业之后,作博士。”小玲儿道:“妈,什么叫博士?”李太太笑道:“博士吗?将来和杨姑姑结婚的人就是吧?你杨姑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个博士姑父。”说着,她又拍着杨艳华的肩膀道:“你说是不是?这一点,你是个可取的好孩子,你倒并不想作达官贵人的太太。”杨艳华摇摇头道:“博士要我们去干什么?”李太太道:“这个问你老师,他就能答复你了。中国的斗方名士,都有那么一个落伍的自私思想,希望来个红袖添香。凡是会哼两句旧诗,写几笔字的人,都想作白居易来个小蛮,都思作苏东坡来个朝云。其实时代不同,还是不行的。”
李南泉一听这话锋,颇为不妙。太太是直接地向着自己发箭了,正想着找个适当的答词,杨艳华已在屋子里很快地接上嘴了,她道:“的确有些人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李老师不是这种人。而且有这样一个性情相投、共过患难的师母,不会有那种落伍思想的。倒是老师说的那个孟秘书,很有些佳人才子的思想。老师真认识他吗?”李南泉走进屋子来,笑问道:“你知道他是个才子?”杨艳华道:“老师那晚在老刘家里说什么孟秘书,当时我并没有注意。今天下午我由防空洞子里回家,那刘副官特意来问我,老师和孟秘书是什么交情?我就说了和李老师也认识不久,怎么会知道老师的朋友呢?老刘倒和我说了一套。他说若老师和孟秘书交情很厚的话,他要求老师和他介绍见见孟秘书。他又说,孟秘书琴棋书画,无一不妙。他专门和完长作应酬文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位孟秘书我见过他的。他还送过我一首诗呢。老师认得的这位孟秘书,准是这个人。”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是这个人?”杨艳华听到这里,不肯说了,抿嘴微笑着。李南泉笑道:“那末你必须有个新证据。”杨艳华道:“他是李老师的朋友,我说起来了,恐怕得罪老师。那证据是很可笑的。”李南泉道:“你别吞吞吐吐,你这样说着那我更难受。”杨艳华没有说,先就扑哧一声笑了,接着道:“好在老师师母不是外人,说了也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个近视眼,对不对?”李南泉道:“对的。这也不算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呀。”杨艳华昂头想了想,益发是嘻嘻地笑了。
李太太看到,也愣住了,因道:“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特别情形吗?”杨艳华忍住了笑,点点头道:“的确,这个人有点奇怪。他不是个近视眼吗?原来就老戴着眼镜的,见了女人他把戴着的那副眼镜取下来,另在怀里拿出一副眼镜来,换着带上。我有一次在宴会上遇到他,对于他换眼镜的举动,本来不怎么注意。因为他把换上的眼镜戴了一会,依然摘下,好像是那眼镜看近处不大行。后来再来一个女的,自然还是唱戏的,他又把衣袋里的眼镜掏出来换着。这让我证明了,他是专门换了眼镜看我们唱戏的女孩子的。其实我们并不怕人家看,而且还是你越爱看越好。你若不爱看,我们这项戏饭就吃不成了。可是拿这态度去对别个女人,那就不大好了。”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是对的,我们这位好友,是有这么一点毛病的。你不嫌他看,他当然高兴,无怪要送你一首诗了。诗就是在筵席上写的吗?一定很好。你可记得?”杨艳华道:“我认识几个大字?哪会懂诗?不过他那诗最后两句意思不大深,我倒想得起,他说是:‘一曲琵琶两行泪,樽前同是下江人’。”李太太笑道:“这位孟秘书,太对你表示同情了。后来怎么样?”杨艳华道:“就是见过那一回,后来就没有会到过了。假如他真到这里来,我倒是愿意见他。师母你总明白,我们这种可怜的孩子,若有这样的人和我们说几句话,可以减少在应酬方面许多麻烦。”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接着道:“至少,他那个身份可以压倒姓刘的,所以愿意借重他一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个我有办法。”
提到刘副官,倒引起了李太太的正义感。她向李先生道:“对了,孟先生来了,你倒是可以和他说几句。人家是拿演戏为职业的,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靠她吃饭,在人家正式演戏的时候,可别扰惑人家。”李南泉道:“那我一定办到。不过那天我和老刘说,孟秘书会来,那是随口诌的一句话,并没有这回事。”杨艳华笑道:“老师随便这样诌一句不要紧,那姓刘的是个死心眼子,他却认为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只管盯着我要打听个水落石出。还要我明天给他回信呢!”李南泉昂头想了想,笑道“老孟这个人我有法子让他来。”说着,摇了两摇头,又笑道:“那也犯不上让他来。”李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道:“老孟为人,头巾气最重,什么天子不臣,诸侯不友,那都不能比拟。若是他不愿意,你就给他磕头,他也是不理。可是有女人的场合,只要有边可沾,他是一定不招自来。我现在写一封信给他,说是你所说的下江人,正疏散在乡场上避难,若是能来非常欢迎。那就一定会来。”李太太道:“你这是用的美人计呀。”杨艳华向她半鞠着躬,笑道:“你说这话,我就不敢当。”李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自从你领班子到这里来唱戏以后,多少人为你所颠倒。”杨艳华笑笑道:“师母,你不能和我说这样的话,我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还得倚靠着师母、老师多多维持我呢。”她说着这话,走近了两步,靠着李太太站了,身子微微向李太太肩膀下倒着,作出撒娇的样子,还扭了两扭。
李太太虽知她是做的一种姿态,可是她那话说得那样软弱,倒叫人很难拒绝她的要求。正想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外边却有女子高声叫道:“艳华,你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哇。”李南泉听出那声音,正是另一个戏子胡玉花。迎出去看时,桥头上月亮下站有三四个人。便答道:“胡小姐,她在这里呢。有什么事吗?”胡玉花笑道:“她们家要登报寻人了。她们家的人全来了。”杨艳华很快地由屋子里跳了出来,叫道:“妈,我在这里呢。”她的母亲杨老太太在木板桥上,踉跄着步子走了过来,到了走廊上,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道:“还没有解除警报的时候,刘副官带着两个勤务,打着很大的手电筒,在我家门口,来回走了好几趟。你又是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怎样放得下心去?我们四五个人,找了好几个地方了。”杨艳华道:“你们这是打草惊蛇。李先生一家,躲了警报回来,还没有休息呢,我们别打搅人家了,走罢。”她说毕,首先的在前面走,把来人带走了。只有胡玉花在最后跟着,过了溪上的桥,她又悄悄走了回来。李南泉正还在廊檐下出神,想到杨艳华来得突然,她们这是闹些什么玩意。在月光下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又走了回来,以为杨小姐还有什么话说,便迎上前两步,低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商量,最好当着你师母的面……”他不曾把说话完,已看清楚了,来的是胡玉花,便忍住了。她知道李先生有误会,倒不去追问。笑道:“我有一件小事告诉李先生,倒是不关乎艳华的,说出来了你别见笑。”
李先生道:“你说罢,有什么事托我,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办。”胡玉花笑了一笑,因道:“李先生有位同乡王先生,明后天会来看你。”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姓王的,这是最普通的一个姓,同乡里的王先生,应该不少。”胡玉花道:“这是我说话笼统了一点。这位王先生,二十多岁,长方脸儿,有时带上一副平光眼镜。”李南泉笑道:“还是很普通,最好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他到我这里来,会有什么问题牵涉到你。”胡玉花笑道:“他的名字,我也摸不清楚,不过他写信给我的时候,自称王小晋,这名字我觉得念着别扭。”李南泉点点头道:“是的,我认识这么一个人。再请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提到他?”胡玉花在嗓子眼里咯咯地笑了一声,又笑道:“事情是没有什么事情,不过这位王先生年纪太轻,他若来了,最好李先生劝他一劝。”李南泉笑道:“你这话说着,真让我摸不着边沿。你让我劝他,劝他哪一门子事呢?”胡玉花沉吟了一会子,因笑道:“你就劝他好好儿办公,别乱花钱罢。”李南泉道:“他和胡小姐有很深的友谊吗?你这样关切着他。”胡玉花连连辩论着道:“不,不,我和他简直没有友谊。你想,若是我我有友谊,难道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吗?”李南泉搔搔头道:“这可怪了,你和他没有友谊,你又这样关切他。小姐,你是什么意思,干脆告诉我吧。”胡玉花道:“不必多说了,你就告诉他这是我托李先生劝他的。年轻的人,要图上进。唱戏的女孩子,也不一样,有些人是很有正义感的。我只是职业妇女,别的谈不到。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
这一篇吞吞吐吐的话,李南泉算是听明白了,因笑道:“我的小姐,这事情很简单,你何必绕上这么些个弯子来说。你的意思,就是告诉王先生,以后别来捧角,对不对?”胡玉花道:“对的,我索性坦白一点说,假如我们现在要人捧的话,一定是找那发国难财的商人,或者是要人一列的人物。像这样的小公务员花上两个月薪水,也不够做我们一件行头。在捧角的人,真是合了那话,吃力不讨好。”李南泉道:“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了。不但如此,我还可以把你在老刘家里那幕精彩表演告诉他,让他对你有新的认识。”胡玉花道:“随便怎样说都可以,反正我让他少花钱,那总是好意。打搅了,明天见罢。”说着,她自行走去。李南泉站在屋檐下,倒有些出神,心想,一个作女戏子的人有劝人不捧角的吗?这问题恐怕不是那样简单。他怔怔地站着,隔壁甄先生家却正开着座谈会。甄先生把这几日城里空袭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着。邻居奚太太、石太太、吴春圃先生全在房门外坐在竹椅上听着。甄先生正带笑地叹了口气道:“把命逃得回来,我就十分满意了。”石太太道:“这警报闹个几天几夜不停,真是讨厌。我正想过江到青木关去一趟。这样闹着警报可无法搭得上长途汽车。”甄先生坐在竹子躺椅上,口里衔着大半截烟卷,正要在这种享受里,补救一些过去的疲劳,这就微笑道:“那是教育部所在地呀。”石太太道:“甄先生你相信我是想运动一个校长当吗?”
