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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夜雨

张恨水(现代)
《巴山夜雨》(全本)
张恨水
目录
第一章菜油灯下
第二章红球挂起
第三章斯文扫地
第四章空谷佳人
第五章自朝至暮
第六章魂兮归来
第七章疲劳轰炸
第八章八日七夜
第九章人间惨境
第十章残月西沉
第十一章蟾宫折桂
第十二章清平世界
第十三章各得其所
第十四章茅屋风光
第十五章房牵萝补
第十六章家教之辱
第十七章我的上帝
第十八章鸡鸣而起
第十九章内科外科
第二十章生财有道
第廿一章有了钱了
第廿二章西窗烛影
第廿三章未能免俗
第廿四章月儿弯弯
第廿五章群莺乱飞
第廿六章天上人间
第廿七章灯下归心
第一章
菜油灯下
四川的天气,最是变幻莫测,一晴可以二三十天。当中秋节前后,大太阳熏蒸了一个季节,由两三场雷雨,变成了连绵的阴雨,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在这种雨丝笼罩的天气下,有一排茅草屋,背靠着一带山,半隐沉在烟水雾气里。茅草檐下流下来的水,像给这屋子挂上了排珠帘。这屋子虽然是茅草盖顶,竹片和黄泥夹的墙壁,可是这一带茅草屋里的人士,倒不是生下来就住着茅草屋的。他们认为这种叫做“国难房子”的建筑,相当符合了时代需要的条件。竹片夹壁上,开着大窗户,窗外面,一带四五尺宽的走廊。虽然是阴雨沉沉的,在这走廊上,还可以散步。我们书上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李南泉先生,就在这里踱着步,缓缓来去。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穿了件有十年历史的灰色湖皱旧夹衫,赤着脚,踏上了前面翻掌的青布鞋。两手背在身后,两肩扛起,把那个长圆的脸子衬着向下沉。他是很有些日子不曾理发,头上一把向后的头发,连鬓角上都弯了向后。在这鬓角弯曲的头发上,很有些白丝。胡楂子是毛刺刺的,成圈的围了嘴巴。他在这走廊上,看了廊子外面一道终年干涸的小溪,这时却流着一弯清水。把那乱生在干溪里的杂草,洗刷得绿油油的。溪那面,也是一排山。树叶和草,也新加了一道碧绿的油漆。
在这绿色中间,几条白线,错综着顺着山势下来,那是山上的积雨,流下的小瀑布,瀑布上面,就被云雾遮掩了,然而还透露着几丛模糊的树影。这是对面的山峰,若向走廊两头看去,远处的山和近处人家,全埋藏在雨雾里。这位李先生,似乎感到了一点画意,四处打量着。由画意就想到了那久已沦陷的江南。他又有点诗意了。踱着步子,自吟着李商隐的绝句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有人在走廊北头窗子里发言道:“李先生在吟诗?佳兴不浅!”李南泉道:“吴先生,来聊聊天罢,真是闷得慌。”吴先生是位老教授,六十岁了。他穷得抽不起纸烟,捧着一支水烟袋走出屋子来。他虽捧了水烟袋,衣服是和这东西不调和的。乃是一套灰布中山服,而且颜色浆洗得惨淡,襟摆飘飘然,并不沾身。他笑道:“真是闷得慌,这雨一下就是十来天。可是下雨也有好处,不用跑警报了。”李南泉笑道:“老兄忙什么,天一晴,敌机就会来的。”吴先生手捧着水烟袋正待要吸烟,听了这话,不由得瞎了一声,因道:“我们这抗战,哪年才能够结束呢?东西天天涨价,我们还拿的是那永远不动的几个钱薪水。别的罢了,贵了我就不买。可是这米粮涨价,那就不得了,我吴春圃也是个十年寒窗的出身,于今就弄成这样。”说着,他腾出一只捧水烟袋的手,将灰布中山服的衣襟,连连牵扯了几下。李南泉把一只脚抬了起来,笑道:“你看看,我还没有穿袜子呢,袜子涨了价不是,干脆,我就打赤脚。好在是四川打赤脚,乃是最普通的事。”

  吴春圃笑道:“许多太太也省了袜子,那可不是入乡随俗,是摩登。”李南泉摇摇头道:“不尽然。我太太在南京的时候,她就反对不穿袜子,理由是日子久了,鞋帮子所套着的脚板,会分出了一道黑白的界线,那更难看。”李太太正把厨房里的晚餐做好,端了一碗煮豇豆走过来,她笑道:“你没事,讨论女人的脚。”李南泉道:“无非是由生活问题上说来,这是由严肃转到轻松,大概还不至于落到低级。”吴先生鉴于他夫妻两个近来喜欢抬杠,恐怕因这事又引起了他们的争论,便从中插上一句话道:“阴天难受。咱们摸四圈吧?”李太太一听到打牌,就引起了兴致。把碗放在窗户台上,牵了牵身上穿的蓝布大褂,笑道:“吴先生能算一角,我就来。”吴先生默然地先吸了两袋水烟,然后喷着烟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不反对吗?”李南泉笑道:“我负了一个反对太太打牌的名声,其实有下情。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真够忙的,我的力量,根本已用不起女佣人,也因为了她身体弱,孩子闹,不得不忍痛负担。她一打牌去了,孩子们就闹得天翻地覆。统共是两间屋子,我没法躲开他们。而我靠着混饭吃的臭文章,就不能写,还有一层……”李太太摇着手道:“别说了,我们不过是因话答话,闹着好玩,你就提出了许多理由,住在这山旮旯里,什么娱乐也没有,打小牌输赢也不过是十块八块儿的,权当了打摆子。”说着,端起那碗菜,走进屋去。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脸色,有点向下沉,还真是生气,不便再说什么,含着笑,抬头看对面山上的云雾,隔溪有一丛竹子,竹竿被雨水压着,微弯了腰,雨水一滴滴地向下落,他顺眼看着有点出神。吴先生又吸了两袋烟,笑道:“李太太到南方这多年了,还说的一口纯粹的北平话。可是和四川人说起话来,又用地道的四川话。这能说各种方言,也是一种天才。你瞧我在外面跑了几十年,依然是山东土腔。”李南泉分明知道他是搭讪,然而究是朋友一番好意,也就笑道:“能说各种方言,也不见得就是一种技能吧?”吴先生捧着水烟袋来回地在廊上走了几步,又笑道:“李先生这两天听到什么新闻没有?”李南泉道:“前两天到城里买点东西,接洽点事情,接连遇着两次警报,根本没工夫打听消息。”吴先生道:“报上登着,德苏的关系,微妙得很,德国会和苏联打起来吗?”李南泉笑道:“我们看报的人,最好新闻登到哪里,我们谈到哪里。国际问题,只有各国的首脑人物自己可以知道自己的事。就是对手方面的态度,他也摸不着。中国那些国际问题专家,那种佛庙抽签式的预言,千万信不得。”吴先生道:“我们自己的事怎样?敌人每到夏季,一直轰炸到雾季,这件事真有点讨厌。”李南泉道:“欧洲有问题,飞机没我们的份,而且……”说到这里,李太太由房门口伸出半截身子来,笑道:“你就别‘而且’了。饭都凉了。难得阴天,晚上凉快,也可以早点睡。吃饭吧。”李先生一看太太,脸上并没有什么怒容,刚才的小冲突,算是过去了,便向吴先生点个头道:“回头我们再聊聊。”说着走进他的家去。
李先生这屋子,是合署办公式的。书房,客室,餐厅,带上避暑山庄的消夏室,全在这间屋子里。因为他在这屋子里,还添置了一架四川人叫做“凉板”的,乃是竹片儿编在短木架子上的小榻。靠墙一张白桌子上,点了一盏陶器菜油灯。三根灯草,飘在灯碟子里,冒出三分长的火焰。照见桌上放着一碗自煮老豇豆,一碗苋菜。另有个小碟子,放着两大片咸鸭蛋。李太太已是盛满了一碗黄色的平价米蒸饭,放到上手桌沿边,笑道:“吃罢。今天这糙米饭,是经我亲自挑剔过稗子的,免得你在菜油灯下慢慢地挑。”李先生还没有坐过来,下手跪在方凳子上吃饭的小女孩,早已伸出筷子,把那块咸鸭蛋,夹着放在她饭碗上。李太太过去,拍着女孩儿的肩膀道:“玲儿,这是你爸爸吃的。”玲儿回转头来看妈妈一眼,撇着嘴哇哇地哭了。李南泉道:“太太,你就让孩子吃了就是了。也不能让我和孩子抢东西吃呀!”李太太将手摇着小女儿道:“你这孩子,也是真馋,你不是已经吃过了吗?”李先生坐下来吃饭,见女儿不哭了。两个大的男孩子站在桌沿边扒着筷子,口对着饭碗沿,两只眼睛,却不住向妹妹打量。对妹妹那半边咸蛋,似乎特别感到兴趣。
她左手托着鸭蛋壳,右手作个兰花式,将两个指头钳着蛋黄蛋白吃。李先生放下筷子,把碟子里其余的半个蛋,再撅成两半,每个孩子,分了半截放在碗头。李太太道:“他们每个人一个蛋,都吃光了。你也并没有多得,分给他们干什么。这老豇豆老苋菜你全不爱吃,你又何必和孩子们客气?”李先生刚扶起筷子来,扒了两口饭,这就放下筷子来,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能忍心自己吃,让孩子们瞪眼瞧着吗?霜筠,你吃了蛋没有?”他对太太表示亲切,特地叫了太太一声小字。李太太笑道:“哎呀!你就别干心疼了。每天少发两次书呆子牢骚,少撅我两次,比什么都好。”李南泉笑道:“我们原是爱情伴侣,变成了柴米夫妻,我记得,在十年前吧?我们一路骑驴去逛白云观。你披着青呢斗篷,鬓边斜插着一支通草扎的海棠花。脚下踏着海绒小蛮靴。恰好,那驴佚给你的那一支鞭子,用彩线绕着,非常的美丽。我在后面,看到你那斗篷,披在驴背上,实在是一幅绝好的美女图。那个时候,我就想着,我实在有福气,娶得这样一个入画的太太。”李太太笑道:“不要说了,孩子们这样大了,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事情,也怪难为情吧?”李南泉道:“这倒不尽然。你看我们三天一抬杠,给孩子们的印象,也不大好。说些过去的事,也让他们知道,爹娘在过去原不是一来就板面孔的。”李太太道:“说到这点,我就有些不大理解。从前我年纪轻,又有上人在家里作主,我简直就不理会到你身上什么事。可是你对我很好。现在呢?我成了你家一个大脚老妈,什么事我没给你做到?你只瞧瞧你那袜子,每双都给你补过五六次。你就不对了,总觉得我当家不如你的意。”
她说这话,将筷子拌着那碗里的糙米饭,似乎感到不大好咽下去,只是将筷子拌着,却没有向口里扒送。李南泉道:“你吃不下去吧?”她笑道:“下午吃了两个冷烧饼,肚里还饱着呢。没关系,这碗饭我总得咽下去。”说着就把旁边竹几上一大瓦壶开水,向饭碗里倾倒下去,然后把筷子一和弄,站在桌子边,连水带饭,一口气扒着吃下去。李南泉道:“霜筠,你这样的吃饭,那是不消化的。”说着,他把苋菜碗端起来,也向饭碗里倒着汤。李太太道:“你说我,不也是淘汤吃饭?明天我起个早,天不亮我就到菜市去,给你买点肉来吃。”李南泉道:“泥浆路滑,别为了嘴苦了腿。我也不那么馋。”李太太在门柱钉上扯下一条洗脸巾,浸在方木凳子上的洗脸盆里,对孩子们道:“来吧,我给你们洗脸。”玲儿已把那咸鸭蛋吃了个精光。她把小手托着那块鸭蛋皮送到嘴边上,伸长了舌头,只管在蛋壳里舔着。爬下椅子,走到母亲面前,她把那钳着蛋壳的手举了起来,指着母亲道:“妈!明天买肉吃,你不骗我呵!我们有七八天没有吃肉了。”李先生已把那碗淘苋菜汤的饭吃完了,放下筷子碗,摇摇头叹口气道:“听了孩子这话,我做爸爸的,真是惭愧死了。”李太太一面和孩子洗脸洗手,一面笑道:“你真叫爱惭愧了。她知道什么叫七八天?昨天还找出了一大块腊肉骨头熬豆腐汤呢。”李南泉笑道:“你看,你现在过日子过得十分妈妈经了。是几天吃一回肉你都记得。当年我们在北平、上海吃小饭馆子,两个人一点,就是四五样菜,吃不完一半全剩下了。
李太太道:“怎么能谈从前的事,现在不是抗战吗?而且我们吃了这两三年的苦,也就觉悟到过去的浪费,是一种罪孽。”李南泉站起来,先打了个哈哈,点头道:“太太,你不许生气,我得驳你一句。即说到怕浪费,为什么你还要打牌?难道那不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且,又浪费金钱。腾出那工夫你在家里写两张字,就算跟着我画两张画也好。再不然,跟着隔壁柳老先生补习几句英文,全比打牌强嘛!你不在家,王嫂把孩子带出去玩去了,我想喝口茶,还得自己烧开水;我不锁门,又不敢离开一步。你既决心做个贤内助,你就不该这样办。”李太太道:“一个人,总有个嗜好,没有嗜好,那是木头了。不过,我也想穿了,我也犯不上为了打小牌,丧失两口子的和气。从今以后,我不打牌了。”说时,他们家雇的女佣王嫂,正进来收拾饭菜碗,听了这话,她抿了嘴笑着出去。李南泉笑道:“你瞧见吗?连王嫂都不大信任这话。”李太太已把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的手脸都洗完,倒了水,把桌上菜油灯加了一根灯草,而且换了一根新的小竹片儿,放在油碟子里,算是预备剔灯芯的,然后把这盏陶器油灯,放在临窗的三屉小桌上,笑向李先生道:“你来做你的夜课罢,开水马上就开,我会给你泡一杯好茶来。”她这么一交代,就有点没留神到手上,灯盏略微歪着,流了好些个灯油在手臂上。她赶快在字纸篓里抓了一把烂纸在手上擦着。不擦罢了,擦过之后,把字纸上的墨,反是涂了满手臂。
李南泉笑道:“这是何苦,省那点水,反而给你许多麻烦。”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还有点事。今天晚上凉快,你应该解决了吧?”李南泉道:“你说的那个剧本?我有点不愿写了。”李太太还继续将纸擦着手,不过换了一张干净纸。她昂着头问道:“那为什么?只差半幕戏了。假如你交了卷,他们戏剧委员会把本子通过了,就可以付咱们一笔稿费。拿了来买两斗米,给你添一件蓝布大褂,这不好吗?我相信他们也不会不通过。意识方面,不用说,你是鼓励抗战精神。情节也挺热闹的,有戏子,有地下工作人员,有汉奸,有大腹贾。对话方面……”李南泉微微向太太鞠了个躬,笑道:“先谢谢你。这完全是你参谋的功劳,纯粹的国语,而且是经过滤缸滤过的文艺国语。就凭这一点,比南方剧作家写得要好得多,准能通过。”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么骨头?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写完罢。”李南泉道:“我本来要写完的。这次进城,遇到许先生一谈之后,让我扫兴。人家是小说家,又是剧作家,文艺界第一流红人。可是,他对写剧本,不感到兴趣了。他说,剧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准给稿费。出书,不到上演,不好卖。而且轰炸季节里,印刷也不行。戏上演了,说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税,那非要戏挣钱不可。若赔本呢,人家还怪你剧本写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戏挣了钱,剧团里的人,那份艺术家浪漫脾气,有钱就花,管你是谁的。去晚了,钱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家说是没有结账。上演一回剧本,能拿到多少钱,那实在是难说。”
李太太道:“真的吗?”南泉道:“怎么不真,千真万确。这还是指在重庆而言。若论大后方其他几个城市,成都,昆明,贵阳,桂林,剧团上演你的剧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税,那叫梦话,你写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写剧本完全是为人做嫁的事。许先生那分流利的国语,再加上几分幽默感,不用说他用小说的笔法去布局,就单凭对话,也会是好戏。然而他没有在剧本上找到米,找到蓝布大褂。”李太太笑道:“这么一说,你就不该写剧本了。不过只差半幕戏,不写起来,怪可惜了儿的。”她说着,自去料理家务去了。李先生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转,有点烟瘾上来,便打开三屉桌的中间抽屉。见里面纸张上面:放了小纸包印着黄色山水图案画的纸烟盒。上面有两个字,黄河。因道:“怎么着?换了个牌子。这烟简直没法儿抽。”那女佣人王嫂正进房来,便道:“朗个的?你不是说神童牌要不得,叫着狗屁牌吗?太太说,今天买黄河牌。比神童还要相因’些。”李先生摇摇头道:“这叫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好烟抽不起,抽这烟,抽得口里臭气熏天,我下决心戒纸烟了。王嫂有火柴没有?”王嫂笑道:“土洋火咯,庞臭!你还是在灯上点吧。”李南泉把这盒黄河牌拿在手上踌躇了一会子,终于取了一支来,对着菜油灯头,把烟吸了。他的手挽在背后,走出房门来,在走廊上来回地踱着步。隔了窗户,见那位吴教授戴上老花眼镜,正伏在一张白木桌子上,看数学练习本。原来他除在大学当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里兼了几点钟代数几何。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纪比我大,还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别偷懒了。于是折转身来,走回屋子里去。那盏菜油灯,已添满了油。看那淡黄的颜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灯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没有掺假。难得的事,为了这油好,我也得写几个字。”于是将一把竹制的太师椅端正了,坐了下来。那一部写着的剧本,就在桌子头边,移了过来,先看看最后写的两页,觉得对话颇是够劲,便顺手打开抽屉,将那盒黄河牌纸烟取出,抽出一支,对着灯火吸着,昂起头来,望着窗子外面,见对面山溪那丛竹子,为这边的灯光所映照,一条伟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檐下。那正是一竿比较长的竹子,为积雨压着垂下来了。一阵风过辟辟噗噗,几十点响声,雨点落在地上。这很有点诗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笔,文不加点地写下去。右手拿着笔,左手就把灯盏碟子里的小竹片儿剔了好几回灯草。同时,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屉里去,摸索那纸烟。摸到了烟盒,也就跟着取一只放在嘴角,再伸到灯火上去点着,一面吸烟,一面写稿。眼前觉得灯光比较明亮。抬头看时,也不知道太太是什么时候走了来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着竹片儿轻轻地剔着灯草。笑道:“这好,我写到什么时候,你剔灯剔到什么时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灯下,写了四五年稿子,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到了看不见的时候,你一定会自来剔灯。”
李太太笑道:“我看你全副精神都在写剧本,所以我没有打搅你,老早给你泡好了一杯茶,你也没有喝。蚊子不咬你吗?”这句话把李先生提醒,“哎呀”了一声,放下了笑,立刻跳了起来,站在椅子外,弯着腰去摸腿。李太太道:“你抬起腿来我看罢。”李先生把右脚放在竹椅子上,掀起裤脚来看看,见一路红包由脚背上一直通到大腿缝里。李太太道:“可了不得,赶快找点老虎油来搽搽。还有那一条腿呢?”李先生放下右脚,又把左脚放在椅子上。照样查看,照样的还是由腿背上起包到大腿缝里。李太太道:“这就去用老虎油来搽。两条腿全搽上,你也会感到火烧了大腿。”李先生放下脚来,摇摇头笑道:“这半幕戏我要写完了,恐怕流血不少。我的意思是弄点血汗供养全家,倒没有想到先喂了一群蚊子。”李太太道:“我是害了你了。那末,就不必再写了。”李南泉情不自禁的,又把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纸烟,取了一支在手,就着灯火把烟吸了,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来去。李太太笑道:“你说这黄河牌的纸烟抽不得,我看你左一支右一支地抽着,把这盒烟都抽完了,你还说这烟难抽呢。”她说着,手上拿了一件旧的青衣服,和一卷棉线,坐到旁边竹椅子上去。李南泉道:“怎么着,你还要补衣服吗?蚊子对你会客气,它不咬你。”李太太道:“把这件衣服补起来,预备跑警报穿,天晴又没有工夫了。”

  李南泉叹了一口气,又坐到那张竹椅子上去。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写?今天也大意了,忘记了买蚊烟。你真要写的话,我到吴先生家里,去给你借两条蚊烟来。”李南泉道:“我看吴先生家也未必有。他在那里看卷子,时时刻刻拿着一把扇子在桌子下轰赶蚊子。”李太太道:“这是你们先生们算盘打得不对。舍不得钱买蚊烟,蚊子叮了,将来打摆子,那损失就更大了。”李先生翻翻自己写的剧本,颇感兴趣,太太说什么话,他已没有听到,提起笔来,继续地写。后来闻到药味,低头一看,才知太太已在桌子角下燃起了一根蚊烟。这更可以没有顾忌,低了头写下去。其间剔了几回灯草,最后一次,就是剔起来,也只亮了两分钟。抬头看时,碟子里面,没有了油。站起身来,首先发觉全家都静悄悄地睡了。好在太太细心,事情全已预备好,已把残破了瓶口的一只菜油瓶子,放在旁边竹制的茶几上。他往灯盏里加了油,瓶子放到原处,手心里感觉到油腻腻的,正弯着腰到字纸篓里去要拾起残破纸来,这就想到太太拿字纸擦油,曾擦了一手的墨迹。于是拐到里面屋里,找一块干净的手纸缓缓擦着。这时看看太太和三个孩子,全已在床上睡熟。难得一个凉快天,而且不必耽心夜袭,自然是痛痛快快地睡去了。这屋里的旧红漆桌子上,也是放了一盏菜油灯。豆大的灯光,映照得屋子里黄黄儿的,人影子都模糊不清。
听听屋子外面,一切声音,全已停止。倒是那檐溜下的雨点,滴滴笃笃,不断向地面落着。听到床上的鼻息声,与外面的雨点相应和,这倒很可以添着人的一番愁思。他觉得心里有一份很大的凄楚滋味,不由得有一声长叹,要由口里喷了出来。可是他想到这一声长叹若把太太惊醒了,又要增加她一番痛苦。因之他立刻忍住了那叹声,悄悄儿走到外面屋子来。外面屋子这盏灯,因为加油之后,还没有剔起灯草,比屋子里面还要昏黑。四川的蚊烟,是像灌香肠一样的做法,乃是把薄纸卷作长筒子,把木屑砒霜粉之类塞了进去,大长条儿地点着。但四川的地,又是很容易反潮的,蚊烟燃着放在地上,很容易熄。因之必须把蚊烟的一头架放烟身的中间,每到烧近烟身的时候,就该将火头移上前一截。现在没有移,一个火头,把蚊烟烧成了三截。三个火头烧着烟,烧得全屋子里烟雾缭绕,整个屋子成了烟洞。于是立刻把房门打开,把烟放了出去,将空气纳了进来。那半寸高的灯焰,在烟雾中跳动了几下,眼前一黑。李先生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失声笑了起来。外面吴春圃问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吗?”摸黑坐着。李南泉顺步走出房门,见屋檐外面已是一天星斗。
吴先生还是捧了水烟袋,站在走廊上,因问道:“吴兄也没有睡?”他答道:“看了几十份卷子,看得头昏眼花,站在这里休息休息。”两人说着话,越发靠近了廊沿的边端。抬头看那檐外的天色,已经没有了一点云渣,满天的星斗,像蓝幕上钉遍了银扣,半钩新月,正当天中,把雨水洗过了的山谷草木,照得青幽幽的。虫子在瓜棚豆架下,唧唧哼哼地叫着;两三个萤火虫,带着淡绿色的小灯笼,悠然地在屋檐外飞过。吴春圃吸了一口烟,因道:“夜色很好。四川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好就好,说变就变。明天当然是个大晴天,早点吃饭,预备逃警报。”李南泉道:“这制空权不拿在自己手里,真是伤脑筋的事。明天有警报,我打算不走,万一飞机临头,我就在屋后面山洞子里躲一躲了事。”吴春圃道:“当然也不要紧。可是你不走,太太又得操心。我一家人倒是全不躲。明天来了警报,我们就在屋角上站着聊聊。”李南泉道:“吴先生明天没有课吗?”他道:“暑假中,本来我是可以休息休息的。不过我一家数口,不找补一些外快,怎么能对付得过去?我们没有法子节流,再节流只有勒紧裤带子不吃饭了,所以我无可奈何,只有开源。你看我这个开源的法子怎么样?”李南泉摇摇头道:“不妥当。人不是机器,超过了预定的工作,我们这中年人吃不消。”
吴先生一昂头,笑道:“什么中年人,我们简直是晚年人了。”吴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俺说,别拉呱了吧?夜深着呢。李先生写了一夜的文章,咱别打搅人家。”这一口道地山东话,把吴先生引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道:“俺这口子……”说着,他真的回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下出了一会神,也就走进屋子去。在后面屋里,找到了一盒火柴,将前面油灯点着,也立刻关上了门。他在灯下再坐下来,又把写的剧本看看,觉着收得很好,自己就把最后一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正觉得有趣。忽听到对面山溪岸上,有人连连地叫了几声李先生。他打开门来,在走廊上站着问道:“是哪一位?”说时,隔了那丛竹子,看到山麓人行路上,晃荡着两个灯笼。灯光下有一群男女的影子。有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李先生,是我呀!我看到你屋子里还点着灯呢,故而冒叫一声。”李南泉笑道:“杨老板说话都带着戏词儿,怎么这样夜深,还在我们这山沟里走?”那杨老板笑道:“我们在陈先生家里打小牌过阴天。”李南泉道:“下来,坐一会儿吗?”她道:“夜深了,不打搅了。明儿见。”说毕,那一群人影拥着灯笼走了。李南泉一回头,看到走廊上一个火星,正是吴春圃先生捧着水烟袋,燃了纸煤,站在走廊上。他先笑道:“过去的是杨艳华,唱得不错,李先生很赏识她。”李南泉道:“到了四川,很难得听到好京戏,有这么一个坤角儿,我就觉得很过瘾了。其实白天跑警报,晚上听戏,也太累人,我一个星期难得去听一次。”
吴春圃道:“她也常上你们家来。”李南泉道:“那是我太太也认识她。要不然我就应当避一避这个嫌疑。和唱花旦的女孩子来往有点那个……”说着打了一个哈哈。吴先生笑道:“那一点没关系。她们唱戏的女孩子,满不在乎。你避嫌疑,她还会笑你迂腐。你没有听到她走路上过,就老远地叫着你吗?大有拜干爹之意。”说着也是哈哈一笑,这笑声终于把睡觉的李太太惊醒了。她扶着门道:“就是一位仙女这样叫了你一声,也不至于高兴到睡不着觉吧?看你这样大说大笑,可把人家邻居惊动了。睡吧。”李南泉知道这事对太太是有点那个,因笑道:“是该睡了。大概十二点钟了。吴先生明天见。”他走回房去,见她披着长衣未扣,便握着她的手道:“你看手冰凉。何必起来,叫我一声就得了。”李太太对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接着又摇了两摇头,也就进后面屋子睡觉去了。只看她后面的剪发,脖子微昂起来,可以想到她不高兴。李先生关上房门,把灯端着送到后面屋子来,因道:“霜筠,你又在生气。”李太太在榻上一个翻身道:“我才爱生气呢!”李南泉道:“你何必多顾虑。我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又穷。凭她杨艳华这样年轻漂亮,而又有相当的地位,她会注意到我这个穷措大?人家和我客气,笑嘻嘻地叫着李先生,我总不好意思不睬人家。再说,她到我们家来了,你又为什么殷勤招待呢?”李太太道:“嗳,睡罢,谁爱管这些闲事。”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还是不高兴,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辩明。屋子旁边,另外一张小床,是李先生他独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这小床倒是一张小藤绷子,但其宽不到三尺。床已没有了架子,只把两条凳子支着,床左靠了夹壁,床右就是一张小桌子,桌沿上放着一盏菜油灯。灯下堆叠着几十本书。李先生在临睡之前,照例是将枕头叠得高高,斜躺在床上,就着这豆大的灯光,看他一小时书。今天虽然已是深夜,可是还不想睡,就依然垫高了枕头躺着,抽出一本书,对着灯看下去。这本书,正是《宋史列传》,叙着南渡后的一班官吏。这和他心里的积郁,有些相互辉映。他看了两三篇列传,还觉得余兴未阑,又继续看下去。夜静极了,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那茅屋上不尽的雨点,两三分钟,嘀答一声,落在屋檐下的石板上。窗户虽是关闭的,依然有一缕幽静的风,由缝里钻了进来。这风吹到人身上,有些凉浸浸的。人都睡静了,耗子却越发放大了胆,三个一行,后面的跟着前面的尾巴,在地面上不断来往逡巡,去寻找地面上的残余食物。另有一个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来。它把鼻子尖上的一丛长须,不住地扇动,前面两个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乱动。
李南泉和它仅只相隔一尺远,放下书一回头,它猛可地一跳,把桌子角上的一杯凉茶倒翻。耗子大吃一惊,人也大吃一惊,那凉茶由桌子上斜流过来,要侵犯桌沿上这一叠书。他只得匆忙起来,将书抢着放开。这又把李太太惊醒了。她在枕上问道:“你今晚透着太兴奋一点似的吧?还不睡?”李南泉道:“我还兴奋呢,我看南宋亡国史,看得感慨万端。”李太太道:“你常念的那句赵鸥北诗,‘家无半亩忧天下,’倒是真的。你倒也自命不凡。”李南泉正拿了一块抹布擦抹桌上的水渍。听了这话,不由得两手一拍道:“妙!你不愧是文人的太太。你大有进步了,你会知道赵鸥北这个诗人。好极了!你前途未可限量。”他说着,又在桌上拍了一下。那盏菜油灯的油,本已油干到底,灯草也无油可吸。他这样一拍,灯草震得向下一滑溜,眼前就漆黑了。李太太在黑暗中问道:“你这可是太兴奋了吧?捡着你一句话这么重说一遍,也没有什么稀奇,你就灯都弄熄了。怎么办?”李先生在黑暗中站着出了一会神,笑道:“摸得到油也摸不到火柴。反正是睡觉了。黑暗就黑暗吧。”这时,火柴盒子摇着响。李太太道:“我是向来预备着火柴的,你点上灯罢。这样,你可以牵着一床薄被盖上,免得着了凉,阴天,晚上可凉。”

  李先生摸索着上了床,笑道:“多谢美意,我已躺下了。外面满天星斗,据我的经验,阴雨之后,天一放晴,空中是非常的明朗,可能明天上午,就要闹警报,今天我们该好好养一养神。”李太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徐先生来找你。”李先生听了这话,却又爬起床,向太太摸索着接过火柴,把灯重点起来。李先生这一个动作,是让他太太惊异的。因道:“你已经睡觉了,我说句徐先生要来,你怎么又爬起来了?”李南泉道:“你等我办完一件事,再来告诉你。”说着,就把点着了的这盏灯,送到外面屋子里去。李太太更是奇怪,就披衣踏鞋,跟着走到前面屋子来。见她丈夫伏在三屉小桌上,文不加点地,在写一张字条。李太太道:“你这是做什么?”李先生已把那字条写起,站起来道:“我讨厌那些发国难财的囤积商人。我见了他就要生气。你说老徐要求找我,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事。我明天早上出去,留下一张字条在家里,拒绝他第二次再来找我。”李太太笑道:“就为了这一点?你真是书呆子,你不见他,明天早上起来写字条也不迟。于今满眼都是囤积商人,你看了就生气,还生不了许多的气呢。字条给我瞧瞧,你写了些什么话?”
李南泉道:“你明天早上看罢,反正我得经你的手交给他,你若认为不大妥当的话,不交出去就是了。这回可真睡了。”李太太看着他,微笑地摇了两摇头。李南泉道:“太太,你别摇头,抗战四个年头了,我们在大后方还能够顶住,就凭我这书呆子一流人物,还能保持着一股天地正气。”李太太笑道:“这话我倒是承认的。不过你们这天地正气,千万可别遇到那些唱花旦的女孩子。她们有一股天地秀气,会把你们的正气,冲淡下去。”李南泉笑道:“这位杨艳华小姐,真是多事,走我门口过,就走我门口过罢,为什么还要叫我一声。太太,我和你订个君子协定,从明天起,我决不去看杨艳华我戏。”李太太道:“那末,你是说,从明天起,我不打小牌。”李南泉笑道:“并无此要求。”夫妻两人谈着,又言归于好了,两人回到后面屋子里,各自上各自的床安歇。就在这时,睡在李太太床上的小玲儿,忽然大声叫起来:“明天早上买肉,不能骗我的呀!”她说完了这句话,就寂然不再说什么了。李太太道:“你瞧,这孩子睡在梦里都要吃肉。”李先生听了孩子这句话,真是万感在心,抗战时期的什么问题,都可联想到。他沉沉地想,不再说话。远远的鸡啼,让他睁开眼来一看,灯光变成了一粒小红豆,窗子外倒有几块白的月光,洒落在屋里地上。
第二章红球挂起
李先生上半夜的困扰,是为了剧本上半幕戏;下半夜的困扰,是为着一个女伶叫了一声。精神上太劳顿了,需要休息。猪肉已不能再给什么兴奋,就安然地睡去。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眼睛闪动一下,见着面前一片通亮。李太太道:“该起来了。九点多钟了。”他一个翻身坐起来,见太太正把一束野花,插在小桌上那只陶器瓶子里,另外还有一个粗纸包,放在桌沿。桌面上撒了不少芝麻,可想纸包里是两个小烧饼。因道:“你都上街回来了?”李太太道:“我已上街两次了。起来吧。听说天一亮,就挂了三角球。我下山到街上的时候,还听到侦察机的响声。外面大太阳,恐怕上午就有警报。”李先生见屋后壁窗户洞开,由窗户看屋后的山,全是强烈的阳光罩住。便道:“那么,赶快弄点水洗把脸。先喝茶,享受这两个烧饼。”李太太笑道:“我还替你做了一件顺心的事,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老徐,看那样子,好像是要向咱们家来。他一问你,我就说你熬了一宿,还没起床。他站在路上很踌躇的样子,约了下午再来看你。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你?”李南泉道:“他异想天开。他要到衡阳去做生意,说是路上过关过卡,怕有麻烦。要我找新闻界替他找个名义。就算我肯介绍,哪家报馆,也不会这样滥送名义吧?”
李太太道:“不要谈老徐的事了,三角球放下两小时了,敌人的侦察机已回到了基地,恐怕敌机要来了。”李南泉笑道:“我说怎么样?我是有先见之明,我知道今天一大早,就要来警报的。好在我已把剧本写完。今天就借敌机放一天假。”说着,他匆匆地洗脸喝茶。
在每天早上,李先生有一定的工作,竹书架上堆着的两百本旧书,必须顺手抽出一本来看,不问是中文或英文的,总得看上二三十分钟。他坐在那竹椅子上,正翻开一页书,却听到山溪对过人行路上,有人操着川音道:“挂起,挂起!”邻居的甄太太,是位五十多岁的人,只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家居。身体弱,家境又相当清寒,最是怕警报,听到这挂起两个字,就战战兢兢地由走廊那头跑过来,操着江苏音问道:“李先生,阿是挂了红球?阿是挂了红球?”李南泉道:“甄太太不要紧,还只挂了一个球。你慢慢地收拾东西罢。甄太太扶了窗户挡子,向屋里望着道:“警报越来越早,阿要尴尬?李太太躲不躲?”李太太托了个纸包出来,苦笑着道:“我孩子多,不躲怎么行呢?”说着,把那纸包放在桌上,纸散开了,里面是半个烧饼。因道:“你看,这些孩子,真不听说,一转眼,把给你留的三个烧饼,吃了两个半。”小玲儿听了这话,由外面跑了进来道:“爸爸,我只吃了一个,我叫哥哥别吃,给爸爸留着,他又分了我半个,你说,是不是岂有此理?”说着,她伸了个小指头,向爸爸连连指点几下。李先生哈哈大笑。
李太太道:“孩子这样淘气,你还笑呢。”李南泉道:“我不是笑她别的,笑她天真。尤其是岂有此理四个字,她四岁多的孩子,引用得这样恰当,不愧是咱们拿笔杆朋友的女儿。得受点奖励,还有半个烧饼,还是赏了你。”说着,就把那半个烧饼,赏了小玲儿。就在这时,两个男孩子,由对面溪岸的高坡上,一口气跑了下来,跑过溪上的那小桥时,踏得木桥叮叮咚咚作响。大孩子小白儿,一面跑,一面喊着:“妈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他们跑进屋来,兀自喘着气。小的孩子小山儿,看到桌上一大碗茶,两手端起来就喝。李南泉道:“你这两个小东西,实在是不成话,一大早就出去玩,不是挂球,大概还不回来。走路没有看见你们走过,总是跑,由那边坡上跑下来,一口气就到,假如让东西绊了一下,栽下沟去,怕不是重伤?”李太太道:“快放警报了,他还不该跑回来?你女儿做什么事都是好的,你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李南泉还想辩论什么事,早是“呜呜呜”一阵警报的悲呼声,由空气里猛烈地传了过来。便把墙上一件旧蓝布大褂,往身上一披。书架子下,经常预备着一只旅行袋子,里面是几本书,一只灌好冷开水的玻璃瓶子。这就是逃警报的东西,他已是一手提了起来。李太太道:“你就要走吗?你一点东西还没有吃呢。”他道:“解除警报回来再吃罢,反正不饿。”
李太太道:“你暂别忙走,我到山下去买两个馒头来带了去。”李南泉连说着不用,找了顶旧帽子在头上戴着,又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在手上,正待出门,小玲儿扯着他的衣襟道:“爸爸,我和你一路去,我不躲防空洞。”说时,索性两手抱了爸爸的腿。李先生对于孩子这个新提的要求,忽然有点锐敏的感觉,便道:“好,我们今日都到后面山缝里去。太太,你看我这个提议如何?”李太太道:“我带三个孩子,怎么能跟你跑上四五里路?这样大太阳,来去就是一身透汗,你就不必向山缝里跑了。虽然洞子里人多,反正不会有多大的时候。”李先生沉吟了一会子,因道:“让我到山上去观察观察天势罢。”说着,就走到屋后小山坡上去。这时,天空是一片蔚蓝的大幕,虽是也飘荡几片白云,那白云的稀薄程度,像是破烂的白纱,悠悠地在长空飘荡。偶然有两三只鸟,在头顶上掠过。大自然,一切平静,与往常毫无分别。看看这山沟两旁的大山,青草蒙茸,像蹲着的狮子,抖动着全身的长毛。那阳光罩在山上,像有一丛火光向上反射。真的,自己随了山坡的石砌向前面走着,那深草里面,就有一阵阵的热气,向人衣服下面直钻上来。他也不去理会,踢着深草的蚱蜢乱飞,径直奔往山坡的北端,那里是可以看到山下这一个镇市的。
山下市镇中间,有片川地难得的平坦广场。在那里插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横钉了一块木棍。在稍远的地方,虽是不能看清楚这根长杆,可是那横杆上所悬挂的两个大红纸球,在猛烈的太阳下,却异常明显。山脚下一条人行道,是镇市上奔往防空洞去的路径。人是一个跟着一个,牵了一大群,向山麓左角、另一个山峰上走去,在镇市的那头,另有一条公路,除了摆了一字长蛇阵,沿着对方的山麓走去而外,那却有一辆辆的卡车,疏散了开去。同时,也有一辆一辆的小座车,载着躲警报的人,由城里开来。李先生正在出神,李太太在屋角下叫道:“南泉,你还站着尽看些什么?”他摇着头走回来道:“今天躲空袭的人似乎比往日还要紧张。”李太太道:“既然比往日还要紧张,你就预备走罢,还犹豫什么?”李先生道:“我不走了,今天就陪你们躲一天洞子罢,一来,天气热,二来,我也和你带孩子。”说着走回家来。见小白儿、小山儿各背一个小布包袱在肩上,另外还各拿了一条小竹凳子,小玲儿腋下夹着她布做的小娃娃,手上也提了麦草秆的小手提包。王嫂已把朝外的房门锁起。墙壁下一路摆了四个大小手提旅行袋。李先生道:“天天躲警报,天天带上许多东西,多麻烦。”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万一房子中了个炸弹,连换洗衣服都没有。
由南京到重庆,这种事就看得多了。你怕什么麻烦,又不要你拿一项。往常躲警报,你是最舒服,带着开水,带着书,到山沟里竹林子里去睡觉,我们可真受罪,又是东西,又是孩子。”
李先生道:“躲警报,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吗?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后面去,你又说难跑路。”李太太沉着脸道:“躲警报的时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讲理。”李南泉道:“也许一个炸弹下来,先把我炸死,你要讲理,趁早!”那邻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夹着小包袱正走门前经过,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紧急哉!走罢。”李太太提了两个小包袱,一声不响,引了孩子们走。小玲儿走过了山溪,回转身来,将手连招了几下道:“爸爸,你马上就来呵,我给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带一包铁蚕豆来,洞子里坐着怪闷的。铁蚕豆就是四川人叫的胡豆,你晓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里本是藏着一腔无名火。小女儿小手一招,还把蚕豆作了一番解释,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这孩子,什么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头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样东西,喘着气上山坡,因道:“依家李先生,真个喜欢格位小姐。小姐讲啥个闲话,伊拉总归是笑个。”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给她爸爸带缘来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别说闲话了,太太,你看路上这么些个人,回头洞子里找不到座位。入洞证带了没有?”李太太一扭头道:“谁和你废话!”她虽是这样说了,带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为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统共是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最大的,还是机关私有的,百姓不能进去。这个公用洞子虽小,凭证入洞,常是超出额外。
这时,村子里面向防空洞去躲飞机的人,也是摆出了一条长蛇阵。这山路下的一条人行路径,也不过是二尺宽。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边还有小孩子扶着。那抢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侧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挤了过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个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赛过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进防空洞,而又二次回来拿东西的人,让这娘儿三挡住,只管是左闪右躲,想找个空当抢过去。还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尽管防空洞有规则,不许带大件东西进去。然而他一挑东西,就是他全家的资产。他把家产挑了来,虽然不能进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盖了,也是物不离人,人不离物。尤其是摆香烟摊子,摆小百货摊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担,他必须挑着。于是在许多走不动的人群之外,还是东碰西撞的担子。李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四个旅行袋,也就不怎么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动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肩上扛着一只大布包袱,手里提着锁门已坏,绳子捆着的小皮箱。手边还有两个孩子,都不满三尺长。小孩子走不动,她也拿东西不动,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这样的情形,可难坏胆小的人、性急的人。他们在后边喊着:“前面的人,快点走罢。若是走不动,就让一点路,让别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袭都放了十多分钟了,马上就要放紧急。飞机到了头上,我看你们跑不跑?”也有人向前挤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孩子母亲是能扛着三个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抢什么?炸弹下来,就会炸死你一个。”立刻,这小小行路上,闹成了一片。李先生虽是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却不能再袖手旁观,就由家门口跑上路来,抱着小玲儿随在太太后面道:“今天怎么这样乱?我送你们到洞子里去罢。”他一来了,李太太的气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这样乱呢?一挂了球,你就独自个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情形,你哪里看得见?你还没有看到洞子里那种情形呢。坐了一小时,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说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到后面山沟里去呢。”李太太道:“别抬杠了。你不忙。别人还要抢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话,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这村子口上,就是一个下坡的山口,站在这山口上,镇市广场里那旗杆上的红球,被太阳照着热烘烘的颜色,极明显地射入各人的眼帘。不断有人来到山口上,向那红球看,也就不断有人在后面问“两个球吗?落下去了吗?”小玲儿抱着李先生的颈脖子道:“爸爸,红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飞机不来了吗?”
李南泉笑道:“这回你说得不对。两个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紧急情报。”小玲儿笑道:“我晓得,绿球挂起来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对的,对的。好一个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爷儿俩,又在这里说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里面。快来罢!”说着,她先走。在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悬崖。在青崖上打了两个进出洞门,难民们陆续向洞里进去。管洞子的两名防护团丁,站在门口,正向进洞子的人,检验入洞证。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检察入洞证,闲杂人等,不得进去的。”那团丁向他点了头道:“今天李先生也来躲洞子?还是洞子好,在山沟里怕机关枪扫射。你们不用看入洞证了,脸上就是人洞证。”正要说笑,忽然有一个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这洞门口的斜坡,原来还有几丈见方的一块坦地。这里或站或坐,还拥着几十位没有入洞的人。在这一声叫中,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了洞口。两个团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挡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杀得来了?”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这一拥,早就塞进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阳,由光处向这里面走来,立刻两眼漆黑,寸步难移,但觉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李先生道:“躲警报,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吗?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后面去,你又说难跑路。”李太太沉着脸道:“躲警报的时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讲理。”李南泉道:“也许一个炸弹下来,先把我炸死,你要讲理,趁早!”那邻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夹着小包袱正走门前经过,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紧急哉!走罢。”李太太提了两个小包袱,一声不响,引了孩子们走。小玲儿走过了山溪,回转身来,将手连招了几下道:“爸爸,你马上就来呵,我给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带一包铁蚕豆来,洞子里坐着怪闷的。铁蚕豆就是四川人叫的胡豆,你晓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里本是藏着一腔无名火。小女儿小手一招,还把蚕豆作了一番解释,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这孩子,什么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头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样东西,喘着气上山坡,因道:“依家李先生,真个喜欢格位小姐。小姐讲啥个闲话,伊拉总归是笑个。”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给她爸爸带缘来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别说闲话了,太太,你看路上这么些个人,回头洞子里找不到座位。入洞证带了没有?”李太太一扭头道:“谁和你废话!”她虽是这样说了,带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为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统共是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最大的,还是机关私有的,百姓不能进去。这个公用洞子虽小,凭证入洞,常是超出额外。

  这时,村子里面向防空洞去躲飞机的人,也是摆出了一条长蛇阵。这山路下的一条人行路径,也不过是二尺宽。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边还有小孩子扶着。那抢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侧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挤了过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个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赛过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进防空洞,而又二次回来拿东西的人,让这娘儿三挡住,只管是左闪右躲,想找个空当抢过去。还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尽管防空洞有规则,不许带大件东西进去。然而他一挑东西,就是他全家的资产。他把家产挑了来,虽然不能进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盖了,也是物不离人,人不离物。尤其是摆香烟摊子,摆小百货摊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担,他必须挑着。于是在许多走不动的人群之外,还是东碰西撞的担子。李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四个旅行袋,也就不怎么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动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肩上扛着一只大布包袱,手里提着锁门已坏,绳子捆着的小皮箱。手边还有两个孩子,都不满三尺长。小孩子走不动,她也拿东西不动,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这样的情形,可难坏胆小的人、性急的人。他们在后边喊着:“前面的人,快点走罢。若是走不动,就让一点路,让别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袭都放了十多分钟了,马上就要放紧急。飞机到了头上,我看你们跑不跑?”也有人向前挤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孩子母亲是能扛着三个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抢什么?炸弹下来,就会炸死你一个。”立刻,这小小行路上,闹成了一片。李先生虽是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却不能再袖手旁观,就由家门口跑上路来,抱着小玲儿随在太太后面道:“今天怎么这样乱?我送你们到洞子里去罢。”他一来了,李太太的气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这样乱呢?一挂了球,你就独自个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情形,你哪里看得见?你还没有看到洞子里那种情形呢。坐了一小时,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说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到后面山沟里去呢。”李太太道:“别抬杠了。你不忙。别人还要抢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话,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这村子口上,就是一个下坡的山口,站在这山口上,镇市广场里那旗杆上的红球,被太阳照着热烘烘的颜色,极明显地射入各人的眼帘。不断有人来到山口上,向那红球看,也就不断有人在后面问“两个球吗?落下去了吗?”小玲儿抱着李先生的颈脖子道:“爸爸,红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飞机不来了吗?”
李南泉笑道:“这回你说得不对。两个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紧急情报。”小玲儿笑道:“我晓得,绿球挂起来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对的,对的。好一个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爷儿俩,又在这里说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里面。快来罢!”说着,她先走。在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悬崖。在青崖上打了两个进出洞门,难民们陆续向洞里进去。管洞子的两名防护团丁,站在门口,正向进洞子的人,检验入洞证。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检察入洞证,闲杂人等,不得进去的。”那团丁向他点了头道:“今天李先生也来躲洞子?还是洞子好,在山沟里怕机关枪扫射。你们不用看入洞证了,脸上就是人洞证。”正要说笑,忽然有一个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这洞门口的斜坡,原来还有几丈见方的一块坦地。这里或站或坐,还拥着几十位没有入洞的人。在这一声叫中,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了洞口。两个团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挡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杀得来了?”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这一拥,早就塞进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阳,由光处向这里面走来,立刻两眼漆黑,寸步难移,但觉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所幸洞的深处,立刻有两支手电筒放出白光来,照见洞子里面的人还不十分拥挤,只是大家全塞在这进口的一截路上。李太太和孩子说两句话,洞底有人听出了李太太的声音,便叫道:“老李,这里来坐罢。”这是一位下江太太的口音,那正是李太太的牌友。李太太随了这声音走过去,那位下江太太,就伸着手扯了她的衣服,让她在洞壁下的长板凳上坐着。她笑道:“老李,你在家里作起贤妻良母来了,两天没有见着你。今天解除了警报,我们来八圈,好不好?”李太太还没有答言,李先生已抱了孩子,摸索着过来了。他道:“孩子交给你罢,放了紧急我再来。”那位下江太太笑道:“哎呀!李先生在这里。”李太太道:“他在这里怎么样?谁也不能拦着我打小牌。”李南泉分明知道这是太太一句要面子的话,在洞里,全是村子里的熟人,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她的。这也就没说什么,默然地出了洞子。因为那一声球落下来了,并无下文,而警报器,又没有作凄惨的紧急呼声。原来拥塞在洞口上的人,都已走了出去。这平坦的一方地上,有几丛大芭蕉,又有两株槐树。原是给这洞口上,加起一番伪装。现在散开了满地的绿阴,倒是太阳下一个很好的歇脚地方。不曾入洞的人,大家都拥在槐树和芭蕉阴下。李南泉伸头一看山脚下的镇市,那两个表示空袭的红球,还挂在天空。这已有了相当的时间,躲警报的人,都已找得了存身之所。不愿躲警报的人,个个守家未出。
山下几条人行路,恰好和刚才的情形,处在相反的地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俯瞰山下那整群的屋脊,也不曾在烟囱里冒出一缕烟。天上的白云,大小几片,停止在半空,似乎它也和警报声过后的大地一样,把动作给呆定了。李先生觉得眼前情景,是有一种大自然的死气,同时也觉得心中空洞无物。想起昨晚上和吴教授有约,今天来了警报,是预备不躲的,和他在屋檐下聊天。吴先生最爱聊,这倒是消磨警报时间的一种好办法,于是就转身向家里走,刚到路口,就有人老远地叫道:“李先生,不躲了吗?向哪里去?”回头看时,在一颗大黄桷树下,转出来一位梳两个辫子的女郎,这就是昨晚过门叫了一声的杨艳华。她那番好意,昨天晚上,就闹了整宿的家务。今天她又来打招呼,真是替自己找麻烦。可是看到杨小姐穿了一件黑栲绸长衫,越是显着皮肤雪白,长头发梳两个小辫,垂在肩上,辫梢上有两个小红丝线结子,顿觉得她身段苗条而娇小。因笑道:“杨小姐,你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全是防空颜色,只是这两支辫子梢红红的,有点欠妥。”她笑道:“敌人的飞机上,带着显微镜吗?它会看到我这辫子梢?”正说着,有一位白太太含着笑由身边过去。李先生暗下叫一声不好。因为这位白夫人,也是太太的牌友,她们是很有帮助的。她进洞子去了,告诉太太,说你们李先生在和女戏子说话,那又是给人的一种麻烦了。
他有了这样一个感觉,不敢耽误了,和杨艳华点了个头,径自走开。一面走着,一面向白太太道:“白太太,你到洞子里去吗?请告诉我太太,我回家了,万一放了紧急,我来不及跑的话,我就躲在屋后面那小洞子里,那里倒也是很安全的。”他说着话,还是加紧了脚步走。走到家里,见那吴先生一家,一位太太,四个孩子,正沿了屋后小山上一条羊肠小径,向山的北端走去。那边有个天然山洞,叫仙龙洞,是个风景区,里面可以藏纳一千人。他们的学校,在大洞子里,又凿了小洞,是最安全的区域。他们原说,今天是不躲警报的,不想还是走了。隔了山溪,因叫了一声。吴先生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还是躲一躲吧。今天有七批敌机来袭,第一批二十八架已经过了万县,马上就要放紧急了。”李南泉道:“好的。反正我现在是一个人,又不带东西,躲起来,倒没有什么困难。”老远的,就听到吴先生长声唉了一下。原来他抱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手背上又挽着一个包袱。六十岁的人,走着那步步高升的山路,相当吃力。他太太是双解放脚。左手牵着一位七岁的孩子,右手扶了根竹杖,走得是非常的慢。他们面前还有一位十五岁的小姐,十二岁的公子,全拿了包袱和旅行袋。虽是走得快,却是走一截停一截,等后面的人。太阳是高升起来,火一般地向人身上照着,叫人热汗直流。吴太太一路怨恨着说:“生这么些个孩子干什么?躲起警报来真要命。不躲警报,也吃不起这贵的米。”
吴先生本人,正累得有点儿上气接不了下气,听到太太这么一埋怨,他就叫道:“你说这话,简直不讲理,俺叫伲今天别跑,伲要跑。”吴太太随身就坐在石头上,扭着头道:“咱不跑就不跑了吧。过这种揪心日子,还有个活头哇?炸弹炸死了,俺说是干脆。”李先生已跑过了山溪,走到屋后山上来了,便道:“吴先生,走罢。这大太阳,在这山上晒着,可受不了,你不说是今天有七批敌机吗?吴太太,你走罢,你孩子多,回头大批敌机投弹,骇着了孩子。”吴太太听到这话,就不愿和先生闹别扭了,扶着竹手杖,又开始爬山。李先生站在走廊的角端,看到这一群人走去,心里正在想着,怎么这么多年夫妻,全是闹别扭的?正在出神,有人遥远地叫道:“李先生,你没有走?”看时,是山溪对岸的邻居石正山教授。他家的屋子,和这里斜斜相对,大水的季节,倒是一溪流水两家分。他们的草房子,一般有条临溪的走廊。在无聊的时候,隔着山溪对话,却也有趣。他的走廊下,山壁缝子里,生出两株弯曲的松树,还有两丛芭蕉,倒也把这临溪茅舍,点缀得有些画意。便道:“你怎么没有躲呢?我看到你太太带孩子都到洞子里去了。”石正山道:“我刚刚由城里回来,一身的汗,先擦个澡,喝碗茶,我这沟下有个小洞子,敌机来了,就钻一钻罢。”李先生道:“你要开水,我这里现成。”他还不曾答言,他家里出来个女郎,端了一只茶碗,送将过去。
这个女郎是石先生的丫头。但既为教授,无蓄婢之理,就认为义女。她倒是和孩子受同等待遇一般,叫着爸爸妈妈。她十八岁了,非常的能干,挑花绣朵以至洗衣做饭,无所不能。而且,由义母亲自教导,还很认得几个字。石先生这个家庭组织,她是个强有力的分子。石太太有这样一个义女,减轻了不少主妇负担,家里也就不必再用老妈子。因之她对这位义女,是另眼相看,怕的是她有辞职之意。这丫头对于太太的命令,除了全体驳回,有时还狠狠顶撞几句,石太太倒也一笑置之。石先生对此,大不以为然,以为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能民主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对于这义女,是拿出一种严父的身份。当着家人,很少和义女透出笑容。石先生对太太的命令,无不乐从,也不敢不从。只有对待丫头的态度,始终和太太唱着反调。石太太对先生的抗命,向来是不容许的,但反对自己宽待丫头这一点,石太太却例外地不予计较。今天太太带孩子躲警报去,留着丫头在家里暂时看门,等候养父回来,同他一路进洞。石先生一回来,在门口先叫了一声:“太太,快去躲洞子罢。今天情形紧张。”、丫头迎出来道:“妈妈早走了。”石先生这就笑道:“小青,你胆子大,你就不躲?”
小青道:“我走了,谁给你开门呢?你不洗脸喝茶吗?”石先生道:“小青,你一天也够累的,打洗脸水我自己来;你给我弄一碗茶来喝罢。”石先生进屋去脱衣抹了身上的汗,站在走廊上来纳凉,看到李先生,他就先叫了一声。李南泉对于石教授没有多大的交情,不过是为了同村子住,见着就点头而已。这时,他遥远打着招呼,倒不知道是何用意。站在走廊角上定了一会神,见石先生走进屋子去,不到几分钟,却又走了出来,而且是四处张望一番。李先生觉得他有点不愿人家看他房子似的,这就不再打量了。走上山坡去,对山下广场看了一会,见那两个红球,还是红鲜鲜地悬在高空。由平常的经验说空袭警报一刻钟上下,就应当放紧急警报,今天由空袭,这一段间隔,距离得太远,倒不明白什么缘故,他看了一会,自行走回家来。警报之刺激人,也就是那开始的十来分钟。到了二十分钟后,心理上也就慢慢地松懈下来。他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听到隔壁邻居,还有人说话,就伸头看了一看。却见那主妇奚太太拿了一本书,在走廊下说话。她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就是大英王国,不列颠是打不倒,也不会分裂又联合各党的王国,英国现在还有皇帝,所以叫王国。”李南泉一听,心想这位太太给谁在解译大英王国?她倒是先看到了,笑道:“李先生没有去躲警报?”李南泉道:“放了紧急再走罢。”奚太太向来胆大。她笑道:“我不怕。一放警报,我的家庭大学就开课,我给孩子补习功课。老实说,中学堂里,无论哪一门功课,我都可以教得下来。”奚太太说的是普通话,容易懂。但她有强烈的下江音尾,如“怕”读“薄”之类。
李南泉点着头笑道:“奚太太多才多艺,没有问题。不过,你也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了。”奚太太道:“你是说不会教唱歌?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歌都会唱,现在……”李南泉立刻接着笑道:“现在你还年轻啦。”奚太太听了这话,两眉一伸,立刻笑了起来;她是张枣子脸,两头尖,牙齿原是乱的,镶了三粒金托子假牙。眼角向下微弯着,带了好几条鱼尾纹。这一笑之中,实在不能引起对方的多少美感。但她依然笑道:“我倒是不吹牛,于今摩登太太那套本领,全是化妆品的工夫。我有化妆品,我不照样会摩登起来?”李南泉听了,哈哈一笑,但立刻觉得不妥,便道:“奚太太,你猜我笑什么?我笑你这是很大的一个失策,太太不摩登,那是很难于驾驭先生的。”奚太太将肩膀一扛,鼻子一耸,摇着头道:“我们家奚敬平,是被我统治惯了的。慢说轨外行动他不敢,就是喝酒吃香烟,没有我的许可,他也不敢自己作主。你看他由城里回来,抽过纸烟没有?”李南泉昂头想了一想,点头道:“果然的,我没有看到奚先生吸过纸烟。奚太太真是家教严明。不愧说是家庭大学。”奚太太道:“你那句话没有说完。你说我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来,我倒想不出。小学功课,我还有教不来的吗?”李南泉道:“我想,国语这一课,你该不行吧?”她将右手的书,在左手一拍,操着下江口音道:“那我太行了。我自小就学过注音字母。”
李南泉笑道:“也许你讲国语的时候,可以蹩着说出来。可是在平常谈话的时候,你的下江口音是很重的。”奚太太听说急了,抢着道:“这句闲窝(话),我不能承仍(认),我小的十(时)候,在学号(校)里演过窝结(话剧)。”李南泉笑道:“我的小姐,你看,你这一急,接二连三的下江话,你还演话剧呢!”奚太太也笑了,于是向这边屋角走近了几步,隔着廊檐外一段屋檐,笑道:“李先生,我喜欢和你谈天,你说的话是怪有趣的。天天你都去躲警报,今天情形更紧张,你为什么反倒不走?”李南泉道:“因为今天紧张,我得陪着太太躲洞子,随时听用。”奚太太抬起一只手来,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呵欠。但她立刻拿起左手的那本书,将嘴掩着。她笑着把眼角的鱼尾纹,又条是条地掀起。因道:“李先生,你对太太是忠实的。本来,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太太,那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摇摇头道:“比黄脸婆子略胜一筹罢了。站在奚太太一处,那就差之远矣。”奚太太高兴极了,不觉说了一句川语道:“你客气啥子,我向来不化妆。”李南泉笑道:“你无须化妆呀!”奚太太听说,眉飞色舞,笑得假牙的金托子全露出来。这时她十一岁大的男孩子,拿了一册英文走过来,伸着书问字。她看也不看,昂着头道:“那有什么不知道?
小孩子道:“两个人怎么念呢?”奚太太道:“多数加,有什么不知道,twomans,”说着她头又是一扬。李南泉听到奚太太这样教她孩子的英文,真有点骇然。可是他知道的,她是一位最好高的妇人,决不能当了她孩子的面,真截说她的错误,便沉默了一下,没有作声。奚太太道:“李先生,你正在想什么?”他是低了头望着走廊前那道干沟的,这就抬起头来笑道:“我所想的,也正是和管家太太们一样的问题。这样不断地闹着警报,市面受影响,东西恐怕要涨价。假如明天不闹警报的话,我想跑二十里去赶回场,买两斗米回来。”奚太太笑道:“是不是青山场?我们明天一路去,好不好?”李南泉道:“来回是三四十里路,你走得动吗?”奚太太道:“我有什么走不动?石正山的太太,一个礼拜,她要到青山场去三次。这位太太,我是佩服之至,现在菜油卖一百多元了吧?她现在还是吃八元一斤的菜油,人家是老早预备下了的。”李南泉道:“她家那个丫头小青,也很能干,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奚太太道:“的确是可以羡慕。我这里有这么一位小姑娘,那就好了。”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这个买贱价苦力的算盘,那是打不得的。你要当心奚先生年纪还不大。”
奚太太冷笑了一声,她又不免昂起头来,因道:“这个我放心,我有这么一个主张,丈夫讨小老婆,太太就讨小老公,而且必须是说得到做得到。在这种情形下,男子受到威胁,他才不敢为非作歹。”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头,没有敢多说什么。因见大路上,有人背了小包袱向山口里面走,便道:“躲警报的人回来了?”那个过路的人笑道:“他们防护团得来的消息,说是敌机由川北直袭成都,看那样子,也许不会到重庆来。”奚太太笑道:“你看,还是我有把握吧?我并不躲,省得跑这次冤枉路,你还不快去接你太太回来?”李南泉正踌躇着,却见杨艳华又同着两个女戏子,在对面山路上经过。他就故意掉过脸来和奚太太说话,只当没有看到。一会儿工夫,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三个人全来了。只得迎上前笑道:“欢迎欢迎。可是门倒锁着,钥匙在太太身上,不能请三位到里面去坐,抱歉之至。”那另两位戏子,一个是唱小生的,一个是唱花旦的,都在三十上下,可说是老江湖。那个唱花旦的,有时还反串小丑。她倒是毫不在乎,头上却也梳了两个小辫,穿件旧黑绸长衫,衣襟上统共只扣了两个纽袢。光着腿赤着脚,穿着麦草编的凉鞋,手里拿着芭蕉扇,两只手搓了扇子柄消遣。
她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先生,我向你们借东西来了。”杨艳华笑道:“你也慢点开口吧!人家认识你吗?”她笑道:“唱戏的人天天在台上鬼混,几百只,几千只眼睛全望着他,不熟也熟,李先生一定知道我是胡玉花吧?这个唱小生的小胖子王月亭,你一定也认得。”说时,她将手上的芭蕉扇倒拿着,把扇子对着王月亭点了几点。那姓王的倒是有点难为情,把一条手帕放在嘴里,将牙齿咬着,两只手拿了手帕的另一端,微微地笑着。李南泉道:“三位小姐,我全认得。要借什么东西呢?挑我有的罢。”她笑道:“躲起警报来,真是闷得慌,我们想和你借两本小说看看。”李南泉笑道:“有的,不过门锁了,我没法子拿。我太太回来了,让她送到你们家去。”杨艳华道:“那可不敢当,还是我们自己来罢。”李先生正想表示着拒绝,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奚太太在隔壁屋子走廊下微笑,便表示了不在乎的样子,因道:“那也好。我太太最喜欢看小说,书都堆在书架子上,你们自己来挑罢。”杨艳华笑道:“解除了警报,我们照样要唱戏的……”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却有一种很粗暴的声音,叫道:“杨艳华,你好安逸,在这里躲警报呢。”她“哟”了一声,笑道:“刘副官,也走到这儿来了?”说着话,她就带着两个女伶,走上溪对岸山路上去了。
那个刘副官就站在路头上等她。他穿了件蓝绸短袖衬衫,腰上的皮带,束着一条黄色卡叽裤衩,下面光着半截腿子,踏了双紫色皮鞋。头上盖着巴斗式的遮阳帽,手里拿了根乌漆刻字手杖。这是在重庆度夏最摩登的男装,手中不方便的人是办不到的。李南泉老远地看了这家伙一眼,觉得他派头十足,就打算踅过屋角去,避开了他。却听到他大声道:“那不行呀!我的客都请好了,你若是不到,你赔我酒席钱。”杨艳华站在他身边,像是做哀告的样子。还听到她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刘副官,你得原谅我。我决不能平白无事的不唱戏。我若是唱完了戏再到公馆里去,那又太晚了。”刘副官道:“不唱戏要什么紧!那一晚上的戏份,算我包了就完了。”李南泉听了这话音,分明是杨艳华在受着压迫。虽是没有力量给她解围,说也奇怪,立刻一阵无名火起,两只脚再也走不开去,就睁着眼向对面山麓人行路上望着。见那刘副官拿起粗手杖,像发了疯似的,乱刷着山上的长草,抽得长草呼呼作响。他道:“没有错,你来就是。一场牌,那不就给你赢个万儿八千的,你还怕不够你的戏份?你们唱一晚戏,能卖多少张票?”杨艳华道:“倒不完全是戏票问题。”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小了。李南泉在这遥远的地方,就听不清楚。不过看她站在那里的姿势,仿佛是向刘副官鞠着躬。那刘副官依然是拿了手杖,向山草上扫荡,那气焰是非常嚣张的。
这就听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艳华,就是那么说罢。我们明天一路到刘公馆去就是了。刘副官的面子,那有什么话说。”那刘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钩子,将手杖在空中舞着个圈圈,又顺手掀了那帽子,向后脑勺子挂着,挺了胸道:“我反正是这样预备下了,就看你杨老板赏脸不赏罢。”说着,他大开着脚步,向山口上走了去。这三个女戏子,站在路头上,对了刘副官的后影,有点出神。随后她们集合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遥遥地对她们望着。杨艳华正回过头来向这里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点了两下头,李南泉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两个同伴,都点了几点头,那意思是叫他过去。女人的招呼,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她三人这样的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胡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这事是不是岂有此理?那老刘硬叫我们放了戏不唱,让我去陪他们打牌。这简直是叫条子的玩意……”杨艳华瞪了她一眼,拦着她道:“你还怕人家不知道,站在路上就这样大声疾呼,什么话你都说得出来。”胡玉花道:“本来是嘛!你以为人家把我抓了去了,还把我们当上宾吗?”李南泉还不曾答言,却有人插言道:“谁请胡老板去当上宾?我们请过两三次,都请不到。”回头看时,正是今天早上要躲开的那个游击商人老徐。
虽然这个时候,在重庆穿西装,已是第一等奢侈生活,可是这位徐老板,倒是穿着一套挺括的拍力司米色衣服。胸前飘着白底红花的漂亮领带。只是他瘦得像只猴子似的,满脸的烟容,两只眼睛落下两个大框子,鼻子高耸起来,上下嘴唇都各自缩着,露出里面两排马牙齿。这一看之下,心里就发生了一种厌恶,便向他点了两点头。老徐倒是表示更为亲热,老早地伸出手来为礼。李南泉只好和他握了一握,说了声“好久不见”。老徐笑道:“老兄,我今天找你两回了,不是来追刘副官,今天又碰不着。李南泉不愿他把所要说的话说下去,因道:“你要找刘副官,你就赶快追上去吧。他也是刚刚走的。”老徐笑道:“我们刚才在一处的,我晓得。我们现时正做一桩买卖。不是警报我们就进城了。不久,我要到衡阳去一趟,若是交通便利的话,我还走远一点。老兄要什么东西,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回来。”李南泉笑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倒有些东西要你带出去。”老徐愕然道:“是金子吗?还是关金?这些东西,带起来都很便利。”李南泉将手拍了身穿的一件旧蓝布大褂道:“你看我这么一副穷相,会有金子关金吗?我要你带去的,是几句闲话。你可以告诉前方人士,大后方虽然让敌机炸得很凶,虽然有人发国难财,可是大多数的国民,他们还是坚持着抗战到底。”
老徐听他说的是这种话,既觉得迂腐,又觉得扯淡,便微笑道:“我们做商人的,哪里管这些国家大事,你还是和我谈谈生意经罢!”李南泉说了句“隔行”,转身就要走开。那老徐比他更快,一把将他衣袖扯住,笑道:“你别忙,我要和你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前次托你的一件事,怎么样?这在你是不费什么力的。”李南泉沉着脸子道:“老板,你不是自己说了吗?你是商人,你不管国家大事。当新闻记者的人,正和你相反,国家大事要管,国家小事也要管。你要一个新闻记者的名义,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个国家大小事全不管的人?”老徐笑道:“我上了当。原来你先绕一个弯子说话,把我的嘴堵上。可是你要晓得,我要一个新闻记者名义,我并没有要报馆里给我薪水,它无非是一张秀才人情。我若有工夫,也可以把前方的新闻寄了来的。”南泉摇着头淡笑道:“这些话都不必去提它。记者这名义不值钱,你何必去要,值钱,人家又岂能白给?”那老徐被他的话问窘了,正不好再说什么,却听到半空“呜呼呼”又是一阵警报器发声。杨艳华一手拉了胡玉花,一手拉了王少亭,也是转身就走,口里还道:“紧急警报来了,走吧!”老徐放开了李南泉,伸长了两手,在路上一拦,笑道:“不要害怕,这是解除警报。”听了这话,大家都静静地偏了头向半空里听了去。那警报声,果然呜呜地拖着长响,并没有吱呀吱呀地转弯。杨艳华更是内行,在警报器一响的时候,她就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看到长针走了两分半钟,而警报器声还在长空呜呜地响着,便踢着足笑道:“好了好了,解除解除。”
第三章
斯文扫地
这让老徐说准了,笑道:“我说不用着急吧?走,我们下山坐茶馆去。”胡玉花将嘴一撅,头又一扭道:“你怕我们这唱花旦的孩子,还不够招摇撞骗的,还要坐茶馆去卖相呢。”杨艳华皱了眉道:“你这嘴实在是没有一点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真是糟糕。”老徐笑道:“你们在台上不怕人看,在台下就怕人看吗?”杨艳华道:“真的,我要和李先生借几本小说书看。你在那里喝茶,回头我就来,我也正有事和你商量。”老徐眯了眼,笑着将马牙齿全露了出来,点着头道:“我恭候不误。”杨艳华对于他的话,根本没有加以理会,转身就向山坡下面走。这里一条路,直通木板桥上去,这是通到李南泉家里去的。他站在路头上踌躇了一会子,却没有跟着走。她到了那屋子走廊上,看到李先生不曾下来,就回转身来,向他招着手笑道:“你来呀,我等着你呢。”李南泉笑道:“请你等一等,解除了,我得去到洞子里去接我太太。真是对不起,请你在走廊上等一下。那里不也是很阴凉的吗?”他这样说着,才转回身去,却看到太太衣服上,沾了许多污泥,一手提着布包袱,一手牵着玲儿,脸上现出十分疲倦的样子。已是悄悄地站在身边。她微笑着道:“你有先知之明,知道今日敌机不会来,在家里招待上宾。”李南泉要说什么,看那三位坤伶,都站在走廊上望着自己。若不辩白吧,这又实在是一桩冤枉。因笑道:“我正要去接你呢!你倒是回来了。”
李太太笑道:“你还是招待客要紧。天天跑警报,你接过我几回?”李先生觉得夫人这话,充分地带着酸味。所幸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倒未必为杨艳华所听见,只好不作声。那杨小姐倒毫不介意,在走廊上说了句“李太太回来了”,就迎接过来。她看到李太太牵着小玲儿,又提了包袱,便笑道:“李太太,你是太累了。警报真是害人。”说着,人已走近。李太太点着头笑道:“失迎得很,难得来的,坐会儿罢,咱们聊聊天。咱们这北京妞究竟说得来。”杨艳华蹲下地去,两手搂着小玲儿,笑道:“你认不认得我?”小玲儿将手摸了摸她的小辫子,笑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是杨艳华。那个是胡玉花,那个是王少亭。”说着,她把小手指着走廊另两个坤伶。李太太笑道:“这孩子没大没小,叫姨妈。”杨艳华笑道:“这小妹妹真有意思,李先生常带她去听戏。小妹妹,你会不会唱?”小玲儿将两只小手摸了杨小姐的脸,笑道:“我会唱苏三。”说着,将右手比了个小兰花形,头一扭,扭得童发一掀,她学着小旦腔唱道:“苏三离了红的县,将身来在大姐前。”李南泉拍着手哈哈大笑。小玲儿指着她爸爸道:“哼!唱对了,你就笑。今天晚上,该带我去听戏吧?”
