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梅兰芳传

_9 刘彦君 (现代)
梅兰芳拜启 六月三日由这封信可以看出,梅兰芳对承担同业的经济负担是当仁不
让,极其认真的。而在平时,梅兰芳对自己剧团的同事,更是关心得无微不 至。不论是演员、伴奏员或是后台工作人员,谁在生活中遇到了经济上的困
难,他都会在背后解囊相助。或是私下里塞过去一个小包,轻声说:“您留 着喝点茶吧。”或是在与人握手时,将钱塞到对方手里。对于体弱多病的老
年同事,他必定亲自前去探望,给予安慰,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将事先包好的 钱塞在他的枕头底下。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起过,但是却经常传诵在那些受惠之人以 及许多同行的口头上,才逐渐为人们所了解。
梅兰芳急公好义的品格,不仅表现为对同行们的一片赤诚之心,而且表 现在他对社会公益事业的热情上。早在一九一七年,他还在桐馨社、春和社
搭班演出时,就曾和谭鑫培一道,为福建赈灾进行过多次义演,其演出收入 都悉数捐给了福建灾胞。一九二三年,日本东京发生了空前的大地震,引起
熊熊烈火,将东京部分市区顷刻间化为灰烬。梅兰芳得知后,率先举办义演, 把全部收益约一万元捐给了日本的救济事业。一九二九年,梅兰芳去兰州演
出时,正赶上闹饥荒,大批百姓生活困苦,生命危在旦夕,梅兰芳便在兰州 设了几处施饭场,赈济受灾饥民
梅兰芳天性宽厚善良,再加上他小时候曾经过贫苦生活的锤炼,这些使 他对劳动人民的贫困和不幸,充满着感同身受般的理解和同情。
抗战胜利后,在上海一家小报的广告栏中出现了“艺人梅兰芳卖画”的 字样。这显然是冒梅兰芳之名而为自己赚钱的一种恶劣行为。梅兰芳的朋友
们十分气愤,纷纷准备去那家小报兴师问罪,并打算找到这个冒名者,狠狠 地教训他一顿。是梅兰芳劝阻了他们。他告诉朋友们,这个冒名者想赚钱不
假,但通过卖画来赚钱,想必还得真有点“玩艺儿”才行,估计也是个读书 人,只不过命运不济罢了。梅兰芳嘱咐他们先从侧面了解一下冒名者的来龙
去脉,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经了解,那人的情况,与梅兰芳预料的几乎一 模一样。梅兰芳让朋友们送了一些钱给那个冒名者,那人感激涕零并谢罪不
迭,一桩公案至此了结,而梅兰芳宽厚仁爱的品格,却在朋友们中间长久地 流传。
当然,梅兰芳的乐善好施,也是有原则的。梅葆琛在《怀念父亲梅兰芳》 这部书中曾回忆起梅兰芳在这方面对他的谆谆教诲:“你别以为我的钱来的
容易,这是我的血汗钱,所以在花的时候要思忖一番。做好事是对的,但要 看对方的真实情况。对于那些徒有虚名,而不干实事的,以致造成经济恐慌,
影响生活的人,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真的生活上过不去。为此,对于这些人来 向我伸手时,我是绝对不会轻易地给予资助的。我一分钱也不会给,断然拒
绝。如果这次满足了他的要求,他尝到甜头,他还会二次、三次,这样做岂 不是害了他。我非但不接济,而且还要狠狠地严厉训斥他一通,让他在事业
上励精图治,不要当社会的寄生虫,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的确,正如他自我表白的那样,在接人待物方面,梅兰芳有所为,也有 所不为。
二十年代中期,梅兰芳的学生,著名琴师徐兰沅的弟弟徐碧云以青衣崛 起,并一度成为梅派颇有希望的传人之一。梅派早期的一些剧目,他全能拿
得起来,尤以《木兰从军》之武功见长。其嬉耍敌将,玩弄双枪之姿势与风
度,即使与乃师梅兰芳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此人最大的毛病 是在男女之事方面把握不住自己,时而发生“桃色事件”。梅兰芳及亲朋好
友,多方劝阻,他执意不听,终于因为与某位出墙红杏发生瓜葛,而被牵连 在内,身陷囹圄。
当时的梅兰芳,已是梨园泰斗,交游甚广,可谓无路不通,当权人物几 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徐碧云出事之后,所有亲戚朋友都来到梅宅,整个地把
他包围在中间,要他想办法,把人弄出来。但梅兰芳一口回绝,根本没有商 量的余地。
梅兰芳对徐碧云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作为徐碧云的老师,他平日里没 少在这方面对徐碧云进行苦口婆心的规劝。然而,徐碧云却将他的劝告置之
脑后,恣意行之,因此,这次出事也是他罪有应得。当然,凭梅兰芳在各界 的关系和交情,可以使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他出来之后,有恃无恐,
岂不会更加为所欲为?梅兰芳绝不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情。
一九四七年一月六日的《新民报》上登载了一篇文章,提到梅兰芳拒绝 去日本为太平洋美军司令麦克阿瑟将军演出一事。接着,又这样写道:“最
近梅君赴京演剧,当局为了要招待马歇尔元帅,特别挽留他多演一天戏。有 人认为这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在常人是求也求不到的,但是梅君也拒绝
了。”是的,梅兰芳不愿意为美国的马歇尔元帅演出。他怎么能为帮助国民 党发动内战,致中国人民于水火之中的刽子手效劳呢?梅兰芳当面拒绝了蒋
介石,连夜离开了南京。
一九四八年的上海,战争的疮痍满目,自然灾害严重,物价一日三涨, 民众苦不堪言。一些做投机股票生意的“朋友”来到梅宅,要梅兰芳也参加
他们的活动。他们轮番向梅兰芳进攻,说他们的消息直接来自某某大亨,绝 对保证做一笔赚一笔。他们甚至表示,梅兰芳只要同意,都无需真正付钱做
本金,仅用“梅兰芳”的名字,就能通过买空卖空的手段把钱赚回来对 于这些诱惑,梅兰芳一一地给予了婉言谢绝:我目前已出台演戏,生活费用
已经够了。送走了这些人后,梅兰芳才愤慨地对夫人福芝芳说:“我才不做 这种缺德事!假使我真做赢了投机买卖,每当我端起碗吃饭的时候,都会有
做输了的人正在跳黄浦江!一想到这些,你说,我这碗饭还吃得下去吗?” 当然,在这方面最具有说服力的,是他在抗战八年期间里,蓄须明志,
拒不为敌伪演出的高尚行为 后来梅兰芳于一九四九年九月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发言时说的
话,可以解释他此时的政治选择:“辛亥革命、北伐成功,对我个人并不发 生关系我看他们(指反动统治者)的所做所为和善良人士绝不一样”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我)看到蒋介石政权的贪污黑暗日甚一日,认为这 个集团必定要倒台‘到了一九四九年,平津相继解放,人民解放军迅
速南下,势如破竹,这时我看清楚了,解救中国的真正力量是共产党领导的 人民革命。”
正因为这些,当国民党的一些高级官员频频劝诱梅兰芳离开大陆,和他 们一道逃往台湾时,共产党也及时地向梅兰芳伸出了欢迎的双手。一天,梅
兰芳正在马思南路的寓所里休息,家人跑来告诉他:有人隔墙向梅宅的院子 里扔进来一本《白毛女》的剧本。梅兰芳手捧这本简装的油印剧本,久久地
琢磨着这个剧本的创作者们,以及将这一剧本送给自己的那些人,那些完全 不同于自己和自己朋友的陌生而遥远的人们不久,在中法大药房药剂师
余贺的家中,梅兰芳与共产党的要人周恩来见了一次面。余贺是一位医术高 超的医生,是国民政府第一任卫生部长刘瑞恒的妹夫,早年与周恩来是天津
南开中学的同班同学,又因梅兰芳的好友李桂芬的关系而认识了梅兰芳。这 次梅周的见面,就是由他安排的。会见的细节,梅兰芳后来都记不清楚了,
但周恩来鲜明的态度却使梅兰芳永志难忘。他诚恳而热情地对梅兰芳说:“你 不要随国民党的撤退离开上海,我们欢迎你。”梅兰芳知道,周恩来的话,
不仅代表他个人,而且代表着他的党。一九四九年的春天,上海解放前夕, 夏衍和熊佛西受中国共产党党组织的委托,一起来到了梅兰芳家里,动员梅
兰芳留在上海,迎接新中国的诞生。含泪送走了好友齐如山等人之后,梅兰 芳最后做出了决定:留下!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上海解放。梅兰芳兴高采烈
地和上海人民一道,走上街头,热情欢迎解放军的进驻。走到建国东路时, 梅兰芳亲跟看见不少解放军战士纪律严明地露宿街头,心里十分感动。回到
家后,他高兴地逢人就说:“共产党的军队确实解放了上海,纪律好极了。” 自五月三十一日起,梅兰芳剧团在上海南京大戏院连续演出三天,热情