吴春圃笑道:“到青木关去不是上教育部,至少也是访在教育部供职的朋友。这警报声中,温度是一百来度,谁到那么远去作暑假旅行?”石太太笑道:“你猜不着。我正是去作暑假旅行。”奚太太却接嘴了,她道:“我们也不必过于自谦。若是我们弄个中学办办,准不会坏。就是当个‘萝卜赛花儿’也没有什么充不过去的。”甄子明是自幼儿就在教会学校念书的。他的英文可说是科班出身。听到奚太太这么一句话,料是英文字,便道:“‘萝卜赛花儿’?这这这……”他口含着烟卷,吸上一口又喷了一口,昂头向她望着。奚太太向吴春圃笑道:“大学教授,英文念什么?”吴先生手上拿了芭蕉扇站在走廊柱子边,弯了腰,将扇子扇着两条腿边的蚊子,笑道:“俺当年学的是德文,毕了业,没让俺捎来,俺都交还了先生咧。”李南泉站在自己家门口,便遥遥地道:“这个字我倒记得,不是念professor吗?奚太太念的字音完全对,只是字音前后颠倒一点。譬如‘大学教授’,虽然念成‘授教学大’,反正……”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是李太太已快跑了出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拖到屋子里面去,悄悄地道:“你放忠厚一点罢。”李南泉微笑着道:“这家伙真吹得有些过火。”李太太道:“趁着今晚月亮起山晚,多休息一会。满天星斗,明天还没有解除警报的可能,睡罢。”李南泉且不理会太太的话,他燃了一支香烟,坐在竹圈椅子上,偏着头,只管听甄先生那边的谈话,听故事的人分别散去,石太太是最后才走去。那甄子明说了句赞叹之词,乃是这两位太太见义勇为真热心。
李南泉听了这个批评,心想:石太太有什么事见义勇为?她算盘打得极精,哪里还有工夫和别人去勇为。正这样想着,就听到由溪那边人行路上,有人大声喝骂起来。那正是石太太的声音,她道:“天天闹警报,吃饭穿衣哪一样不发生问题,你还要谈享受。我长了三十多岁,没有吸过一支烟,我也没有少长一块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好的月亮,还打着打笼出来找纸烟?蜡烛不要钱买的?”这就听到石正山教授道:“我也是一功两得,带着灯笼来接你回来,把这几盒烟吸完了我就戒纸烟。”说话的声音,越走越远,随着也就听不到了。李南泉走出屋子来看看,见前面小路上有一只黄色的灯笼,在树影丛中摇晃着,那吵嘴的声音,还是一直传了来。他心里也就想着,这应该是个见义勇为的强烈讽刺。但想到明日早上,该是警报来到的时候,在警报以前,有几个朋友须约谈一番,还是休息早点睡罢。这个主意定了,在纸窗户现出鱼白色的当儿,立刻就起床,用点冷水漱洗过了,拿了根手杖,马上出门。这时,太阳还没有起山,东方山顶上,只飘荡着几片金黄色的云彩,溪岸上的竹林子,被早上的凉风吹动,叶子摇摆着,有些瑟瑟的响声。这瑟瑟之声过去,几十只小鸟儿在竹枝上喳喳叫着。那清凉的空气,浸润到身上,觉得毫毛孔里,都有点收缩。这是多少天的紧张情形下所没有的轻松,心里感到些愉快。
他在这愉快的情形下,拿了手杖慢慢走着,在山路上迎头就遇到了石太太。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早哇。”李南泉道:“应该是石太太比我早。我是下床就走出门来的。”说着,向她周身望着,她已穿上一件丝毫没有皱纹的花夏布长衫,头发梳得溜光,后脑勺梳了个双环细辫,那辫子也是没有一根杂毛。脸上虽没有抹胭脂粉,可是已洗擦得十分白净。她已知道了人家考察她脸上的用意,便笑道:“我向来是学你们的名士派,不知道什么叫化妆。今天要作个短程旅行,不能不换件衣服。”李南泉道:“就是到青木关去了?重庆这一关不大好过。纵然不在城里碰到警报,在半路上也避免不了。一个乡下人到城里找防空洞,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石太太笑道:“对于自己生命的安全,谁也不会疏忽的。我已另找了路线渡江,避开重庆,完全走乡下。不要紧的,为了朋友,我不能不走一趟。”李南泉道:“朋友生病了吗?”石太太站在路头上对他微笑了一笑,因道:“这件事,在李先生也许是不大赞成的。我们一位同乡太太,受着先生的压迫,生活有了问题。她先生另外和一个不好的女人同居。我们女朋友们给这位太太打抱不平,要解决这个问题。”李南泉笑道:“这自然是女权运动里面所应有的事。”石太太笑道:“当然,你也不能不主张公道。”说毕,昂着头走了。李南泉看她那番得意,颇是见义勇为的举动。可是在疲劳轰炸的情形下,她值得这样远道奔波吗?在好奇心上,倒发生了一个可以研究的事情。
他下得山去,匆匆地看过两位朋友,太阳已经起山几丈高,而警报也就跟着来了。辅泉想着家里的小孩子还要照应,赶快回家,在半路上又遇到了石正山。他倒是很从容,在路上拦着笑道:“不要紧,敌人不是疲劳轰炸吗?我们落得以逸待劳,飞机不临头,我们一切照常工作,他也就没奈我何。”李南泉摇摇头道:“不行,我内人不能和你太太相比,胆子小得多。”提到了石太太,石先生似乎特别兴奋,向他笑道:“她这个人个性太强,我也没有法子。刚才你遇着她的,她是说到青木关去吗?”李南泉道:“你为什么不拦着她,在轰炸下来去,是很危险的。她对我说,是为了朋友家里在闹桃色案件。现在是办这种事的时候吗?”石正山道:“她确是多此一举。在这抗战期中,男女都有些心理变态。若是无伤大雅,闹点桃色案件,作太太的人尽可不过问。”说着,扬起两道眉毛,微笑了一笑,问道:“我兄以为如何?”说到这里,那警报器呜呀呜呀地发出刺人耳膜的紧急警报声,李南泉转身又要走。石正山将手横伸着,拦了去路,笑道:“不忙不忙,我根本不躲。昨天晚上内人向甄先生打听消息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李南泉把他夫妻两人的言语一对照,就觉得这里面颇有文章,以石太太的脾气而论,倒是以不多事为妙。便笑道:“昨晚上甄先生家里宾客满堂,我挤不上去谈话。我得回家去看看,再谈罢。”他不顾石先生的拦阻,在他身边冲了过去。可是到了家里,屋子门已经锁着,全家都走了。他站着踌躇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奚太太站在她家走廊上,高抬着右手在半空里招着,点了头叫:“来,来,来!”便笑道:“奚太太,我佩服你胆子大,在这样的疲劳情况中,你还不打算躲一躲吗?”奚太太一只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一只手还抬起来招着,点了头笑道:“不管怎样,你还是到我这里来谈谈,你那屋后面不是有个现成的小洞子吗?万一敌机临头,我们就到那洞子里避一下。来罢,我有点事和你谈谈。”李南泉对这位太太虽是十分讨厌,可是在她邀约之下,倒不好怎样拒绝。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有了变动,鱼鳞斑的云片,在当头满满地铺了一层,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蔚蓝色的天空。站着沉吟了一会子。奚太太含了笑点着头道:“来罢,不要紧,我给你保险。”李南泉走到自己廊沿角的柱子边,隔了两家中间的空地望着。奚太太也迁就地走过来,站在自己廊沿角上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写剧本的好材料,你怎样谢我?”李先生笑着,没有答复。她也来不及等答复了,又道:“有一位局长,在外面嫖女人,他太太知道了,并不管他,却用一种极好的手段来制服他。她说,男女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嫖,女人当然也可以嫖,你猜她在这原则上怎样地去进行?”李南泉笑着摇摇头。
奚太太倒不管李南泉有什么感想,接着笑道:“这个办法是十分有效的。她是这样对局长说的,你若出去嫖,我也出去嫖。你嫖着三天不回来,我也三天不回来。你七天不回来,我也七天不回来。那局长哪会把这话放在心上。还是照样在外面过夜。当天这位太太是来不及了。到了第二夜,她就出门了。在最好的旅馆里,开了最上等的一间房间,就对茶房说,去给我找一个理发匠来。工钱不问多少,我都照给。就是要找一个最年轻而又漂亮的。茶房当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在上等理发馆,找了一位手艺最高明的理发匠来。她一见面,是个四十上下的理发匠,便大声骂着说,我叫你找年轻漂亮的,为什么找这样年纪大的?这个不行,重找一个。你若不信,先到我这里拿一笔钱去。她说得到,做得到,就给了茶房一摞钞票。这茶房也就看出一些情形来了,果然给她找了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小理发匠来。这位太太点头含笑,连说不错。就留着这位小理发匠在洗澡间里理发,由上午到晚上,还不放他走,什么事情都做到了,第二日她继续进行。局长见太太一天一夜不回家,在汉口市上到处找,居然在旅馆找到了。他把太太找回家,就再也不敢嫖了。”李南泉听到,不由得一摆头,失声说了句“岂有此理。”奚太太笑道:“怎么是岂有此理?你说的是这位太太,还是这位局长?”李南泉道:“两个人是一对混蛋。你说的这事发生在汉口,那自然是战前的事了。不然,倒可为战都之羞。”
奚太太笑道:“怎么会是战都之羞?你以为在重庆就不会发生这类事情吗?我就常把这个故事,告诉奚敬平的。他听了这故事,我料他就冷了下半截。”李南泉本想说那位局长太太下三滥,可是奚太太表示着当仁不让的态度,倒教他不好说什么,于是对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奚太太道:“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作风不好吗?以男女平等而论,这是无可非议的。”李南泉微笑着点了两点头。奚太太道:“我说的剧本材料并不是这个,这是一个引子,我说的是我们女朋友的事。我们朋友里面一位刘太太,和她先生也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抗战初期,刘先生随了机关来到重庆,刘太太千辛万苦带着三个孩子,由江西湖南再经过广西贵州来到四川,陪着刘先生继续的吃苦。刘先生害病,刘太太到中学去教书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到处请人帮忙,筹来了款子送刘先生到医院去治病。哪知这位刘先生恩将仇报,爱上了病院里一位女看护,出了病院,带着那女看护逃到兰州去了。这位刘太太倒也不去计较,带了三个孩子,离开重庆!到昆明去教书,她用了一条计,改名换姓,告诉亲戚,是回沦陷区了。刘先生得了这消息,信以为真,又回到了重庆,而且他也改名换姓,干起囤积商人来大发其财。刘太太原托了我们几个知己女朋友给她当侦探的……”
李南泉笑道:“不用说了,我全知道。这女朋友包括石太太、奚太太在内,于是探得了消息,报告给刘太太,刘太太就回到重庆来了。现在就在这疲劳轰炸之下,再给那刘先生一个打击!”奚太太立刻拦着道:“怎么是给他一个打击?这还不是应当办的事吗?”李南泉笑道:“对的,也许友谊到了极深的时候,那是可以共生死的。对不起,我要……”奚太太不等他转身,又高高地抬着手招了两招。同时还顿了脚道:“不要走,不要走,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他看她很着急的样子,只好又停下来了。她笑道:“你何必那样胆子小,我不也是一条命吗?村子里人全去躲警报去了,清静得很,我们正好摆摆龙门阵。”李南泉道:“不行,我一看到飞机临头,我就慌了手脚,我得趁这天空里还没有飞机响声的时候,路到山后面去。”奚太太斜靠了那走廊的柱子,悬起一只踏着拖鞋的赤脚,颤动了一阵,笑道:“你这个人说你名士派很重,可又头巾气很重;说你头巾气很重,可是你好像又有几分革命性。”李南泉道:“对了,我就是这样矛盾地生活着。你借了今天无人的机会,批评我一下吗?”