李南泉道:“好的,你拜杨姨作老师。”杨艳华牵着她的小手向家里引,笑道:“拜我作老师,别折死我。这孩子挺聪明的,别跟我们这没出息的人学,好好念书,作个女学士。实不相瞒,我还想拜李太太作老师呢。老师,你收不收我这个唱戏的作学生?”说时,回过头来望着李太太。这句话说得李太太非常高兴,她笑道:“杨小姐,你说这话,就不怕折死我吗?就是那话,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咱们交个朋友,这没有什么。”她在高兴之余,赶快在身上掏出了钥匙,将门开着,把三位女宾引了进去,那王嫂也提着包袱,引着孩子回来了。李太太笑道:“快烧开水罢。”杨艳华道:“逃警报回来,怪累的,休息休息,别张罗。”李太太道:“我们是没什么招待,只好是客来茶当酒。”胡玉花向同伴笑道:“李太太是个雅人,你看她,全是出口成章。”李太太笑道:“雅人?雅人的家里,会搞得像鸡窝一样?我也是无聊,近日来日子长,常跟着我们这位老师念几句旧诗。”说着向李南泉笑着一努嘴。杨艳华笑道:“李先生,你们府上是反串《得意缘》,太太给先生作徒弟的。”他笑道:“家庭的事,你们作小姐的人是不知道的。我有时照样拜太太作老师。”他说着话,正在把太太躲警报的东西,一样样地向后面屋子里送。那个唱小生的王少亭,倒是不大爱说话的人,看了只是抿嘴微笑。杨艳华道:“你笑什么?”她低声笑着道:“你这才应该学着一点吧!你看李太太和李先生的爱情是多么浓厚。”
这轻轻的言语,恰恰女主人听到了,她笑道:“这根本谈不上,我们已是老夫老妻,孩子一大群。”她说着话时,将靠墙桌上反盖着的几只粗瓷茶杯,一齐顺了过来。杨艳华道:“你还是别张罗,我们马上就走。来此并无别事,和您借几本小说书看看。料无推辞的了。”李太太笑道:。“杨小姐三句话不离本行,满口戏词儿。”她笑道:“真是糟糕,说惯了,一溜就出了嘴。有道是……”她立刻将手蒙了嘴,把话没说下去。胡玉花笑道:“差不点儿,又是一句戏词。”于是大家全笑了;李先生在里面屋子里,也笑了出来。李太太在一种欢愉心情下,指着竹制书架子笑道:“最下那一层堆着的,全是小说,三位小姐自己拿罢。”杨艳华先道了声谢,然后在书架子上挑好了两套书放在桌上。因道:“李太太,我绝对负责,全书原样归还,一页不少。”李太太笑道:“少了也不要紧,咱们来个交换条件,你把《宝莲灯》给我教会。”杨艳华道:“这还成问题吗?只要你有工夫,随便哪天,您一叫我我就来。”李先生笑道:“杨老板,你若给我太太说青衣,你得顺便教给我胡子。”太太玩票,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和别人配戏。”李太太笑道:“你听听,他可自负得了不得,我学戏是专门和她当配角的。”胡玉花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李先生是怕人家占去了便宜。其实那是无所谓的。我们在台上,今天当这个人的小姐,明天当那个人的夫人,我还是我,谁也没沾去我一块肉。怕人家占便宜就别唱戏。唱戏就不怕人家占便宜。”杨艳华站在一边,只管把眼瞪着她。但是她全不理会,还是一口气要把话来说完。杨艳华将书夹在腋下,将脚微微一顿道:“走罢!瞧你。”胡玉花向李氏夫妇道着“再见”,先走了。主人夫妇将三位坤伶送走了,还站在走廊上看她们的背影。那邻居吴教授,敞开了身上的短袖子衬衫,将一条半旧毛巾塞到衣服里去擦汗,口里不住地哼。
李先生笑道:“吴先生可累着了。”他叹了口气道:“俺就是这份苦命,没得话说。”说着,他一笑道:“俺就爱听个北京小妞儿说话。杨艳华在你屋子里说话,好像是戏台上说戏词儿,俺也忘了累了,出来听听,不巧得很啦!她又走了。俺在济南府,星期天没个事儿,就是上趵突泉听京韵大鼓。”吴太太在她自己屋子里插嘴道:“俺说,伲小声点儿吧,人家还没走远咧!这么大岁数,甚么意思?”吴先生擦着汗,还不住地摇着头,咬了牙笑。李太太道:“吴先生这一笑,大有文章。”他笑道:“俺说句笑话儿,她都有点儿酸意。李太太,你是开明分子,唱戏的女孩子到你府上来,你满不在乎。”李太太还不曾答言,隔壁邻居奚太太走过来了。她头上扎了两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身上新换了一件八成旧的蓝花点子洋纱长衫。光着脚,踏着一双丈夫的漆皮拖鞋,滴答滴答,响着过来,像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她笑道:“李太太是老好先生,我常要打抱不平;她是受压迫的分子。”李先生抱着拳头拱拱手笑道:“高邻!这个我受不了。当面挑拨,我很难说话。奚先生面前,我也会报复的。”奚太太将头一昂道:“那不是吹,你报复不了。老奚见了我,像耗子见了猫一样。”那位吴先生在走廊那头,还是左手牵着衬衫。右手拿着毛巾擦汗。又是咬着牙,捻着花白胡桩子笑。奚太太立刻也就更正着道:“也并不是说他怕我。我在他家作贤妻良母,一点嗜好都没有,他不能不敬重我。”
李太太笑着,并不曾答一句话,转身就要向屋子里走。奚太太抢着跑过来几步,一把将她的衣服抓住,笑道:“老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不要紧,我们妇女们联合起来。”她说时,把左手捏了个拳头举了一举。李太太被她扭住了,可不能再置之不理,因站定了笑道:“你说的话,我完全赞同。不过受压迫,倒也不至于。我们两口子,谁不压迫谁。唯其是谁不压迫谁,半斤碰八两,常常抬杠。”奚太太随着她说话,就一路走到她屋子里去。李南泉将两手背在身后,还是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着。吴先生向他招了两招手,又点点头。李先生走了过去,吴先生轻轻道:“这位太太,锐不可当!”李南泉笑道:“那倒没有什么。躲了大半天的警报,早上一点东西没吃,而且每天早上应当灌足的那两杯浓茶,也没有过瘾。”他正说到这里,佣人王嫂,一手端了一碗菜,走将过来,笑道:“就吃晌午了,但是没有啥子好菜。”李先生看时,她左手那碗是黄澄澄的倭瓜块子,右手那碗,是煮的老豌豆,不过豌豆上铺了几条青椒丝,颜色倒是调合的。他正待摇摇头,大儿子小白儿,拿了一张钞票,由屋子里跑了出来。便叫住道:“又跑,躲警报还不够累的。”小白儿望了父亲道:“这又怪人,妈妈说,老倭瓜你不吃的,老豌豆又不下饭,叫我去给你买半斤切面来煮得吃。还有两个鸡蛋呢。”
李南泉心里荡漾了一下,立刻想到太太对奚太太这个答复,实在让人太感激了。他怔了一怔,站着没有说出话来。小白儿道:“爸爸,你还要什么,要不要带一包狗屁回来?”吴春圃还在走廊上,笑道:“这孩子不怕爸爸了,和爸爸开玩笑。”李南泉笑道:“他并非开玩笑,他说的狗屁,是神童牌纸烟的代名词。”因向小白儿道:“什么也不用买,你回去吃饭。刚刚由防空洞里出来,又去上街。”小白儿踌躇了一会子,因道:“钱都拿在手上,又不去买了。”李南泉道:“我明白你的用意,一定是你妈答应剩下的钱给你买零嘴吃,你不用跑,那份钱还是给你。进去吃饭罢。”小白儿将手上的钞票举了一举道:“那我拿去了。”说毕,笑着一跳,跳到屋子里去了。李先生站在走廊上,听到奚太太在屋子里唧哩呱啦地谈话,便来回地徘徊着,不肯进去。奚太太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看到他的行动,便抬着手招了两招,笑着叫道:“李先生,你怎么不进来吃饭?你讲一点男女授受不亲吗?”他没法子,只好进屋子去。太太带了孩子,已是围了桌子吃饭。奚太太伏在小白儿椅子背上,看了大家吃饭,笑道:“李先生,你这样子吃苦,是你当年在上海想不到的事情吧?”李南泉道:“这也不算苦。当年确曾想到,想到的苦,或者还不止是这样。但那并没有关系。怎么着也比在前线的士兵舒服些。你看对面山上那个人。”说着,他向窗子外一指。
大家向窗外看时。见一位穿蓝布大褂,架着宽边眼镜的人,从山路上过去。他左手提着一只旧麻布口袋,右手提着一只篮子,走了一截路,就把东西放在路边上,站在路头,只管擦汗。李太太道:“那不是杨教授?”李南泉道:“是他呀!我真同情他,自己五十多岁了,上面还有一位年将八旬的老母。下面是孩子一大堆。他挣的薪水,只够全家半月的粮食。他没法子,让太太上合作社,给人作女工缝衣服。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上山砍柴,回家种菜。他自己是到学校扛平价米回家。为了省那几个脚力钱,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你看,那篮子里,不就是平价米?”奚太太道:“这个我倒知道,这位杨教授,实在是阿弥陀佛的人,穷到这样,他没有和亲戚朋友借过一回钱。上半年,他老太太病了,他把身上一件羊皮袍子脱下来,叫他的孩子,扛到街上卖。自己出面,怕丢了教授们的脸,不出面,又怕孩子们卖东西,会上人家的当,自己穿件薄棉袍子,远远地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着。我实在不过意,我送了一点东西,给他老太太吃。”李南泉道:“奚太太是见义勇为的人,你送了他什么呢?”奚太太踌躇了一会子,笑道:“那也不过是给她一点精神上的安慰罢了。”说到这里,正好她最喜欢的小儿子,站在门口,插言道:“那回是我去的。妈妈装了一酒杯子白糖,还有两个鸡蛋。”奚太太道:“胡说,一酒杯子?足足有三四两呢。快吃饭了,回去罢!”说着,她牵着孩子走了。
李先生站在桌子边,不由得深深地皱起眉头子。太太道:“叫孩子买面煮给你吃,你又不干;吃饭,嫌菜太坏。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别扭。”他半鞠着一个躬笑道:“太太你别生气,我们成日成夜的因小误会而抬杠,什么意思?”李太太把双竹筷子插在黄米饭里,两手扶了桌沿,沉着脸道:“你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奚太太一走,你就板着那难看的面孔。她无论说什么,我也没有听一句,你生什么气?”李先生笑道:“言重一点儿吧?太太!不过,这句骂,我是乐于接受的。这是((红楼梦》上姑娘们口里的话。凭这一点,我知道你读书大有进步,所以人家说你出口成章。但是你究竟是误会。刚才,也许是我脸色有点不大好看。你要知道,那是我说她夸张得没有道理。送人家一酒杯白糖,两个鸡蛋,这还值得告诉邻居吗?你为人可和她相反,家里穷得没米下锅,只要人家开口,说不定你会把那口锅送人。你是北平人说的话,穷大手儿。”李太太的脸色,有点和缓过来了,可是还不曾笑。李先生站在屋子中间,躬身一揖,操着戏白谴}.“卑人这厢有礼了。”李太太软了口气,笑着扶起筷子来吃饭,摇摇头道:“对付你这种人,实在没有办法。”吴教授在外插言笑道:“好嘛!你两口子在家里排戏了。”李先生笑道:“我们日夜尽抬杠,我不能不装个小丑来解围。”说着,走出门来,见吴先生扣着衬衫纽扣,手下夹了条扁担,向走廊外走。那扛米的杨先生在隔溪岸上道:“咦,居然有扁担。”吴先生举着扁担笑道:“现在当大学教授,有个不带扁担的吗?”
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这话,相当幽默。”他笑道:“俺也是套着戏词儿来的,《双摇会》里的高邻,他说啦,劝架有不带骰子的吗?”他说着,那是格外带劲,把扁担扛在肩上。那位扛米的教授,倒还不失了他的斯文一派,放下米袋米篮子,就把卷起的蓝布长衫放下,那副大框子老花眼镜,却还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他向吴先生拱了两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吴教授道:“赶上这份年月,咱不论什么全要来。”说着,操了句川语道:“啥子不敢当?来罢?”说着,把扁担向口袋里一伸,然后把那盛米的篮子柄,也穿着向扁担上一套,笑道:“来罢?仁兄,咱俩合作一次,你是子路负米,俺是陶侃运甓。”那位杨教授弯着腰将扁担放在肩上。吴先生倒是个老内行,蹲着两腿,将肩膀顶了扁担头,手扶着米袋。杨教授撑起腰之后,他才起身。可是这位杨先生的肩膀,没有受多少训练,扁担在蓝布大褂上一滑,篮子晃了两晃,里面的米,就唆的一声,泼了不少在地面。吴教授用山东腔连续地道:“可糟咧糕啦!可糟咧糕啦!放下罢,放下罢,俺的老夫子。”杨教授倒是不慌不忙蹲着腿,将担子卸下。回头看时,米大部分泼在路面石板上,两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大框眼镜,拱着拳头道:“没关系,没关系,捧到篮子里去就是了。”吴春圃道:“不行,咱脑汁同血汗换来的平价米,不能够随便扔了。”他看到李南泉还在走廊上,这就抬起手来,向他招了两招笑道:“李兄,你也来,大家凑份儿热闹。我知道你家买得有扫帚,请拿了来。”
李南泉也是十二分同情这位杨教授的,说了声“有的”。在家里找着那把扫帚,立刻亲自送到隔溪山路上来。杨先生拱了两手长衫袖子,连说了几声谢,然后才接过扫帚去。吴先生笑道:“李先生,还得你跑一趟。没有簸箕,这米还是弄不起来。”杨先生弯下腰去,将左手先扶了一扶大框眼镜,然后把扫帚轻轻在石板拭着,将洒的零碎米,一齐扫到米堆边,一面摇着头道:“不用不用,我两只手就是簸箕,把米捧到篮子里去就是。”吴春圃笑道:“杨先生,你不行,这样斯斯文文的,米在石头缝里,你扫不出来。”李南泉因他说不用簸箕,并未走开,这就笑道:“这就叫斯文扫地了。”这么一提,杨、吴两个恍然大悟,也都哄然一声笑着。杨先生蹲在地面,他原是牵起长衫下襟摆,夹在前面腿缝里的。他笑得周身颤动之后,衣襟下摆,也就落在地上。吴教授笑道:“仁兄这已经够斯文扫地的了,你还要把我们这大学教授一块招牌放到地下去磨石头。”杨先生看了这泼洒的米,除了中间一堆,四处的零碎米粒,在人行路的石板上,占了很大的面积。若是要扫得一粒不留,那就不知道要扫起好多灰土来。这就把扫帚放下,两手合着掌,将小米堆上的米粒捧起,向篮子里放去。恰是这路面上有块尖嘴石头,当他两手平放了向米堆上捧着米的时候,那石尖在他背上重重划了一下,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李先生道:“出血了,我去找块布来,给你包上罢!”杨先生道:“没关系,流点汗,再流点血,这平价米吃得才够味。”说着,他在衣袋里掏出一条成了灰色的布手绢,将手背立刻包扎起来。站起后扶着扁担,向吴先生道:“不到半升米,牺牲了罢!不过我们的血汗,虽不值钱,农人的血汗是值钱的。一粒米由栽秧到剥糠壳,经过多少手续。你家不是养有鸡吗?你可以吩咐你少爷,把家里鸡捉两只来这里吃米。不然这山路上的人来往地踩着,也作孽得很。”吴春圃道:“你这话有理之至。就是那么办。”李南泉笑道:“那我还要建议一下。既然这粮食是给鸡吃的,就不怕会扫起了沙土,你两位可以抬米走。我来斯文扫地一下,把这米扫起。用簸箕送到吴先生家里去。这点爱惜物资的工作,我们来共同负担。”吴先生笑道:“那么,我家的鸡,未免不劳而获了。”李南泉笑道:“它有报酬的。将来下了鸡蛋,你送我两个,这斯文扫地的工作,就没有白费了。”于是三位先生哈哈一笑,分途工作。李南泉在家里找了簸箕来,把米扫到那里面去。正是巧得很,就在这个当儿,城里来了四位嘉宾。两男两女,男的是穿了西服,女的是穿了白花绸长衫,赤脚蹬着漏花帮子高跟皮鞋,她们自然是烫了发,而且是一脸的胭脂粉。两位男士,各撑着一柄花纸伞,给女宾挡了阳光。李南泉并没有理会,拖着身上的旧蓝布长衫,继续在扫地。其中一位女宾,“咦”了一声道:“那不就是李先生?”
李先生回头看时,手提了扫帚站起来,点着头笑道:“原来是金钱两位经理!这位是金夫人,这位是……?”他说着,望了后面一位穿白底红花绸长衫的女人,再点了个头。后面那位穿法兰绒西服的汉子笑道:“这位是米小姐,慕名而来。”李先生道:“不敢当,金钱二位,要到茅舍里坐坐吗?”那位金经理,是黄黑的面孔,长长的脸,高着鼻子,那长长的颈脖子,在衬衫领上露出肉来,也是黑的,和他那白哔叽西服,正是相映成趣。在他的西服的小口袋里,露出了一串金表练,黄澄澄的,在他身上添了一分富贵气,也就添了一分俗气。他笑道:“老钱,我们不该同来。我们凑在一处,恰好是金钱二字,乐得李先生开我们的玩笑。”钱经理笑道:“那也好,金钱送到李先生家里去,给李先生添点彩头。”李先生将扫帚向隔沟的草屋一指,笑道:“那就请罢!”说毕,他依然把地下那些碎米,扫到簸箕里去。两手捧着扫帚簸箕,在前引路。那米小姐和金太太对于慕名来访的李先生,竟是一位自己扫米的人,不但失望,还觉有点奇怪,彼此对看了一下。李先生倒没有加以理会,先将米送到吴家去,然后引了四位嘉宾进屋。李太太将孩子交给王嫂带走了。自己也是在收拾饭后的屋子,舀了一木盆水,揩抹桌凳。看到两位西装客,引两位摩登女人进来,透着有点尴尬,便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我们是难民区,不要见笑。”
女人是最爱估量女人的。这两位女宾对女主人也看了一看。见她苗条的个子,穿件旧浅蓝布长衫,还是没有一点皱纹;脸上虽没有抹上脂粉,眉清目秀,还不带乡上黄脸婆的样子。和这位拿扫帚的男主人显然不是一个姿态。将首先不良的印象,就略微改善了一点。那位金经理夫人,说口上海普通话,倒是善于言辞的,点着头道:“我们是慕名而来,来得太冒昧了。”李南泉对于他所说,根本不能相信。他心里猜着两件事:第一,他们想在此地找间房子避暑带躲警报。第二,他们在买卖上,有什么要利用之处,自己又是最怕这类国难富商的,也就只得含糊着接受这客气的言辞。分别让着来宾在竹椅旧木凳上坐下,先笑道:“对不起,我不敢给客人敬纸烟。因为我的纸烟,让我惭愧得拿不出来。”金先生笑着说声“我有我有”,就在西服怀里,把镶金扁平纸烟盒子取出。他将手一按小弹簧,盒子盖儿自开,托着送到主人面前,笑道:“来一支,这是香港货,最近运进来的,还很新鲜。”主人接过烟,钱先生就在身上掏出了打火机,来给点烟。主人答道:“当然这也是香港来的了。我很羡慕你们全身都是香港货。”钱先生道:“像李先生这样的文人,又不当公务员,最好就住在香港,何必到重庆来吃苦。而且是成天躲警报,太犯不上。”
李南泉点着头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这也各有各的看法。大家看着香港是甜,重庆是苦;也许有人认为重庆是甜,香港是苦;就算重庆苦罢!这苦就有人愿意吃。比如苦瓜这样菜,也有人专爱吃的,就是这档子道理。”李太太听他说到这里,恐怕话说下去,更为严重,这是人家专诚拜访的人所受不了的。便插嘴笑道:“其实我们也是愿意去香港的,可是大小一家人,怎么走得了?老早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现在也就不能谈了。你们府上住在哪里?金太太,有好的防空洞吗?”她故意把话闪开。金太太道:“我们住在那岸,家里倒是有个洞子,不过城里受炸的时候,响声还是很大。这些时候,空袭只管加多,我们也有意搬到这里来住个夏天,恐怕房子不好找吧!”李南泉道:“的确是不好找。一到轰炸季,这山窝子里的草棚子就吃香了。不过,能多花几个钱,总有办法。大不了自盖上一间,当经理的人,有什么要紧?金兄,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必为此事而来。”金经理口角里衔着纸烟,摇了两摇头,笑道:“你没有猜着。至多你也只猜着了一半。”说着,将下巴颏向钱经理一仰,接着道:“他二位喜期到了,有点事求求你。”那钱经理是张柿子脸,胖得两只小眼睛要合起缝来。听了这话,两片肉泡脸上,笑着向上一拥,看这表情里面,很是有几分得意。
李南泉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叨扰一杯喜酒了。有什么要兄弟效劳的吗?”金经理道:“为了避免警报的麻烦,他们决计把礼堂放在乡下。钱先生、米小姐都是爱文艺的人。打算请你给他们写点东西放在礼堂上,而且还要托李先生转求文艺界朋友,或者是画,或者是字,各赐一样,越多越好。除了下喜帖,恭请喝一杯喜酒,一律奉送报酬;报酬多少,请李先生代为酌定。我们的意思,无非是要弄得雅致一点。”李南泉笑道:“这倒是很别致的。不过……”那钱经理不等他说完这个转语,立刻抱了两只拳头,拱了几下手,笑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是要李先生帮忙的。”金经理又打开了烟盒子向主人翁反敬了一支纸烟,然后笑道:“这是有点缘故的,人家都说做商人的,离不了俗气,我们这就弄点雅致的事情试试。”李南泉对这两位商人看看,又对这两位摩登妇人看看,觉得在他们身上,实在寻不出一根毫毛是雅的,随着也就微笑一笑。钱经理还没有了解到他这番微笑,是什么意思,便道“李先生觉得怎么样?我以为文人现在都是很清苦的,提倡风雅的事,当然有些力量不足,我们经商的人有点办法,可以和文化界朋友合作。”李南泉点点头道:“钱先生的思想,高雅得很。不过文人不提倡风雅,不光是为了穷,也有其他的原因。”说到这里,钱先生向金先生使了个眼色,金先生了解了,就回复他,点了一点头。
这时,钱先生就站起来,在他身上摸出了一卷钞票,估量着约莫四五百元;在这个时候,这是个惊人的数目。因为米价一百五十元一老斗(新秤四十二三斤);猪肉卖十几块钱一斤。李先生每月的开支,也就不过是五六百元。平常很少有一次五六百元的收入。一见他掏出这么一笔巨款,已知道他是耍着商人的老套了,且不作声,看他说些什么。钱先生将钞票放在临窗的三屉桌上,因笑道:“这点款子,我们预备了作润笔的。我们除了李先生,就不认得文艺界朋友,请你给我代约一下。这里面有一半。是送给李先生作车马费的,也请你收下。”李先生摇着头道:“钱先生要这样处置,这件事我就不好办。诚然,我和我的朋友,全是卖文为活的;可是收下你的钱,再送你的婚礼,这成什么话?”金经理笑道:“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你是我们的朋友,请你送副喜联,或者写个贺屏,至多我们自己预备纸就是了,可是其他要李先生代约的人,并不认识钱先生是谁,他没有送礼的义务。于今纸笔墨砚,哪一样不贵?怎好去打了人家的秋风?”钱先生也点了头道:“这谈不上报酬,只是聊表敬意。不然,李先生代我们去找一点字画,是请人家向我这不相识的人送礼,也是很难启齿的吧?你只当代我收买一批字画,不是凑我的婚礼,这就很好处置了。”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但我们那一份,我不能收,请你为我人格着想。”
李先生这种表示,首先让两位女宾感到诧异。他拒绝人家给钱,竟把人格的话也说出来。难道他穷得住这样坏的茅草屋子,竟是连这样大的一笔款子都会嫌少?李南泉正坐在他们对面,已是看到她们面部一种不赞同的表情,继续着道:“我虽也是卖文为活,可卖的不是这种文;若是卖文卖到向朋友送礼也要钱,那我也不会住这样的茅草房子了。”他说话的时候,淡笑了一笑。钱先生看他的样子,那是充分的不愉快。拿钱给人,而且是给一位拿扫帚在大路扫米的人,竟会碰了他一个钉子,这却出乎意料。因望着金先生笑道:“这事怎么办?”金先生道:“李先生为人,我是知道的,既然这样说了,绝不能勉强。不过要李先生转请的人,似乎不能白白的要求。”他说话时,抬起手来,搔搔耳朵沿,又搔搔鬓发,似乎很有点踌躇。李南泉笑道:“那绝对没有关系,现在虽说是斯文扫地,念书人已是无身份可言了,可书呆子总是书呆子,不大通人情事故。凭我的面子也许可以弄到两三张字画,若是拿钱去买,那不卖字画的,他永久是不卖。卖字画的,那就用不着我去托人情了。”金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们就谨遵台命罢。在两个礼拜之内,可以办到吗?因为钱、米两位的喜期已是不远了。”
李南泉笑道:“就是明天的喜期,至少我这一份误不了事。”钱经理表示着道谢,和他握了一握手。回头向金先生道:“那我们就告辞吧。”金经理懂得他的意思,拿起放在竹几上的帽子,首先就走。其余三人跟着出来。李先生左手抓住钱经理的手,右手把桌子角上的钞票一把抓起,立刻塞在他的口袋里。因笑道:“钱兄这个玩不得,我们这穷措大家里,担保不起这银钱的责任。”钱经理要把钞票再送进门来,李南泉可站在门口,把路挡住了。他便笑着叫道:“老金,李先生一定不肯赏脸,这事怎么办?”姓金的摇摇头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李南翁,就是这么一点书生脾气,你就由着他罢。”姓钱的站在走廊上踌躇了一会子,向主人笑道:“简直不赏脸?”李南泉道:“言重言重。反正我一定送钱先生一份秀才情的喜礼就是了。”那姓钱的看看主人翁的脸色,并没有可以通融的表示,料着也不宜多说废话,这就笑道:“好罢,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在此地还要耽搁两天,明日约李先生李太太下山吃回小馆,这大概可以赏脸吧?”李南泉抬头看了看茅檐外的天色,因点着头道:“只要不闹警报,我总可以奉陪,也许是由兄弟来做个小东。”金、钱两位总觉得这位主人落落难合,什么也不容易谈拢来,也就只好扫兴告辞而去。
李太太对于这群男女来宾,知道非先生所欢迎,根本也就没有招待。客都走远了,见李先生还是横门拦着,便笑道:“你怕钱咬了手吗?你既是这样把钱拒绝了,他还会送回来吗?看你这样子,要把这房门当关口。”李南泉这才回转身来,笑道:“对不起,太太。我知道我们家这些时候,始终是缺着钱用。可是这两个囤积商人的钱,我没有法子接受。”李太太道:“我并不主张你接受这笔钱。不过你的态度上有些过火。你那样说话,简直让来人下不了台。你不会对人家说得婉转一点吗?”李南泉站着凝神了一下,笑道:“我有什么话说得过火了一点吗?这是我个性不好,不晓得外交辞令的缘故。”李太太笑道:“我又抓你的错处了。我每次看你和女戏子在一起,你就很擅长外交辞令了。”李南泉笑道:“这问题又转到杨杨艳华身上去了。今天解除警报以后,她们来借书,可是你满盘招待。”他口里这样说着,可是学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要找一个扯开话来的机会。正好吴先生已把抬米的工作做完,肩上扛着一条扁担,像扛枪似的,把右手托着;左手牵着他的衣襟,不住地抖汗。李南泉这就抢着迎了出去,笑道:“今天你可做了一件好事,如其不然,杨先生这一袋和一篮子米。要累掉他半条命。”吴先生满脸是笑容,微摆着头道:“帮朋友的忙,那倒无所谓,我很以我能抬米而感到欣慰,这至少证明我还不老。”
李南泉笑道:“俗话说,骑驴撞见亲家公。今天我就闹了这么一个笑话。当我在大路上扫地的时候,城里来了两对有钱的朋友。”吴春圃笑道:“那要什么紧?咱这份穷劲,谁人不知。”李南泉道:“自然是这样。不过他们笑我穷没关系。笑我穷,以致猜我见钱眼开,那就受不了。”吴春圃摇着头笑道:“没关系。随便人家怎么瞧不起我,我决不问人家借一个铜子儿。笑咱斯文扫地不是?来!咱再来一回。”说着,他很快将扁担放在墙壁下。将阶沿边放的一把旧扫帚,拿起就向门外山溪那边走。吴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怕个累。抬米没到家,又拿着一把扫帚走了。你还是越说越带劲。一个当大教授的人,老是做这些粗事,也不怕你学生来了看你笑话。”吴先生道:“要说出来,我就是为了你呢。明天早上拢起火来,你总是嫌着没有引火的东西。刚才我由杨先生那里回来,看到路边草地上有不少的刨木皮。用手一摸,还是挺干。扫回来给你引火,那不好吗?小南子,来!把那个小背篼儿拿上,咱爷儿俩合演一出拣柴。”他的第七个男孩子,今年七岁,就喜欢个爬山越岭。这时父亲一嘉奖他要去合演,高兴得了不得。说着一声来了,拉着背篼的绳子,就在地面上拖了起来。四川是山地,不但不宜车子,连挑担子,有些地方都不大合适,所以多用背篼。
背篼这个东西,是下江腰桶形的一个大竹篮子,用竹片编着很大的眼,篮子边沿上,用麻绳子纽两个大环子,将手挽着背在肩上,代了担子用。这里面什么东西全可以放,若是放柴草的话,照例是背篼里面一半,而背篼外面一半。人背着柴草来了,常是高过人头好几尺,像路上来了一只大蜗牛。教授们既是自操薪水之劳,所以每人家里,也就都预备下了背篼。吴少爷的一条短裤衩,裤带子勒不住,直坠到裆下去。上身穿着那件不衬衫,一顺地敞着纽扣,赤了两只脚,跑得地下啪啪作响。吴太太又在屋子里叫道:“爹也不像个爹,儿也不像个儿,这个样子,他带了孩子四处跑。”吴先生满不理会太太的埋怨,接过那背篼,笑嘻嘻地走。他刚一走上那人行路,就遇到隔壁的邻居奚敬平先生由城里回来。他是个有面子的公务员,而且还算独挡一面。因之他穿了一套白哔叽的西服,又是一顶盔式拷贝帽。手上拿了根乌漆手杖,摇摇摆摆走来。他和吴先生正是山东同乡。虽然太太是下江人,比较少来往,但是彼此相见,还是很亲热的。他将手杖提起来,指着他的背篼手杖道:“你怎么来这一套?”吴春圃将扫帚一举道:“我怕对不起斯文扫地这四个字,于今这样办起来那就名实相副了。城里有什么消息?”奚敬平道:“这两天要警戒一点罢。敌人广播,对重庆要大举轰炸,还要让我们十天十夜不解除警报。”
奚敬平一提这消息,早就惹下大片人注意。首先是这路边这户人家,是个小资产阶级,连男带女一下子就来五六个人,站在门口,瞪了大眼睛向这里望着。吴先生道:“管他怎么样轰炸,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了这一副老八字。把我炸死了,倒也干脆,免得活受罪,也免得斯文扫地,替念书的人丢脸。”那大门口站着一位雷公脸的人,穿了一套纺绸裤褂,伸出那枯柴似的手臂,摇着一柄白纸扇子,沉着面色,接了嘴道:“奚先生你亲自听到这广播的吗?”他道:“我也是听到朋友说的,大概不会假。但是敌人尽管炸,也不过住在城里没有疏散的老百姓倒霉。这对我们军事,不会发生什么影响。”那位雷公脸展开扇面,在胸面前微微招了两下,因道:“倒不可以那样乐观。重庆是中枢,若是让敌机连续轰炸十天十夜……”吴先生是个山东人,他还保持着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听了这话,他不等那人说完,立刻抢着拦住道:“袁先生,你这话可不能那样说。敌人就是这样的看法,那才会对重庆下毒手。若是我们自己也这样想,那就糟了。随便敌人怎样炸,我们也必须抗着。”他说完了,身子一扭,举着扫帚道:“来罢!小南子。一天得吃。一天就得干。斯文扫地,就是斯文扫地罢。反正咱苦到这般田地,也是为了国家。咱穷是穷,这良心还不坏。”他这几句话,倒不止是光发牢骚,听着的人可有点不是味儿了。
第四章 空谷佳人
这位邻居袁四维,是位老官吏,肚子里很有点法律。但在公务员清苦生活环境之下,他看定了这不是一条出路。除了自己还在机关、保持着这一联络而外,他却是经营生意,做一个就地的游击商人。这所村中最好的一所楼房,也就是用游击术弄来的。对于敌人空袭,在生命一点上,他倒处之坦然;认为放了警报,只要有两只脚存在,就四处可以躲警报。只有这所楼房,却不是在手提箱里可以放着的,只有让它屹立在这山麓,来个目标显然。他就联想到,不闹炸弹则已,若闹炸弹,这房子绝难幸免,现在奚敬平带来的消息,敌人广播要连续炸十天十夜,谁知道敌机要来多少批?所以他听到这消息,却比任何一个人还要着急;不想奚吴两位,都讨厌自己的问话。尤其是吴春圃的话,有些锋芒毕露。他怔怔地站着出了一会神,见两位先生都走了,淡笑了一声骂道:“这两个穷骨头,穷得有点发神经。邻居们见面,大家随便谈天,什么话不可问?你看这个老山东,指桑骂槐,好好地污辱我们一顿。”他是把话来和他太太说的。他太太三十多岁,比丈夫年纪小着将近一半。以姿色而论,这样大的年纪,也就够个六七十分。只是也有个极大的缺点,和丈夫正相反,是个极肥的胖子。尤其是她那个大肚囊子,连腰带胸一齐圆了起来,人像大布袋。在妇女犹自讲曲线美的日子,这实在大为扫兴。
袁太太对于这个缺憾,其初还不十分介意,反正丈夫老了,又没有什么余钱,倒不会顾虑到他会去另找细腰。自从袁四维盖起房子,作起生意来,手下很有富裕。老这个字,根本也限制不了他什么行动。因之这袁太太四处打听有什么治胖病,尤其减小大肚囊子的病。她晓得中医对此毫无办法,就多多地请教西医。西医也说对治胖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只是告诉她少吃富有脂肪的东西而已。此处也劝她多劳动。不必吃得太饱,甚至有人劝她少吃水果,少喝水。她倒是全盘接受。除了不吃任何荤菜之外,她吃的菜里,油都不搁。原来的饭量,是每餐三碗,下了个决心,减去三分之二。水果是根本戒绝了,水也尽可能少喝,唯有运动一层,有点办不到,只有每日多在路上散散步。同时,自己将预备的一根带子,每日在晚上量腰两三次,试试是不是减瘦了腰肢。在起初每餐吃一碗饭之下,发生了良好的反应,大肚囊几乎缩小了一寸。可是自己的肠胃,向来没有受过这份委屈。饿得肚子里像火烧似的,咕噜作响。尤其是每餐吃饭时,吃过一碗之后,勉强放下碗来,实在有些爱不忍释,孩子们同桌共饭,猜不到她这份痛苦,老是看到她的碗空了,立刻接过碗去就给她盛上一碗,送了过来。饿人看到大碗的饭,放在面前,实在忍不住不吃,照例她又吃完了那一碗。
自从这样吃了饭,她于每顿吃一碗饭的戒律,实在有些难守,也就改为每顿吃八成饱了。这样一来,她的体重,随着也就渐渐恢复旧观。好在她量腰的工作,每日总得实行两遍,她在大肚囊子并未超过她所量的限度下,到底对前途是乐观的,自己也落得不必挨饿。这天躲过警报回来之后,早午两顿饭作一次吃,未免又多吃了点,放下了筷子、碗方才想到这和肚皮有关,正是后悔不及,就决定了不吃晚饭。同时,并决定了在山麓人行路上散散步。不想刚到大门口,就遇到了这样一个扫兴的报告。她的丈夫埋怨起吴春圃来,她倒是更有同感。因道:“不要睬他们。我对这些当教授的人,就不爱理会。他们以为是大学教授,两只眼睛长在头顶心里,就不看见别人。其实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你若肯教书,你不照样是法律系的教授?”袁四维道:“随他去。好在我们也不会求教他们这班穷鬼。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袁太太道:“等一下罢,等太阳落到山那边去再说。我们进去罢,那个姓李的来了。”原来他们是和李南泉斜对门住着。他们在门口,正看到李南泉撑了把纸伞,由那山溪木桥上走过来。袁四维却迟疑了一会,直等人家走过了桥,已到这岸,却不便故意闪开,就点了个头道:“这样大的太阳,李先生上街去吗?”他点点头,叹口气道:“没法子,到邮政局里取笔款,明日好过警报天。”
袁四维道:“李先生,你也听到敌人的广播吗?”他笑道:“我有两个星期不曾进城,哪里听到敌人什么广播。”袁四维道:“你怎么知道明天是警报天呢?”李南泉闪到袁家门口一棵小槐树下,将纸伞收了起来,将手抬起,对天画了个大圈圈。因道:“你看天上这样万里无云,恐怕由重庆晴起,一直要晴到汉口。我们的制空权完全落到人家手里,这样好的天气,他有飞机停在汉口,为什么不来?”袁四维苦笑了一笑,又伸手骚骚他的秃头,因踌躇着道:“李先生也变成了个悲观论者。”李南泉道:“我并不悲观,悲观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我觉得是良心不可不保持,祸害也不可不预防。”袁四维道:“我倒愿请教。中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有没有挽救的希望?”李南泉道:“当然有!若没有挽救的希望,还打个什么仗,干脆向日本人投降。”袁四维正想追问下去,却见李太太将手扣结着那件半旧的洋纱长衫下襟纽扣,赤着脚,穿双布底青鞋子走了过桥。腋下还夹了一把细竹片儿编的土产扇子,便道:“李太太陪先生一路上街?”李太太走到面前,笑道:“不,我替他去。”因向南泉道:“你把那封挂号信交给我吧。这大热天,回头上山来,你又是一身臭汗。”李南泉道:“难道你回家就不是一身臭汗?你今天已经上街两次了,这次该我。”李太太道:“我还不是早上买菜那一次吗?是我比你年轻得多,有事弟子服其劳罢!”说时,伸着手向李先生要信。
李南泉笑道:“这又何必客气?你若愿意上街遛遛的话,我们一路去。”那位胖太太看到他们夫妇这样客气,便笑道:“你们真是相敬如宾。”李太太笑道:“我们住了这样久的邻居,袁太太大概没有少见我们打吵子。”李南泉道:“岂止看见?人家也做过好几回和事佬。”李太太摇摇头笑道:“这也就亏你觍着脸说。把信拿来罢!回头邮政局又关门了。”李南泉在衣袋里将信交给太太;把纸伞撑着也交给太太,笑道:“那我就乐得在家里睡一回午觉。假如……”李太太道:“不用假如,我会给你带一张戏票回来。今天晚上是杨艳华全本《玉堂春》。”李南泉摇着手道:“非也非也。我是说今晚上若不大热的话,我把那剧本赶了起来,大概还有两三千字。管它有没有钱可赚,反正完了一件心事。”李太太并没有和他仔细辩论,撑着纸伞走了。袁四维道:“李先生,你太太对你就很好,你们不应该抬杠。”李南泉笑道:“她是小孩子脾气,我也不计较。不过她对于抬杠,另外有一番人生哲学,她说夫妻之间,常常闹闹小别扭才对,感情太好了,夫妻是对到头的。这个说法,我只赞成一半。我以为不抬杠的夫妻,多少有点作伪。高兴就要好,不高兴就打吵子,这才是率真的态度。”
这番交代刚是说完,却听到有人叫了声李先生。正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的声音。回过头去看时,她将一双手撑住了走廊的夹片柱子,笑着点点头。奚敬平脱了西服,踏着拖鞋,在他家走廊上散步,回过头来,也点点头道:“李先生老是在家里?”李南泉道:“这个轰炸季,能不进城就不进城罢。躲起警报来,防空洞里那一份儿罪,不大好受。”奚敬平道:“大概要暑假以后教书你才进城了。”两人说着,就彼此都走到走廊的角上。李先生叹口气道:“教什么书,连来带去的旅费,加上在路上吃两顿饭,非赔本不可。若是来去不坐公共汽车,只买几个烧饼充饥,也许可以教一次书,能够盈余一点钱,可是那又何苦?我的精力也不行了,三天工夫,教六堂课,回来还跑八九十华里的旱路,未免太苦了。”奚先生道:“现在这社会,最现实,找钱第一。我看凭李先生这一支笔,应该有办法。何不到公司里或者银行里去弄个秘书当当。这虽不见得就发了财,眼前的生活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李南泉微笑着没有作声。奚太太道:“李先生清高得很,他官也不作,怎会去经商?”李南泉道:“奚太太你太夸奖了。请问哪家银行行长会认识我?这样找事,那是何不食肉糜的说法。”奚太太道:“他虽然清高,敬平,你该学人家,人家非常听太太的话。”
李南泉摇着手道:“奚太太,这一点我不能承认。你在我太太当面,说她是个被压迫者;在奚先生当面,又说我最听太太的命令;这未免是两极端。”奚太太且不答复他这个反问,顺手在她家对外的窗户台上一摸,摸出一只赛银扁烟盒子,向着李南泉举了一举。笑道:“我是和你谦逊两句罢了。我倒不怕敬平不听我的约束。你看看这只烟盒子,我已经没收了。我说了不许他吸香烟,就不许他吸香烟。他背着我在外面吸烟,那还罢了。公然把烟盒子带回家来,这一点是不可饶恕的,我已经把他的违禁品没收下来了。”她说了不算,还将那烟盒子,轻轻儿地在奚敬平肩膀上敲了一下。接着向李南泉道:“我会告诉你太太,照我这样办。”奚敬平回头看太太,透着有点难堪,便皱了眉道:“原是你叫我学人家,结果,你叫人家学你。”奚太太道:“李先生有一点也可学。就是他自动放弃家庭经济权。挣来的钱,完全交给太太。敬平,我告诉你,这个办法最妥当。你们不看头等阔人,他的经济权完全是交给太太的。这样,他除了作成天字第一号的大官,还让世界上的人叫他一声财神,这就是最好的榜样。”奚先生真觉得太太的话,一点不留地步,也只有把话扯开来,因道:“听说那位蔡先生的别墅,花了不少的钱,现在完工了吗?我就没有到山那边去看过。”
李南泉道:“为了赶着躲警报,哪有不完工之理?据说那防空洞,赛过全重庆。除了洞子穿过山峰之外,这山是青石山,坚硬无比。洞子里电灯,电话,通风器的普通设备,自不须说;而且里面有沙发,有钢丝床,有卫生设备,防毒设备,有点心柜,有小图书馆。”奚敬平笑道:“你这又是写文章的手法,未免夸张了一点。”李南泉道:“夸张,也不见得夸张,有钱的人,什么事办不出来?你看过清人的笔记,你看看和坤的家产是多少?和坤不过是官方收入,还并没有作国际贸易呢。其实,一个人钱太多了,反是没有用处的。比如我躲警报,一瓶冷开水,一本书,随哪个山洼子里树荫下一躺,并不花半文钱,也就泰然过去。”奚先生多少有点政治立场,不愿把这话太露骨地说下去,没有答词,只微微一笑。李南泉也有点觉悟,说句晚上乘凉再谈,自回家去,补足今天未能睡到的那场午觉。他一觉醒来,屋子里外已是阴沉的天气。原来是太阳落到山那边去,这深谷里不见阳光了。由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却有一种阴凉的东西,在手上碰了一碰。看时,太太拧了一个冷手巾把子,站在旁边递了过来,双手将手巾把接着,因道:“这是怎么敢当?太太!”她笑道:“别客气,平常少撅我两句就得。”
李南泉擦着脸,向外面屋子里走,见那小桌上已泡好一玻璃杯子茶,茶盖子盖着。另有个字纸包,将一本旧的英文书盖着。这是李太太对孩子们的暗号,表示那是爸爸吃的东西,别动。南泉端起茶杯来喝着,问道:“你和我买了什么了?”李太太道:“花生米子。我瞧一颗颗很肥胖,刚出锅,苍蝇没爬过,所以我给你买了二两。”南泉抖开那纸包,就高声喊着小玲儿。太太道:“她吃过了,你忘不了她,太阳下山,她逮蜻蜓去了。”南泉笑道:“什么样子的妈,生什么样子的女儿。我就知道你小时候淘气。歪着两个小辫,晒得满头是汗。到南下洼子苇塘子里去捉蛤蟆瞢荚,逮蜻蜓,挺好的小姐,弄成黄毛丫头。”李太太脸一沉道:“我还有什么错处没有?二十几年前的事,你还要揭根子。什么样子的妈,养什么样子的女儿,一点不错,我是黄毛丫头,你趁早找那红粉佳人去。”说着,她扭身走到屋里去了。李南泉落了个大没趣,只有呆呆地站着喝茶吃花生米。一会儿,李太太端了把竹椅子在走廊下乘凉,顺手将桌上狗屁牌纸烟拿了一支去。李先生晓得,每当太太生气到了极高潮的时候,必定分一支纸烟去吸。便隔了窗户,轻轻道:“筠,你把邮政局的款子取到了?”李先生很少称呼太太一个字,如有这个时候,那就是极亲爱的时候,可是太太用很沉着的声音答道:“回头我给你报账,没有胡花一个。反正就是那几个穷钱。”
李先生叹了口气道:“可不就是那几个穷钱呵!我没有想到会穷得这样。不过我自信还没有做过丧失人格的事。若是……我也不说了。”他说毕了这话,又叹一口气。因为太太始终是不理,他也感觉到无聊。把那杯茶喝完了,看看对面的山峰,只有峰尖上,有一抹黄色的斜阳。其余一直到底,全是幽黑的。下面的幽暗色调中,挺立着一些零落的苍绿色柏树,仿佛是墨笔画的画。这和那顶上的阳光对照,非常好看。他因之起了一点雅兴,立刻披上蓝布大褂,拿了一根手杖,逍遥自在地走了出去。李太太还静静地坐在走廊上,看到丈夫擦身走过去,并没有理会。李南泉料着是自己刚才言语冒犯,不愿再去讨没趣,也就没有说什么。悄然走过了那道架着溪岸的小木桥,向山麓人行道走去。约莫走了二三十丈路,小白儿在走廊上大声喊问道:“爸爸哪里去?”李南泉回头一望道:“我赶晚班车进城,你又想要什么?”说完,依然向前走。又没有走二三十步,后面可有小孩子哭了。李先生不用回头,听那声音,就知道是爱女小玲儿在叫着:“爸爸呀!爸爸呀!你到哪里去?我也要去。”说着,她跑来了。她手上提了她两只小皮鞋,身上穿了一件带裙子的小洋衣,既沾草,又带泥,光着一双赤脚,在石板路上的浅草地上跑着。李南泉早是站住了等她。笑道:“我不哪里去,你又打赤脚。石头硌脚不是?手上提了皮鞋。这是什么打扮?”
小玲儿将小胖手揉着眼睛,走上前来,坐在草上,自穿皮鞋,因道:“我知道,你又悄悄儿地到重庆去。我不穿皮鞋,你不带我去;穿好了皮鞋,我又赶你不上。”李南泉俯着身子抚摸了她的小童发,笑道:“我不到哪里去,不过在大路上遛遛。吃过晚饭,我带你去听戏。”小玲儿把两只落了纽袢的小皮鞋穿起来,跳着牵了爸爸的手,因道:“你不骗我吗?”南泉笑道:“我最不喜欢骗小孩子。”小玲儿道:“对的,狼变的老太婆喜欢骗小孩子。那么,我们一路回家去吃晚饭。”李南泉笑道:“那么这句话,学大人学得很好。可是小孩子,别那样老气横秋地说话。”小玲儿道:“你告诉我说,我要怎么说呢?”吴春圃教授,也拿了一把破芭蕉扇,站在那小木桥上乘凉,哈哈笑道:“好吗?出个难题你爸爸作。小玲儿你问他,小孩子应当怎么说话,让他学给你听听。”李南泉不知不觉地牵着小女儿的手走回家。吴春圃将扇子扇着腿,笑道:“咱穷居在这山旮旯里,没个什么乐子。四川人的话,小幺儿。俺找找俺的小幺儿逗个趣,你也找找你的小姐逗逗趣。”南泉笑道:“我这个也是小幺女。”吴春圃摇着头笑道:“你幺不住,恐怕不过几个月,第二个小幺儿又出来了。李太太,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望了站在走廊上的李太太,撅了小胡子笑。她道:“米这样贵,左一个,右一个,把什么来养活?逃起难来,才知道儿女累人。”
吴春圃道:“警报还会永远躲下去吗?也不能为了怕警报,不养活孩子。”李先生叹了一口气道:“对这生活,我真有点感到厌倦了。不用说再养活儿女,就是现在这情形,也压得我透不出一口气来。我青年时节,曾一度想作和尚。我现在又想作和尚了。”他说着话,牵了小玲儿走向走廊。太太已不生气了,插嘴笑道:“好的,当和尚去。把手上牵着的带去当小姑子。”吴春圃笑道:“那还不好,干脆,李太太也去当姑子,大家到庙里去凑这么一份热闹。”李先生已走进自己家里,他隔了窗子道:“既然当和尚,那就各干各的,来了什么人我也拒绝。”他说着话让小玲儿去玩,也就脱了大褂,在那张白木架粗线布支的交椅上躺下。李太太随着进来,看到玻璃杯子里是空的,又提了开水来,给他加上,但李先生始终不作声。李太太觉得没趣。提着开水壶走了,过了一会子’她又走进屋子来,先站在那张既当写字台,又当画案,更当客厅陈列品的三屉小桌边,将那打开包的花生米,钳了两粒放到嘴里咀嚼着,抓了一小撮花生米来,放到桌子角上,笑道:“今天花生米都不吃了?”李先生装着闭了眼睡觉,并不作声。李太太微笑了一笑,把放在抽屉里的小皮包取出,打开来,拿了一张绿纸印的戏票,向李先生鼻子尖上触了几触,因道:“这东西你该不拒绝了吧!”李先生睁开眼来笑道:“你也当让我休息休息吧?”
李太太笑道:“有孽龙,就有降孽龙的罗汉;有猛狮,就有豢狮的狮奴。不怕你别扭。我有法子让你屈服。”李南泉笑着拍手道:“鄙人屈服了,屈服的不是那张戏票,是你引的那两个陪客。除了看小说,我也没有看到你看什么书,你的学问实在有进步,这是咱们牛衣对泣中极可欣慰的一件事。”李太太道:“我又得驳你了。咱们住的虽是茅庐三间,我很坦然。女人的眼泪容易,我可没为了这个揪一鼻子。你更是甘心斯文扫地。牛衣对泣这句话,从何说起?”李南泉笑道:“对极了,我接受你的批评。得此素心人,乐与共朝夕。”他说得高兴,昂起头来,吟了两句诗。李太太笑道:“别再酸了,再酸可以写上《儒林外史》。我给你先炒碗鸡蛋饭,吃了饭,好瞧你那高足的玉堂春。”李南泉笑道:“是什么时候,我收了杨艳华作学生?”李太太道:“你没作过秦淮歌女的老师?”李南泉笑道:“你一辈子记得这件事。可是在南京是什么日子,于今在重庆,又是什么日子?太太,这张戏票你是降服孽龙用的,孽龙已经降服了,用不着它,你带了小玲儿去。散戏的时候,我带着灯笼去接你。”李太太道:“我实在是给你买的戏票。有钱,当买一斤肉打牙祭;有钱,也得买张戏票,轻松几小时。成天让家庭负担压在你肩上,这是你应得的报酬。”李南泉笑道:“这样和我客气起来,倒也却之不恭。你也是个戏迷,为什么不买两张票,我们一路去?”李太太道:“《玉堂春》这出戏太熟了,我不像你那样感兴趣。”李先生一听所说全盘是理,提前吃过晚饭,就带小玲儿去听戏。
这个乡下戏馆子,设立在菜市的楼上。矮矮的楼,小小的戏台,实在是简陋得很。可是避轰炸而下乡的人,还是有办法的人占多数。游山玩水,这不是普遍人感兴趣的,乡下唯一的娱乐,就是打牌。有了这么一个戏馆子,足可以调剂枯燥生活,因之小小戏楼,三四百客位,照例是天天满座。另外还有一个奇迹,看客究不外是附近村庄里的人,多年的邻居,十停有七八停是熟人。这批熟人,又是三天两天到,不但台下和台上熟,台上也和台下熟。李南泉带着小玲儿入座,含着笑,四处打招呼。有几位近邻,带了太太来看戏,见李先生是单独来到,还笑着说两句耳语。李南泉明知这里有文章,也就不说什么。台上的玉堂春,还是嫖院这一段刚上场,却听到座位后面稀里哗啦一片脚步响。当时听戏的人,全有个锐敏的感觉,一听这声音,就知不妙,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回头看时,后排的看客,已完全向场子外面走。李南泉也抱着小玲儿站起。她搂住了父亲的颈脖子道:“爸爸,又是有了警报吗?”李南泉道:“不要紧,我抱着你。我们慢慢出去。”这时,台上的锣鼓,已经停止,一部分看客走上了台,和穿戏装的人站在一处。那个装沈雁林的小丑,已不说山西话了,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摆着那绿褶子大衫袖,向台下打招呼:“诸位,维持秩序,维持秩序!不要紧,还只挂了一个红球。慢慢儿走罢。不放警报我们还唱。”站在台上的看客,有人插嘴道:“谁都像你沈雁林不知死活,挂了球还嫖院。”这话说完,一阵哄堂大笑。这时,乡镇警察也在人丛中喊着:“不要紧,只挂了一个球。”这么一来,走的人算是渐渐儿地安定,陆续走出戏院。小玲儿听说还要唱戏,她就不肯走。因向爸爸道:“挂一个球,不要紧,我们还看戏罢。”李南泉笑道:“你倒是个小戏迷,看戏连警报也不怕。只要人家唱,我们就看。”于是抱着孩子,复又坐了下来。可是听戏的人一动脚,就没有谁能留住,不到五分钟,满座客人,已经走空。南泉将女儿抱起,笑道:“这没有什么想头了。”小玲将小眼睛向四周一溜,听戏的人固然是走了,就是戏台上的戏子,也都换掉了衣服,走下台了。她撅了嘴道:“日本鬼子,真是讨厌。”南泉哈哈大笑,抱着她走出戏楼,然后牵了她慢慢地走。为了免除小孩子过分的扫兴,又在大菜油灯下的水果担子上,买了半斤沙果,约好了,回家用冷开水洗过再吃。这水果摊,是摆在横跨一道小河的石桥头上。一连串的七八个摊贩,由桥头接到通镇市的公路上。做小生意的人,总喜欢在这类咽喉要径,拦阻了顾客的。这时,忽然有阵皮鞋响,随了是强烈的白光,向摊子上扫射着,正是那穿皮鞋的人,在用手电筒搜寻小摊子。这就听了一声大喝道:“快收拾过去,哪个叫你们摆在桥头上?混账王八蛋!”说话的是北方口音,正是白天见的那位刘副官。
这其中有个摊贩,还不明白刘副官的来历。他首先搭腔道:“天天都在这里摆,今天就朗个摆不得?管理局也没有下公告叫不要摆。”刘副官跑了过去,提起手杖,对那人就是上中下三鞭。接着抬起脚来将放在地面的水果箩子,连踢带踩,两箩沙果和杏子滚了满地。口里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人说话。管理局?什么东西!我叫管理局长一路和你们滚。”旁边有一个年老的小贩,向前拱了手拦着道:“刘副官,你不要生气,他乡下人,不懂啥子事。我们立马就展开。”他说着,回了头道:“你们不认得?这是九完长公馆里的刘副官。你们是铁脑壳,不怕打?展开展开!”他口里吩咐着众人,又不住向刘副官拱揖。那个挨打的小贩,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人家是完长公馆里的副官。他说叫管理局长一路滚,一点也不夸张。这还有什么话说?赶快弯下腰去,把滚在地上的水果,连扫带扒,抢着扫入箩中。其余的小贩,哪个敢捋虎须?早已全数挑着担子走了。李南泉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到,心里老大不平。这些小贩,在桥头摆摊子,与姓刘的什么相干?正这样踌躇着,却见街外沿山的公路上,射来了两道大白光,像探照队的探照飞机灯,如两条光芒逼人的银龙,由远处飞来。随着,是“呜嘟呜嘟”一阵汽车喇叭响。正是来了一辆夜行小座车。这汽车的喇叭声,是一种暗号,立刻上面人影子晃动,一阵鸟乱。
原来在这路头上,人家屋檐下,坐着八个人,一律蓝布裤褂,蓝布还是阴丹士林,在大后方已经当缎子穿了。路头上另有几位穿西服的人,各提了玻璃罩子马灯。这种灯,是要煤油才能够点亮的。在抗战第二年,四川已没有了煤油。只凭这几盏马灯,也就很可以知道这些人排场不小。六七盏马灯,对于乡村街市上,光亮已不算小,借灯光,看到四个穿蓝布短衣人,将一乘藤轿抢着在屋檐阶下放平。提马灯的西服男子,在街头上站成了一条线,拦着来往行人的路径。同时,屋檐下又钻出几个男子,一律上身穿灰色西服,下穿米黄卡叽布短裤衩。他们每人手上一支手电棒,放出了白光。这样草草布置的当儿,那辆汽车,已经来到,在停车并没有一点声音的情形之下,又可想到这是一辆最好的车子。那汽车司机,似乎有极好的训练。停的所在,不前不后,正于那放在阶沿上藤轿并排。车门开着,在灯光中,看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虽看不清那长衣是什么颜色,但在灯光下,能反映出一片丝光来。这妇人出了车门,她的脚并没有落地,一伸腿,踏在藤轿的脚踏藤绷上。那几个精神抖擞的蓝衣人,原来是轿夫,已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蹲在地面,另外有四个人,前后左右四处靠轿杆站定。那妇人踏上了藤绷,四大五常的,在轿椅上坐下。只听到有人轻轻一阵吆喝,像变戏法一样快,那轿子上了四位的肩膀,平空抬起。
四个扶轿杆的人,手托了轿杆高举,立刻放下,闪到一边去。于是四个提马灯,两个打手电筒,抢行在轿子前面,再又是一声吆喝,轿子随了四盏马灯,飞跑过轿。其余的一群人,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轿子,蜂涌而去。李南泉自言自语道:“原来刘副官轰赶桥头上这群小贩,就为了要过这乘轿子,唉!”小玲儿道:“刚才过去的那个人,是新娘子吗?”李南泉道:“你长大了,愿意学她吗?”小玲儿说了句川语道:“好凶哟!要不得!”李南泉摸着她小头道:“好孩子,不要学她,她是妖精。”小玲儿道:“妖精吃不吃人?”李南泉道:“是妖精,都吃人,她吃的人可就多了。那轿子是人骨头做的,汽车是人血变的。”他一面说着,一面走着过桥。身后有人带了笑音道:“李兄,说话谨慎点,隔墙有耳,况且是大路上。”听那声音,正是邻居吴春圃。因道:“晚上还在外面?”他道:“白天闹警报,任什么事没有办。找到朋友,没谈上几句话,又挂球了,俺那位朋友,是个最怕空袭的主儿,立刻要去躲警报。俺知趣一点,这就回家了。城里阔人坐汽车下乡躲警报,这真是个味儿。你看那一路灯火照耀,可了不得。”李南泉抬头看时,那簇拥了轿子的一群灯火,已是走上了半山腰,因道:“这轿夫是飞毛腿,走得好快。”吴春圃道:“走得为什么不快呢?八个轿夫,养肥猪似的养着,一天就是这么一趟,他就卖命,也得跑。不然,人家主子花这么些个钱干什么?要知道,人家就是图晚上回公馆这么一点痛快。”
李南泉道:“看他那股子劲,大概每日吃的便饭,比我们半个月打回牙祭还要好。读书真不如去抬轿。”吴春圃道:“咱们读书人,就是这股子傻劲。穷死了,还得保留这份书生面目。”李南泉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有抬轿?老实说,那上山的空谷佳人,就是我们无形中抬出来的。若不是我们老百姓这身血汗,她的丈夫就作为阔人了吗?就说对面山上那所高楼,是抗战后两年建筑起来的。那不是四川人和我们入川分子的这批血汗?老实说,我们就只有埋头干自己的本分,什么事都不去看,都不去听,若遇事都去听或看的话,你觉得在四川还有什么意思呢?”吴春圃忽然插句嘴道:“你瞧这股子劲。”说着,他手向对面深山一指。原来那地方,是最高的所在,两排山峰,对面高峙,中间陷下去一道深谷,谷里有道山河,终年流水潺潺,碰在乱石上,浪花飞翻。两边山上,密密丛丛地长着常绿树,在常绿树掩映中直立着一幢阴绿色的洋楼。平常在白天,这样的房子,放在这样的山谷里,也让人看不清楚。在这样疏星淡月的夜间,这房子自然是看不出来。不想在这时候,突然灯火齐明,每个楼房的窗户洞里发出光亮,在半空中好像长出了一座琉璃塔,非常的好看。李南泉道:“真美!这高山上哪里来的电灯?想必是他们公馆,自备有发电机了。这说明刚才坐轿子上山的这位佳人,已经到了公馆里了。有钱的人,能把电灯线带着跑,这真叫让人羡慕不置。”
两人说着话,看看这深谷里的景致,自是感慨万端。小玲儿牵着爸爸的手道:“那一座洋楼,仅看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去看戏罢!”这句话提醒了李南泉,笑道:“球挂了这样久,说不定马上就要放警报了,我们快回去罢。回去削沙果给你吃。”于是牵了孩子,慢慢向回家的路上走。走到石正山教授家附近,却听到一种悄悄的歌声。这歌声虽小,唱得非常娇媚。正是流行过去多年的《桃花江》。吴先生手上是打着灯笼的,这灯笼在山路的转角处,突然亮出来,那歌也就立刻停止。李南泉倒是注意这歌声是早不重闻于大后方的,应该是一位赶不上时代的中年妇人所唱。因为,现在摩登女郎唱的是英文歌了。他在想着心事,就没有和吴春圃说话,大家悄悄走着。路边上发现两个人影。吴先生的灯光一举,看清楚了人,便道:“石先生出来躲警报?没关系,还只挂一个球。而且今晚上月亮不好,敌机也不会来。”那人答道:“我也是出来看看情形,是可以不必躲了。”答言的正是石正山。他那后面,有个矮些的女郎影子。不用猜,就知道那是她的养女或丫鬟小青。她向来是梳两个小辫子垂在肩上的。她背过身去,灯笼照着有两个小辫。李南泉道:“我想石兄也不会躲警报,你们家人马未曾移动。”石正山笑道:“太太不在家,小孩子们都睡了,人马怎么会移动?我那位太太是个性急的人,若是在家,人马早就该移动了。”说着话,彼此擦身而过。那小青身上有一阵香气透出,大概佩戴了不少白兰花、茉莉花。
这位小姐在那灯笼一举的时候,似乎有特别锐敏的感觉,立刻由那边斜坡下,悄悄地向大路下面一溜。她不走,吴李两人却也无所谓。她突然一溜,倒引起了他两人的注意,都向她的后影望着。石先生便向前一步,走到吴春圃面前,笑道:“仁兄,你也可以少忙一点,天气太热,到了这样夜深,你还没有回家。”吴春圃笑道:“老兄,我不像你,你有贤内助,可以帮助生产。我家的夫人,是十足的老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什么都得全靠我这老牛一条。”说毕,叹了一口气,提着灯笼就在前面走。石正山的目的,就是打这么一个岔。吴先生既是走了,他再也不说什么。李南泉自己跟着灯笼的影子向家里走。到家以后,门还是虚掩的,推门看时,王嫂拿了双旧线袜子,坐在菜油灯下补袜底。家里静悄悄的,小孩子们都睡了。李南泉问道:“太太老早就睡了?”王嫂站起身来,给她冲茶,微笑着没有作声。小玲儿站在房子中间,伸出了一个小指头,指点着父亲,点了头笑道:“爸爸,我有一件事,我不和你说。妈妈打牌去了,你不晓得吧?”王嫂笑道:“这个娃儿,要不得,搬妈妈的是非。你说不说,还不是说出来了吗?”李南泉笑道:“太太用心良苦,算了。我也不管她了。”王嫂是站在太太一条战线上的,看到先生已同情了太太,她也很高兴,便将桌上放的那杯茶向桌沿上移了一下,表示向主人敬茶,因道:“别个本来不要打牌,几个牌鬼太太要太太去,她有啥子办法?消遣嘛,横竖输赢没得好多钱。”
李南泉笑道:“管她怎样,你带着玲儿,我要去睡觉。若是放警报了,你就叫我。”说毕,自回房去安睡。朦胧中听到有大声喊叫的声音,他以为是放了警报,猛可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时间大概是不早,全家人都睡了。而且也熄了灯。窗外放进一片灰白色的月光,隔了窗格子可以看到屋后的山挺立着一座伟大的影子。坐定了神,还听到那大声音说话。好像就在山沟对面的行人路上。这可能是防护团叫居民熄灯,益发猜是有了警报。这就打开门来看,有一群人,站在对面路心。说话的声音南腔北调,哪里人都有。这就听到一个北方口音的人道:“你们明天一大早,六点钟就要到。去晚了,打断你们的狗腿。有一担算一担,有一挑算一挑。你们要得了龙王宫里多少宝,一个钱不少你们的。完长有公馆在这里,是你们保甲长的运气。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发一下小财,你们不必在老百姓头上揩油,又做什么生意。只要每个月多望夫人来几趟,你们什么便宜都有了。”这就听到一个川音人答道:“王副官,你明鉴吗?我们朗个敢说空话,乱说,有几个脑壳?但是一层,今晚上挂过球,夜又深了。你叫我们保甲上冒夜找人,别个说是拉壮丁,面也不照,爬起来跳(读如条)了,反是误了你的公事。明天早起,我们去找人。八点钟到完长公馆,要不要得?把钱不把钱,不生关系,遇事请王副官多照顾点,就要得。我虽不是下江人,我到过汉口。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咯。”北方口音道:“我不管,你六点钟得到,你自己说了,半夜里拉过壮丁,半夜找工人有什么难处?”