地招待和慰问解放上海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战员。第一天演出结束时,夏衍
陪同陈毅市长来到后台的化装室,向梅兰芳致以诚挚的谢意。 六月四月,即上海解放后的第九夭,梅兰芳应陈毅市长的热忱邀请,到
中国青年会参加了上海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 六月下旬,梅兰芳接到通知,邀请他到北平去参加第一次全国文学艺术
工作者代表大会。几日之后,梅兰芳又遇到陈毅市长。陈将军说,周恩来副 主席打来电话,说毛主席想请您在文代会期间唱几场戏,不知可不可以?梅
兰芳回答:当然可以。
于是,梅兰芳、许姬传、梅葆玥、梅葆玖、王少亭、郭歧山、顾保森等 十二三个人一行,集体北上,赴平演出。
梅兰芳上车时的打扮是:西装、草帽、手杖,斯文儒雅,见人颔首而笑。 同车的多是同去北平参加文代会的上海文化界名流。一路上说说笑笑,很是 热闹。
车到南京时,刘伯承将军盛宴梅兰芳。满席的文化名流们,都被刘将军 那豪迈而威武的气概所吸引,更为刘将军那幽默而风趣的谈吐所析服。离开
南京后很久,刘伯承那充满着胜利喜悦之情的讲话还久久地回荡在梅兰芳心 中:“从前我们打到哪里,国民党垮到哪里;如今我们走到哪里,国民党就 垮到哪里。”
火车通过浦口时上了轮渡。看管轮渡几十年的一位老工人走过来,主动 握住了梅兰芳的手,热情向他表示问候。他认识梅兰芳,以往梅兰芳走津浦
线赴上海唱戏时,每次都要经过此间。唯一不同的是,过去总是梅兰芳主动 上前,去和这位老工人寒暄,而这回,却是老工人先伸出了布满老茧的大手。
梅兰芳不由得感慨起来:解放了,工人阶级的地位确实提高了
火车过蚌埠时,正赶上淮河桥断了。于是,一车人只好先乘轮渡到北岸, 等候了一天。中午时分,梅兰芳去一家两层楼的饭馆吃饭,消息一经传开,
满街都是围观的人群。人们拥挤到饭馆跟前,不肯离去。梅兰芳只得从二楼 临街的窗户中探出头来,向人们挥手致意。
午夜后路过济南,火车停靠时,只听见月台上的人群齐声高呼:“欢迎 梅兰芳先生!”原来,早在梅兰芳抵达泉城之前,沿线的火车站已用专线电
话将梅兰芳所乘车次向北进行了通报。于是,一路之上,只要是需要停靠的
站台,都少不了前来欢迎梅兰芳的人群。梅兰芳也不得不时时出来答谢一番。 对于人民群众这种自发的欢迎形式,梅兰芳十分感动,而且,他明显地
感到了现在与过去的不同。他不止一次地谈起过他的这种感觉:“我由上海 到北平,参加全国文代大会,沿途所见的气象都是新鲜的,光明的。我坐津
浦车北上,每站都有工农兵大众来欢迎,他们对我那种诚恳热烈的态度,简 直描写不完。我感到这和过去时代各地戏院里观众对我喝彩的情况大大不一
样了。” 第二天上午,火车到达终点站——北平。尚小云、荀慧生、谭富英,萧
长华、姜妙香、李少春、叶盛兰、袭盛戎、叶盛章、袁世海、筱翠花、李宗 义、刘连荣等,前往前门车站迎接。北平的老百姓事先并不知道梅兰芳要在
今天返回故都,但前门一带的人对京剧名伶却都熟识。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么 多梨园知名人士都齐聚于车站,最初因奇怪而争相传告,继而不知是哪位知
情人走漏了消息:梅兰芳回来了!于是,人们簇拥着将前门火车站围了个水 泄不通。
据说梅兰芳出站时,左右是尚小云、荀慧生,谭富英、萧长华等相陪, 前面则由李少春、叶盛章等武功高强的名伶开路
这次前门火车站人民群众欢迎梅兰芳的盛况,甚至传到了国家主席毛泽 东的耳边。当文代会期间,梅兰芳第一次与毛主席握手时,毛主席风趣地提
及,北平人对梅兰芳的欢迎程度,不亚于解放军进北平时的情形。他幽默地 对梅兰芳说:“你的名气比我大。”
七月二日,中华全国第一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召开,梅兰芳出席 了这次会议。在会上,见到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
那天,梅兰芳回到招待所后,兴冲冲地对老伴说:“今天我见到了毛主 席、周恩来副主席。毛主席是那样和蔼可亲,令人敬爱。周副主席对每一个
代表都十分关怀。他对我说:三十年前,南开校庆,我们排演了话剧《一元 钱》,北平文艺界曾邀我们来平演出。他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就说:您
在《一元钱》里演一个女子。演过之后,好像我们还开了座谈会。周副主席 笑着说:对,虽然那是青年时代的事,但我们可以说是同行。‘五四’前后,
学校演新剧,都是男同学扮演女角的。”
晚上,梅兰芳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大会期间,梅兰芳还代表艺术工作 者进行了大会发言。不久,由欧阳予情、田汉、洪深、马彦祥、阿英五人组
成的“演出委员会”成立。在他们的安排下,三十五个文艺团体从六月二十 八日到七月二十八日,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演出。梅兰芳演出《霸王别姬》
时,毛主席出席并观看了演出。谢幕时,他和大家一同起立鼓掌。回到家里, 来不及坐下休息一会儿,梅兰芳就激动地诉说起当时的情景:“我一出场就
看见了毛主席,坐在楼下第五排中间。他穿的是短袖白衬衫,神采奕奕地观 看了演出。”停了一会儿,他接着又说:“这个戏,我演了一千多场,都没
有今天这样淋漓酣畅。”文代会期间,梅兰芳还在开明剧场首次观看了延安 平剧院演出的《中山狼》、《进长安》和现代平剧《四劝》等,
周恩来向梅兰芳等祝贺演出成功(左二)并会见了戏剧家杨绍萱同志。 大会将闭幕时,周恩来表示,希望梅兰芳能回到北平来工作,并嘱咐有
关方面作出适当的安排。 七月下旬,中央成立了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筹备委员会。欧阳予倩
任主任委员,马少波任秘书长,梅兰芳当选为委员。为了筹款救同业之急,
梅兰芳没有和同来参加文代会的人们一起回沪,而是与周信芳留在了北平, 在长安剧场演出了几场义务戏。八月八日上午,梅兰芳由北平启程返沪。到
车站送行的有田汉、洪深、周扬、阿英、欧阳予情、马彦祥、马少波等。火 车抵达天津时,天津京剧公会代表到站迎送。
从北平回到上海后,《文汇报》编辑部人员来到梅宅,约请梅兰芳撰写 有关舞台生活经验和经历的文章,以便在《文汇报》上连载。梅兰芳欣然答 应下来。
九月四日,梅兰芳接到了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的开会通知,动身离 沪,前往北平参加政协会议的预备会,住六国饭店政协招待所。
九月二十八日,梅兰芳出席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开幕式。会议期间, 梅兰芳作了大会发言。在发言中,他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诉说了自己切身
的感受:“我在旧社会是没有地位的,今天能在国家最高权力机关讨论国家 大事,又做了中央机构的领导人,这是我们戏曲界空前未有的事情,也是我
祖先们和我自己梦想不到的事情。”
会议期间,梅兰芳还热情地在专场文艺晚会上演出了《宇宙锋》。 三天之后,也即九月三十日,政协会议闭幕,梅兰芳当选为全国政协常
务委员。 十月一日,梅兰芳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庆祝典
礼,并观看了阅兵式。
第五章芳韵悠长
更新观念
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成立。田汉任主任,杨 绍萱、马彦祥任副主任,马少波任秘书长。同时,任命梅兰芳为京剧研究院 院长。
当天晚上,梅兰芳应邀与田汉共同主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庆祝晚 会。演出剧目有《武家坡》、《打渔杀家》、《群英会》。
十月中旬,梅兰芳应天津市文化局长阿英邀请,赴天津演出。 十一月六日,中苏友好协会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举行苏联十月革命节庆祝
活动,梅兰芳被推举为中苏友好协会总会理事,并在会上致辞祝贺。 十一月七日,梅兰芳参加了苏联领事馆为庆祝十月革命节而举行的鸡尾
酒会。 在这一段时间里空前忙碌的梅兰芳,精神上却是无比地兴奋、高涨。各
种各样的社会头衔,各种各样的政治荣誉,各种各样的会议、活动的接瞳而 至,都带给梅兰芳一种崭新的感觉:时代变了!