奚太太望了他,欠着嘴角,微微地笑了,因道:“也许是吧?你是个为人师表的人,我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你的错误?”李南泉离开了那走廊的柱子,面向了奚公馆的廊子站着,而且是垂直了两只袖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谨领教。”说毕,扭了身就走,他这回是再不受她的拘束了。总算他走得见机,只走出了向一方的村口,飞机马达声,已轰轰而至。抬头看那天空,鱼鳞片的云彩,已一扫而空,半天里现出了毫无遮盖的蔚蓝色。抬头向有声音的东北角天空看去,一大群麻雀似的小黑影子,向西南飞来,那个方向,虽然还是正对了重庆市,可是为慎重起见,还是躲避的好。于是提快了步伐,顺着石板铺的小路就跑。正在这时,山脚草丛里伸出半截人身来,向他连连地招了几下手。他认得这人是同村子吴旅长。他是个东北荣誉军人,上海之役,腿部受了重伤,现在是退役家居了。这是个可钦佩的人,向来就对他表示好感。他既招手,自不能不迎将过去。吴旅长穿了身黑色的旧短衣,坐在一个深五六尺的干沟底上。他还是招着手,叫道:“快跳下来罢!快跳下来罢!”李南泉因为他是个军人,对于空袭的经验,当然比老百姓丰富,也不再加考虑,就向沟里一跳。这是一个微弯的所在,成了个桌面的圆坑。他跳下来,吴旅长立刻伸手将他搀住,让他在对面坐下,笑道:“这里相当安全,我们摆摆龙门阵罢。这些行为,都是人生可纪念的事。”
两个人说着话,以为地位很安全,也就没有理会到空袭。忽然一阵马达声逼近,抬头看时,有五架敌机,由西向东,隔了西面一列山峰,对着头上飞来。李南泉道:“这一小股敌机,对于我们所在地,路线是如此准确,我们留神点。”吴旅长也没答话,将头伸出沟沿,目不斜视,对了敌机望着。飞机越近,他的头是越昂起来。直到脸子要仰起来了,他笑道:“不要紧,飞机已过了掷弹线了。由高空向下投弹,是斜的,不是垂直的。”李先生本也有这点常识,经军人这一解释,更觉无事。他也就伸出头来望着。看那飞机,五架列着前二后三,已快到头顶上,忽然嘘嘘嘘一阵怪叫,一声“不好”两个字,还不曾喊出,早看到两个长圆形的大黑点,在飞机尾巴上下坠,跟着飞机的速率,斜向地面落来。不用猜,那是炸弹。李南泉赶快将身子向下一缩,吴旅长已偏着身体,卧到沟的西壁脚下。这是避弹的绝好地点,被人家占据了,只好卧到沟的东壁下去。在敞地里看到炸弹落下来,这还是第一次。人伏在地上,却不免心里扑扑乱跳。接着听到轰轰两下巨响,炸弹已经落地。但炸弹虽已落地,可是这沟的前边,并没有什么震动,料想弹着点还相距有些路。静静地躺着,不敢移动。约莫是三四分钟,那半空的马达声,已渐渐地消失。吴旅长首先一个挺起腰杆子来向四周看了看,摇摇头,又笑道:“李兄,请坐起来罢。没事了。”李南泉站起来看时,一阵浓密的白雾,由西边山顶上涌将过来。
在这白雾中,夹着很浓厚的硫磺味,一阵阵地向鼻子袭来。顷刻之间,面前四山夹着的一个小谷,完全让白色弥漫了。吴旅长伸手和他握着,摇撼了几下,笑道:“我们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算是患难之交了。”李南泉道:“这里有了炸弹的烟焰,是老大的目标。第二批敌机再来,可能给我们这里再补上一弹。若是扔到山这边,那就不会这样舒服了。”吴旅长笑道:“那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们走罢。”于是他跛着一条腿,慢慢地顺着石板路走。李南泉当然是跟了军人走,也就离开了这里。约莫走了两里路,忽然一阵马蹄声,“得得”地迎面而来。蹄声响得非常猛烈,像是有骑兵队冲锋似的冲来。他心想,莫非是有敌人的伞兵落下,我们的骑兵,特意冲来解围,这算赶上一阵热闹了。路边上有一块大石头,且把身子向石头后面一闪,探看来人是何形势。还不到三分钟,先有两匹高头大马由山口上冲出来。马上骑着两个壮汉,头戴盔式夏帽,上穿灰绸衬衫,下套草绿色斜纹布短裤衩,并不是军人。这两人后面,又来了四匹马。骑马的人,是三男一女。那三个男子和头里两上男子装束一样,年岁也差不多。那个女子,可就特别,上穿一件蓝色长袖短衣,翻着领子,外飘一根大红领带。下面穿着白帆布裤子,套着两只长筒黑马靴。披了满头长发,约束着一根花带子。一只盆大的软式草帽子,将绳子挂在颈脖子后面。手里拿了根皮马鞭,兜了个缰绳,兜着马昂起脖子直跑。
李南泉没想到是这么一队人物,那倒是多此一躲了。于是缓缓由石头后面走了出来。但凭他的经验,知道这个疏建区,除了鼎鼎大名的方二小姐,并无别个。这位小姐,比一个军阀还凶,以避开她为妙。于是回身向山脚上的深草小径上走着,脸也不对那石板人行路看。可是这位小姐倒偏要惹他,却坐在马背上将皮鞭子一指,叫道:“吠!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人,我问你话,不要走。”李南泉站定了脚,向她呆望着,没有作声。心里想着,这丫头好生无礼,怎么这样说话?可是看她前呼后拥地有五个壮汉陪伴着,料着不能和她对抗,也就没说什么。那女子将皮鞭子再向路前一指,因道:“那里一堆白烟,是不是被炸了?”李南泉道:“是炸了。”女子道:“炸的地方是街上是乡下?”李南泉道:“炸弹落的地方,和我躲警报的地方,隔了一排山,看不清楚。”那女子道:“这等于没有问一样,阿木林。”原来这女子虽说的普通话,却带了很浓重的上海音。到了最后一句,她索性说出上海话来了。李南泉心想,她那般无礼问话,我一点不生气,她倒当面骂人,那就忍不住气了,便道:“你这位女士,怎么开口就骂人?我好意答话,还有什么不对吗?我不是公务员,我也不吃银行饭,大概你还管不着我呢。”那女子喝道:“你过来!”说着,将皮鞭子举着,在空中晃了两晃。李南泉道:“过来怎么着,倚恃你们人多,还敢打我不成?”这形势是很僵的了,在女人后面的一个壮汉,将马赶了两步,和她的马并排地站着,偏过头去,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方二小姐,听了那壮汉的报告,脸上骄傲的颜色,略微减少了几分,这就回转脸来,再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将马鞭子指了他道:“你认得我?”李南泉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不过我从你这行动上,我猜得出你是方家二小姐。我们读书的人,不侵犯哪个,也不愿人家对我们加以污辱。”那二小姐昂起头来哈哈大笑,将马鞭子在手上摇晃着道:“侮辱,哈哈,侮辱又怎么样?演讲骂我,在报上写文章骂我?谅你们也不敢!走!不要和这种穷酸说话。”说着,她两腿一夹马腹,兜动缰绳首先一马冲走了。这其间有个壮汉单独留后,其余的四个男人都跟着走了。这个留后的男子,由马鞍上跳下来,跑到李南泉面前,点了头道:“李先生,你不要介意,我们二小姐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这个人就是刚才在马背上和二小姐说话的人,倒有点面熟。李南泉笑道:“不介意?介意又能够怎么样,人家有钱有势,身上还带了手枪吧?我若不识相一点,炸弹不炸死,手枪会把我打死。不过要打死了我,决不会像二小姐的汽车撞死一个小贩子那样简单。当然我犯不上去碰人家的手枪,可是我料着她也不能对我胡乱开枪。重庆总还是战时首都所在地,不能那样没有国法。”那人听了这话,脸色也不免紧张了一阵,先冷笑了一声。然后笑道:“李先生,我完全是好意。你对我大概还没有什么认识,不信,你问问刘副官,我是到处和人家了事的。二小姐真要办什么事,她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大概你也有所闻吧?”
在这说话的期间,由口音里,李南泉认出这个人来了,是那天在刘副官家里碰胡玉花钉子的黄副官,便笑道:“哦!黄副官,不必刘副官,我也有相当认识的。我知道二小姐不好惹,但我不怕她。我不是汉奸,我也不是反动分子,无法把什么罪名加到我头上。可是人家若以为我好惹,就在大路上拦着我加以辱骂,我没法子报复,至少我可以不接受。二小姐不是说不怕演讲,不怕登报吗!对不起,我算唯一的武器就是这一点。这回我吃了亏,受着突袭,来不及回击。若是再要给我难堪,我就用二小姐不怕的那武器抵抗一阵。我就是那样说了,你老兄是不是转告二小姐,那就听你的便了。”说着,他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再说声再见,径自走了。黄副官站在路边倒发了呆。李南泉是越想越生气,也不去顾虑会发生什么后果,走了一段路,遇到一棵大树,就在树荫下石头上乘凉,也不再找躲飞机的地方了。坐了约莫是半小时,有一个背着箩筐的壮汉,撑了把纸伞挨身而过。走了几步,他又回转身来望了李南泉道:“你不是李先生?”他答道:“是的,你认得我?”那人道:“我是宋工程师的管事。给他们送饭到洞子里去。李先生何以一个人坐在这里,到我们那洞子里去,和唐先生一块儿拉拉胡琴唱唱戏不好吗?”李南泉道:“听你说话,是北方人。贵处在哪里?”他昂着头叹了口气道:“唉,远了,我是黑龙江人。”李南泉道:“黑龙江人会到四川这山缝子里来?你大概是军人吧?”
那人笑道:“不是军人,怎么会到四川来?”李南泉道:“那末,老兄是抗战军人了。”他被人家这样称呼了一声,很觉得荣耀,这就放下了雨伞和箩筐,站在李南泉面前,笑道:“说起来惭愧,我还是上尉呢。汀泗桥那一仗,没有阵亡,就算捡了便宜,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道:“你老兄是退役了,还是……”那人道:“我们这样老远地由关外走到扬子江流域来,还不是为了想抗战到底?可是我们的长官都闲下来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军官,有什么办法?再说,衣服可以不穿,饭是要吃的。我放下了枪杆,哪里找饭吃去呢?没法子,给人当一个听差罢。还算这位宋工程师给我们抗战军人一点面子,没有叫我听差,叫我当管事。要都像宋工程师这样,流亡就流亡罢,凑合着还可以活下去。若是像刚才过去的方二小姐,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几乎没有把我踏死。当时我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向地下一倒,所幸我还有点内行,赶快在地上一滚,滚到田沟里去。我知道二小姐的威风,还敢跟她计较什么。自己爬了起来,捡起地下的箩筐,也就打算走开了。你猜怎么着?跟着她的那几位副官,倒嫌我躲得不快,大家全停住了马,有的乱骂,有的向我吐唾沫,我什么也不敢回答,背起箩筐就走了。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们这般丘八在前方抵住日本人的路,他们还想骑高头大马吗?可是谁敢和他们说这一套。敢说,也没有机会给他们说。”
李南泉笑道:“你也碰了二小姐的钉子了。老兄我们同病相怜,你是方家副官骂了,我是二小姐亲自骂了。将来我们死后发讣闻,可以带上一笔,曾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方二小姐马踏一次。老兄,这年头儿有什么办法,对有钱有势力的人,我们只好让他一着了。今天算了,明天若是再有警报,我一定到你们那洞子里去消磨一天。这年头儿,也只有看破一点,过一天是一天,躲防空洞的人,等着你的接济呢,你把粮食给宋工程师送去罢。改日我们约个机会再谈。我欢迎你到我茅庐里畅谈一次。”说着,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那人受了这份礼貌,非常的高兴,笑道:“李先生,你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吧?”这么一问,倒让李南泉透着有点难为情,这就很尴尬地笑道:“常在村子里遇着,倒是很熟。”那人道:“我叫赵兴国。原先是人家叫赵连长,赵副营长。不干军队了,人家叫赵兴国,近来,人家叫老赵了。李先生就叫老赵罢。千万别告诉人,我当过副营长,再见罢。”说着,他背起箩筐走了。李南泉一人坐着发了一阵呆,觉得半小时内,先后遇到方二小姐和赵兴国,这是一个绝好的对照。情绪上特别受到一种刺激,反是对于空袭减少精神上的威胁。静坐了两三小时,也不见有飞机从头上过,看看太阳,已经有些偏西,这就不管是否解除了警报,冒着危险,就向村子里走回家去。
那条像懒蛇一样的石板人行路,还是平静地躺在山脚下。人在路上走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李南泉拿了手杖,戳着石板,一步一步地低头走着,这让他继续有些新奇发现,便是这石板上,不断地散铺着美丽的小纸片。他联想到敌机当年在半空里撒传单,摇动人心,这应该又是一种新花样,故意用红绿好看的花纸撒下来,引起地面上人的注意。他这样想着,就弯腰下去,把那小纸片捡起一张来看。见纸薄薄的,作阴绿色,只有一二寸见方。正中横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制。将纸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阵浓厚的香气。这原来是包巧克力糖的纸衣,不要说是这山缝里,就是重庆市区,大糖果店,也找不着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谁这样大方,沿路撒着这东西,他想着走着,沿路又捡起了两张纸片看看。其中一片,还有个半月形的红印,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这就不用再费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马背上吃着糖果过去的。他拿了纸片在手上,不免摇摇头。这条人行路是要经过自己家门口的,直到门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纸还继续发现,他又不免弯腰捡了一张。正当他拿起来的时候,却听到溪岸那边,咯咯地发了一阵笑声。回头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对了这里望着。还不曾开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这回可让我捉住了,你是个假道学呀?哈哈!”