于是这就接连着三四个说川话的人,央告一阵。最后,听到王副官大声喝道:“废话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一阵手电棒的白光,四处照耀,引着他走了。李南泉就叫了一声道:“刘保长,啥子事?”有人道:“是李先生?你朗个早不说话?也好替我讲情嘛。”说着,一路下来四个人:一位保长,三位甲长,全是村子里人。李南泉道:“警报解除了没有?深夜你们还在和王副官办交涉。”刘保长道:“没有放警报,挂过绿球了。啥子事?就是为了别个逃警报不方便咯。王副官说,镇市外一段公路坏了,要我保上出二十个人,一天亮,就去修公路。别个有好汽车,跑这坏公路,要不得。”一个甲长道:“公路是公路局修的,我们不招闲。”保长道:“不招闲,刚才当了王副官,你朗个不说?老杨,没得啥子说,你今晚上去找六个人,连你自己七个,在完长公馆集合。把钱不把钱不生关系。不把钱,我刘保长拿钱来垫起。好大的事吗?二十个工,我姓刘的垫得起。”李南泉笑道:“你垫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吧?刘保长,我先声明,修公路本就由公路局负责。现在修路,让人家坐汽车的太太跑警报,这笔摊款我不出。”刘保长在月亮影子里抱了拳头作揖,笑道:“再说,再说!”回头对三位甲长道:“走罢,分头去找人。说不得,我回家去煮上一锅吹吹儿稀饭,早上一顿算我的。哪个教我们这里有福气,住了阔人?”三位甲长究有些怯场,在保长带说带劝之下,无精打采地走了。李南泉长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长叹,可把吴春圃惊动了。他开了门出来问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吗?”李南泉道:“让那王副官把我嚷醒了。”吴春圃将蒲扇拍着大腿,因道:“今天可热,明天跑警报可受不了。”李南泉道:“惟其如此,所以人家阔夫人要连夜抓壮丁修路。我得改一改旧诗了。近代有佳人,躲机来空谷。一顾破人家,再顾吃人肉。”吴春圃笑道:“好厉害!可也真是实情。最好请她们高抬贵手,少光顾一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哪管得了许多?只当没有看见。”李南泉道:“我们还不是愿意少见为妙?要不然,为什么要住到这山沟里来?可是住在山沟里,还要看见这些不平的事,却也叫人无可奈何!”吴春圃笑道:“怪不得你屋里自写了这样一副对联——入谷我停千里足,隔山人筑半闲堂。这种事情……”他的话不曾说完,他太太在屋子里又叫起来了道:“嘿,没个白天黑天的,又拉呱起来咧!教俺说呀,人家李先生也得休息,追出去找人拉呱真是疵毛。”吴春圃最能屈服于这山东土腔的劝说,嗤地一声笑着,回家关着门了。李先生一人呆立在走廊上,看看天上大半钩月亮,已落到屋子后边去。一阵吵闹过去了,四周特别显着静悄悄的。那斜月的光辉,只能照着对面山峰。下面的山,被屋后的山顶,将月光挡住了,下面是暗暗的。整条山沟在幽暗的情形下,隐隐的有些人家和树木的影子。他觉着这境界很好,只管站着呆看下去。
第五章 自朝至暮
在这幽暗的山谷中,环境是像一条宽大的长巷,几阵疏风,一片淡月,在这深夜,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低徊滋味。遥望山谷的下端,在一丛房屋的阴影中,闪动着一簇灯火,那正是李太太牌友白太太的家。平常,白太太在小菜里都舍不得多搁素油,于今却是在这样深夜,明亮着许多灯火,这就不吝惜了。他有了这个感想,也就对太太此类主妇,有背择友之道。他心里这样一不高兴,人就在这廊上徘徊着。接着那里灯火一阵晃动,随即就是一阵妇女的嬉笑之声。在夜阑闻远语的情形之下,这就听到有一位太太笑道:“今天可把您拖下海,对不起得很。”这就听到李太太笑了道:“别忙呀!明天咱们再见高低。”又有人道:“把我这手电拿了去罢!别摔了跤,那更是不合算。”这么一说,李先生知道夫人又是大败而归,且在走廊上等着。山路上有太太们说着话,把战将送回了家。李南泉立刻把屋子里一盏菜油灯端了出来,将身子闪在旁边,把灯光照着人行路。路上这就听到一位下江口音的太太笑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啦,老李,你们先生实在是好,给你候门不算,还打着灯亮给你照路呢。”李先生笑道:“这是理所当然。杨太太,你回家,没有人给你候门亮灯吗?”杨太太笑道:“我回家去,首先一句话,就是报告这件事情,让他跟着李先生学。”李南泉道:“好的,晚安,明儿见。”那路上两三位太太笑道:“双料的客气话,李先生真多礼。”
李太太觉得在牌友面前,得了很大的一个面子。而且先生这样表示好感,也不知道用意所在,便走向前伸手接过灯,笑道:“你还没有睡?”李南泉没有答复,跟着进了屋子,自关上了门。李太太又向他笑道:“今天晚上的玉堂春,唱得怎么样?”李先生还是不作声,自走进里面屋子去。李太太拿着灯进来,自言自语地道:“都睡了?”李先生已在小床上睡下,倒是插言了,因道:“还不睡。今天三十晚上,熬一宿守岁?”李太太却不好意思驳他,搭讪着在前后屋子里张望一番,因道:“挂球的时候,你就回来了?”李南泉道:“戏不唱了,我不回来?我摸黑给人家看守戏馆子?”李太太望了他道:“你这是怎么啦?一开口就是一铳。”李南泉闭了眼睛躺着,沉默了两分钟,才睁开眼道:“你没话找话,一切是明知故问。”李太太嫣然地笑了,因道:“我就知道我理屈,没话找话,也就向你投降了,你好意思铳我。你这个人说来劲就来劲。在走廊上还是有说有笑,一到屋子里,就不同了。你是……”她没说下去,忍着又笑了。李南泉道:“你是说我狗脸善变。”李太太笑道:“我可不敢说,夜已深了,别吵吵闹闹地惊动了邻居。”李南泉道:“对了,你们那样灯火辉煌,一路笑着归家,简直行同明火执杖,还说别人惊动邻居。”李太太道:“我说今日不打牌,白太太死乞白赖地拉了去,我晓得回来了,又要受你的气。真是犯不上。好啦,我们都明火执仗了。”
李南泉道:“你这话简直不通。白太太死乞白赖拉你去打牌,你就不能不去打牌;假如她死乞白赖拉你去寻死,你也只好去寻死吗?”他说着这话时,觉得理由充足,随着说话的姿势,坐了起来。李太太含着满脸的笑容,点了头道:“睡罢!算我错了。还不成吗?”他问道:“算你错了?”李太太还是笑,因道:“不,我简直错了。睡罢!说不定明天又得闹大半天警报。”李南泉道:“我看你今天心软口软,大概输得不少。把这输的钱买只鸡来煨汤,大家进点儿养品,那不好得多吗?唉!”他叹了一口气,也就躺下去睡了。他睡得很香,次日起来已看到窗外的山峰,是一片太阳。漱洗完毕,端了一杯茶喝,心里在筹划着,今天有警报怎样去补救这浪费的时间。就在这时,对面山溪岸上,很快地走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她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阴丹士林大褂,露出两条光膀子,左手带着老式的玉镯子,右手带着新式的银镯子,手里举起一把蒲扇遮太阳,老远就问道:“李先生不在?”李南泉隔了窗子点头道:“保长太太,今天刘保长派你一趟差事?”保长太太走进来点着头道:“我特为来请李先生帮一忙。昨夜里不是完长公馆到保甲上来找人修路吗?搞得我们一夜没有咽觉,天亮都没有亮,喝了一顿吹吹稀饭,就去了。这样当差,还有啥子话说?去了,又不要我们修路,派了大家展木器家私上山。听说,展完了家私,还要带人到南岸去展。警报连天,朗个去得?”
李南泉笑道:“保长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和你去讲情吗?”她笑道:“李先生,你是有面子的人嘛!完长公馆里的刘副官、王副官和你都很熟咯,你若是和他们去说一声,不要派保甲上到南岸去展家私,他一定要卖个面子给你。二天叫刘保长和你多帮忙,要不要得?”她究竟是位保长太太,在这地方,不失是个十三四等的官家。虽然是求人,那态度还是相当傲慢,摇晃着手臂上的玉石镯子,只管将蒲扇招着,说完了,她自在椅子上坐下,李南泉看着,心里先有三分不高兴。这也无须和他客气,自在那破藤椅子上坐下。又自取了一支纸烟,擦了火吸着。喷出一口烟来道:“我吸的是狗屁牌,要不要来一支?”说着把桌面的纸烟盒子一推。保长太太道:“啥子狗屁?是神童牌吗?我们还吃不起咯,包叶子烟吃。我扰你一根根。”说着,她就自取烟吸了。李南泉向窗外看看天色,叹口气道:“该预备逃警报了。”保长太太道:“李老太爷,去一趟吧?你不看刘保长的面子,你也可怜可怜这山沟沟里的穷人嘛!大家吃的是糊羹羹,穿的是烂筋筋,别个不招闲,你李老太爷是热心人吵!这样大热天,他完长公馆,有大卡车不展家私,要人去扛。就不怕警报,一天伙食也垫不起呃。说不定遇到抓壮丁的,一索子套起,我们当保长的,对地方上朗个交代?”李南泉道:“真的,为什么他们不用卡车搬东西,要人去扛?完长公馆我是不去。我可以和你去问问王副官。”
他这样说了,看了看刘保长太太一眼。她道:“李老太爷,这是朗个说法?王副官在完长公馆办公,你不到完长公馆去。朗个看得到他?”李南泉道:“我们一路去。我在山脚下等你,你上去把王副官请下来。”她喷出一口烟,摇摇头道:“要不得!那王副官架子大得很,没得事求他,他也不大睬人。现在要去求他,请他下山来,那是空话。”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保长太太,你这话有点欠考虑。他姓王的架子大,我姓李的就该架子小不成?副官也要看什么副官。若是军队里的副官,是你们四川人说的话,打国战的。若是完长公馆里的副官,哼!我姓李的,就不伺候他。再说那个人骨头堆起来的完长公馆,在那山顶上,我是文人,爬不上去。”她见李先生变了脸,这就站起来道;“李老太爷,就是嘛!我叫乘滑竿来抬你!”李南泉道:“抬我我也不上山去。除非你上山去,把王副官叫下山来。”保长太太看他脸上没一点笑容,觉得不容易转移,只好用个步步为营的法子,答应陪他一同走。两人走着,她说了不少的好话。经过山下镇市,还买了一盒比神童牌加三级的王花牌纸烟奉赠。走到完长公馆山麓下,抬头一看那青石面的宽阶,像是九曲连环,在松树林子下,一层层地绕了弯子上山。山坡尽处,一幢阴绿色的立体三层大楼,高耸在一个小峰上,四周大树围绕。人所站的地方,一道山河,翻着白浪,在乱石堆里响了过去。河那岸的山,壁立对峙,半山腰里,一线人行小路,在松林里穿过,看行人三五,在树影里移动,他不觉叫了一声好。
保长太太,倒不知道他这声赞美从何而来,便搭讪着道:“李先生,你们在下江没得坡爬。到我们这里来,天天爬坡,二天不打国战了,回去走路有力气。”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山坡上走。李南泉就在路头一块山石上坐下,笑道:“保长太太,我们有约在先,我是不上这山顶上去的。有那上山的力气,我还留着回头跑警报。你上山去请王副官,我在这里等着。”保长太太见他不受笼络,站在坡子上,呆了一呆,因道:“倘若王副官不肯下来呢?”李先生笑着操了句川语道:“我不招闲。”她倒没有了主意,只是拿扇子在面前扇着。抬头看看山顶那洋楼下面的小坦地,倒有些人影晃动,她道:“李先生,你看,他们不都在那里?”她这样一句叫着,惊动了路口上的守卫。因为这个地方,很少人来,守卫的卫兵照例是在松树林子里睡觉。这时,两个人背了枪从树下走出来,一个瞪着眼喝道:“干什么的?”她道:“我是刘保长家里的,有公事见王副官。”卫兵道:“王副官上街去了。走罢!不要在这里哕唆。”刘保长太太在保上很有办法,到了这里来,她就什么智能都消失了。缓缓地走下坡子,来到李南泉面前,轻轻地道:“见不到人,朗个办?”李南泉笑道:“这还是在山脚下呢,若再走上去,钉子有的碰呢。还是那话,我不招闲。”保长太太道:“我到公路上去过,都不在公路上,哪里去找?”正说着,有一乘滑竿从山河的大桥上抬过来。这座桥也是完长公馆建筑的。在两排高山的脚下,一道石桥,夹着铁栏,横跨过峡中的激流,气势非常。
假如不讲人道,坐滑竿游山,那是适意不过的事。尤其是在这深山大谷里,走过这座跨过急流的河道;那是最适意的一个路段。那王副官天天由这里经过,大概对于烂熟的风景,已不怎么感到兴趣,伸了两条腿,踏着绳吊的软踏脚,仰卧在滑竿上。他手里还拿了根手杖,挺在空中指东划西。这种姿态,根本就不能引起人的好感,李南泉站到一边,故意背了身子去看风景。保长太太叫了起来道:“王副官来了。”王副官在滑竿上喝道:“你叫些什么?你以为这是你们那保长办公处?”保长太太满脸是笑的迎着道:“不是我一个,李先生也在这里来看你。”王副官道:“哪个什么李先生?”李南泉听了,早是一阵怒气向胸口涌将上来。心想,这小子!怎么这样无礼?回转身来望他时,他的滑竿抬到了近处,已看清楚了人,这就把手杖敲着轿杆子道:“停下停下。”滑竿从轿夫的肩上放下了。他一跳两跳向前,望着南泉道:“啊!是老兄。我上次送了两张纸去,请你给我画一画,写一张,怎么样?直到现在,你还没交卷呢。”李南泉道:“纸还存在舍下,没有敢糟蹋。”王副官抬起手上的手杖,敲着面前的一棵老松树的横枝,满身不在乎的样子,因道:“我当然是要你画,过两天,我先把润笔送了过去。”李南泉几乎要笑出来,但立刻想到和许多乡下人说情来了,那就犯不上得罪他,因道:“你阁下晓得,我是不卖字画的。我有点事情受人之托,来有个请求。你若是答应了,我今天就交卷。作为交换条件。”
王副官笑道:“你老兄的脾气,我知道的,一不借钱,二不找事,有什么交换的条件?请说罢。”李南泉对保长太太指了一指道:“你看,我是和她一路来的。多少应该与保甲上有关。”王副官将手杖在地面上画着圈圈,因道:“你说的是找老百姓修公路的事?这个,我们倒不是白征他们工作,每人都给一份工资。只要保长不吞没下去,他们并不会吃亏的。实不相瞒,钱经过我的手,我有个二八回扣。李先生的面子,你那甲上的扣头,我就不要了。戏台上的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当然知道这是我们的规矩。”李南泉笑道:“先生误矣,我还会打断你的财喜吗?刘保长太太说,你们征的民工,不修路了,要到南岸去搬东西。大家觉得有卡车不用,拿人力去搬,这是一件太不合算的事情。而这几天,不断闹警报,在南岸遇到了空袭,他们也找不着洞子。”王副官听说,打了个哈哈,将手杖指着保长太太,笑道:“你别信她胡说。到南岸去搬东西,是有这件事。可是去搬东西的人,让他们坐卡车去。也并不是要他们把东西由南岸搬到这里来,只是要他们由船上搬上卡车。”李南泉道:“在南岸找码头工人,不简便得多吗?”王副官笑了一笑,望着他道:“办公事都走简便的一条路,我们当副官的,喝西北风。”李南泉这就明白了。他是将修路的民工调去搬东西,把这笔搬东西的工资轻轻悄悄地塞进了腰包,而且他还是公开地对人说,可见他毫不在乎。于是他也笑了一笑。
王副官道:“李兄,你这一笑,大有意思。请教!”说时,他将手杖撑了地面,身子和脑袋都偏了过去,李南泉怕是把话说僵了,因笑道:“我笑你南方人,却有北方人的气概,说话是最爽直不过。你自己的手法,你完全都说出来了。很可佩服。”王副官笑道:“原来你是笑这个。我成天和北方人在一处混,性格真改变了不少。你不见我说的话,也完全是北方口音了。”南泉笑道:“那末,我就干脆说出来了。可不可以别让我那保的人到南岸去搬东西?”王副官把手杖插在地上,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踌躇着,立刻不能予以答复。那位保长太太,深知王副官踌躇点所在,便上前一步,点着头道:“王副官,我说句话,要不要得?”王副官瞪了眼望着她道:“你说罢。”她道:“我们保甲的人,情愿修两天路,不要钱。”王副官道:“你能作主?”她道:“哪个龟儿子敢骗你。说话算话。不算话,请你先把我拿绳子套起走。”李南泉笑道:“我对她有相当的认识。刘保长是怕太太的,老百姓又是怕保长的。保长太太说不要工资,我想也没有哪个敢要工资。”王副官听了这话,脸上算有点笑意。她还不曾说话,半山腰上有个人大叫道:“是老王吗?快上来罢,有了消息了。七十二架,分三批来。”王副官道:“他妈的,这空袭越来越早,才八点多种。”回头望了刘保长太太道:“快有空袭了,反正南岸去不成。解除了再说罢。夫人今天没走,我得去布置防空洞。”说着,望了扶着轿杆的滑竿夫,说:“走!”
李南泉道:“保长太太,对不起,我不能管你们的事了。你听见没有?敌机来了七—卜多架,我得回家去看看,帮着家里人躲警报。”他也不再管她,立刻转身就向家里走。果然,经过小镇市时,那广场上的大木柱子,已经挂了通红的大灯笼。镇市上人似乎也料着今天的空袭厉害,已纷纷地在关着铺门。李南泉想顺便到烧饼店里买点馒头、烧饼带着,又不料刚到店铺门口,半空里呜呜的一阵怪叫,已放了空袭警报。回头看那大柱上,两个红球,在那大太阳底下照着,那颜色红得有点怕人。这点刺激,大概谁都是一样地感觉到。烧饼店里老板已是全家背了包裹行囊出来,将大门倒锁着,正要去躲空袭。这就不必开口向人家买东西了。待得自己找第二家时,也是一样在倒锁大门。躲警报的人们,又已成了群。大家拉着长阵线,向防空洞所在走去。熟人就喊着道:“李先生,你还不回去吗?今天有敌机七批。”他笑答道:“我们还怕敌人给我们的刺激不够,老是自己吓自己作什么?已经挨了四五年的轰炸,也不过这么回事,今天会有什么特别吗?”他说着还是从容地走回家去。隔了山溪,就看到自己那幢草屋里的人,都在忙乱着。那位最厌恶警报的甄太太,手里提了两个包裹,又扶根手杖,慢慢走上山溪的坡子。她老远扬了头问道:“李先生,消息那浪?阿是有敌机六七批?警报放过哉!”李南泉笑道:“不用忙,进洞子总来得及的。”甄太太操着苏白,连说孽煞。
李南泉笑道:“不要紧,有我们这里这样好的山洞子,什么炸弹也不怕。”说到这里,李太太带着一群儿女,由屋子里走出来了,笑道:“你今天也称赞洞子,那我们一路去躲罢。”李南泉回到走廊上,笑道:“对不起,今天我还得和你告一天假。什么意思呢?那本英文小说,我还差半本没有看完呢。带着英文字典……”李太太也不等他说完,将一把铜锁交到他手上,因道:“我走了,你锁门吧,空袭已经放了十分钟。你要游山玩水的话,也应当快快地走。”说毕,连同王嫂在内,一家人全走了。今天是透着紧张。吴春圃先生一家,也老早就全走了。他走进屋子,在书架上乱翻一阵,偏是找不到那本英文小说。转个念头,抽了本线装书在手,不想刚刚要找别的东西,半空里“呜呀”,已放出了悲惨的紧急警报声。家里到目的地,还有二三十分钟的路,倒是不耽误的好。捏着那本书,匆匆出来锁了房门。就在这时,远远的一阵嗡嗡之声,在空气中震撼。那正是敌人的轰炸机群冲动空气的动作。再也不能犹豫,顺着山麓上的小道,向山沟里面就走。今天特别匆忙,没有带伞,没有带手杖,也没有带一点躲警报的食粮和饮料。走起来倒还相当便利。加紧了步伐,只五分钟工夫,就走出向山里的村口。但走得快,恐怖也来得快,早是“轧轧轧”一阵战斗机的马达声,由远来到头上。他心里想着,好久没有自己的飞机迎击了,今天有场热闹。
他这样想着抬头一看,两架战斗机,由斜刺里飞来,直扑到头顶上。先听到那响声的刺耳,有点奇怪,不是平常自己战斗机的声音。走到这里,正是山谷的暴露处,并没有一棵树可以掩蔽,只好将身子一闪,闪在山麓一处比较陡峭的崖壁下。飞机飞来比人动作还快。它又不大高,抬头一看,看得清楚,翅膀上乃是红膏药两块图记。他立刻将身子一蹲,完全闪躲起来。偏是这两架敌机,转了方向,顺着这条山谷,由南向北直飞重庆。看那意思,简直要在这山谷里面寻找目标。只有把身子更向下蹲,更贴着山壁。在这山谷路上同走的人,正有七八位,他们同样地错误,以为这战斗机是自己的,原来是坦率地走路,及至看到了飞机上的日本国徽,大家猛可地分奔着掩蔽地点。有人找不着地点,索性顺了山谷狂跑。蹲在地上的人就喝到:“蹲下蹲下,不要跑。”有的索性喊着:“你当汉奸吗?”就在这时,前面两架敌机过去了,后面“呼呼呼”,战斗机的狂奔声随之而来,又是两架战斗机,顺了山谷寻找。咯!咯!咯!就在头顶上,放了阵机关枪。李南泉想着,果然是这几个跑的人惹下了祸事。心里随着一阵乱跳。好在这四架敌机,在上空都没有两三分钟。抬头看到它们像小燕子似的,钻到北方山头后面去了,耳朵里也没有其他的机声,赶快起身就走,看看手上捏的那本线装书,书面和底页,全印着五个手指头的汗印。
那蹲在地面上的几个行人,也都陆续站了起来。其中有个川人道:“越来越不对头,紧急刚才放过去,敌机就来到了脑壳上。重庆都叫鬼子搞得稀巴烂,还打啥子国战哕?”这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穿阴丹大褂,赤脚穿草鞋,手里倒是提了一双黑色皮鞋,肩上扛了把湖南花纸伞。在他的举止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绅粮一。他后面跟着两个青年,都穿了学生制服,似乎是他的子侄之辈。这就有个答道:“朗个不能打?老师对我们讲多了。他说,空军对农业国家,没得啥子用,一个炸弹,炸水田里一个坑坑,我们没得损失。重庆不是工业区,打国战也不靠重庆啥子工业品。重庆炸成了平地,前线也不受影响。”那绅粮道:“那是空话。重庆现在是战时首都嘛!随便朗个说,也要搞几架驱逐机来防空。只靠拉壮丁,打不退鬼子咯。壮丁他会上天?老实说,不是为了拉壮丁,我也不叫你两个人都进学校。你晓得现在进学校,一个学期要花好多钱?”李南泉听了这篇话,跟在后面,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那大的青年,回过头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躲警报。你老兄怎么认得我的?”青年道:“李先生到我们学校里去演讲过,我朗个不认得?刚才你叹口气,觉得我们的话太悲观了吧?”李南泉道:“我们的领空,的确是控制不住。但这日子不会很久,有办法改正过来的。”
那青年道:“报上常常提到现在世界上是两个壁垒,一个是中美英苏,一个是德意日。李先生,你看哪边会得到最后胜利?”他答道:“当然是我们这一边。人力、物力全比轴心国强大得多。”绅粮插嘴道:“啥子叫轴心国?”青年答道:“就是德意日嘛。”绅粮忽然反问道:“轴心国拉壮丁不拉,派款不派款?”李南泉道:“老先生问这话什么意思?”他道:“又拉壮丁又派款,根本失了民心,哪个同你打国战?”李南泉笑道:“不要人,不要钱,怎么打仗?不过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不见得人家要人要钱,也像我们这样的要法。”老绅粮昂头叹了口气道:“人为啥子活得不耐烦,要打仗?就说不打仗,躲在山旮旯里,也是脱不倒手,今天乡公所要钱,明天县政府要人,后天又是啥子啥子要粮。这样都不管他。一拉空袭搞得路都走不好。刚才这龟儿子敌机,在脑壳上放机关枪。要是一粒子弹落到身上,怕不作个路倒’。”李南泉不愿和他继续说下去,便道:“老先生,你们顺了大路快走罢。这一串人在大路上走着,目标显然。我要走小路疏散了。”说着话时,正是又来了一阵轰炸机声音。山谷到了这里,右边展开了一方平谷,有一条小路穿过平谷进入山口。人就向小路走过去。当这平谷还没有走完,机群声已响到了头上。
回头看那绅粮和两个青年,也吓得慌了。顺着人行大路,拼命地向前跑。抬头看天上敌机是作个梯形队伍,三架,六架,九架,十八架,共是三十六架,飞着约莫五六千公尺,从从容容地,由东南向西北飞,正经过头顶这群山峰。在这群飞机后面,还有九架战斗机,两翼包抄,兜了大圈子,一架跟着一架,赶到了轰炸机群的前面。四十五架飞机的马达声,震破了天空。突然有两三个树上的小鸟,惊惶地飞出了树梢。李南泉看这形势凶猛,不知道敌人伸出毒手,要炸毁掉重庆哪一片土。而梯形机头,又正对了自己而来,急忙中并没有个掩蔽所在,跑又是万万来不及了。所行之处,是山坡的坡处,人行路下,有三四尺的小陡崖,便将身子一跳,跳在崖脚。在崖脚下有个小土坑,一丛草围着一圈湿地,虽跳在草上,脚下还是微微地滑着,向旁边倒着,幸是靠了土崖,不曾摔倒。正待将身子蹲下去,草里哧溜一声,钻出一条三四尺长的乌蛇,箭似的向庄稼地里射去。这玩意比飞机还怕人,他怕草里还藏有第二条,再也不敢蹲下,复又抓着崖上的短草,爬上坡去,而已是两三分钟的耽误,飞机飞得斜斜的,临到头上,于是蹲着身子一跳,定睛看时,落在一条深可见丈的大干沟里。沟里也有草,这地方掩蔽得很好,就不管他有蛇没蛇了。
他是刚刚站定,那三十六架轰炸机,已在头上过去了一半。机群尾上的大部分,还正临头上。他下意识地贴紧了土岩,向下蹲着。可是这双眼睛,还不能不翻着向上看。
眼见机群全过去了,自己便慢慢儿伸起腰来。见那机群是刚刚经过这里的山峰,就开始爬高。爬过几里外那排山峰,约莫已到了重庆上空。它们就一字排开,三十六架飞机,排了条横线,拦过天空。刚是高山把飞机的影子挡住,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高射炮声。随后是连串的哄咚响声,比以先的还厉害,那是敌机在投弹了。他料着自己所站的这一带,眼前是太平过去,才定睛向四周看着。原来自己摔进的这条干沟,是对面山上洪水暴发冲刷出来的。沟的两岸,不成规则,有高有低,但大致都有两尺以上高。沟里是碎石子带着一些野草。而且沟并不是一条直线,随着地势,弯弯曲曲下来。记得战事初起,在南京所见到的防空壕,比这就差远了。在平原上找到这样一条干沟,以后在半路上遇到了敌机,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子了。这地方就是自己单独地躲避敌机,爱怎样行动就怎样行动,一点不受干涉。听听敌机声已远去,正待爬起来,却听到有两个人的细语声,在沟的上半段,有人道:“敌机走远了,爬上来罢,没有关系了。”
李南泉自言自语地笑道:“到底还是有同伴。”他这话音说得不低,早是惊动了那个人,伸出头来望着。看时,却是熟人,对门邻居石正山先生。他也穿了保护色的灰布长衫,抓着沟上的短草,爬了出来。笑道:“当飞机临头的时候,我听到哄咚一声,有东西摔下了沟。当时吓我一跳,原来是阁下。”李南泉道:“躲警报我向来不入洞,就在这一带山地徘徊。今天敌机来得真快,我还没出村子口,四架驱逐机就到了头上。刚才和一位绅粮谈话,耽误了路程,先躲到那边坎下,遇到一条大蛇……”他这段未曾交代完毕,沟里早有人哎呀一声,立刻再钻上一个人来。石正山笑着,将她牵起,正是他的义女小青。小青穿着蓝布衫子,已沾了不少泥土。两个小辫子,有一个已经散了。她手摸那散的小辫子,撅了嘴道:“又吓我一跳,沟里有蛇。”石正山笑道:“胡说。是李先生先前遇到了蛇,这时来告诉我们。”李南泉倒不去追究这个事非,因道:“第一批敌机,已去了个相当时期,该是第二批敌机来的时候了。我们该找个妥当地方了。”石正山道:“我原来是带着她到这个小村子上来,想买点新鲜李子。走出了村子口,就遇到了警报。既然有警报,我们就不回去了。”李南泉笑道:“我带的书丢了,再见。”他说着,离开他们,在庄稼地里找失物。将失物找到,抬头也就看不到此二人了。
他站着出神地望了一望。大太阳下,真个是空谷无人。金光照着庄稼地的玉蜀黍小林子,长叶纷披,好像都有些不耐蒸晒。庄稼地中间的人行路,晒得黄中发白。而庄稼地两边,阵阵的热气,由地面倒卷上来,由衣襟下面直袭到胸脯上来。这谷的四方,都是山。向南处的小山麓上,有一丛树林,堆拥着隐隐藏藏的几集屋角。这是个村子,名叫团山子。这村子里的人,常常运些菜蔬鲜果,柴草,卖给疏散区的下江人,所以彼此倒还相当熟识。这大太阳,不能不去找个阴凉地方歇脚。便顺着山坡向村子里走去。刚走到树林下,汪的一声。跳出来四五条恶狗,昂起头,倒卷着尾巴,向人狂叫。李南泉将手杖指着一条精瘦的黄狗笑道:“别条狗咬我,那还罢了。你是几乎每天到我家门口去巡视一番的。东西没有少给你吃,多少该有点感情。现在到你们村庄上来了,你就是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他口里说着,将手杖挥着狗。这才把村子里的人惊动出来。大人喝着狗,小孩代轰着。一个老卖菜蔬的老刘,手里提着扁担和箩筐出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还不是躲警报。我是一天要来一次。今天来得匆忙一点,没有走这村子外的大路。”老刘道:“不生关系,这里不怕敌机,歇一下脚吧?”这路边就是老刘的家,三方黄土墙,一方高粱秫秸夹的壁子,围了个四方的小屋。屋顶上堆着尺多厚的山草。墙壁上全不开窗户,屋子里漆黑。
老刘的老婆,敞着胸襟上的一路纽扣,夹个方木凳子,放在草屋檐下,因道:“李先生,歇下稍,我这里没得啥子关系,屋后边到处是山沟沟,飞机来了,你到沟沟里趴_下就是。这沟沟不是黄泥巴,四边都是石头壳壳。”她说着,还拍了几下木板凳。李南泉看她一副黄面孔,散着半头乱发,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觉得很够凄惨,便站着点了两点头道:“不必客气了。我们躲警报的人,找个地方避避就是。”刘老板已歇下担子了,站在路上笑道:“不生关系,这是我太婆儿,倒碗茶来吃嘛!”刘太婆道:“老荫儿茶咯,他们脚底下人不吃。”李南泉客气道:“脚底下人,现在比你们还要苦呢,什么都不在乎。”说着也就坐了下来。这位刘太婆,信以为真,立刻将一只粗饭碗,捧了大半碗马尿似的东西,送到客人手上。李南泉正待要喝一口,一阵奇烈的臭气,向鼻子里冲了过来,几乎让人要把肺腑都翻了出来,立刻捧了粗饭碗走将开去,向屋子里张望。这里面是个没烟囱的平头灶。灶头一方破壁,下面是个石砌的大坑,原来是个大猪圈,猪圈紧连着就是粪窖。这是两只大小猪屙着尿,尿流入粪窖里,翻出来了的臭味。他立刻联想到这烧茶的锅和水,实在不敢将嘴亲近这碗沿。便把那只碗放在木方凳上,因道:“我还是再走一截路吧。”
刘老板笑道:“吃口茶嘛!躲到山沟沟里去,没有人家咯。”李南泉对于他们这番招待,还是受之有愧,连连点头道:“再见罢。”他口里说着,人可已向村里面走。这村子里,七上八下,夹峙着一条人行路,各家的人,也是照样做事。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大家放低了声音说话。又经过两次狗的围剿,也就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子,藏在大谷中的一个小谷里。谷口的小山,把人行路捏在一个葫芦把里,纵然敌机在这里投弹,只要不落在小葫芦把里,四周都被小山挡住,并无关系。这样子,心里好像坦然些,走起来也就是慢慢的。出了这谷口,平平地下着坡子,豁然开朗,是个更大的平谷,周围约莫是五里路。这平原里,只有靠东面的山脚有一幢瓦屋,此外全是庄稼地。这里恰是瘦瘠之区,并无水田,只稀落地种了些高粱和玉蜀黍。田园中间,也只有几棵人样高的小橘子树,眼前一片大太阳,照在庄稼地上,只觉得热气熏人。他手提了手杖,站着出了会儿神。今天走的是条新路,一时还不知道向哪里去躲警报好。向东看去,人家后面山麓上,有一丛很密的竹林。那竹林接连过去,就是山头的密杂小树。在这地方,还是可以算个理想中的掩蔽地带,便决定到那竹林子下去休息。顺着庄稼地里的窄埂走着,约莫有大半里路,却哄哄地又听见了轰炸机破空的响声。
这时,在这平原上,看不到一个人,除了草木,面前空荡荡的。躲空袭就是心理作用。眼前无人,第一是感到清静,清静就可以减少恐怖。因之他虽听到了飞机群的声音,还是自由自在地走。约莫又走了十来步路,机声似已临到了头上,各处张望并不看到飞机。仿佛机声是由后来,掉转头一看,不得不感觉着老大的惊慌。又是个一字长蛇阵的机群,约莫二三十架,由北向南,已飞到头上。这里是一片平原,向哪里也找不出掩蔽的所在。要跑,已万万来不及。只好把身子向下跳着一蹲,蹲到高不及二尺的田坎下去。那飞机来得更快,整个长蛇阵,已横排在平原上的天空。它们恰不是径直飞着,就在这当顶,来个九十度转弯,机头由南向变着向东。他心里哎呀一声,想着,难道他们还要转这一带地区的念头吗?人蹲在田坎下,眼光可是由高粱秫秸的头上,向天空里看了去。直到敌机群飞远了,慢慢儿地站起,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有点奇怪,全是大批着来的,也许真有七批。现在还是刚过去两批哩。他神经指挥着他独白,又指挥着他独白表演,连连地摇了几摇头,他再也不肯犹豫,更不择路,就直穿了庄稼地,向东面的山麓上走去。躲空袭者的心理,一切是变态,什么响声也不愿有。他为着避免狗的喊叫,不经过那瓦屋的前门,却绕着屋子外一条山沟,向山麓上走。为了怕再遇到蛇,将手里的手杖,一路敲着沟里两旁的蓬松深草。
沟里有些地方是湿的,乱草盖着,成批的蚊子藏在里面。手杖敲着乱草,蚊子就哄哄地向四处乱飞。有些地方,由沟沿上垂下来些野藤,不住在脸上、衣服上挂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人生,什么样子没有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这句独白,竟是惹起了反应,有人在沟上面用川语问道:“哪一个?”便答道:“无非是躲警报的人。”那人道:“这里安逸得很,不用逃了。”又有个妇人道:“是李先生喀,不生关系。”李南泉心想,这两句话连在一处,作何解释?找着一个沟的缺口,于是爬了上来。原来在这沟里摸索着,已摸到那瓦屋的后面,有深深的一丛凤尾竹林子。在说话的男女一对,男的是村口上刘局长公馆里的刘厨子,女的是村子里王家的女佣人陈嫂。陈嫂是个小胖个儿,满脸的疙瘩麻子。她就在自己家里帮工过几天,太太因她长相之过于不入眼,不曾雇她。她这是靠了一块石头,坐在竹阴下草地上。手里倒拿了一柄白纸折扇,爱招不招的。身边放着两个旅行袋,刘厨子抄着腰,站在沟沿上。他已不是平常作工的样子,下穿蓝布短裤衩,上穿夏威夷的白夏布衬衫。竹子梢上挂了件蓝布褂子,那是躲空袭的衣服,这和那陈嫂有点赛美的意味,她也穿着蓝底子红花点的夏布长衫呢。陈嫂看到人来了,将白纸扇张了,放在胸前,将厚嘴唇咬了扇子的边沿,脸上倒有三分笑意,七分红晕。
李南泉老早就挑选了这样一个好地方躲警报。没想到这幽僻的地方,还有比自己先到的,自己知趣一点,还是闪开为妙。于是手扶了竹子,站着出了一会神。那刘厨子笑道:“李先生,要不要吃点饼干?”说着,解开了旅行袋拿出三个纸包来,有饼干、糖果、鸡蛋糕之类,同时,在袋里面滚出了好几枚水果。他想,他们好阔,不是躲警报,是到竹林子里进野餐来了。便向刘厨子摇摇头道:“不必客气,躲警报的生活,越简单越好。”交待完了这句话,走出竹林子,向四周看看,打算寻觅第二个避难所。就在这时,轰炸机群的响声,遥遥地又是远处发出,刘厨子骂道:“龟儿子,又来了。今天这个样子,上半天硬是幺不倒台。”陈嫂道:“吃不到晌午喀。”刘厨子是蹲在地上解旅行袋的,离着陈嫂坐着的草地,约莫有四五尺远,他拿起个大桃子,向她怀里一扔,正打在她的乳峰上,口里笑道:“来一个。”陈嫂红起大麻脸,哎哟了一声,骂道:“龟儿子,你整得老子好痛。”李南泉一看,这太不像话,头也不回,自己就扬长而去。竹林外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辟了庄稼地,稀稀落落地长着些玉蜀黍和高粱,他为了隐蔽着身体走,就在高粱秆子下钻着。那长叶子上有很多的粉屑,沾满身。有两片叶子,接连地在手臂上划着,留下两条痕。但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继续向前钻。
他把这片庄稼地也钻完了,面前是一列矮山。山上树木不多,山脚下长有不少大小石头,像摆八阵图似的,随处围绕着,成了些石坑。他由家里跑出来以后,始终是跑动的,没有喘一口气。且走向这石头窝里找一安身地点。寻觅的时候,用手摸摸石头,全是烫手的。于是顺了这小小的八阵图向前走。在石阵前面,有株桐子树,长得团圆无缺,像把绿伞。这绿伞高不到一丈,绿荫下,正好覆盖着两方大石头,夹成了一个石槽。这实在是个理想的野游、避空袭所在。听听天空上的机群声,始终在几十里路外哄哄不断。也应当找个好掩蔽地方,免得飞机群到了头上,自己又是手慌脚乱。于是不加考虑,就绕过前面这块大石,想由缺口处踏进去。还不曾走近,就看到有对男女,面对面的,各靠了一方大石,坐在地上。这两个人都认得,男子是公园里的花儿匠,女的也是疏散区里人家的老妈子。他们看到人来,虽是抬着眼皮将人注视了一下,可是他们全毫不在乎地将脸掉了过去。那花儿匠道:“现在不知道有几点钟了。一拉空袭,啥子事都不好做。”那女仆道:“怕只有十来点钟。”李南泉听他们,是突引起的话锋,分明不是继续前言。这一石坑,虽然足以容纳三四个人,但自己决不能和他们为伍,只好缩着脚转了开去。去之不远,听到石坑里面有隐隐的笑声发出。他心里想着,难道我还有可笑之处吗?
但站脚听了,那笑声好像又不是讥讽别人,或者与自己无关,这就继续走去。在这大谷的西头,是一排森林茂密的山岗子。山岗子下,石板平铺的人行路,倒是通行市集的交通线。因空袭的情况下,行人向来是稀少的,这时,却看到前后有五个人,顺了这条路走。只看到那些人带着旅行袋和小木凳子,就知道他们是去躲警报的。其间有个女孩子,是犯着双跛腿的病,她左右两腋,夹着两根木棍,弯了腰,也在路上走。这可怜的孩子,不会有力气出来玩,当然也是躲空袭的了。看这样子,大路前途似乎有最好的躲警报所在,倒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好在那远处的轰炸机声,现在又停止了,似乎这批敌机和下批敌机,还有个相当的间隔。于是不管好歹,径直插上那段大道。顺着这路走,不到半里路,就是个峡口,两山拥挤着,留着三四丈的平地,让人行道穿过去。出了这峡,地方更为开朗,又是一片平谷。见前面走的人,连那个跛腿的孩子在内,全丢下大路,向三间草屋旁的庄稼地走去。这里有什么可避空袭的?倒奇怪了,自也跟着他们走去。到了终点,看见一座小土堆,上面长了些野藤和几株小树。土堆下面,却是三四尺厚的青石壳子,在那石壳子上有着条条儿的横缝,可以知道太古时代水成岩的迹象。四川的地质,都是这样,下面是整块的石头山,上面却有几尺厚的土,土上长着草木。
他想着,在这地方,还能建筑什么防空洞吗?正自诧异着,看见那些先来的人,拂开了野藤,各各地向里面钻了进去。他随着他们之后,踏上土堆,扯着野藤向里一看,这就甚叹重庆地形之奇了。原来土堆像牛圈似的,围着一个直径两丈多的大石坑,由上到下,也将到两丈多深,就在自己面前,有个土坡下去,这个坑的底子,完全是石头,在坑底和牛圈相接之处,东西南三面,凹进去一道四五尺深的石缝。缝的上面,就是那牛圈;牛圈的青石板,就有四五尺厚,再加上石板上的土,有丈多厚的掩蔽部了。这石壳是整个的,又是青石的,那决不下于钢筋水泥,而况土长得有植物,也天然生就了伪装。这石缝口子不过两尺高,人须弯腰爬了进去。而石缝里面反是有三尺上下,人可直了腰坐着,站在牛圈,看见有几个人坐在缝口。也有些男子,在缝外坑里散步。正打量着,有几个人同声笑喊道:“欢迎欢迎。”看时,一位陆教授,两位第一号委员赵先生,王先生。陆教授是同乡。他看到了,首先抬起手来招呼道:“快下来,还有位子,又有一点响声了。”李南泉道:“我倒没有想到,这里有这样好的防空洞,各位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赵委员笑道:“我们发现久矣。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而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位委员穿了件旧的灰绸长衫,手里拿把白纸折扇,慢慢儿地摇摆着,倒也态度自然之至。
李南泉笑道:“咏或有之,觞则未必。”陆教授笑道:“何相见之不广也?你不妨先到洞子里去参观一番。”他倒也以先睹为快,立刻牵起长衣襟,由裂缝较宽的所在钻了进去。伸直腰来,四周一看,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很好。”原来这石头缝在地下是半环形,除了裂口的所在,整个的是石头壳子包着的。这石头壳,只是留着万万年的水成岩水冲浪纹,再没有一丝漏隙。以在旷野地点而论,这实在是个无可比拟的好防空壕了。这个防空壕里,并不寂寞,约莫有二十多人。有两男两女,团坐口子露光处打扑克。有几个小孩靠了石壁斜躺着,低着声音唱歌。也有人把席子铺在洞底,捧了小说看。最妙的是村子里的伍先生,把家里帆布支架睡椅搬了来,放在石洞的末端,躺在椅子上,闭眼养神。因为洞子里相当阴凉,他还带了一条线毯子来,搭在肚子上。打扑克集团里,有位张太太,点个头笑道:“李先生,欢迎,加入吧?”说着将手上拿的扑克牌举了一举,又笑问道:“太太没来?”他随便在洞底坐着,因道:“我太太怕走路,躲到山子口上的洞子去了。孩子多,实在也难得走。”张先生正用长麻线拴着一只大蚂蚱,逗引着一位两岁的公子在玩。他就接嘴笑道:“你家里的大脚老妈,太不负责任。”李南泉道:“我家里的那个女工,倒还不坏,虽然是多要几个工钱,和我们太太倒是很能合作的。”张太太将手上的一把扑克,丢在地上,拍了她先生一下肩膀,笑道:“孩子给我,你来休息。”
李南泉这才算明白了,因笑道:“果然的,我这个大脚老妈,将张先生比起来,实在没有尽职。不过我在担负家庭这份责任上,却是全部担当,可不像你们太太和你共同……”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洞外散步的这些人,纷纷钻进洞子,而且态度是非常的仓皇。在洞子里的人,立刻坐着向里移,打扑克的不打了,唱歌的不唱了,看书的不看了,全部人寂寞而又紧张。陆教授是胆大的人,他最后进来,悄悄道:“来了,来了。响声沉着得很,数目又是不少。”他这样说着,并未坐进来,随身就坐在洞口边。而且还弯了腰,偏着头由裂缝口向外张望着,这就有好几个人轻声喊着,“进来,进来,别向外瞧。”也就在这时,那轰炸机群的声响,轰隆轰隆,好像就在头顶上。看大家的脸色时,都呆了。这天然洞里最活泼的一个,是打扑克的金太太。她约莫二十多岁,穿件发亮的黑拷绸长衫,露着手臂更白。脸上又长得很漂亮,和熟人有说有笑,这时也不是那一朵欢喜花了。她微盘了腿坐在一只小草垫上,垂了眼皮,低着头剥指甲。相反的,为大家所厌恶的一位南京来的妇人,是女工出身,而会做小生意;头上的长头发用黑骨梳子倒撇住,成了个朝天刷子,一脸横肉。她穿件大袖子短蓝布褂,抬起手来乱扇芭蕉叶。腋下那种极浓浊的狐臊味,一阵阵向人鼻子里倒灌着。大家也只有忍受,并没有谁说句话。但李南泉和她却坐得最近,生平又最怕的是狐臊臭,只有偏过脸去,将头向着里。不料里面是一位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更给了难题。
这三个孩子,都小得很,顶大的四五岁,其次的两三岁,最小的不到一岁。小孩子知道什么空袭不空袭,照样闹。尤其是那最大的,大家紧张着不许动,他觉得奇怪,只管在地上爬来爬去。大的有行动,其次的也就跟着动。两个闹着,不知谁碰了谁,立刻哭了起来。在飞机临头的当儿,谁要多咳嗽了两声,在座的人也不愿意,怎样能容得小孩子哭?一致怒目相视,接二连三地吆喝着。这个作母亲的,一面将孩子分开,一面用好言劝说,这两个孩子哭声未停,抱在怀里的最小一个,又吓哭了。这倒好办,作母亲的人,衣襟根本没扣钮扣,立刻拖出乳来,将孩子搂紧,把乳头向他嘴里一塞。可是她只有两只手,不能再照顾两个大的小孩。在洞里躲警报的人,正喝道:“把他丢出去。”李南泉看她母子四人,成了众矢之的,实在不忍,就代搂住其次的孩子,轻轻地道:“别哭,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买桃子吃。”同时向那个大孩子道:“你不怕飞机吗?飞机听到小孩子哭会飞下来咬人的。”这样,算是把这两个小孩哄住了。可是在怀里吃乳的那个小孩子,忽然屙起尿来。他正是分开着两条腿,小鸡子像自来水管子放开了龙头,尿是一条线似的放射出来。全射在自己的大衣襟上。他母亲“呵哟”了一声,将孩子偏开。尿撒在地上,趁了石壳子的洞底流,涓滴归公,把李南泉的裤脚沾湿了大半截。等他觉得皮肤发黏,低下头看时,小孩子已经不撒了。
那位作母亲的太太看到之后,十二分的不过意,连说着对不起。李南泉看着人家满脸都是难为情的样子,真不好再说什么,反是答复了她两句话。在这一阵纷乱中,当顶的飞机声音,已经慢慢消失,首先是那位陆教授,他不耐烦在苦闷中摸索,已由洞口钻了出去。李南泉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飞机已经走远了吗?”他答道:“出来罢!一点响声都没有了。”李南泉再也不加考虑,立刻钻了出去。抬头一看,四面天空,全是蔚蓝色的天幕,偶然飘着几片浮云。此外是什么都不看见。再看地面上,高粱叶子,被太阳晒得发亮。山上草木,静亭亭地站着。尤其是脚下的草间,几只小虫儿,吱吱叫着,大自然一切如平时,看不出什么战时的景象。他自言自语地道:“大好的宇宙,让它去自然地生长吧!何必为了少数人的利益,用多数人的血去涂染它?”陆教授笑道:“老兄这个意识,大不正确,有点儿非战啦。”他道:“这话当分两层来说,站在中国人的立场,谈不到非战。因为是人家打我,我们自卫,不能说是好战。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不但战争是残酷的,就是战争这个念头都是残酷的,好战的英雄们,此念一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你只看刚才洞里那位带着三个孩子的太太,就够受大家的气。”陆教授向他身上的尿渍看了一遍,笑道:“那么,你受了点委屈,毫不在乎了。这三个孩子就委托你带两个罢。我们实在被他闹得可以。”
李南泉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我也就适可而止,不再找这个美差了。再干下去,小孩子还得拉我一身屎。现在没有事了,我要走了。”说着就要走上那石坑的土圈子。在他说话的时间,在洞子里躲着的男子,已完全走了出来,王、赵两位委员,也站在一处。王委员身躯魁伟,穿着一身灰色的川绸褂裤,虽然是跑警报的保护色衣服,还不失却富贵的身份。手上拿了根椅子腿那般粗的手杖,昂着头将手杖在石坑的地面,重重地顿了一下,因道:“天天闹警报,真是讨厌。照说,中国战事,是不至于如此没有进步的,最大原因,就是由于不能合作。”李南泉便道:“就是后方的政治,也配合不上军事,两三个人包唱一台戏,连跑龙套也怕找了外人……”王委员听到这里,掉过头去,看人家屋后的两棵树。赵委员向洞子里的人道:“飞机去远了,你们可以出来休息休息,透透空气了。”李南泉一想,自己有点不知趣,怎么在这种人面前谈政治。话说错了,这地方更不好驻足了。
他想过了,再也不加考虑,提起脚步就再上平原处。这石坑不远,是三间草屋,构造特殊一点。猪圈毛坑,在屋子后面,第一是不臭。这屋子坐北朝南,门口一片三合土面的打麦场,倒是光滑滑的。打麦场外,稀落地有几株杂树,其中有株黄桷树,粗笨的树身有小桌面那样大,歪歪曲曲,四面伸张着横枝,小掌心大的叶子,盖了大半边阴地。黄桷树是川东的特产,树枝像人犯了癞麻风的手臂,颇不雅观。但它极肯长,而且是大半横长,树叶子卵形,厚而且大,一年有十个月碧绿。尤其是夏天,遮着阴凉很大。川东三岔路口,十字路口,照例有这么一两株大黄桷树,作个天然凉亭。这草屋前面有这些树,不问它是否歇足之地,反正有这种招人的象征存在。看到黄桷树的老根,在地面拱起一大段,像是一条横搁在地下的凳子,这倒还可以坐坐。于是放下手杖,把手上捏着的这两本书,也放在树根上。今天出来得仓皇,并不曾将那共同抗战的破表带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影,太阳已到树顶正中不远,应该是十点多钟了。根据过去的经验,警报不过是闹两三小时,这应该是解除的时候了。脱下身上这件长衫,抖了两抖灰,复又坐下,看看这三间草屋,是半敞着门的,空洞洞的,里面并没有人。口里已经感到焦渴,伸头向屋子里看看,那里并没有人。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今天躲警报,躲得真不顺适。”
这句话惊动了那屋子里的人,有人出来对他望了一望。这人穿着粗蓝布中山服,赤脚草鞋,头上剪着平头。虽然周身没有一点富贵气,可也没有点伧俗气。照这身制服,应该是个佚役之流,然而他的皮肤,还是白皙的,更不会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不穿中山服。李南泉只管打量他,他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单独在这里坐着?哦!还带得有书,你真不肯浪费光阴。”李南泉一听,这就想着,单独、浪费,这些个名词,并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会说的。站起来点头操川语道:“你老哥倒认得我,贵姓……”他笑道:“不客气,我不是四川人,我叫公孙白。也是下江人。”李南泉道:“复姓公孙,贵姓还是很不容易遇到。”他含着笑走过来,对放在树根上的书看着,因道:“李先生不就是住在山沟西边那带洋式的草屋子里吗?”他道:“就是那幢国难房子。”公孙白道:“现阶段知识分子,谈不到提高生活水准。只有发国难财和榨取劳动的人有办法。”李南泉等他走近了,已看到他身上有几分书卷气。年纪不到三十岁,目光闪闪,长长的脸,紧绷皮肤,神气上是十分的自信与自负,便道:“你先生也住在这地方吗?倒少见。”公孙白道:“我偶然到这里来看看两个朋友,两三个月来一回。今天遇到了警报,别了朋友顺这条路游览游览。”李南泉道:“刚才飞机来了,没有到防空洞里去躲躲?”他淡笑道:“我先去过一次。和李先生一样,终于是离开了他们。这批飞机来了,我没有躲。”
李南泉道:“其实是心理作用,这地方值不得敌机一炸,不躲也没有多大关系。”公孙白摇了两摇头,又淡淡地笑道:“那倒不见得。敌人是世界上最凶暴而又最狡诈的人。他会想到,我们会找安全区,他就在安全区里投弹。不过丢弹的机会少些而已。进一步说,无形的轰炸,比有形的轰炸更厉害,敌人把我们海陆空的交通,完全控制着,窒息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们封锁在大后方,正像大家上次躲在大隧道底下一样,很有全数闷死的可能。我们若不向外打出几个透气眼,那是很危险的。我在前、后方跑了好几回,我认为看得很清楚。今年,也许就是我们最危险的日子吧?可叹这些大人先生藏躲在四川的防空洞里,一点也不明白,贪污,荒淫,颟顸,一切照常,真是燕雀处堂的身份。那防空洞里,不就有几位大人先生,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说着,他向那天然洞子一指,还来了个呵呵大笑。在他这一篇谈话之后,那就更可知道他是哪一种人了。李南泉道:“事到如今,真会让有心人短气。不过悲观愤慨,也都于事无补,我们是尽其在我罢。”公孙白笑道:“坐着谈谈罢,躲警报的时间,反正是白消耗的。”他说时,向那大树根上坐下来。但他立刻感觉得不妥,顺手将放在树根上的那册书拿起,翻了两番,笑道:“《资治通鉴》。李先生在这种日子看历史,我想是别有用心的。我不打搅你,你看书罢。改日我到府上去拜访。”说着,他站起身就往草屋子里走去,头也不回。
李南泉虽觉得这人的行为可怪,但究竟都是善意的,也就不去追问他。坐在树根上,拿起书来看了几页。那边天然洞子里走出人来。他道:“好久没有飞机声音,也许已经解除了。这地方没有防护团来报告,要到前面去打听消息。李先生回去吗?”李南泉拿着书站起来道:“不但是又渴又饿,而且昨晚睡得迟,今日起得早,精神也支持不了。”说着,也就随着那人身后向村子里走。还没有走到半里路,飞机哄哄的声音,又在正北面响起。那地方就是重庆。先前那位同村子的人,站着出了一会神,立刻掉转身来向回跑。他摇着头道:“已经到重庆市区了。一定是由这里头顶上回航。”他口里说着,脚下并没有停止。脸色红着,气吁吁的,擦身而过。李南泉因为所站的地方,是个窄小的谷口;两边的山脚,很有些高低石缝,可以掩蔽,也就没有走开。果然,不到五分钟,哄咚哄咚响着几下,也猜不出是高射炮放射,或者是炸弹爆炸,这只好又候着一个稍长的时候了。不过这石板人行路上,并没有树荫,太阳当了头,晒得头上冒火。石板被阳光烤着,隔着袜子、鞋子,还烫着脚心。回头看左边山脚下,有两块孤立的石块突起,虽然一高一低,恰好夹峙着凹地,约可两尺宽。石头上铺着许多藤蔓,其后有两株子母桐树,像两把伞撑着,这倒是个歇脚的地方。赶快向那里走时,不料这是行路旁边的天然厕所,还不曾靠近,就奇臭扑人。
他立刻退回到人行路上,还吐了几口唾沫。正打算着另找个地方,却看到右边山腰上松树底下,钻出几个人来。有人向这里连连招了几下手。不言而喻,那也是个防空洞所在地。于是慢慢儿地向山上走。这山三分之二是光石头壳子,只是在石壳裂缝的地方,生长出来大小的树木。有人招手的地方,是块大石头,裂开了尺多宽的口子。高有四五尺,简直就是个洞子,有三四个男人,站在洞口斜石板上。其中一个河南小贩子老马,手挥着芭蕉扇,坐在石板上,靠了一棵大树兜子,微闭了眼睛,态度很是自在。看到他来,便笑道:“李先生,不要跑了,就在这里休息休息吧?刚才我们的飞机去,打下几个敌机?听说,我们由外国新来了三百架飞机,比日本鬼子的要好,是吗?”李南泉也不能答复什么,只是微笑。老马道:“当年初开仗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一架中国飞机,打落了三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现时都在前方吗?调一部分到重庆来就好了。刚才有一阵飞机响,好像就是我当年在河南听到的那种声响。前方的飞机回来了,日本鬼子就不敢来了。”有位四川工人站在洞口,对天上看看,插嘴道:“怕不是?听说,我们在外国买了啥子电网,在空中扯起,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一碰就幺台。”老马道:冀电网在半天云里怎么挂得起来呢?”这话引起躲警报人的兴趣,有个人在洞子里用川语答道:“无线电嘛,要挂个啥子?听说英国京城酆都挂的就是无线电网。”老马道:“不对,酆都我到过,是川东一个县。”那人又道:“阴京朗个不是酆都?”