就他自身来说,从一个在旧社会被各行各业都看不起,饱受了无数辛酸 苦辣的“戏子”,到和国家领袖人物平起平坐、共商国家大事的全国政协常
务委员,这个跨度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大,大到今梅兰芳时时觉得难以置信 的程度。
也正因为这种重视和推举,使梅兰芳重新焕发了政治热情和艺术青春, 他要与新的时代统一步伐,他要为新的时代作出贡献,他要与自己身上具有
的一些旧思想、旧观念决裂——他面临着时代的考验。
考验不期然地降临了。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初,梅兰芳在天津进行短期演出期间,接受了天津《进
步日报》(前身即《大公报》)记者的专访。在谈到京剧艺人的思想改造和 京剧改革的话题时,他发表了如下的见解:“京剧改革岂是一桩轻而易举的
事!不过,让这个古老的剧种更好的为新社会服务,为人民服务,却是一个 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以为,京剧艺术的思想改造与技术改造最好不要混为一
谈。后者在原则上应该让他保留下来,而前者也要经过充分的准备和慎重的 考虑,再行修改,这样才不会发生错误。”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移步而
不换形”的主张。他说:“因为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有几千年的传统,因 此我们修改起来,就更得慎重些。改要改得天衣无缝,让人家看不出一点痕
迹来,不然的话,就一定会生硬、勉强,这样它所得到的效果也就变小了。 俗话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
十一月三日,这篇访问记以《移步不换形——梅兰芳谈旧剧改革》的题目发 表在当天的《进步日报》上,谁知在北京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人士认为,
梅兰芳先生在京剧改革上主张“移步不换形’,是在宣传改良主义的观点, 与京剧革命的精神极不相容。北京方面已组织人写出了几篇批评文章,马上
就要见诸于报端。梅兰芳得知这一消息后,紧张得几夜都没睡好觉。他弄不 明白自己关于京剧的一番纯技术性的改革意见,何以成了改良主义的宣传;
他不懂得,自己这番可以说是与政治无关的谈话,何以触犯了那么多的首都 文化界的名人,甚至自己多少年的老朋友也写了批判文章这件事情很快
便被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知道了,他立即制止了批判文章的见 报,一面及时地发出了指示:梅兰芳是戏剧界的一面旗帜,对他的批评一定
要慎重。于是,有关的批判材料从北京转到了中共天津市委那里,请市委书 记黄敬和市委文教部长黄松龄妥善处理。于是,受上级领导的委托,阿英在
梅兰芳演出的空隙时间里,来到了梅兰芳的住处,向这位戏剧界的领袖人物 进行了一系列政治上、文化上和观念上的解释、启发和说服工作。
梅兰芳演出完毕,即将离开天津的前一天,天津剧协出面,专门为梅兰 芳组织了一个关于旧剧改革的座谈会。会上,梅兰芳进行了重点发言:关于
剧本的内容和形式的问题,我在来天津之初,曾发表过“移步不换形”的意 见。后来,和田汉、阿英、阿甲、马少波诸先生研究的结果,使我认识到,
我原来的那种意见是不对的。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形式与内容不可 分割,内容决定形式,“移步必然换形”。这是我最近学习的一个进步
当时在座的目击者,事后曾回忆起那天座谈会上的情形:发言时的梅兰 芳沉着稳重,谈吐大方,说话声音就像舞台上的唱腔、道白一样,字正腔圆,
娓娓动听。发言完毕,阿英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随之鼓掌。梅兰芳站起
身来,向大家频频点头致意。 很难说这件事情带给梅兰芳心灵的真正启示是什么,尽管从此以后,我
们就没能再听到过他对于戏曲艺术的改革、发展,以及未来前景等方面的考 虑和见解,尽管他对自己毕生所从事的戏曲表演事业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
和看法。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梅兰芳努力修正着自身的一切,以适应这 个翻天覆地般变化着的新时代。
不久,伴随着公私合营的社会主义热潮在全国范围内的兴起,阶级成分 的划分和原有关系、位置的颠倒,使梅兰芳又一次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从剧
团内部来说,龙套敢于坐着与老板对话了,“谁养活谁”的问题开始被人们 普遍地思考,名伶在梨园的“人格神”的位置逐渐动摇了;而社会上的变动
更为显而易见,一个个工厂的管理者成了工人兄弟,一座座商店被合并、兼 营,剧团怎么办?就在梅兰芳犹豫、彷徨、无从取舍的当口上,国务院及时
地下达了对于几位名伶的特殊保护政策。其中之一是,允许梅兰芳保留他的 私营剧团。这在当时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特例。
为了对政府的这种优待政策进行回报,梅兰芳在剧团的管理方面也做了 一些相应的制度改革。减少开支,压低票价;对原有演职人员的薪金发放,
按照营业的实际收入进行机动性的伸缩;并且本着精简节约的原则,配角演 员就地取材,不再从外地约请大批人马来沪,以节省经费
一九五○年五月,文化部戏曲改革局召开旧剧改编审查会议。商定旧剧 审改工作,确定以消除旧剧本三大毒素为原则,并将三大毒素具体划定为三
个方面:一、宣传压迫人民封建奴役的野蛮恐怖行为及愚弄人民的封建迷信 等;二、宣传民族歧视、征服及民族投降主义;三、宣传淫秽、奸杀及对劳
动人民的丑化、侮辱等。这一年的十一月下旬,中央文化部在北京召开了全 国戏曲工作会议,两千多名来自各个省的戏曲工作者出席了会议。梅兰芳在
大会上的发言中说:“自我演戏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戏曲工作受到如此的 重视。这不止我一人,在座的都十分感动。”会议期间,梅兰芳白天参加讨
论,晚上在大众剧场进行观摩演出。
一九五一年二月十六日——农历除夕,梅兰芳剧团为怀仁堂晚会演出, 和中央首长一起欢度春节,演出的剧目是《金山寺·断桥》。
第二天是农历元旦,梅兰芳之子梅葆玖继续在怀仁堂演出。梅兰芳在台 下看戏时碰到了周恩来总理。周总理幽默地对梅兰芳说:“除夕看老一辈艺
术家,元旦看青年一代,你来看戏,一定很高兴吧。”后来又在休息室碰到 了毛泽东主席。回到家里,梅兰芳刚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笑着对老伴说:
“今天在休息室里见到了毛主席,他含笑对我说:昨天看了《金山寺·断桥》, 你的白娘子扮相与众不同,想得很妙,浑身穿白,头顶一个红绣球。”接着,
梅兰芳感叹起来:“毛主席看戏可真仔细!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谈过白娘子 的扮相。的确,我是费了很多时间来研究,才改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推陈出新
三月上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梅兰芳全家搬回北京,在护国寺一 号定居。一回到北京、梅兰芳马上就和马少波、罗合如投入到戏曲研究院的
筹建工作中去了。为了庆祝戏曲研究院的成立,梅兰芳特意去荣宝斋订裱空 白宣纸册页,分送给毛主席、周总理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请求题词。毛主席
送来的亲笔题词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并题写了”‘中国戏曲研究 院”的门原字。周恩来送来的亲笔题词是:“重视与改造,团结与教育,二
者均不可缺一。”
毛泽东的题词送来后,细心的梅兰芳发现所用纸张不是原来送去的册 页,就问送题词的人:“我们的纸,大概不好,所以换了?”那人连忙解释:
“主席写的时候,我在旁边。第一次是写在原来的册页上,写完了,不惬意, 就另换纸写,又不满意。这是第三张。”他还说:“主席给人题词,常常写
几张,然后从中挑一张。”
梅兰芳感慨起来:“从写字这件事,可以推想出毛主席处理党和国家大 事是如何反复思考,谋定而动。我们必须学习他老人家这种认真负责,一丝
不苟的精神。”接着,他以画家的内行眼光,欣赏起毛主席的书法来。几年 之后,他对这幅题词还是念念不忘。在一九五九年十八期的《戏剧报》上,
梅兰芳发表的《戏曲大发展的十年》这篇文章中,还曾提到这件事:“中国 戏曲研究院成立的时候,毛主席亲笔写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八个字送
给我们。我拿到毛主席的墨迹一看,真是龙跳虎卧,笔精墨妙。这八个字就 是我们的党对戏曲工作的指示。我们遵循着这个指示向前迈进,使我们的戏
曲艺术大放异彩,各个剧种一天天充实起来。”
细细地斟酌毛主席题词的精神,梅兰芳感动得几乎夜不成眠。他干脆坐 起来,对着老伴福芝芳侃侃而谈起来:“毛主席曾对延安平剧研究院提出‘推
陈出新’的指示,这针对的是京剧改革。现在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毛主席 题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这个口号提得好。过去有些人认为京剧是老
大哥,我就觉得不合适。中国有那么多地方戏,都有它的特色,应该按照百 花齐放的方针,交流经验,互相学习。”
一九五一年四月三日,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梅兰芳被任命为院长,程 砚秋、罗合如、马少波任副院长,马少波、罗合如兼任党总支正、副书记。
那天上午九点钟,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典礼在大众剧场隆重举行。会场
布置得庄严朴素,一圈台几上摆满各种鲜花,充满百花齐放的气氛 担任院长之后,梅兰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全院同志认真学习了毛
泽东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 和大家一起学习的过程中,他深有体会地说:“我们今后要为工农兵服
务,必须要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首先要知道他们喜欢看什么戏。我们的戏 要经过一些修改整理。”为此,他专门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带头以梅派名
剧《贵妃醉酒》为试点,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进行了修改。
事实上,在梅兰芳持续演出《贵妃醉酒》的四十多年中,从来没有停止 过对它的修改。
在京剧传统剧目中,《贵妃醉酒》是一出别具一格的典型歌舞戏。不但 风格独特,而且含有衔杯下腰、卧鱼闻花、扇舞、云步、醉步、碎步等各种 美妙的身段和步法。
据清人吴太初《燕兰小谱》卷四记载,清代中期北京昆曲班“保和部” 的名旦吴双喜曾以演唱《醉杨妃》知名。清乾隆时期的昆曲名家叶堂编订的
《纳书楹曲谱补遗》卷四“时剧”内也曾载有《醉杨妃》的剧目。所谓“时 剧”是当时人对改良后的变格昆曲的一种称谓,其唱法与昆曲大同小异,然
曲谱不合昆曲规律,没有固定成套的曲牌。
后来,在一八八六年的七月间,一位艺名为“月月红”的汉剧花旦吴红 喜来京献艺,以《醉杨妃》一炮打红,轰动了整个北京城。再往后,京剧就
将它移植、改编过来,成为京剧的保留剧目。当时京剧界的三位老牌名旦余 玉琴、水仙花(郭际湘)和路三宝都擅长此剧。
和梅兰芳同时的筱翠花、尚小云、荀慧生、朱琴心等人也都唱过这出戏, 在艺术表演上也是各有千秋。然而,集其大成使之成为一个理想剧本,仍要 归功于梅兰芳。
首先,他将花旦应工改为花衫演法,废除了踩跷表演;其次,他在一定 程度上屏弃了杨贵妃醉后思春的丑态,而代之以突出宫怨的健康主题;再次,
他采用了昆曲的表演手法,使每一个字的手势动作都达到了准确的程度,每 句唱词都有固定的位置,从任何角度看都具有一种造型美。
而这次的修改又不同于往年,它是一项带有政治性的任务,又关系到梅 兰芳在新中国的舞台上应该显露的崭新姿态,因而梅兰芳不得不采取极其慎 重的态度。
在修改之前,梅兰芳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他的四点具体要求:一、过去一 些含有暗示性的黄色部分,要变为宫廷妇女的抑郁苦闷;二、改词不改腔;
三、改身段表情而不改词;四、要让观众看了觉得没有什么大的改动,但主 题却变了。”
梅兰芳不愧为忠于艺术的大师。尽管他就自己“移步不换形”的观点进 行了自我批评,然而,到了具体实践中,指导他的,仍是使他成功了几十年 的经验性理论!
而且,正是由于这种理论的指导,修改工作进行得相当成功。 修改的部分集中在第二场里。第一场结尾,是杨贵妃自斟自饮。酒醉之
后,压抑不住对唐明皇转驾西宫的无可奈何和愠怒之情,转回内宫,改换宫 装,准备自己喝它个一醉方休
在这个当儿,修改者们添加了太监高力士和裴力士的一段对话。他们二 人一边搬花布置环境,一边聊着宫廷生活的内幕。这段念白看似枝节,实际
上则是精心突出的主题。
念白是这样的:
(高)裴公爷,娘娘酒喝得差不多了,不能再让她喝啦!