李南泉笑道:“我怎么会是假道学呢?青天白日地在路上行走,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奚太太笑着向他招招手,点了头道:“你下坡来,我同你说。”他实在也要回家去弄点吃喝,这就将带着的钥匙,打开了屋门,在大瓦壶里,找了点冷开水,先倒着喝了两碗。正想打第二个主意找吃的,却听到走廊上一阵踢踏踢踏的拖鞋响声。明知道是奚太太来了,却故意不理会,随手在桌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两手捧了,靠在椅子上看着,报纸张开,正挡了上半身。奚太太步进屋子来笑道:“今天受惊了吗?”李南泉只好放下报站将起来。见她左手端了个碟子,里面有四五条咸萝卜,右手托了半个咸鸭蛋。在这上面还表示她的卫生习惯。在蛋的横截面上,盖了张小纸,便笑道:“这是送我假道学的吗?”奚太太笑道:“谈不上送,你拿开水淘饭吃,少不了要吃咸的,这可以开开你的口味。”李南泉点了个头道:“谢谢。”双手将东西接过放在桌上,他把萝卜条看得更真切,还不如小拇指粗细,共是三条半。那半片鸭蛋,并不是平分秋色,如一叶之扁舟,送的是小半边。奚太太道:“你要不要热开水?我家瓶子里有。”李南泉笑道:“这已深蒙厚惠。”奚太太道:“不管是不是厚惠,反正物轻人情重。这是我吃午饭的那一份,我转让给你了。”说着,当门而立,又抬起那只光手臂撑住了门框。李南泉心想,我最怕看她这个姿态,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奚太太见李先生要对自己望着,又不敢对自己望着,便笑道:“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怕什么的,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李南泉笑着摇头道:“不,奚太太还是青春少妇。”她一阵欢喜涌上了眉梢,将那镰刀型的眼睛,向主人瞟了一眼,笑道:“假如我是个青春少妇的话,我就不能这样大马关刀地单独和男子们谈话了。男子们居心都是可怕的。我记得当年在南京举行防空演习的时候,家里正来了客,我在客厅里陪着他谈话。忽然电灯熄了,这位客人大胆包天,竟是抓着我的手,kiss了我几下。他是奚先生的好友,我不便翻脸。我只有大叫女用人拿洋烛了。从那以后,吓得我几个月不敢见那人。若是现在,那我不客气,我得正式提出质问。”李南泉笑道:“你没告诉奚先生吗?”奚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傻瓜。告诉了他,除了他会和朋友翻脸而外,势必还要疑心到我身上来,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李南泉笑道:“你现在告诉了我,我就可以转告奚先生的。”奚太太举着两手,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是过去多年的事了,他也许已知道了,告诉他也没有关系。不过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呢?这不是你自己找麻烦吗?”她说着话,由屋门口走到屋子里来。李南泉道:“我们不要很大意的,只管谈心,也当留心敌机是不是会猛可地来了。”说着,他走出了屋门,站在廊檐下,抬头向天空上张望一下。天上虽有几片白云,可是阳光很大,山川草木,在阳光下没有一点遮隐,因道:“天气这样好,今天下午还是很危险的。”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进来,我有话问你。”李南泉被她叫着,不能不走进来,因笑道:“还有什么比较严重的问题要质问我的吗?”他说着,坐在自己写字竹椅子上,面对了窗子外。逃警报的人,照例是须将门窗一齐关着的。他看了看,正待伸手去推开木板窗户。奚太太坐在旁边,笑道:“你还惦记着天空里的飞机呢。等你在窗户里看到,那就是逃跑也来不及了。我就只问你一句有趣的话,你要走,你只管走。”李南泉道:“你就问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奚太太弯着镰刀眼睛角,先笑了一笑,然后问道:“你在路上捡那包糖果的纸,是不是犯了贾宝玉的毛病,要吃女人嘴上的胭脂?”李南泉不由得昂起头来哈哈大笑道:“妙哉问!你以为方二小姐吃了糖果纸,一定有胭脂印?我就无聊地去吃那胭脂印?那算什么意思?真难为你想得到。”说着又哈哈大笑。奚太太在旁边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架起腿来颤动着,只望了李南泉发呆。他笑道:“这问题的确有趣,不过我这种书呆子,还不会巧妙地这样去设想。我又得反问你一句了。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要打算在我太太面前举发吗?”奚太太这倒有点难为情,将架了的腿颤动着道:“我不过是好奇心理罢了。我先在走廊上坐着,看到方二小姐在马鞍上吃着糖果过去,后来又看到你一路走来,一路在地上捡糖纸,我稀奇得很。我总不能说你是馋得捡糖纸吧?”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这也对。自己本也是好奇。在旁人看来,沿路捡糖纸,这是不可理解的事。
他这就笑起来道:“的确,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但这件有趣味的事,现在我不愿发表,将来可以作为一种文献的材料。”奚太太道:“这种人还要写上历史哪?”李南泉笑道:“你不要看轻了这种人,她几乎是和中华民国的国运有关的。明朝的天下,不就葬送在一个乳妈手上吗?方二小姐的身份,不比乳妈高明得多吗?”奚太太道:“哦!我晓得。那乳妈是张献忠的母亲。”李南泉笑道:“奚太太看过廿四史吗?”她笑道:
“廿四史?我看过廿八史。”李南泉想不笑已不可能,只有张开口哈哈大笑。她走来之后‘接连碰着李先生两次哈哈大笑,便是用那唾面自干的办法来接受着,也觉这话不好向下说。站起来伸了半个懒腰,瞟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有点装疯,我不和你向下谈了。你也应该进午餐了。”说着,她走向了房门口。身子已经出门了,手挽了门框,却又反着回转身来,向李先生一笑,说声“回头见”,方才走了。李南泉心想,这位太太今天两次约着谈话,必有所为。尤其是这三条半萝卜干,小半片咸鸭蛋,是作邻居以来第一次的恩惠,绝不能无故。坐着想了一想,还是感到了肚子饿,在厨房里找了些冷饭,淘着冷开水吃了。为了避开奚太太的纠缠,正打算出门,山溪那岸的人行路上,却有人大声叫着李先生,正是心里还不能忘却的方府家将——刘副官,便走到廊檐下向对面点了个头。刘副官道:“今天大可不躲,敌机袭成都,都由重庆北方飞过去了。你一个人在家?”他很自在地站在路上说闲话。
李南泉道:“多谢多谢,不是你通知一声,我又要出去躲警报了。下坡来坐坐如何?”这本是他一句应酬话,并没有真心请他来坐,可是刘副官倒并不谦逊,随着话就下来了。走到屋子里,他笑着代开了窗户,摇摇头道:“没关系,今天敌机不会来袭重庆,我们的情报,并不会错的。放心在家里摆龙门阵罢。”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倒反而来敬着主人。李南泉道:“真是抱歉之至。”他正想说客来了,反是要客敬烟。可是刘副官插嘴道:“没有什么关系。二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她自小娇养惯了,没有碰过什么钉子。她以为天下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是小公务员,随便地说人,人家都得受着。我想李先生也没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李南泉见他误会了道歉的意思,脸子先就沉下来了,一摇头道:“不,这事我不放在心上,不平的事情多了,何止我个人碰着一个大钉子,希望你不要提这件事了。老兄,我是说我没有好烟敬客,深为抱歉。不过我得多问一句,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刘副官道:“老黄回去,他告诉了我,我倒觉得这事太不妥当。李先生住在这里,完长都知道的。完长是个为国爱才的人。”李南泉不等他说完,哈哈大笑。因道:“老兄,我今天哈哈大笑好几次。你这话让我受宠若惊。”刘副官坐着吸了两口烟,沉默了三四分钟,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这事可不要写信告诉新闻记者。重庆正在闹几天几夜的疲劳轰炸,闹这些闲事,也没什么意思。”
李南泉笑道:“刘兄,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不来这一趟,也许我会写一段材料,供给各报社。可是你来了,我就不敢写这材料了。因为你们已经疑心到我头上,不是我供给的材料,也是我供给的材料。我还在这里住家呢,我敢得罪二小姐吗?二小姐一生气,兴许骑着一匹怒马冲到我这茅屋里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会这样干吗?”刘副官笑道:“我心里要说的话,全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说着,伸出手来,和主人握了一握,笑道:“诸事均请原谅。”李南泉笑道:“可是我有一个声明,我只保险我遇到的事,报上不会披露。至于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报上再登出来,我可不负责任。”刘副官本已走出走廊了,听到了这个话尾巴,又走了回来,笑道:“诸事都请关照。自然方二小姐不怕报上攻击她,可是我们这些当副官的,一定要受完长指摘。换一句话说,还和我们的饭碗有关。”说着,他却装出滑稽的样子,举手行了个军礼。站着迟疑了一会子,微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说的那位孟秘书和杨艳华也认识吗?”李南泉道:“岂但是认识,她是孟秘书的得意门生。我原来也是不知道,是前两天老孟写了一封信来,让我关照关照她。我一个穷书生,有什么力量关照她呢。我正想给他回信,说是有一班副官捧她,请孟秘书放心。”刘副官“哦”了一声,立刻走了回来,两手乱摇着道:“来不得!来不得!我们和小杨是朋友罢了,说不上捧。”
李南泉笑道:“其实是不要紧,自己的徒弟,还不愿意人家把她捧得红起来吗?就以我而论,杨艳华也是叫我做老师的,我就愿意有人把她捧得红起来。假如你老兄……”刘副官站定,先举着手行了个军礼,继而又抱着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不提了。”李南泉觉着说的话,已很可唬住他,也就敷衍了几句,把他送走。李南泉静坐在家里,想了一想,今天下午,乱七八糟地接触了不少事情,倒好像是作梦。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白天空袭,应该是告一段落。因为现在已接近了下弦,月亮须到八九点钟才起山,轰炸当有个间隔时间。也就安心坐在家里看书,直到太阳落山,才解除警报。躲警报的人,纷纷回了家。首先是那甄子明先生一手提着手杖,一手夹了烟卷在口里吸着,慢慢下了坡,渡过木桥,含着笑道:“究竟在乡下躲警报,比城里轻松得多。”于是站定在桥头上,将纸烟伸出去,弹了两弹灰。李南泉看他情形很是悠闲,这就迎了出去笑道:“今天大概可以无事,甄先生吃过饭,我们可以谈谈。”甄先生站在桥头上,昂头四望,点了头道:“据我的经验,像日本对重庆这样的空袭,百分之五十,是精神战作用。我在城里,一挂了红球,我就连吸纸烟的工夫都没有,立刻要预备进洞。同时,还有一个奇异的特征,就是要解大便。我这就联想到一件事。那上刑场的囚犯,有把裤子都拉脏了的,心理作用,不是一样吗?”