李南泉实在忍不住笑,因笑着叹口气道:“凭我们现在这分知识,想打倒日本人,真还不是一件容易事。就算日本人天数难逃,自趋灭亡,也不难再有第二种钻出来和我们捣乱。”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有些莫名其妙,正打算问个原故,不料那空中飞机的响声,又逼近来了。那老马首先由地面站了起来骂道:“真是可恶呀,今天简直是捣乱不放手啊。”他口里说着,人就钻进了洞,李南泉抬头四望,还没有看到飞机,且和一位四川工人,依然站在洞口,他道:“列位老哥吃晌午了咯。”说着他在工人服小口袋里掏出挂表来看看。那挂表扁而平,大概是一枚瑞士货,这在久战的大后方是不易得的,因道:“你哥子,几点钟了,这表不错。”他听说,脸上泛出了一番得意的颜色,因道:“十二点多钟了。这表是在桂林买的,重庆找不到。”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到桂林去的?”他道:“跟车子上两个月前去的,路跑多了,到过衡阳,还到过广州湾,上两个礼拜才转来,城里住了几天,天天有空袭,硬是讨厌,下乡来耍几天,个老子,还是跳远些。”李南泉道:“于今跑长途汽车,是一桩好买卖。”他摇摇头道:“也说不一定咯,在路上走,个老子,车子排排班,都要花钱。贩一万块钱,开一万块钱包袱,也不够。个老子,打啥子国战,硬是人抢钱。”李南泉道:“跑一趟能挣多少钱?”他道:“也说不定咯,货卖得对头,跑一趟就能挣几百万,我们跟车子,好处不多。个老子,再跑一年,我也买百十石谷子收租,下乡当绅粮。”
李南泉听了他这篇话,再对周身看看,对他之为人,可说完全了解。便道:“你哥子有工夫到这个地方来耍?”他笑道:“一来是耍,二来也有点事情。完长公馆的王副官,我们是朋友。这个人的才学,硬是要得!他要是肯出洋的话,怕不是个博士?”李南泉笑道:“博士?也许。”正说到这里,一大群飞机影子,由北面山顶的天空上透露出来了,看那趋势,还正是向这里飞。那人连连道:“来了,来了。”他赶快就向洞子里走去。李南泉虽是不大关心,但看到飞机径直向这里飞,也不能不闪开一下,也就顺着洞子向里退了去。这个洞子恰似两个人身那么宽窄,由亮处到洞子里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还看不到洞里面大体情形。靠着石壁略微站了一站,又将眼睛闭着养了五分钟的神,再睁开眼来看时,看到洞子里深进去两丈多,还有个洞尾子,向地底下凹了下去,虽是藏着几个人,倒还是疏疏落落地坐在地上,这位赶车子的工人,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五寸长的手电筒,放开了亮。放在地面上,光虽然朝里放着,还照得洞子里雪亮。然后他掏一盒纸烟,对所有在洞子里的人各敬上一支。这还不算。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大把糖果,然后各人面前敬上一枚。其中有一位下江人笑道:“王老师,这年月把纸烟敬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李南泉听着,却有点稀奇,怎么会再称呼他是老师呢?那王老师笑着喷出一口烟来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跑长途的,随便多带两包货,就够我胡花的了。”
大家是约莫静止了五分钟,那姓王的道:“飞机走远了,还是到洞子外头去罢。”说着,他取了手电,先自走了出去。那老马道:“人学了一门手艺,真比做官都强。你看这位王老师是多么的威风。”李南泉道:“怎么大家叫他作王老师,他教过书吗?”老马轻轻地道:“本来称呼他司机,是很客气的。可是在公路上跑来跑去,一挣几十万,称呼他司机,太普通了。现在大家都称呼他们老司。是司机的司,不是师傅的师。不过写起字来,也有人写老师的。”有个人插言道:“怎么当不得老师?我们这里的小学教员挣三年的钱不够他跑一趟长途的。读他妈十年、二十年的书,大学毕业怎么样?两顿饭也吃不饱。学三个月开汽车,身上的钞票,大把地抓。我就愿意拜他为师去开汽车。”这个说话的人,也是村子里住的下江人。在机关里当个小公务员,被裁下来,正赋闲住在亲戚家里。李南泉在村子里来往常见面,倒没有请教姓名。听他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令人有天涯沦落之感,便叹了口气道:“北平人说话,年头儿赶上的,牢骚何用?”说着话走出洞来,那个北方人也跟着。看他时,穿套灰布中山服,七成是洗白了,胸前还落了两枚纽扣。看去年岁不大,不到三十,脸上又黄又瘦。他向李南泉点个头道:“这个洞子,李先生没有躲过吧,今天怎么上这里来了?”李南泉道:“我躲警报是随遇而安。”那北方人对天上看看,摇着头道:“一点多钟了,饿得难受,回去找点东西吃。贱命一条,炸死拉倒。”说着,他真走下山坡去。
李南泉看着这情景,也应该是解除警报的时候了,就也随着下山,约莫走了半里路,只见那个北方人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左手拿了四五条生黄瓜,右手向人乱摇着道:“李先生不要回去罢。还有两批飞机在后面呢。”说着,他将生黄瓜送到嘴里去咬。李南泉实在感到疲倦了,不愿走来走去,就在大路边上坐着。恰好这田沟边上,有百十来竿野竹子,倒挡着太阳,闪出一块阴地。他在竹荫下一块石头上坐着,耐心拿出书来看了七八页,自言自语地道:“没事,回去罢。”起身走有四五十步,飞机又在哄隆哄隆地响。因为这响声很远,昂头看看天空,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就坦然在路边站着,只管对飞机响声所在的空中看去。眼前五六里,有一排大山,挡着北望重庆的天空,在那里虽有声音,却看不到飞机,也就安心站着。不想突然一阵飞机响动,回转头向上一看,却是八架敌机,由左边山顶的天空横飞过来。要跑,已是来不及,站着又怕目标显然,只好向路边深沟里一跳。就在这时,半空里“嘘唧唧”一阵怪叫,他知道这是炸弹向下的声,心想完了完了,赶快把头低着,把身子伏着,贴紧了沟壁,把身体掩蔽住。紧接着就“哄咚”一声,他只觉咚咚乱跳,也不知道沟外面危险到了什么程度。约莫五分钟,听听天空的飞机声,已是去远了,微抬着头向沟外看去,天空已是云片飘荡。蔚蓝的天幕下,并没有别的痕迹。慢慢伸直腰来,看到右边小山外,冒出阵阵的白烟。
看这情形,一定是刚才“嘘唧唧”那一声,把炸弹扔在山谷。那边虽有三五户荒凉人家,也是个深谷,实在不值得一炸。那个地方,倒是常有村里人藏着躲警报,莫非这也让敌人发现了吗?这么一来,他又不敢回家了,呆了半晌,只好还是在竹子荫下坐着,看看太阳影子,已经偏到西方去了,整天不吃不喝,实在支持不住。而且今天为了那保长太太的哕唆,又起身特别早。自己坐了二十来分钟,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向回家的路上走。还算好,接连遇到两个行人,说是还有一批敌机未到,防护团只放行人向村子外走,不让人进去,他站着看看天色,再看四周,今天整天闹空袭,路上行人断绝,连山缝子里的乡下人都没有出来,大地死过去了。口里干得发躁,肚里一阵阵饥火乱搅着,实在想弄点东西装到胃里去。想到上午来时,在团山子老刘家里,有一碗马尿似的茶‘未曾喝下。现在既不能回家,再到团山子去,寻一碗黄水喝罢。这样想着,不再考虑’就起身走。那两本绞治通鉴》,这时捏着,实在感到吃力。走了三五十步,遇到两个躲警报的同志,向东边小山上大声叫着:“可以卖吗?随便你要多少钱。”看时,有个乡下人,挑着一副箩担,由李树林子里走出来。他大声答道:“还不是在街上卖的价钱,多要朗个?我也发不到你的财。”说话的正是刘老板,原来挑的是新摘下来的李子。这两位同志听说,立刻迎了上去。
李南泉站着看了一会,见那两位躲警报的同志,很快由那边山坡上,各把衣服兜着百十个李子回来。他在饥火如焚之下,看到那鸡蛋大的李子,黄澄澄的颜色中,又抹了些朱红,非常引人注目,便情不自禁,向那山坡走去。刘老板正挑了那箩担,向大路上走来,两人遇个正着。那竹箩恰是没有盖子,满箩红黄果子上,带几枝新鲜的绿叶子,颜色是非常调和、好看。而且,有一阵阵的果子清香,向人鼻子里冲了来。便道:“刘老板,我饿得厉害,你卖斤李子我吃罢。”他道:“称就是嘛,随便你给钱。”李南泉笑道:“我今天要作个一百零一回的事。出来得太急,身上分文未带。我要赊账。”刘老板对他周身看了一遍,不觉笑了:“李先生也不缺少我们的钱。称嘛。”说着,他倒是大方,立刻用铜盘称,给李南泉称了二三十个大李子。他道:“两斤,够不够?”李南泉是不大喜欢吃水果的人。尤其是桃子、李子,不怎么感兴趣。便笑道:“我三年不吃一个李子,这么些个李子,那简直是够吃半辈子的。不过今天是例外。”说着,将长衫大襟牵起来,让他把李子倒在衣兜里。一方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但手不曾摸到衣袋,立刻感觉到自己是多此一举。好在这位刘老板却也相识,挑起担子就叮嘱了道:“二天上街,由你门前,我吼一声,你就送钱给我,要不要得?”李南泉答应着,已是取了个李子在手,在衣襟上摩擦了几下,立刻送到嘴里去。
李子这东西,不苦就酸,完全甜的,不容易得着。这时把李子送到嘴里,既甜又脆。尤其是嚼出那种果汁,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饮料,可以和它相比。很快地,不容自己神经支配,这李子就到了肚里。站在路上,不曾移脚,就把衣兜里的李子吃完了一半。肚里有了这些水果,不是那样扯风箱似的向外冒着胃火了。这就牵了衣兜,依然回到竹子荫下去坐着。直到把最后一枚李子都送到嘴里去了,才抬头看看太阳,已是落到西边山顶上去了。饥渴都算解决了,扶着手杖,在山谷的人行道上徘徊。依然看不到有躲警报的人向村子里走。由早上八点钟起,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解除警报,这却是第一次。不知道敌人换了什么花样,也就不敢冒险回家。徘徊了又是一小时,太阳早就落到山后面去。山阴遮遍了山谷,东面山峰上的斜阳返照,一片金光,反是由东射到草上和树叶子上。一座山谷,就是自己一个人,只有风吹着面前庄稼地里的叶子,嘎嘎作响。石板路边的长草,透出星星的小紫光。蚱蜢儿不时地由里面跳出来。小虫儿在草根下弹着翅子。他想,大自然是随时随地都好的,人不如这些小虫,坦然地过着自然的生活,并没有战争和死亡的恐怖。于是呆望了四周,微微地叹着气。在山谷外,忽然有了叫唤声道:“回来罢,解除了。”“解除了”三个字,除是特别宏亮而外,还又重复了一句。
这“解除了”三个字,等于在人心理上解下一副千斤担子,首先是让人透过一口气来。于是迎着声音走去。果然是村里人来迎接逃警报的,老远打着招呼。随着,也就听到了村子里解除警报的锣声。“瞠”的一声,又“瞠”的一声,缓缓响了起来,散在四周山沟里。天然洞子里的人,四面八方地钻到大路上。大家都说,今天闹了一天,是出乎意料。李南泉吃了十多个李子,已经不饿了。一条宽不到三尺的石板路上,扶老携幼的难民,抢着回家吃喝、休息。且让在路边,随停随走。将到村子口上,却看到自己的太太带了三分焦急的样子,很快向这边走着,便老远地叫道:“怎么向这里走?有什么问题吗?”她道:“家里没有问题。你看,从太阳出山起,直到现在,你不吃不喝,解除警报多久,你又没回来。我急得了不得。”李南泉笑道:“没关系,什么大难临头,我都足以应付,躲一天警报,算不了什么。刚回家,孩子们吃点喝点,你不该丢了他们出来。”李太太沉着脸道:“那么,是我来接你接坏了。”她也不再作声,转身就走,而且比来时走得还快。李南泉看着她的后影,不觉笑了。心想,回家去给她道个歉罢。正走了几步,迎面又来了一串人,第一个人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是那个干游击商的老徐。后面三个女子,是坤伶杨艳华、胡玉花、王少亭,最后是刘副官。他立刻明白了,前一个后一个,把这三个女孩子要押解到刘副官家里去喝酒打牌。这不是刚刚解除警报吗?这种人真是想得开。于是又站在路边让着路。
第六章 魂兮归来
这一行人最前面的老徐,虽是一副鸦片烟鬼的架子,可是他有了刘副官在一路,精神抖擞,晃着两只肩膀走路,两手一伸,把路拦住,笑道:“李先生哪里去?我们一路去玩玩。刘副官家里有家伙,大家去吊吊嗓子好不好?”李南泉道:“在外面躲了一天警报,没吃没喝,该回去了。”杨艳华这时装束得很朴素,只穿了一件蓝布长褂子,脸上并没有抹脂粉,蓬着头发,在鬓发上斜插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站着默然不作声,却向李南泉丢了个眼色,又将嘴向前面的老徐努了努。胡玉花在她后面,却是忍耐不住,向李南泉道:“李先生你回家一趟,也到刘公馆来凑个热闹吗?你随便唱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配戏。”李南泉笑道:“我会唱《捉放曹》里的家人,你配什么?”她笑道:“我就配那口猪得了!”杨艳华又向他丢了个眼色,接着道:“李先生若是有工夫的话,也可以去瞧瞧。这不卖票。”李南泉连看她丢了两回眼色,料着其中必有缘故,便道:“好的,我有工夫就来。”他口里是这样说着,眼神可就不住地向后面看刘副官,见他始终是笑嘻嘻的,便向他点个头道:“我可以到府上去打搅吗?”他笑道:“客气什么,客气什么?有吃有喝有乐,大家一块鬼混罢。日本鬼子,天天来轰炸,知道哪一天会让炸弹炸死。乐一天是一天。”说着,把手向上一抬,招了几下,说了两个字:“要来。”于是就带着三个坤伶走了。李南泉站在路头出了一会神,望着那群男女的去影,有的走着带劲,有的走着拖着脚步,似乎这里面就很有问题了。
他感慨系之地这样站着,从后面来了两位太太,一位是白太太,一位是石太太。全是这村子里的交际家,而白太太又是他太太的牌友。她们老远就带了笑容走过来。走到面前,他不免点个头打个招呼。白太太笑道:“杨艳华过去了,看见吗?”李南泉心想,这话问得蹊跷,杨艳华过去了,关我姓李的什么事?便笑道:“看见的。她是我们这疏散区一枝野花,行动全有人注意。”石太太笑道:“野花不要紧,李先生熏陶一下,就是家花了。听说,她拜了李先生作老师。”李南泉道:“我又不会唱戏,她拜我作老师干什么?倒是你们石先生是喜欢音乐的,她可以拜石先生的门。”石太太昂着头,笑着哼了一声,而且两道眉毛扬着。白太太笑道:“石先生可是极听内阁命令的。”她说这话时,虽是带了几分笑意,但那态度还是相当严肃。因为她站在路上,身子不动,对石太太有肃然起敬的意思。石太太就回头向她笑道:“你们白先生也不能有轨外行动呀。”李南泉心里想着,这不像话,难道说我姓李的还有什么轨外行动吗?也就只好微笑着站在路边,让这二位太太过去。他又想,这两位太太似乎有点向我挑衅。除非拦阻自己太太打牌,大有点不凑趣,此外并没有得罪她们之处,想着,偶然一回头,却看到石太太的那位义女小青,在路上走着,突然把脚缩住,好像是吃了一惊。李南泉觉得她岁数虽是不小,究竟还是很客气,站着半鞠躬,又叫了句“李先生”。
这样,李南泉就不能再不理会了。因道:“石小姐,躲警报你是刚才回来吗?今天这时间真不久啊!”他说这话,是敷衍她那半鞠躬。不料她听了,竟是把脸羞了个通红。李南泉想着,这么一句话,也有羞成通红之必要吗?她到底不是那读书的女孩子,不会交际,也就不必再多话了。可是,她脸上虽然红着,而眼睛还只是望过来。慢慢地走到身边,笑问道:“刚才石太太过去,向李先生提到了我吗?”李南泉这就有点醒悟,便连连摇着头道:“没有没有,刚才不是杨艳华过去吗?他们把杨老板笑说了一阵。”小青笑道:“石太太是不大喜欢看戏的。”李南泉道:“平常你称呼她妈妈,大姑娘,是吗?”她笑道:“是的,她让我那样叫。其实,她还生我不出。”说着,脸上又有一点红晕,再作个鞠躬礼,然后走了。李南泉心想,这奇怪呀:我们还是初次说话,听她的言谈之间,好像她不大安于这个义女身份似的。这种话,可以对我说吗?而且举止是那末客气。这件事得回家告诉太太。他心里憋着这才含笑向家里走。去家不远,就看到白太太、石太太站在行人路上,和自己太太笑着说话。自己来了,她们才含笑而去。李南泉道:“你还没有回家哪?该回家休息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李太太走着道:“别假情假意吧。我是个老实人。”李南泉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刚才是我言语冒犯了,你也别见怪。我倒有个问题要问你,那石小青不是称石太太作妈妈吗?”
李太太道:“你这叫多管闲事。”李南泉听着太太的口吻,分明是余怒未息。还是悄悄地跟着走回家去。小孩子们躲了一天警报,乃是真的饿了。正站着围了桌吃饭。平常李太太是必把那当沙发的竹椅子搬过来,让李先生安坐的。这时却没有加以理睬,自盛着饭在旁边吃。李南泉刚刚吃下去两斤李子,避开太太的怒气,且到走廊上去站站。只见邻居吴春圃先生,拿了一把旧手巾,伸到破汗衫底下,不住在胸前、背后擦着汗。他看到邻人咬着牙笑了一笑,复又摇摇头。李南泉道:“今天空袭的时间太久,吴先生躲了没有?”他笑道:“早上有朋友通知我,有好几批敌机来袭,躲躲为妙。我以为和往常一样,没吃没喝,带了全家,去躲公共洞子,谁知是这么一整天。冒着绝大的危险,在敌机走了的时候,回家来找到十几块大小锅巴和四枚西红柿,再送进洞给小孩子吃了,我老两口子,直饿到回家,抢着烙了两张饼吃,肚子还饿着呢。”李南泉道:“那公共洞子里,也有作警报生意的?”吴春圃道:“唉!我起初还不想省两文。一个小面,只有一二两,要卖五毛钱,我只好忍住了。不想也就是十几个小贩子,几百人一阵抢购,立刻卖光。等到我想买时,只剩了些炒蚕豆,买两包给孩子们嚼嚼,也就算了。天下没有什么是平等,躲警报亦是如此。你没有饿着?”李南泉笑道:“我几乎饿出肚子里的黄水来了。出门没带钱。比老兄更窘。”
吴春圃道:“你府上正在吃饭,你为什么在外面站着?”他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复。自己还是闲闲地站在走廊上。这时,天色黑了。山谷里由上向下黑下来,人家以外全是昏沉沉的。山峰在两边伸着,山谷像张着大嘴向天上哈气。看山峰上的天幕,陆续地冒着星点。这虽是几点星光,但头顶正中的光彩,有些乳白色。而这乳白色也就向深暗的山谷里撒下着微微的光辉。这种光辉,撒在那阴谷的郁黑的松林,相映得非常好看。李南泉不觉昂着头赞叹着一声道:“美哉,此景!”他正有点诗兴大发时,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阵阵的凉风拂来。回头看时,小白儿拿着扇子在身后,不住地扇着。便道:“你去吃饭罢;我不热。”吴春圃笑着操川语道:“要得要得,孝心可嘉。”小白道:“我妈妈说,蚊子多。给爸爸轰赶蚊子。”李南泉接过芭蕉扇,笑道:“少淘气就得了,去吃饭罢!”小白道:“饿得不得了,我们见了饭就吃。一刻工夫,就吃了三碗。妈妈Ⅱ怔嫂给你炒鸡蛋饭了。”李南泉笑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在团山子吃了两斤李子,不饿了。”他说着走进屋去,见太太还是脸上不带笑容,捧了一碗糙米饭,就着煮老豌豆吃,便抱着拳头拱拱手道:“多谢多谢!既是炒鸡蛋饭,何不多炒一点?”李太太道:“我们是贱命,饿了就什么都吃得下。”李南泉道:“从今日起我们不要因为这小事发生误会,好不好?”
李太太把糙米饭吃完了,将瓦壶里的冷开水倾倒在饭碗里,将饭碗微微摇撼着,把饭粒摇落到水里去,然后端起碗来,将饭粒和冷开水一起吞下。这就放下碗来,向李南泉一笑,摇了两摇头。
他道:“你这里面,仿佛还有文章。”李太太道:“有什么文章?你这是一支伏笔。我写文章虽然写不赢你,可是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你到刘副官那里,晚上还有个约会。你怕我拦着,先把话来封了门。其实,我晓得你是不爱和这种人来往的,虽然有杨艳华在那里,你去了也乐不敌苦。生在这环境里,这种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谅解。”说着,她从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过去,将椅子扇了几下,笑道:“饭来了,坐下来吃罢。今天够你饿的了。”这时,王嫂端着一大碗鸡蛋炒饭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饭面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猪油不少,便坐下扶着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来半碗?”她将扇子拂了两拂,笑道:“我不需要这些殷勤。”李南泉道:“我吃了两斤李子,已是很饱。决吃不下去这碗饭。”小山儿、小玲儿站在桌子边便同时答应着“我吃我吃”。李南泉分给孩子们吃,李太太却只管拦着。他且不吃饭,扶了筷子摇头道:“疾风知劲草。文以穷而后工,情以穷而后笃。”她“唉”了一声笑道:“你真够酸。我看你这个毛病,和另一种毛病一样,永远治不好。”吴春圃先生正在窗外,便打趣插嘴笑问道:“李先生还有什么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别火上加油呀!”吴春圃笑着走进屋来,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个贤惠人。”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对门的石太太,我决不敢在她们面,给她们先生开玩笑。”李南泉笑道:“石太太!她不成。吴兄,你记着我这话,将来有一台好戏瞧。”李太太张罗着请吴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对于南泉的行动,是从不干涉的。其实先生们有了轨外的行动,干涉也是无用。不过在这抗战期间,吃的是平价米,穿的是破旧衣,纵然不念国家民族的前途,过这一分揪心的日子,应该也是高兴不起来。我有时也和南泉别扭着。我倒不是打破醋坛子,我就奇怪着,作先生们的,为什么演讲起来,或者写起文章来,都是忠义愤发,一腔热血。何以到了吃喝玩乐起来,国家民族,就丢到脑后去了?我不服他们这个假面具。我就得说这样的人几句。”李南泉笑道:“你自然是一种正义感。不过……”他拖着话音没有说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该问我为什么也打牌了。可是我并没有作过爱国主义的演讲,也没有写过爱国的文章。根本我们就是一个不知道爱国的妇女,打打小牌,也不过是自甘暴弃的账本上再加上一笔。”吴先生笑道:“言重言重。李太太说出这话来,正是表示你对国家民族的热心。把这个轰炸机挨过去了,我们有几个爱好旧戏者,打算来一回劳军公演,那时,一定请你参加,谅无推辞的了。”说到戏,吴先生就带劲,最后来了一句韵白。
李南泉笑道:“吴兄,我看你也有一个毛病,是喜欢玩票。”吴春圃笑道:“咱这算毛病吗?叫作穷起哄。这穷日子过得什么嗜好都谈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开嗓子,自己唱戏自己听,这不用花钱。咱要来个什么游艺会,一切的开销,也是人家的咱才来。要说是玩儿个票,由借行头到场面上的,全得花钱。咱就买他两斤黄牛肉,自己在地里摘下几个西红柿,炖上一大沙锅,吃他个热和劲儿,比在台上过瘾可强多咧。”说着,哈哈一阵大笑。李太太笑道:“吴先生真想得开。”他笑道:“咱是有名儿的乐天派。抗战这年月,真是数着钟点儿过。若是尽发愁,不用日本人来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国人有弹性,大概俺就是这么一个代表。”说着,再打了一个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钱,这种便宜事,不见得常有。不过今天倒有这么一个机会。”吴春圃笑道:“别笑话。成天的闹警报,听说今天街上的戏园子都回了戏。谁还有那个兴致,开什么游艺会。”李太太道:“天底下的人不一样呀。有怕警报的,也有警报越多越乐的。你问他,今晚上有没有玩票的地方。他马上就要去参加。”说时,笑着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说来说去,必定要提到这上面来的。自己最好是装马虎含混过去。现在太太指到脸上来说,却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么聚会。那刘副官把几个女伶人接到家里去了,大概要闹半晚上清唱。”

  吴春圃笑道:“我看到他们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内。”李南泉笑道:“你说的是杨艳华?”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么人家一说高足,你就说是杨艳华呢?”李南泉摇着头道:“我也就只好说是市言讹虎罢。”吴春圃也就嘻嘻一笑。大家谈了几句别的话,屋子里已是点上了灯。吴先生别去。李南泉擦了个澡,上身穿了件破旧汗衫,搬了张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来乘凉。李太太送了张方凳子过来,靠椅子放着。然后燃了一支蚊烟,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在方凳子上,接着把纸烟、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觉得太太的招待,实在有异于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报,你也该休息休息了。”李太太道:“我还好,我怕你累出毛病来,你好好休息罢。”说着,她也端了个椅子在旁边相陪。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将扇子轻轻拂着。眼望着屋檐外天上的半钩月亮,有点思乡。连连想着《四郎探母》这出戏,口里也就哼起戏词来。太太笑道:“戏瘾上来了吗?”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体疲乏得抬不动了,什么瘾也没有。”太太也只轻轻一笑。约莫五六分钟,忽然一阵丝竹金鼓之声,在空洞的深谷中,随了风吹来。李太太道:“刘副官家真唱起来了。”李南泉道:“这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说他不知死活,还觉得轻了一点。”李太太道:“他们也是乐天派,想得开吧?”
李南泉也只好笑了一笑,但没有五分钟,走廊那头吴先生说着话了。他笑道:“李先生,你听听,锣鼓丝弦这份热闹劲。”李南泉道:“咱们不花钱在这里听一会清唱罢。这变化真也是太快了。两小时前,我们还在躲炸弹,这会子我们躺着乘凉听戏了。”吴先生说着话走过来,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来让坐。吴先生将扇子拍着大腿,因道:“站站罢,不坐了。”李南泉道:“精神疲乏还没有复元。坐着摆摆龙门阵。”吴春圃道:“不是说参加刘副官家的清唱吗?咱们带着乘凉,便走去瞧瞧,好不好?”李南泉笑道:“老兄还是兴致不小。”他道:“反正晚上没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她道:“刘家我不认识。”他道:“那末,李先生,咱们去。唔!你听,拉上了反二簧不知道杨艳华在唱什么,好像是《六月雪》。走罢!”李南泉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道:“你就陪着吴先生瞧瞧去罢。”李南泉站起来踌躇着道:“我穿件短袖子汗衫,不大好,我去换件褂子。”他走进屋里去,叫道:“筠,你来给我找件衣服。”李太太走进屋子,李先生隔了菜油灯,向太太笑道:“这可是你叫我去的。”她笑道:“别假惺惺了,同吴先生去有什么关系?可是回来也别太晚了。”他伸了一个食指道:“至多一小时。也许不要,三四十分钟就够了。”她微笑着没说什么。李先生换了件旧川绸短褂子,拿了柄蒲扇,就和吴先生同路向刘副官家里去。他们家是一幢西式瓦房,傍山麓建筑,门口还有块坦地。
坦地上面是很宽的廊子,桌椅杂乱地摆着。桌上点了两盏带玻璃罩子的电石灯,照得通亮。茶烟水果,在灯下铺满了桌面。走廊的一角,四五个人拥着一副锣鼓,再进前一点,两个人坐着拉京胡与二胡。一排坐了三个女戏子,脸都微侧了向里。此外是六七个轻浮少年,远围了桌子坐着。有个尖削脸的汉子满脸酒泡,下穿哔叽短裤衩,上套夏威夷绸衬衫,头发一把乌亮,灯光下,兀自看着滴得下油来。他拿了把黑纸折扇站在屋檐下,扯开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戏(潇何月下追韩信》。刘副官满脸神气,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两手叉着腰,也站在屋檐下。村子里听到锣鼓响都来赶这份热闹,坦地上站着坐着有二三十人。刘副官等那酒泡脸唱完一段,鼓着掌叫了一声好。那烟卷落到地下去了,他也不拾起来。一回头看到吴、李二位,连忙赶过来,笑道:“欢迎,欢迎。老丁这出戏唱完了,我们来出全本的((探母回令》,就差一个杨宗保。李先生这一来,锦上添花,请来一段姜妙香的《扯四门》。”李南泉笑道:“我根本不会。我看你们改《法门寺》罢。吴教授的刘瑾,是这疏建区有名的。”吴春圃道:“不成,咱这口济南腔,那损透了刘瑾,咱是刘公道咧。”刘副官鼓了掌道:“好!就是《法门寺》带《大审》。刘瑾这一角,我对付。”说着,挺起胸脯子摇头晃脑地笑。随后向走廊上他家的男佣工,招了两招手,又伸着两个指头,那意思是说招待两位客人。
他们的佣工,看到主人这样欢迎,立刻搬着椅子茶几,以及茶烟之类前来款待。那个唱追韩信的老丁,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回转身来,迎着李南泉笑道:“无论如何,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黄鹤楼》好不好?我给你配刘备。”说着在他的短裤衩口袋里,掏出一只赛银扁烟盒子,一按弹簧,向吴、李二客敬着烟,随着又在另一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按着火给客人点烟。李南泉笑道:“丁先生虽然在大后方,周身还是摩登装备。”他笑道:“这是有人从香港回来带给我的玩意儿。我们交换条件,李先生消遣一段,我明天送你一只打火机。”这时锣鼓已经停了,两三个熟人,都前来周旋。老徐尤其是带劲,端着大盘瓜子,向吴、李面前递送。他笑道:“今天到场的人,都要消遣一段。我唱的开锣戏。已经唱过去了。”吴春圃道:“三位小姐呢?”说着向三个女角儿看去。她们到刘家来,却是相当的矜持。看到吴、李二人,只起着身,含笑点点头,并没有走过来。吴先生虽然爱唱两句而家道比李南泉还要清寒,平常简直不买票看戏。这几位女角,只是在街上看见过,却不相识,更没有打过招呼。这时三个人同时点头为礼,一个向来没有接触过坤伶的人,觉得这是一回极大的安慰,也就连连向人家点了头回礼。刘副官笑道:“怎么样,二位不赏光凑一份热闹吗?晚上反正没事,我家里预备了一点酒菜。把戏唱完,回头咱们喝三杯,闹个不醉无归。”李南泉心想,什么事这样高兴,看他时,昂着头,斜衔了烟卷,得意之至。
那刘副官倒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向走廊上坐着的女伶招了两招手道:“艳华你过来。”她笑着走过来了,因道:“李先生你刚来?这里热闹了很大一阵子了。”李南泉道:“躲警报回家,身体是疲倦得不得了。我原不打算来。这位吴先生是位老票友,听到你们这里家伙响起来了,就拉着我来看这番热闹。”吴春圃“啊哟”了一声道:“杨老板,你别信他的话,说我是个戏迷,还则罢了,老票友这三个字绝不敢当。”杨艳华道:“上次那银行楼上的票友房里,吴先生不是还唱过一出《探阴山》吗?”吴春圃道:“杨老板怎么知道?”她道:“我在楼下听过,唱得非常够味。有人告诉我,那就是李先生邻居吴先生唱的,我是久仰的了。”吴先生被内行这样称赞了几句,颇为高兴,拱着手道:“见笑见笑。”刘副官伸着手,拍了两拍她的肩膀道:“这二位都不肯赏光,你劝驾一番罢。”说着,他又摸摸她的头发。在这样多的人群当中,李南泉觉得他动手动脚,显着轻薄。不过杨艳华自身,并不大介意,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她倒是笑道:“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你唱什么、我凑合着和你配一出。”说着,微偏了头,向他丢了个眼风。他把拒绝和刘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层地冲淡了,笑道:“我实在不会唱。你真要我唱,我唱四句摇板。至于和我配戏那可不敢当。”老徐正把那个瓜子碟,送回到习隙上去,听了这话就直奔了过来,拍着手道:“好极了,杨老板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那简直是珠联璧合,什么戏?什么戏?”
杨艳华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徐先生别忙,仔细摔跤呀!”他在前面站定了,看到刘副官脸上,也有点不愉快的样子,便忽然有所省悟。因笑道:“索性请我们名角刘副官也加入,来一个锦上添花。”刘副官扛着肩膀笑了一笑,取出嘴角上的烟卷,弹了两弹烟灰,望了他笑道:“名角?谁比得上你十足的谭味呀。”老徐向他半鞠着躬,因道:“老兄,你不要骂人。”刘副官笑道:“你真有谭味。至少,你耍的那支老枪,是小叫天的传授,你不是外号老枪吗?”他笑道:“哪里有这样一个诨号?”说着,向四周看看,又向刘副官摇摇手。刘副官偏是不睬他,笑道:“今天晚上,好像是过足了瘾才来的,所以精神抖擞。”老徐向他连作了几个揖,央告着道:“副座,饶了我,行不行?”刘副官这才打个哈哈,把话接过去。老丁扯着主人道:“不要扯淡了,唱什么戏,让他们打起来,还是照原定的戏码进行吗?刘副官道:“艳华,你说唱什么?”她望着吴春圃笑道:“烦吴教授一出《黑风帕》,让王少亭、胡玉花两个人给你配,差一个老旦,我反串。”老徐道:“吴先生,这不能推诿了,人家真捧场呀。”吴春圃两个指头夹着烟卷,送到嘴边,待吸不吸,只是微笑。李南泉道:“就来一出罢。反正这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唱砸了,没关系。”吴春圃道:“你别尽叫别人唱,你也自己出个题目呀。要来大家来。你不唱我也不唱。”李南泉笑道:“准唱四句摇板。”杨艳华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垂着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两三句,行不行?”李南泉没有考虑,笑道:“那倒无所谓了。”
杨艳华笑道:“好罢,那我们来一出((红鸾禧》罢。”李南泉道:“这就不对了。说好了唱几句摇板,怎么来一出戏?”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罢,《红鸾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摇板,此外还有什么?统共是再加三句摇板,两句二簧原板,四句南梆子。”李南泉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错,你好熟的戏。”刘副官笑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干什么的!”杨艳华就在桌子上拿了烟卷和火柴来,亲自向李南泉敬着烟。这时那几个起哄的人都走开了。她趁着擦火柴向他点烟的时候,低声道:“你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罢!”他听了有些愕然,这里面另外还有什么文章。看她时,她皱了两皱眉头,似乎很有苦衷。刘副官站在走廊上,将手一扬道:“艳华,这样劝驾还是不行的话,你可砸了。”她笑道:“没有问题了。吴先生的《黑风帕》,李先生的《红鸾禧》。”刘副官还不放心,大声问道:“李兄,没有问题吗?”李南泉听了这个“兄”字虽是十分扎耳,可是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倒怕拒绝了,会给她什么痛苦,因笑道:“大家起哄罢,可是还缺个金老丈呢。”刘副官道:“我行,我来。”说着,他回头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词,你给我提一声。”老丁、老徐听说立刻喊着打起家伙来《黑风帕》。老丁表示他还会锣鼓,立刻走过去,在打家伙人手上,抢过一面锣。锣鼓响了,这位吴教授的嗓子,也就痒了。笑着走到走廊边,向打小鼓的点了个头道:“我是烂票角票,不值钱,多照应点。”回过身来,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调门是低得很,请把弦子定低一点。”刘副官走过来,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吴兄真有一手,不用听他唱,就看他这分张罗,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李南泉看他这番下流派的亲热,心里老大不高兴。但是既和这种人在一处起哄,根本也就失去了书生的本色,让他这样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实在没多大兴致。”刘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气,这还不是看我刘副官的三分金面吗?”说着,伸了个食指,向鼻子尖上指着。
这时,《黑风帕》的锣鼓已经打上,刘副官并没有感到李南泉之烦腻,挽了他一只手,走上走廊,佣工们端椅子送茶烟,又是一番招待。李南泉隔了桌面,看那边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着耳朵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笑容。那边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泼,而且也是向不避什么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脸上也就找不出什么笑容。李南泉想着,平常这镇市上,白天有警报,照例晚上唱夜戏。今天戏园子回戏,也许不为的是警报的原因。只看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来到这里,戏园子里还有什么戏可唱?这一晚的营业损失,姓刘的决不会负担,她们大概是为了这事发愁。但就个人而言,损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对三人望着。那胡玉花和吴先生配着戏,是掉过脸向屋子里唱的,偶然偏过头来,却微笑着向李南泉点点头。但那笑容并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怜的孩子之列。这就心里转了个念头,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应该在这地方多停留些时间,看看姓刘的有什么新花样。他正出着神,刘副官挨了他身子坐下扶着他肩膀道:“我们要对对词儿吗?”他笑道:“这又不上台,无所谓。忘了词,随便让人提提就是了。”他这个动作,在桌子那边的杨艳华,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对对?”刘副官道:“老李说不用对了。反正不上台。”杨艳华向他道:“我们还是对对罢。在坝子’上站一会儿。”说着她先走,刘副官也跟了去。李南泉看他们站在那边坦地上说话,也没有理会。
过了一会,刘副官走过来,笑道:“艳华说,她不放心,还是请你去对对罢。”李南泉明白,这是那位小姐调虎离山之计,立刻离开座位,走到她面前去。艳华叫了声“李先生”,却没有向下说,只是对他一笑。李南泉道:“咱们对对词吗?”她笑道:“对对词?我有几句话告诉你。”说着又低声微微一笑。李南泉道:“什么话,快说!”说着,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说。”杨艳华道:“不用快说,我只告诉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脱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李南泉道:“脱不倒手?为什么?这里是监牢吗?”杨艳华道:“不是监牢,哼!”只说到这里,刘副官已走了过来,杨艳华是非常的聪明,立刻改了口唱戏道:“但愿得作夫妻永不离分。”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们可以把这台戏唱完。”刘副官笑道:“你们倒是把词对完呀!”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风帕》快完了。”他说着,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着,忽然想过来了,刚才她突然改口唱戏,为什么唱这句作夫妻永不离分。固然,《红鸾禧》这戏里面,有这么一句原板。什么戏词不能唱,什么道白不能说,为什么单单唱上这么两句?他想到这里,不免低了头仔细想了想。就在这时,一阵鼓掌,原来是《黑风帕》已经唱完了。刘副官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因道:“该轮着你了。”杨艳华坐在桌子这面,对刘副官又瞟了一眼。李南泉笑着点点头。这算是势成骑虎,决不容不唱了。锣鼓打上之后,他只好站着背转身去,开始唱起来,第一句南梆子唱完,连屋子里偷听的女眷在内,一齐鼓掌。
在这鼓掌声中,大家还同时叫着好。李南泉心里明白,《红鸾禧》出场的这两句南梆子,无从好起。什么名小生唱这几句戏,也不见有人叫好。当然这一阵好,完全属于人情方面。在这叫好声中,还有女子的声音。谁家的誊属,肯这样捧场?他有点疑惑了。但同时也警戒着自己,玩票的人,十个有九个犯着怕叫好的毛病,别是人家一叫好,把词忘了,于是丢下这些还是安心去唱戏。到了道白的时候,锣鼓家伙停着。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两唱,当大家静静听着的时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团字扣准了说着。同时,他也想到,这是白费劲。在这四川山窝子里听京戏的人,根本是起哄,几个人知道尖团字?可是他这念头并未过去,在一段道白说完之后,却听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声好。这是个奇迹,却不能不理会,回头看去,杨艳华微笑着,向他点了两点下巴。那意思是说“不错”。他也就会心地回个微笑。等到金玉奴上场,杨艳华也十分卖力地唱白。她本是江苏人,平常说京腔,兀自带着一些南方尾音。现在她道起京白了,除了把字咬得极准,而且在语尾上,故意带着一些娇音,听来甚是入耳。李南泉听她的戏多了,在台上没有看到她这样卖力过。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态度。后来刘副官加入唱金松一角,他根本就是开玩笑的态度,笑向杨艳华道:“他是个要饭的秀才,请到咱们家来喝豆汁。这要是吃平价米的大教授,你不冲着他叫老师,那才怪呢。”这么一抓哏,连杨艳华也忍不住笑。吴春圃也高兴了,大声笑着叫好。
这出《红鸾禧》,三人唱得功力悉敌。唱完,场面上人放下家伙,一致鼓掌叫好。那打小鼓的,是戏班子里的,站起身来,向李南泉拱拱手道:“李先生,太好太好,这是经过名师传授的。”那杨艳华站在桌子边斟着一杯茶喝,在杯子沿上将眼光射过来向他看着。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他的微笑,不仅是她这个眼风。他觉得今天这出戏,和她作了一回假夫妻,却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儿。取了一支烟吸着,回味着。他的沉思,被好事的老徐大声喊醒,他笑道:“过瘾过瘾,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李南泉道:“别起哄罢,早点回家去休息,打起精神来明天好跑警报。杨老板,你们什么时候下山?我和吴先生可以奉送你们一程。”杨艳华道:“好极了,等着我。我们怕走这山路。”她说着话,绕过那桌子,走到李南泉面前来相就。刘副官举起一只手,高过了头顶,笑道:“别忙别忙。我家里办了许多酒菜,你们不吃,难道让我自己过节不成?”说着他又一伸手,将李南泉衣襟拉着,因道:“老李,你不许走,走了不够朋友。”李南泉心想,左一声老李,右一声老李,谁和你这里亲热。可是心里尽管如此,面子上又不好怎样表示不接受。因笑道:“这样夜深了,吃了东西,更是睡不着觉。”刘副官笑道:“那更好,我们唱到天亮。喂!预备好了没有?先把菜摆下,我们就吃,吃了我们还要再唱呢。”他说着话,突然转了话锋向着家里的男女佣工传下命令去。大家答应着,早就预备好了,有些菜凉了,还要重新再热一道呢。刘副官高抬着两手,向大家挥着,连连说请。
到了这时,想不赴他的宴会,却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吴春圃看看,笑道:“我们就叨扰一顿罢。”大家走进刘副官的屋子,是一间很大的客厅,虽是土墙,石灰糊着寸来厚,像钢骨水泥的墙壁一样。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开,屋子里放着四盏电石灯,白粉墙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摆设下两个圆桌面,上铺了洁白的桌布,杯筷齐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么盛典,姓刘的这样大事铺张?吴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问道,刘先生家里有什么事吧?正好老徐还站在屋子外面,两人不约而同地退了出来。李南泉问道:“老徐,你实说,今天这里有什么喜事?我们糊里糊涂地来了,至少也该道贺道贺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后道:“我实告诉你罢,老刘做了一票生意挣了两个三倍,大家和他一起哄,他答应拿出一笔钱来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让人家知道这件事的,你若给他道贺,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里糊涂地请,我们就糊里糊涂地吃罢。说着分开左右手,就把两人拉进了屋子。他们耽误了五分钟,这两张桌子就坐满了人了。就只有东向这张桌子,空着上手两个座位。刘副官拉着他们就向首席上面塞了过去。李南泉道:“我怎么可以坐那里?”那姓刘的力气又大,连推带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着,而且还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谁要客气,骂我王八蛋。”
李南泉这时,不能不接受了,只得接着酒杯,站起来一喝而尽。刘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将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够交情,够交情。”于是回转脸来向吴春圃笑道:“我们虽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见面,很熟了。客气就大家煞风景。请坐请坐。”吴春圃看看两席的人,也只好坐了。刘副官找着桌上一个大杯子,斟满了一杯酒,高高举平额头,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拼你小杯,干不干?”吴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回敬一杯,行不行?”刘副官道:“没有问题,我先干了。”说着,举起大杯子,向口里咕嘟着。然后翻过杯子,向吴春圃照了照杯。吴春圃陪着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刘副官更是奋勇,自取过酒壶来,向杯子里斟着。把酒杯对着口,连杯子带头脖一齐向后仰着,那杯酒也就干了。吴春圃是敬酒的人,酒还没有喝完呢,主人既干,自不容有什么犹豫。喝完了酒,他方才坐下,刘副官就转到对面桌子旁,两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预备得多。若不把我预备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闹他个通宵,明日接上跑警报。”他好像是句开玩笑的话,可是李南泉听到,就在心上留下了个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刘副官道:“为什么回敬?”老徐笑道:“你心里明白就得了嘛!”回敬决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刘副官拿着那杯酒在手上,呆站着望了他,总有三四分钟之久,没有说话。老徐立刻端起杯来喝着,连道:“罚我罚我!”
刘副官道:“哼!你自己认罚,不然我灌你三大杯。”他说着话时,沉着面孔,没一点笑容,那老徐非常听他的话,端起酒杯来喝干,接上又喝下去两杯。刘副官道:“各位看见没有,酒令大似军令,谁要捣乱就照着老徐的这个例子。我现在拿手上这杯酒打通关,打不过,我一百杯也喝。”说着,把手上那酒杯子举了一举。接着,又指着下方坐的一个汉子道:“由你这里起。”李南泉认得他,他是个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陈,在街上开爿小杂货店,终日里和那些副官之辈来往,可能他的本钱,就是这副官群的资本。小陈虽是小生意买卖人,外表很好,穿着西服。因为这样,也有人误会着他是完长公馆的职员。他在下属社会上,也就很混得过去。只是见了这些副官之流,却是驯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着。这时刘副官在屋子中间,首先指着了他,吓得立刻举着杯子站起来,半鞠着躬笑道:“刘副官要我喝多少?”刘副官道:“你简直是个笨蛋。不是说打通关吗?我们划拳。你输了,喝酒,我再找下面的人。也许,你会赢的,那我们就再划。傻小子懂不懂?”小陈笑道:“懂,但是我不会划拳,我罚杯酒行不行呢?”刘副官摇着头道:“不行,第一个轮着你,就放着闷炮,太煞风景了。要罚就罚十杯。”小陈笑道:“那我就划罢。我若错了,请刘副官原谅一点!”刘副官道:“哪来那么些个废话,先罚一杯再划拳。”小陈道:“是是是,先罚我这杯。说着把端的酒喝下。”吴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刘的这样气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陈难受,将手拐子轻轻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对看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那姓刘的向来就是这样玩惯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人不满。站在屋子中间七巧八马,伸着拳头乱喊。这小陈不会划拳,而且不敢赢刘副官的拳,口里随便着叫,他出两个指头,会把大拇指、小拇指同伸着,像平常比着的六。老徐立刻站起来将手拦着,笑道:“小陈,你输了,哪有这样伸手的法子?”那小陈笑着点头道:“我是望风而逃,本就该输,罚几杯?”老徐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不妥,望了刘副官道:“应该怎么办,向令官请示。”刘副官道:“喝一杯算了。谁和这无用的计较。”小陈被人骂着“无用”,不敢驳回半个字,端起面前的酒杯喝光。于是刘副官接着向下打通关,把全桌人战败了,他才喝三杯酒。他端了杯子,走过这席来,依然不肯坐下,将杯子放在桌子下方,向桌上一抱拳,笑道:“不恭了,由哪里划起?”三个女伶都是坐在这桌子上的,杨艳华道:“刘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们三个人,全不会喝酒,也不会划拳。”刘副官道:“那边桌上的女宾有先例。拳是人家代表,酒可是要自己喝。如其不然,就不能叫作什么通关。喝醉了不要紧,我家里有的是床铺,三人一张铺可以,一人一张铺也可以。”杨艳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红起来,垂着眼皮不敢正视人,刘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吴、李二人身上,点着头,又抱了抱拳,笑道:“从哪位起?那旁桌上,让我战败得落花流水,你们可别再泄气呀。”他面前正有一张空的方凳子,他便一脚踏在上面,拿起筷子,挟了一大夹菜,送到口里去咀嚼着。吴春圃还是初次和这路人物接触,觉得他这份狂妄无礼,实在让人接受不了。只是望了他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
李南泉知道吴先生为人,兀自有着山东人的“老赶”脾气,万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语冲犯了姓刘的,那会来个不欢而散。于是站起来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关,先由我这里起罢。杨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说着,向杨艳华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应该是无所谓了。”杨艳华笑道:“半杯行不行?”吴春圃道:“半杯,我代劳了罢。”刘副官摇着头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吴春圃笑道:“吃完了,你不还是要她唱吗?”刘副官对了她道:“小杨,听见没有,吃了饭,还要唱呀。”杨艳华也没作声,只是微笑着。刘副官交待已毕,立刻和李南泉划起拳起。这席的通关,没有让他那样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脸红红的,就在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断地找着她说话,最后偏过头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着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几?应该找个主了,老唱下去有什么意思,我们这完长公馆里的朋友,你爱哪一个?你说,我全可以给你拉皮条。”胡玉花将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说得那样难听。”刘副官笑道:“我该罚,我该罚,应该说介绍一位。不,我应该说是作媒。你说,你愿意说哪一个?”胡玉花把他面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罚你酒。”他倒并不推辞,端起杯子来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罚,话也得说,你说,到底愿意我们完长公馆里哪一位?”胡玉花道:“说就说嘛,唱戏的人,都是脸厚的,有什么说不出来。哪个女人不要嫁人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要紧。”刘副官拍着手道:“痛快痛快,这就让我很疼你了。你说,愿意嫁哪个?”
胡玉花道:“你们完长公馆出来的人,个个是好的,还用得着挑吗?”刘副官将头一晃道:“那你是说随便给你介绍哪一位,你都愿意的了?”胡玉花笑道:“可不是?”李南泉听了,很是惊异,心想,这位小姐,并没有喝什么酒,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姓刘的说得出,做得出,他真要给她介绍起来,那她怎么办?连杨艳华、王少亭都给她着急,都把眼睛望了她。可是她很随便,因笑道:“可是我有点困难。”刘副官道:“有什么困难?我们不含糊,都可以和你解决。”胡玉花摇着头笑道:“这困难解决不了的。实对你说,我嫁人两年了,他还是个小公务员呢。”刘副官道:“胡扯,我没有听到说过你有丈夫。”胡玉花脸色沉了一沉,把笑容收拾了,因道:“一点不胡扯。你想呀,他自己是个公务员,养不起太太,让太太上台唱花旦,这还有好大的面子不成,他瞒人还来不及呢,我平白提他干什么?不是刘副官的好意,要给我说媒,我也就不提了。”刘副官道:“真的?他在哪一个机关?”说着,偏了头望着胡玉花的脸色,她也并不感到什么受窘,淡笑道:“反正是穷机关罢了。我若说出来,对不住我丈夫,也对不住我丈夫服务的那个机关。你不知道,我还有个伤心的事。我有个近两岁的孩子,我交给孩子的祖母,让他喂米糊、面糊呢。”刘副官将手一拍桌子道:“完了。我的朋友老黄‘已经很迷你的,今晚上本也要来,为着好让我和你说话,他没有来。老黄这个人,你也相当熟。人是很好的,手边也很有几个钱,配你这个人,绝对配得过去。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那没有话说,我明天给他回信,他是兜头让浇了一盆冷水了。”
胡玉花笑道:“你们在完长手下做事,有的是钱,有的是办法,怕讨不到大家闺秀作老婆,要我们女戏子?”刘副官道:“大家闺秀也要,女戏子也要,吓!小胡,你和我说的这个人交个朋友罢。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没有来,一切责任,有我担负,反正他不会亏你。”李南泉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一阵怒火,由心腔子里直涌,涌到两只眼睛里来。这小子简直把女伶当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面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可是看胡玉花本人,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谢谢你的好意。说起黄副官,人是不错,我们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么地方。这也用不着刘先生有什么担待。”刘副官将手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丫头真有手段,可是老黄已经着了你的迷,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胡玉花撇着嘴角,微笑了一笑。对于他这话,似乎不大介意。吴春圃笑着点点头道:“胡小姐真会说话,我敬你一杯酒。你随便喝,我干了。”说着,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干了。胡玉花只端着杯子,道了声谢谢。刘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聪明过顶了,喝口酒要什么紧。这里大家都在喝,有毒药,也不会毒死你一个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黄那里去。可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事。”说着,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阵。李南泉看他这样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着问题还没有达到杨艳华身上,应该给她找个开脱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说话,默想着怎样找机会,他想着,姓刘的已借了几分酒意,无话不说,在问题的本身,决不能不把三个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这样转着念头,有十分钟之久,居然有了主意。
他问道:“刘副官,我说句正经话。我打听打听,完长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姓刘的这小子,虽是很有了几分酒意,可是一提到完长,他的酒意,自然就消灭了,立刻正了颜色问道:“李先生有什么事吗?”李南泉道:“当然有点事。我一个朋友,在贵完长手下当秘书,是专办应酬文件的。”刘副官道:“是孟秘书?”李南泉道:“对了,他写信给我,要同完长一路到这里来住些时候,并说贵完长约我谈谈。我一个从来不过问政治的人,约我谈些什么呢?我已回信婉谢了。可是,孟秘书前天又专人送了一封信来,说是完长一定要约我谈谈,请我在最近几天,不要离开本地。他还附带一句,所谈也无非风土人情而已。这样,我当然不拒绝。”刘副官站起来道:“那怎么能拒绝呢?孟秘书来了,我会亲自来给李先生报告。李先生,你务必要到。”李南泉道:“我所以要和你打听完长行踪者,就在于此。过两天,我也想进城去一次。若是我进城去了,完长又来了,两下里就走差了。”刘副官道:“进城有什么事,交给我,我托人代办就是了。无论如何,你得在乡下等着。而且这几天,不断闹警报,你跑到城里去赶警报,那也太犯不上。”李南泉心中大喜,这一着棋居然下得极为准确,因笑道:“那也好,见到孟秘书,你就说我在家里等着了。你就是对完长直接提到也可以,只要你不嫌越级言事。”刘副官道:“这事是孟秘书接洽的,当然还是由他去办。”说着笑了一笑道:“恐怕是完长要借重李先生。其实,这穷教授真可以不干了。完长待人是最为优厚的。我们欢迎李先生出山来做事。”
这席话,接连有几声完长,早把那边的老徐惊动了,正是停杯不语,侧耳细听。等到刘副官劝李南泉作官,他就实在忍不住了,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贺你一杯。”李南泉道:“你这酒贺得有点莫名其妙吧?你以为我要见完长,这是可贺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见完长的话,你也可以去见他。”老徐缩着脖子,伸了伸舌头,然后摇摇头道:“凭我这副角色,可以去见完长?来来来,干了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罢,你若愿意见完长,你打听着他哪日下乡,在公路头上等着。等到下汽车上轿子,你向他行个三鞠躬,我保证这些副官,没有哪个会轰你。”刘副官道:“那没有准,他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样子,站在路边等完长的汽车,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们喝。”说着端起杯子来。李南泉虽嫌老徐这家伙无耻过顶,可是不接受他这杯酒,他可下不了台,借了刘副官端杯子的机会,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两个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于是半鞠着躬道:“谢谢。”姓刘的笑道:“滚罢。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面子,人家会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滚可不行,地方太小,我只有溜了回去。”于是装着鬼脸,笑着回席去了。李南泉想着,这鸦片鬼无非是靠了完长手下几位副官的帮忙,作些投机生意罢了,本钱还是他自己的。为什么要受姓刘的这份吆喝?这姓刘的一群人,简直是地方上一霸,这三个女孩子若在这里过夜,真不知会弄出什么丑事来的。
这样想着,更进一步地想要把杨艳华等救出去。于是放下杯子,问道:“孟秘书和刘副官很熟吗?”他道:“有时候我到孟秘书家里去拿信件,倒是认得的。”李南泉道:“那末,你也未必知道他有什么事约我了。据我想着,有一种四六文章,孟秘书弄得不十分顺手,他是作唐宋八大家一派文字的。必定有什么四六文字,保荐我一笔买卖。我倒不一定卖文给完长,我愿送他几篇文章作个交换条件。第一件事,就是许我随便请见。见不见由他,可别经过挂号那些手续,我想可以办到的。他有文章叫我写,不当面交待怎么可以?第二件事,我对这疏建区的大家福利,作一点要求。反正也用不着完长捐廉,只要他下个条子就行。你看,他肯答应吗?”刘副官道:“第一件事,当然没有问题。不过,关于地方上的,我倒是劝李先生少和他谈。他下个条子不要紧,可把这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连保甲长在内,要累个七死八活。”李南泉道:“我和他说的,一定都不是大家麻烦的事。我不是这疏建区的人,我愿地方上麻烦,我愿得罪地方上人?”刘副官点头道:“这话对极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来,敬李先生一杯酒。”说着,端起酒杯子来。李南泉陪着他喝酒,却只管谈谈孟秘书和完长。由他的言辞里,刘副官知道他对完长手下的二、三路人物,着实认识几个。吃过饭,刘副官又吩咐家人熬着云南的好普洱茶敬客。李南泉道:“大概一两点钟了,我们不能真玩个通宵,我要告辞了。月亮没有了,杨小姐,你带有手电筒吗?”她心里一机灵,便笑着迎上前道:“李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送你回府罢。我有手电筒呀。”胡玉花道:“那我们要一路走了,我没有灯亮。”
李南泉故意装着不解,问道:“什么?你们来这些个人,只带一盏灯亮吗?好罢,:我们共着一只手电筒走。我和吴先生还可以送你们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电在不在你手上?”那个唱小生、又带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实得很,年岁也大一点,她始终是不作声。李南泉虽知道她身上的危险性比较少些,可是也决不能丢下,因之故意向她这样问了一声。她道:“手电筒小杨带着呢。”杨艳华手里拿了手电筒一举,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胆大了,我在前面引路。”说着,先走出了屋子门,走到走廊屋檐下站着。刘副官道:“这么多人,一只手电不够,让老徐送送罢。手电灯笼,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只手,便向门外走,笑道:“刘副官,不必客气了,打搅了你一夜。只要有男人作伴,没有灯火,我也是一样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刘的,还有拦着她们的样子,便向前握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着实打搅了阁下。以往我们少深谈,还摸不着阁下的性格,今天作了这久的盘桓,我才明白,刘先生是个极洒脱的人,也是个极慷慨的人,有便见着完长,我一定要说项一番。”刘副官没想到心里所要说的话,人家竟是先自说出来,这就满脸是笑地鞠着躬道:“李先生肯吹嘘一二,那就感激不尽。”李南泉笑道:“朋友,彼此帮忙罢,多谢多谢。”他说着,先退出屋来。吴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来送客时,李南泉带着三个女伶,已经走到院坝外面人行路上了。刘副官只得道一声“招待不周”,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着手电筒,向村子外走去。回头看那副官公馆,兀自灯火通明。
杨艳华默然亮着手电筒,只管朝前走,胡玉花道:“小杨,你还跑什么?离刘家远了,你以为还有老虎咬你?”她这才站住了脚,看看后面,并没有人跟上来,因道:“今天幸是李先生帮了个大忙。”吴春圃走在最后,这就向前两步,问道:“我看着三位小姐的样子,有些不自然。早有点纳闷。这样一说,我更有点疑心了。”李南泉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要我解围。再走过去一截路,请教杨小姐罢。”于是五个人默然地走着,到了李南泉家门外,便道:“杨小姐,我送你到街上罢。”她站住了脚,又把电筒向两头照了两下,因道:“不用了,至多,李先生站在这路头上五分钟,估量着我们到街上,后面并没有人追来,就请你回府。我们也就没事了。”这时,五个人梅花形地站在路头上,说话方便得多,吴春圃道:“到底晚上有什么事要发生?”杨艳华道:“今晚上这一关虽已过去,以后有什么变化,也难说呢。唱戏的女孩子,什么话说不出来,我就实说了罢。今天我们在老刘家闹了半夜,不是没有看到他太太吗?他太太住医院去了。而且这个也不是他的太太,是个伪组织。他太太住了半个多月医院,他就不安分了,常常找我的麻烦,我是给他个满不在乎,敞开来交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像交同性朋友一样。若像平常人交女朋友,就想玩弄女朋友的事,我远远地躲开,前几天他天天追着我,简直地说明了,要讨我作个二房。再明白点一说,在伪组织外再作第二个伪组织。”李南泉笑道:“这名词很新鲜。那么,那个病的是汪精卫,让你去作王克敏。”
杨艳华笑道:“李先生,你那还是高比呢。”吴春圃道:“不管王克敏汪精卫了,你还是归入本题罢,今天晚上好像是鸿门宴了,这又是怎么一个局面?我们糊里糊涂地加入,又糊里糊涂地把三位带出来了。”杨艳华道:“今天晚上,他是对付我和玉花两个,大概预备唱半夜戏,然后用酒把我们三人灌醉,让我们走不了。那个姓黄的,倒是真托刘副官作媒。”吴春圃道:“那姓黄的也是个大混蛋,托人说媒,也不打听人家是小姐还是太太。”杨艳华低声道:“玉花是胡说的。她还没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胡小姐真有办法,轻轻悄悄的,就把姓刘的给挡回去了。我倒问一声,姓刘的若和杨小姐开谈判的时候,你打算用什么手段对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罢了。他若真逼得我厉害,我就和他决裂。酒是灌不醉我的,凭你用什么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枪打死我。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身上带有手枪可以吓人,重庆带手枪的人多了,若是拿着手枪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那还成什么战时首都?”她说到这里,吴春圃还要继续问她两句。可是刚才李先生那阵笑声,早是把两家候门的主妇惊动了,隔着山溪,门“呀”的一声响,早是两道灯光,由草屋廊檐下射了过来。李南泉首先有个感觉,这简直是在太太面前丧失信用。原来说是去看看就回来的,怎么在人家那里大半夜?便道:“筠,你还没有睡?可等久了。”李太太道:“我也在这里听戏呀。夜深了,村子那头说话的声音都听到,别说你们又吹又唱了。”
杨艳华插言道:“李太太,你今晚上没去听义务戏呀。夜深了,我不来看你了。明天见罢。”李太太道:“是啊,忙了这么一天,你也应该回去休息了。”杨艳华道:“明天若是不跑警报的话,我一定来看师母。”隔着山溪的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她的称呼,李南泉只好低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杨艳华笑道:“李老师,你作人情作到底,请你还在这里站五分钟罢。”李南泉对于她这份要求,当然不能拒绝,连吴春圃在内,同声答应着就是。她们三人走了,李、吴二人还站在路头上闲话。李太太在门口站着,正等了门呢,见他们老是不下来,只得点着灯笼迎过溪来,笑道:“路漆黑黑的,我来接罢。”她总想着,这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可是到了面前,将灯笼一举,仅仅就是李吴二人,因问道:“二位还要等谁?”李南泉想把原因说出来,这却是一大篇文章,笑道:“不等谁,我和吴先生是龙门阵专家,一搭腔,就拉长了。”吴春圃笑道:“够五分钟了,我们可以回去了。”李太太道:“什么意思?杨小姐下命令,让你们罚站五分钟吗?”吴春圃笑道:“她可不能罚我,只能罚他老师。”李南泉接过太太手上的灯笼,哈哈一笑,就在前面引路。到了家里,悬了灯笼掩上门,见小三屉桌上,兀自用四五根灯草,燃着大灯焰,灯下摆着一本书,笑道:“太太,真对不起,让你看书等着我。”李太太笑道:“这不算什么。我打夜牌的时候,你没有等过我吗?”李南泉觉得她这话,极合情理。可是低头看那书时,不觉惊讶着道:“你太进步了,你居然能把这书看懂呀!”