(裴)对啦,再喝可就要出事啦。
(高)这也难怪。就拿咱们娘娘说吧,在宫里头是数一数二的红人儿啦, 还生这样的气哪;如今万岁驾转西宫,娘娘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散去,借酒
浇愁,瞧这样儿怪可怜的。
(裴)可不是嘛!所以外面的人不清楚这里头的事。以为到了官里,不 知道是怎么样的享福哪!其实,也不能事事都如意,照样她也有点烦恼。
(高)这话一点儿不错。我进官比您早几年,见的事情比您多一点儿; 就拿咱们宫里说吧,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宫娥才女倒有三千之众,都为
皇上一个人来的;真有打进宫来,一直到白了头发,连皇上的面儿也没见着
的。
(裴)不错。
(高)闲话少说,办正事要紧。当高、裴二人见杨贵妃沉醉不醒,急得 没法,就虚报“圣驾到了!”想拿“诓驾”来唤醒杨妃。杨妃醒后,老剧本
中有两句唱词:“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经反复推敲 后,在不改变唱腔的基础上,将唱词改为“这才是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
驾为何情。”并加上了对高、裴二人诓驾的不满表情。在旧剧本中,下面一 段是描写杨贵妃醉后思春,放荡形骸,与高、裴二人失态调笑的场面。舞台
上杨贵妃的表演是媚眼斜视,先是要拉着裴力士去同衾共枕,后又要拉着高 力士去同入罗帏,且以手势比画着心所欲为的勾当。高力士在此有一段念白:
“娘娘您叫奴才去,那哪儿成啊!不行。奴才是破表缺针办不到啦。”于是, 杨妃上前怒煽其耳光,还是一定要拉他前去,并在醉态朦胧之中,抱住了他
的头用力拉他。事实上她怀中的只是一顶空帽子,待到高力士喊:“那是奴 才的帽子,奴才在这儿哪。”这时,已到下场门的杨妃才回眸一笑。高力士
请赏还他的帽子,杨却仍拿着帽子戏耍,结果一时酒气上涌,就顺口吐在帽 子里,然后才把帽子掷还给高力士。
修改之后的表演则是这样的:杨妃用手比画着要再饮几杯,裴表示担待 不起,不敢再敬酒。杨抢步上前,口里一边念着“啊呀呸”,一边赏给他三
个嘴巴,那是用水袖反复打的。而对高力士,则是要他到西宫请万岁来与她 同饮。高不敢去,便和她装糊涂。杨妃摇头,再做手势仍要他去请。高无可
奈何,只好接念:“您叫我到梅娘娘那里去请万岁爷陪您喝酒啊。”杨含笑 点头表示他已猜着,挥袖再让他去请。高念:“奴才不敢去,那不是碰翻了
醋坛子了吗?”又急忙改口说“哎哟,哎哟,错啦!错啦!”杨妃怒,以袖 反打其颊。以后再接演戏弄高的帽子的场景。
以下的几句唱词,原是杨贵妃思念安禄山的一段自白:“安禄山卿家在 哪里啊?想当初你进宫之时,娘娘是何等地待你,何等地爱你。到如今你一
旦无情忘恩负义,我与你从今后两分离。”
修改者们将这段词句改为:“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 万岁是何等地待你,何等地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
后两分离。”这段唱词修改得十分高明而得体。辙口不变,字数不变,唱腔 不变而意境则完全改变了。一个深居后宫,被皇帝的宠弃无常折磨得郁郁寡
欢,只得对影自怜的宫妃形象,被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
《贵妃醉酒》的修改工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梨园内外的好评纷至沓来: 梅院长抓大方向抓得对,第一炮打响了。从此以后,中国戏曲研究院开始有
计划、分步骤地对很多京剧传统剧目中的内容和形式进行了大胆的修改和革 新,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改革京剧的高潮。
梅兰芳对经常演出之剧目的修改和革新是一贯的,是贯穿在他一生的演 员生活中的。
翻开《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的图片插页,就会发现,梅兰芳后期的 剧照与他那些早期剧照相比,在服装、头饰、脸型、表情等方面都有了很大
的丰富和发展。再用梅兰芳后期代表剧目的演唱和他从前的唱腔相比,也会 轻而易举地发现它们的不同。
梅兰芳自己曾在《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一文中回顾过这种 变化。他说:“从不同时期的照片中,还可以了解化装、服装的演变。由于
六十年来舞台光线的由暗到亮,旦角的化装、发髻、服装、图案、式样 对美的要求就比其他角色更为迫切,我在这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拿我各个
时期所照的《金山寺》中的白娘子的照片来看,从头上的大额子改为短额子, 片子的贴法,眼窝的画法就不难看出这种变化。关于水袖的演变,看老
照片似乎太短,不甚美观,而我的古装戏照片就放长了,成为风气。”
梅兰芳到安徽合肥演出时,在对戏曲界同仁的一次讲话中曾说:“大家 说我演的戏常常改动。不错,我承认这一点。这次我带来了六出戏,虽然都
是常演的节目,假如有一位多年不看我的戏的观众今天再来看看,从剧本到 表演都会感到跟从前大有区别了。”他还以自身的体会告诫大家:“戏要不
怕改,一改再改,甚至有各别地方改掉了,觉得不合适再改回来,也是可以 的。”
对于从前辈那里继承下来的东西,梅兰芳从来就不是盲目而全盘接受 的,他总是根据观众和时代的要求,进行新的艺术上的再创造。而且,他从
来没有满足过这种创造。平日里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活到老,学到老,改 到老。
为此,池从善如流,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一字之师”。据许姬传先生回 忆,一九五○年的除夕,梅兰芳和梅葆玖父子在怀仁堂合演了《金山寺》和
《断桥》这两出戏。第二天,齐燕铭先生提了一点意见。他说:“在这两出 戏里,青蛇的性格是统一的。她一直站在斗争的立场。昨天我看到金山寺前
哀求和叫骂的一场,白蛇唱完【出队子】曲内‘休得把胡言乱绕,只为俺美 郎君把命轻抛’,就要拔剑自刎,青蛇上前拦住她念:‘娘娘还是好好地去
求他,或者肯放俺官人,也未可知。’白蛇再接念:‘这也说得是,吓,老 禅师,你是佛门弟子,岂无菩萨心肠’青蛇这三句念白,好像跟她的性
格,不很统一,是否可以修改一下?”梅兰芳听完了对他说:“您的看法很 对,修改昆曲的唱词,因为有工谱的限制,比较费事,修改念白,是有办法 的。”
后来,梅兰芳再演此剧时,就把青蛇和白蛇念的词儿进行了改动。白蛇 唱完“把命轻抛”,仍旧做出拔剑自刎的样子,青蛇拦住她念:“娘娘不必
如此,待俺结果了这秃驴的性命,搭救俺官人。”念完了,就拔出宝剑向着 法海那边冲过去,白蛇拦住她念:“青儿休得鲁莽,还是好好地去求他,或
者肯放俺官人,也未可知。”青蛇念:“这也说的是。”然后,白蛇才接念:
“吓,老禅师” 一九五○年的秋天,在一个招待国际友人的晚会上,梅兰芳演出了昆曲
《牡丹亭·游园惊梦》。 过了两天,梅兰芳在大众剧场表演《贵妃醉酒》时,王少卿拿着一张报
纸来找许姬传:“今天的《新民报》看了没有?这里面有一段关于‘游园’ 曲子里‘迤’字的读音问题,要跟梅大爷商榷。您把这张报纸带回去,跟他
研究研究到底应该怎么念?”唱完戏,许姬传就把那张报纸带了回来。
吃夜宵时,梅兰芳冲着许姬传问道:“刚才我在扮戏时,仿佛听到您跟 少卿在谈什么迤逗迤逗的。是我念错了吗?”