他这个举例,虽是实情,却惹得在屋子里各家的男女,都随着笑了,吴春圃拿了芭蕉扇儿在屋檐下扇着,笑着摇摇头道:“这个比喻玩不得。那无疑说我们躲警报的人,谁也躲不了。”那甄太太正是慢腾腾地走到自己家门口,在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这就战战兢兢地回转头来道:“勿说格种闲话,阿要气数?”甄先生因他太太的反对也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太太早是带着孩子们回到屋子里了。她叫道:“南泉,你也进来帮着点儿,把屋子顺顺。”他走进屋子里来笑道:“顺什么?回头月亮起山了,我们又得跑。”李太太看了桌上那碟萝卜条问道:“你哪里弄来的这个?”李南泉笑道:“天大人情,奚太太送的。另外还有小半片咸鸭蛋呢。”李太太看那碟子后,果然还有半片咸鸭蛋,上面还盖着一张纸呢。她将那半片咸鸭蛋拿过来,掀开那张纸,正待向地上扔去。却看到那张纸上,很纤细的笔迹,写有四个黑字,看时,乃是“残月西沉”。同时,纸拿到手上,有点黏黏儿的,还可以嗅到一种香味,便笑道:“这是什么纸?”说着,将纸扬了起来。在这一扬之间,她就看到了那纸片上浅浅地有一道弯着的月形红印。她是个化妆的老研究家,看了这红印,就知道是个胭脂印,因道:“这是包糖果的纸,谁吃的?”李南泉笑道:“说起来是话长的。不过我可以简单报告一声,这东西来头很大,是方二小姐吃的巧克力糖,从马上扔下来的包糖纸。”李太太将糖纸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点点头。
李太太道:“是方二小姐吃的糖果纸,那怎么会弄到奚太太手上,贴在这片鸭蛋上的呢?”李南泉笑道:“这个我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拾着两张,顺便塞在身上。”因在衣袋里掏出给太太看。其中一张,就印着更明显的胭脂半月印。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就把今天遇到方二小姐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李太太摇摇头笑道:“隔壁这位,她来这么一套,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写着‘残月西沉’这四个题字,我不大理解。这应该不是无意的。”说着她瞅了先生微微一笑。李南泉倒是会晤了太太的意思,不觉学了刘副官的样,先举手行个军礼,然后又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李太太也就很高兴地一笑,把话接过去,不再提到。黄昏未曾来到,先就解除了警报,这还是这几天所没有的事。躲警报回来的人,正加紧在做晚饭。奚太太却又来了。她这回却是直接找李太太谈话。在屋子门外就笑道:“李太太快预备做晚饭罢,月亮一起,敌机又该到了。”李太太迎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呢?”她昂着头笑道:“这就是杜黑主义。”李南泉在门外的溪桥上乘凉,老远就插言道:“奚太太真是了不得,空军知识也有,今天的空袭,怎么会是杜黑主义呢?”奚太太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当敌机飞出来的时候,那是没有月亮的时候,等它渡过一段黑夜的小小时间,月亮出来了,敌人在天空正看得清楚,就可以乱丢炸弹了。这手段最辣,让我们半路拦不上它。”
李南泉笑道:“哦!杜黑主义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我略微知道这是一个名字的译音,虽是译音,却也成了个普通名词。杜是杜绝的杜,不是过渡的渡。”奚太太道:“不能够吧?木字旁的杜字,这杜黑两个字。怎么讲法呢?”李太太笑道:“奚太太,你别信他,他是个百分之百的书呆子,懂得什么军事学?”说着,端了把木椅子,放在走廊上,笑道:“奚太太,休息一会儿罢。”奚太太顺手一把将李太太手臂拉着,笑道:“老李,今晚上有夜袭的话,不要去躲洞子,我们坐着乘凉谈谈罢。”李太太道:“不行,我一听到半空里的飞机响声,腿就软了。再要是看到那雪亮的探照灯,在半空里射那虹似的大灯光,我的心都要跳出来,这个玩不得。”奚太太笑道:“那就算了罢。”说着,她扭身走了。李太太颇有点奇怪,就是这么一句话,值得她特地到这里来说吗?这个意念还不曾想完,奚太太又走回来了,笑道:“你看我也是那故事里面,会忘记了自己的人。我下午留了个瓷碟子在这里,我来拿回去。”她走到屋子门口,见屋子里的菜油灯,光小如豆,正是灯草烧尽了。她又一扭身道:“忙什么的,明天来拿罢。”这次走,算是她真正地走了。李太太料着她是有话说,而又不曾说出来。可是她既不说,也就不必追问她了。晚饭后月亮上升,倒是奚太太杜撰“渡黑主义”说对了,夜空里警报器呜呜地响,夜袭又来了。李先生在晚间不躲警报,但照例地还是护送妇孺入洞。
家人进了防空洞,李先生是照常回家守门。这一夜的夜袭,又是连续不断。李南泉于飞机经过的时候,在屋后小山洞里躲过两次,此外是和甄子明先生长谈。到了夜深两点多钟,甄先生这久经洞中生活的人,坐在走廊上,不住地打哈欠。李南泉便劝甄先生回房睡觉,自己愿担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甄先生说了声劳驾,自进屋子去睡了。李南泉在走廊上坐坐,又到木桥上散散步。抬头看看天上,半轮儿月亮,已偏到屋脊的后面去。白天的暑气,这时算已退尽,半空里似乎飞着细微的露水,阵阵的凉气,浸润到身上和脸上,毫毛孔里都不免有冷气向肌肉里面侵袭。他昂着头看看半轮月外的天空,零落散布着星点。这就自言自语地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他还没有把这诗念到第三句呢,那邻居走廊上有人接嘴道:“这诗念得文不对题。我在唐诗上念过这诗的。”这又是奚太太的声音,便道:“还没有睡呢,月亮都偏西了。”奚太太道:“我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睡觉了,我不能不给他们巡更守夜。万一敌机临头了,我得把他们叫醒。”说着话,她走下了她家的走廊向这边屋子走来。李南泉虽是讨厌着她哕唆,但无法拒绝她走过来,只是木然地在木桥上站着。她走到了桥上,笑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临流赋诗?”李南泉踏两下桥板响,因道:“这下面并没有水。”奚太太道:“虽然没有水,但这总是桥。你这个意境就是临流赋诗的意境。你倒是心里很空洞,不受空袭的威胁。”
李南泉对这位太太的行为,却是不大了解。这么夜深,她会有这个兴致找人来闲话。心里转了个念头,把话锋将她碰了回去罢。因点着头道:“奚太太,你的学问,确是渊博,不过线装书这一部分,你应该比我念得少。”奚太太笑道:“岂但是线装书,无论在哪一方面,我都拜你做老师的,你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来的?”李南泉笑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你猜这是谁作的诗?”奚太太低了头想了一想,笑道:“你不要骗我。诗是七个字一句,或五个字一句,哪里有四个字一句的诗?”李南泉笑道:“你没有念过((诗经》吗?《诗经》就是四个字一句。至少关关雎鸠,这一句诗,你一定……”奚太太笑道:“哦!对的对的。月明星稀,也是《诗经》上的吗?”李南泉笑道:“可是你说在唐诗上念过的。”奚太太又走近了一步,将手拍了他的肩膀道:“李先生,你怎么老是揭破我的短处?你难道对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李南泉将身子闪开了一闪,向她一点头笑道:“对不起,恕我太直率一点。不过朋友相处,讲个互相切磋。若是我有一得之长的话,我不告诉你,这是不对的。例如月明星稀,这是曹操的诗,比唐诗就远去了多了。不过在‘唐诗合解’上,是选了这一首诗进去的,你说在唐诗上念过,也不算错,《占唐诗合解》,向来人家是简称‘唐诗合解’的。但严格地说,却不能像你那样举例。”奚太太又逼近了一步,再拍着他的肩膀操着川语道:“对头!这个样子交朋友就要得,二天我跟你补习国文,要不要得?我猜,一定要得!”
李南泉被她接连地拍了几次肩膀,这却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只好当着不受感触,很坦然地站在桥上,昂头望着天道:“奚太太,你夜不成寐,我想,你不光是替孩子们巡更守夜,也许你念着城里的奚敬平兄吧?”奚太太摆着头道:“我用不着替他发愁。他机关里的防空洞是重庆的超等建筑。就是一吨重的炸弹,也炸不了他那个洞子。”李南泉道:“那么,这样整个星期的轰炸,敬平兄可也曾顾虑到家里这个国难房子,是担受不起瓦片大一块弹片的?”奚太太道:“这是敬平唯一的短处,只要离开了家庭,就没有一点后顾之忧。这一事也应当由我来负责任。因为我什么都能做主,什么我都能担担子,他就很放心地去进行他的事业去了。不但如此,就是他的事业,也得我在家里遥为领导,要不然,他就会走错路线的。”李南泉道:“的确,你是一个可佩服的人。你对敬平兄是太忠实了。他对你大概也很忠实。”奚太太道:“他呀,谈不到忠实,只谈得到服从。在我眼面前,可以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就是请朋友吃馆子,也必须先通过我。李先生,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干涉得太严厉了。我正是怕交些酒肉朋友,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他是这样服从我惯了,倒也没有什么反抗,只是一层,他若是离开了我远一点就要作怪。”李南泉笑道:“哎呀,你好凶呀。就是和你交朋友都不敢不加以考虑了。”说着,故意借着这话,作个表演话剧的姿势,闪开去好几尺路,直走到木桥的尽头。这匆忙的步子,踏着木板桥的响声,可惊动了邻居甄先生。
甄先生很匆忙地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是敌机来了吗?”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事,你安静去睡觉罢。不过有意加入谈话会的话,想奚太太一定很欢迎。”他如此说了,甄先生才看到桥头上还站有一位女人,他笑着弯了两弯腰道:“我还是睡觉罢。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说毕,转身就回去了。李南泉见甄先生并不加入谈话会,心里倒老大感着不安。立刻想到和奚太太在这里瞎扯。值此参横月落,空谷无人,这太不妥当。这就故意向天空四周看了看,自言自语地道:“三峡的雾,又该起来了。敌机还会继续来吗?我要到防空洞里看看孩子们去。”说着,很快地走上走廊,将房门锁住。再经过板桥上时,奚太太还在桥上站着,两手一伸,横拦着去路,低声道:“喂!不要走。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夜,有点害怕。”李南泉笑道:“奚大嫂,你是有魄力的女子,根本就没有躲过空袭,你还会怕鬼吗?”他说时,也推开她横拦着的手,闯过木板桥去了。走了十来步路,故意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半夜三更地哕哩哕嗦,越说越远。”回头看那木桥上,偏西的一钩月亮,撇下淡黄的光,照见山溪两岸,树木人家的影子,都模糊着,黑沉沉的。那木板桥上正仿佛有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子。心想,那自然还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猜不着她有什么苦闷,今在这十几小时都在半疯狂的状态中,只有远远地避开她。他有此意念,到了防空洞口,见大群人都在残月的微光里坐着,打听到自己家里人,全在洞子里席地睡觉,这就安心地坐在洞口石头上,等解除警报。 这一晚的夜袭,竟是和残月相始终。残月落下去了,解除警报的长声,也发出来了。他引着家里人,走向家去。那靠近山头的大半轮月亮,由白变成了金黄色,像半面铜盘,斜挂在天脚下。那月亮里放出来的金黄色淡光,正轻微地撒在这深谷里。山石树木人家,全模糊着不太清楚。在溪的东岸,有一片菜地,支着许多豇豆架子,这豆架和百十枝竹子相邻,在淡黄色的月光下,照着许多高高低低的青影。天已到将亮的时候,空气是既潮湿,又清凉。在人的皮肤触觉上,已是感到一阵轻微的压迫,再看到这些青隐隐的影子,心理上也有些清凉的滋味了。大家不成行伍地慢慢走着,李南泉依然是首先一个引导。他远远地看到那高低影子当中,更有个活动影子跑来跑去。虽然是大群人走着,这个深谷,月亮只照了半边山到底,一边是阴影面,一边是昏黄的光,凉空气之下,清幽幽的,这会给人一个幽暗荒凉的印象。这个活动的影子,在清暗的环境下,无声活动,很可以让人感到是妖异。李先生不免怔怔地站了一站,但他很快地就证明了,那是个人,那一定还是奚太太,因为在这几家邻居中,除了去躲防空洞的人,都睡觉了。她大概是有点半疯了,就不去睬她,直走到那丛竹子下,她出现了,身上已加了一件短大衣,手里攀住了一枝竹子,只是在空中摇撼着,就洒了李南泉一身水点。尤其是那竹叶子窣窣一阵响,不由得吓了一跳,耸着身子“哟”了一声。