李太太笑道:“你以为读《楚辞》只是你们研究中国文学的人的事?书上面有注解,一半儿猜,一半看也没什么不懂。反正谁也不是生下娘胎就会读《楚辞》的。”李南泉道:“你可别误会,我是说你大有进步。《渔父》、《卜居》两篇,是比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说着弯腰仔细看那书,并不是那两篇,而是榴魂》。而且在书上还圈了几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无聊了,还把句子标点了。”李太太道:“可别怨我弄脏了你的书。这书根本是残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书,你也不大爱惜。”李南泉笑道:“怎么回事?你以为我老有意思和你别扭?”他说着,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点意思,是以下几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于是点头微笑了一笑。其后断断续续,常有几项圈在文旁。最后有几行圈接连着,乃是这一段:“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需,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摈鸣鼓些,宫廷震惊,发激楚些。吴欲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于是放下书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对吗?”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台,对是对的。可是我究竟还可以作你的老师。你引的这段文,有两点小错误。宋玉为屈原招魂,他是说外面不好,家里好。所以前面几段,四面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这几段,是说家里有吃有乐,不是说外面,你引个正相反。第二,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是转韵第一句,不是结句,所以下面紧接着‘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吕音以上几句,是押韵的。(下)字念户音。”
李太太笑道:“多谢你的指教。可是我就算明白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于今天天闹空袭,吃用东西,跟着空袭涨价。我能够到粮食店里讲一段《楚辞》,请他们少要一点价钱吗?天下往往是读书最多的人,干着最愚蠢的事。”李南泉笑道:“你是说我吗?我的书念得并不多。可也不会干最愚蠢的事。这次去到刘家听戏,本来陪着吴先生绕个弯就回来的。不想到了那里临时出了一点问题,不能不晚点回家来。什么时候,前方的情形,我们是不大知道。以后方的情形来说,空袭频繁,国际的情形,民主国家也是一团糟。我们正是感到国亡之无日。哪有心吃喝吹唱。”李太太道:“对的,我记得你还没有到刘家去的时候,你说那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以后,灵魂是不是还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听到你们拉着嗓子高唱入云,后来又听到你们划拳,简直忘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还在跑警报呢。在这种情形下,你能够说人家是失了灵魂的人吗?这件事让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读书人盛德之累吗?不用说我了,假如是你一个兄弟,或者是个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这样狂欢之下,你也不会谅解的。你们当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静了,我听到刘副官家这一场热闹,实在让人不解。不过年,不过节,又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这样通宵大闹,什么意思?庆祝轰炸得厉害吗?那应当是敌人的事呀。”她说着是把脸色沉了下来的,随后却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别生气,我是说那姓刘的。”
李南泉回想到刚才刘家的狂欢,本来是不成话,尤其是对太太曾批评着那些人是没有灵魂的,便笑道:“筠,你让我解释一下。”李先生特地称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时候,是表示着亲切,称一个“筠”字的时候,是表示着特别的亲切。太太已经很习惯了,在这个“筠”字呼唤下,知道他以下是什么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释,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刘的,强迫着你唱戏,强迫着你划拳喝酒,又强迫着杨艳华拜你做老师吗?我没出门,还白饶了人家叫句师母。不用说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觉,明天跑警报,可没有精神。”她说完,先自回卧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张竹子围椅上,在菜油灯昏黄色的灯光下一看,四周的双夹壁墙,白石灰,多已裂了缝。尤其是左手这堵墙,夹壁里直立着的竹片,不胜负荷,拱起了个大肚子。自己画着像童话似的山水,还有一副自己写的五言对联,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浆糊粘在那堵墙壁上。夹壁起了大肚子,将这聊以释嘲的书画,都顶着离开了壁子。向这旁看,一只竹制的书架,堆着乱七八糟的破旧书籍,颜色全是灰黄色,再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旧。不用说是抗战期间,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辈子,混到这种境况,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太太圈点的那本《楚辞》,还摆在面前,送着书归书架子,也就自叹了一口气道:“魂兮归来哀吾庐。”而在他这低头之间,又发现了伏着写字的这三屉小桌,裂着指头宽的一条横缝。
这一切,本来不自今日今时始。可是由人家那里狂欢归来,对于这些,格外是一种刺激。他心里有点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欢,实在有些荒唐。于是悄悄打开了屋门,独自走到走廊上来。这时,的确是夜深了,皎月已经是落下去很久,天空里只有满天的星点,排列得非常繁密,证明了上空没有一点云雾。想到明日,又是个足够敌人轰炸的一个晴天。走出廊檐下,向山峪两端看看,阴沉沉地没有一星灯火,便是南端刘副官家里,也沉埋在夜色中,没有了响动。回想到上半夜那一阵狂欢,只是一场梦,踪影都没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轮廓,在星光下,还有个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几个小时了。虽然是夏季,到了这样深夜,暑气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着短袖汗衫,颇觉得两只手臂凉津津的。隔了这干涸的山溪,是一丛竹子,夜风吹进竹子丛里,竹叶子飕飕有声。他抬头看着天,银河的星云是格外的明显,横跨了山谷上的两排巍峨的黑影。竹子响过了一阵,大的声音都没有了,草里的虫子,拉成了片地叫着,或远或近,或起或落。虫的声音,像远处有人扣着五金乐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纺织,也像阳关古道,远远地推着木轮车子。在巍峨的山影下,这渺小的虫声,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萤火虫,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缝里没有虫子食物,萤火虫更是稀落。但这时,偶然有两三点绿火,在头上飞掠过去,立刻不见,颇添着一种幽眇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归来。”
身后却有个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他听到是太太的声音,便道:“你还没有睡啦?我觉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实在有些胡闹。我在这清静的环境下,把头脑先清醒一下。唉!魂兮归来。”李太太走下廊檐来,将他的一只手臂拉着,笑道:“和你说句笑话,你为什么搁在心里?哎呀,手这样冰凉。回去罢,回去罢。”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归来?”李太太道:“这件事,你老提着,太贫了。夫妻之间,就不能说句笑话吗?难道要我给你道歉?”李先生说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这实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来,山谷里是整片的太阳。李先生起床,连脸都没有洗,就到廓檐下,抬头看天色。邻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面馒头向屋子里送,因道:“都要吃午饭了,今天起来得太迟了。”甄太太道:“勿,今朝还不算晏。大家才怕警报要来,老早烧饭。耐看看,傍人家烟囱勿来浪出烟?”李太太穿了件黑旧绸衫,踏了双拖鞋,手里也捧着一瓦钵黑面馒头,由厨房走来,拖鞋踏着地面“啪啪”作响,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馒头都蒸得了,你起来得太早了。”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挂了球再叫你,让你睡足了。”他笑道:“你猜着今天一定有警报?”她道:“那有什么问题?天气这样好,敌人会放过我们?警报一闹就是八九个小时,大人罢了,孩子怎么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训,今天不能不把干粮、开水,老早地预备。换洗衣服,零用钱我也包好了,进洞子带着,万一这草屋子炸了,我们还得活下去呀。”李南泉笑道:“这样严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该荒唐了.魂兮归来哀江南。”
第七章 疲劳轰炸
在李先生一方面,他醒过来,觉得是自己过于荒唐,多一次忏悔,就多叫一句“魂兮归来”。可是在李太太一方面,她就疑心是自己昨晚上的刺激太深了,所以老让丈夫心里介意,便笑道:“老提过去的事作什么?洗脸喝茶罢。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李先生进屋来洗过了脸,李太太斟着一杯热茶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我给你道歉。”说着,还勾了勾头。李南泉接着茶杯,“啊哟”了一声道:“筠,这不是有意见外吗?你要知道,人一穷,就喜欢装名士派,为的是不衫不履,可以掩盖许多穷相。昨晚上是装名士派的顶点,以后我改了。李太太笑道:“我倒喜欢你的名士派。在这上面,往往可以看到你天真之处。”李先生道:“有时候你闹点小孩子脾气,我也很原谅,因为也是天真之处。”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听到外面有人道:“多少钱一张票?”这话有点突然,他夫妻向外看时,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来了。她永远是那样,穿了件半新的白花长褂,脚下拖着一双皮拖鞋,脸上从来不施脂粉,薄薄的长头发,梳着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手里拿了一本英文杂志。那杂志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印了一个英文字:Time。李南泉笑道:“卖什么票?不懂。”她笑道:“你夫妻两个在演话剧,我们看看,要不要买票?”李太太笑道:“因为我们又有点小误会,互相解释着,语意里面,也许有点客气存在。奚太太真是多才多艺,又看起英文来了。”奚太太将书一举道:“这是家庭杂志,有不少东西,可以给我们参考。”李南泉眼望了那书封面,笑道:“你买到多少种英文杂志?”她道:“奚先生带回来了几本,都是家庭杂志。躲警报的时候借给你看。”李南泉笑道:“那你送非其人。我的英文,还是初中程度,怎么能看英文杂志。”
随着这话,又有太太在后面插言道:“何事哕?怕我们讨教,这个样子客气。”这太太带着很浓重的长沙音。一听就知道是石正山太太了。她又是疏建区另一型的妇人,是介乎职业妇女与家庭太太两者之间的人物。她圆圆的脸,为了常有些妇女运动的议论,脸上向来不抹脂粉,将头发结个辫子横在后脑勺上,身上永远是件蓝布大褂。不过她年轻时曾负有美人之号,现在是中年人,更不忍牺牲这个可纪念的美号。因之,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也在用香皂洗过之后,薄薄敷上一层雪花膏。那意思是说,只要人家看不出她用化妆品,她还是尽可能地利用化妆品。她随着奚太太后面走了来,手上拿了个拍纸簿,似乎是有所为而来的。李南泉就把两位太太让进屋里,石太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点子事情请求李先生,不知道可能赏个面子?”她说的话多用舌尖音,透着清脆。李先生青春时代在长沙勾留过一个时期。那个时候,青年男女,说一种俏皮的长沙话,曾是这个作风,让他立刻憧憬着过去的黄金时代。便笑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从命。”奚太太表示着她是和李家更熟识一点,便笑道:“哪好意思不答应的?石太太要组织一个妇女工读合作社,请你当名发起人。”李南泉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妇女,我也乐观其成,不过有个但书。若是出股子的话,我的力量可小到了极点。”石太太笑道:“那是第二步的事哕,冒得钱,也一样当发起人。请你就在这只簿子上签个名罢。”
李南泉笑道:“没有问题,将来我们还可以买些便宜东西呢。”说时,接过那簿子来看,上面写了段缘起。这合作社的社址,却在十里路远的一个小镇上,因摇摇头道:“这便宜想不到了,谁为了一点小便宜去跑这样远的路。”石太太道:“那没有关系,我三两天就去一次,你们要什么东西,我大担子挑了回来,大家分用。”李太太道:“你常不在家,我以为你不怕空袭,进城去了呢,原来是下乡。你这位管家太太,倒放得下心,把家丢到一边。”奚太太拍了石太太的肩膀,笑道:“她太有办法了。一手训练出来的小青,当家过日子,粗细一把抓,样样在行。而且她还和太太作一件秘密工作。”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太太口没遮拦,可别胡乱说出来,可是她并不感到什么为难,继续地道:“小青他是太太的情报科长,先生一举一动,她都秘密报告太太。太太走了,太太的眼睛、耳朵留在家里,要什么紧?”石太太笑道:“你说得我是这样子厉害。你管得先生不洽香烟,我就冒问过他洽不洽香烟。李太太,你是怎样子管理你先生的?”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是块懦肉,他不管我就是了,我还想管他呢!”奚太太一着急,把家乡话也急出来了,笑着叫道:“啥个闲话?中骨(国)要恢复赞(专)制?陆雅(老爷)可以公刻(开)呀薄(压迫)特特(太太)。”说着,她把手里的英文杂志,在桌上拍了一下。她们两位太太一起哄,主人就感到脑筋发胀。他立刻在那簿子上签了名,拿着簿子,向石太太作了个揖笑道:“名已签了,还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石太太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相烦,将来总免不了有许多事求教。走罢,奚太太,我还要跑几家呢。”
主人对于这样的客人,当然也不挽留,亲自送到走廊上分手。他回到屋子里向太太笑道:“这两位太太,都够做官的资格,法螺吹得很响。最有味的是隔避这位邻居,她喜欢卖弄英文。英文好又怎么样呢?她那种Youie的教法,还不是在家里当家庭大学校长。”李太太道:“你管她怎么样,反正人家奚先生佩服她就够了。已快到放警报的时期,你想吃点什么,好早早给你预备。”李南泉道:“还预备什么呢?有什么吃什么罢。我去看看挂球了没有?”他说着,就向屋后走。老远地就看见山坡上朝外的人行路上站着两个人。一位吴先生,一位就是甄太太的少爷。吴春圃向他招招手,笑道:“来罢。咱三家恰好各来一个,在这里当监视哨。”李南泉看他那情形,料着是并没有挂球,便笑道:“不放警报,心里倒老是嘀咕着,放了警报,倒也死了心预备逃跑了。”说着迎向前来,看山下镇市,那个挂球的旗杆,正是秃立在一片绿树梢上。吴春圃笑道:“我连饭都忙到肚子里去了,包袱凳子,一切都预备妥当。红球一挂起,立刻就走。”李南泉摇摇头道:“这不是办法。以前没有预行警报,大家是听了警报器有响声才走。自从有了挂球的办法,比放警报的戒备进一步,躲警报的人开步走也就早了一步。这么一来,一天有大半天牺牲在警报声中,精神上的损失,太不能计了。从今以后,我要改变办法了,非放空袭警报不走。”甄家的少爷叫小弟,虽是中学生,父母的老儿子,是这样疼爱地叫着的。惟其是父母疼爱,父母要他躲警报,比自己躲警报还要关切。
在昨天饱受了长时间空袭经验之下,甄太太已经让小弟来看过红球三次了。小弟正借了本武侠小说看得有趣,很为了这事感到烦恼。这时,他索性把那本小说插在短裤袋里,预备坐在这山坡上看书。可是这山坡上的大树,都让有力量的人砍走了。没有个遮阴的地方,还是没有办法。李、吴说完了话,他也就插嘴道:“敌人的飞机,真是讨厌,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李南泉笑道:“等你和你的同学都会驾飞机了,就有办法了。”小弟道:“我本来愿意学空军的。我父亲说,到了我可以考空军的年龄,他也赞成我去投考。可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像刘副官、黄副官这种人都不再做副官,才可以让我去。”李南泉笑道:“令尊那意思我懂得。可是他们不做副官那中国事更不可问,他们做了更大的官了,我们别作那梦想,他们穷不了,也闲不了。”吴春圃向山溪对面人行路上一努嘴,低声笑道:“他正来着。”果然,他站在那边,远远地一招手,叫道:“李先生预备罢。三十六架,在武汉起飞了。”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他道:“刚刚得到的城里电话。最好你们带几块沾着胰子水的湿手巾。”吴春圃吃惊地道:“什么?敌人会投毒气弹?”刘副官道:“那没有准呀!”说着他匆匆地向街上走。在他后面就是一大群男女拿着包袱,提了小箱子,成串地向前走,已开始去抢防空洞里的好地位。小弟听了这消息,脸色变得苍白,扭转身,就要走。李南泉一把将他抓住,因道:“你别信他的话,他是危言耸听。他也没有得到敌人的报告。他怎么会知道今天丢毒气弹?”
这话一说破,吴春圃也想过来了,因道:“这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敌机会放毒气?”小弟看了看镇市上那红球并没有挂起,也就没走。可是甄太太走来了,战战兢兢站在屋檐下,老远地问道:“阿是有消息哉?”小弟道:“没有挂球。”李太太已换上了旧的蓝布长衫,这是防空衣服,也走来了,问道:“没有挂球吗?你看大路上那些人在走。”李南泉道:“挂球本就是未雨绸缪。他们不等挂球,再做个未雨绸缪的绸缪。有何不可!”两位太太站在屋檐下,四周看看天色,似乎还相信不过李先生的解说。就在这时,山底下,又有成群的人,走进谷口来,向山里面走,其中有位江苏太太招着手道:“老李,你不打算走吗?今天来的形势,恐怕比昨天还要凶,我不愿躲公共洞子,要到山里面去了,你去不去?”李太太笑道:“我胆子小,敞着头顶,看到飞机我可害怕,我还是躲洞子。现在又没有挂球,忙什么?”江苏太太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挂了球走呢?昨天空袭警报一放,战斗机就来了,我那时还没有进洞子,吓出了一身汗。”她站在人行道边,正是这样说着。后面有两个男子,放开了脚步,连跑带走,抢着擦擦身过去。江苏太太身边有个男孩子,他说了句“有警报了”,拉了孩子就走。在大路上的行人,全为了这两个开快步的男子所引动,一齐开始跑动,甄太太连忙问道:“阿是有了警报?不挂球警报就来哉,阿要尴尬。”那两个跑路的人,遇到了乡村的防护团丁,问道:“跑啥子?”其中有个答道:“没得啥子,好耍喀。”防护团丁立刻向路上走着的人连摇着手,喊着“没得事,没得事”。
李太太问道:“不是警报?可吓了我一跳。”正说着,隔溪斜对过,“当啷当啷”的_阵响。甄太太道:“啊,敲锣哉?阿是警报来哉?”小弟站在山坡上,正是四面观望,摇手笑道:“不是,不是,对面王家把一只破的洋铁洗脸盆,丢到山沟里去。”他虽然这样交待着,对门邻居袁家,小孩子们哄然地由屋子里跑了出来,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敲锣了!”李南泉摇摇头道:“这真弄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空袭对于人民心理上发生的作用,实在太大了。”李太太苦笑了一下。甄太太牵着她的手,抖了两抖,笑道:“骇得来。”吴春圃笑道:“回去罢,管他挂球不挂球。想安全的朋友,马上可以带了东西,到防空洞里去等着。反正每日总有这么一趟。”他说着,缓缓地走下了坡子。李南泉和小弟,也都走下来,李太太道:“这大太阳,在山坡上守着红球,那不是办法。过一二十分钟,我们可以轮流来看一次。”李南泉笑道:“我以为你真放弃了看守红球的计划,原来你还是要十几分钟来一次。”甄太太咬着牙摇摇头道:“俚是大意勿得格。”大家在不断的虚惊之下,倒反是笑着各走回家去。李南泉在这时候,读书写字,他都感到不能安帖,便索性和太太闲话,把昨天晚上的事,详细地报告了一遍。她在靠门的椅子上坐着,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若是你回来就告诉我,免了许多误会。”李南泉道:“若是我到现在还不告诉你,岂不是还在误会着吗?”她笑道:“你又凭什么不告诉我呢?”说着她顺手一带门,却有阵呜呜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道:“这回可真放了警报了。”
  李南泉笑道:“你忘了一个笑话。我们在南京乡下住着的时候,听到磨坊里的驴叫,以为是紧急警报。现在空袭的警报,也不是……”李太太也听出来了,忽然笑起来道:“真是草木皆兵。这是门角落里的蚊子群,让我惊动了。”李南泉笑道:“我们可以稍安毋躁了。现在有月亮,可能是敌机下午来,连着晚上的空袭,干脆,我们早点儿吃午饭。饭后,睡一场午觉,到了晚上,我们打起精神来进防空洞。”李太太笑道:“真闹得不成话。我们现在一天到晚,都是在挂心警报。我也想破了,不理他,照样做我的事。”说是这样说了,她却跑到后面的屋子里,在枕头下摸出一只手表来看了看。这手表还是战前三年的储藏品,轮摆全疲劳了,一年至少得修理两次。新近是刚刚修得,所以还在走着。她看了看表,笑道:“才到十点钟。”李南泉在外面屋子哈哈笑道:“你说不挂心警报,可是说完你又去看表了。看表又有什么用,只有求天下场暴风雨,把起飞的敌机,全数刮到长江里去。”李太太笑道:“我不否认我是个饭桶。可是,不承认作饭桶的人,也很少法子,对付敌人的空袭,单说献机运动,我出过多少次钱,我那钱究竟在那架飞机身上我猜不出来,也许,那钱变成了外汇之后,冻结在美国。”李南泉笑道:“你说这话是太乐观了。不过,我也不悲观,报上登着,德国出动飞机,一来就是两三千架。他也没有把小小的英伦三岛炸服。日本一来百把架飞机,这样大的中国,那是摇撼不动的。”
  窗子外吴春圃笑道:“我以为谈警报的人,不一定是胆小。谁不怕死?只有那些心里怕警报口里说不怕的人,那才是虚伪呢。”李南泉坐在屋子里,已开始工作,伏在桌子上写字。他听了邻居的话,倒有些感想,觉得大家全是把警报这问题放在心上,实在不妥。也就不向窗子外答话了。在大家心境的不安中,拖过了正午,村子里的人家也就开始煮饭。吃午饭的时候,看到那些未雨绸缪的去躲空袭的人,又成串地回来。有人在山路上笑道:“还是你们胆子大的人好,免得来回地跑。千万可别我们到了家,球又挂起了。”李南泉坐在饭桌边摇摇头道:“真是弄得人食不甘味。”李太太也只是笑笑。吃过了午饭,已经是两点钟。照着往回空袭的时间而论,已将近解除,因此大家心里就宁帖些,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任何空袭的象征,大家更是心情轻松了。不过这已是阴历十一,太阳一沉过了山头,那像把大银梳子似的新月,已横挂在天空,夏季来乘凉的人,抬头看到月亮,就会谈到空袭。因此,为着这月亮特别的明亮,没有一片云彩配合,大家的心情又紧张了两小时。终于是平安无事地月亮西斜,算混过了一天。因为有这一天的轻松,次日早上,大家有些恢复原状,没有做什么急迫的准备。李南泉照普通的生活,喝一杯热茶,吃两个冷烧饼。刚刚从事早餐,甄家的小弟,在隔溪人行大路上,就高声大喊道:“挂了球了。”这回是真的挂了球了,李太太正清理着几件衣服,预备拿去洗,这就站在屋子里呆了一呆。
  李南泉笑道:“发什么呆?兵来将挡,我们预备走罢。”她道:“我倒不是害怕。你看,今天的警报,来得这样早,免不了又是一整天。”李南泉道:“你说罢,今天是躲村口上这个洞子,还是躲山那边的公共洞子?”李太太道:“村口洞子自由一点,公共洞子空气好一点,消息也灵通一点。”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因道:“我看还是躲公共洞子罢。第一,是我不愿意在那漆黑的洞子里闷坐;第二,我也愿意看看公共洞子里的紧张场面。”李太太道:“怎么着,你还要看看紧张的场面吗?”李南泉笑道:“但愿没有紧张场面就好。不过我总得向这条路上去防备。你赶快去收拾东西罢。”这样交待了,大家也就来不及多说话,立刻分手去办理逃难事务。好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早,大家也不必顾虑到吃的东西。在十分钟之内,大家都把事情预备好了。李太太带着孩子,提了包袱,王嫂抱了小妹妹殿后,一同出门。李南泉笑道:“今天我决计陪你们躲一回公共洞子,我等放了紧急警报才走。先在家里坐镇,你们有什么要我办的没有?”李太太道:“公共洞子里嘈杂得厉害,你还是去游山玩水罢。”她还想交待什么话时,半空里已是传着呜呜的空袭警报声,李南泉道:“你们走罢,随后我就来。”说着,接过太太手上的包袱,一直提着在先走,送到屋角上山坡的路头。这条路是不大有人走的,这时也是三三五五,拉长了一条线,沿着山坡向前移动。再回头看山溪对岸的那条人行路,也拖了半里路的长蛇阵,李太太道:“你看,今天又很紧张,你快走罢。”
  李南泉点点头道:“大概今天不躲的人是很少。你们放心去罢。赶得及时的话,我一定到公共洞子里来。赶不及,我向山后走,走一截躲一截。”李太太接过他手上的包袱,又握着他的手道:“你可要躲,不是闹着玩的。”小玲儿也指着她爸爸道:“不是闹着玩的。”李南泉看了她那肉包似的小手,指头像个王瓜儿,他就乐了,摸着她的小手亲了个吻。李太太皱了眉头道:“你倒是全不在乎,这时候还有工夫疼孩子。走走走。”她落在后面,催了孩子们走。李南泉回转身来,到屋子里周围看了一番,把躲警报的旅行袋提着。先锁起了屋子门,然后到厨房去看看。见土灶里还有些火星,在水缸里接连舀了两勺水将水泼熄,又伸头对左右邻居的厨房看看。见吴家灶外,还有两橛焦木柴,放在地上兀自冒着青烟。好在他的厨房门没锁,就进去,也用水将柴头泼熄。走出厨房来,遇到吴春圃。他问道:“还有火吗?”李南泉道:“我已经给你泼熄了。”吴春圃道:“劳驾劳驾。我是走到半路上,想起来了,不得不回来看看。过去重庆有好几次发生这事情,大家全去躲警报,屋子里留下火种,起了火是关着门烧。我们住的又是草房子,危险性更大。李兄,走罢,今天那个洞子里都客满。往后山去的人,也是随处都有。你要找个清静而又安全的地方,非跑出去五六里路不可。再过十分钟,恐怕就要放紧急了,迟了你来不及跑。”李南泉道:“我今天躲公共洞子了,帮太太照应照应孩子。”说着由走廊经过自己家门口,不知是何缘故,有点放心不下,将锁打开,重新进家去看看。
  他到了屋子里,周围看看,一切安静如常。外面屋子里看了一看,又到里面重新检点了一次,实在没有什么令人不放心的地方。四周看过了,再又对地下看看,这算是发现了,地下有两橛纸烟头,将纸烟头捡起来看,那不但是烟头上没有火气,而且烟质还是潮的呢。他扔在地面将脚乱踏了一阵,方才在谨慎检查的情形之下,反锁了屋子门出去。就是这样几分钟,环境是整个地变了,耳朵里一丝声音没有,左右邻居,全不见一个人出来活动。就是人家屋顶上,也没有烟冒出来。溪对面大路上,除了偶然有个防护团丁走过,也是没有人迹。早晨算已过去的太阳,现在变了强烈的白光,照得大地惨白。对面竹子林,叶子微微颤动着,正望着那竹子有点出神,却见两三只小鸟,闪动着尾巴,在竹枝上站着。这也就越显得这宇宙整个儿沉寂着过去了。他忽然省悟着,要走就走,这还等什么。于是拿了旅行袋子,踏上了屋角后的山坡,向公共洞子走去。这公共洞子,是重庆郊外的一个名胜区。山峰脚下,山头凹进去一个房屋似的大洞。裂口的山崖,像很宽大的屋檐,在上面盖着。洞前是幢庙,庙也有两进。洞里是越深越窄小。四周玲珑的石乳,在壁上高高低低突出。随着大洞外的小洞,雕上了很多的佛龛。自经了两三年的空袭,这里更布置得周密,在洞口上将沙包堆得像山似的,挡住了空隙,沙包和石壁相连的地方,也辟了个洞门,躲警报的人,就由那里走进去。
  李南泉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公共洞子外的庙宇。这庙宇的两重佛殿,都已自行拆除,佛龛兀立在露天下。来躲警报的男子们纷纷站在无顶殿中闲话。也有几个贩卖零食的人,挽了个篮子,坐在阶沿上,等候买卖。这些避难的人,不是镇市上的,就是村子里的,大半都认识,彼此看见,都点点头。有人还笑问道:“李先生今天也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他笑道:“天天躲清静警报,今天也来回热闹的。”有个老人立刻变了颜色道:“这是什么话?糊涂!’’看这老人,胡子都有半白了,李南泉可不能和人家计较。只是付之一笑。走进了沙包旁边的小侧门,那大山洞里,倒是洋洋大观,不问洞子高下,矮凳上,地面上,全坐满了。人不分阶级,什么人都有。这些人各自找着伙伴谈话。大家的谈话,造成了一种很大的嗡嗡之声。仿佛戏院里没有开戏,满座的人都在纷乱中。他站着四周望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家里人。这洞子是个葫芦形,就再踏上几步台阶,走进了小洞子。这里约莫是三丈宽,五六丈深,随着洞子,放了四条矮脚板凳,每条凳子上,都像坐电车上似的,人挨人地挤着。在右边的洞壁上,有机关在洞中凿开的横洞,门是向外敞着的,每个洞口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守着。他想太太为了安全起见,也许走到这洞子里去了,可是自己并无入洞证,是犯不着前去碰钉子。再向里走,直到洞子底上,有个小佛龛,前面摆着香案。便是那香案,也都有人坐着。依然不见家里人。他正有点犹豫,以为他们全挤到洞子外面去了。小玲儿却由佛龛后面转了出来,向他连连招着手道:“我们全在这里呢。”
  看那佛龛后面,正还有个空档,便笑道:“你们真是计出万全,一直躲到洞底上来了。”李太太也由佛龛角上伸出半截身子,向他招招手。他牵着小玲儿走到佛龛后面看时,依然不是洞底。还有茶几面那样大一个眼,黑洞洞的,向里伸着。这里的洞身,高可五六尺,大可直起腰来。宽有四五尺,全家人坐在小板凳子和包袱上,并不拥挤,李南泉向太太笑道:“你的意思,以为藏在这里,还可以借点佛力保佑。”她笑道:“我什么时候信过菩萨?这不过是免得和人家挤。别人嫌这个地方黑,又没有周旋的余地,都不肯来,人弃我取,我就觉得这里不错。坐着罢。”说着,把一个旅行袋拿了出来,拍了两下。李南泉站着,周围看看,并没有坐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子和火柴来,敬了太太一支烟。她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有些坐不惯,还是到山后去罢。”李南泉还没有答复,却听到洞外“呜嘟嘟”一阵军号声,李太太道:“紧急紧急。”早是轰然一声,在庙外的人,乱蜂子似的,向洞子里面拥挤着进来。原来洞子上下已是坐满了人。现在再加入大批的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原来这佛龛转角的所在,还有些空地,现在也来了一群人,塞得满满的。同时,在洞子里嘘嘘地吹着哨子,继续着有人叫道:“不要闹,不要闹。”果然,这哨子发生很大的效力,洞子里差不多有一千人上下,全是鸦雀无声地站着或坐着。也不知是哪个咳嗽了一声,这就发生了急性的传染病,彼起此落,人群里面,就发生着咳嗽。突然有个操川语的人道:“大家镇定,十八架飞机,已经到了重庆市上空。”
  这个报告,把大家的咳嗽都吓回去了。可是也只有两三分钟,喁喁的细语声,又已发生。尤其是去这佛龛前不远的所在,矮板凳的人堆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她身旁坐了个孩子,怀里又抱了个孩子。那最小的孩子,偏在人声停止、心理紧张的时期,哇哇地哭了起来。“不许让小孩哭!”那个妇女知道这是干犯众怒的事,她一点回驳没有。把那敞开的现成的衣襟,向两边拉开,露出半只乳,不问小孩是不是要吃,把乳头向孩子嘴里塞了进去。抱着孩子的手,紧紧地向怀里搂着。可是那个孩子偏不吃乳,吐出乳头子来,继续地哭。这就有人骂道:“哄不了小孩子,就不该来躲公共洞子,敌机临头,这是闹着玩的事吗?你一个小孩子,可别带累这许多人。”那妇人不敢作声,把乳头再向孩子嘴里塞了去。不想她动作重一点,碰了大孩子,大孩子的头碰了洞壁,他又哭了。这可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怒气,有人喝道:“把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轰了出去,真是混蛋!”这位太太正抱着小孩子吃乳,又哄着大孩子说好话呢。听了这样的辱骂,她实在不能忍受,因道:“轰出去?哪个敢轰?飞机在头上,让我出去送死吗?”紧靠了她,有位老先生,便道:“大嫂,你既知道飞机在头上,就哄着孩子别让他哭了。敌人飞机上有无线电,你地面上什么声音他听不到?孩子在这里哭,他就发现这里是防空洞了。”李南泉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对了太太笑。李太太深怕他多事,不住向他摇着手,而且还摇了几摇头。
  在若干杂乱的声中,防护团走向前,轻轻喝道:“啥子事,大家不怕死吗?小娃儿哭就怕飞机听到,你们乱吼就不怕飞机听到吗?”他说着,在制服袋里,掏出个大桃子,塞到那大孩子手上,弯了腰道:“悄悄地,歇一下,我再拿一个来给你吃。”那大孩子有了这个桃子,立刻就不哭了。吃乳的孩子,竟是在这混乱中睡着了,一场危险,竟然过去。那团丁横着身子在人丛中挤了进来,自然还是横了身子挤了出去。当他在人丛里,慢慢向外拖动身子的时候,自不免和他人挨肩叠背。在这里,他发现了面前站着一个下江人,戴了眼镜,便瞪了眼道:“把眼镜拿下来。”那人道:“戴眼镜也违犯规则吗?新鲜!”团丁听这话,就在人丛里站着,望了那人道:“看你像个知识分子,避难规则你都不懂得,镜子有反光,你晓不晓得?”这个说法,提醒了其他的避难人,好几个人接着道:“把眼镜拿下来,把眼镜拿下来!”那人道:“眼镜反光,我知道,那是指在野外说,现时在洞子里,眼镜向那里反光,难道还能够穿透几十丈的石头,反光到半空里去吗?那我这副眼镜倒是宝贝。真缺乏常识。”于是好些人嘻嘻一笑。五个字批评和一阵笑,团丁如何肯受,越发地恼了,喝道:“你不守秩序,你还倒说别人缺乏常识,你取不取下眼镜来?不取下,我们去见洞长。”那团丁的话音,也越来越大,又引着其他两个团丁来了,难友们有认识这人的,便道:“丁先生,这是小事。你何必固执?”丁先生道:“并非我固执,我的近视很深,我若没有眼镜,成了瞎子,在这人堆里,把头都要撞破。”
  大家听了这话,又看到那副近视眼镜,紧贴地架在鼻子上,实在觉得他取下了眼镜,那是受罪的事,又笑了起来。那位丁先生心生一计,在袋里掏出一方手绢,向眼睛上罩着。嘴在手绢里面说着话道:“这样子,行不行?我隔了手绢还看得见,而各位也不必怕我的眼镜反光。”这就连那三个团丁也带着笑挤走了。然而眼镜的问题方告一段落,左佛龛前,又有两起口角发生。一起是两位女客为了手提箱压在身上而争吵。一起是坐的板凳位子,被人占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中年男子汉争吵。人丛中虽也有人调解,那口角并不停止。这个洞子,里外两大层,口角声,调解声,谈话声,又已哄然而起。李南泉默然地坐在神龛后,向太太道:“这里的秩序,怎么这样坏?”她道:“敌机不临头,总是这样的。人太多了,有什么法子呢。”李先生还想问话,只听“嘀哩哩”一阵哨子响,这又是警报的信号。果然,耳根子立刻清静,任何的嘈杂声都没有了,约莫静了三四分钟。有人操着川语报告道:“敌机二十四架。在瓷器口外投弹。我正用高射炮射击,现在还没有离开市空。”这时,仿佛有那飞机群的轰轰轧轧之声在头顶上盘旋,所有在洞里的人,算是真正静止下来。成堆站着的人,都呆定了,坐着的人,把头垂下去。每个母亲紧搂着她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也乖了,多半是业已睡着,睡不着的,也是连话都不说。李南泉把小玲儿搂在怀里,不住地用鼻子尖去嗅她的小童发。
  在成千人的呼吸停顿中,什么声音都没有。约莫是五六分钟,却听到有人报告道:“敌机已向东逸去,第二批飞机,在巴东发现。现在大家可以休息一下。”在这个报告完毕以后,洞里的避难者,就复行纷纷议论起来。有些人也就缓缓地挤出洞子去,在佛龛面前也就留出了个大空档。这是重庆防空洞的新办法。原来自发生了大隧道惨案以后,当局感觉长时期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险的事。因之,在敌机已经离开市空的时候,宣布休息。所有警报台挂警报信号球的地方,却挂上两个红球,等于空袭警报。凡是洞子里的人全可以到洞外站站。李太太向李先生道:“这个洞子生活,你是不习惯的。趁着这个机会,你由这庙后的小路到山后去罢。”李南泉道:“我既到这里来了,就陪着你在洞里罢。我看今天的秩序太乱,我在这里帮着你也好些。”李太太笑道:“今天秩序太乱?哪天也是这样。你就不到山后去,在洞子口上站站,和熟人聊聊天也好。”李南泉摇摇头笑道:“我觉得很少有几个人可以和我谈得拢。”说着,站起来牵牵衣服,走到佛龛前站了一会。又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靠了佛龛桌子,缓缓地吸着烟。忽然之间,洞子外的人向里面一拥,好像股潮浪。李南泉也只好向后退着,退到神龛后面来。但听到那些人互相告诉着道:“球落下去了。”因为这些人来势的猛烈,把那佛龛的桌子角,都挤着歪动了。李太太赶快搂着孩子,把身子偏侧过去。李南泉也赶快抢过来,挡住了路口,以免人拥过来。
  李太太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落了球,照例有这么一阵起哄的,没有关系。”但是她虽这样说了,李先生还是不肯放松那把关的责任。约莫是五六分钟,那哨子又“嘘哩哩”地吹了一阵。这才把那惊动蚊子堆的声音平定下来。大家静悄悄地坐着,什么响声也没有。李南泉挤回神龛后面,搂着小玲儿坐在旅行袋上。她虽是站着,头靠在爸爸怀里,已经是睡着了,他抚摸着小女儿的手,一阵悲哀,由心里涌起。他想着,这五岁的孩子,她对人类有什么罪恶?战火,将这样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齐卷入里面。这责任当然不必由中国人来负。只要日本人不侵略中国,中国人不会打仗。可是中国人要是早十年、二十年伸得直腰来,也许日本人不敢向中国侵略。由此他又想到那些侵略国家了。无论军力怎样优势,侵略别人的国家,总要支出一笔血肉债的。用血肉去占领人家的土地,出了血肉的人,算是白白牺牲,让那没有支付血肉代价的人,去作胜利者,去搜刮享受,这在侵略国本身,也是件极不平的事。他慢慢地想着也就忘了是在防空洞里了。忽然有人大声报告着道:“敌机十八架,在化龙桥附近投弹,现在已向东北逸去。第三批敌机,已经过了万县,大家要休息,可以出洞去透下空气,希望早一点回到座位上,免得回头又乱挤一阵。”报告过,洞子里又是哄哄一阵响起,有些人也就陆续地挤出洞子去。李南泉听说第三批敌机已过万县,根本也就不打算走,依然坐着。
  果然,不到十分钟,又是哨子叫,又是人一阵拥进。紧张了二十来分钟,经过洞中防护团员的报告,敌机群已东去,敌人的行动,倒不是刻板不动的,这次是四五两批,同时扑到重庆市上空,而且敌机数目也减少了,各批都是九架。防护团员报告过,最后带了一点轻松的语调叫道:“大家注意,今天敌机硬是滥整,第三四批后面,还有几批。不过第五批是刚刚过巴东,要是有人想吃晌午饭的话,回家去吃点饮食,还来得及。”避难的洞中人,自然也就陆续地出去了。可是李家这家人,藏躲在洞子的最里,像听戏的坐前三排似的,散戏之时,非等着后面的人走了过半数是走不出去的,而坐防空洞的人,除非解除警报,却不能像散戏那样都走。有些人怕变生不测、有些人家又住得远、有些人扶老携幼,虽是知道敌机还远,大家也坐着不走。这只有人丛当中,让开了一条缝,让大胆的出去。李先生便道:“这个样子,今天又是一场整日工作,现在已经两点钟了,孩子们可不能久饿,我去找点吃的来。”王嫂道:“家里有冷馒头,菜没得,我抢着去买两个咸蛋来,要不要得?”李太太笑道:“少舒服一点罢。而且街上的铺子也关了门。冷馒头就好。”李南泉也不考虑,起身就走。
  他以五百米跳栏竞赛的姿势,由庙门口转入山后,一口气奔回家里。直待走到草屋廊檐下,才停住了脚。向山下镇市上看去,见树木丛中,乃一枝挺立出来的旗杆上,兀自挂着红滴滴的两个大球,右手撑了屋角,左手掏起保护色的蓝布大襟,擦着额角上的汗。口里喘着气,向山溪对岸大路上望去。见吴春圃先生也是开了快步子向家里走,便问道:“吴先生也是回来办粮的?”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摇摆着道:“不忙,不忙,那批敌机,还没有过万县。我们镇定一点。还得留着这条老命,和敌人干个十年八年呢。”李南泉站了两三分钟,喘过那口气,开着屋门,将冷馒头找到,又到厨房里去寻找了一阵,实在没有什么小菜,仅仅有半碗老倭瓜,已经有了馊味。另外有个碟子,盛了几十粒煮的老豌豆。他想到孩子究不能淡食,这盛豌豆的碟子底上,盐汁很浓,于是找了张干净纸,将豌豆包了。回到屋子里,找了个小旅行袋,将冷馒头装着,没有敢多耽误立刻回转身来就向防空洞走去。可是吴先生在后面拦着了。笑道:“李兄,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还是谈笑麾敌罢。”李南泉回头看时,他并没有带什么熟食品,手里提着一串地瓜。这个东西,产生于川湘一带。湖南人叫作凉薯。它的形状和番薯差不多。它是地下的块根,和番薯也是同科。不过它的质料很特别,外面包着一层薄皮,在茎蒂所在,掐个缝将皮撕着,可以把整个地瓜的外皮撕去。薄皮里的肉,光滑雪白,有些像嫩藕。若把它切了,又像梨。吃到嘴里脆而且甜,水津津的。可是它有极大的缺点,有带土腥气的生花生味。
  李南泉看到,便问道:“吴先生,这就是你们躲警报的干粮吗?”他将提的地瓜举了一举,笑道:“日本人会对付我们,我们也就会对付日本。他轰炸得我们作不成饭,要多花钱。我就不作饭,而且也就不多花钱,我也会把肚子弄饱。李先生对这玩意怎么样,来两个?”李南泉摇摇头道:“到四川来,人家初次请我吃地瓜,我当是梨,那土腥味吃到嘴里,似乎两小时都没有去掉。不过你这分抗战精神,我是赞同的。”吴先生提了地瓜,随了他后面走着,走一截路,就看看那旗杆上的红球。直走到了公共防空洞口,吴先生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这人喜欢谈话大概世无其匹。我只顾和你谈着,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我躲的是第二洞,我跑到这里来了。”说着扭身转去。李南泉看了这位先生的行为,也不免站着微笑。后面却有人问道:“李先生也去办了粮草来了?”看时却是杨艳华提了一只篮子,开始向洞子里走。看她篮子里,有饭有菜,而且还有筷子碗,因笑道:“你们躲警报躲得舒服,照常吃饭。”杨艳华道:“我们是天天晚上预备着,现成的东西,警报来了,拿起就走,我躲在第二洞,王少亭和胡玉花在这里,我送来她们吃的。李先生袋子里是什么?”他笑道:“惭愧,我一家人全啃冷馒头。不过这已可满意了。那位吴先生刚过去,你没有看见吗?提的是十来二十个地瓜。”杨艳华伸手到篮子里,拿了两个咸鸭蛋,交给他道:“拿去给弟弟妹妹吃。”李南泉依然放到她篮子里去,因道:“这就太不恕道,有了我的,没有两位小姐的了。”杨艳华道:“她们还有榨菜炒豆腐干呢,大家患难相共,客气什么?”
  他们这么一客气,身后有人插话了。她道:“到洞子里去谈罢。”杨艳华立刻叫了声师母。正是李太太赶出洞子来了。李南泉道:“杨小姐一定要送我们孩子两个咸蛋,那是送胡小姐、王小姐吃的,我们怎好半路劫下来呢?”李太太接过先生手上的旅行袋,向杨艳华道:“杨小姐,我们躲在洞子最后面,来找我们呀。”说着在前面走了。李南泉看太太的脸色,并不正常,就不再和杨艳华谈话,跟着挤到洞里面来。李太太坐下,分着冷馒头给孩子吃,并不说话,李南泉笑道:“你又怪上我了。”她冷笑一声道:“你这人叫我说什么好?挂着两个球儿呢,回家去了这久,我真急得不得了。若是球落下去了,你正在路上走着……你看,为了要东西,让你冒着这大危险,我心里真过不去。谁知道你倒没事,站在外面和杨艳华闲聊。若不是我出去,不知道要情话绵绵到什么时候。”说到“情话绵绵”也扑哧一声笑了。李南泉道:“我就是一百二十分不知死活,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她说情话吧?真是巧,她和我一客气,你就到了。女人的心里总是这样,不能让她先生……”李太太塞了个冷馒头在他手上,低声道:“吃罢,你也饿了,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个。”李南泉见她用剿抚兼施的手段,直摸不着她是怒是喜。她对于杨艳华的接近,一直是误会着,自己是大可避开这女子。说也奇怪,一见了她,就不忍不睬人家。太太也是这样见了她也就软化了,总是客客气气地和她说话。
  这个女戏子,真有一分克服人的魔力。想到这里,他也自笑了。李太太道:“你想着什么好笑?”他道:“回家慢慢地告诉你罢。我想,将来抗战结束了,这防空洞里许多的事情,真值得描写。”李太太摇摇头,她的话还没有表示出来,人丛中又是一阵哨子响,又是一阵人浪汹涌,接着声音也寂然了。这次敌机的声势来得很凶,只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就在洞顶上盘旋。这洞是很厚而很深的。飞机声听得这样明显,那必然是在洞顶上,有人嘘嘘地低声道:“就在头顶上,就在头顶上。”有人立刻轻喝道:“不要作声。”李南泉向神位外看去,见站着的人,人靠着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头,闭上了眼睛。遥遥又是轰通轰通两声,不知道是扔炸弹,还是开了高射炮。靠着这神案前,有个中年汉子,两手死命地撑住了桌子,周身发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响。大家沉寂极了,有一千人在这里,好像没有人一样,一点声音没有。看看自己太太,搂着女儿在怀里,把头垂下去,紧闭了眼睛。越是大家这样沉寂,那天空里的飞机声,越是听得清楚。那嗡嗡之声,去而复还,只管在头上盘旋。李南泉看到太太相当惶恐,就伸手过去握着她一只手。这很好,似乎壮了她的胆。她将丈夫的手紧紧地握着。李南泉觉着她手是潮湿的,又感到她手是冰凉的。但不能开口去安慰她,怕的是受难胞的责备,也怕惊动了孩子,只有彼此紧紧地握着手,好像彼此心里在互相勉励着: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那飞机的声,终于是听不见了。铃叮叮的,有阵电话铃响。大家料着是报告来了,更沉静了等消息。
  这个紧张的局面,到了这时,算略微松一点。那接电话的地方,本在大洞子所套的小洞子里,平常原是听不到说话的,现在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挂休息球,还不解除,还有一批,要得,今天这龟儿子硬是作怪。”大家听了这话,虽知道暂时又过了一关,可是还有一关。只有互相看着,作一番苦笑。接着那个情报员,出来大声报告,刚才是炸了市区上清寺,正在起火。敌机业已东去,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李南泉放了太太的手,因道:“霜筠,我看你神经太紧张了,我们出洞子到山后去躲躲罢。”李太太把搂抱着孩子的手松开,理着鬓边的乱发,摇摇头苦笑着道:“不行。你知道敌机到了什么地方?万一我们刚出洞子,球就落下来了,到哪里找地方去躲?好在已到五点钟了。天色一黑,总可以解除。还有两个多钟头,熬着罢。”李南泉道:“我摸你的手冷汗都浸得冰凉了。你可别闹病。”李太太道:“病就病罢,谁让中国的妇女都是身体不好呢。”他夫妻二人说话,神龛外面一位四川老太太,可插上嘴了。她道:“女人家无论做啥子事,总是吃亏的,躲警报也没得男人安逸。那洞口口上有个你们下江太太在生娃儿,硬是作孽。”李太太“呀”了一声道:“那不要是刘太太吧?他先生不在家,她还带着两个孩子呢,我看看去。”李南泉知道这也是太太牌友之一。这刘太太省吃俭用,而且轻重家事,一切自理,就是有个毛病,喜欢打小牌,一个苦干的妇女,还有这点嗜好,容易给人留下一个印象。而这疏建区有牌癖的太太们也就这样,认为她是个忠实的艰苦同志,非常予以同情。因此李先生并不拦着太太前去探视。
  李太太由人丛中挤了出来,这倒不用问,大家争着说,有一位太太在生孩子。随了人家传说的方向,出了洞子葫芦柄的所在,看到前面洞身宽敞之处,许多难民的眼睛,都向右边洞壁下张望着。顺了人家眼光看去,石壁有个地方凹进去一点,在前面放了两张椅子,椅子背上搭了个旧被单。被单外面,居然有个尺来宽的空当,没有人挤。就是有人坐着,空当外也是些太太和老太婆,围坐了半个圈。李太太知道那必是刘太太的“产科医院”了。走到被单外面,问道:“是刘太太吗?你两个孩子呢?”刘太太在里面哼着道:“孩子让朋友带走了。我托人雇滑竿去了。可是这警报时间,哪里去找滑竿?”李太太证明了这是刘太太,这就由被单下面钻了进去,见刘太太面色苍白,半坐半睡地在地上。地上仅仅一件旧蓝布大褂垫着,是她身上脱下来的。这时,她身上只穿了件男子的对襟褂子,想必还是临时借来的。她头发蓬松着,还有两缕乱发纷披在脸上,她将左手扶了椅子,右手撑着地面,抿了嘴,咬了牙,似乎肚子疼得厉害。李太太低声道:“这个地方,怎样能生产?隔层布是整千的人,而且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刘太太咬着牙连哼了几声,微微地摇着头。李太太道:“这个样子,就是把滑竿找了来,你也不能坐上去。”正说着,一位老太太奔过来,扶了椅子背,由被单上面看下来,因道:“满街店铺全关门的。找着洞口子上几个乡下人,说是多出钱,请找副滑竿来。他们听说是抬产妇,全不肯抬。”刘太太道:“这样罢。王老太太,还有位李太太,搀着我到洞外山上去生罢。”
  李太太道:“那不行,敌机来了,怎么办呢?若是你在那机关小洞子里想不到办法的话……”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刘太太忽然咬着牙站起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要生了。”李太太道:“那么,我让这老太太帮着你,我再去找两位太太来罢。”她扭身走着,在人丛中找到两位女友,可是当她走回来的时候,那被单里面,已经有着哇哇的哭声了。那被单外面围坐着的人,皱着眉头,各自闪开。恰好在这个时候,情报员吹着哨子,告诉人敌机又已临头。去洞子外休息的人,可不问这些,一股潮浪,向里面涌了进来。闪开的人,和涌进来的人也两下一挤,李太太和邀来的两位女同志,全已冲散。李太太没有力量可以抵抗这股人浪,好在是站在人浪的峰头,就让他们一冲直冲到洞底神龛面前来。李南泉一听到哨子响,就知道情势严重,将几个孩子交给了王嫂,前来迎接,看到李太太撞跌着过来,赶快伸着两手,将她撑住。然后挤了身子向前将她挤转到身后。李太太到了神案边上,将身子缩下,由神案下钻到佛龛后面,才算是脱了险境。李南泉在人丛中支持了两三分钟,把脚站定。伸手扶了神案,要转到后面去。却看到右手五个指头沾遍鲜血,仔细看着却是两个指甲被挤翻断了。大概是扯出太太来的时候,受的伤,这也没工夫来管它,也是由神龛案下钻进了后面,才算定神。他将左手把右手两指紧紧捏着,不让它继续出血,此外却也并无别法。所幸这次空袭,敌机并未临头,洞子里的空气,比较安定一点。
  这一场紧张场面,时间也不怎样久,大概是三十分钟。由情报员的报告,敌机分批东去。但巴东方面,还发现有三架敌机西来,依然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部分难民,听说只有三架敌机,而且快要天黑了,就陆续回家。李南泉向太太道:“由早上八九点钟起,直到现在,快是十二小时了,仅仅是吃两个冷馒头,”说着,他“哎哟”了一声,笑道:“我在家里曾用纸包了几十颗煮豌豆,我忘了拿出来了。”说着,在衣袋里摸索那个小纸包。二个孩子就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来,李南泉笑道:“你们算是不错,赶上了这个大时代。我来配给一下。”于是透开那纸包,将煮的几十粒豌豆分作三份。用三个指头撮着,各放到小孩子手掌心里。李太太皱了眉道:“别孩子气了。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回去罢。我想在乡下,夜袭不大要紧,真是敌机临头,屋后那个洞子,总也可以钻钻。”说着,手扶了洞壁,缓缓地站了起来。王嫂首先将小玲儿抱着,因道:“今天若是不躲,也没得事。日本鬼子,他把炸弹炸茅草棚棚,啥子意思,炸弹不要本钱喀?”李南泉笑道:“大家都有经验了,你都能发挥这套议论,好,回去。”于是他牵着两个男孩,作螃蟹式的横行,由人丛中走出去。在庙门口坡上,正俯瞰着街市上的那警报旗杆。暮色苍茫中,旗杆上的两枚红球里面亮起了蜡烛,越是显得惨红。看到这东西,就让人心里,立刻泛出了一种极不愉快的观念。绕着庙边的山路走,看到山谷里没有了反照的阳光,已是阴沉沉的,而抬头看去,大半轮月亮,却因天色变深灰,便成了半边亮镜。
  大家看到了月亮,都有同一的感觉,就是她不是平常给人那种欣赏的好风景,而是带来一种凄惨恐怖的杀气。大家走一阵就抬头望望。李太太道:“唉!月亮,老早的就驾临了。敌人的空袭,还不是继续到深夜,甚至到天亮。天亮,明日的空袭又来了。老天爷这两天来个连阴天罢。整日整夜,真……”她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深草的小路上,踏着块斜石头,人向草边一倒。李南泉笑道:“你刚说了句没出息的话,希望老天爷下雨,老天爷就惩罚着你了,你看还是大家艰苦奋斗靠自己罢。”李太太道:“怎么靠自己呢?我们也不会造飞机,也不会造高射炮。”王嫂在后面道:“我们找一个有道行的和尚,念起咒语把龟儿子日本飞机咒得跌下来。”李南泉哈哈笑道:“还是你这个办法万无一失。”他们说笑着,走近了家。在屋檐下的吴先生问道:“解除了吗?”王嫂道:“又有三架飞机来了。哪里会解除?”吴先生道:“我听到你们有说有笑,所以就这样猜想了。这有典故的,有道是空袭警报,吓人一跳;紧急警报,百事不要;解除警报,有说有笑。”李家一家走到了屋檐下,见吴先生又是拿了干手巾,伸到衬衫里面擦汗,同时,并咬着牙摇头。李南泉道:“吴兄,准备罢。敌人在广播里说了,要空袭重庆十日十夜,不让我们解除警报,我看这趋势,大有可能。我们不能不作个永久坚持的办法。”
  大家说着话,不曾得个结论,却听到警报器的呜呜之声,在空中发出。吴先生道:“也该解除了。”大家经过这一日夜的疲劳,都也觉着松了这口气。王嫂放下孩子,开着门,首先抢到屋子里去亮着灯火。然而,那警报器的声音,早已改变着呜呀呜呀急促的惨叫。大家都喊着紧急紧急。有几户人家本是亮着灯火的,立刻都已吹灭。吴春圃在廊檐下叫起来道:“这就奇怪了。拉过紧急之后,照例不拉第二次的,既未解除警报为什么又拉紧急呢?”他这个问题,乡村的防护团丁在山溪那岸人行路上答复了。他走着路叫道:“休息球挂的时间太久了,怕大家忘记,现在敌机来了,又拉紧急。诸位注意!”李太太本也带着孩子进了屋子跑了出来,抓着李南泉的手道:“这怎么办?”李南泉道:“山路晚上不好走,孩子们也受不了。就是走到公共洞子里去,也是秩序太乱。”一言未了,便有飞机的嗡嗡之声。三个孩子全跑了过来,围着爸爸站住。王嫂在廊沿外叫道:“那是啥子家私?那山顶上好大个星罗。不是,不是,变大了,这个时候,还有人放孔明灯?”李南泉道:“山那边是重庆,这是敌机到了市空丢下的照明弹。什么孔明灯!你们看,又是两个。”说着,向北方一排山头指去。
  大家向他手指的所在看去,天空里有大小三个水晶球,大的有面盆大,小的也有碗口圆,而那东西不是固定的形态,慢慢地膨胀变大,它大了之后,晶光四溢,对面那个山头,相隔约莫五里路,照得树影清清楚楚,同时这亮球由三个加到七个,那半边天像挂了七个圆月亮。天空如同白昼。李太太道:“扔下这么些个照明弹,地下什么看不出来?敌机快要投弹了,快躲罢。”她说着,向屋后山坡上跑,跑了十几步,却又跑回来。李南泉道:“不要慌,镇定一点。照明弹是在重庆上空,并不是乡下。”说着,他一手抱着小玲儿,一手推着山儿白儿,说着:“你们都跟我来。”他也顾不得高低踏着山坡上的丛草乱响,奔向屋后山坡。这里有个村里人自盘的防空洞,因为经费不足,半途而废。这洞子径深不过一丈多,借着崖石的坡度斜伸开了两个洞门,洞门是斜着向下,洞里蓄着潜水,出不去;洞底已是一个小井泉,洞口进去,就是烂泥。虽然山是很高的,因为这在斜坡上,洞顶的石头,就不过两三丈厚。村子里人既感到不保险,而且洞底又不能下脚,所以无人过问。洞门上的藤蔓,经过半个夏季纷纷的下垂,不到之处,有蜘蛛帮着封锁,洞门内外的蚊子嗡嗡地叫,人来了,更是哄然一声。李南泉已听到头顶的马达声,在呼呼狂叫,顾不得许多,冲开了草藤和蛛网,连抱带拖,把三个孩子,涌进了洞子。太太是牵着他的后衣襟,借了他的拉力向前跑。洞子是本来就黑,夜里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里几位邻居,也同有此感,觉得这回夜袭相当厉害,一个跟着一个,都向这洞子里摸了进来。幸亏是甄家小弟,带得有手电筒,而且他还是非常内行,把手电筒直伸到洞口里面,方才给电光亮着。大家趁了这亮光,才看出了洞底下全是浮泥,大家都站在浮泥里面,那洞子的石壁,正是湿黏黏地向外冒水。吴先生一家人,差不多也挤进来了。但吴先生本人,却因压队的关系,还站在洞外。他叫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不过是照明弹吓人。李先生出来看罢,重庆市上空在空战。”李南泉既把家里人都送进了洞子,胆子就大了,扶着洞子门伸出头来,见那大半轮月亮,正当了头顶,眼前一片清光,吴先生站在洞子外平坡上,向北昂头望着那五六里外的山顶。这时,排在那边山外的照明弹,已只剩了两颗。在那两颗照明弹的外边,却有两串红球,向天空飞机射上来。那就是我们高射炮阵地里射出来的高射炮弹。敌机本是在照明弹上边,地面上并不能因为有照明弹的光,将它发现。但当照明弹已经熄灭了五个时,我们城四周的照测部队,立即向天空上放出了探照灯。天空上横七竖八,许多条直线的银虹,已作了三四个十字架,在十字当中的交叉点所在,就照出了一只白色的毒鸟。正好,那最后的两颗照明弹,突然变成了一阵青烟,光芒全熄。照明的灯光,格外明亮。高射炮的红球,又对了那白光的十字架里,连续地射出去几十颗红球。
  李南泉看到这样精彩的表演,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洞子里慢慢走出来,和吴先生并肩站着。吴春圃见那射上去的红球,到了探照灯光线十字叉所在,就消失了,不住顿着脚,连叫“唉”字。因为那敌机一被探照灯找着,它立刻爬高,逃脱照射,我们高射炮的力量,射不到那样高,只好让敌机逃去。李南泉道:“到底是让它跑了。虽然让它跑了,究竟比毫无抵抗要好得多。像白天敌机那样毫无顾虑……”吴春圃不等他把话说完,拉着他的手就向洞口跑来。他也是有着锐敏的感觉,觉得那敌机的声音,已临到头上。同时,那探照灯两条万尺长的白光,直向这村子顶上射来。两人抢进了洞里,见地面上已插了一枚土蜡烛。照见洞里的人,全是半低了头,站在烂泥里的。李太太低声道:“你真是胆大妄为,外面空战那样厉害,你跑到洞外去看。多少人是看热闹出了毛病的。这点经验你都没有,快进来罢;里面有地方,站进来罢。”甄小弟把手上的电筒交给他道:“里面是水坑,请李先生照着走。”他接过电筒,在人丛中挤到洞底,电光照着,果然是桌面大一坑水。这洞口另一个出口,却在水坑那面,并没有人过去站着。他想到这安全路线,应当探照探照。将手电筒,向水坑对面,逐节地照射着。白光射去,有条红白相间的花带子,在洞口石壁缝下蠕动,再仔细地照着,正是一条酒杯粗的花蛇,被白光照着,向外面屈曲着钻了去。他不觉“哎呀”了一声,连叫道:“蛇!蛇!”
  他这一声叫喊,早把全洞子里的人都惊动了。吴春圃连喊道:“在哪里?在哪里?”他手上正拿了一根手杖,赶快就跑到洞子底上来。李南泉将手电筒向那边洞口紧紧地照着,却见那条花蛇缓缓地向外面蠕动。还有一条尾巴拖在洞里面。吴春圃拿了那手杖,跳不过水去,只将手杖头子,打着水哗啦哗啦地响。在洞里躲着的人,以为是蛇游水过来了,吓得跌跌撞撞,又向洞子外面跑。到了洞外,灯光和飞机声,都已消失,也就站着不动,及至吴、李二人也出来了,说明原委。大家知道蛇出来了,又是一阵跑。那吴太太扶着大的一个孩子,走一步身子歪倒一下,吴先生抢向前搀着她道:“怎么回事?”她道:“不行不行,我的腿软了,站不起来了。”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地笑。吴春圃道:“还没有解除警报。大家就有说有笑了,这未免有点不合理论。”听着,大家又笑起来了。李太太已走回到屋檐下,因叹口气道:“这实在太难了,站在外面,怕飞机炸弹,躲到洞子里去,又怕蛇。再有了警报,我们怎么办?”李南泉也带了孩子们走回来,笑道:“不要紧的。我们那些人在洞子里,条把蛇有什么关系!”吴太太还是搀着她的大孩子,慢慢地摇摆着到了屋檐下,摇着头道:“怎么着我也不进那个洞子了。”甄太太扶着一根竹棍子当手杖,站在屋檐角上,总有十分钟不曾说话,这才接着道:“再要逃警报,我就吃不消。”说着慢慢蹲下去,坐在台阶沿的石头上。吴春圃道:“有什么法子呢?吃不消也要吃得消呀。敌人在广播里说,这叫疲劳轰炸,要轰炸我们十天八天的,这还是第一天呢。”
甄太太道:“别格罢哉。我们小弟早浪到格些晨光,还勿曾好好交吃一眼末事,阿要吃勿销?真格唔陶成。”她一急,急得一句普通话都没有了,吴太太和甄太太作邻居久了,相当懂得苏白。她以纯粹的山东腔接着道:“俺说,甄太太,这个年头哇,死着比活着强咧。小孩儿他爹,中上就是捎了几个地瓜给小孩儿啃咧。他们吃多了,拉上稀咧,可糟咧糕咧。”李太太站在两位当中,听了这南腔北调的呼应,很是有趣,不由得笑起来。李先生道:“你不怕了。”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愁死了白愁死了。作饭吃去。”她说着,刚是走了两步,那对溪人行道上,团丁操着川话叫道:“是哪一家人在烧火?烟囱里烟冒起好高。朗个的?不怕死。不晓得敌机没有走远,熄火不熄火?不熄火给老子上警察局!”李太太站着道:“不行,防护团丁,在村子里监视着呢。屋子里又不能点灯,坐的地方也没有。”吴春圃笑道:“好月亮,坐在屋檐下赏月乘凉罢。我们不要不知足,在重庆城里的人,这时候,大概藏在洞子里还没出来罢?”说完,有好几个人叹着气,也就搬了凳子在露天里坐着。隔壁那位奚太太,隔了空地,向这边叫着道:“喂!你们坐在那里挨饿吗?开水也当喝一杯。我有个新发明,你们听着,把木炭在小炉子里生火,可以作饭。既没有烟,敌机来了,一盆水就泼熄了。我总有办法,什么都难不倒我。”李南泉道:“此法甚好,不愧足下有家庭大学校长之称。”奚太太笑道:“那不是吹的,让我当防空司令,我也有办法。一个人总要脑筋灵活,才能适应这个大时代呀。”大家听了她高声自吹,虽没有作声,但她这个办法,倒是全都引用了。
  在半小时内,由于大发明家、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的启示,大家都用了木炭生着小炉子火,开始做饭。在这半小时内,邻居们轮流去看球,倒始终悬着,并没有落下,又是半小时,各家的饭都熟了,有什么菜就作什么菜,至多是两碗,又是不能点灯的,各家将饭碗放在凳子上,人就站在月亮下面吃饭,却也别有风味。小孩都饥不择食,没有哪个为了饭菜简单而吃不下去的。李家饭后,大家还在月亮下坐着。吴春圃将新烙得的饼、卷了个卷子捏在手上,站在屋檐下吃。李南泉道:“不错,吴先生还有烙饼可吃。”他道:“只有这东西,作起来来得快。和着面就下锅去烙。”李太太笑道:“吴先生吃得很香,卷着什么吃的?”吴春圃把手上的烙饼卷子一举,笑道:“你猜不到,这是炒的芝麻盐。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弄一碟生芝麻加上一撮盐,在锅里一炒,包在烙饼里,又咸又香,虽然没有什么馅儿,可是吃起来,还是很爽口的。”他说着,又送到嘴里咀嚼着。就在这时,听到对面山溪路上,又有人叫道:“球落了。大家当心。”李南泉道:“怎么办,现在还要躲洞子吗?”李太太道:“我不行了。”她说到这里,未免犹豫了一阵子,接着道:“我们还是躲一躲罢。我想,对门王家后面那个私人洞子,虽是贿一个门,可是石头很高,倒是很可保险。敌机不来,我们在洞口坐着;敌机来了,我们再进洞子,好不好?”李南泉还不曾答复这个问题,那位甄太太扶着竹棍子手杖,已经起身向过溪的那木板桥步着了。月亮不好,几个人同声叹着,真是疲劳轰炸。
  第八章八日七夜
  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虽感到十分疲劳,可是一听到说红球落下了,神经紧张起来,还是继续地跑警报。这时跑公共洞子来不及,跑屋后洞子,又怕有蛇。经李太太提议之后,就不约而同地,奔向对溪的王家屋后洞子。这洞子已经有了三岁,在凿山的时候,人工还不算贵,所以工程大些。这里沿着山的斜坡,先开了一条人行路,便于爬走。洞是山坡的整块斜石上开辟着进去的,先就有个朝天的缺口,像是防空壕,到了洞口,上面已是毕陡的山峰了。因之虽是一扇门的私洞,村里人谈点交情,不少人向这里挤着。李南泉护着家人到了这里,见难民却比较镇定,男子和小孩子们,全在缺口的石头上坐着。月亮半已西斜,清光反照在这山上,山抹着一层淡粉,树留下丛丛黑影,见三三五五的人影,都在深草外的乱石上坐着。有人在月亮下听到李南泉说话,便笑道:“李先生也躲我们这个独眼洞,欢迎欢迎。”他叹口气道:“还是欢送罢,真受不了。”同时,洞门口有李太太的女牌友迎了出来,叫道:“老李,来罢。我们给你预备下了一个位子,小孩子可以睡,大人也可以躺躺。洞子里不好走,敌机来了,跑不及的。”李南泉接受了人家的盛意,将妇孺先送进洞子去。这洞子在整个石块里面,有丈来宽,四五丈深,前后倒点了三盏带铁柄子的菜油灯。那灯炳像火筷子,插进凿好了的石壁缝里去,灯盏是个陶瓷壶,嘴子上燃着棉絮灯芯,油焰抽出来,尺来多长,连光带火,一齐闪闪不定。
  油灯下,这洞底都展开了地铺,有的是铺在席子上,有的放一张竹片板,再把铺盖放在上面。老年人和小孩儿全都睡了,人挨着人,比轮船四等舱里还要拥挤。李家人全家来了,根本就没有安插脚的地方。加之这洞里又燃了几根猪肠子似的纸卷蚊烟,那硫磺砒霜的药味带着缭绕的烟雾,颇令人感到空气闭塞。李太太道:“哎呀,这怎么行呢?我们还是出去罢。”这洞子里,李太太的牌友最多,王太太,白太太,还以绰号着名的下江太太,尤其是好友。看在牌谊分上,她们倒不忍牌友站在这里而没有办法。白太太将她睡在地铺上的四个孩子,向两边推了两推,推出尺来宽的空档,就拍着地铺道:“来来来,你娘儿几个,就在这里挤挤罢。”李太太还没有答话,两个最顽皮的男孩子,感到身体不支持,已蹲在地上爬了过来。王太太对于牌友,也就当仁不让;向邻近躺着的人说了几句好话,也空出了个布包袱的座位。李太太知道不必客气,就坐了下去。那王嫂有她们的女工帮,在这晚上,她们不愿躲洞,找着她们的女伴,成群地在山沟里藏着,可以谈谈各家主人的家务,交换知识。尤其是这些女工,由二十岁到三十岁为止,全在青春,每人都有极丰富的罗曼史,趁了这个东家绝对管不着的机会,可以痛快谈一下。所以王嫂也不挤洞子。只剩了李南泉一个人在人丛烟丛的洞子中间站着。李太太看了,便道:“你不找个地方挤挤坐下去,站着不是办法。”他道:“敌机还没有来,我还是出去罢。”
  在洞子里的男宾,差不多都是李先生的朋友,见他在洞子中间站着,怪不舒服的,大家都争着让座。他笑道:“今天坐了一天的地牢,敌机既然没来,落得透透空气,我还是到洞外去作个监视哨罢。一有情报,我就进洞来报告。”说着,他依然走出洞外,大概年富力强的人,都没有进洞子,大家全三五相聚地闲话。所以说的不是轰炸情形,就是天下大事。听他们的言语,八九不着事实的边际,参加也乏味得很。离开人行路,有块平坦的圆石,倒像个桌面。石外有两三棵弯曲的小松树,比乱草高不出二三尺,松枝上盘绕了一些藤蔓。月亮斜照着,草上有几团模糊的轻影,倒还有点清趣。于是单独地架脚坐在石上,歇过洞里那口闷气。抬头看看天,深蓝色的夜幕,飘荡了几片薄如轻纱的云翳。月亮是大半个冰盘,斜挂在对面山顶上。月色并不十分清亮,因之有些星点,散布在夜幕上,和新月争辉。虽然是夏季,这不是最热的时候,临晚这样又暑气退了。凉气微微在空中荡漾,脸和肌肤上感到一阵清凉。身上穿的这件空袭防护衣蓝布大褂,终日都感觉到累赘。白天有几次汗从旧汗衫里透出,将大褂背心浸湿。这时,这件大褂已是虚若无物,凉气反是压在肩背上。他想着,躲空袭完全是心理作用,一个炸弹,究竟能炸多大地方?而全后方的人,只要在市集或镇市上,都是忙乱和恐怖交织着。乡下人照样工作,又何尝不是有被炸的可能的。他们先觉得空阔地方没事,没有警报器响,没的红球刺激,心里安定,就不知道害怕,也就不躲。
  这淡月疏星之夜,在平常的夏夜,正好是纳凉闲话的时候,为了心中的恐怖,一天的吃喝全不能上轨道,晚上也得不着觉睡,就是这样在乱山深草中坐着。他想到这里,看看月亮,联想到沦陷区的同胞,当然也是同度着这样的夜景,不知他们是在月下有些什么感想,过些什么生活。同时也就想到数千里外的家乡。那是紧临战区的所在,不知已成人的大儿子,和那七十岁的老母,是否像自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也会知道大后方是昼夜闹着空袭吗?想到这里,只见一道白光,拦空晃了两晃,探照灯又起来了。但是并没有听到飞机马达声音,却不肯躲开,依然在石头上静静地坐着。那探照灯一晃之下立刻熄灭了,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威胁。不过五分钟后,天上的白光,又由一道加到三道,在天脚的东北角,作了个十字架,架起之后,又来了两道白光。这就看到一只白燕子似的东西,在灯光里向东逃走,天空里仅仅有点马达响声,并不怎样猛烈。那防空洞的嘈杂人语声,曾因白光的架空,突然停止下去。这时飞机走了,人声又嘈杂起来。接着,就听到石正山教授大声叹了口气道:“唉!真是气死人。这批敌机,就只有一架。假如我们有夜间战斗机的话,立刻可以飞上去,把它打落下来。仅仅是一架敌机,也照样的戒备,照样的灯火管制。”吴春圃在洞口问道:“石先生在山下得到的消息吗?后面还有敌机没有?”他答道:“据说,还有一批,只是两架而已,这有什么威力?完全是捣乱。”
  李南泉听了这消息,也就走过去,在一处谈话。见石先生披了一件保护色的长衫,站在路头上,撩起衣襟,当着扇子摇。看那情形,是上山坡跑得热了,因问道:“石兄,是在防护团那里得来的消息了?决不会错。我看我们大家回家睡觉去罢。敌机一架、两架地飞来,我们就得全体动员地藏躲着,是大上其当的事情。”石正山道:“当然如此,不过太太和小孩子们最好还是不要回去。万一敌机临头,他们可跑不动。我们忝为户主,守土有责,可以回去看看房子。我来和内人打个招呼,我这就回家了。”说着,他就进防空洞去了。果然,过了一会子,他又出洞来了,就匆匆地顺山坡走了去。李南泉觉得石先生的办法也是,自早晨到现在,这村子里每一幢房子都没有人看守。村子里房子全是夹山溪建筑的,家家后壁是山,很可能引起小偷的注意,于是也就进洞子向太太打个招呼,踏着月亮下的人行石板路,缓缓向家里走去。这山村里,到了晚上本来就够清静,这时受着灯火管制,全村没有一星灯火。淡淡的月亮,笼罩着两排山脚下那些断断续续的人家影子,幽静中间,带些恐怖肃杀的意味,让人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情绪。他背了两手,缓缓走着,看看天空四周,又看看两旁的山影,这人家的空档里,有些斜坡,各家栽着自己爱种植的植物。有的种些瓜豆藤蔓,有的种些菜蔬,有的也种些高粱和玉蜀黍。因为那些东西丛生着,倒有些像竹林。窗外或门外,有这一片绿色,倒也增加了不少的情趣。尤其是月夜,月亮照在高粱的长绿叶子上,会发生出一片清光。
  他缓缓地走来,看了看这轻松的夜景,也就忘了空袭的紧张空气。眼前正有一丛高粱叶子,被月光射着,被轻风摇撼着,在眼前发生了一片绿光。心里想着,这样眼前的景致,却没有被田园诗人描写过,现在就凑两句诗描写一下,倒是发前人所未发。他正是静静地站着,有点出神,却听到高粱地那边,有一阵低微的嬉笑之声。空袭时间,向野外躲着的人,这事倒也时常发生,并未理会。且避开这里。缓缓走过了几步,又听到石正山家的那位、丫环小姐小青笑道:“蚊子咬死了,我还是回家去。”接着石正山道:“你是越来越胆子大了,简直不听我的命令。”小青道:“不听命令怎么样,你把我轰出石家大门罢。”这言语可相当冒犯。然而接着的,却是主人家一阵笑。李南泉听了,越是感到不便,只有放轻了脚步,赶快回家。隔了山溪,就听到奚太太和这边吴先生谈话,大概吴先生早回来了。她道:“刚才防护团接到电话,储奇门前后,中了十几颗炸弹。我们奚先生办公的地点就在那里,真让我挂心。他本来可以疏散乡下去办公的。他说他那里的防空洞好,不肯走。”吴先生笑道:“莫非是留恋女朋友?”奚太太道:“那他不敢。这村子里我和石太太是最会对付先生的。石正山是除了不敢接近女人,不敢赌钱,纸烟还是吸的。我家里老奚,纸烟都不吸。我以为男女当平等。我不吸纸烟他也就不能吸纸烟。他对我这种说法,完全接受。”李南泉也走近了,接嘴笑道:“这样说,石太太只能做家庭大学副校长。”
  奚太太虽然好高,可是也替她的好友要面子。李先生说石正山夫人只能作家庭大学副校长,她不同意这个看法,因道:“你们对石太太还没有深切的认识。石先生在外面是大学教授,回到家里,可是个小学生。无论什么事,都要太太指示了才能办。他也乐得这样做。每月赚回来的薪水双手奉献给太太以后,家里的事,他就不负任何责任。”吴先生道:“我知道,石太太常出门,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家里的事,谁来作主呢?”奚太太道:“他们家小青哪。小青是石太太的心腹,可以和她主持家政,也可以替她监视义父的行动。石太太这一着棋,下得是非常之好,这个家,随时可以拿得起,随时也可以放得下。我要有这样一个助手,就好了。不管算、丫环也好,算义女也好,这帮助是很大的。”李先生慢慢地踱过了溪桥,见吴先生站在屋檐下,隔了两家中间的空地,和奚太太谈话。便以大不经意的样子,在其中插了一句话道:“天下事,理想和事实总相距一段路程的。”奚太太在她家走廊上问道:“李先生这话,是指着哪一点?”李南泉倒省悟了,这件事怎好随意加以批评?因笑道:“我是说训练一个心腹人出来那是太不容易的事。”奚太太道:“这话我同意。尤其是丫环这个身份,现在人人平等的日子,谁愿意居这个地位还和你主人出力?这也许是佛家说的那个‘缘’字,石太太和小青是有缘分的,所以小青对她这样鞠躬尽瘁。其实她待小青,也不见得优厚到哪里去。除了大家同锅吃饭这点外,我还没有见到小青穿过一件新衣服呢。周身上下,全是石太太的旧衣服改的。”
  李南泉向来不太喜欢和这位家庭大学校长说话。谈到这里,也就不愿再听她的夸张了,向屋檐外看去,那对面山上的夜色,已分了上下层。上层是月亮照着的,依然雪白,下层却是这边的山阴,一直到深溪里都是幽黑的。便向吴先生道:“月亮也就快下去了。照着中原时间和陇蜀时间来说,汉口的时间,比这里早一点钟,湖北境内,月亮大概已落了,敌人黑夜飞行的技术,根本就不够了,四川半夜总有雾的,大概今晚上不会再来了。”吴春圃笑道:“老兄也靠天说话。”李南泉叹了口气道:“弱国之民,不可为也。我们各端把椅子来谈谈罢。我谈北平、南京,你谈济南、青岛。我们来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聊以快意,比谈国际战争好得多。”说着,开了屋门,搬出两个方凳来。暗中摸索得了茶壶、茶杯,斟了两杯,放在窗户台上。吴先生端起一杯茶来,笑道:“这是我的了。”说着,将那够装五六两水的玻璃杯子,就着嘴唇,“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哎”了一声,赞叹着道:“好茶!”李南泉笑道:“完全是普通喝的茶,并没有什么好处。”他道:“这就是渴者易为饮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路去接太太罢。到四川来,没有家眷是太感到寂寞。可是有了家眷,又太感到累赘。假使我们没有家眷,躲什么空袭!我是一切照常。”说着,他坐下来,两手拍着腿叹息不已。李南泉道:“你对于这一日一夜的长期轰炸,支持得住吗?”他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笑道:“渴和饿都还罢了。在洞子里无所谓。到了家里,怎么老想睡觉?”