“有一位宋云彬先生提的意见。”许姬传回答,“题目是《谈迤逗就正 于梅兰芳先生》。他认为迤逗的迤字,应该唱‘拖’音,您唱的‘移’音,
是唱错了。少卿是让我跟您来研究这个问题的。”
走进客厅后,梅兰芳显得有些疲惫。他让许姬传将报纸念念,就将头靠
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起来。
“昨夜有机会看梅兰芳先生演《游园惊梦》。这是昆腔戏,又是有名的
‘临川四梦’之一。二十五年前我会唱昆腔,《游园惊梦》是最爱唱的一出; 现在喉咙嘶哑,唱不成声了。因为从前爱唱,所以特别爱听。梅先生唱得非
常细腻,咬字又很清楚,我除了赞叹之外实在无话可说。可是有一个字他唱 错了,那就是把‘迤逗得彩云偏’的‘迤’字唱作‘迤逦’的‘迤’字声音 了”
梅兰芳听完后说:“我对这‘迤逗’的‘迤’字的唱法,是有过一段转 变经过的。我在北京刚学《游园惊梦》时,是唱‘拖’音,早期到上海表演
这出戏,也还是唱‘拖’音的。等到‘九·一八’以后移家上海,听到南边 许多曲家都把它唱做‘移’音,我提出来跟俞五爷还有令弟伯遒讨论过为什
么改唱‘移’音的道理。俞五爷告诉我,这个‘迤’字,我在八九岁上听到 所有曲家都唱‘拖’音。后来先父与吴梅先生经过了一番考证,把它改唱‘移’
音。不多几年工夫,南边昆曲家,就没有再唱‘拖’音的了。而吴梅老先生 是一位音韵专家,俞栗庐先生是一位度曲名宿,他们的考证,一定是有根据
的。我从此也就不唱‘拖’音了,至于迤逗的‘迤’字,该唱什么音,我们 先来问问这不说话的老师吧。”说着,他拿出了一种韵书。查过之后,梅兰 芳笑了。
“这一下可更乱了。现在这个‘迤’字已经有‘拖’、‘移’、‘以’ 三种读法。一个阴平,一个阳平,一个上声。在戏里应该采用哪一种呢?真
不好办了”梅兰芳停了一下,接着说:“这么办。请您代我写一封信给 俞五爷,问他俞老先生当初到底是根据什么改的。再写一封信给令弟源来,
请他跟俞五爷细细考证以后,给我一个具体的答复。同时我要感谢这位宋先 生提的意见。因为我从改唱到今天,总没有彻底去追究它的道理,这次或者
可以借此打开这个多少年来的闷葫芦了。”
等俞振飞和许伯遒查了许多韵书,将准确答案寄回来后,梅兰芳才稍稍 地将一颗心放下。他对许姬传说:“关于‘迤’字改唱‘移’音的理由,俞
五爷信里已经讲得比较具体了。可是海内不少音韵专家,能够再提些宝贵的 意见,使这种阐幽发微的工作,做得更深入而明朗,这是我更为希望的。”
不久之后,梅兰芳又根据观众的意见,将他演了几十年的《奇双会》进 行了修改和整理。其实,早在一九三三年时,梅兰芳就曾删去这出戏的第一
场和第二场。按照旧戏剧本,第一场狱神先上高台,再传鸮神,叫它把李奇 的哭声送进内衙。第二场的表演是,鸮神站在上场门的椅子上,手持风旗,
当李奇唱时,它把风旗慢慢卷起,又照着李奇的曲子重复唱一遍,同时慢慢 放开旗子,象征着收音的动作。当时的梅兰芳为了破除这些封建迷信场面,
大胆地取消了狱神和鸮神。 近二十年之后,又有观众提出,李奇与桂枝的表演中有迷信的地方。身
为县令夫人的李桂枝,将老人传进内衙,准备仔细询问。当李奇向她磕头时, 她原来的念白是:“罢了。哎呀且住,这一老犯人与我屈了一膝,我为何头
晕起来?”说完,她还有一个站起来往右转身扶椅子背的极其优美的身段。 接到观众意见后,梅兰芳和大家经过了反复考虑,觉得观众的意见是对的,
便将李桂枝的念白改为:“这一老犯人,偌大年纪,与我屈了一膝,我心中 有些不安。”这样改动,一来符合一位深居内宅从未升堂问过案的县令夫人
的心境,二来也表现了桂枝的善良性格。很为新时代的观众们所欢迎
为工农兵演出
随着新中国的诞生,梅兰芳变了,梅兰芳的观众成分也变了。取代了那 些往日里在舞台下品头论足的显贵官僚、遗老阔少的,是梅兰芳很少接触过
的工农兵群众。面对新的时代,他焕发出极大的热情,不顾近六十岁高龄的 身体,努力为这些新观众演出。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梅兰芳解放以来的主要演出目录吧: 一九四九年五月底,在上海南京大戏院连续演出三天,热情地慰问解放
上海的人民解放军指战员。 一九五○年三月底,发起并参加了支援皖北人民抗灾的几场义务戏。 五月二十六日,为了参加上海解放一周年的庆祝活动,演完营业戏后不
卸装,坐着汽车赶过来,向解放军做慰问演出。 六月三日及十日,为救济上海失业工人和筹募工会基金,进行了两次义
演。 一九五一年四月,率剧团赴汉口演出。在汉口期间,为了救济遭水灾的
难民,与高盛麟合演了义务戏。 这年秋天与冬天,率剧团赴沈阳、长春、哈尔滨等八大城市为广大群众
巡回演出。 一九五二年七月,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广场上为工人演出了三天。
观众多达两千多人。演出时恰逢下雨,观众不肯散去,冒雨观剧。这是梅兰 芳第一次大规模地为工人演出。
十一月,赴东北为工农兵演出,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 一九五三年二月,赴天津工人文化宫演出。
三月,第一次到中等城市石家庄的专区礼堂演出,受到了当地观众的热
烈欢迎。一位农民观众从几十里外赶来看戏,一连四天,排队买票,带来的 钱花光了,于是找到剧团的人,想要张戏革带回去留作纪念
十月至十一月,参加以贺龙为总团长的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慰 问演出,并出任副总团长。
十一月中旬,从朝鲜回来后,慰问团又在安东、沈阳、锦州等地慰问了 归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
十二月中旬,参加了鞍山钢铁公司的七号高炉、无缝钢管厂、大型轧钢 厂三大工程的开幕典礼,连夜为工人们演出,共演了七场。
一九五四年二月,参加全国人民慰问中国人民解放军代表团,赴广州慰 问解放军指战员。第一次慰问大会在越秀山运动场举行,会场可容纳五万人。
演出结束后,梅兰芳兴奋地说:“我平生在舞台上所接触的观众,以今天的 为最多。”
回顾解放五年来的变化,梅兰芳感到无比的激动与振奋。正如他于一九 五四年九月连续发表在《北京日报》和《光明日报》上的文章中所描述的那 样:
“难忘的一九四九年,给我和全国的艺人带来了光明。我演出的地点, 已不是仅限于几个大城市,观众的成分,比解放前也有了巨大的改变。从这
时起,我一次又一次地参加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政治运动,参加了新中 国的社会活动,接触了广大劳动人民,恃别是学习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
会上的讲话以后,明白了戏曲工作者应该为人民大众首先是工农兵服务的方
向,也逐渐地明白了工农兵对文艺的要求,我的思想很快地有所改变,表演 情绪也跟着有所提高。我在演出时,不断地得到劳动大众工农兵的鼓励,使
我在表演艺术上有了新的创造,新的生命。
“五年以来,我的观众圈子比过去扩展了几十、几百倍,不但观众的数 量有了空前的扩展,而且工人、农民和战士占了观众中极大的比例。
“工农兵劳动人民,使我的舞台生活起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对我的热烈 欢迎和关怀,给我以极大的鼓舞,也给我以新的力量,使我的艺术创造有了
新的生命,因而增强了我的舞台实践的信心。在去年一年中,我在部队、厂 矿和接近农村的中小城市,演出将近二百场,几乎要超过战前的记录。虽然
如此,我并不感到疲累,相反地,在实际锻炼中,我不但克服了由于长期停 演所造成的体力上的一些困难,而且我的体力更加充实了,又恢复到应付裕
如的境地。前年在天津第一文化宫为工人同志们演出时,我的琴师看我嗓音 比较痛快,给我长了一个调门,我唱起来也毫不感到费力。不仅如此,在表
演艺术方面,还有了提高。例如,经过抗战期间八年的停演,我的嗓音中落 了;可是在解放以后,我下了一番功夫,因此在行腔、用气、吐字方面更有
了新的体会。此外,对剧中人物性格的体会,也比从前深入了许多,因而演 起来也比从前的感情更丰富。总的来说,我在这五年当中的进步,比过去四
十年的进步还要大。”