奚太太随着这一声“哟”,嘻嘻地笑了。她道:“李先生的胆子也太小了。竹叶子洒下来几个露水点子,何至于吓得这个样子。”李南泉站在路头上,不免瞪了她一眼。可是这曙色朦胧的时候,使一个眼色,奚太太怎能看到。她还笑道:“这是甘露呀!嘻嘻!”李太太是紧随在李先生后面的,却有点不能忍受,便笑道:“奚太太这样高兴,得着什么打胜仗的消息吗?”奚太太道:“我是乐天派,用这个手段对付敌人的疲劳轰炸,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李太太笑道:“还是你赏鉴残月西沉这段风景的作风吗?残月西沉,是带些鬼趣的。”她说到最后一句话,语调稍沉着一点。李先生颇觉太太这话带了很严重的讽刺,恐怕身受者难堪,便大声叫道:“钥匙落了,怎么办?”李太太道:“我这里还有一把。”这一问一答,把对付奚太太的目标就转移过去了。由防空洞回来的人,少不了有一套抹澡喝茶。整理由防空洞带回的包裹。把这些事做完,天色却已大亮了。趁着天气凉爽,妇孺都安眠去了,李南泉恐怕白天的空袭紧随着要来,就站在走廊茅檐下抬头看看四面天色。见白云展开棉絮团子,笼罩了四周的山头,颇有变天的希望。变天,这是躲空袭者的好消息。正想喊出:“要下雨了!”回头一看,奚太太手扶了一根竹枝,还站在那丛竹子下,便笑问道:“还没有回去么?”这一问,倒引出了意外的行动。她一笑,放了竹子,竹梢向空中一弹。她转身向大路走去。那和她的家是越走越远的,这可奇了。
第十一章蟾宫折桂
李南泉见这位太太扬着颈脖子,顺了人行大路,径直地走去。倒猜不到她是向哪里去。回头看看奚太太的屋子还敞着大门呢,本待叫她一声,转念想着,管她这闲事更不好,随她去罢。站在走廊上出了一会神,听家里的人,隔着夹壁,是一片鼾声。这正可以证明大大小小,全疲倦到了极点。自己端把椅子,拦了屋门坐着。这样有几点作用:可看守屋子,可以候警报声,也可以打番瞌睡。人是靠了椅子背坐定,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仿佛中是知道邻居们有人行动,但随着跑警报,在那天然洞里唱戏,和奚太太站在木板桥上夜话的事情,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过去。觉得自己一阵颤动,像是沉在冷水塘里,吓得赶快身子向上一挣扎,睁眼看时,椅子背倒在窗户木台上,扶好了椅子,索性伸长了腿,仰着睡了。不到一会儿,这身子又沉在水塘里了,不但是身上冰凉,连头发都是冰阴阴的。这不是水塘,是海滩,那大风浪正倒卷着人的身体,向礁石上猛扑了去。赶快睁开眼睛,见溪对岸那丛竹子,被大风刮着,几乎要扑倒在地面上。身上的衣襟,被风卷动着,肌肉都露出来了。风里夹着豆大的雨点,吹进了走廊,打在干地上,噗噗作响。就是自己的衣服上,也很沾染了些雨点。站起来出了出神,却听到隔壁吴春圃先生在屋子里叫道:“好了,老天爷来解围了。”
在日睛夜月的情形下,让敌人进行轰炸了一天又一天之久,除了望天变,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可减少这空袭威胁的。这时吴先生喊着一声天变,引起了很多人跑出屋子来看。李南泉也是如此,觉得在走廊上看到的,还是不够,又走到溪桥上,抬头四周观望一番。看到云阵每每结成很大的一块,就在天峰飞跑。尤其是由溪口望出去,在远隔两三里的大山头上,已让灰色的云笼罩得天地连在一处。溪岸上的那丛竹子,窣窣的一阵响,让谷风吹着卷了过去。同时,那云层里的雨点,就像撒豆子似的,稀疏地撒上一遍。雨点里的凉风,吹过这条长谷,让人身上毛发都感到凉飕飕的。这就一拍手,自言自语地道:“不管好歹,放头去睡罢。”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上,张开胡子嘴,打了个哈欠,笑道:“睡罢。不花钱的享受,可别放弃了。俺今天不吃午饭,至少睡他十小时。”说着,他又是个呵欠。这呵欠是个急性传染病,在廊子这头站着擦脸的甄先生,弯着在盆里洗脸的甄太太,连接着打呵欠。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李南泉摇摇头笑道:“甚矣,吾倦也。”他又打了两个呵欠。果然的,他进屋去,就倒在床上。正是老天凑趣,突然哗啦啦一阵急雨,倾盆似的倒将下来。没经受过长期空袭的人,不知道这趣味。大雨声比什么催眠曲都有效力,人早是朦胧着失去了知觉。
他一觉醒来,首先让他还从容不迫的,就是窗户外的茅草屋檐,还在滴滴答答流着水柱。这尽可像冬天贪恋着被窝里的温暖一样,继续地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几分钟,隔着玻璃窗向外看去,树丛子里,飞起一堆堆白絮似的云块,这更证明着是个阴雨连绵的气候。减少了疲劳,恢复了健康的太太们,在屋檐下,已是隔了两下的山溪对话。“好凉快天啦,来呀,十二圈呀。”李南泉起了床,也是首先到门外看看雨色,在屋子里,就可以看到对门的山头,让阴雨封锁了一半。半空里细雨如烟中,牵着一条条的稀疏雨绳。屋外的山溪,已流着山洪,哗啦啦的,水溅着溪床里面的石头,翻出白色的浪花。这一切形象,也未尝不可供山居者的赏鉴。他站在走廊上,反背了两手,只管张望着。正在出神,肩上却披上了一件衣服,太太在不通知之下,将一件蓝布长衫送来加凉了。她站在身后笑道:“你实在该轻松轻松。过去是太紧张了。你先去洗洗脸,我给你泡好一壶茶,大概还有一盒好香烟,你可以躺在布睡椅上,随便拿本书看看。”李南泉穿上长衫,笑道:“谢谢。睡是睡够了,可是我还……”李太太笑道:“还有,我已经给你红烧了一碗牛肉,立刻下面给你吃。大家太辛苦了,乐一天是一天,你今天好好休息这半日。”李南泉笑道:“既是大家太辛苦了,你虽不必休息,也可以找点娱乐。什么时候了,我还没有看表。马上动手,十二圈还来得及吗?”李太太还没有答话,甄太太屋里,有个女客的笑声,那正是冒雨来邀角的下江太太。
下江太太随了这笑声,也就走出来了。她抓着李太太的手,连连拍了她几下肩膀,笑道:“老李,你真有一手,三言两语,加上点儿电影镜头的小动作,你就把李先生降服了。”甄太太虽是过了时代的人,看到她们逗趣,这也就在旁边插嘴道:“这话只好摆勒肚皮里面格。一说出来末,李先生晓得哉,下转末,格些作作,就勿灵哉!”她这么一说,又是一口的苏白,引得大家都笑了。李南泉笑道:“中国人真有弹性,疲劳轰炸一经停止,大家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下江太太道:“李先生,你想,若是这样的阴雨天,我们还不找点乐趣,岂不是错过好机会吗?今天晚上,大概杨艳华又是全本《玉堂春》罢?”李南泉笑道:“你们打牌,这和玉堂春有什么关系?”下江太太笑道:“那就凭你想罢。”说着,她已把靠在墙壁上的一把雨伞撑起。笑道:“老李,打铁趁热,走罢。”说着,左手撑伞,右手就来扯人。李太太笑道:“你忙什么?我还得给煮牛肉面呢。”下江太太始终把她一只手拉着,笑道:“这就够瞧多半天了,用不着你恭维,你家女佣人干什么的?”下江太太那口蓝青官话,“瞧”字“什”字,全念成舌尖音,“半”字念成“本”字,全不够俏皮。李南泉哈哈大笑。李太太也就真趁他这份儿高兴,点着头笑道:“我走了。不用等我吃晚饭。”就和下江太太抱着肩膀,共同躲在伞下,冒着雨走了。李南泉望着两位太太,在雨丝里斜撑着伞走过了溪边大路,也笑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邻居听着,都笑了。连那位正正经经地甄先生也笑了。
这场雨,真是添了人的兴致不少,老老少少,全是喜色。而四川的天气,恰又是不可测的,一晴可以两三个星期,一雨也可以两三个星期。原来是大家望雨不到,现在雨到了却是继续地下,偶然停止几小时,随后又下了。这样半个月,没有整个的晴天,虽是住家的人,睁开眼来,就看到云雨满天,景象阴惨惨的,可是个人的心理,却十分的轻松。李南泉除了上课之外,穿上一件蓝布大褂,赤脚踏着拖鞋,搬一张川式的叉脚布面睡椅,躺在走廊檐下看书。也是两月来心里最安适的一天。正捧着书看得出神,却有人叫道:“李先生,兴致很佳吧?这两个星期很轻松,作了多少诗?”他放下书,回头看时,那位石正山夫人,并没有撑伞,在如烟的细雨里面,斜头走上了木桥,便笑道:“石太太,你不怕受感冒吗?衣服打湿了。”石太太走上了屋廊,牵着她身上那件蓝中带白的布长衫,笑道:“你看,这胸襟上,绽了两个大补丁,这根本不值得爱惜的衣服。”李南泉道:“多日未见,石太太出门去打抱不平的事,告一段落了没有?”石太太脸上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样子,两道眉毛尖向外一伸,然后右手捏着拳头,伸出了大拇指,接连着将手摇了几下,笑道:“那不是吹,我石太太出马料理的事,决不许他不成功。假使我没有替人家解决问题的把握,那我也就不必这样老远地跑了去了。一切大告成功。妇女界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多事的人,男子们更是无恶不作了。”李南泉笑道:“好厉害的话。所谓男子们,区区也包括在内吗?”
石太太倒没想到人家反问得这样厉害,站着怔怔地望了他一下,强笑着道:“这话很难解释。回头我们详细地谈。我现在要去找奚太太说话。”说着,她抬手向隔壁屋子的走廊招了两下,笑道:“在家里做什么啦?我们今天要详细地谈谈。”李南泉看时,正是奚太太拿了一本英文杂志在手上,由她家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在杂志上,只是四处了望。李先生看到她,不免带笑向她点了点头。但她一脸气忿的颜色,并不说话,人家这里打招呼,她只当是没有看到。李先生忽然醒悟了。必然是那天天将亮的时候,看见了她一人顺了大路走去,没有予以理会之故。自己微笑着,也装着不介意。那石太太远远看到她手上拿着英文杂志,就知道她用意所在,大声笑道:“奚太太是越来越博学多闻了。在家里看英文。这个我一点不行,全都交回给老师去了。”她也大声笑道:“我哪有工夫看英文书。在家庭杂志里,找点材料罢了。那边白鹤新村里,有个妇女座谈会,邀我去参加,真是出于不得已,你去不去?”她说着,又把那杂志举了一下,笑道:“这里面东西不少。”说到这里时,正好甄先生也站在这边走廊上,她笑问道:“甄先生,你的英文是登峰造极的,你说美国新到的哪种杂志最好?”甄先生道:“自到后方,外国杂志,我是少见得很。”奚太太道:“那末,我借给你看罢。”说着,交给她一个男孩子送了过来。李南泉在一旁看到书的封面,暗叫一声“糟糕”,原来是一家服装公司的样本。
甄先生是个长者,将那样本看了看,没作声,就带回屋子去了。李南泉觉得这是很够写入《儒林外史》的材料,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只管发着微笑。奚太太忽然在那边叫道:“李先生,什么事情,这样得意,你只管笑。”李南泉一时交待不出来为什么要发笑,只是对她还是笑。奚太太见他老笑着,以为他又发生好感了,便笑道:“李先生。你在家里闷坐了半个月,心里头很难受吧?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白鹤新村的桂花开了。你若没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去赏赏桂花。”李南泉笑道:“大概奚太太兴致甚浓,就冒雨去赏过桂花。”奚太太笑道:“那也不光是你们先生有诗意,我们照样有灵感,照样也有诗意呀。”李南泉还是逗她说几句。石太太可向前拉着她的手道:“我特意找你商量事情,你又发了诗兴了。”奚太太一扬脖子道:“怎么样?我不能谈诗吗?若说旧诗,上下五千年,我全行。”石太太道:“你会作?”奚太太道:“我全能念。新诗我会作,五分钟作一首诗,没有问题。”石太太笑道:“别论诗了,我们谈正式问题罢。”说着,她用力将奚太太拉进去了。李南泉想到这位太太过去的事,自己颇有些后悔,就事论事,是给予她太难堪了。她今日虽绷着脸子,到了后来,她还是笑嘻嘻的相对,实在应当找个机会给她表示歉意。他怔怔地出了一会神,还站在走廊上望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奚太太又送着石太太走出来了。李南泉回味着刚才的事情,又向她笑了一笑。