  李南泉笑道:“这怪我们自己,昨天和那三个坤伶解围耽误了自己的睡眠。”吴春圃笑道:“也许我可以说这话,你却不应当。杨艳华不是你的及门弟子吗?”李南泉道:“吴兄,这我是个冤狱。太太也许很不谅解。至于坤伶方面,这却是伤心史。她们以声色作号召,当然容易招惹是非;惹了事非,就得多请人帮忙。所以他们之拜老师,拜干爹决非出自本心,乃是应付环境的一种手腕。你把她这手腕当了她是有意攀交情。那才是傻瓜呢。尤其是拜老师这种事,近乎滑稽。坤伶除了学戏,她还要向外行学习什么?可是那些有钱或有闲阶级,一让坤伶叫两声干爹或老师,就昏了脑袋瓜了。”他正说得畅快,李太太却在山溪那边人行路上笑起来了。李南泉迎上前道:“你怎么回来了?”她道:“洞子里孩子多,吵吵闹闹,真是受不了,蚊烟熏着,空气又十分龌龊,我只好回来了。不想赶上了你这段快人快语。”李南泉没有加以申辩,接过太太的手提包,向家里引。吴春圃在走廊上迎着笑道:“李太太,你可别中李先生的计。他早知道你回来了。故意来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要不,哪有这样巧?”李太太笑道:“也许有一点。不过,这就很好。多少他总有点明白。成天躲空袭,大家的精神,都疲倦得不得了。谈点风花雪月,陶醉一下,我倒也并不反对。”吴春圃笑道:“李太太贤明之至。不过这样来,家庭大学里面,你得不到教授的位置。”李太太低声笑道:“我们说笑话不要紧,可别牵涉太远了。各人看法不同,不要说罢。”
  吴春圃笑道:“不说笑话了,俺也当去迎接我的内阁回宫了。不解除也不管他,没有月亮料着敌机也不能再来,”他这个说法,本也就像李南泉说的一般无奈。可是这种心理,却是极普遍的,也就听到山溪对过,有人叫道:“不管解除没有,月亮下去了,接太太回来罢。”李南泉夫妻二人,都因整日的疲劳,各坐在一张凳子上,默默无言,抬头看那对面山上的白色,只剩了山峰尖上的一小截。大孩子小白儿,靠了墙壁站定,埋怨着道:“真是讨厌,这月亮老不下去。”李南泉不由得笑起来了,因道:“不要说这样无用的话罢。弟弟、妹妹都睡觉去了,你也可以去睡。”小白儿道:“若是敌机来了呢?”李南泉笑道:“难道我们去躲洞子,会把你们扔在床上?”小白儿道:“爸爸妈妈都不睡吗?”李南泉道:“为了给你们等候消息,我不睡。”小白儿道:“那太不平等了。”李南泉道:“不错,你还有点赤子之心。你要知道,父子之间,是没有平等的。封建社会,没有父子平等,民主社会,也没有父子平等。父子平等,人类就会灭绝,尤其是作母亲的,她永远不能和孩子谈平等。在封建时代,尽管百行孝为先,母亲对于孩子的义务,是没有法子补偿的。”李太太道:“你和孩子谈这些理论,不是白费劲?”小白儿笑道:“我真不大懂。”李太太道:“你看到山羊乳着小羊没有?你们去逗小羊的时候,老羊总把两只犄角抵着你,来保护小羊的。可是小羊大了,并不管老羊,只有它作了母亲的时候,它才爱它的小羊。人也是这样,永远是父母保护孩子,孩子大了,并不怎样保护父母。可是他自己有孩子,他又得保护了。睡去罢!我们作老羊。”
  小白儿听到如此的教训,睡觉去了。李太太笑道:“你今天高兴,肯和孩子说这套议论。”他道:“我在人世味中有个新领会,就是经过了患难,对于骨肉之亲,更觉得增加一份亲爱,你不也有这一点吗?”李太太道:“对的。可是对于我们两人,不适用这个例子。我们就常常会因躲空袭,闹些无味的别扭。”正说到这里,却听到山溪对面人行路上,有了说话声了。吴太太道:“俺不回去了,俺就在这路上待一宿。”吴先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伲还会讹到人吗?俺……俺……”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不用说,吴先生两口子,已经代我答复了。为躲警报而闹别扭,那不正是我们两口子,谁都是这样。因为夫妻之间,最可以率真,最可以不用客气,所以我可以和孩子客气,而不和你客气。和你客气,那就是作伪了。”李太太笑道:“好的,我就利用你这一套议论去劝说吴太太。他两口子又别扭上了。”说着,就过了桥向溪对面人行路上走去。果然,吴太太坐在路边石头上,面前摆了几个包袱,孩子们和吴先生,全在人行路上站着。李太太笑道:“怎么回事?吴先生这趟差事没有办好,把太太接到半路上,就算完事了?”吴先生道:“她不走有什么法子?警报也许跑得不够吧?”吴太太道:“俺是跑得不够。俺……”李太太拦着道:“你们不要吵,我和二位说一个新议论。”因把李南泉刚才说的话重述了一遍。吴春圃先忍不住笑了。李太太道:“他的说法是对的吗?”吴春圃道:“俺就是不会花言巧语,也不会虚情假意。”吴太太道:“你说句话,撅死人,撅老头子!”
  李先生笑道:“这就是吴先生天真之处啦。回去罢。今晚下半夜,我们养精蓄锐一番,预备明天再躲空袭呢。”于是李先生牵着他们孩子,李太太牵着吴太太,一同回家。走到对门邻居袁家屋后,却听见袁先生叫起来。他道:“你们躲防空洞,我在这里和你们看家,有什么不对,怎么回来就发脾气?”李南泉笑道:“吴兄,听见没有?这是两口子闹别扭的事情了。”吴春圃道:“不但回家吵,有好些人,两口子在洞子里就会吵起来,那是什么缘故?”李南泉道:“这个我就能解答。在空袭的时候,个个都发生心理变态。除了恐怖,就是牢骚,这牢骚向谁发泄呢?向敌人发泄,不能够。向政府发泄,无此理。向社会发泄,谁又不在躲警报?向自己家里任何一人发泄,也不可能。只有夫妻两口子,你也牢骚,我也牢骚,脸色先有三分不正常。反正谁得罪了谁也没关系。而且躲警报的时候,大家的安全见解不一样,太太有时要纠正先生的行为,这个要说,那个是绝对的不听,因为根本在心里头烦闷的时候,不愿受人家干涉呀。于是就别扭起来了,就冲突起来了。”吴太太听说,也笑了,因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可是俺不招人,俺也不看人家的脸子。谁不在逃命咧。”吴先生道:“得啦得啦,又来了。”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这态度就很好。”李太太道:“你既然知道很好,你为什么不学吴先生?”吴太太道:“学他?那可糟咧糕咧。”吴先生“唉”了一声道:“我整个失败。”于是大家都笑了。
  在大家这样笑话之时,前面山上的月痕,已完全消失,大家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因为这里三户人家,都没有可走的钟表。甄先生家里有两只表,一只,先生带进了城,家里一只,坏了。李先生家里有两只手表,李先生带的,业已逾龄,退休在桌子抽屉里。李太太有一只表,三年没有带,最近拿去修理,带了两天又停了。也放在箱子里。吴先生家里没有表,据说是在逃难时候失落了。谁也买不起新表。家里有个小马蹄钟,倒是能走,可是有个条件,要横着搁在桌上。看十二点,要像看九点那样看。今天三公子收拾桌子,忘记它是螃蟹性的,把它直立过来了,螃蟹怎能直走呢?所以三户人家,全找不到时刻。但李先生还不知道,问道,“吴兄,现在几点钟了?”吴先生“唉”了一声道:“别提啦,俺那儿,直道而行,把钟站起来了。早就不走咧。”吴太太道:“那个破钟,还摆在桌上,人来了,也不怕人家笑掉牙。没有钟,不拿出来不要紧,横着搁一个小酒杯儿的钟,真出尽了大学教授的穷相。”吴先生道:“不论怎么着,横也好,直也好。总是一口钟。你别瞧它倒下来,走得还是真准,一天二十四小时,它只慢四点钟。日夜变成十点钟,不多不少,以十进。三句话不离本行,俺上课,用十除以一百二十,一点没错,准时到校。”说得大家都笑了。吴太太也没法子生气了,笑着直叹气。李太太笑道:“那就睡罢。大概……”正在这时,警报器呜呜地在夜空中呼号,大家说话的声音,完全停止,要听它这一个最紧要的报告。
  那警报器,这回算是不负人望,径直地拉着长声,在最后的声音里,并没有发出颤动可怕的声浪,到底是真解除了。三户邻居,不约而同地,喊出了“睡觉”的声音。李家夫妻也正在关门,预备安眠的时候,那在山路上巡逻的防护团,却走下来叫道:“各位户主,晚上睡得惊醒一点,警报随时可以来的。还有一层,望大家预备一条湿毛巾,上面打上肥皂水,敌人放毒气,就把手巾套住鼻子口。”他一家一家地这样报告着,把刚刚放下的害怕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李太太开了门问道:“你们得了情报,敌人会放毒气,还是已经放过毒气了呢?”团丁道:“这个我们也不晓得,上面是这样吩咐下来的,当然我们也就照样报告给老百姓。”说着,他自己去了。李太太抓住李先生的手道:“敌人的空袭越来越凶,那怎么办?”李南泉道:“若以躲炸弹而论,当然是这坚厚的山洞最好。若说躲毒气,洞子就不妙了,洞子里空气,最是闭塞,平常吸香烟的味儿,也不容易流通出去,何况是毒气。我们明天改变一个方向,把干粮开水,带得足足的,起早向深山里走,敌人放毒气,定是选人烟稠密的地方掷弹,没有人的地方,他不会掷弹,就是掷弹,风一吹,就把毒气吹散了。我们只管向上风头走,料然无事。”李太太道:“你还有心背戏词,我急都急死了。”李南泉道:“千万别这样傻。我们着急,就中了日本人的诡计了。现在第一件事,是休息,预备明天起早奋斗。”
  正说着,小玲儿在后面屋子里哭起来,连说“我怕我怕”。追到屋子里,在床上抱起她,她还在哭。李太太已燃起了菜油灯送进屋子里,见小玲儿将头藏进爸爸的怀里哭泣着,因道:“这是白天在公共洞子里让挤的人吓着了,现在作梦呢。”李南泉道:“可不就是。大人还受不了这长期的心理袭击,何况是小孩呢。”夫妻二人安慰着小孩,也就困倦地睡去。朦胧中听到开门声,李南泉惊醒,见前后屋的菜油灯都已亮着,问道:“谁起来了?又有警报?”王嫂在外间屋子答道:“大家都起来煮饭了。”李南泉道:“你也和我们一样的疲劳,那太偏劳你了。”王嫂得了主人这个奖词,她就高兴了,因道:“我比你们睡得早,够了,你们再睡一下吧。有警报我来叫你们。”李南泉虽觉得她的盛情可感,但是自醒了以后,在床上就睡不着。养了十来分钟的神,只好起来,帮同料理一切。天色刚有点混混的亮,团丁在大路上喊着“挂球了,挂球了!”李南泉叹了口气,正要进屋去告诉太太,太太也披着一件黑绸长衫,一面扣襻,一面走出来。李南泉道:“不忙,我们今天绝对作个长期抗战的准备。水瓶子灌好了三瓶多,有一大瓦壶茶,饭和咸菜,用个大篮子装着,诸事妥帖。热水现成,你把孩子们叫起来罢”。李太太答应着,先伸头向外面,见廊檐外的天还是鱼肚色。便道:“真是要了谁的命,不问白天黑天,就是那样闹警报。”甄太太在走廊上答道:“是格哇?蚀本鬼子真格可恶。今朝那浪躲法?”李太太道:“你瞧,又传说放毒气了,洞子里不敢躲,我们只有疏散下乡。”
  她们这样说着,饱经训练的小孩子,也都一一地爬了起来。争着问“有警报吗?”李氏夫妇一面和孩子洗脸换衣服,一面收拾东西。这些琐事,还不曾办完,警报器又在呜呜地响了。李家今天是预备疏散的,就不作到公共洞子里抢位子的准备。益发把家里东西收拾妥当,门窗也关好顶好。李南泉照例到厨房里巡视一番,调查是否还有火种。在他们这些动作中,整个屋子里的邻居,都已走空了。李太太和王嫂已带着孩子们,过了山溪去等候。李先生道:“你们慢慢地在前面走罢,我还在这里镇守几分钟,等候紧急警报。”李太太道:“你让我们今天走远些,你又不来引路,让我们向哪里走?你还要等紧急,那个时候,你能走多远?”她说着说着脸色就沉下来了。李先生立刻跑过,笑着摇手道:“大清早的,我们不闹别扭,我这就陪你走。要不然,昨天我说的那套理论,算是白说了。”李太太也想起这理论来了,倒为之一笑。于是全家人顺着山麓上的石板人行路,就向后面山窝子里走去。这时,天色虽已大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整个山谷,都是阴沉的。早上略微有点风,风拂到人身上,带了一种山上草木的清芬之气,让人很感到凉爽。可是同时也就送人一种困倦的意味。李太太走着路,首先打了两个呵欠,李南泉道:“为了生活,我不能不住在战都重庆,可把你拖累苦了。我若稍有办法,住得离重庆远一点,就不必这样天天跑警报;我真有点歉然。”李太太道:“你别假惺惺,这话赶快收回。那些被困在沦陷区的人,不都说是为了家眷吗?这个理论,非常恶劣。”
  李南泉笑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解,将来……”李太太道:“什么时候,说这闲话,我们快走两步,就多走一截路,别在路上遇到了敌机,那才是进退两难。”她这样提议了,于是大家不再说什么,低了头,顺着石板路走。走出了村口,石板路还是一样,路旁的乱草,簇拥着向路中心长着,把这地面的石板,藏掩去了三分之二。人在路上走,两脚全在草头上拨动。那草头上的隔夜露水依然是湿滴滴的,走起来,不但鞋袜全已打湿,就是穿的长衫,也湿了大半截。李太太提起衣襟来,抖了几下水,因道:“这怎么办?”李南泉笑道:“大热天,五分钟就干了。你还没有看到那些水进的洞子,脏水一两尺深,避难的人,连着鞋子袜子站在里面。不是这样,不到前线的人,怎么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说着话,叹了气,却看到乡下人,背箩提篮,各装了新鲜瓜菜,迎面走来。其中还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曲着背,矮得像个小孩子,提了一篮鸡蛋,也慢慢地走来。李南泉这就忍不住不说话了,因道:“老太婆不必走过去了。街上已经放了警报,你这样大年纪,跑不动。”那些乡下人,看到街边上成串地向内走,已经是疑惑得睁了眼望着。听了这个报告,都站住脚问道:“啥子?这样早就有空袭?”李南泉道:“你不看我们都走进山窝里来了吗?”那老妇战战兢兢地道:“那朗个做?我家里没得粮食两天了。我攒下这些鸡蛋,想去换一点米来吃。”李南泉看到他们没有回身的意思,自带着家人继续向前。
  他们走得很慢,也没有理会警报是什么情形,只见后面几个壮健的汉子,抢步跑了过来。口里还报告着道:“紧急放了很多时候了。快!”他也就只能说了这一个“快”字,就侧着身子抢跑了过去。李太太道:“我们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再不到目的地,敌机可就来了。”李南泉道:“不要紧,到了这地方,随便在路旁树下石头坐坐就行了。”李太太听了他的话,果然牵着孩子,向路边树下走去。去的地方,是山脚下,两棵桐子树,交叉地长着,有三个馒头式的乌石堆子,品字形地立着。石头约莫有半人高,中间又凹了下去,勉强算是个防空壕吧?她踏着杂乱的露水草,衣服简直湿平了胸襟。小白儿、小山儿跟着,乱草的头子将近肩膀,可以说周身都打湿了。李南泉道:“怎么说躲就躲?”李太太来不及说话,将手乱指了东边天脚。他听时,果然有飞机马达之声。他们把空袭经验得惯了,在声音里面,可以判断出飞机大概有多少,而且也可以判断出是轰炸机,战斗机,或者是侦察机。这时他随了这指的方向,侧耳听去,那嗡嗡之声,急而猛烈,可以想出来了,是一大批轰炸机,这要临时去找安全的掩蔽地方,已不可能。怔怔地站了一会子,却已听到嗡嗡之声,由东向北逼上重庆,他觉得这无须顾虑,还是站在路头上发呆,在这个时候,也陆续有几批难民跑着步子过去。口里连连说着,“来了来了”,脸上表现着惊慌的样子,步子跑得七颠八倒。
  李太太已是蹲到石头下面去了,这就扶着石头,伸出了小半截身子,向李先生连连招手道:“你还不快躲下来。”李先生道:“不要紧,敌机在市空,根本看不到影子。”李太太索性伸直腰,偏着头听听,果然马达声音还远,随后不知是发高射炮还是扔炸弹,遥远的“哄咚”两声。由此以后,马达的嗡嗡之声,更是遥远,凭着以往的经验,那可知敌机已是走远了。李太太这已有暇发生别的感觉,那就是光着的腿子,有些痛痒,已是被草里的蚊子,吃了一个饱了。她不愿再在石头窝里躲着,又踏着乱草走了出来。李南泉道:“趁着第二批敌机没来,我们还是走罢。”李太太也同意这个办法,将站在面前的三个孩子,每个轻轻推了一下,她自己先在前面引路。约莫是走了一二十步路,突然发现了整群的飞机声,抬着四周去看,天上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只好还是走。路的前面,两旁山峰闪开,中间出现了平谷,约莫有二三十亩地大。石板路就穿过这个平谷,走到平谷中间,这就发现敌机了。敌机是由后面山背飞过来的,刚才正避在那山脚下,所以看不见。这时举头看清,敌机总在三十架以上。雁排字似的,排成个人字形,尖头正对了这平谷飞来。就以肉眼估量着,相距也不到两里路。这里恰是平谷的中间,要跑向那个山脚旁的掩蔽,都不会比飞机来得更快,李太太首先吓呆了。
  李南泉到了这时也是感到手脚无所措,便牵着太太的手道:“我们蹲下罢,别跑别跑。”他说的“别跑”,是指着女佣工王嫂,她镇定不住,首先一个人向后跑。她忘记了脚下有条干沟,两脚踏虚滚了下去。三个孩子,倒还机灵,三五十步外,有一丛高粱,一齐跑着钻到里面去。李氏夫妇倒是觉得忙中有错,还不如小孩子会找掩蔽所在,他只好扯着太太立刻蹲下。所幸这石板路下,是个两尺深的干田沟,半藏在田埂下面,两个人忙乱着,溜下了田沟。李太太两手撑了田土闭着眼睛,将身子掩藏在田埂下。李南泉觉得在这个地方除了掩藏目标,是不会发生别的效用,躲也无用。因此溜下田沟,还抬起头来看着。见那群敌机不歪不斜正好在头顶上。人在这毫无遮拦的所在,实在不能没有戒心,他也不由得心房怦怦乱跳。两分钟的工夫,那人字机群的双尾已掠过了头顶。凭常识判断,飞机掷弹是斜角度的,这算是过了危险阶段。但还不敢站起身来,依然手扶了田埂,半伸了身子望着,直等机群飞去了两里路,弯下腰看看太太,见她面色发紫,两眼兀自紧闭着,便拍着她的肩膀道:“没事没事,敌机过去了。”她站起来首先向敌机马达发声的所在张望了一下,这才沉着脸道:“躲公共洞子多好,就是你要疏散出来,受着这样的虚惊。”三个小孩子也都由高粱秆子下面钻出来了。小玲儿跑过来道:“我们找个地方躲躲罢,飞机来了,怪害怕的。”李太太道:“这都是你爸爸做的聪明事。”
  李南泉笑道:“别生气,别生气,忘记昨天晚上我谈的空袭时间夫妻变态心理吗?”李太太道:“这倒好,我一说什么,你就把这话来作挡箭牌。”李南泉道:“请你想,假如我不说这话,势必两人又重新别扭起来,你说是不是?我既然是肯用挡箭牌,你就别再进攻了。”李太太看着李先生始终退让,满身都是为难的样子,笑道:“看你这分委屈,我也不忍说什么了。”李南泉道:“那么,我们就继续前进罢。”这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平谷里的庄稼倒是青气扑人。究竟是夏季的太阳,尤其是四川的太阳,一出来,就照着身上热不可当。大家赶快穿过这个平谷,踏上一个小山坡。这里有两三丛密集的竹林,掩藏着七、八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大家一口气奔进竹林里,方才歇脚。李太太将包裹放在石头上,首先就在竹阴下坐了,因道:“先歇歇罢,刚才真把我吓着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心口跳。”李南泉看这竹林子外,是向下倾的斜坡,整片的青石,由土地里冲出来,在地面上长起了许多小堡垒。尤其是三四块石头夹峙的地方,除去上面没有顶,倒是绝好的防御工事。他有了刚才这番教训,决不愿太太再来受惊,就亲自到林子里去巡视一番,他走了几个石头堆,在一个石头窝子中间,见地面的石头,向旁边石壁凹进去,约莫是三四尺长。一个人侧身躺在里面,足足可以掩藏起来,正高兴着要报告太太,下面平谷里却有人叫起来。
  在这空袭情形之下,任何一种突发的声音,都是惊吓人的。李南泉忽然听到这种吆喝声音,先吃了一惊,向前看时,那平谷里却来了一串男女,最前一个,便是李太太的好友白太太。她手上提了一个包裹,身后跟着女仆,肩上扛了一只小皮箱。她大声叫着“老李、老李”。她们这些女友,为了表示亲热起见,就是这样在人家丈夫姓上,加一个老字。李南泉在她这种亲热的呼声中去揣测,料着并没有什么惊恐的事情发生,便答道:“我们都在这里。”那白太太老远地点点头,向这里走来。到了竹林子下面,李太太迎着道:“刚才这批敌机经过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白太太道:“还好,我们身旁有一丈来深的大沟,不问好歹,我们全跳到里面去了。吓倒没有吓倒,可是几乎出了个乱子。”说着,把手上提的白布小包裹举了一举,因道:“几乎把我这里面的东西,丢了两张。”李太太笑道:“真有你的,你还把麻将牌带着呢。”白太太笑道:“若不是为了这个,我还不疏散到这地方来呢。牌来了,角儿也邀齐了,我们找个适当的地方,就动起手来罢。要不然,由这个时候起,到晚半天,七点半钟的时间,我们怎么消磨?”李太太向她身后的人行路上看时,那里有王太太,有下江太太,尤其是那下江太太带劲。手上捏了个小白绢包,裹得像个锤子,她一路走着一路摇晃了那个白手绢包,笑嘻嘻地望了人,将手拍着那个手绢包。她虽不说话,那是表示她带了钱来了。
  李太太笑道:“不用说,你们人马齐备,没有我在内。”白太太笑道:“怎么会没有你?没有你,这一台戏还有什么起色?你们李先生知道,假如这镇市上的胜利大舞台,演出《四郎探母》,这里面并没有杨艳华,你想,那戏还有什么意思?李先生,你说是不是?”李南泉站在一边,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笑道:“你提到杨艳华,可别当我的面说。当我的面说她,他是有点儿头痛的。不,根本我的女朋友,也不当谈杨艳华,谈了,他就认为这有点讥讽的作用。其实我没有什么,那孩子也怪可疼的。”李先生笑道:“太太们,许不许我插一句话?”下江太太已走上前,笑道:“可以的。可是不许你说,这时候还打牌,不知死活。”李南泉道:“我也不能那样冒昧。我说的是正事,现在第一批敌机,已飞去十来分钟了,假使敌机是连续而来的话,可能第二批敌机就到,为了安全起见,可不可以趁这个时候,找到你们摆开战场的地点,万一敌机临头,放下牌,你们就可以躲进洞去。”白太太道:“这里有防空洞子吗?”李南泉道:“人家村子里人,没有想到各位躲空袭要消遣,并没有事先预备下防空洞。倒是他们这屋后山脚,有许多天然的洞子,每个洞子,藏四五个人没有问题。而且这里最后靠山的那户人家,墙后就有两个洞子。”白太太笑道:“不管李先生是不是挖苦我,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得先去看看。我是有名的打虎将,先锋当属于我。”说着她先行前走。早是把村子里的狗惊动了,一窝蜂似地跑出来四五条,拦在路头,昂起头来,张着大口,露出尖的白牙,向人乱吠。
  白太太一见,丢下手巾,扯腿就向后跑。那几条黄狗,看到人跑,它们追得更凶,一只黄毛狮子狗,对了白太太脚后跟的所在,伸着老长的颈脖子,向前一栽,“呼哧”一声,其实它并没有咬着白太太的脚,不过是将鼻子尖,插在路面她的脚印上。她“哎呀”了一声,人向路边草地上直扒过去。李南泉挥着手上的手杖,将狗一阵追逐。村子里人听到喧哗,也跑出来,代着把狗轰走。李南泉在地面上,将那个大手巾包提起,里面“哗啦”有声,正是麻将牌的木盒子跌碎,牌全散在包里了,太太们早就是笑着一团,带问着白太太:“摔着了没有?”她由草地上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红着脸道:“这真是恶狗村,他们村子里有这些条。”李太太笑道:“谁让你自负是打虎将呢!”白太太接过李先生手上的手巾包,身子一扭,板着脸道:“我另外找个地方去了,我不进这个村子。”村子里出来轰狗的人,早已看到这是一票生意。一位常到疏建区卖柴的老太太,就迎着道:“不要紧,请到我家去玩一下,打牌凉快,我们屋后有洞子,飞机来了,一放牌就进了洞子。”正说着,天上又有了“嗡嗡”之声,白太太已来不及另走地方了。听说这里有洞子,也只好随了大众,一齐走进村子。这里倒是个树木森森的所在,树底上的一幢草屋,三明两暗五大间,后面是山,前面是片甘蔗地。正中堂屋里,只有一桌四凳,旁边一个石磨架子,三合土的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左右全有大树,把屋子掩蔽了,大家全说这地方合理想,白太太也定了神,摸着头发上的草屑,笑起来了。恰好敌机凑趣,“嗡嗡”之声,却已远去。
  下江太太那个手巾包,还捏在手里,高高举起,笑道:“把桌布蒙上,来来来,喂,我说小胡子,你给我们听着一点飞机。”原来小胡子,是下江太太的丈夫,他是河南人,姓胡,太太本来叫他小胡,自从他在嘴唇上养着一撮小胡子的时候,太太就多加了一个字,叫他小胡子。胡先生只三十来岁,胖胖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因为过去不久曾是一个不小的处长,他为了表示处长的尊严,就添了这一撮小胡子。现在不当处长了,这胡子也未便立刻剃去。太太是长得苹果一样的圆脸,有双水汪汪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用两个细辫子绕了个双扁环,在鬓发下老是压着一朵小鲜花,越是显出那少妇美。一个黄河流域的壮汉,娶着一位年轻漂亮的下江太太。真是唯命是从,驯如绵羊。因之下江太太,不但是天之骄子,引动了其他的青春少妇,一律看齐都训练着丈夫。不过下江太太的作风,和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不同,她是以柔进,向来不和丈夫红脸。先生如不听话,不是流泪就是生病睡觉,生病永远是两种,不是头疼,就是心口疼,照例不吃饭。只要两餐饭不吃,胡先生就无条件投降。她出来躲警报,照例空着两手,胡先生提着一个旅行袋,里面是干粮冷开水瓶,和点心、水果之类。老妈却提了个箱子。她还怕打人的眼,把好提箱留下,用只旧的而且打有补丁的箱子。今天这番疏散,胡先生也是有长夜准备的,吃喝用的,全带齐了,乃是两个手提旅行袋。他正站在树阴乘凉。听到一声小胡子,立刻跑向前来,笑道:“先让我来四圈吗?”下江太太嘴一撇道:“男宾不许加入,你给我听飞机。”
  胡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后,走出屋子来,兀自摇着头。李南泉坐在大树阴下石头上,笑道:“老兄对于夫人,可谓鞠躬尽瘁。”他道:“没法子。你想,我们过着什么日子?战局这样紧张,生活程度是天天向上高升,每日二十四小时,都在计划着生活,若是家庭又有纠纷,那怎么办?干脆,我一切听太太的,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除非要在我身上割四两肉下去,我得考虑考虑,此外是什么事都好办,今天的空袭,可能又是一整天,得用精神维持这一天,我还能和她别扭吗?打牌也好,她打牌去了,我就减少了许多的差事了。”李先生听了他这话,虽然大半是假的。可是怕太太这一层,他倒不讳言,也就含笑不再批评。这里还有几位村子里的人,都是因为昨天洞子躲苦了,今天疏散到野外来的,大家分找着树阴下的石头、草地坐着,谈谈谈笑,倒也自在。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小时,天空东边,又发出了马达的沉浊声音。胡先生首先一个,跑到屋后山坡上去张望。李南泉也觉这声音来得特别沉重,就也跟着胡先生向那山坡上走去。这时,胡先生昂着头望了东北角天脚。李南泉也顺了那天角看时,白云堆里,已钻出一大批敌机。那机群在天空里摆着塔形,九架一堆,共堆了十堆,四、三、二、一向上堆着,不问总数,可知是几十架。不觉失声地说了句“哎呀”,胡先生到底是个军人出身,沉得住气,回转身来,向他摇了两摇手。那敌机在天空里,原只是些小黑点,逐渐西移,也就逐渐放大。先看像群蜻蜓,继续看到像群小鸟。到了像由小鸟变鹞子似的,就逼近了重庆市空了。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扭身就要跑开。胡先生一把将他拉住,另一只手对天上的飞机指着。同时,还摇了两摇头,他明白了胡先生的意思,那是说“不要紧”。他想着这批飞机,是向重庆市空飞去,料着也不会到头顶上来,还是呆呆地站着。那几十架敌机,这时已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像拉网似地,向重庆市空盖去。当这批飞机还没有到市空上的时候,正北又来了一批,虽然数目看不清,可是那布在天空的长蛇阵,和东边来的机群,也相差不多。两批敌机会合在一处的当儿,以目力揣测,那正是重庆市上面。这样一二百架飞机,排在一处,当然也乌黑了一片。这样的目标,显然是很庞大的,下面的高射炮,“哄隆哄隆”响着,无数的白云点,在飞机下面开着花。虽然看不到这白云点打中飞机,可是这些敌机,已受到了威胁,一部分向上爬高,一部分就分开来,四处分飞。这其间就有四五队飞机,绕半个圈子向南飞来,胡先生说声“不好”,立刻向山坡下跑。口里喊着:“敌机要来了,快出来躲着罢。”他这样喊叫着,本来已是嫌迟了,所幸屋子里打牌的人,也早已听到这震天震地的马达声,大家已放下了牌,纷纷跑了出来。胡先生举着手,叫道:“山坡上有天然洞子,大家赶快躲。”出来的人一面跑,一面抬头向天上望着,那飞机怎么样兜着圈子,也比人跑得快,早有八架飞机,由对面山上从九十度的转弯而绕飞到了头上。太太们哪里来得及找洞子,有的钻入草丛里,有的蹲在树下,有的就跳进山坡下干沟里。  大家虽是这样跑,可是两个作监视哨的胡、李二先生,兀自站在山坡上。原因是用肉眼去看,那队飞机,却是偏斜地在这个村庄南角,纵然掷弹,也还很远,所以两人就各避在一棵小松树下,并没有跑。不想那飞机队里面,有一架脱了队,猛然一个大转弯,同时带着俯冲。空气让飞机猛烈刺激着,“哇呜呜”的一声怪叫,不必看飞机向哪里来,只这个猛烈的姿势,已不能不让人大吃一惊。胡、李二人,同时向下一蹲。在松树叶子网里看那飞机头,正是对着这座村庄,李南泉心里连连喊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那架敌机,果然不是无故俯冲,“咯咯咯”,开了一阵机关枪。事到这种情形,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把身子格外向下俯贴着,约莫三五分钟的时间,那机关枪不响了,敌机却也爬高着向东而去。胡、李二人依然不敢站起来,只是转着身子,由松树缝里向天上望着。还是那位跳在干沟里的白太太,首先伸出半截身子来,四周看了看,手拍胸道:“我的天,这一下,真把我吓着了。这样露天下躲飞机不是办法,无论敌人炸不炸,看到也怪怕人的。”那下江太太也由一丛深草里钻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很沉重地叫了声“小胡子”。胡先生由小松树下跑出来,向前赔笑道:“太太,你吓着了。”下江太太道:“小胡子,你是怎么回事。让你看守飞机的,飞机到头上了你还没有哼气,真是岂有此理。”她站在一株小树下,趁了这话势将树枝扯着,扯下了一小枝。
  胡先生自知理短,笑嘻嘻地站着,却没有说什么。李南泉道:“胡太太,这个不能怪他。这两批飞机,全是径直地向重庆市空飞去的。我们对了重庆市上面注意,料着敌机一炸之后,就要向东方回转去的。没有想到……”李太太也由一堵斜坡下走出来了,便拦着道:“别解释了。你又不是敌人空军总指挥,有什么料到料不到。”这么一来,所有的打牌太太,都怪下来了。在这里共同躲警报的,还有其他的几位先生,也都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的,听到太太们的责备,各人都悄悄地离开了。下江太太站在山坡下面,举了手向四周指着,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回转头来向太太们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继续上战场。”李太太脸上的神色还没有定,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的胆小,像刚才这样敌机临头的事情,我再经受不了。”李南泉道:“不要紧,这回我一定在山坡上,好好地看守敌机。只要一有响声,我就报告。”胡先生一拍手道:“对了,就是……”下江太太将头一偏,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道:“少说话罢,处长,谁要指望着你,那算倒霉。”每当下江太太喊着处长的时候,那就是最严重的阶段。若在家里,可能下一幕就是她要犯心口疼的老毛病。胡先生听着,身子向后一缩,将舌头伸着,下江太太也不再理他,左手扯李太太,右手扯了白太太,就向屋子里拉了去。李太太说是胆小,却不是推诿的,深深皱着两条眉毛,笑道:“哪里这么大的牌瘾。”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里走了去。看到高桌子矮板凳,配合着桌上的百多张牌,摆得齐齐的,先有三分软了。
  下江太太笑道:“来罢,不要太胆小。这次我敢担保,他们监视敌机的行动,一定是很尽职的。”说着,她已走到桌子边,两手去和动麻将牌。于是白太太坐下了,王太太也坐下了,李太太也就不能不跟着坐下来。这此先生们,比在洞子里躲警报还要小心几倍,轮流在山坡上放哨。可是敌机的行动,也就有意和打牌的太太为难,由清晨到下午,在这村子头上,一共经过七次。一有了马达声,大家就放下了牌,纷纷向山坡上藏躲。若遇敌机经过,大家更是心脏跳到口里,各人捏着一把冷汗。好不容易熬到天色黄昏,算是松了一口劲。而那大半轮月亮,已像一面赛银镜子悬挂在天空,又是一个夜袭的好天气。天上这时并没有什么云片,只是像乱丝似的红霞,稀稀地铺展着。东边天脚也是红红的光线反映,却不知是哪里发出来的光,李太太走出屋子来,先抬着头向四周看看,皱了眉道:“疏散下乡,这决不是个办法。没有防护团,也没有警报器,是不是解除了,一点儿不知道。打打牌,钻钻山沟,又是这样过了一天。看到飞机在头上经过,谁不是一阵冷汗?明天说什么我也不来了。”李南泉不敢说什么,只是牵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站在路边。李太太看过了天空,并不对李先生看,就径直地顺着路走去。李南泉跟着后面问道:“我们回去吗?”李太太并不作声,还是走。同时,他看到所有来躲空袭的人,已零零落落地在人行路上牵了一条长线,不知是斜阳的反照,也不知道是月亮的清辉,地面上仿佛着有一片银灰的影子,人全在朦胧的暮色里走。
  李南泉知道,太太又犯上了别扭。本来也是自己的错误,她好好地躲着洞子,却要她疏散下乡。在洞子里看不到飞机临头,无论受着什么惊吓,比敞着头没有遮盖要好得多。他不敢说话,静静地跟着。将进村口,月光已照得地面上一片白,虽然夜袭的机会更多,但是当时乡居的人,和城居的人心理两样,总以为在乡下目标散开,不必怎样怕夜袭。因之到了这时,大家下决心向家里走。忽然这人行路上散落的回家队伍,停止不进,并有个男子,匆匆忙忙向回跑,轻轻地喊着,“又来了,又来了!”大家停住了脚,偏了头听着。果然,在正北方又是“哄哄”的马达响。在空气并不猛烈震撼的情形下,知道飞机相距还远,大家也没有找躲避的所在,就在这路上站着。仿佛听到是马达声更为逼近,就只见对面山峰上一串红球,涌入天空,高射炮弹,正是向着敌机群发射了去。在这串红球发射的时候,才有三四道探照灯的白光交叉在天空上。白光罩着两架敌机,连那翅膀都照得雪白,像两只海鸟,在灯光里绕着弯子向上爬高。这虽没将高射炮打着飞机,可是灯光和炮弹的控制,也够让敌机惊恐的。立刻逃出了灯光,向南飞来。这两架敌机,似乎怕脱离伴侣,一前一后,在飞机两旁,放射着信号弹。那信号弹发射在空中,像几十根红绿黄蓝的带子,在月光里飘展飞舞。马达声哄哄然,随了这群奇怪的光带子径直就飞到这群人的头上来。这正是两山夹缝中一条人行路,没有更好的掩蔽地带。
  那些常躲洞子的太太们,还没有见过这有声有色的夜袭状况。无地可躲,分向两边山脚下蹲着。等这批敌机走了,大家复回到人行路上,这就发生了纷纷的议论。胆小的都说:“敌机一批跟着一批来,我们怎么可以回家去呢?”那下江太太倒是个大胆的,便道:“我不管,我要回去。天亮就跑出来,这个时候还不回去,成了野人了。”她说着,首先在前面走,胡先生给她提着旅行袋,紧紧地跟在后面。其余的太太们,也都各领着家里人走了,只有李太太独自坐在人行路的石板上。王嫂是早已离开队伍了,李南泉带着孩子们,站在路上相陪。不知道用什么话去问太太,知道一开口就会是个钉子。小玲儿站在石板路上,跳着两只光腿子,哼着道:“蚊子咬死了。”李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们这些小冤家,走罢。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冤家,我到前方医院里去当女看护,免得受这口闷气。”说着,她也走了。李南泉带了孩子跟在后面,笑道:“前方医院,可不能带着麻将牌躲警报。”她也不回驳,还是走。到了家里,全村子在月光下面,各各立着屋子,没有哪家亮着灯头。在月光下听到家家的说话声,也就料着躲空袭的都回来了。黑暗中,各家用炭火煮着饭,烧着水,又闹着两次敌机临头。晚上还是固定的功课,在对溪王家后面,独门洞子里躲着。等到防护团敲着一响的锣声,已是晚上两点钟了。李南泉接连熬了两夜,也有点精神撑持不住,回得家来,燃支蚊香,放在竹椅子下,自己就坐着伏在小书桌上睡。
  李太太把孩子都打发睡了;掩上门,也正去睡,看到李先生伏案而睡,便向前摇撼着他道:“这样子怎么能睡呢?”他抬起头来,看看太太并无怒容,因笑道:“你要知道,并没有解除警服,可能随时有敌机临头。那时,大家因疲倦得久了,睡得不知人事,谁来把人叫醒?”李太太道:“我们都是一样,跑了两天两夜的警报,就让你一个人守候警报,那太不恕道。”李先生笑着站起来,向太太一抱拳,因道:“我的太太,你还和我讲恕道呀。你没有看到下江太太命令胡先生那个作风吗?可是人家胡先生除了唯命是从而外,连个名正言顺的称呼也得不着。太太是始终叫他小胡子。太太在屋子里打牌,先生在山上当监视哨,胡先生没有能耐,不能发出死光,把敌机烧掉,飞机临了头,下江太太挺好的一牌清一条龙没有和成……”李太太笑道:“别挨骂了,你绕着弯子说我。我们再来个君子协定。明天我不疏散了,我也不去躲公共洞子,村口上那家银行洞子,我得了四张防空证,连大带小,全可以进去。那里人少,洞子也坚固。干脆,我明天带了席子和毯,带孩子在里面睡一天觉。你一个人还是去游山玩水。干粮和开水瓶,给你都预备好了。”李南泉道:“那个银行洞子躲警报,太理想了。整个青石山里挖进去的洞子,里面有坐的椅子,睡的椅子,没有一个杂乱的人能进去。大概连灯火开水,什么都齐全,到家又是三分钟的平路,我也愿意去。”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去。免得闹别扭。”李南泉道:“弄得四张洞证,那太不容易呀,谁送给你的?”她回答了三个字:“你徒弟。”李南泉听到这三个字,便感到什么都不好说,笑嘻嘻地站着。李太太道:“她也领教过公共洞子的滋味,改躲银行洞子了。银行经理,大概也是她老师。可比你这老师强得多呀。你是到山后去呢,还是……”李南泉笑道:“你知道,我是决不躲洞子的。”李太太想着,或者又有一场别扭,所以预先就把杨艳华提出来。她还没有提出真名实姓,只说了个“你徒弟”这一代名词,李先生就吃别了。李南泉这也用不着什么考虑了,端了一张凉床,拦门而睡。其实这时天已大亮,还是安静的时间。四川的雾,冬日是整季的防空,在别的时候,半夜以后,依然有很大的防空作用。次日真睡到天亮以后,太阳出山,才开始有警报。这反正是大家预备好了的,一得消息,各自提了防空的东西,各自向预定的方向跑。李南泉因家中人今天是躲村口银行私洞,比往日更觉放心,锁了门,巡查家中一遍。带着旅行袋,提了手杖,径直就向山后大路上走。他知道去这里五六里路,有个极好的天然洞子,是经村子里住的一位宋工程师,重新布置的。那宋工程师曾预约了好几回,到他们那洞子去躲避,这就顺了那方向径直走去。那地方在四围小山中,凹下去一个小谷。小谷中间,外围是高粱地,中间绿森森地长了几百根竹子,竹子连梢到底,全是密密的竹叶子拥着,远看去,像堆了一座翠山。这小谷是由上到下逐渐凹下去的,那丛竹子的尖梢,还比人行的路要低矮些。
  李南泉曾听宋工程师说过,那个天然洞子就在这里,这就离开路向高粱地里走去。可是这里的高粱秆儿长得密密的,三寸的空间都没有,更不容易找到人行路。他绕着高粱地转了大半个圈子,遇到插出林子来的竹子,在那竹子上看到有顶半新的草帽。这就不找出路了,分开了高粱秸儿,就向前面钻了过去。到了那竹子下面,倒现出一条水冲刷的干沟,颇像一道人行路的坡子。坡子弯曲着,有两尺宽,两面的竹林梢,簇拥在沟两旁,遮盖得一点天日都没有。顺了沟向下走,倒反是在竹林的黄土地里拥出高低大小几十块大石头。翻过那石头,四围是竹林,中间凹下去很大一个深坑。很像是个无水的大池塘。这也就看出人工建筑来了。用石块砌着三四十层坡子,直伸到坑里去。接着石板坡,又是两道弯曲的木板扶梯,直到坑底。他站在扶梯口上,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这个惊讶的呼声,居然有了反应,洞底带着“嗡嗡”之音。伏在栏杆上仔细听时,好像放留声机,“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一句《四郎探母》的倒板,听得非常清楚。而且那“流”字微微一顿,活像是谭叫天唱片。心想,这就更奇了。躲警报有人带着麻将牌,更有人带话匣子。索性听下去,听出来了,那配唱的乐器,只有胡琴,不是唱片上那样有二胡、月琴、板鼓,分明是有人在这里唱戏。那“嗡嗡”之声,是洞子里的回音,闷着传了出来的。虽然不是唱片,这奇怪并不下带话匣,一唱一拉,是不亚于打牌难民的那番兴致的。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倒也有些奇怪,这还有人在洞子里唱戏!向下看着,这个洞子,绝像个极大的干井,四壁石墙,湿淋淋的,玲珑的石块上流着水。洞底不但是湿的,而且还在细碎的石子上,流出一条沟。他走着板梯到洞底下,轻轻问了一声:“有人吗?”也没有答应。石壁里面,《四郎探母》还唱得来劲,一段快板一口气唱完,没有停止。转过梯子,这才看到石壁脚下很大一道裂缝,又裂进去一个横洞,洞里亮着灯火,里面人影摇摇。他咳嗽了两声,里面才有人出来。那个人在这三伏天,穿着毛线短褂子,手里夹着大衣。他认得这是名票友老唐,《四郎探母》就是他唱的了。老唐先道:“欢迎欢迎!加入我们这个洞底俱乐部。李先生,你赶快穿上你那件大褂,这洞子里过的是初冬天气呢。”李南泉果然觉得寒气袭人,穿上大褂,和老唐走进洞子,里面两条横板凳,男女带小孩坐了八九个人。除挂了一盏菜油灯,连吃喝用具,全都放在两个大篮子里。一个中年汉子坐着,手里拿了胡琴,见人进来,抱着胡琴拱手。这是个琴票,外号老马,和杨艳华也合作过的。李南泉笑道:“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不想你们对警报躲得这样轻松凉快。这个井有六七丈深,横洞子在这个井壁里,已是相当保险。加上这里是荒山小谷,竹木森森,掩蔽得十分好。可惜我今天才发现,不然我早来了。”那个发现这个洞子的宋工程师,自然也在座中,便又道:“好是很好,可是任什么不干,天亮来躲,晚上回去,经济上怎样支持得了?”