在这几年的演出生活中,令梅兰芳感触最深、也最为难忘的是他于一九 五三年十月,率领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慰问演出期间,与战士们相 处的日子。
在那一个来月的日日夜夜里,梅兰芳一直被包围在一种极其热烈而高昂 的情绪中。他和慰问团的其他成员们一道,走平壤,赴开成,越大同江,登
香枫山,从露天剧场到坑道剧场,在雨中清唱,风里表演
一次,慰问团在一个广场上演出时,梅兰芳为广场上那个舞台的简陋所 震惊。那是志愿军战士花了一夜时间搭架起来的,舞台上面没有顶,只挂着
几道幕布,一阵紧一阵的西北风呼啸着向幕布扑来,似乎随时都会将台子刮 倒似的。然而,当梅兰芳从侧幕的空隙里往外看时,却发现广场上人山人海,
一直挤到了舞台前沿。有些人坐在小板凳上,有些人则席地而坐,旁边一座 平台上也挤满了人。再往远处望,房顶上也有人蹲在那里看
那天计划演出的节目有《收关胜》、《女起解》、《金钱豹》,最后是 梅兰芳和马连良的《打渔杀家》。当《收关胜》开始演出时,风刮得更大了。
红脸扎靠的关胜出场后,迎着狂风,精神抖擞地挥舞着大刀,和同场的对手 演员紧凑地开打起来。演到一半时,下起雨来,先是渐渐沥沥,后来越下越
大,幕布和台毯都被打湿了,站在后台的梅兰芳衣服也被溅湿了。
十分钟后,外面的锣鼓声停止了。演出队的负责同志告诉梅兰芳,《收 关胜》演完了。技工组的同志正在舞台的左面支架一座帐篷,好让乐队的同
志们在里面工作。梅兰芳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他的儿子梅葆玖已经扮好了《女 起解》中的苏三,一身红色的罪衣罪裙,穿得齐齐整整地站在化装镜前面发
愣。梅兰芳催促他说:“你赶快出去,站在幕后,等候出场。虽然雨下得这 么大,但是不能让两万多位志愿军同志坐在雨里等你一个人。”
梅葆玖刚要往外走,两位志愿军的负责干部走了进来,正好把梅葆玖和 其他演员们拦住。然后对梅兰芳说:“现在已经九点半,雨下得还是那么大,
我们考虑到你们还有许多慰问演出工作,如果把行头淋坏了,影响以后的演
出,我们主张今天的戏就不演下去了。刚才向着戏的同志们说明了这个原因, 请他们归队,但是全场同志都不肯走,他们一致要求和梅先生见一见面,对
他们讲几句话。”梅兰芳被这种热情感动了。他说:“只是讲几句话,太对 不住志愿军同志们。况且他们有从二三百里外赶来的。这样吧,我和马连良
先生每人清唱一段,以表示我们的诚意。”马连良很同意梅兰芳的这种安排。 于是,两人便从化装室出来,走至台口。站在扩音器前,梅兰芳向志愿军指
战员们致意。他动情地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慰问团的京剧团全体 同志抱着十分的诚意向诸位做慰问演出,可是不凑巧得很,碰上天下雨,因
此不能化装演出,非常抱歉。现在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马先生唱 他最拿手的《借东风》,我唱《凤还巢》,表示我们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
最后,我向诸位保证,我们在别处慰问完成后,还要回到此地来再向诸位表 演,以补足这一次的遗憾。”
讲到这里,台下掀起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这声音盖过了雨声、风声, 响彻了整个山谷。两三分钟后,掌声和欢呼声才逐渐平息下去。清唱开始了,
马连良先生唱完《借东风》后,梅兰芳唱起《凤还巢》。在演唱过程中,望 着地面上越来越多的积水,望着志愿军战士被雨水打湿了的衣服,望着他们
在急风暴雨中端坐不动的身姿,望着他们聚精会神、兴奋无比的面部表情, 梅兰芳不禁流下眼泪。这感动的泪水,和顺着帽檐往下流的雨水融会在一起,
在梅兰芳的面颊上流淌
慰问团来到了朝鲜中部香枫山的志愿军驻地。 演出场所是一个在半山中开辟出来的广场。舞台前面摆着几排木凳子,
坐着部队首长、战斗英雄和女同志。后面的战士则以石块当坐席,最后一排 的观众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站在石头上看。两边还停了许多辆卡车,车上也
站满了人。舞台的左边是一排高高的山峰,山腰里横着一个巨大的木架,上 面缀满了松枝,白色的木板上画着和平鸽,而那些保卫和平的战士们,有的
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则倚在树上,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大包厢。在舞台后方 一间用芦席隔开来的露天化装室里,梅兰芳正在化装。一会儿,刚刚演完了
《徐策跑城》的周信芳走进来说:“今天台上的风太大,抖袖、甩髯、跑圆 场的种种身段都受到了限制。”梅兰芳听说后,就开始琢磨起来:风那么大,
太阳直接照在脸上,也会影响眼神和面部肌肉的运用,应该怎样力争把这出 戏演好,让大家听着看着都满意呢?
正在心里盘算时,出场时间到了。梅兰芳上了舞台,确实感到身段表演 和唱念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限制。于是,他一边表演,一边寻找风中动作的
窍门。慢慢地,他找到了在大风中表演的规律:做身段要看风向,水袖的翻 动,身子的回转,必须顺着风势进行,不然,就会被大风刮乱衣裙,破坏舞
台上形象之美。正面的动作,像醉后的闻花,衔杯,以及与高、裴二力士合 作的几个身段,则须多加几分力量,才能控制风中的表演动作。唱也是如此,
迎着风唱,势必把嗓子吹哑,而且,还要尽量靠近扩音器,以便将歌声传到 最远的一排和高高的山上去
一天晚饭后,老舍和周信芳在散步时,听到从炊事班战士的宿舍里传来 的胡琴声,就来找梅兰芳:“我们今晚组织一个清唱晚会来慰问他们一下吧。”
梅兰芳笑了:“您这主意很对,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些同志对咱们照顾 得无微不至,饮食寒暖时刻留心。而我们演出时,他们却往往没时间去看。”
梅兰芳停了一下,接着说:“最好再找几个人来参加,显得热闹些。”然后,
便约了马连良先生一同朝那间屋子走去,山东快书说唱家高元钧先生也披着 衣服赶了过来。
志愿军战士看见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打招呼,有人还提议将琴师找来。 梅兰芳说:“不必找他们了。刚才听见胡琴响,就请那两位拉胡琴的同志给
拉一下,更有意思。”一位同志介绍说:“这两位是我们的炊事员牟绍东、 王占元同志,他们都会拉。”牟、王两位战士扭捏起来:“怕我们托不好你
们的腔。”梅兰芳和蔼地说:“不要紧,我们会凑合你们的。”
清唱晚会开始了。马连良首先唱了《马鞍山》和《三娘教子》中的片段, 周信芳唱了《四进士》,惯拿笔杆子的老舍也来自告奋勇:“我来给你们换
换胃口,来一段《钓金龟》吧。”
老舍唱完,梅兰芳主动问要为自己伴奏的炊事员:“您喜欢拉哪出?” 牟绍东既兴奋又紧张,点了自己最熟悉的《玉堂春》选段。在一旁的老舍先
生笑了起来:“小牟真会点戏,这出戏梅先生在舞台上已经几十年不动了。 今天我们也借这个机会过过瘾。”于是,在大家的注目下,梅兰芳一板一眼
地唱了起来。唱完后,他满意地拍着牟绍东、王占元的肩膀说:“行!我们 配合得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直到这时,炊事员一直吊着的心才算最后放下, 咧开嘴笑了。
压后阵的是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钩。不等人们点,他先从长衫口袋里掏出 两块铜片,说了几段轻松有趣的小段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齐叫:“再来
一段《武松打虎》吧!”高元钧顿时精神抖擞,就在两张床中间很窄的方寸 之地上,眉飞色舞、拳打脚踢地表演了武二哥在景阳岗上打虎的那段拿手杰 作。
清唱会的乐声引来了更多的观众,门外空地上站满了志愿军战士,看上 去黑压压的一片。他们聚精会神地细细欣赏着来自祖国的歌声。有的人用手
拍着板,有的人还轻轻地跟着调子哼着腔。大家都说:“像这样的清唱晚会, 比看舞台上的表演还要难得啊!”