石太太虽是走着,也发觉了李南泉只管微笑,因站住了问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吗?”奚太太道:“他笑我们和女朋友打抱不平,在雨里跑来跑去。”石太太笑道:“李先生不了解新时代的女人。”她说着,依然冒雨走了。她这是一句无意的话,这倒让李先生生了一点感想。觉得这二位太太,是新式妇女中另一典型,确乎有人不能了解之处。她不是说白鹤村一个妇女座谈会吗?这个会,虽不是男子可以参加的。但是在那条路上走走,看看这些妇女是怎么个行为,也许不少戏剧材料。他生了这个意思,便含笑走回屋去,在桌上摊开笔墨来,写了三个大字“雨淋铃”,就根据了这奚、石两位太太的影子,作为剧本的主角,在纸上拟了一个故事的草稿,只写了四五行。那奚太太又在窗外张望了一下,笑道:“写文章?”李南泉将手一按纸,问道:“有何见教?”她索性扶了窗棂,向里面桌子上看着,笑道:“我已经看到了,‘雨淋铃’。这题目很漂亮,好像在哪里见过。”李南泉又觉得无法和她谦逊了,又问了一句:“有何见教?”奚太太道:“那个装咸萝卜的碟子,我还没有收回去呢。我是怡红院里的丫头,到潇湘馆来收碟子的。”李南泉笑道:“那末,我是林黛玉?林姑娘九泉有知,又是一场痛哭。你又何必气她?”说着,立刻起身到厨房里去,将那碟子取来,双手捧着,送交给她,还一鞠躬道着“谢谢”。奚太太道:“你有点受宠若惊吗?你看,这一丛竹子,一湾流水,就是一个潇湘馆的环境。而且,你又……”
李南泉笑道:“不用而且,我承认我是,等我把这段草稿子打起来,我泡一壶好茶,再请你到潇湘馆畅谈。”他这样说着。隔壁邻居家里有了笑声。奚太太实在无话可说了,只好板着脸收了碟子回去。但是这么一来,更让李先生感到歉然。自这天起,她又不向李先生打招呼了。继续着又下了两天小雨。李南泉那篇《雨淋铃》故事已经写完,并且将剧本写了一幕。但到了第二幕,就有许多材料不充分,只好搁笔了。第三天是小晴,第四天是大晴,隔了窗户,就看到奚太太穿了盛装,撑着一把纸伞,从大路上过去了。这就想着,必是她说的那个妇女座谈会今天要开会,顺了这个路线,倒可以找点材料。但这个窃窥妇女行为的举动,究竟是怕太太所不能谅解。便说是去看桂花,顺便也可以摘些回来。李太太微笑着,并没有置可否。四川的天气,只要一出太阳,立刻热起来。李南泉只穿了短衣服,将那件防空蓝布长衫作一个卷儿夹在腋下。为了预备拿桂花回来,没有撑伞,只找了一顶旧草帽子戴着。那身短衣服又有七成旧,远看去,也就是个乡下小贩子。这也是习惯,自在地走着,并没有什么顾忌。由这里向白鹤新村走去,要穿过一道高峰夹峙的深谷。这深谷里面一道流水潺潺的深河,两岸的森林,阴森森的,由河边一直长到山峰顶上去。风景十分幽静。但这里有一件煞风景的事情,就是边山峰下,有一道石坡路。盘旋着直通到山顶上,那就是方完长公馆了,行人在这里走’是常常遇到干涉的。
李南泉明知如此,但方公馆门口,来过多次,也并没有加以介意。这时,久雨过后,山河里的水满满的,乱石河床上,划出了万道奔流。波浪滚滚,撞到大石块上哗哗作响。这山河又在两面青山下夹峙着,水声发出了似有如无的回音。同时,风由上面谷口吹来,穿过这个长峡,两山上的松树,全发出了松涛,和下面的河流相应。人走到这里,对这大自然的音乐,实在会在心灵上印下一个美妙的影子,李南泉忘其所以的,顺了山坡的石坡路走。但觉得山峡里几阵清风,吹到身上脸上,一阵凉气,沁人心脾。看到两棵大松树下,有一条光滑的石凳,就随便地坐在上面。这里正对着河里一段狂泻的奔流,像千百条银蛇翻滚,很是有趣。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坐在这里,快滚!”他回头看时,是方公馆带枪的一位卫士,便也瞪了眼道:“大路上人人可走,我是什么人,你管得着吗?怎么开口就伤人。”那卫士听他说话不是本地音,而且态度自然,料想自己有点错误,但他喝出来了,不能收回去,依然手扶了枪,板着脸道:“这是方公馆,你不知道吗?这里不许你坐。”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不许我坐?连这洋楼在内,全是民脂民膏盖起来的,我是老百姓,我就出过钱。我不去逛逛公馆,已是客气,这里坐坐何妨?你不要以为老百姓全是唬得住的,也有人不含糊。”说着,他坐着动也不动。那卫士可被他的话弄僵了。同时,也就看到石板上还有一件卷的蓝布大褂。这地方有一个大学,又有好几个中学,蓝布大褂,就是教授、教员的标志,这种人完长是容忍他们一二分的。
这个人斯斯文文的,又有蓝布大褂,决不怕带枪的卫士,那决计是个穷教授之流。卫士虽自恃来头大,但对于这类人,却不能不有一点顾忌。不过既喊出了口要他走,而他又坐着丝毫不动,面子上太下不来。便扶了枪瞪着眼道:“要得,你坐着不动就是,我去找人来。”他身上带有哨子,放到嘴里“呼嘿嘿”一吹,这就看到山峰坡子上,有五六个人跑着步子下来。其中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李南泉一看,心想,好,把我当强盗看待,要逮捕我了。闲着无事,找他一件公案发生也有趣。于是抬起一条腿来,半蹲了,将两手抱了腿。那群人一会儿工夫,就跑下山了,这卫士迎上前去,抢着报告了一番。有人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在太岁头上动土!”说过了,那些人跑过来了。接着有个人哈哈大笑道:“李先生,和他们卫士开什么玩笑?你来我家径直上山去就是。何必在这里坐着?”这顶头第一个说话的,正是刘副官。李南泉笑道:“我并非来找你,我是到白鹤新村去,路过此地,看到路边有石凳,顺便坐着歇歇腿,不想,这就怒恼了贵公馆的卫士,他要轰我走。我这并不冒犯什么,因之他轰我走,我并不走。”那些跟着跑下山的人,看到来人和刘副官十分熟,也只有站着微笑。原来的那位卫士,看到这事情不妙,只有把枪夹在腋下,悄悄走了。刘副官陪了笑,点着头道:“对不住,对不住,他们是无知识的人,你不要见怪。可是你也不好。这年头只重衣衫不重人,谁让你吊儿郎当的,穿得这么寒酸样子?”李南泉道:“我倒想穿好的,可是你们完长,不配给我的布。”
刘副官怕他再发牢骚,因点点头笑道:“上山去喝口茶,我陪你一路走,你不是去摘桂花吗?我也去。”李南泉抬头看了看山顶上那幢立体式的洋楼,在那山顶松树林里,伸出小半截,正像撑着顶上的那片青天,便摇摇头笑道:“算了,我不练这分腿劲。”刘副官道:“那末,我立刻陪你去。我们已经有几位同事去了。这就走罢!”他挽了李南泉一只手臂就走。那意思,是避免那些卫士们继续僵下去。李南泉很了解他的意思,自也无须坚持着和那些卫士们计较,顺着松树林子里的山坡,说着闲话走去。翻过这个大峡,眼前豁然,四面山峰包围着一大片平原。这平原上橘柚成林,鸡犬相逢,就是桃花源那末个环境。四川盆地,这种环境,可以说随处皆是。由重庆躲避空袭下乡的人,总是利用这环境的。这平原上东部一条小石板路,在水田中间,屈曲的前进,那是赶市集的古路。西部一条宽坦的沙子路,颇有公路的雏形,却是一条直线地伸入对面小山口。那小山上树木葱郁,有那砖瓦老房子的墙头屋脊,在绿树丛里隐隐透露出来。刘、李二人就是顺了这条宽路走。四川季节早,大路两旁的稻田,穗子全数长黄了。那稻秆被谷穗子压着,都是歪倒在一边的。有些稻田里放着打稻的拌桶,三四个农人,站在水里面打稻。李南泉道:“今年的年成又不错。我们全靠的是四川这点粮食,若是赶上荒年,那就完了。所幸这几年来,年年收成都好。真是中国有必亡之理,却无必亡之数。”
刘副官道:“这话怎么讲?”李南泉笑道:“中国在我们这群人手上,早就该亡国。可是运气好,亡不了。这运气好里面而又运气最好的人,当然是完长、部长之流。”刘副官听了他这话,没有敢作声。两人默然顺了这条路走,已遇到好几批人,带了小枝的桂花,笑嘻嘻地走来。同时,也就觉得有一阵很浓的香味,在半空飘了过来。再走近一点,果然可以看到那青郁郁的绿树林中,闪出一点昏黄的影子。李南泉道:“你看,这里一堆小山峰,上面长了这许多桂树,这正是合了古文上那句话,小山丛桂。这里若是有一口清水池塘,这风景就更美了。”说到这里,正面来了两个青年,像是学生的样子。因笑道:“去折桂花吗?这两天让人折得太多了,学校里已出了布告,不许再折了。”李南泉道:“不许折,我们自然不折。”刘副官道:“不要信他,为什么不能折?这又不是什么私人的东西可以专利的。公家的东西,大家可以享受。”他不说也罢,说了倒是加紧了步子走。李南泉跟着他走,进了那小山口走着去,那里正是两重楼高的小石山,包围着这山,全是常绿树,除了桂花,就是橘柚。那桂树大小不一,有两棵老的,高出许多常绿树上去。尤其是这小山坡上下,长了些大小水成岩的石块,配着这些桂树,很有点诗意。李南泉顺了路向山坡子走着,早觉得周身上下,全为香气所笼罩。刘副官站在身后,就吓了一声。接着道:“果然,不许折桂花。这是对着我们方公馆来的。”说着将手一指。李南泉看时,在树林子里,树立了一块带柄的白木牌子,上面写着大字:禁止攀折花木,如违严重处罚。下面写明了大学办事处的官衔。
刘副官道:“在我们这里,哪个敢处罚我们?反了!”李南泉笑道:“老兄,你这叫多疑。人家立的这牌告,是指着到这里看花折花的而言,你不折他的花,他就说不着你。”刘副官道:“你不明白这事的内容,因为这两天,我们公馆里天天有人来折桂花,我们被骂的嫌疑很大,以前,这里是没有这块布告牌子的。”正说到这里,树林子里有人笑道:“老刘,你也看了生气,我就觉得这块牌子是对着我们发的。彼此邻居,每天来折几枝桂花,什么了不起,还要这样大惊小怪地端出官牌子来。”看时,正是那位比刘副官更蛮横的黄副官,穿着短裤衩和短袖汗衫,正向一株大桂树昂头四望,打着上面桂花的主意。刘副官抢上前两步,笑道:“管他妈,我们折我们的。你上树去,折下来丢给我。”黄副官笑着,立刻就爬上树去,李南泉还站在那木牌之下,心里兀自想着,人家既是这样公然树立公告牌,偏又公然去折人家的花,若是让人家看到,那却是怪不方便的。因之远远地站着,离开那几棵桂花树。在这小山侧面,是一片平地,四周被绿树环绕着,那一片平地,被绿树罩得绿阴阴的。在平地里面一带泥鳅瓦脊,白粉墙的高大民房,敞着八字门楼,向这小山开着。那八字门楼旁边,正挂着一方直匾,上面写着某某大学研究院。那里就很端正地站有一个校警,直了脖子,正对了这里望着。李南泉想,知趣一点,还是走开罢。这桂花决不容人家乱折的。
他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校警,已是大声喝起来了。他大声道:“什么人?不许折花!”黄、刘两位副官只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一个在树上折,一个在地下接。那校警似乎有点不能忍耐,夹了一支枪,慢慢移着步子走过来,问道:“朗个的?叫不要折花,还是要折花。”刘副官大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老爷是谁?老爷要折花,就折花,你管得着吗?滚你的蛋罢。”那校警也就看出这二位的来头了,大概是方公馆的副官之流。夹了枪站着,只是发呆。心想不干涉,面子上下不来;硬去干涉,可能落一个更不好看。就在这时,有几位研究生,正走出校门来,在野地里散步。看到校警夹了步枪呆站着,昂了头只管看着前面那小山上的桂花树,这就都随着这方向看去。一个学生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大折桂花?”校警道:“晓得是啥子人!叫他不要折花,他还撅人,叫我滚开。”几个学生听了,一齐怒火上升,同奔到小山脚下来,叫道:“什么人?不许折花!”刘副官见一阵跑来六七个学生,自己是个弱势,倒不好过于强硬,便道:“什么人?我们是方完长公馆的副官。”一个学生道:“完长公馆的人更要守法了。这里不是竖着牌子,不许攀折花木吗?”黄副官正折了一枝最大的,由树上下来,便道:“我们二小姐叫我们来折几枝花去插瓶子,什么了不起的事,大惊小怪,慢说折几枝桂花,就是要你们这学校用用,叫你们搬家,你们也不能不搬。”其中一位高个儿学生,便挺身而出,瞪着眼道:“什么二小姐?三小姐?狗屁小姐。我们不作兴这一套。你把花放下,若不然,你休想走。看是你让学校搬家,还是学校让你搬家。”