  宋工程师笑道:“我们这是一个长期抗战的准备。知道敌人实施疲劳轰炸,我们也就坚壁清野,肯定地在这洞子里躲着。反正炸弹炸到这里,机枪射到这里,那不是百分比比得出来的。”老唐笑道:“来消遣一段怎么样?我们合唱《珠帘寨》。”李南泉心里想,这批人物,找得了这井中隧道,倒也十分安心。不过中国人全像这个样子,那就不大好谈抗战了。他如此想着,便笑道:“不行,这洞子里太凉。我明天把棉衣服带来,才可以奉陪。”老唐道:“你不在这里躲着,打算到哪里去?”他笑道:“我权当你们一个监视哨,就在井上竹阴下坐着。听到有飞机声音,我下来报告。”说着,也不再和他们商量,自扶着梯子出洞来。他一径地穿出竹林,走到高粱地里,向天空四周观望一下,立刻在皮肤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便是地面上有一阵热气,倒卷上来,由脚底直钻入衣襟里面。记得在南方,在有冷气设备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出场之后就是这个滋味。于是脱了大褂,就在竹林子里石头上坐着。所带的旅行袋里,吃的喝的,还有看的书,太太都已预备好了。拿出书来,坐在石头上看,倒是和躲警报的情绪相距在极反面。有时几架飞机也在空中经过,可是钻出竹林子来看,总是有些偏斜的。到了下午,索性把长衫当席子铺在草地上,足足睡上一觉。直到红日落山,地下俱乐部的那批人也都出来了,他趁着月色缓步回家。这日晚上的月色更好,敌机自也连续第三晚上的空袭。大家有了三日的经验,一切也是照常进行,到了次日,李南泉带上棉衣,带上更多的书,加入地下俱乐部。
  这个地方躲警服,那完全是轻松的。除了听到飞机响声逼近,心里不免紧张一下,倒没有格外的痛苦。只是有家有室的,全成了野人,半夜归来,天亮就走。吃是冷饭,喝是冷水。家里的用具和细软,只有付之天命。炸弹中了,算是情理中事;炸弹不中,就算侥幸逃过。这样到了第五天晚上,李南泉踏着月亮,由洞子回来,见整幢草屋,静悄悄地蹲在山阴下,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人声。所有各家门户,全是倒锁着的,正是邻居们还在防空洞里未归。他所躲的地方,并没有情报,看这样子,想必还是在空袭情况中。所幸自己另带有一把钥匙,开了门。借着月光反映,在壶里找点冷开水喝后。端了一张凉板,放在廊沿上睡觉。一切是寂寞的,月光正当顶,照在对面山上,深深的山草,像涂了一片银色,带些惨淡的意味。小树一棵棵,由草里伸出来,显出丛丛的黑影,像许多魔鬼站在山上等机会抓人。夏天的虫子,细小的声音,在草根下面叫。不但不能打破寂寞,在心境上,反是增加了寂寞。这屋下山涧里,还有一洼水未干,夜深了,青蛙出来找虫子吃,三五分钟,“咕嘟”两声。在这个村子里,夹溪而居的,本来将近二百户人家。平常的夏夜,人全在外面乘凉,说话声,小孩子唱歌声,总是闹成一片的。现时在月光地里,只有不点灯火的房屋影子断断续续蹲在山溪两岸,什么都是静止的,死过去了。李南泉在凉板上睡着,由寂寞里发生出一种悲哀意味,正感到有点不能独自守下去,却听到溪岸那边发出了惊讶声。好像是个凶讯,他也惊着坐起来了。
第九章 人间惨境
  溪岸那边的惊讶声,随着也就听清楚了,是这里邻居甄子明说话。他道:“到这个时候,躲警报的人还没有回来,这也和城里的紧张情形差不多了。”李南泉道:“甄先生回来了,辛苦辛苦,受惊了。”他答道:“啊!李先生看守老营,不要提啦。几乎你我不能相见。”说着话,他走过了溪上桥,后面跟着一乘空的滑竿。他把滑竿上的东西,取着放在廊子里,掏出钞票,将手电筒打亮,照清数目,打发两个滑竿夫走去。站在走廊上,四周看了看,点着头道:“总算不错,一切无恙。内人和小孩子没什么吗?”李南泉道:“都很好,请你放心。倒是你太太每天念你千百遍,信没有,电话也不通,不知道甄先生在哪里躲警报。”甄子明道:“我们躲的洞子,倒还相当坚固。若是差劲一点,老朋友,我们另一辈子相见。”说着,打了个哈哈。李南泉道:“甄太太带你令郎,现在村口上洞子里。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不解除警报是不回来的。你家的门倒锁着的,你可进不去了,我去和甄太太送个信罢。”甄子明道:“那倒毋须,还是让他们多躲一下子罢。我是惊弓之鸟,还是计出万全为妙。”李南泉道:“那也好,甄先生休息。我家里冷热开水全有,先喝一点。”说着,摸黑到屋子里,先倒了一大杯温茶,给甄先生,又搬出个凳子来给他坐。甄先生喝完那杯茶,将茶杯送回。坐下去长长唉了一声,嘘出那口闷气,因道:“大概上帝把这条命交还给我了。”李南泉道:“远在连续轰炸以前,敌机已经空袭重庆两天了。现在是七天八夜,甄先生都安全地躲过?”他道:“苦吃尽了,惊受够了,我说点故事你听听罢。我现在感到很轻松了。”于是将他九死一生的事说出来。
  原来这位甄子明先生,在重庆市里一个机关内当着秘书。为了职务的关系,他不能离开城里疏散到乡下去,依然在机关里守着。当疲劳轰炸的第一天,甄子明因为他头一天晚上,有了应酬。睡得晚一点;睡觉之后,恰是帐子里钻进了几个蚊子,闹得两三小时不能睡稳,起来重新找把扇子,在帐子里轰赶一阵。趁着夜半清凉,好好地睡上一觉。所以到早上七点钟,还没有起来。这时,勤务冲进房来,连连喊道:“甄秘书,快起来罢,挂了球了。”在重庆城里的抗战居民,最担心的,就是“挂了球了”这一句话。他一个翻身坐起,问道:“挂了几个球?”勤务还不曾答复这句话,那电发警报器和手摇警报器,同时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空袭这个战略上的作用,还莫过心理上的扰乱。当年大后方一部分人,有这样一个毛病,每一听到警报器响,就要大便。尤其是女性,很有些人是响斯应。这在生理上是什么原因,还没有听到医生说过。反正离不了是神经紧张,牵涉到了排泄机关。甄先生在生理上也有这个毛病,立刻找着了手纸,前去登坑。好在他们这机关,有自设的防空洞,却也不愁躲避不及。他匆匆地由厕所里转回卧室来,要找洗脸水,恰是勤务们在收拾珍贵东西,和重要文件,纷纷装箱和打包袱。并没有工夫来料理杂务。甄先生自拿了洗脸盆向厨房里去舀水,恰好厨子倒锁门要走,他首先报告道:“火全熄了。快放紧急了,甄秘书你下洞罢。”
  甄先生看到工役们全是这样忙乱,自己也没了主意,只好立刻到办公室里,把紧要文件和图章,收在手皮包里,锁着门,赶快就向防空洞子里走。他们这防空洞,就在机关所在地的楼下。这里原是一座小山,楼房半凿了山壁建筑着,楼下便是半山麓。洞子门由山壁上凿进去,逐步向下二十来级,再把洞身凿平了,微弯着作个弧形,那端是另一个洞门,通到山外边。虽然这山是风化石的底子,洞顶上约莫有十来丈高,大家认为保险。洞里有电灯,这时电灯亮着照见拦着洞壁的木板,撑着洞顶的木柱和柳条,一律是黄黄的颜色。这种颜色,好像是带有几分病态,在情绪不好的人看来,是可以让人增加不快的。甄先生手上带了个手电筒,照着走进洞子,看到除了机关的人已在像坐电车似的,在两旁矮板凳坐着之外,还有不少职员的眷属,扶老携幼夹在长凳上坐着。洞子是条长巷,两旁对坐着人,中间膝盖弯着对了膝盖。也就只许一个人经过,而这些眷属们都是超过洞中名额加入的,各将自己带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盖对峙中心坐着。甄先生在人缝里伸着腿,口里不住说着谦逊的话。只走了小半截洞子,电灯突然灭了。重庆防空的规矩,紧急警报五分钟后就灭电灯,这是表示紧急警报已过五分钟了。甄先生说了声“糟糕”,只好在人丛里先呆站着。但他是这机关里最高级的职员,他在洞子里有个固定的位置,无论如何,管理洞子的负责人是不许别人占领的。这人是刘科员,准在洞中。
  甄先生立刻叫了两声刘科员。他答道:“甄秘书,快来罢,我给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他说着话,已由洞子那端打着电筒照了过来。甄先生借了个光,手扶着人家肩膀,腿试探着擦入人家腿缝,挤着向前。刘科员立刻拉着他的手,拖进了人丛。甄子明感觉到身边有个空隙,就挨着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着。洞子里漆黑但听到刘科员在附近发言道:“今天的警报,来得太早,洞子里菜油灯、开水全没有预备。大家原谅一点罢。”洞子里那头也有人答话。立刻有人轻喝道:“别作声,来了。”同时,坐在洞子里的人,也就一个挨着一个,向里猛挤一挤。他们这机关,在重庆新市区的东角,有些地方,还是空旷着没有人家的。两个洞口都向着空旷的地方,外面的声浪,还容易传进。大家早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巨响。在巨响前后,那飞机马达声,更是轧轧哄哄,响得天地相连,把人的耳朵和心脏,一齐带进恐怖的环境中。甄先生是个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脉的,向不加入竞争恐怖的场合。现时在这窄小的防空洞里,听到这压迫人的声浪,他也不说什么,两手扶了弯起来的大腿,俯着身子呆呆坐着,不说话,也不移动,静默地像睡着了一样。他自进洞以后,足有三四小时,就是这样的。直到有人在洞口喊着,“挂休息球了。”有人缓缓向外走着。甄子明觉得周身骨节酸痛,尤其是腰部,简值伸不起来。他看到洞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着洞子壁,也就缓缓地向洞子外面走了出来。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适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肤,都触觉一阵清爽。
  同事们有先出洞子的,这时楼上、楼下跑个不歇,补足所需要的东西。甄子明对别的需要还则罢了,早上起来,既未漱口,又没洗脸,这非常不习惯,眼睛和脸皮,都觉绷着很难受。自己先回卧室里拿着洗脸盆,向厨下舀水。厨房门是开着了,却见刘科员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脸水了。现在厨房里只剩大半缸冷水,全机关四五十人,煮饭烧水全靠这个。自来水管子被炸断了,没有水来。非到晚上找不着人去挑江水,这半缸水是不能再动了。”他是负着防空责任的人,他这样不断地喊着,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抢水,个个拿着空脸盆子回来。甄了明是高级职员,要作全体职员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厨房里去,在半路上就折回来了。到了卧室里,找着手巾,向脸上勉强揩抹几下。无奈这是夏天,洗脸手巾挂在脸盆架子上过了夜,早是干透了心,擦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只得罢了,提了桌上的茶壶,颠了两下里面倒还有半壶茶,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将牙刷子蘸着冷茶,胡乱地在牙齿上淘刷了一阵。再含着茶咕嘟几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这就听到有人叫道:“我们用电话问过了,第二批敌机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门口等着罢,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许来不及。”甄子明本来就是心慌,听了叫喊声,赶快锁了房门就走。锁了房门,将顺手带出来的东西拿起,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来,原来要带的是皮包,这却带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于是重新开了房门,将皮包取出,顺便将那半壶茶也带着。
  这时听到人声“哄然”一声,甄子明料着是球落下去了。拿了东西,赶快就走。洞里不是先前那样漆黑,一条龙似的挂了小瓦壶的菜油灯。他走进洞子时,差不多全体难胞都落了座。他挨着人家面前走,有人问道:“甄先生,还打算在洞子里洗脸漱口么?”他道:“彼此彼此,我们没有洗成脸,含了口冷茶就算漱了口了。”那人道:“你已经漱了口,为什么还把漱口盂带到防空洞子里?”甄先生低头一看,也不觉笑了。原来是打算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提了那半壶茶。不想第二次的错误,承袭了第一次的错误,还是放下了茶壶将漱口盂拿着来了。匆忙中,也来不及向人家解释这个错误,自挤向那固家的位置去坐着。他身边坐着一位老同事陈先生,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早起一下床,就钻进防空洞。由防空洞里出去,脸都没洗到,第二次又钻进洞子来。”甄子明道:“管他是几点钟,反正是消磨时间。”说毕,将皮包抱在怀里,两手按住了膝盖,身子向后一仰,闭了眼睛作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听到洞里难民,不约而同地轻轻放出惊恐声,连说着“来了来了”。又有人说,这声音来得猛烈,恐怕有好几十架,更有人拦着:“别说话,别话话。”接着就是轰轰两下巨响。随后“啪嚓”一声,有一阵猛烈的热风扑进洞子来。当这风扑进洞子来的时候,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沙子。同时,眼前一黑,那洞子里所有的菜油灯亮,完全熄灭。这无论是谁都理解得到,一定是附近地方中了弹。立刻“呜咽呜咽”,有两位妇人哭了。
  甄子明知道这情形十分严重,心里头也怦怦乱跳。但是他是老教授出身,有着极丰富的新知识。他立刻意识到当热风扑进洞,菜油灯吹熄了的时候,在洞子里的人有整个被活埋的可能。现时觉得坐着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之处,那是炸弹已经爆发过去了。危险也已过去了。不过听那“哄哄轧轧”的飞机马达声,依然十分厉害地在头顶上响着,当然有第二次落下炸弹来的可能。大概在一声巨响之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这就是今生最后一幕了。他正这样揣想着生命怎样归宿,同时却感到身体有些摇撼。他心里有点奇怪,难道这洞子在摇撼吗?洞子里没有了灯火,他已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在这身体感到摇撼之中,自己的右手臂,是被东西震撼得最厉害的一处。用手抚摸着,他觉察出来了,乃是邻座陈先生,拼命地在这里哆嗦。在触觉上还可以揣摩得出来。他好像是落了锅的虾子,把腰躬了起来,两手两脚,全缩到一处。他周身像是全安上了弹簧,三百六十根骨节,一齐动作。为了他周身在动作,便是他嘴里也呼哧呼哧哼着。甄子明道:“陈先生,镇定一点,不要害怕。”陈先生颤动着声音道:“我……我…一不不怕,可是……他……他……他们还在哭。”甄子明也不愿多说话,依然用那两手按着膝盖,靠了洞壁坐着。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子里两个哭的人,已经把声音降低到最低限度,又完全停止了。有人轻轻地在黑暗中道:“不要紧了,过去了。”
这个恐怖的时间,究是不太长,一会马达声没有了。洞子里停止了两个人的哭泣声,倒反是一切的声音都已静止过去,什么全听不到了。有人喁喁地在洞那头低声道:“走了走了,出洞去看看罢。”也有人低低喝着去不得。究竟是那管理洞子的刘科员胆子大些,却擦了火柴,把洞子里的菜油灯陆续地点着。在灯下的难民们彼此相见,就胆子壮些。大家议论着刚才两三下大响,不知是炸了附近什么地方,那热风涌进洞子来,好大的力量,把人都要推倒。甄子明依然不说话,说不出来心里那分疲倦,只是靠了洞壁坐着。所幸邻座那位陈先生,已不再抖战,坐得比较安适些。这就有人在洞口叫道,挂起两个球了,大家出来罢,我们对面山上中了弹。随了这声音,洞子里人陆续走出,甄子明本不想动,但听到说对面山上中了弹,虽是已经过去的事,心里总是不安的。最后,和那位打战的陈先生一路走出洞子。首先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的,便是那当空的太阳。躲在洞子里的人,总以为时在深夜,这时才知道还是中午。所有出洞的人,这时都向对面小山上望着,有人发了呆,有人摇了头只说“危险”。有人带着惨笑,向同事道:“在半空里只要百分之一秒的相差,就中在我们这里了。”甄先生一看,果然山上四五幢房子,全数倒塌,兀自冒着白烟。那里和这里的距离,也不过一二百步,木片碎瓦,在洞口上一片山坡,像有人倒了垃圾似的,撒了满地。再回头看看其他地方,西南角和西北角,都在半空里冒着极浓厚的黑烟,是在烧房子。
  这种情形下,可以知道这批敌机,炸的地方不少。甄子明怔怔地站了一会。却听到有人叫道:“要拿东西的就拿罢。我们刚和防空司令部打过电话,说是第三批敌机,已飞过了万县,说不定马上就要落下球来了。”甄子明听了这话,立刻想到过去四五小时,只喝了两口冷茶,也没吃一粒饭,再进洞子,又必是两小时上下。于是赶快跑上楼去,把那大半壶冷茶拿了下来。他到楼下,见有同事拿几个冷馒头在手上,一面走着,一面乱嚼。这就想到离机关所在地不远,有片北方小吃馆,这必是那里得来的东西。平常看到那里漆黑的木板隔壁,屋梁上还挂了不少的尘灰穗子,屋旁边就是一条沟,臭气熏人,他们那案板,苍蝇上下成群,人走过去,“哄哗”一阵响着,面块上的苍蝇真像嵌上了黑豆和芝麻。这不但是自己不敢吃,就是别人去吃,自己也愿意拦着,这时想着除了这家,并无别路,且把茶壶放在阶沿上,夹了那个寸步不离的大皮包,径直就向那家北方小馆跑了去。他们这门外,是一条零落的大街,七歪八倒的人家,都关闭着门窗,街上被大太阳照着,像大水洗了一样,不见人影。到了那店门口时,只开了半扇门,已经有两个人站在门口买东西。那店老板站在门里,伸出两只漆黑的手,各拿了几个大饼,还声明似的道:“没有了,没有了。”那两个人似乎有事迫不及待,各拿了大饼转身就跑。甄子明一看,就知无望,可是也不愿就走,就向前道:“老板,我是隔壁邻居,随便卖点吃的给我罢。”
  那店老板倒认得他,哦了一声道:“甄秘书,真对不起,什么都卖完了。只剩一些炒米粉,是预备我们自己吃的,你包些去罢。”他说着,也知道时间宝贵,立刻找了张脏报纸,包了六七两炒米粉,塞到甄子明手上,问他要多少钱时,他摇着头道:“大难当头,这点东西还算什么钱,今日的警报,来得特别紧张,你快回去罢,我这就关门。”随手已把半扇门关上。甄子明自也无暇和他客气,赶快回洞。经过放茶壶的所在,把茶壶带着。但是拿在手上,轻了许多。揭开壶盖看时,里面的冷茶,又去了一半,但毕竟还有一些,依然带进洞去。不料,这小半壶茶和六七两炒米粉,却发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这一天的饥荒。这日下午,根本就没有出洞。直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才得着一段休息时间。警报球的旗杆上,始终挂了两个红球。出得洞来,谁也不敢远去,都在洞门口空地上徘徊着,听听大家的谈话。有不少人是一天半晚,没吃没喝。甄子明找着刘科员,就和他商量着道:“到这时候,还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夏日夜短,两三个钟头以后就要天亮,敌机可能又来了。这些又饥又渴的人,怎么支持得住?火是不能烧,饭更不能煮,冷水我们还有大半缸,应该舀些来给大家喝。”刘科员道:“现在虽然谈不到卫生,空肚子喝冷水,究竟不喝的好。”甄子明道:“我吃了一包炒米粉,只有两小杯茶送下去。现在不但嗓子眼里干得冒烟,我胃里也快要起火了。什么水我不敢喝?”刘科员道:“请等我十分钟,我一定想出个办法来。”说时,见有两个勤务在身边,扯了他们就跑。
甄子明也不知道刘科员是什么意思,自己依然是急于要水喝,他忙忙地向厨房去,不想厨房门依然关着。却有几个同事在门外徘徊。一个道:“管他什么责任不责任,救命要紧,撞开门来,我们进去找点水喝。”只这一声,那厨房门早是“哄咚”一声倒了下来,随了这声响大家一拥而进,遥遥地只听到木瓢铁勺断续地撞击水缸响。甄子明虽维持着自己这分长衫朋友的身份,但嗓子眼里,阵阵向外冒着烟火,又忍受不住。看到还有人陆续地向厨房走去,嗓子好像要裂开,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月亮光由窗户里射进来,黑地上,平常地印着几块白印,映着整群的人围着大水缸,在各种器具舀着冷水声之外,有许多许多“咕嘟咕嘟”的响声。那个在洞里发抖的陈先生也在这里,他舀了一大碗冷水,送过来道:“甄秘书,你挤不上前吧?来一碗。”甄先生丝毫不能有所考虑,接过碗来,仰着脖子就喝了下去,连气都不曾喘过一下。陈先生伸过手来,把碗接过去,又舀着送了一碗过来,当甄子明喝那第一碗水的时候,但觉得有股凉气,由嗓子眼里直射注到肺腑里去,其余的知觉全没有。现在喝这第二碗水的时候,嘴里可就觉得麻酥酥的,同时,舌尖上还有一阵辣味。他这就感觉出来,原来那是装花椒的碗。正想另找只碗来盛水喝,可是听到前面有人喊叫着。大家全是惊弓之鸟,又是一拥而出。甄子明在黑暗中接连让人碰撞了好几下。他也站立不定,随着人们跑出来。到了洞门口时,心里这才安定,原来是刘科员在放赈。
  刘科员放的赈品,却是很新鲜的,乃是每人两个冷馒头和一大块冷大饼,另外是大黄瓜一枚,或小黄瓜两枚。不用人说,大家就知道这黄瓜是当饮料用的。那喝过冷水的朋友,对黄瓜倒罢了。不曾喝水的人,对于这向来不大领教的生黄瓜,都当了宝物,个个掀起自己的衣襟,将黄瓜皮擦磨了,就当了浆瑶柱咀嚼着。甄子明是吃干米粉充饥的,虽然喝了两碗冷水,依然不能解渴。现在拿着黄瓜,也就不知不觉地送到口里去咀嚼。这种东西,生在城市里的南方人,实在很少吃过,现时嚼到嘴里,甜津津的,凉飕飕的,非常受用。大家抬头看见,那大半轮月亮,已经沉到西边天脚下去了。东方的天气,变作乳白色,空气清凉,站在露天下的人,感到周身舒适。但抬头看西南角的两个警报台,全是挂着通红的两个大球。这就有一种恐怖和惊险的意味,向人心上袭来,吃的冷馒头和黄瓜,也就变了滋味。这机关里也有情报联络员,不断向防空司令部通着电话。这时,他就站在大众面前,先吹了吹口哨,然后大声叫道:“报告,诸位注意。防空司令部电话,现在有敌机两批,由武汉起飞西犯。第一批已过忠县,第二批达到夔府附近,可能是接连空袭本市,大家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在心上加重了一副千斤担子。为了安全起见,各人便开始向洞子里走着。这次到洞子里以后,就是三小时,出得洞子,已是烈日当空。警报台上依然是挂两个球。这不像夜间躲警报,露天下不能站立。大家不在洞子继续坐着,也仅是在屋檐下站站。原因是无时不望着警报台上那个挂着球的旗杆。
  这紧张的情形,实在也不让人有片刻的安适。悬两个球的时候,照例是不会超过一小时,又落下来了。警报台旗杆上的球不见了,市民就得进防空洞,否则躲避不及。因为有时在球落下尚不到十分钟,敌机就临头了。虽有时也许在一小时后敌机才到,可是谁也不敢那样大意,超过十分钟入洞。甄子明是六十岁的人了,两晚不曾睡觉,又是四十多小时,少吃少喝,坐在洞里,只是闭了眼,将背靠住洞壁。便是挂球他也懒得出来。在菜油灯下,看到那些同洞子的人,全是前仰后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两腿弯了起,俯着身子,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到了第二个日子的下午三点钟,洞子里有七八个人病倒,有的是泻肚,有的是头晕,有的是呕吐,有的说不出什么病,就在洞子地上躺着了。洞子里虽也预备了暑药,可是得着的人,又没有水送下肚去。在两个球落下来之后,谁也不敢出洞去另想办法。偏是在这种大家焦急的时候,飞机的马达声,在洞底上是轰雷似的连续响着。这两日来虽是把这声音听得惯了,但以往不像这样猛烈。洞子里的人,包括病人在内,连哼声也不敢发出。各人的心房,已装上了弹簧,全在上上下下地跳荡。那位陈先生还是坐在老地方,他又在筛糠似的抖颤。他们这个心理要上的作用是相当灵验的,耳朵边震天震地的一下巨响,甄子明在沙土热风压盖之下,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人随着晕了过去,仿佛听到洞子里一片惨叫和哭声涌起,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两三分钟的工夫,知觉方始恢复。首先抢着抚摸了一片身体,检查是否受了伤。
  这当然是下意识作用,假如自己还能伸手摸着自己痛痒的话,那人的生命就根本没有受到损害。甄子明有了五分钟的犹豫,智识完全恢复过来了。立刻觉得,邻座的陈先生已经颠动得使隔离洞壁的木板,都咯吱咯吱地响着。他已不觉得有人,只觉一把无靠的弹簧椅子,放在身边,它自己在颤动着,把四周的人也牵连着颤动了。他想用两句话去安慰他,可是自己觉得心里那句话到了舌头尖上,却又忍受住了,说不出来。不过,第二个感觉随着跟了来,就是洞子里人感到空虚了。全洞子烟雾弥漫,硫磺气只管向鼻子里袭击着,滴滴得得,四周全向下落着碎土和沙子。这让他省悟过来了,必是洞子炸垮了。赶紧向洞子口奔去,却只是有些灰色的光圈,略微像个洞口。奔出了洞口,眼前全是白雾,什么东西全看不见。在白雾里面,倒是有几个人影子在晃动。他的眼睛,虽不能看到远处。可是他的耳朵,却四面八方去探察动静。第一件事让他安心的,就是飞机马达声已完全停止。他不问那人影子是谁,就连声地问道:“哪里中了弹?哪里中了弹?”有人道:“完了完了,我们的机关全完了。”甄先生在白雾中冲了出来,首先向那幢三层楼望着,见那个巍峨的轮廓,并没有什么变动。但走近两步,就发现了满地全是瓦砾砖块,零碎木料正挡了去路,一截电线杆带了蜘蛛网似的电线,把楼下那一片空地完全占领了。站住了脚,再向四周打量一番,这算看清楚了,屋顶成了个空架子,瓦全飞散了。
  他正出着神呢,有个人叫道:“可了不得,走开走开,这里有个没有爆发的炸弹!”甄子明也不能辨别这声音自何而来,以为这个炸弹就在前面,掉转身就跑。顶头正遇着那个刘科员,将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危……危……危险。屋子后……后面有个没有爆发的炸弹。”刘科员道:“不要紧,我们已经判明了,那是个燃烧弹。我们抢着把沙土盖起来了。没事。”说毕,扭身就走。甄子明虽知道刘科员的话不会假,可是也不敢向屋子里走,远远地离开了那铁丝网的所在,向坡子下面走。这时,那炸弹烟已经慢慢消失了,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却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时,吓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四五步,几乎把自己摔倒了。原来是半截死尸,没有头,没有手脚,就是半段体腔。这体腔也不是整个的,五脏全裂了出来。他周身酥麻着,绕着这块地走开,却又让一样东西劈头落来,在肩膀上重重打击了一下。看那东西落在地上,却是一条人腿。裤子是没有了,脚上还穿着一只便鞋呢。甄子明打了个冷战,站着定了一定神,这才向前面看去。约莫在二三百步外,一大片民房,全变成了木料砖瓦堆,在这砖瓦堆外面,兀自向半空中冒着青烟,已经有十几个救火的人,举着橡皮管子向那冒烟的地方灌水。这倒给他壮了壮胆子,虽是空袭严重之下,还有这样大胆子的人,挺身出来救火。他也就放下了那颗不安的心,顺步走下山坡,向那被炸的房子,逼近一些看去。恰好这身边有一幢炸过的屋架子,有两堵墙还存在,砖墙上像浮雕似的,堆了些惨紫色的东西,仔细看时,却是些脏腑和零块的碎肉紧紧粘贴着。
  甄子明向来居心慈善,人家杀只鸡、鸭,都怕看得。这时看到这么些个人腿、人肉,简直不知道全身是什么感触,又是酥麻,又是颤抖,这两条腿,好像是去了骨头,兀自站立不住,只管要向下蹲着。他始终是不敢看了,在地下拾起一根棍子,扶着自己,就向洞子里走来,刚好,警报球落下,敌机又到了。甄先生到了这时,已没有过去五十小时的精力,坐在洞子里,只是斜靠了洞壁,周身瘫软了。因为电线已经炸断,洞子里始终是挂着菜油灯。他神经迷糊着,人是昏沉地睡了过去。有时也睁开眼睛来看看,但见全洞子人都七歪八倒,没有谁是正端端地坐着的。也没有了平常洞子里那番嘈杂。全是闭了眼,垂了头,并不作声。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人头挤着人头的那些黑影子,他心想着,这应当是古代殉葬的一群奴隶吧?读史书的时候,常想象那群送进墓穴里的活人,会是什么惨状。现在若把左右两个洞门都塞住了,像这两天敌人的炸法,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被炸的可能。全洞人被埋,那是很容易的事。他沉沉地闭了眼想着,随后又睁开眼来看看。看到全洞子里,都像面粉捏的人,有些沉沉弯腰下坠。他推想着,大概大家都有这个感想吧?正好飞机的马达声,高射炮轰鸣声,在洞外半空里发出了交响声。他的心脏,随了这声音像开机关枪似的乱跳。自己感到两只手心冰凉,像又湿黏黏的,直待天空的交响曲完毕,倒有了个新发现,平常人说捏两把冷汗,就是这样的了。
  空袭的时间,不容易过去,也容易过去。这话怎么说呢?当然那炸弹乱轰的时候,一秒钟的时间,真不下于一年。等轰炸过去了,大家困守在洞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间,根本没有人计算到时间上去,随随便便,就混过去了几小时。甄子明躲了这样两日两夜的洞子,受了好几次的惊骇,人已到了半昏迷的状态,飞机马达响过去了,他就半迷糊地睡着。但洞子里有什么举动,还是照样知道。这晚上又受惊了三次,已熬到了雾气漫空的深夜。忽然洞子里“哄然”一声,他猛可地一惊。睁开眼来,菜油灯光下,见洞子里的人,纷纷向外走去,同时也有人道:“解除了!解除了!”他忽然站起来道:“真的解除了?”洞中没有人答应,洞口却有人大叫道:“解除了,大家出来罢。”甄子明说不出心里有种什么感觉,仿佛心脏原是将绳子束缚着的,这时却解开了。他拿起三日来不曾离手的皮包,随着难友走出洞子,那警报器“呜呜”一声长鸣,还没有完了。这是三日来所盼望,而始终叫不出来的声音,自是听了心里轻松起来。但出洞的人,总怕这是紧急警报,大家纷纷地找着高处,向警报台的旗杆上望去。果然那旗杆上已挂着几尺长的绿灯笼。同时,那长鸣的警报器,并没有间断声,悠然停止。解除警报声,本来是响三分钟,这次响得特别长,总有五分钟之久。站在面前的难友,三三五五,叹了气带着笑声,都说“总算解除了”,正自这样议论,却有一辆车,突然开到了机关门口。
  甄子明所服务的这个机关,虽是半独立的,可是全机关里只有半辆汽车。原来他们的金局长,在这个机关,坐的是另一机关的车子。这时来了车子,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一个感觉,知道必是金局长到了。局长在这疲劳轰炸下,还没有失了他的官体,穿着笔挺的米色西服,手里拿了根手杖,由汽车上下来。他顺了山坡,将手杖指点着地皮,走一下,手杖向地戳一下,相应着这个动作,还是微微一摇头,在这种情形下,表示了他的愤慨与叹息。在这里和金局长最接近的,自然是甄子明秘书了。他夹着他那个皮包,颠着步伐迎到金局长面前,点了头道:“局长辛苦了。”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局长一抬头看到他面色苍白,两只颧骨高撑起来,眼睛凹下去两个洞,便向他注视着道:“甄秘书,你倒是辛苦了。”他苦笑道:“同人都是一样。我还好,勉强还可以撑持,可是同人喝着凉水,受着潮湿,病了十几个人了。”金局长说着话,向机关里走。他的办公室,设在第二层楼。那扇房门,已倒塌在地上。第三层楼底的天花板,震破了几个大窟窿。那些粉碎的石灰,和窗户上的玻璃屑子,像大风刮来的飞沙似的,满屋撒得都是。尤其那办公桌上,假天花板的木条有几十根堆积在上面。还有一根小横梁,卷了垮下来的电灯线,将进门的所在挡住。看这样子,是无法坐下的了。金局长也没有坐下去,就在全机关巡视了一番。总而言之,屋顶已是十分之八没有瓦,三层楼让碎瓦飞沙掩埋了,动用家具,全部残破或紊乱。于是走到楼底下空场,召集全体职员训话。
  金局长站在台阶上,职员站在空地上围了几层。金局长向大家看看,然后在脸上堆出几分和蔼的样子,因道:“这两天我知道各位太辛苦了。但敌人这种轰炸法,就是在疲劳我们。我们若承认了疲劳,就中了他们的计了。他只炸得掉我们地面一些建筑品,此外我们没有损失,更不会丝毫影响军事。就以我们本机关而论,我们也仅仅是碎了几片玻璃窗户。这何足挂齿?他炸得厉害,我们更要工作加紧。”大家听了这一番训话,各人都在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个个想着,房子没有了顶,屋子里全是灰土,人又是三天三晚没吃没喝没睡觉,还要加紧工作吗?金局长说到了这里,却立刻来了一个转笔,他道:“好在我们这机关,现在只是整理档案的工作,无须争取这一两天的时间。我所得到的情报,敌人还会继续轰炸几天。现在解除警报,不是真正的解除警报,我们警戒哨侦察得敌机还人川境不深,就算解除。等到原来该放警报的时间,前几分钟挂一个球。所以现在预行警报的时间。并不会太久。这意思是当局让商人好开店门作买卖,让市民买东西吃。换句话说,今日还是像前、昨两日那样紧张。为了大家安全起见,我允许各位有眷属在乡下的,可以疏散回家去。一来喘过这口气,二来也免得家里人挂心。”这点恩惠,让职员们太感激了。情不自禁地,哄然一声。金局长脸上放出了笑意,接着道,时间是宝贵的,有愿走的,立刻就走,我给各位五天的假。
  这简直是皇恩大赦,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哄然了一声。金局长接着道:“我不多不少,给你们五天的假,那是有原因的。这样子办,可以把日子拖到阴历二十日以后去,那时纵有空袭,也不过是白天的事,我们白天躲警报,晚上照样工作。在这几天假期中,希望各位养精蓄锐,等到回来上班的时候,再和敌人决一死战。”说着,他右手捏了个拳头,左手伸平了巴掌,在左手心里猛可地打了一下,这大概算是金局长最后的表示,说完了,立刻点了个头就走下坡子。这些职员,虽觉得皇恩大赦虽已颁发,可是还有许多细则,有不明白的地方,总还想向局长请示。大家掉转身来,望了局长的后影,他竟是头也不回,直走出大门口上车而去。有几位见机而作的人,觉得时间是稍纵即逝。各人拿上衣服,找算就走。可是不幸的消息,立刻传来,警报器“呜呜”长鸣,不曾挂着预行警报球,就传出了空袭警报。随后,大家也就是一些躲洞子的例行手续。偏是这天的轰炸,比过去三日还要猛烈。一次连接着一次。这对甄子明的伙伴,是个更重的打击。在过去的三日,局长并不曾说放假,大家也就只有死心塌地地等死。现在有了逃生的机会,却没有了逃生的时间。各人在恐怖的情绪中,又增加了几分焦急。直到下午三点钟,方才放着解除警报。甄子明有了早上那个经验,赶快跑进屋子去,在灰土中提出了一些细软,扯着床上的被单,连手提包胡乱地卷在一处,夹在腋下,赶快就走,到了大门口,约站了两分钟,想着有什么未了之事没有。
  但第二个感想,立刻追了上来,抢时间是比什么东西都要紧。赶快就走罢,他再没有了考虑,夹了那个包袱卷就走。他这机关,在重庆半岛的北端,他要到南岸去,正是要经过这个漫长的半岛,路是很远的。他赶到马路上,先想坐公共汽车,无奈市民的心都是一样的,停在市区的大批车辆,已经疏散下乡,剩着两三部车子在市区里应景,车子里的人塞得车门都关不起来。经过车站,车子一阵风开过去,干脆不停。甄子明也不敢作等车的希望,另向人力车去想法,偏巧所有的人力车,都是坐着带着行李卷的客人的。好容易找着一辆空车,正要问价钱,另一位走路人经过,他索性不说价钱,坐上车子去,叫声“走”,将脚在车踏板上连顿几下。甄子明看到无望,也就不再作坐车的打算,加紧了步子跑。那夏天的太阳,在重庆是特别晒人。人在阳光里,仿佛就是在火罩子里行走。马路面像是热的炉板,隔了皮鞋底还烫着脚心。那热气不由天空向下扑,却由地面倒卷着向上冲,热气里还夹杂了尘土味。他是个老书生,哪里拿过多少重量东西,他腋下夹着那个包袱卷,简直夹持不住,只是向下沉。腋下的汗,顺着手臂流,把那床单都湿了几大片。走到了两路口附近,这是半岛的中心,也是十字路口,可以斜着走向扬子江边去。也就为了这一点,成了敌机轰炸的重要目标。甄子明走到那里还有百十步路,早是一阵焦糊的气味,由空气里传来,向人鼻子里袭去。而眼睛望去,半空里缭绕着几道白烟。
  这些现象,更刺激着甄子明不得不提快了脚步走。走近了两路口看时,那冒白烟的所在,正是被炸猛烈的所在,一望整条马路,两旁的房屋全已倒塌。这带地点,十之八九,是川东式的木架房子,很少砖墙。屋子倒下来,屋瓦和屋架子,堆叠着压在地面,像是秽土堆。两路口的地势,正好是一道山梁,马路是山梁背脊。两旁的店房,前临马路’后面是木柱在山坡上支架着的吊楼。现在两旁的房屋被轰炸平了,山梁两边,全是倾斜的秽土堆,又像是炮火轰击过的战场。电线柱子炸断了,还挨着地牵扯了电线,正像是战地上布着电网。尤其是遍地在砖瓦木料堆里冒着的白烟,在空气里散布着硫磺火药味,绝对是个战场光影。这里原是个山梁,原有市房挡住视线。这时市房没有了,眼前一片空洞,左看到扬子江,右看到嘉陵江,市区现出了半岛的原形,这一切是给甄子明第一个印象。随着来的,是两旁倒的房子,砖瓦木架堆里,有家具分裂着,有衣被散乱着,而且就在面前四五丈路外,电线上挂了几串紫色的人肠子,砖堆里露出半截人,只有两条腿在外。这大概就是过去最近一次轰炸的现象,还没有人来收拾。他不敢看了,赶忙就向砖瓦堆里找出还半露的一条下山石坡,向扬子江边跑,在石坡半截所在,有二三十个市民和防护团丁,带了锹锄铁铲,在挖掘半悬崖上一个防空洞门。同时有人弯腰由洞里拖着死人的两条腿,就向洞口砖瓦堆上放。
  他看到这个惨相,已是不免打了一个冷战。而这位拖死尸的活人,将死人拖着放在砖瓦堆上时,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却是沙丁鱼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离尸首不远,还有那黄木薄板子钉的小棺材,像大抽屉似的,横七竖八,放了好几具。这种景象的配合,让人看着,实在难受,他一口气跑下坡,想把这惨境扔到身后边去。不想将石坡只走了一大半,这是在山半腰开辟的一座小公园,眼界相当空阔。一眼望去,在这公园山顶上,高高的有个挂警报球的旗杆,上面已是悬着一枚通红的大球了。甄子明这倒怔了一怔。这要向江边渡口去,还有两三里路,赶着过河,万一来不及,若要回机关去躲洞子,也是两里来路,事实上也赶不及。正好山上、山下两条路,纷纷向这里来着难民,他们就是来躲洞子的。这公园是开辟着之字路,画了半个山头的。每条之字路的一边都有很陡的悬崖。在悬崖上就连续地开着大洞子门。每个洞子门口,已有穿了草绿色制服的团丁,监视着难民人洞。甄子明夹了那包袱卷,向团丁商量着,要借洞子躲一躲。连续访过两个洞口,都被拒绝。他们所持的理由,是洞子有一定的容量,没有入洞证,是不能进去的。说话之间,已放出空袭警报了,甄子明站在一个洞门边,点头笑道:“那也好,我就在这里坐着罢,倘若我炸死,你这洞子里人,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一个守洞口的团丁,面带了忠厚相,看到他年纪很大,便低声道:“老太爷,你不要吼。耍一下嘛,我和你想法子。”甄子明笑道:“死在头上,我还耍一下呢。”
  那个团丁,倒是知道他的意思,便微笑道:“我们川人说耍一下,就是你们下江人说的等一下。我们川人这句话倒是搁不平。我到过下江,有啥子不晓得?”甄子明道:“你老哥也是出远门的人,那是见多识广的了。”那团丁笑道:“我到过汉口,我还到过开封。下江都是平坝子,不用爬坡。”甄子明道:“可是凿起防空洞来,那可毫无办法了。”他说这话,正是要引到进洞子的本问题上来。那团丁回头向洞里张望了一下,低声笑道:“不生关系。耍一下,你和我一路进洞子去,我和你找个好地方。”甄子明知道没有了问题,就坐在放在地上的包袱卷上。掏出一盒纸烟和火柴来,敬了团丁一支烟,并和他点上。这一点手腕,完全发生了作用。一会儿发了紧急警报,团丁就带着甄子明一路进去。这个洞子,纯粹是公共的,里面是个交叉式的三个隧道,分段点着菜油灯。灯壶用铁丝绕着,悬在洞子的横梁上。照见在隧道底上,直列着两条矮矮的长凳。难民一个挨着一个,像蹲在地上似的坐着。穿着制服的洞长和团丁,在隧道交叉点上站着,不住四面张望。这洞子有三个洞口,两个洞口上安设打风机,已有难民里面的壮丁,在转动着打风机的转钮。有两个肩上挂着救济药品袋的人,在隧道上来去走着。同时,并看到交叉点上有两只木桶盖着盖子。桶上写着字:难民饮料,保持清洁。他看到这里,心里倒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这些表现,那是比自己机关里所设私有洞子,要好得多了。而且听听洞子里的声音,也很细微,并没有多少人说话。
  但这个洞子的秩序虽好,环境可不好。敌机最大的目标,就在这一带。那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始终在头上盘旋。炸弹的爆炸声,也无非在这左右前后。有几次,猛烈的风由洞口里拥进,洞子里的菜油灯,完全为这烈风扑熄。但这风是凉的,难胞是有轰炸经验的,知弹着点还不怎样的近。要不然,这风就是热的了。那个洞长,站在隧道的交叉点上,每到紧张的时候,就用很沉着的声音报告道:“不要紧,大家镇定,镇定就是安全。我们这洞子是非常坚固的。”这时,洞子里倒是没有人说话。在黑暗中,却不断地呼哧呼哧地响,是好几处发出惊慌中的微小哭声。甄子明心里可就想着,若在这个洞子里炸死了,机关里只有宣告秘书一名失踪,谁会知道甄子明是路过此地藏着的呢?转念一想,所幸那个团丁特别通融,放自己进洞子来,若是还挡在洞外,那不用炸死,吓也吓死了。他心里稳住了那将坠落的魂魄,环抱着两只手臂,紧闭了眼睛,呆坐在长板凳的人丛中。将到两小时的熬炼,还是有个炸弹落在最近,连着沙土拥进一阵热风。“哄隆咚”一下大响,似乎这洞子都有些摇撼。全洞子人齐齐向后一倒,那种呼哧呼哧的哭声,立刻变为哇哇的大哭声。就是那屡次高声喊着“镇定”的洞长,这时也都不再叫了。甄子明也昏过去了,不知道作声,也不会动作。又过去了二三十分钟,天空里的马达声,方才算是停止。那洞长倒是首先在黑暗中发言道:“不要紧,敌机过去了,大家镇定!”
  又是半小时后,团丁在洞子口上,吹着很长一次口哨,这就是代替解除警报的响声。大家闷得苦了,哄然着说了一声:“好了,好了!”,大家全向洞外走来。那洞长却不断地在人丛中叫道:“不要挤,不要挤,不会有人把你们留在这里的。”甄子明本来生怕又被警报截住了,恨不得一口气冲过洞去。但是这公共洞子里的人,全守着秩序,自己是个客位,越是不好意思挤,直等着洞子里走得稀松了,然后夹了那包袱卷儿,慢慢随在人后面走。到了洞外,见太阳光变成血红色,照在面前山坡黄土红石上,很是可怕。这第一是太阳已经偏西,落到山头上了。第二是这前前后后,全是烧房子的烟火,向天上猛冲。偏西的那股烟雾,却是黑云头子在堆宝塔。一团团的黑雾,只管向上去堆叠着高升。太阳落在烟雾后面,隔了烟阵,透出一个大鸡子黄样的东西。面前有三股烟阵,都冲到几十丈高。烟焰阵头到了半空,慢慢地散开,彼此分布的烟网,在半空里接近’就合流了。半空里成了雾城。这样的暑天,现在四面是火,好像烟糊气味里,带有一股热浪,只管向人扑着。甄子明脱下了身上一件旧蓝布大褂,作了个卷,塞在包袱里。身上穿着白色变成了灰黑色的短褂裤,将腰带紧了一紧。把秘书先生的身份,先且丢到一边,把包袱卷扛在左肩上,手抓了包袱绳子,拔开脚步就跑。他选择的这个方向,正是火焰烧得最猛烈的所在。越近前,烟糊气越感到浓厚。这是沿江边的一条马路,救火的人正和出洞的难民在路上奔走。
  这条马路,叫做林森路,在下半城,是最繁华的一条街,军事委员会也就在这条路的西头。大概就为了这一点,敌机在这条沿扬子江的马路上,轰炸得非常之厉害。远远看去,这一带街道,烟尘滚滚,所有人家房屋,全数都被黑色的浓烟笼罩住。半空里的黑烟,非常之浓,漆黑一片,倒反是笼罩着一片紫色的火光。甄子明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警报台上的旗杆,因所有的旗杆上,都还挂着一个绿色的长灯笼。他放下了那颗惊恐的心,放开步子走,他跑进了一大片废墟。那被炸的屋子,全是乱砖碎瓦的荒地,空洞洞地,一望半里路并没有房屋。其门偶然剩下两堵半截墙,都烧得红中带黄,远远就有一股热气熏人。在半堵墙里外,栽倒着铁质的窗格子,或者是半焦糊的短柱,散布的黑烟就滚着上升,那景象是格外荒凉的。在废墟那一头,房子还在焚烧着,正有大群的人在火焰外面注射着水头。甄子明舍开了马路,折向临江的小街,那更是惨境了。
  这带临江小街,在码头悬崖下,有时撑着一段吊楼,只是半边巷子。有时棚子对棚子,只是一段烂泥脏水浸的黑巷子。现在马路上被轰炸了,小街上的木板竹子架撑的小矮房,全都震垮了,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全是碎瓦片压住了一堆木板竹棍子。这时,天已经昏黑了,向码头崖上看,只是烟焰。向下看,是一片活动的水影。这些倒坍的木架瓦堆,偶然也露出尺来宽的一截石板路。灯火是没有了,在那瓦堆旁边,间三间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面上放了一盏瓦檠菜油灯。那灯旁边,各放着小长盒子似的白木板棺材。有的棺材旁边,也留着一堆略带火星的纸钱灰。可是这些棺材旁边,全没有人。甄子明误打误撞地走到这小废墟上,简直不是人境。他心里怦怦跳着,想不看,又不能闭上眼睛。只有跑着在碎瓦堆上穿过。可是一盏豆大的灯光,照着一口白木棺材的布景,却是越走越有,走了一二百步路,还是这样地陈列着。走到快近江边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个无瓦的空架子了。在木架子下,地面上斜摆着一具长条的白木棺材。那旁边有一只破碗,斜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小半碗油。烧着三根灯草。也是豆子大的一点黄光。还有个破罐子,盛了半钵子纸灰。这景致原不怎样特别,可是地面上坐着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着一把苍白头发,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着。甄子明看到这样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砾堆中间,有一条石板路,赶快顺着石板坡子向下直跑。口里连连喊着:“人间惨境!人间惨境……”
  第十章残月西沉
  在这天晚上,甄子明过了江,算是脱离了险境。雇着一乘滑竿,回到乡下,在月亮下面,和李南泉谈话,把这段事情,告诉过了。李南泉笑道:“这几天的苦,那是真够甄先生熬过来的。现在回来了,好好休息两天罢。”甄子明摇摇头道:“嗐!不能提,自我记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四日四夜,既没有洗脸,也没有漱口。”李南泉笑道:‘甄先生带了牙刷没有?这个我倒可以奉请。”于是到屋子里去,端着一盆水出来,里面放了一玻璃杯子开水,一齐放到阶沿石上,笑道:“我的洗脸手巾,是干净的,舍下人全没有沙眼。”他这样一说,甄子明就不好意思说不洗脸了。他蹲在地上洗过脸,又含着水漱漱口。然后昂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笑道:“痛快痛快,我这脸上,起码轻了两斤。”李南泉笑道:“这么说,你索性痛快痛快罢。”于是又斟了一杯温热的茶,送到甄子明手上。他笑道:“我这才明白无官一身轻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若不是干这什么小秘书,我照样的乡居,可就不受这几天惊吓了。”这时,忽然山溪那边,有人接了嘴道:“李老师,你们家有城里来的客人吗?”李南泉道:“不是客人,是邻居甄先生。杨小姐特意来打听消息的?”随了这话,杨艳华小姐将一根木棍子敲着板桥嘻嘻地笑了过来,一面问道:“有狗没有?有蛇没有?替我看着一点儿,老师。”甄子明见月光下面走来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心里倒很有几分奇怪,李先生哪里有这么一位放浪形骸的女学生?她到了面前,李南泉就给介绍着道:“这就是由城里面回来的甄先生。杨小姐,你要打听什么消息,你就问罢。准保甄先生是知无不言。”
  甄子明这位老先生,对于人家来问话,总是客气的,便点着头道:“小姐,我们在城里的人,也都过的是洞中生活。不是担任防护责任的,谁敢在大街上走?我们所听到,反正是整个重庆城,无处不落弹。我是由林森路回来的,据我亲眼看到的,这一条街,几乎是烧完炸完了。”杨艳华道:“我倒不打听这么多,不知道城里的戏馆子,炸掉了几家?”甄先生听她这一问,大为惊奇,反问着道:“杨小姐挂念着哪几家戏馆子?”李南泉便插嘴笑道:“这应当让我来解释的。甄先生有所不知,杨小姐是梨园行人。她惦记着她的出路,她也惦记着她的同业。”甄子明先“哦”了一声。然后笑道:“对不起,我不大清楚。不过城里的几条繁华街道,完全都毁坏了。戏馆子都是在繁华街道上的,恐怕也都遭炸了。杨小姐老早就疏散下乡来了的吗有贵老师在这里照应,那是好得多的。”李南泉笑道:“甄先生你别信她。杨小姐客气,要叫我老师,其实是不敢当。她和内人很要好。”甄先生听了他的解释,得知他的用意,也就不必多问了,因道:“杨小姐,请坐。还有什么问我的吗?”就在这时,警报器放着了解除的长声,杨艳华道:“老师,我去和你接师母师弟去吧。”说着她依然拿了那根木棍子,敲动着桥板,就走过去。这桥板是横格子式的,偶不在意,棍口子插进桥板格子的横空当,人走棍子不走,反是绊了她的腿,人向前一栽,扑倒在桥上。桥上自“哄咚”一下响。在月亮下面,李南泉看她摔倒了,立刻跑过去,弯身将她扶起。
  杨艳华带了笑声,“哎哟”了几句。人是站起来,兀自弯着腰,将手去摩擦着膝盖。李南泉道:“擦破了皮没有?我家里有红药水,给你抹上一点儿罢。”杨艳华笑着,声音打颤,摇摇头道:“哎唷!没有破,没关系。”随手就扶了李先生搀着的手。他道:“你在我这里坐一下罢。我去接孩子们了。”说着,就扶了她走过桥,向廊子下走来。在这个时候,李太太在山溪对岸的人行路上,就叫起来了。她道:“老早解除了,家里为什么不点上灯?”杨艳华叫道:“师母,你就回来了?我说去接你的,没想到在你这桥上摔着了。老师在和我当着看护呢。”一会儿工夫,李太太带着孩子们一路埋怨着回来了。她道:“你这些孩子真是讨厌,躲了一天的警报,还不好好回家,只管一路上蘑菇。回家去,一个揍你一顿。”李南泉听这口风不大好,立刻过了桥迎上前去。见太太抱着小玲儿,就伸手要接过来。她将身子一扭道:“我们都到家了,还要你接什么?”李南泉不好说什么,只得悄悄跟在后面,一路回到走廊上。杨艳华弯着腰,掀开了长衫底襟,还在看那大腿上的伤痕呢。这就代接过小玲儿来抱着,抚摸了她的小童发,因道:“小妹妹,肚子饿了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师母,你要吃什么,我还可以到街上去找得着。”李太太摸着火柴盒,擦了一根,亮着走进屋去,一面答着道:“杨小姐,你也该休息了,你不累吗?”杨艳华抱着小玲儿,随着走进屋来,笑道:“今晚上我根本没有躲洞子。”李南泉在窗子外接嘴问道:“那末,你在家里才出来吗?”
  杨艳华便道:“我在家门口一个小洞子里预备了个座位。事实上是和几位邻居在院坝里摆龙门阵。到了这样夜深,我想应该没有事了,特意来看看师母。”李太太笑道:“那可是不敢当了。在躲警报的时候,还要你惦记着我。”杨艳华道:“我还有一件事,向老师来打听,老师说认识完长手下一位孟秘书,那是真的吗?”李太太亮上了菜油灯,拍着杨小姐的肩膀,笑道:“请坐罢。玲儿下来,别老让杨姑姑抱着。人家身体多娇弱,抱不动你。”小玲儿溜下地了,扯着杨艳华的衣服道:“杨姑姑力气大得很,我看到她在戏台上打仗。我长大了也学杨姑姑那样打仗。”她就手抚了小玲儿的童发,笑道:“趁早别说这话,要再说这话你爸爸会打你的。戏台上的杨姑姑,学不得的。不,就是戏台下的杨姑姑也学不得的。你明天读书进大学,毕了业之后,作博士。”小玲儿道:“妈,什么叫博士?”李太太笑道:“博士吗?将来和杨姑姑结婚的人就是吧?你杨姑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个博士姑父。”说着,她又拍着杨艳华的肩膀道:“你说是不是?这一点,你是个可取的好孩子,你倒并不想作达官贵人的太太。”杨艳华摇摇头道:“博士要我们去干什么?”李太太道:“这个问你老师,他就能答复你了。中国的斗方名士,都有那么一个落伍的自私思想,希望来个红袖添香。凡是会哼两句旧诗,写几笔字的人,都想作白居易来个小蛮,都思作苏东坡来个朝云。其实时代不同,还是不行的。”
  李南泉一听这话锋,颇为不妙。太太是直接地向着自己发箭了,正想着找个适当的答词,杨艳华已在屋子里很快地接上嘴了,她道:“的确有些人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李老师不是这种人。而且有这样一个性情相投、共过患难的师母,不会有那种落伍思想的。倒是老师说的那个孟秘书,很有些佳人才子的思想。老师真认识他吗?”李南泉走进屋子来,笑问道:“你知道他是个才子?”杨艳华道:“老师那晚在老刘家里说什么孟秘书,当时我并没有注意。今天下午我由防空洞子里回家,那刘副官特意来问我,老师和孟秘书是什么交情?我就说了和李老师也认识不久,怎么会知道老师的朋友呢?老刘倒和我说了一套。他说若老师和孟秘书交情很厚的话,他要求老师和他介绍见见孟秘书。他又说,孟秘书琴棋书画,无一不妙。他专门和完长作应酬文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位孟秘书我见过他的。他还送过我一首诗呢。老师认得的这位孟秘书,准是这个人。”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是这个人?”杨艳华听到这里,不肯说了,抿嘴微笑着。李南泉笑道:“那末你必须有个新证据。”杨艳华道:“他是李老师的朋友,我说起来了,恐怕得罪老师。那证据是很可笑的。”李南泉道:“你别吞吞吐吐,你这样说着那我更难受。”杨艳华没有说,先就扑哧一声笑了,接着道:“好在老师师母不是外人,说了也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个近视眼,对不对?”李南泉道:“对的。这也不算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呀。”杨艳华昂头想了想,益发是嘻嘻地笑了。
  李太太看到,也愣住了,因道:“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特别情形吗?”杨艳华忍住了笑,点点头道:“的确,这个人有点奇怪。他不是个近视眼吗?原来就老戴着眼镜的,见了女人他把戴着的那副眼镜取下来,另在怀里拿出一副眼镜来,换着带上。我有一次在宴会上遇到他,对于他换眼镜的举动,本来不怎么注意。因为他把换上的眼镜戴了一会,依然摘下,好像是那眼镜看近处不大行。后来再来一个女的,自然还是唱戏的,他又把衣袋里的眼镜掏出来换着。这让我证明了,他是专门换了眼镜看我们唱戏的女孩子的。其实我们并不怕人家看,而且还是你越爱看越好。你若不爱看,我们这项戏饭就吃不成了。可是拿这态度去对别个女人,那就不大好了。”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是对的,我们这位好友,是有这么一点毛病的。你不嫌他看,他当然高兴,无怪要送你一首诗了。诗就是在筵席上写的吗?一定很好。你可记得?”杨艳华道:“我认识几个大字?哪会懂诗?不过他那诗最后两句意思不大深,我倒想得起,他说是:‘一曲琵琶两行泪,樽前同是下江人’。”李太太笑道:“这位孟秘书,太对你表示同情了。后来怎么样?”杨艳华道:“就是见过那一回,后来就没有会到过了。假如他真到这里来,我倒是愿意见他。师母你总明白,我们这种可怜的孩子,若有这样的人和我们说几句话,可以减少在应酬方面许多麻烦。”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接着道:“至少,他那个身份可以压倒姓刘的,所以愿意借重他一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个我有办法。”
  提到刘副官,倒引起了李太太的正义感。她向李先生道:“对了,孟先生来了,你倒是可以和他说几句。人家是拿演戏为职业的,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靠她吃饭,在人家正式演戏的时候,可别扰惑人家。”李南泉道:“那我一定办到。不过那天我和老刘说,孟秘书会来,那是随口诌的一句话,并没有这回事。”杨艳华笑道:“老师随便这样诌一句不要紧,那姓刘的是个死心眼子,他却认为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只管盯着我要打听个水落石出。还要我明天给他回信呢!”李南泉昂头想了想,笑道“老孟这个人我有法子让他来。”说着,摇了两摇头,又笑道:“那也犯不上让他来。”李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道:“老孟为人,头巾气最重,什么天子不臣,诸侯不友,那都不能比拟。若是他不愿意,你就给他磕头,他也是不理。可是有女人的场合,只要有边可沾,他是一定不招自来。我现在写一封信给他,说是你所说的下江人,正疏散在乡场上避难,若是能来非常欢迎。那就一定会来。”李太太道:“你这是用的美人计呀。”杨艳华向她半鞠着躬,笑道:“你说这话,我就不敢当。”李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自从你领班子到这里来唱戏以后,多少人为你所颠倒。”杨艳华笑笑道:“师母,你不能和我说这样的话,我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还得倚靠着师母、老师多多维持我呢。”她说着这话,走近了两步,靠着李太太站了,身子微微向李太太肩膀下倒着,作出撒娇的样子,还扭了两扭。
  李太太虽知她是做的一种姿态,可是她那话说得那样软弱,倒叫人很难拒绝她的要求。正想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外边却有女子高声叫道:“艳华,你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哇。”李南泉听出那声音,正是另一个戏子胡玉花。迎出去看时,桥头上月亮下站有三四个人。便答道:“胡小姐,她在这里呢。有什么事吗?”胡玉花笑道:“她们家要登报寻人了。她们家的人全来了。”杨艳华很快地由屋子里跳了出来,叫道:“妈,我在这里呢。”她的母亲杨老太太在木板桥上,踉跄着步子走了过来,到了走廊上,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道:“还没有解除警报的时候,刘副官带着两个勤务,打着很大的手电筒,在我家门口,来回走了好几趟。你又是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怎样放得下心去?我们四五个人,找了好几个地方了。”杨艳华道:“你们这是打草惊蛇。李先生一家,躲了警报回来,还没有休息呢,我们别打搅人家了,走罢。”她说毕,首先的在前面走,把来人带走了。只有胡玉花在最后跟着,过了溪上的桥,她又悄悄走了回来。李南泉正还在廊檐下出神,想到杨艳华来得突然,她们这是闹些什么玩意。在月光下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又走了回来,以为杨小姐还有什么话说,便迎上前两步,低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商量,最好当着你师母的面……”他不曾把说话完,已看清楚了,来的是胡玉花,便忍住了。她知道李先生有误会,倒不去追问。笑道:“我有一件小事告诉李先生,倒是不关乎艳华的,说出来了你别见笑。”
  李先生道:“你说罢,有什么事托我,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办。”胡玉花笑了一笑,因道:“李先生有位同乡王先生,明后天会来看你。”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姓王的,这是最普通的一个姓,同乡里的王先生,应该不少。”胡玉花道:“这是我说话笼统了一点。这位王先生,二十多岁,长方脸儿,有时带上一副平光眼镜。”李南泉笑道:“还是很普通,最好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他到我这里来,会有什么问题牵涉到你。”胡玉花笑道:“他的名字,我也摸不清楚,不过他写信给我的时候,自称王小晋,这名字我觉得念着别扭。”李南泉点点头道:“是的,我认识这么一个人。再请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提到他?”胡玉花在嗓子眼里咯咯地笑了一声,又笑道:“事情是没有什么事情,不过这位王先生年纪太轻,他若来了,最好李先生劝他一劝。”李南泉笑道:“你这话说着,真让我摸不着边沿。你让我劝他,劝他哪一门子事呢?”胡玉花沉吟了一会子,因笑道:“你就劝他好好儿办公,别乱花钱罢。”李南泉道:“他和胡小姐有很深的友谊吗?你这样关切着他。”胡玉花连连辩论着道:“不,不,我和他简直没有友谊。你想,若是我我有友谊,难道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吗?”李南泉搔搔头道:“这可怪了,你和他没有友谊,你又这样关切他。小姐,你是什么意思,干脆告诉我吧。”胡玉花道:“不必多说了,你就告诉他这是我托李先生劝他的。年轻的人,要图上进。唱戏的女孩子,也不一样,有些人是很有正义感的。我只是职业妇女,别的谈不到。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
  这一篇吞吞吐吐的话,李南泉算是听明白了,因笑道:“我的小姐,这事情很简单,你何必绕上这么些个弯子来说。你的意思,就是告诉王先生,以后别来捧角,对不对?”胡玉花道:“对的,我索性坦白一点说,假如我们现在要人捧的话,一定是找那发国难财的商人,或者是要人一列的人物。像这样的小公务员花上两个月薪水,也不够做我们一件行头。在捧角的人,真是合了那话,吃力不讨好。”李南泉道:“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了。不但如此,我还可以把你在老刘家里那幕精彩表演告诉他,让他对你有新的认识。”胡玉花道:“随便怎样说都可以,反正我让他少花钱,那总是好意。打搅了,明天见罢。”说着,她自行走去。李南泉站在屋檐下,倒有些出神,心想,一个作女戏子的人有劝人不捧角的吗?这问题恐怕不是那样简单。他怔怔地站着,隔壁甄先生家却正开着座谈会。甄先生把这几日城里空袭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着。邻居奚太太、石太太、吴春圃先生全在房门外坐在竹椅上听着。甄先生正带笑地叹了口气道:“把命逃得回来,我就十分满意了。”石太太道:“这警报闹个几天几夜不停,真是讨厌。我正想过江到青木关去一趟。这样闹着警报可无法搭得上长途汽车。”甄先生坐在竹子躺椅上,口里衔着大半截烟卷,正要在这种享受里,补救一些过去的疲劳,这就微笑道:“那是教育部所在地呀。”石太太道:“甄先生你相信我是想运动一个校长当吗?”
吴春圃笑道:“到青木关去不是上教育部,至少也是访在教育部供职的朋友。这警报声中,温度是一百来度,谁到那么远去作暑假旅行?”石太太笑道:“你猜不着。我正是去作暑假旅行。”奚太太却接嘴了,她道:“我们也不必过于自谦。若是我们弄个中学办办,准不会坏。就是当个‘萝卜赛花儿’也没有什么充不过去的。”甄子明是自幼儿就在教会学校念书的。他的英文可说是科班出身。听到奚太太这么一句话,料是英文字,便道:“‘萝卜赛花儿’?这这这……”他口含着烟卷,吸上一口又喷了一口,昂头向她望着。奚太太向吴春圃笑道:“大学教授,英文念什么?”吴先生手上拿了芭蕉扇站在走廊柱子边,弯了腰,将扇子扇着两条腿边的蚊子,笑道:“俺当年学的是德文,毕了业,没让俺捎来,俺都交还了先生咧。”李南泉站在自己家门口,便遥遥地道:“这个字我倒记得,不是念professor吗?奚太太念的字音完全对,只是字音前后颠倒一点。譬如‘大学教授’,虽然念成‘授教学大’,反正……”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是李太太已快跑了出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拖到屋子里面去,悄悄地道:“你放忠厚一点罢。”李南泉微笑着道:“这家伙真吹得有些过火。”李太太道:“趁着今晚月亮起山晚,多休息一会。满天星斗,明天还没有解除警报的可能,睡罢。”李南泉且不理会太太的话,他燃了一支香烟,坐在竹圈椅子上,偏着头,只管听甄先生那边的谈话,听故事的人分别散去,石太太是最后才走去。那甄子明说了句赞叹之词,乃是这两位太太见义勇为真热心。
  李南泉听了这个批评,心想:石太太有什么事见义勇为?她算盘打得极精,哪里还有工夫和别人去勇为。正这样想着,就听到由溪那边人行路上,有人大声喝骂起来。那正是石太太的声音,她道:“天天闹警报,吃饭穿衣哪一样不发生问题,你还要谈享受。我长了三十多岁,没有吸过一支烟,我也没有少长一块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好的月亮,还打着打笼出来找纸烟?蜡烛不要钱买的?”这就听到石正山教授道:“我也是一功两得,带着灯笼来接你回来,把这几盒烟吸完了我就戒纸烟。”说话的声音,越走越远,随着也就听不到了。李南泉走出屋子来看看,见前面小路上有一只黄色的灯笼,在树影丛中摇晃着,那吵嘴的声音,还是一直传了来。他心里也就想着,这应该是个见义勇为的强烈讽刺。但想到明日早上,该是警报来到的时候,在警报以前,有几个朋友须约谈一番,还是休息早点睡罢。这个主意定了,在纸窗户现出鱼白色的当儿,立刻就起床,用点冷水漱洗过了,拿了根手杖,马上出门。这时,太阳还没有起山,东方山顶上,只飘荡着几片金黄色的云彩,溪岸上的竹林子,被早上的凉风吹动,叶子摇摆着,有些瑟瑟的响声。这瑟瑟之声过去,几十只小鸟儿在竹枝上喳喳叫着。那清凉的空气,浸润到身上,觉得毫毛孔里,都有点收缩。这是多少天的紧张情形下所没有的轻松,心里感到些愉快。
  他在这愉快的情形下,拿了手杖慢慢走着,在山路上迎头就遇到了石太太。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早哇。”李南泉道:“应该是石太太比我早。我是下床就走出门来的。”说着,向她周身望着,她已穿上一件丝毫没有皱纹的花夏布长衫,头发梳得溜光,后脑勺梳了个双环细辫,那辫子也是没有一根杂毛。脸上虽没有抹胭脂粉,可是已洗擦得十分白净。她已知道了人家考察她脸上的用意,便笑道:“我向来是学你们的名士派,不知道什么叫化妆。今天要作个短程旅行,不能不换件衣服。”李南泉道:“就是到青木关去了?重庆这一关不大好过。纵然不在城里碰到警报,在半路上也避免不了。一个乡下人到城里找防空洞,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石太太笑道:“对于自己生命的安全,谁也不会疏忽的。我已另找了路线渡江,避开重庆,完全走乡下。不要紧的,为了朋友,我不能不走一趟。”李南泉道:“朋友生病了吗?”石太太站在路头上对他微笑了一笑,因道:“这件事,在李先生也许是不大赞成的。我们一位同乡太太,受着先生的压迫,生活有了问题。她先生另外和一个不好的女人同居。我们女朋友们给这位太太打抱不平,要解决这个问题。”李南泉笑道:“这自然是女权运动里面所应有的事。”石太太笑道:“当然,你也不能不主张公道。”说毕,昂着头走了。李南泉看她那番得意,颇是见义勇为的举动。可是在疲劳轰炸的情形下,她值得这样远道奔波吗?在好奇心上,倒发生了一个可以研究的事情。
  他下得山去,匆匆地看过两位朋友,太阳已经起山几丈高,而警报也就跟着来了。辅泉想着家里的小孩子还要照应,赶快回家,在半路上又遇到了石正山。他倒是很从容,在路上拦着笑道:“不要紧,敌人不是疲劳轰炸吗?我们落得以逸待劳,飞机不临头,我们一切照常工作,他也就没奈我何。”李南泉摇摇头道:“不行,我内人不能和你太太相比,胆子小得多。”提到了石太太,石先生似乎特别兴奋,向他笑道:“她这个人个性太强,我也没有法子。刚才你遇着她的,她是说到青木关去吗?”李南泉道:“你为什么不拦着她,在轰炸下来去,是很危险的。她对我说,是为了朋友家里在闹桃色案件。现在是办这种事的时候吗?”石正山道:“她确是多此一举。在这抗战期中,男女都有些心理变态。若是无伤大雅,闹点桃色案件,作太太的人尽可不过问。”说着,扬起两道眉毛,微笑了一笑,问道:“我兄以为如何?”说到这里,那警报器呜呀呜呀地发出刺人耳膜的紧急警报声,李南泉转身又要走。石正山将手横伸着,拦了去路,笑道:“不忙不忙,我根本不躲。昨天晚上内人向甄先生打听消息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李南泉把他夫妻两人的言语一对照,就觉得这里面颇有文章,以石太太的脾气而论,倒是以不多事为妙。便笑道:“昨晚上甄先生家里宾客满堂,我挤不上去谈话。我得回家去看看,再谈罢。”他不顾石先生的拦阻,在他身边冲了过去。可是到了家里,屋子门已经锁着,全家都走了。他站着踌躇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奚太太站在她家走廊上,高抬着右手在半空里招着,点了头叫:“来,来,来!”便笑道:“奚太太,我佩服你胆子大,在这样的疲劳情况中,你还不打算躲一躲吗?”奚太太一只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一只手还抬起来招着,点了头笑道:“不管怎样,你还是到我这里来谈谈,你那屋后面不是有个现成的小洞子吗?万一敌机临头,我们就到那洞子里避一下。来罢,我有点事和你谈谈。”李南泉对这位太太虽是十分讨厌,可是在她邀约之下,倒不好怎样拒绝。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有了变动,鱼鳞斑的云片,在当头满满地铺了一层,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蔚蓝色的天空。站着沉吟了一会子。奚太太含了笑点着头道:“来罢,不要紧,我给你保险。”李南泉走到自己廊沿角的柱子边,隔了两家中间的空地望着。奚太太也迁就地走过来,站在自己廊沿角上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写剧本的好材料,你怎样谢我?”李先生笑着,没有答复。她也来不及等答复了,又道:“有一位局长,在外面嫖女人,他太太知道了,并不管他,却用一种极好的手段来制服他。她说,男女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嫖,女人当然也可以嫖,你猜她在这原则上怎样地去进行?”李南泉笑着摇摇头。
  奚太太倒不管李南泉有什么感想,接着笑道:“这个办法是十分有效的。她是这样对局长说的,你若出去嫖,我也出去嫖。你嫖着三天不回来,我也三天不回来。你七天不回来,我也七天不回来。那局长哪会把这话放在心上。还是照样在外面过夜。当天这位太太是来不及了。到了第二夜,她就出门了。在最好的旅馆里,开了最上等的一间房间,就对茶房说,去给我找一个理发匠来。工钱不问多少,我都照给。就是要找一个最年轻而又漂亮的。茶房当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在上等理发馆,找了一位手艺最高明的理发匠来。她一见面,是个四十上下的理发匠,便大声骂着说,我叫你找年轻漂亮的,为什么找这样年纪大的?这个不行,重找一个。你若不信,先到我这里拿一笔钱去。她说得到,做得到,就给了茶房一摞钞票。这茶房也就看出一些情形来了,果然给她找了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小理发匠来。这位太太点头含笑,连说不错。就留着这位小理发匠在洗澡间里理发,由上午到晚上,还不放他走,什么事情都做到了,第二日她继续进行。局长见太太一天一夜不回家,在汉口市上到处找,居然在旅馆找到了。他把太太找回家,就再也不敢嫖了。”李南泉听到,不由得一摆头,失声说了句“岂有此理。”奚太太笑道:“怎么是岂有此理?你说的是这位太太,还是这位局长?”李南泉道:“两个人是一对混蛋。你说的这事发生在汉口,那自然是战前的事了。不然,倒可为战都之羞。”
  奚太太笑道:“怎么会是战都之羞?你以为在重庆就不会发生这类事情吗?我就常把这个故事,告诉奚敬平的。他听了这故事,我料他就冷了下半截。”李南泉本想说那位局长太太下三滥,可是奚太太表示着当仁不让的态度,倒教他不好说什么,于是对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奚太太道:“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作风不好吗?以男女平等而论,这是无可非议的。”李南泉微笑着点了两点头。奚太太道:“我说的剧本材料并不是这个,这是一个引子,我说的是我们女朋友的事。我们朋友里面一位刘太太,和她先生也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抗战初期,刘先生随了机关来到重庆,刘太太千辛万苦带着三个孩子,由江西湖南再经过广西贵州来到四川,陪着刘先生继续的吃苦。刘先生害病,刘太太到中学去教书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到处请人帮忙,筹来了款子送刘先生到医院去治病。哪知这位刘先生恩将仇报,爱上了病院里一位女看护,出了病院,带着那女看护逃到兰州去了。这位刘太太倒也不去计较,带了三个孩子,离开重庆!到昆明去教书,她用了一条计,改名换姓,告诉亲戚,是回沦陷区了。刘先生得了这消息,信以为真,又回到了重庆,而且他也改名换姓,干起囤积商人来大发其财。刘太太原托了我们几个知己女朋友给她当侦探的……”
  李南泉笑道:“不用说了,我全知道。这女朋友包括石太太、奚太太在内,于是探得了消息,报告给刘太太,刘太太就回到重庆来了。现在就在这疲劳轰炸之下,再给那刘先生一个打击!”奚太太立刻拦着道:“怎么是给他一个打击?这还不是应当办的事吗?”李南泉笑道:“对的,也许友谊到了极深的时候,那是可以共生死的。对不起,我要……”奚太太不等他转身,又高高地抬着手招了两招。同时还顿了脚道:“不要走,不要走,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他看她很着急的样子,只好又停下来了。她笑道:“你何必那样胆子小,我不也是一条命吗?村子里人全去躲警报去了,清静得很,我们正好摆摆龙门阵。”李南泉道:“不行,我一看到飞机临头,我就慌了手脚,我得趁这天空里还没有飞机响声的时候,路到山后面去。”奚太太斜靠了那走廊的柱子,悬起一只踏着拖鞋的赤脚,颤动了一阵,笑道:“你这个人说你名士派很重,可又头巾气很重;说你头巾气很重,可是你好像又有几分革命性。”李南泉道:“对了,我就是这样矛盾地生活着。你借了今天无人的机会,批评我一下吗?”
  奚太太望了他,欠着嘴角,微微地笑了,因道:“也许是吧?你是个为人师表的人,我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你的错误?”李南泉离开了那走廊的柱子,面向了奚公馆的廊子站着,而且是垂直了两只袖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谨领教。”说毕,扭了身就走,他这回是再不受她的拘束了。总算他走得见机,只走出了向一方的村口,飞机马达声,已轰轰而至。抬头看那天空,鱼鳞片的云彩,已一扫而空,半天里现出了毫无遮盖的蔚蓝色。抬头向有声音的东北角天空看去,一大群麻雀似的小黑影子,向西南飞来,那个方向,虽然还是正对了重庆市,可是为慎重起见,还是躲避的好。于是提快了步伐,顺着石板铺的小路就跑。正在这时,山脚草丛里伸出半截人身来,向他连连地招了几下手。他认得这人是同村子吴旅长。他是个东北荣誉军人,上海之役,腿部受了重伤,现在是退役家居了。这是个可钦佩的人,向来就对他表示好感。他既招手,自不能不迎将过去。吴旅长穿了身黑色的旧短衣,坐在一个深五六尺的干沟底上。他还是招着手,叫道:“快跳下来罢!快跳下来罢!”李南泉因为他是个军人,对于空袭的经验,当然比老百姓丰富,也不再加考虑,就向沟里一跳。这是一个微弯的所在,成了个桌面的圆坑。他跳下来,吴旅长立刻伸手将他搀住,让他在对面坐下,笑道:“这里相当安全,我们摆摆龙门阵罢。这些行为,都是人生可纪念的事。”
  两个人说着话,以为地位很安全,也就没有理会到空袭。忽然一阵马达声逼近,抬头看时,有五架敌机,由西向东,隔了西面一列山峰,对着头上飞来。李南泉道:“这一小股敌机,对于我们所在地,路线是如此准确,我们留神点。”吴旅长也没答话,将头伸出沟沿,目不斜视,对了敌机望着。飞机越近,他的头是越昂起来。直到脸子要仰起来了,他笑道:“不要紧,飞机已过了掷弹线了。由高空向下投弹,是斜的,不是垂直的。”李先生本也有这点常识,经军人这一解释,更觉无事。他也就伸出头来望着。看那飞机,五架列着前二后三,已快到头顶上,忽然嘘嘘嘘一阵怪叫,一声“不好”两个字,还不曾喊出,早看到两个长圆形的大黑点,在飞机尾巴上下坠,跟着飞机的速率,斜向地面落来。不用猜,那是炸弹。李南泉赶快将身子向下一缩,吴旅长已偏着身体,卧到沟的西壁脚下。这是避弹的绝好地点,被人家占据了,只好卧到沟的东壁下去。在敞地里看到炸弹落下来,这还是第一次。人伏在地上,却不免心里扑扑乱跳。接着听到轰轰两下巨响,炸弹已经落地。但炸弹虽已落地,可是这沟的前边,并没有什么震动,料想弹着点还相距有些路。静静地躺着,不敢移动。约莫是三四分钟,那半空的马达声,已渐渐地消失。吴旅长首先一个挺起腰杆子来向四周看了看,摇摇头,又笑道:“李兄,请坐起来罢。没事了。”李南泉站起来看时,一阵浓密的白雾,由西边山顶上涌将过来。
  在这白雾中,夹着很浓厚的硫磺味,一阵阵地向鼻子袭来。顷刻之间,面前四山夹着的一个小谷,完全让白色弥漫了。吴旅长伸手和他握着,摇撼了几下,笑道:“我们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算是患难之交了。”李南泉道:“这里有了炸弹的烟焰,是老大的目标。第二批敌机再来,可能给我们这里再补上一弹。若是扔到山这边,那就不会这样舒服了。”吴旅长笑道:“那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们走罢。”于是他跛着一条腿,慢慢地顺着石板路走。李南泉当然是跟了军人走,也就离开了这里。约莫走了两里路,忽然一阵马蹄声,“得得”地迎面而来。蹄声响得非常猛烈,像是有骑兵队冲锋似的冲来。他心想,莫非是有敌人的伞兵落下,我们的骑兵,特意冲来解围,这算赶上一阵热闹了。路边上有一块大石头,且把身子向石头后面一闪,探看来人是何形势。还不到三分钟,先有两匹高头大马由山口上冲出来。马上骑着两个壮汉,头戴盔式夏帽,上穿灰绸衬衫,下套草绿色斜纹布短裤衩,并不是军人。这两人后面,又来了四匹马。骑马的人,是三男一女。那三个男子和头里两上男子装束一样,年岁也差不多。那个女子,可就特别,上穿一件蓝色长袖短衣,翻着领子,外飘一根大红领带。下面穿着白帆布裤子,套着两只长筒黑马靴。披了满头长发,约束着一根花带子。一只盆大的软式草帽子,将绳子挂在颈脖子后面。手里拿了根皮马鞭,兜了个缰绳,兜着马昂起脖子直跑。
  李南泉没想到是这么一队人物,那倒是多此一躲了。于是缓缓由石头后面走了出来。但凭他的经验,知道这个疏建区,除了鼎鼎大名的方二小姐,并无别个。这位小姐,比一个军阀还凶,以避开她为妙。于是回身向山脚上的深草小径上走着,脸也不对那石板人行路看。可是这位小姐倒偏要惹他,却坐在马背上将皮鞭子一指,叫道:“吠!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人,我问你话,不要走。”李南泉站定了脚,向她呆望着,没有作声。心里想着,这丫头好生无礼,怎么这样说话?可是看她前呼后拥地有五个壮汉陪伴着,料着不能和她对抗,也就没说什么。那女子将皮鞭子再向路前一指,因道:“那里一堆白烟,是不是被炸了?”李南泉道:“是炸了。”女子道:“炸的地方是街上是乡下?”李南泉道:“炸弹落的地方,和我躲警报的地方,隔了一排山,看不清楚。”那女子道:“这等于没有问一样,阿木林。”原来这女子虽说的普通话,却带了很浓重的上海音。到了最后一句,她索性说出上海话来了。李南泉心想,她那般无礼问话,我一点不生气,她倒当面骂人,那就忍不住气了,便道:“你这位女士,怎么开口就骂人?我好意答话,还有什么不对吗?我不是公务员,我也不吃银行饭,大概你还管不着我呢。”那女子喝道:“你过来!”说着,将皮鞭子举着,在空中晃了两晃。李南泉道:“过来怎么着,倚恃你们人多,还敢打我不成?”这形势是很僵的了,在女人后面的一个壮汉,将马赶了两步,和她的马并排地站着,偏过头去,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方二小姐,听了那壮汉的报告,脸上骄傲的颜色,略微减少了几分,这就回转脸来,再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将马鞭子指了他道:“你认得我?”李南泉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不过我从你这行动上,我猜得出你是方家二小姐。我们读书的人,不侵犯哪个,也不愿人家对我们加以污辱。”那二小姐昂起头来哈哈大笑,将马鞭子在手上摇晃着道:“侮辱,哈哈,侮辱又怎么样?演讲骂我,在报上写文章骂我?谅你们也不敢!走!不要和这种穷酸说话。”说着,她两腿一夹马腹,兜动缰绳首先一马冲走了。这其间有个壮汉单独留后,其余的四个男人都跟着走了。这个留后的男子,由马鞍上跳下来,跑到李南泉面前,点了头道:“李先生,你不要介意,我们二小姐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这个人就是刚才在马背上和二小姐说话的人,倒有点面熟。李南泉笑道:“不介意?介意又能够怎么样,人家有钱有势,身上还带了手枪吧?我若不识相一点,炸弹不炸死,手枪会把我打死。不过要打死了我,决不会像二小姐的汽车撞死一个小贩子那样简单。当然我犯不上去碰人家的手枪,可是我料着她也不能对我胡乱开枪。重庆总还是战时首都所在地,不能那样没有国法。”那人听了这话,脸色也不免紧张了一阵,先冷笑了一声。然后笑道:“李先生,我完全是好意。你对我大概还没有什么认识,不信,你问问刘副官,我是到处和人家了事的。二小姐真要办什么事,她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大概你也有所闻吧?”