第二天,老炊事员牟绍东拿着一本纪念册来找梅兰芳:“昨天晚上的事, 我永远忘不了。请你给我写几句话在上面,做个纪念吧。”梅兰芳满足了这
位志愿军战士的心愿。他的留言是这样写的:“《玉堂春》我有十几年没有 在舞台上表演了,你这次替我拉这个戏,真是值得我纪念的一件事。”
一九五五年四月,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戏剧家协会联合为梅兰芳、 周信芳举办了舞台生活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大会向梅兰芳、周信芳颁发了 奖状。
会上,梅兰芳向到会的各位来宾致答谢词,题目是《为着人民、为着祖 国美好的未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会场上空,久久回荡着梅兰芳那激动 的声音:
“主席,各位首长,各位同志: 我今天首先要向党和毛主席致最崇高的敬礼,并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
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亲爱的同志们致衷心的谢意。 没有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没有中国人民革命的胜利,我们是不可能有今
天这样隆重的纪念会的。今天这个纪念会不独是我个人和周信芳先生的光 荣,也是我们全中国戏曲工作者最大的光荣。”在这次发言中,梅兰芳回顾
了自己从学戏开始,直至目前的舞台生活中各个阶段的收获和体会,并着重 谈到解放几年来,他在党的教育和新生活的启发下所产生的感受。他诚恳地
讲述道:“在旧社会,我辛辛苦苦地演了几十年的戏,虽然在艺术上有过一 些成就,但服务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却是模糊的。解放以后,我学习了毛主
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才懂得了文艺应该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 道理。明确了这个方向,我觉得自己的艺术生命才找到了真正的归宿。从我
国大陆解放到今天,虽然只有五个年头,五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在我六 十年的生命史上却是最宝贵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无论在政治上、艺
术上,我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最后,梅兰芳激动地说:“综合我 五十年来的艺术实践,我能够告诉各位青年戏曲工作同志的,只有下面这几
句话:热爱你的工作,老老实实地从事学习,努力艺术实践,不断地劳动, 不断地锻炼,不断地创造,不断地虚心接受群众意见,严格进行自我批评,
为着人民,为着祖国灿烂美好的未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会上,梅兰芳 还与周信芳合作演出了《打渔杀家》,以答谢到会的各位来宾。
故乡的召唤
深夜,南京一家饭店的客房里。一盏不是很亮的台灯下,梅兰芳正在仔 细地阅读着一封信。这是一九五六年的三月上旬。梅兰芳率领他的剧团,刚
刚结束了在南京的演出,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北京去。作为一位著名演员, 梅兰芳平日里收到的信,都是成捆成扎的。什么人的信能使此时此刻的梅兰
芳显得如此不安,如此兴奋,又如此紧张呢。只见他持信的双手在微微地颤 抖,念信的嘴唇在轻轻蠕动,两只眼睛在薄薄的信纸上浏览了一遍又一遍
信函来自江苏省泰州市,也就是以前的泰州县。对梅兰芳来说,这是一 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说它陌生,是因为梅兰芳的足迹,从来也没到过那
里。而说它熟悉,是因为梅兰芳从小就从祖母嘴里,知道那是他祖父,也是
他父亲,乃至他自己所来自的地方,那是梅家的故土。 梅兰芳一直记得祖母对他讲的有关故乡的那段往事:“你曾祖在泰州城
里,开了一个小铺子,仿佛是卖木头雕的各种人物和佛像的。他有三个儿子,
你祖父是老大,八岁就给了江家做义子。江老头子在苏州,没有儿子。起初 待你祖父很好,后来娶了一个继室,也生了儿子,她就把你祖父当作眼中钉 了。
“后来,有一种专买小孩子去学戏的人贩子到了苏州你祖父十一岁 就从这贩子手里转卖给福盛班做徒弟,从此走上了学艺的道路。
“从他满师出来自立门户以后,马上就派人去到家乡,接你曾祖父来同 住。谁知道他离家太久了,家也不晓得搬到哪里去了。所以你祖父到死也没
有找着他的父母和两个弟弟”
从那时起,梅兰芳便暗暗地下了决心:长大后,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完 成祖父的夙愿,回家乡寻找亲人。后来他自己的孩子也长大了,他仍没能实
现这一愿望。他常常向孩子们提起梅家的祖籍,反过来,孩子们的一再追问, 又使梅兰芳的这种愿望越发迫切。他对孩子们说:“虽然在老家还没有找到
我们的本家亲属,但是我们的祖先是泰州人,这是无疑的,将来如有机会, 我要亲自去家乡寻访的。”
现在,却有一封来自家乡的信找到了梅兰芳。 写信的人是梅秀冬先生。在信中,他说他是梅兰芳的本家大哥,并希望
梅兰芳能借在南京演出的机会到家乡泰州来认亲。 这封信来得恰是时候,梅兰芳真是喜出望外。难道说几十年来祖辈与家
乡泰州断了的线,今天又要重新连接上了吗? 梅兰芳很快做出了决定:剧团暂不返京,随自己由南京转道去泰州。日
程安排是认亲、访问和演出。 当梅兰芳夫妇和儿子梅葆玖乘坐的汽车缓缓驶入泰州市区时,闻讯而来
的父老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涌向街头,站在道路两旁,夹道欢迎梅兰芳这位衣 锦荣归的游子,并争先恐后地以一睹梅兰芳的真面目为快。
激动万分的梅兰芳望着一路上前来欢迎自己的乡亲们,连声嘱咐司机将 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他自己则情不由己地将身子探出车窗外,频频地
向大家招手致意。甜不甜,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随着汽车从杨桥口, 经彩衣街、坡子街向税务桥的缓行,梅兰芳的眼睛逐渐湿润了:“我是一个
人民的演员,过去从来没有为故乡的建设出过力,而今天却受到如此盛情的 欢迎,心里确实是万分的感动,深感受之有愧。”
汽车终于在税务桥停了下来。梅兰芳一下车,早就等候在那里的泰州市 各级领导便迎了上来。家乡的人民代表随即献上了鲜花,前来欢迎的一些文
艺团体的代表也拥了上来。
当工作人员将有关梅氏宗谱的调查报告交到梅兰芳手里时,梅兰芳激动 地说:“感谢你们帮我理清了家谱,找到了祖先,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