说着话时,七八个学生,全拥上了前。李南泉看这样子,非打架了不可,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于是走向前,在这群学生中间站着,笑着摇手道:“小事一件,不要为这个伤了和气。插瓶花,不过是一种欣赏品,不折就不折罢。”黄副官道:“李先生,你不必管,花折了,看他们把我怎么样?什么大风大浪我们全经过,不信在这白鹤新村的阳沟里会翻了船。”他说着话时,挺直了腰,横瞪了两只眼睛。那个高个儿学生,恰是不肯让步,他将肩膀一横,斜了身子挤向前来,喝道:“好,我们这里是阳沟,我看哪个能把这桂花拿着走!”他说着话时,两手也是叉住了腰身。学生当中,有这么一位敢作敢为的,其余的都随着壮起胆来,挤了向前,个个直眉瞪眼,像要动手夺花的样子,刘副官对这些学生看看,见他们后面,学生又在陆续地来,就以眼前所看到的而论,恐怕已在二十人以上。于是将黄副官手上一大枝桂花夺了过来,和在自己手上原来拿的花,合并在一处,然后举起来,向山地上一扔,板着脸道:“什么了不起?明天我们派人下乡去,挑他几担桂花来,老黄,我们走罢。”说着,拉了黄副官的手臂就走。黄副官看这情形,绝对是寡不敌众。若和这些学生僵持下去,一定要吃眼前亏,借了刘副官这一拉,踉跄着步子,跟了他走去。那几个学生虽还站在一堆,怒目而视,可是李南泉还站在他们面前,不住向他们使眼色。同时,将右手垂直了在腿边,伸开了五指,连连对着他们摇了几下。
学生里面,有几个认得李南泉的,见他这样拦阻,也感到方公馆这些副官不是好惹的。一个精明一点的学生,向他点头道:“李先生,你看他们这些人。蛮横得还有丝毫公德心吗?”李南泉笑道:“折两枝桂花去插花瓶,这在他们,实在是很稀松的事。我劝各位以后还是少和他们正面冲突为妙。”那位高个儿学生笑道:“我们也知道犯不上和他们计较。无奈他们说话那气焰逼人,实在教人容纳不住。李先生,你怎么会和这种人认识的?”这句问话,倒问得他感到三分惭愧,便笑道:“我们这穷措大,有什么架子不成,谁和我交朋友都成。他和我住在一个村子里。”那学生把地面上桂花捡起一大枝来,交给他道:“李先生带回去插花瓶罢。”李南泉道:“那就不对了。纵然是人家折下来的,与我无干,但我拿了去,是人家犯禁,我实受其惠。这还罢了,是道德问题。我回家,一定要路过方公馆的。若让他们看到了,他们会来反问各位,何以让我折了花去?那是给各位一种麻烦。不过你先生的盛意,我是心领的。”那学生见李南泉说得很有情理,也很是感动,就给了他一张名片。他看到,上面印着大学研究生的头衔,名叫陈鲤门。同时想起,在报纸上看到有几次专栏文字,署的是这个姓名,这倒是个真读书种子,就站在桂花香里和他闲谈了一阵,然后告辞回去。为了这么一回小风波,也就无意再去打听妇女座谈会会员的行为了。由这平原走进了峡口,心里倒若有所失,不免步子走得慢些。迎面却见一大群人走来,其中还有两个穿制服背步枪的。
这群人首先一个,就是黄副官。不知他在哪里找到一柄玩把式的带鞘大刀。他背了在肩上。刀柄上挂着红绿布坠子呢,临风只是摆荡。只看这一点,就表示着这群人得意极了,李南泉明知他们起意不善,但料着说明了劝阻不得,倒是装了不知道为妙,只是向黄副官点了一点头,还是走自己的路。这群人约莫有十二三位,刘副官仿佛是位压阵将军,却跟随在最后面。他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抬了两抬,笑道:“李先生,别回去,看我们这一台武戏去。”李南泉笑道:“我说算了罢。那都是些穷学生,和他们计较些什么?”刘副官道:“穷学生怎么样?我们不含糊这些,老实说,我们这次去,要把那些桂花都给他砍了。”李南泉笑道:“树又没得罪你,那何必,那何必!”他虽是这样劝着,那刘副官听说,并不怎样介意,径自走着。李南泉站在路边对着这群人的后影,呆望了一阵,也只有摇摇头自行走去。那黄副官肩上背了那柄大刀,后面紧跟着两位带步枪的卫士,他得意极了,挺着胸脯子朝前走。他心想,这一下子,总可以威风凛凛地把刚才那面子挣回来了。不久,到了那小山丛桂之处,远远地先让他吃一惊。早见那桂树荫下站着一大群人。随便估计着,总也有五六十个。而且这些人全是全青制服的,可想都是学生,心想,怪呀!我们回去找了人就来,决不会有人走漏消息,怎么他们就事先有了准备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要是去抢着折桂花的话,那必是一场大风潮。还未必能占便宜。可是浩浩荡荡地来了,悄悄地回去,面子又更是难看。
他虽是这样踌躇着,可是紧跟在后面的弟兄们,却都得意洋洋地走着,以为可以出回风头。哪里知道黄副官有了尴尬的情形?他情不自禁地拖慢了步子,走近了那群学生。但那群学生都是背朝着山外,面朝着山里的。虽然这里有人带着真刀真枪前来,他们并没有加以理会。黄副官这有点省悟,这里群集了大批的人,倒并不是准备打架的。于是昂了头看去,见学生面对着的所在,有一块高草坡。草坡上站着一个穿西服的瘦子。那人头上梳着花白的西式分发,尖削着两腮,虽不是营养不够的人,可是看出心计上的支出太多,依然免不了几分憔悴。因之他虽站着,他的脊梁是微微弯着的。黄副官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老远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很有名的申部长。申部长虽比方完长矮去一级,可是在政治上的势力,并不下于方完长。而且这学校很和他有关,他站在那里,分明是召集学生训话,不但是不许可在这时候去砍桂花,就是再走近两步,也有搅乱会场的嫌疑。立刻站住了脚,两手平伸开,拦住大家前进,低声道:“申部长在这里。”那在后面的刘副官,对申部长认得更熟,也低声道:“大家就站在这里罢,不能再向前了。”这些又是在权贵人家混饭吃的,“申部长”三字,也早是如雷贯耳。一听前后两位副官报告,就知道形势有了大大的转变,无论如何,上前不得。不约而同地,全站住了,他们不上前,恰是申部长把他们看得很清楚。
那申部长用着蓝青官话,正在对这群学生,作露天演讲,看到了方家家兵家将,排队向前,便将手一指,向站在旁边的学校职员问道:“这是干什么的?”职员看了看,却答复不出来。这些学生们,早就看到了,有一个人报告道:“这是方完长家里的人,大概是预备来折桂花的。”申部长微笑道:“来折桂花的?桂花长在学校门口,可以说是和你们读书种子能够配合。科举时代,举子们考试得中,叫着‘蟾宫折桂’,那只是用用毛锥子而已。科举废了,时代变了,于今折桂花不用那东西了,耍枪,嘿嘿。”他勉强发出了笑声,调门又很低,于是将“哈哈”变成了“嘿嘿”。他接着道:“不过就各位而言,还是七分用笔三分用枪的好。否则,我这考官固然考不了你们,你们就是蟾宫折桂了,恐怕和来人一样,干的不是你们本行。”有些学生,颇觉得他这话别有用意,哄然地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每个人的声音虽是不大,但积着许多人的小笑声,也就变成了一种很大的声浪。黄副官听到这笑声,回头向刘副官看看;刘副官却比他更机灵,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又将嘴向旁边一努。黄副官会意,立刻掉转身向旁边小路上走。跟着他走的人,也知道这前面山坡上,是一位不可惹的人,就无须再打招呼,都跟了他走去,一直走过半里多地,踏上了那石板面的人行古道,走回方公馆去。走进了峡口,黄副官看看这队家兵家将之外,并无他人,就顿了一顿脚道:“真是不凑巧,遇到了这个姓申的。老刘,我们算吃亏了。”
刘副官道:“吃亏就吃亏罢,反正姓申的不能永远在这里守着。我们只要逮着一个机会,就让那几个毛头小伙子认得我们。”黄副官笑道:“你有什么法子呢?”老刘摇了两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早说了就不灵了。”那黄副官半信半疑,也就不提了。他们到了方公馆,正好方二小姐在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散步,看到一群人由山峡里面走了回来,便一直迎下山来。黄、刘二人丢开了那班队伍,赶快顺着山坡跑上来。见着了二小姐,喘着气向路头上分开,在宽敞的石头坡上一边站着一个。二小姐今天是半男装打扮,下面白皮鞋,穿着长脚白哔叽西服裤子,拦腰来了根紫色皮带,裤腰套着的是件翠蓝色的短袖子翻领衬衫,手里拿了根紫藤手杖,在石板坡四面敲着东西走下来。见到刘、黄二人,站定了脚跟,望了一望道:“你们由哪里来?”刘副官垂了两手,笔挺地站着,眼光直视了二小姐,低声答道:“昨天不是在白鹤新村折桂花没有折到吗?今天我们特意多带些人去,非折来几枝桂花不可。不想事不凑巧,偏偏申部长就在那桂树林子里演说。整大群的学生将他围着,我们不敢过去。”二小姐道:“这可怪了。申部长到他们学校里来训话,自然有讲堂、有礼堂演说,怎么会跑到山上去,在桂树林子下面去演说呢?”黄副官插嘴道:“那当然是那些学生用的诡计。准是他们料着我们今天会去折花,所以就请申部长到桂花下面去演说。”二小姐道:“申部长?天部长又怎么样?这是我们公馆附近的事,他管不着,是哪个学生弄的诡计?明天给我揪了来。”
她随便说过这句话,又对刘、黄二人各瞪了一眼,将手杖把石坡两旁的松树枝刷刷地敲打了几下。自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刘、黄二人也不知二小姐是怒是喜,呆站了一会,各自回屋子里去。他们的副官室,在大楼一进门的两旁,开了窗子,面对了隔岸的一排高山。那远近郁郁青青的松树林子,映在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阴暗的,但空气自然是凉爽。刘副官在他面窗的一张木架床上倒下,将脚架在床栏杆上,因道:“唉!这在家里躺着,多么舒服。平白无事地去折什么桂花,弄得里外碰壁。”黄副官也是无趣,跟着走进他屋子来。两手插在裤子袋里,来回地走着,顿了脚道:“我绝不能干休!”刘副官道:“算了罢。人家学生多,咱们不是对手。我们虽然吃蹩,外面并没有人知道,若是把事情传扬出去了,面子会弄得越来越不好看。我算跟着你摔了一个跟头就是。”黄副官道:“那几个小子我认得他,他们别遇着我。遇着我,我要给他一点好看。”刘副官也没说什么,哈哈大笑一阵。他这么一来,给予黄副官的刺激就大了。他走到临窗的桌子边,捏了拳头,将桌子一捶道:“此仇不报,非君子也。”刘副官以为他是发牢骚,并没有问其所以然,还是继续笑着。黄副官两手插在裤衩子袋里,来回走着。最后也就走出屋子去了。四川的天气晴了就一直晴下去,次日依然是个大晴天。上午九点多钟,就来了警报。黄副官这就有了办法了。穿上了一套灰色制服,背起一支步枪,带了几名弟兄,就出了方公馆,顺着山峡向白鹤新村走去。
他们走到山脚下路边上,卫士笑道:“嗬!黄副官今天亲自去当防护团,防哨?”黄副官道:“中国人太不爱国,随处都有汉奸活动,我们得随处留心。前几天敌人疲劳轰炸的时候,这山头上就有人放信号枪;今天我们得留神一点。不逮着汉奸便罢,逮着了汉奸,我得活活咬下他两口肉来。”他说着话,横了眼睛走路,十分得意,好像他就捉到了放信号枪的汉奸,亲自在这里审问似的。跟随着他的几名兄弟,自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是糊涂着跟了他走去。黄副官走在人行大路上,一点没有考虑,自向白鹤新村走着。到了这里,已是放紧急警报的时间,这里没有挂红球的警报台,也没有手摇警报器,只是学校里的军号,和保甲上的铜锣,到时放出紧急的信号,黄副官站在平原的大路上一看,四野空荡荡的,并无行人,只是那学校大门口,站了两名警士。他便向弟兄们挥了两挥手,径直向那桂树林子里走去。一位弟兄道:“黄副官还没有忘了折桂花啦?”他冷笑一声道:“折桂花?再送到我家里去我也不要,我们今天要捉汉奸。”弟兄们听他这话,有些像开玩笑,又有些像事实,不过大家心里很纳闷,这个文化区域,哪里来的汉奸?也只有跟着他同到那桂树林子里去,隐蔽在浓密的树阴底下。由上午九点钟到正午十二点钟,天空上过了两班飞机,平原上偶然经过几个人,始终是静悄悄的。由十二点到两点半钟,很长的时间,并没有敌机经过,空气就松懈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