  在这说话的期间,由口音里,李南泉认出这个人来了,是那天在刘副官家里碰胡玉花钉子的黄副官,便笑道:“哦!黄副官,不必刘副官,我也有相当认识的。我知道二小姐不好惹,但我不怕她。我不是汉奸,我也不是反动分子,无法把什么罪名加到我头上。可是人家若以为我好惹,就在大路上拦着我加以辱骂,我没法子报复,至少我可以不接受。二小姐不是说不怕演讲,不怕登报吗!对不起,我算唯一的武器就是这一点。这回我吃了亏,受着突袭,来不及回击。若是再要给我难堪,我就用二小姐不怕的那武器抵抗一阵。我就是那样说了,你老兄是不是转告二小姐,那就听你的便了。”说着,他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再说声再见,径自走了。黄副官站在路边倒发了呆。李南泉是越想越生气,也不去顾虑会发生什么后果,走了一段路,遇到一棵大树,就在树荫下石头上乘凉,也不再找躲飞机的地方了。坐了约莫是半小时,有一个背着箩筐的壮汉,撑了把纸伞挨身而过。走了几步,他又回转身来望了李南泉道:“你不是李先生?”他答道:“是的,你认得我?”那人道:“我是宋工程师的管事。给他们送饭到洞子里去。李先生何以一个人坐在这里,到我们那洞子里去,和唐先生一块儿拉拉胡琴唱唱戏不好吗?”李南泉道:“听你说话,是北方人。贵处在哪里?”他昂着头叹了口气道:“唉,远了,我是黑龙江人。”李南泉道:“黑龙江人会到四川这山缝子里来?你大概是军人吧?”
  那人笑道:“不是军人,怎么会到四川来?”李南泉道:“那末,老兄是抗战军人了。”他被人家这样称呼了一声,很觉得荣耀,这就放下了雨伞和箩筐,站在李南泉面前,笑道:“说起来惭愧,我还是上尉呢。汀泗桥那一仗,没有阵亡,就算捡了便宜,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道:“你老兄是退役了,还是……”那人道:“我们这样老远地由关外走到扬子江流域来,还不是为了想抗战到底?可是我们的长官都闲下来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军官,有什么办法?再说,衣服可以不穿,饭是要吃的。我放下了枪杆,哪里找饭吃去呢?没法子,给人当一个听差罢。还算这位宋工程师给我们抗战军人一点面子,没有叫我听差,叫我当管事。要都像宋工程师这样,流亡就流亡罢,凑合着还可以活下去。若是像刚才过去的方二小姐,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几乎没有把我踏死。当时我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向地下一倒,所幸我还有点内行,赶快在地上一滚,滚到田沟里去。我知道二小姐的威风,还敢跟她计较什么。自己爬了起来,捡起地下的箩筐,也就打算走开了。你猜怎么着?跟着她的那几位副官,倒嫌我躲得不快,大家全停住了马,有的乱骂,有的向我吐唾沫,我什么也不敢回答,背起箩筐就走了。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们这般丘八在前方抵住日本人的路,他们还想骑高头大马吗?可是谁敢和他们说这一套。敢说,也没有机会给他们说。”
  李南泉笑道:“你也碰了二小姐的钉子了。老兄我们同病相怜,你是方家副官骂了,我是二小姐亲自骂了。将来我们死后发讣闻,可以带上一笔,曾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方二小姐马踏一次。老兄,这年头儿有什么办法,对有钱有势力的人,我们只好让他一着了。今天算了,明天若是再有警报,我一定到你们那洞子里去消磨一天。这年头儿,也只有看破一点,过一天是一天,躲防空洞的人,等着你的接济呢,你把粮食给宋工程师送去罢。改日我们约个机会再谈。我欢迎你到我茅庐里畅谈一次。”说着,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那人受了这份礼貌,非常的高兴,笑道:“李先生,你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吧?”这么一问,倒让李南泉透着有点难为情,这就很尴尬地笑道:“常在村子里遇着,倒是很熟。”那人道:“我叫赵兴国。原先是人家叫赵连长,赵副营长。不干军队了,人家叫赵兴国,近来,人家叫老赵了。李先生就叫老赵罢。千万别告诉人,我当过副营长,再见罢。”说着,他背起箩筐走了。李南泉一人坐着发了一阵呆,觉得半小时内,先后遇到方二小姐和赵兴国,这是一个绝好的对照。情绪上特别受到一种刺激,反是对于空袭减少精神上的威胁。静坐了两三小时,也不见有飞机从头上过,看看太阳,已经有些偏西,这就不管是否解除了警报,冒着危险,就向村子里走回家去。
  那条像懒蛇一样的石板人行路,还是平静地躺在山脚下。人在路上走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李南泉拿了手杖,戳着石板,一步一步地低头走着,这让他继续有些新奇发现,便是这石板上,不断地散铺着美丽的小纸片。他联想到敌机当年在半空里撒传单,摇动人心,这应该又是一种新花样,故意用红绿好看的花纸撒下来,引起地面上人的注意。他这样想着,就弯腰下去,把那小纸片捡起一张来看。见纸薄薄的,作阴绿色,只有一二寸见方。正中横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制。将纸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阵浓厚的香气。这原来是包巧克力糖的纸衣,不要说是这山缝里,就是重庆市区,大糖果店,也找不着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谁这样大方,沿路撒着这东西,他想着走着,沿路又捡起了两张纸片看看。其中一片,还有个半月形的红印,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这就不用再费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马背上吃着糖果过去的。他拿了纸片在手上,不免摇摇头。这条人行路是要经过自己家门口的,直到门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纸还继续发现,他又不免弯腰捡了一张。正当他拿起来的时候,却听到溪岸那边,咯咯地发了一阵笑声。回头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对了这里望着。还不曾开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这回可让我捉住了,你是个假道学呀?哈哈!”
  李南泉笑道:“我怎么会是假道学呢?青天白日地在路上行走,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奚太太笑着向他招招手,点了头道:“你下坡来,我同你说。”他实在也要回家去弄点吃喝,这就将带着的钥匙,打开了屋门,在大瓦壶里,找了点冷开水,先倒着喝了两碗。正想打第二个主意找吃的,却听到走廊上一阵踢踏踢踏的拖鞋响声。明知道是奚太太来了,却故意不理会,随手在桌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两手捧了,靠在椅子上看着,报纸张开,正挡了上半身。奚太太步进屋子来笑道:“今天受惊了吗?”李南泉只好放下报站将起来。见她左手端了个碟子,里面有四五条咸萝卜,右手托了半个咸鸭蛋。在这上面还表示她的卫生习惯。在蛋的横截面上,盖了张小纸,便笑道:“这是送我假道学的吗?”奚太太笑道:“谈不上送,你拿开水淘饭吃,少不了要吃咸的,这可以开开你的口味。”李南泉点了个头道:“谢谢。”双手将东西接过放在桌上,他把萝卜条看得更真切,还不如小拇指粗细,共是三条半。那半片鸭蛋,并不是平分秋色,如一叶之扁舟,送的是小半边。奚太太道:“你要不要热开水?我家瓶子里有。”李南泉笑道:“这已深蒙厚惠。”奚太太道:“不管是不是厚惠,反正物轻人情重。这是我吃午饭的那一份,我转让给你了。”说着,当门而立,又抬起那只光手臂撑住了门框。李南泉心想,我最怕看她这个姿态,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奚太太见李先生要对自己望着,又不敢对自己望着,便笑道:“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怕什么的,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李南泉笑着摇头道:“不,奚太太还是青春少妇。”她一阵欢喜涌上了眉梢,将那镰刀型的眼睛,向主人瞟了一眼,笑道:“假如我是个青春少妇的话,我就不能这样大马关刀地单独和男子们谈话了。男子们居心都是可怕的。我记得当年在南京举行防空演习的时候,家里正来了客,我在客厅里陪着他谈话。忽然电灯熄了,这位客人大胆包天,竟是抓着我的手,kiss了我几下。他是奚先生的好友,我不便翻脸。我只有大叫女用人拿洋烛了。从那以后,吓得我几个月不敢见那人。若是现在,那我不客气,我得正式提出质问。”李南泉笑道:“你没告诉奚先生吗?”奚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傻瓜。告诉了他,除了他会和朋友翻脸而外,势必还要疑心到我身上来,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李南泉笑道:“你现在告诉了我,我就可以转告奚先生的。”奚太太举着两手,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是过去多年的事了,他也许已知道了,告诉他也没有关系。不过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呢?这不是你自己找麻烦吗?”她说着话,由屋门口走到屋子里来。李南泉道:“我们不要很大意的,只管谈心,也当留心敌机是不是会猛可地来了。”说着,他走出了屋门,站在廊檐下,抬头向天空上张望一下。天上虽有几片白云,可是阳光很大,山川草木,在阳光下没有一点遮隐,因道:“天气这样好,今天下午还是很危险的。”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进来,我有话问你。”李南泉被她叫着,不能不走进来,因笑道:“还有什么比较严重的问题要质问我的吗?”他说着,坐在自己写字竹椅子上,面对了窗子外。逃警报的人,照例是须将门窗一齐关着的。他看了看,正待伸手去推开木板窗户。奚太太坐在旁边,笑道:“你还惦记着天空里的飞机呢。等你在窗户里看到,那就是逃跑也来不及了。我就只问你一句有趣的话,你要走,你只管走。”李南泉道:“你就问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奚太太弯着镰刀眼睛角,先笑了一笑,然后问道:“你在路上捡那包糖果的纸,是不是犯了贾宝玉的毛病,要吃女人嘴上的胭脂?”李南泉不由得昂起头来哈哈大笑道:“妙哉问!你以为方二小姐吃了糖果纸,一定有胭脂印?我就无聊地去吃那胭脂印?那算什么意思?真难为你想得到。”说着又哈哈大笑。奚太太在旁边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架起腿来颤动着,只望了李南泉发呆。他笑道:“这问题的确有趣,不过我这种书呆子,还不会巧妙地这样去设想。我又得反问你一句了。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要打算在我太太面前举发吗?”奚太太这倒有点难为情,将架了的腿颤动着道:“我不过是好奇心理罢了。我先在走廊上坐着,看到方二小姐在马鞍上吃着糖果过去,后来又看到你一路走来,一路在地上捡糖纸,我稀奇得很。我总不能说你是馋得捡糖纸吧?”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这也对。自己本也是好奇。在旁人看来,沿路捡糖纸,这是不可理解的事。
  他这就笑起来道:“的确,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但这件有趣味的事,现在我不愿发表,将来可以作为一种文献的材料。”奚太太道:“这种人还要写上历史哪?”李南泉笑道:“你不要看轻了这种人,她几乎是和中华民国的国运有关的。明朝的天下,不就葬送在一个乳妈手上吗?方二小姐的身份,不比乳妈高明得多吗?”奚太太道:“哦!我晓得。那乳妈是张献忠的母亲。”李南泉笑道:“奚太太看过廿四史吗?”她笑道:
  “廿四史?我看过廿八史。”李南泉想不笑已不可能,只有张开口哈哈大笑。她走来之后‘接连碰着李先生两次哈哈大笑,便是用那唾面自干的办法来接受着,也觉这话不好向下说。站起来伸了半个懒腰,瞟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有点装疯,我不和你向下谈了。你也应该进午餐了。”说着,她走向了房门口。身子已经出门了,手挽了门框,却又反着回转身来,向李先生一笑,说声“回头见”,方才走了。李南泉心想,这位太太今天两次约着谈话,必有所为。尤其是这三条半萝卜干,小半片咸鸭蛋,是作邻居以来第一次的恩惠,绝不能无故。坐着想了一想,还是感到了肚子饿,在厨房里找了些冷饭,淘着冷开水吃了。为了避开奚太太的纠缠,正打算出门,山溪那岸的人行路上,却有人大声叫着李先生,正是心里还不能忘却的方府家将——刘副官,便走到廊檐下向对面点了个头。刘副官道:“今天大可不躲,敌机袭成都,都由重庆北方飞过去了。你一个人在家?”他很自在地站在路上说闲话。
  李南泉道:“多谢多谢,不是你通知一声,我又要出去躲警报了。下坡来坐坐如何?”这本是他一句应酬话,并没有真心请他来坐,可是刘副官倒并不谦逊,随着话就下来了。走到屋子里,他笑着代开了窗户,摇摇头道:“没关系,今天敌机不会来袭重庆,我们的情报,并不会错的。放心在家里摆龙门阵罢。”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倒反而来敬着主人。李南泉道:“真是抱歉之至。”他正想说客来了,反是要客敬烟。可是刘副官插嘴道:“没有什么关系。二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她自小娇养惯了,没有碰过什么钉子。她以为天下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是小公务员,随便地说人,人家都得受着。我想李先生也没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李南泉见他误会了道歉的意思,脸子先就沉下来了,一摇头道:“不,这事我不放在心上,不平的事情多了,何止我个人碰着一个大钉子,希望你不要提这件事了。老兄,我是说我没有好烟敬客,深为抱歉。不过我得多问一句,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刘副官道:“老黄回去,他告诉了我,我倒觉得这事太不妥当。李先生住在这里,完长都知道的。完长是个为国爱才的人。”李南泉不等他说完,哈哈大笑。因道:“老兄,我今天哈哈大笑好几次。你这话让我受宠若惊。”刘副官坐着吸了两口烟,沉默了三四分钟,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这事可不要写信告诉新闻记者。重庆正在闹几天几夜的疲劳轰炸,闹这些闲事,也没什么意思。”
  李南泉笑道:“刘兄,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不来这一趟,也许我会写一段材料,供给各报社。可是你来了,我就不敢写这材料了。因为你们已经疑心到我头上,不是我供给的材料,也是我供给的材料。我还在这里住家呢,我敢得罪二小姐吗?二小姐一生气,兴许骑着一匹怒马冲到我这茅屋里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会这样干吗?”刘副官笑道:“我心里要说的话,全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说着,伸出手来,和主人握了一握,笑道:“诸事均请原谅。”李南泉笑道:“可是我有一个声明,我只保险我遇到的事,报上不会披露。至于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报上再登出来,我可不负责任。”刘副官本已走出走廊了,听到了这个话尾巴,又走了回来,笑道:“诸事都请关照。自然方二小姐不怕报上攻击她,可是我们这些当副官的,一定要受完长指摘。换一句话说,还和我们的饭碗有关。”说着,他却装出滑稽的样子,举手行了个军礼。站着迟疑了一会子,微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说的那位孟秘书和杨艳华也认识吗?”李南泉道:“岂但是认识,她是孟秘书的得意门生。我原来也是不知道,是前两天老孟写了一封信来,让我关照关照她。我一个穷书生,有什么力量关照她呢。我正想给他回信,说是有一班副官捧她,请孟秘书放心。”刘副官“哦”了一声,立刻走了回来,两手乱摇着道:“来不得!来不得!我们和小杨是朋友罢了,说不上捧。”
  李南泉笑道:“其实是不要紧,自己的徒弟,还不愿意人家把她捧得红起来吗?就以我而论,杨艳华也是叫我做老师的,我就愿意有人把她捧得红起来。假如你老兄……”刘副官站定,先举着手行了个军礼,继而又抱着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不提了。”李南泉觉着说的话,已很可唬住他,也就敷衍了几句,把他送走。李南泉静坐在家里,想了一想,今天下午,乱七八糟地接触了不少事情,倒好像是作梦。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白天空袭,应该是告一段落。因为现在已接近了下弦,月亮须到八九点钟才起山,轰炸当有个间隔时间。也就安心坐在家里看书,直到太阳落山,才解除警报。躲警报的人,纷纷回了家。首先是那甄子明先生一手提着手杖,一手夹了烟卷在口里吸着,慢慢下了坡,渡过木桥,含着笑道:“究竟在乡下躲警报,比城里轻松得多。”于是站定在桥头上,将纸烟伸出去,弹了两弹灰。李南泉看他情形很是悠闲,这就迎了出去笑道:“今天大概可以无事,甄先生吃过饭,我们可以谈谈。”甄先生站在桥头上,昂头四望,点了头道:“据我的经验,像日本对重庆这样的空袭,百分之五十,是精神战作用。我在城里,一挂了红球,我就连吸纸烟的工夫都没有,立刻要预备进洞。同时,还有一个奇异的特征,就是要解大便。我这就联想到一件事。那上刑场的囚犯,有把裤子都拉脏了的,心理作用,不是一样吗?”
  他这个举例,虽是实情,却惹得在屋子里各家的男女,都随着笑了,吴春圃拿了芭蕉扇儿在屋檐下扇着,笑着摇摇头道:“这个比喻玩不得。那无疑说我们躲警报的人,谁也躲不了。”那甄太太正是慢腾腾地走到自己家门口,在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这就战战兢兢地回转头来道:“勿说格种闲话,阿要气数?”甄先生因他太太的反对也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太太早是带着孩子们回到屋子里了。她叫道:“南泉,你也进来帮着点儿,把屋子顺顺。”他走进屋子里来笑道:“顺什么?回头月亮起山了,我们又得跑。”李太太看了桌上那碟萝卜条问道:“你哪里弄来的这个?”李南泉笑道:“天大人情,奚太太送的。另外还有小半片咸鸭蛋呢。”李太太看那碟子后,果然还有半片咸鸭蛋,上面还盖着一张纸呢。她将那半片咸鸭蛋拿过来,掀开那张纸,正待向地上扔去。却看到那张纸上,很纤细的笔迹,写有四个黑字,看时,乃是“残月西沉”。同时,纸拿到手上,有点黏黏儿的,还可以嗅到一种香味,便笑道:“这是什么纸?”说着,将纸扬了起来。在这一扬之间,她就看到了那纸片上浅浅地有一道弯着的月形红印。她是个化妆的老研究家,看了这红印,就知道是个胭脂印,因道:“这是包糖果的纸,谁吃的?”李南泉笑道:“说起来是话长的。不过我可以简单报告一声,这东西来头很大,是方二小姐吃的巧克力糖,从马上扔下来的包糖纸。”李太太将糖纸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点点头。
  李太太道:“是方二小姐吃的糖果纸,那怎么会弄到奚太太手上,贴在这片鸭蛋上的呢?”李南泉笑道:“这个我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拾着两张,顺便塞在身上。”因在衣袋里掏出给太太看。其中一张,就印着更明显的胭脂半月印。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就把今天遇到方二小姐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李太太摇摇头笑道:“隔壁这位,她来这么一套,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写着‘残月西沉’这四个题字,我不大理解。这应该不是无意的。”说着她瞅了先生微微一笑。李南泉倒是会晤了太太的意思,不觉学了刘副官的样,先举手行个军礼,然后又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李太太也就很高兴地一笑,把话接过去,不再提到。黄昏未曾来到,先就解除了警报,这还是这几天所没有的事。躲警报回来的人,正加紧在做晚饭。奚太太却又来了。她这回却是直接找李太太谈话。在屋子门外就笑道:“李太太快预备做晚饭罢,月亮一起,敌机又该到了。”李太太迎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呢?”她昂着头笑道:“这就是杜黑主义。”李南泉在门外的溪桥上乘凉,老远就插言道:“奚太太真是了不得,空军知识也有,今天的空袭,怎么会是杜黑主义呢?”奚太太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当敌机飞出来的时候,那是没有月亮的时候,等它渡过一段黑夜的小小时间,月亮出来了,敌人在天空正看得清楚,就可以乱丢炸弹了。这手段最辣,让我们半路拦不上它。”
  李南泉笑道:“哦!杜黑主义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我略微知道这是一个名字的译音,虽是译音,却也成了个普通名词。杜是杜绝的杜,不是过渡的渡。”奚太太道:“不能够吧?木字旁的杜字,这杜黑两个字。怎么讲法呢?”李太太笑道:“奚太太,你别信他,他是个百分之百的书呆子,懂得什么军事学?”说着,端了把木椅子,放在走廊上,笑道:“奚太太,休息一会儿罢。”奚太太顺手一把将李太太手臂拉着,笑道:“老李,今晚上有夜袭的话,不要去躲洞子,我们坐着乘凉谈谈罢。”李太太道:“不行,我一听到半空里的飞机响声,腿就软了。再要是看到那雪亮的探照灯,在半空里射那虹似的大灯光,我的心都要跳出来,这个玩不得。”奚太太笑道:“那就算了罢。”说着,她扭身走了。李太太颇有点奇怪,就是这么一句话,值得她特地到这里来说吗?这个意念还不曾想完,奚太太又走回来了,笑道:“你看我也是那故事里面,会忘记了自己的人。我下午留了个瓷碟子在这里,我来拿回去。”她走到屋子门口,见屋子里的菜油灯,光小如豆,正是灯草烧尽了。她又一扭身道:“忙什么的,明天来拿罢。”这次走,算是她真正地走了。李太太料着她是有话说,而又不曾说出来。可是她既不说,也就不必追问她了。晚饭后月亮上升,倒是奚太太杜撰“渡黑主义”说对了,夜空里警报器呜呜地响,夜袭又来了。李先生在晚间不躲警报,但照例地还是护送妇孺入洞。
  家人进了防空洞,李先生是照常回家守门。这一夜的夜袭,又是连续不断。李南泉于飞机经过的时候,在屋后小山洞里躲过两次,此外是和甄子明先生长谈。到了夜深两点多钟,甄先生这久经洞中生活的人,坐在走廊上,不住地打哈欠。李南泉便劝甄先生回房睡觉,自己愿担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甄先生说了声劳驾,自进屋子去睡了。李南泉在走廊上坐坐,又到木桥上散散步。抬头看看天上,半轮儿月亮,已偏到屋脊的后面去。白天的暑气,这时算已退尽,半空里似乎飞着细微的露水,阵阵的凉气,浸润到身上和脸上,毫毛孔里都不免有冷气向肌肉里面侵袭。他昂着头看看半轮月外的天空,零落散布着星点。这就自言自语地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他还没有把这诗念到第三句呢,那邻居走廊上有人接嘴道:“这诗念得文不对题。我在唐诗上念过这诗的。”这又是奚太太的声音,便道:“还没有睡呢,月亮都偏西了。”奚太太道:“我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睡觉了,我不能不给他们巡更守夜。万一敌机临头了,我得把他们叫醒。”说着话,她走下了她家的走廊向这边屋子走来。李南泉虽是讨厌着她哕唆,但无法拒绝她走过来,只是木然地在木桥上站着。她走到了桥上,笑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临流赋诗?”李南泉踏两下桥板响,因道:“这下面并没有水。”奚太太道:“虽然没有水,但这总是桥。你这个意境就是临流赋诗的意境。你倒是心里很空洞,不受空袭的威胁。”
  李南泉对这位太太的行为,却是不大了解。这么夜深,她会有这个兴致找人来闲话。心里转了个念头,把话锋将她碰了回去罢。因点着头道:“奚太太,你的学问,确是渊博,不过线装书这一部分,你应该比我念得少。”奚太太笑道:“岂但是线装书,无论在哪一方面,我都拜你做老师的,你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来的?”李南泉笑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你猜这是谁作的诗?”奚太太低了头想了一想,笑道:“你不要骗我。诗是七个字一句,或五个字一句,哪里有四个字一句的诗?”李南泉笑道:“你没有念过((诗经》吗?《诗经》就是四个字一句。至少关关雎鸠,这一句诗,你一定……”奚太太笑道:“哦!对的对的。月明星稀,也是《诗经》上的吗?”李南泉笑道:“可是你说在唐诗上念过的。”奚太太又走近了一步,将手拍了他的肩膀道:“李先生,你怎么老是揭破我的短处?你难道对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李南泉将身子闪开了一闪,向她一点头笑道:“对不起,恕我太直率一点。不过朋友相处,讲个互相切磋。若是我有一得之长的话,我不告诉你,这是不对的。例如月明星稀,这是曹操的诗,比唐诗就远去了多了。不过在‘唐诗合解’上,是选了这一首诗进去的,你说在唐诗上念过,也不算错,《占唐诗合解》,向来人家是简称‘唐诗合解’的。但严格地说,却不能像你那样举例。”奚太太又逼近了一步,再拍着他的肩膀操着川语道:“对头!这个样子交朋友就要得,二天我跟你补习国文,要不要得?我猜,一定要得!”
  李南泉被她接连地拍了几次肩膀,这却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只好当着不受感触,很坦然地站在桥上,昂头望着天道:“奚太太,你夜不成寐,我想,你不光是替孩子们巡更守夜,也许你念着城里的奚敬平兄吧?”奚太太摆着头道:“我用不着替他发愁。他机关里的防空洞是重庆的超等建筑。就是一吨重的炸弹,也炸不了他那个洞子。”李南泉道:“那么,这样整个星期的轰炸,敬平兄可也曾顾虑到家里这个国难房子,是担受不起瓦片大一块弹片的?”奚太太道:“这是敬平唯一的短处,只要离开了家庭,就没有一点后顾之忧。这一事也应当由我来负责任。因为我什么都能做主,什么我都能担担子,他就很放心地去进行他的事业去了。不但如此,就是他的事业,也得我在家里遥为领导,要不然,他就会走错路线的。”李南泉道:“的确,你是一个可佩服的人。你对敬平兄是太忠实了。他对你大概也很忠实。”奚太太道:“他呀,谈不到忠实,只谈得到服从。在我眼面前,可以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就是请朋友吃馆子,也必须先通过我。李先生,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干涉得太严厉了。我正是怕交些酒肉朋友,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他是这样服从我惯了,倒也没有什么反抗,只是一层,他若是离开了我远一点就要作怪。”李南泉笑道:“哎呀,你好凶呀。就是和你交朋友都不敢不加以考虑了。”说着,故意借着这话,作个表演话剧的姿势,闪开去好几尺路,直走到木桥的尽头。这匆忙的步子,踏着木板桥的响声,可惊动了邻居甄先生。
  甄先生很匆忙地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是敌机来了吗?”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事,你安静去睡觉罢。不过有意加入谈话会的话,想奚太太一定很欢迎。”他如此说了,甄先生才看到桥头上还站有一位女人,他笑着弯了两弯腰道:“我还是睡觉罢。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说毕,转身就回去了。李南泉见甄先生并不加入谈话会,心里倒老大感着不安。立刻想到和奚太太在这里瞎扯。值此参横月落,空谷无人,这太不妥当。这就故意向天空四周看了看,自言自语地道:“三峡的雾,又该起来了。敌机还会继续来吗?我要到防空洞里看看孩子们去。”说着,很快地走上走廊,将房门锁住。再经过板桥上时,奚太太还在桥上站着,两手一伸,横拦着去路,低声道:“喂!不要走。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夜,有点害怕。”李南泉笑道:“奚大嫂,你是有魄力的女子,根本就没有躲过空袭,你还会怕鬼吗?”他说时,也推开她横拦着的手,闯过木板桥去了。走了十来步路,故意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半夜三更地哕哩哕嗦,越说越远。”回头看那木桥上,偏西的一钩月亮,撇下淡黄的光,照见山溪两岸,树木人家的影子,都模糊着,黑沉沉的。那木板桥上正仿佛有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子。心想,那自然还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猜不着她有什么苦闷,今在这十几小时都在半疯狂的状态中,只有远远地避开她。他有此意念,到了防空洞口,见大群人都在残月的微光里坐着,打听到自己家里人,全在洞子里席地睡觉,这就安心地坐在洞口石头上,等解除警报。  这一晚的夜袭,竟是和残月相始终。残月落下去了,解除警报的长声,也发出来了。他引着家里人,走向家去。那靠近山头的大半轮月亮,由白变成了金黄色,像半面铜盘,斜挂在天脚下。那月亮里放出来的金黄色淡光,正轻微地撒在这深谷里。山石树木人家,全模糊着不太清楚。在溪的东岸,有一片菜地,支着许多豇豆架子,这豆架和百十枝竹子相邻,在淡黄色的月光下,照着许多高高低低的青影。天已到将亮的时候,空气是既潮湿,又清凉。在人的皮肤触觉上,已是感到一阵轻微的压迫,再看到这些青隐隐的影子,心理上也有些清凉的滋味了。大家不成行伍地慢慢走着,李南泉依然是首先一个引导。他远远地看到那高低影子当中,更有个活动影子跑来跑去。虽然是大群人走着,这个深谷,月亮只照了半边山到底,一边是阴影面,一边是昏黄的光,凉空气之下,清幽幽的,这会给人一个幽暗荒凉的印象。这个活动的影子,在清暗的环境下,无声活动,很可以让人感到是妖异。李先生不免怔怔地站了一站,但他很快地就证明了,那是个人,那一定还是奚太太,因为在这几家邻居中,除了去躲防空洞的人,都睡觉了。她大概是有点半疯了,就不去睬她,直走到那丛竹子下,她出现了,身上已加了一件短大衣,手里攀住了一枝竹子,只是在空中摇撼着,就洒了李南泉一身水点。尤其是那竹叶子窣窣一阵响,不由得吓了一跳,耸着身子“哟”了一声。
  奚太太随着这一声“哟”,嘻嘻地笑了。她道:“李先生的胆子也太小了。竹叶子洒下来几个露水点子,何至于吓得这个样子。”李南泉站在路头上,不免瞪了她一眼。可是这曙色朦胧的时候,使一个眼色,奚太太怎能看到。她还笑道:“这是甘露呀!嘻嘻!”李太太是紧随在李先生后面的,却有点不能忍受,便笑道:“奚太太这样高兴,得着什么打胜仗的消息吗?”奚太太道:“我是乐天派,用这个手段对付敌人的疲劳轰炸,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李太太笑道:“还是你赏鉴残月西沉这段风景的作风吗?残月西沉,是带些鬼趣的。”她说到最后一句话,语调稍沉着一点。李先生颇觉太太这话带了很严重的讽刺,恐怕身受者难堪,便大声叫道:“钥匙落了,怎么办?”李太太道:“我这里还有一把。”这一问一答,把对付奚太太的目标就转移过去了。由防空洞回来的人,少不了有一套抹澡喝茶。整理由防空洞带回的包裹。把这些事做完,天色却已大亮了。趁着天气凉爽,妇孺都安眠去了,李南泉恐怕白天的空袭紧随着要来,就站在走廊茅檐下抬头看看四面天色。见白云展开棉絮团子,笼罩了四周的山头,颇有变天的希望。变天,这是躲空袭者的好消息。正想喊出:“要下雨了!”回头一看,奚太太手扶了一根竹枝,还站在那丛竹子下,便笑问道:“还没有回去么?”这一问,倒引出了意外的行动。她一笑,放了竹子,竹梢向空中一弹。她转身向大路走去。那和她的家是越走越远的,这可奇了。
  第十一章蟾宫折桂
  李南泉见这位太太扬着颈脖子,顺了人行大路,径直地走去。倒猜不到她是向哪里去。回头看看奚太太的屋子还敞着大门呢,本待叫她一声,转念想着,管她这闲事更不好,随她去罢。站在走廊上出了一会神,听家里的人,隔着夹壁,是一片鼾声。这正可以证明大大小小,全疲倦到了极点。自己端把椅子,拦了屋门坐着。这样有几点作用:可看守屋子,可以候警报声,也可以打番瞌睡。人是靠了椅子背坐定,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仿佛中是知道邻居们有人行动,但随着跑警报,在那天然洞里唱戏,和奚太太站在木板桥上夜话的事情,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过去。觉得自己一阵颤动,像是沉在冷水塘里,吓得赶快身子向上一挣扎,睁眼看时,椅子背倒在窗户木台上,扶好了椅子,索性伸长了腿,仰着睡了。不到一会儿,这身子又沉在水塘里了,不但是身上冰凉,连头发都是冰阴阴的。这不是水塘,是海滩,那大风浪正倒卷着人的身体,向礁石上猛扑了去。赶快睁开眼睛,见溪对岸那丛竹子,被大风刮着,几乎要扑倒在地面上。身上的衣襟,被风卷动着,肌肉都露出来了。风里夹着豆大的雨点,吹进了走廊,打在干地上,噗噗作响。就是自己的衣服上,也很沾染了些雨点。站起来出了出神,却听到隔壁吴春圃先生在屋子里叫道:“好了,老天爷来解围了。”
  在日睛夜月的情形下,让敌人进行轰炸了一天又一天之久,除了望天变,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可减少这空袭威胁的。这时吴先生喊着一声天变,引起了很多人跑出屋子来看。李南泉也是如此,觉得在走廊上看到的,还是不够,又走到溪桥上,抬头四周观望一番。看到云阵每每结成很大的一块,就在天峰飞跑。尤其是由溪口望出去,在远隔两三里的大山头上,已让灰色的云笼罩得天地连在一处。溪岸上的那丛竹子,窣窣的一阵响,让谷风吹着卷了过去。同时,那云层里的雨点,就像撒豆子似的,稀疏地撒上一遍。雨点里的凉风,吹过这条长谷,让人身上毛发都感到凉飕飕的。这就一拍手,自言自语地道:“不管好歹,放头去睡罢。”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上,张开胡子嘴,打了个哈欠,笑道:“睡罢。不花钱的享受,可别放弃了。俺今天不吃午饭,至少睡他十小时。”说着,他又是个呵欠。这呵欠是个急性传染病,在廊子这头站着擦脸的甄先生,弯着在盆里洗脸的甄太太,连接着打呵欠。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李南泉摇摇头笑道:“甚矣,吾倦也。”他又打了两个呵欠。果然的,他进屋去,就倒在床上。正是老天凑趣,突然哗啦啦一阵急雨,倾盆似的倒将下来。没经受过长期空袭的人,不知道这趣味。大雨声比什么催眠曲都有效力,人早是朦胧着失去了知觉。
  他一觉醒来,首先让他还从容不迫的,就是窗户外的茅草屋檐,还在滴滴答答流着水柱。这尽可像冬天贪恋着被窝里的温暖一样,继续地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几分钟,隔着玻璃窗向外看去,树丛子里,飞起一堆堆白絮似的云块,这更证明着是个阴雨连绵的气候。减少了疲劳,恢复了健康的太太们,在屋檐下,已是隔了两下的山溪对话。“好凉快天啦,来呀,十二圈呀。”李南泉起了床,也是首先到门外看看雨色,在屋子里,就可以看到对门的山头,让阴雨封锁了一半。半空里细雨如烟中,牵着一条条的稀疏雨绳。屋外的山溪,已流着山洪,哗啦啦的,水溅着溪床里面的石头,翻出白色的浪花。这一切形象,也未尝不可供山居者的赏鉴。他站在走廊上,反背了两手,只管张望着。正在出神,肩上却披上了一件衣服,太太在不通知之下,将一件蓝布长衫送来加凉了。她站在身后笑道:“你实在该轻松轻松。过去是太紧张了。你先去洗洗脸,我给你泡好一壶茶,大概还有一盒好香烟,你可以躺在布睡椅上,随便拿本书看看。”李南泉穿上长衫,笑道:“谢谢。睡是睡够了,可是我还……”李太太笑道:“还有,我已经给你红烧了一碗牛肉,立刻下面给你吃。大家太辛苦了,乐一天是一天,你今天好好休息这半日。”李南泉笑道:“既是大家太辛苦了,你虽不必休息,也可以找点娱乐。什么时候了,我还没有看表。马上动手,十二圈还来得及吗?”李太太还没有答话,甄太太屋里,有个女客的笑声,那正是冒雨来邀角的下江太太。
  下江太太随了这笑声,也就走出来了。她抓着李太太的手,连连拍了她几下肩膀,笑道:“老李,你真有一手,三言两语,加上点儿电影镜头的小动作,你就把李先生降服了。”甄太太虽是过了时代的人,看到她们逗趣,这也就在旁边插嘴道:“这话只好摆勒肚皮里面格。一说出来末,李先生晓得哉,下转末,格些作作,就勿灵哉!”她这么一说,又是一口的苏白,引得大家都笑了。李南泉笑道:“中国人真有弹性,疲劳轰炸一经停止,大家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下江太太道:“李先生,你想,若是这样的阴雨天,我们还不找点乐趣,岂不是错过好机会吗?今天晚上,大概杨艳华又是全本《玉堂春》罢?”李南泉笑道:“你们打牌,这和玉堂春有什么关系?”下江太太笑道:“那就凭你想罢。”说着,她已把靠在墙壁上的一把雨伞撑起。笑道:“老李,打铁趁热,走罢。”说着,左手撑伞,右手就来扯人。李太太笑道:“你忙什么?我还得给煮牛肉面呢。”下江太太始终把她一只手拉着,笑道:“这就够瞧多半天了,用不着你恭维,你家女佣人干什么的?”下江太太那口蓝青官话,“瞧”字“什”字,全念成舌尖音,“半”字念成“本”字,全不够俏皮。李南泉哈哈大笑。李太太也就真趁他这份儿高兴,点着头笑道:“我走了。不用等我吃晚饭。”就和下江太太抱着肩膀,共同躲在伞下,冒着雨走了。李南泉望着两位太太,在雨丝里斜撑着伞走过了溪边大路,也笑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邻居听着,都笑了。连那位正正经经地甄先生也笑了。
  这场雨,真是添了人的兴致不少,老老少少,全是喜色。而四川的天气,恰又是不可测的,一晴可以两三个星期,一雨也可以两三个星期。原来是大家望雨不到,现在雨到了却是继续地下,偶然停止几小时,随后又下了。这样半个月,没有整个的晴天,虽是住家的人,睁开眼来,就看到云雨满天,景象阴惨惨的,可是个人的心理,却十分的轻松。李南泉除了上课之外,穿上一件蓝布大褂,赤脚踏着拖鞋,搬一张川式的叉脚布面睡椅,躺在走廊檐下看书。也是两月来心里最安适的一天。正捧着书看得出神,却有人叫道:“李先生,兴致很佳吧?这两个星期很轻松,作了多少诗?”他放下书,回头看时,那位石正山夫人,并没有撑伞,在如烟的细雨里面,斜头走上了木桥,便笑道:“石太太,你不怕受感冒吗?衣服打湿了。”石太太走上了屋廊,牵着她身上那件蓝中带白的布长衫,笑道:“你看,这胸襟上,绽了两个大补丁,这根本不值得爱惜的衣服。”李南泉道:“多日未见,石太太出门去打抱不平的事,告一段落了没有?”石太太脸上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样子,两道眉毛尖向外一伸,然后右手捏着拳头,伸出了大拇指,接连着将手摇了几下,笑道:“那不是吹,我石太太出马料理的事,决不许他不成功。假使我没有替人家解决问题的把握,那我也就不必这样老远地跑了去了。一切大告成功。妇女界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多事的人,男子们更是无恶不作了。”李南泉笑道:“好厉害的话。所谓男子们,区区也包括在内吗?”
  石太太倒没想到人家反问得这样厉害,站着怔怔地望了他一下,强笑着道:“这话很难解释。回头我们详细地谈。我现在要去找奚太太说话。”说着,她抬手向隔壁屋子的走廊招了两下,笑道:“在家里做什么啦?我们今天要详细地谈谈。”李南泉看时,正是奚太太拿了一本英文杂志在手上,由她家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在杂志上,只是四处了望。李先生看到她,不免带笑向她点了点头。但她一脸气忿的颜色,并不说话,人家这里打招呼,她只当是没有看到。李先生忽然醒悟了。必然是那天天将亮的时候,看见了她一人顺了大路走去,没有予以理会之故。自己微笑着,也装着不介意。那石太太远远看到她手上拿着英文杂志,就知道她用意所在,大声笑道:“奚太太是越来越博学多闻了。在家里看英文。这个我一点不行,全都交回给老师去了。”她也大声笑道:“我哪有工夫看英文书。在家庭杂志里,找点材料罢了。那边白鹤新村里,有个妇女座谈会,邀我去参加,真是出于不得已,你去不去?”她说着,又把那杂志举了一下,笑道:“这里面东西不少。”说到这里时,正好甄先生也站在这边走廊上,她笑问道:“甄先生,你的英文是登峰造极的,你说美国新到的哪种杂志最好?”甄先生道:“自到后方,外国杂志,我是少见得很。”奚太太道:“那末,我借给你看罢。”说着,交给她一个男孩子送了过来。李南泉在一旁看到书的封面,暗叫一声“糟糕”,原来是一家服装公司的样本。
  甄先生是个长者,将那样本看了看,没作声,就带回屋子去了。李南泉觉得这是很够写入《儒林外史》的材料,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只管发着微笑。奚太太忽然在那边叫道:“李先生,什么事情,这样得意,你只管笑。”李南泉一时交待不出来为什么要发笑,只是对她还是笑。奚太太见他老笑着,以为他又发生好感了,便笑道:“李先生。你在家里闷坐了半个月,心里头很难受吧?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白鹤新村的桂花开了。你若没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去赏赏桂花。”李南泉笑道:“大概奚太太兴致甚浓,就冒雨去赏过桂花。”奚太太笑道:“那也不光是你们先生有诗意,我们照样有灵感,照样也有诗意呀。”李南泉还是逗她说几句。石太太可向前拉着她的手道:“我特意找你商量事情,你又发了诗兴了。”奚太太一扬脖子道:“怎么样?我不能谈诗吗?若说旧诗,上下五千年,我全行。”石太太道:“你会作?”奚太太道:“我全能念。新诗我会作,五分钟作一首诗,没有问题。”石太太笑道:“别论诗了,我们谈正式问题罢。”说着,她用力将奚太太拉进去了。李南泉想到这位太太过去的事,自己颇有些后悔,就事论事,是给予她太难堪了。她今日虽绷着脸子,到了后来,她还是笑嘻嘻的相对,实在应当找个机会给她表示歉意。他怔怔地出了一会神,还站在走廊上望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奚太太又送着石太太走出来了。李南泉回味着刚才的事情,又向她笑了一笑。
  石太太虽是走着,也发觉了李南泉只管微笑,因站住了问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吗?”奚太太道:“他笑我们和女朋友打抱不平,在雨里跑来跑去。”石太太笑道:“李先生不了解新时代的女人。”她说着,依然冒雨走了。她这是一句无意的话,这倒让李先生生了一点感想。觉得这二位太太,是新式妇女中另一典型,确乎有人不能了解之处。她不是说白鹤村一个妇女座谈会吗?这个会,虽不是男子可以参加的。但是在那条路上走走,看看这些妇女是怎么个行为,也许不少戏剧材料。他生了这个意思,便含笑走回屋去,在桌上摊开笔墨来,写了三个大字“雨淋铃”,就根据了这奚、石两位太太的影子,作为剧本的主角,在纸上拟了一个故事的草稿,只写了四五行。那奚太太又在窗外张望了一下,笑道:“写文章?”李南泉将手一按纸,问道:“有何见教?”她索性扶了窗棂,向里面桌子上看着,笑道:“我已经看到了,‘雨淋铃’。这题目很漂亮,好像在哪里见过。”李南泉又觉得无法和她谦逊了,又问了一句:“有何见教?”奚太太道:“那个装咸萝卜的碟子,我还没有收回去呢。我是怡红院里的丫头,到潇湘馆来收碟子的。”李南泉笑道:“那末,我是林黛玉?林姑娘九泉有知,又是一场痛哭。你又何必气她?”说着,立刻起身到厨房里去,将那碟子取来,双手捧着,送交给她,还一鞠躬道着“谢谢”。奚太太道:“你有点受宠若惊吗?你看,这一丛竹子,一湾流水,就是一个潇湘馆的环境。而且,你又……”
  李南泉笑道:“不用而且,我承认我是,等我把这段草稿子打起来,我泡一壶好茶,再请你到潇湘馆畅谈。”他这样说着。隔壁邻居家里有了笑声。奚太太实在无话可说了,只好板着脸收了碟子回去。但是这么一来,更让李先生感到歉然。自这天起,她又不向李先生打招呼了。继续着又下了两天小雨。李南泉那篇《雨淋铃》故事已经写完,并且将剧本写了一幕。但到了第二幕,就有许多材料不充分,只好搁笔了。第三天是小晴,第四天是大晴,隔了窗户,就看到奚太太穿了盛装,撑着一把纸伞,从大路上过去了。这就想着,必是她说的那个妇女座谈会今天要开会,顺了这个路线,倒可以找点材料。但这个窃窥妇女行为的举动,究竟是怕太太所不能谅解。便说是去看桂花,顺便也可以摘些回来。李太太微笑着,并没有置可否。四川的天气,只要一出太阳,立刻热起来。李南泉只穿了短衣服,将那件防空蓝布长衫作一个卷儿夹在腋下。为了预备拿桂花回来,没有撑伞,只找了一顶旧草帽子戴着。那身短衣服又有七成旧,远看去,也就是个乡下小贩子。这也是习惯,自在地走着,并没有什么顾忌。由这里向白鹤新村走去,要穿过一道高峰夹峙的深谷。这深谷里面一道流水潺潺的深河,两岸的森林,阴森森的,由河边一直长到山峰顶上去。风景十分幽静。但这里有一件煞风景的事情,就是边山峰下,有一道石坡路。盘旋着直通到山顶上,那就是方完长公馆了,行人在这里走’是常常遇到干涉的。
  李南泉明知如此,但方公馆门口,来过多次,也并没有加以介意。这时,久雨过后,山河里的水满满的,乱石河床上,划出了万道奔流。波浪滚滚,撞到大石块上哗哗作响。这山河又在两面青山下夹峙着,水声发出了似有如无的回音。同时,风由上面谷口吹来,穿过这个长峡,两山上的松树,全发出了松涛,和下面的河流相应。人走到这里,对这大自然的音乐,实在会在心灵上印下一个美妙的影子,李南泉忘其所以的,顺了山坡的石坡路走。但觉得山峡里几阵清风,吹到身上脸上,一阵凉气,沁人心脾。看到两棵大松树下,有一条光滑的石凳,就随便地坐在上面。这里正对着河里一段狂泻的奔流,像千百条银蛇翻滚,很是有趣。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坐在这里,快滚!”他回头看时,是方公馆带枪的一位卫士,便也瞪了眼道:“大路上人人可走,我是什么人,你管得着吗?怎么开口就伤人。”那卫士听他说话不是本地音,而且态度自然,料想自己有点错误,但他喝出来了,不能收回去,依然手扶了枪,板着脸道:“这是方公馆,你不知道吗?这里不许你坐。”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不许我坐?连这洋楼在内,全是民脂民膏盖起来的,我是老百姓,我就出过钱。我不去逛逛公馆,已是客气,这里坐坐何妨?你不要以为老百姓全是唬得住的,也有人不含糊。”说着,他坐着动也不动。那卫士可被他的话弄僵了。同时,也就看到石板上还有一件卷的蓝布大褂。这地方有一个大学,又有好几个中学,蓝布大褂,就是教授、教员的标志,这种人完长是容忍他们一二分的。
  这个人斯斯文文的,又有蓝布大褂,决不怕带枪的卫士,那决计是个穷教授之流。卫士虽自恃来头大,但对于这类人,却不能不有一点顾忌。不过既喊出了口要他走,而他又坐着丝毫不动,面子上太下不来。便扶了枪瞪着眼道:“要得,你坐着不动就是,我去找人来。”他身上带有哨子,放到嘴里“呼嘿嘿”一吹,这就看到山峰坡子上,有五六个人跑着步子下来。其中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李南泉一看,心想,好,把我当强盗看待,要逮捕我了。闲着无事,找他一件公案发生也有趣。于是抬起一条腿来,半蹲了,将两手抱了腿。那群人一会儿工夫,就跑下山了,这卫士迎上前去,抢着报告了一番。有人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在太岁头上动土!”说过了,那些人跑过来了。接着有个人哈哈大笑道:“李先生,和他们卫士开什么玩笑?你来我家径直上山去就是。何必在这里坐着?”这顶头第一个说话的,正是刘副官。李南泉笑道:“我并非来找你,我是到白鹤新村去,路过此地,看到路边有石凳,顺便坐着歇歇腿,不想,这就怒恼了贵公馆的卫士,他要轰我走。我这并不冒犯什么,因之他轰我走,我并不走。”那些跟着跑下山的人,看到来人和刘副官十分熟,也只有站着微笑。原来的那位卫士,看到这事情不妙,只有把枪夹在腋下,悄悄走了。刘副官陪了笑,点着头道:“对不住,对不住,他们是无知识的人,你不要见怪。可是你也不好。这年头只重衣衫不重人,谁让你吊儿郎当的,穿得这么寒酸样子?”李南泉道:“我倒想穿好的,可是你们完长,不配给我的布。”
  刘副官怕他再发牢骚,因点点头笑道:“上山去喝口茶,我陪你一路走,你不是去摘桂花吗?我也去。”李南泉抬头看了看山顶上那幢立体式的洋楼,在那山顶松树林里,伸出小半截,正像撑着顶上的那片青天,便摇摇头笑道:“算了,我不练这分腿劲。”刘副官道:“那末,我立刻陪你去。我们已经有几位同事去了。这就走罢!”他挽了李南泉一只手臂就走。那意思,是避免那些卫士们继续僵下去。李南泉很了解他的意思,自也无须坚持着和那些卫士们计较,顺着松树林子里的山坡,说着闲话走去。翻过这个大峡,眼前豁然,四面山峰包围着一大片平原。这平原上橘柚成林,鸡犬相逢,就是桃花源那末个环境。四川盆地,这种环境,可以说随处皆是。由重庆躲避空袭下乡的人,总是利用这环境的。这平原上东部一条小石板路,在水田中间,屈曲的前进,那是赶市集的古路。西部一条宽坦的沙子路,颇有公路的雏形,却是一条直线地伸入对面小山口。那小山上树木葱郁,有那砖瓦老房子的墙头屋脊,在绿树丛里隐隐透露出来。刘、李二人就是顺了这条宽路走。四川季节早,大路两旁的稻田,穗子全数长黄了。那稻秆被谷穗子压着,都是歪倒在一边的。有些稻田里放着打稻的拌桶,三四个农人,站在水里面打稻。李南泉道:“今年的年成又不错。我们全靠的是四川这点粮食,若是赶上荒年,那就完了。所幸这几年来,年年收成都好。真是中国有必亡之理,却无必亡之数。”
  刘副官道:“这话怎么讲?”李南泉笑道:“中国在我们这群人手上,早就该亡国。可是运气好,亡不了。这运气好里面而又运气最好的人,当然是完长、部长之流。”刘副官听了他这话,没有敢作声。两人默然顺了这条路走,已遇到好几批人,带了小枝的桂花,笑嘻嘻地走来。同时,也就觉得有一阵很浓的香味,在半空飘了过来。再走近一点,果然可以看到那青郁郁的绿树林中,闪出一点昏黄的影子。李南泉道:“你看,这里一堆小山峰,上面长了这许多桂树,这正是合了古文上那句话,小山丛桂。这里若是有一口清水池塘,这风景就更美了。”说到这里,正面来了两个青年,像是学生的样子。因笑道:“去折桂花吗?这两天让人折得太多了,学校里已出了布告,不许再折了。”李南泉道:“不许折,我们自然不折。”刘副官道:“不要信他,为什么不能折?这又不是什么私人的东西可以专利的。公家的东西,大家可以享受。”他不说也罢,说了倒是加紧了步子走。李南泉跟着他走,进了那小山口走着去,那里正是两重楼高的小石山,包围着这山,全是常绿树,除了桂花,就是橘柚。那桂树大小不一,有两棵老的,高出许多常绿树上去。尤其是这小山坡上下,长了些大小水成岩的石块,配着这些桂树,很有点诗意。李南泉顺了路向山坡子走着,早觉得周身上下,全为香气所笼罩。刘副官站在身后,就吓了一声。接着道:“果然,不许折桂花。这是对着我们方公馆来的。”说着将手一指。李南泉看时,在树林子里,树立了一块带柄的白木牌子,上面写着大字:禁止攀折花木,如违严重处罚。下面写明了大学办事处的官衔。
  刘副官道:“在我们这里,哪个敢处罚我们?反了!”李南泉笑道:“老兄,你这叫多疑。人家立的这牌告,是指着到这里看花折花的而言,你不折他的花,他就说不着你。”刘副官道:“你不明白这事的内容,因为这两天,我们公馆里天天有人来折桂花,我们被骂的嫌疑很大,以前,这里是没有这块布告牌子的。”正说到这里,树林子里有人笑道:“老刘,你也看了生气,我就觉得这块牌子是对着我们发的。彼此邻居,每天来折几枝桂花,什么了不起,还要这样大惊小怪地端出官牌子来。”看时,正是那位比刘副官更蛮横的黄副官,穿着短裤衩和短袖汗衫,正向一株大桂树昂头四望,打着上面桂花的主意。刘副官抢上前两步,笑道:“管他妈,我们折我们的。你上树去,折下来丢给我。”黄副官笑着,立刻就爬上树去,李南泉还站在那木牌之下,心里兀自想着,人家既是这样公然树立公告牌,偏又公然去折人家的花,若是让人家看到,那却是怪不方便的。因之远远地站着,离开那几棵桂花树。在这小山侧面,是一片平地,四周被绿树环绕着,那一片平地,被绿树罩得绿阴阴的。在平地里面一带泥鳅瓦脊,白粉墙的高大民房,敞着八字门楼,向这小山开着。那八字门楼旁边,正挂着一方直匾,上面写着某某大学研究院。那里就很端正地站有一个校警,直了脖子,正对了这里望着。李南泉想,知趣一点,还是走开罢。这桂花决不容人家乱折的。
  他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校警,已是大声喝起来了。他大声道:“什么人?不许折花!”黄、刘两位副官只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一个在树上折,一个在地下接。那校警似乎有点不能忍耐,夹了一支枪,慢慢移着步子走过来,问道:“朗个的?叫不要折花,还是要折花。”刘副官大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老爷是谁?老爷要折花,就折花,你管得着吗?滚你的蛋罢。”那校警也就看出这二位的来头了,大概是方公馆的副官之流。夹了枪站着,只是发呆。心想不干涉,面子上下不来;硬去干涉,可能落一个更不好看。就在这时,有几位研究生,正走出校门来,在野地里散步。看到校警夹了步枪呆站着,昂了头只管看着前面那小山上的桂花树,这就都随着这方向看去。一个学生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大折桂花?”校警道:“晓得是啥子人!叫他不要折花,他还撅人,叫我滚开。”几个学生听了,一齐怒火上升,同奔到小山脚下来,叫道:“什么人?不许折花!”刘副官见一阵跑来六七个学生,自己是个弱势,倒不好过于强硬,便道:“什么人?我们是方完长公馆的副官。”一个学生道:“完长公馆的人更要守法了。这里不是竖着牌子,不许攀折花木吗?”黄副官正折了一枝最大的,由树上下来,便道:“我们二小姐叫我们来折几枝花去插瓶子,什么了不起的事,大惊小怪,慢说折几枝桂花,就是要你们这学校用用,叫你们搬家,你们也不能不搬。”其中一位高个儿学生,便挺身而出,瞪着眼道:“什么二小姐?三小姐?狗屁小姐。我们不作兴这一套。你把花放下,若不然,你休想走。看是你让学校搬家,还是学校让你搬家。”
  说着话时,七八个学生,全拥上了前。李南泉看这样子,非打架了不可,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于是走向前,在这群学生中间站着,笑着摇手道:“小事一件,不要为这个伤了和气。插瓶花,不过是一种欣赏品,不折就不折罢。”黄副官道:“李先生,你不必管,花折了,看他们把我怎么样?什么大风大浪我们全经过,不信在这白鹤新村的阳沟里会翻了船。”他说着话时,挺直了腰,横瞪了两只眼睛。那个高个儿学生,恰是不肯让步,他将肩膀一横,斜了身子挤向前来,喝道:“好,我们这里是阳沟,我看哪个能把这桂花拿着走!”他说着话时,两手也是叉住了腰身。学生当中,有这么一位敢作敢为的,其余的都随着壮起胆来,挤了向前,个个直眉瞪眼,像要动手夺花的样子,刘副官对这些学生看看,见他们后面,学生又在陆续地来,就以眼前所看到的而论,恐怕已在二十人以上。于是将黄副官手上一大枝桂花夺了过来,和在自己手上原来拿的花,合并在一处,然后举起来,向山地上一扔,板着脸道:“什么了不起?明天我们派人下乡去,挑他几担桂花来,老黄,我们走罢。”说着,拉了黄副官的手臂就走。黄副官看这情形,绝对是寡不敌众。若和这些学生僵持下去,一定要吃眼前亏,借了刘副官这一拉,踉跄着步子,跟了他走去。那几个学生虽还站在一堆,怒目而视,可是李南泉还站在他们面前,不住向他们使眼色。同时,将右手垂直了在腿边,伸开了五指,连连对着他们摇了几下。
  学生里面,有几个认得李南泉的,见他这样拦阻,也感到方公馆这些副官不是好惹的。一个精明一点的学生,向他点头道:“李先生,你看他们这些人。蛮横得还有丝毫公德心吗?”李南泉笑道:“折两枝桂花去插花瓶,这在他们,实在是很稀松的事。我劝各位以后还是少和他们正面冲突为妙。”那位高个儿学生笑道:“我们也知道犯不上和他们计较。无奈他们说话那气焰逼人,实在教人容纳不住。李先生,你怎么会和这种人认识的?”这句问话,倒问得他感到三分惭愧,便笑道:“我们这穷措大,有什么架子不成,谁和我交朋友都成。他和我住在一个村子里。”那学生把地面上桂花捡起一大枝来,交给他道:“李先生带回去插花瓶罢。”李南泉道:“那就不对了。纵然是人家折下来的,与我无干,但我拿了去,是人家犯禁,我实受其惠。这还罢了,是道德问题。我回家,一定要路过方公馆的。若让他们看到了,他们会来反问各位,何以让我折了花去?那是给各位一种麻烦。不过你先生的盛意,我是心领的。”那学生见李南泉说得很有情理,也很是感动,就给了他一张名片。他看到,上面印着大学研究生的头衔,名叫陈鲤门。同时想起,在报纸上看到有几次专栏文字,署的是这个姓名,这倒是个真读书种子,就站在桂花香里和他闲谈了一阵,然后告辞回去。为了这么一回小风波,也就无意再去打听妇女座谈会会员的行为了。由这平原走进了峡口,心里倒若有所失,不免步子走得慢些。迎面却见一大群人走来,其中还有两个穿制服背步枪的。
  这群人首先一个,就是黄副官。不知他在哪里找到一柄玩把式的带鞘大刀。他背了在肩上。刀柄上挂着红绿布坠子呢,临风只是摆荡。只看这一点,就表示着这群人得意极了,李南泉明知他们起意不善,但料着说明了劝阻不得,倒是装了不知道为妙,只是向黄副官点了一点头,还是走自己的路。这群人约莫有十二三位,刘副官仿佛是位压阵将军,却跟随在最后面。他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抬了两抬,笑道:“李先生,别回去,看我们这一台武戏去。”李南泉笑道:“我说算了罢。那都是些穷学生,和他们计较些什么?”刘副官道:“穷学生怎么样?我们不含糊这些,老实说,我们这次去,要把那些桂花都给他砍了。”李南泉笑道:“树又没得罪你,那何必,那何必!”他虽是这样劝着,那刘副官听说,并不怎样介意,径自走着。李南泉站在路边对着这群人的后影,呆望了一阵,也只有摇摇头自行走去。那黄副官肩上背了那柄大刀,后面紧跟着两位带步枪的卫士,他得意极了,挺着胸脯子朝前走。他心想,这一下子,总可以威风凛凛地把刚才那面子挣回来了。不久,到了那小山丛桂之处,远远地先让他吃一惊。早见那桂树荫下站着一大群人。随便估计着,总也有五六十个。而且这些人全是全青制服的,可想都是学生,心想,怪呀!我们回去找了人就来,决不会有人走漏消息,怎么他们就事先有了准备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要是去抢着折桂花的话,那必是一场大风潮。还未必能占便宜。可是浩浩荡荡地来了,悄悄地回去,面子又更是难看。
  他虽是这样踌躇着,可是紧跟在后面的弟兄们,却都得意洋洋地走着,以为可以出回风头。哪里知道黄副官有了尴尬的情形?他情不自禁地拖慢了步子,走近了那群学生。但那群学生都是背朝着山外,面朝着山里的。虽然这里有人带着真刀真枪前来,他们并没有加以理会。黄副官这有点省悟,这里群集了大批的人,倒并不是准备打架的。于是昂了头看去,见学生面对着的所在,有一块高草坡。草坡上站着一个穿西服的瘦子。那人头上梳着花白的西式分发,尖削着两腮,虽不是营养不够的人,可是看出心计上的支出太多,依然免不了几分憔悴。因之他虽站着,他的脊梁是微微弯着的。黄副官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老远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很有名的申部长。申部长虽比方完长矮去一级,可是在政治上的势力,并不下于方完长。而且这学校很和他有关,他站在那里,分明是召集学生训话,不但是不许可在这时候去砍桂花,就是再走近两步,也有搅乱会场的嫌疑。立刻站住了脚,两手平伸开,拦住大家前进,低声道:“申部长在这里。”那在后面的刘副官,对申部长认得更熟,也低声道:“大家就站在这里罢,不能再向前了。”这些又是在权贵人家混饭吃的,“申部长”三字,也早是如雷贯耳。一听前后两位副官报告,就知道形势有了大大的转变,无论如何,上前不得。不约而同地,全站住了,他们不上前,恰是申部长把他们看得很清楚。
  那申部长用着蓝青官话,正在对这群学生,作露天演讲,看到了方家家兵家将,排队向前,便将手一指,向站在旁边的学校职员问道:“这是干什么的?”职员看了看,却答复不出来。这些学生们,早就看到了,有一个人报告道:“这是方完长家里的人,大概是预备来折桂花的。”申部长微笑道:“来折桂花的?桂花长在学校门口,可以说是和你们读书种子能够配合。科举时代,举子们考试得中,叫着‘蟾宫折桂’,那只是用用毛锥子而已。科举废了,时代变了,于今折桂花不用那东西了,耍枪,嘿嘿。”他勉强发出了笑声,调门又很低,于是将“哈哈”变成了“嘿嘿”。他接着道:“不过就各位而言,还是七分用笔三分用枪的好。否则,我这考官固然考不了你们,你们就是蟾宫折桂了,恐怕和来人一样,干的不是你们本行。”有些学生,颇觉得他这话别有用意,哄然地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每个人的声音虽是不大,但积着许多人的小笑声,也就变成了一种很大的声浪。黄副官听到这笑声,回头向刘副官看看;刘副官却比他更机灵,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又将嘴向旁边一努。黄副官会意,立刻掉转身向旁边小路上走。跟着他走的人,也知道这前面山坡上,是一位不可惹的人,就无须再打招呼,都跟了他走去,一直走过半里多地,踏上了那石板面的人行古道,走回方公馆去。走进了峡口,黄副官看看这队家兵家将之外,并无他人,就顿了一顿脚道:“真是不凑巧,遇到了这个姓申的。老刘,我们算吃亏了。”
  刘副官道:“吃亏就吃亏罢,反正姓申的不能永远在这里守着。我们只要逮着一个机会,就让那几个毛头小伙子认得我们。”黄副官笑道:“你有什么法子呢?”老刘摇了两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早说了就不灵了。”那黄副官半信半疑,也就不提了。他们到了方公馆,正好方二小姐在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散步,看到一群人由山峡里面走了回来,便一直迎下山来。黄、刘二人丢开了那班队伍,赶快顺着山坡跑上来。见着了二小姐,喘着气向路头上分开,在宽敞的石头坡上一边站着一个。二小姐今天是半男装打扮,下面白皮鞋,穿着长脚白哔叽西服裤子,拦腰来了根紫色皮带,裤腰套着的是件翠蓝色的短袖子翻领衬衫,手里拿了根紫藤手杖,在石板坡四面敲着东西走下来。见到刘、黄二人,站定了脚跟,望了一望道:“你们由哪里来?”刘副官垂了两手,笔挺地站着,眼光直视了二小姐,低声答道:“昨天不是在白鹤新村折桂花没有折到吗?今天我们特意多带些人去,非折来几枝桂花不可。不想事不凑巧,偏偏申部长就在那桂树林子里演说。整大群的学生将他围着,我们不敢过去。”二小姐道:“这可怪了。申部长到他们学校里来训话,自然有讲堂、有礼堂演说,怎么会跑到山上去,在桂树林子下面去演说呢?”黄副官插嘴道:“那当然是那些学生用的诡计。准是他们料着我们今天会去折花,所以就请申部长到桂花下面去演说。”二小姐道:“申部长?天部长又怎么样?这是我们公馆附近的事,他管不着,是哪个学生弄的诡计?明天给我揪了来。”
  她随便说过这句话,又对刘、黄二人各瞪了一眼,将手杖把石坡两旁的松树枝刷刷地敲打了几下。自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刘、黄二人也不知二小姐是怒是喜,呆站了一会,各自回屋子里去。他们的副官室,在大楼一进门的两旁,开了窗子,面对了隔岸的一排高山。那远近郁郁青青的松树林子,映在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阴暗的,但空气自然是凉爽。刘副官在他面窗的一张木架床上倒下,将脚架在床栏杆上,因道:“唉!这在家里躺着,多么舒服。平白无事地去折什么桂花,弄得里外碰壁。”黄副官也是无趣,跟着走进他屋子来。两手插在裤子袋里,来回地走着,顿了脚道:“我绝不能干休!”刘副官道:“算了罢。人家学生多,咱们不是对手。我们虽然吃蹩,外面并没有人知道,若是把事情传扬出去了,面子会弄得越来越不好看。我算跟着你摔了一个跟头就是。”黄副官道:“那几个小子我认得他,他们别遇着我。遇着我,我要给他一点好看。”刘副官也没说什么,哈哈大笑一阵。他这么一来,给予黄副官的刺激就大了。他走到临窗的桌子边,捏了拳头,将桌子一捶道:“此仇不报,非君子也。”刘副官以为他是发牢骚,并没有问其所以然,还是继续笑着。黄副官两手插在裤衩子袋里,来回走着。最后也就走出屋子去了。四川的天气晴了就一直晴下去,次日依然是个大晴天。上午九点多钟,就来了警报。黄副官这就有了办法了。穿上了一套灰色制服,背起一支步枪,带了几名弟兄,就出了方公馆,顺着山峡向白鹤新村走去。
  他们走到山脚下路边上,卫士笑道:“嗬!黄副官今天亲自去当防护团,防哨?”黄副官道:“中国人太不爱国,随处都有汉奸活动,我们得随处留心。前几天敌人疲劳轰炸的时候,这山头上就有人放信号枪;今天我们得留神一点。不逮着汉奸便罢,逮着了汉奸,我得活活咬下他两口肉来。”他说着话,横了眼睛走路,十分得意,好像他就捉到了放信号枪的汉奸,亲自在这里审问似的。跟随着他的几名兄弟,自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是糊涂着跟了他走去。黄副官走在人行大路上,一点没有考虑,自向白鹤新村走着。到了这里,已是放紧急警报的时间,这里没有挂红球的警报台,也没有手摇警报器,只是学校里的军号,和保甲上的铜锣,到时放出紧急的信号,黄副官站在平原的大路上一看,四野空荡荡的,并无行人,只是那学校大门口,站了两名警士。他便向弟兄们挥了两挥手,径直向那桂树林子里走去。一位弟兄道:“黄副官还没有忘了折桂花啦?”他冷笑一声道:“折桂花?再送到我家里去我也不要,我们今天要捉汉奸。”弟兄们听他这话,有些像开玩笑,又有些像事实,不过大家心里很纳闷,这个文化区域,哪里来的汉奸?也只有跟着他同到那桂树林子里去,隐蔽在浓密的树阴底下。由上午九点钟到正午十二点钟,天空上过了两班飞机,平原上偶然经过几个人,始终是静悄悄的。由十二点到两点半钟,很长的时间,并没有敌机经过,空气就松懈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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