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怎么成了你们家!”
亚萍一下子被克南他妈这句饶口话的逗笑了,也马上饶舌说:“你们家怎么成了我们
家?”
克南妈也逗得哈哈大笑了。
亚萍对她说:“我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吃饭。我要赶忙回去躺一会。”“要不要药?公
司门市上新进了一种胃疼片,效果……”
“我有,不麻烦您了。”
亚萍说完,就匆匆从克南妈身边绕过去,向广播站走去。
她一进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躺在床铺上。她从头下面拉出枕巾,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刚躺下不一会,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厌烦地问:“谁?”
“我。”克南的声音。她烦躁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高兴地对她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打出来的鲜鱼!我买了几条,我
妈已经提回去了……”
“你们母子就知道个吃!吃!你看你吃得快胖成了个猪了!去年新织的毛衣,刚穿一
冬,领子就撑得像桶口一般大!”黄亚萍气冲冲地又躺在了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冰雹,打得张克南就像折了腰的糜子,蔫头耷脑地站在脚地上,不知
如何是好;亲爱的亚萍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所措地两只手互相搓了一会,走过去,轻
轻把蒙在亚萍脸上的枕巾揭开。亚萍一把夺过去,又盖大脸上,大声喊收说:“你走开!”
张克南惶惑地倒退了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倒究是怎了嘛……”过了好一会,亚萍
才坐起来,把脸上的枕巾抹下,尽量平静一点地对呆立在脚地上的克南说:“你别生气。我
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克南一边从口袋里掏电影
票,一边说。”听人家说这电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上下集,叫《永恒的爱情》。”
黄亚萍叹了一口气,说:“我去……”
第十六章
高加林立刻就在县城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各种才能很快在这个天地里施展开
了。地区报和省报已经发表了他写的不少通讯报道;并且还在省报的副刊上登载了一篇写本
地风土人情的散文。他没多时就跟老景学会了照相和印放相片的技术。每缝县上有一些重大
的社会活动,他胸前挂个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就潇洒地出没于稠人广众面前,显得特别惹
眼。加上他又是一个标致漂亮的小伙子,更使他县有一种吸引力了。不久,人们便开始纷纷
打问:新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小伙子,叫什么?什么出身?多大年纪?哪里人?……许多陌生
的姑娘也在一些场合给他飘飞眼,千万百计想接近他。傍晚的时候,他又在县体育场大出风
头。县级各单位正轮流进行篮环比赛。高加林原来就是中学队的主力队员,现在又成了县委
机关队的主力。山区县城除过电影院,就数体育场最红火。篮球场灯火通明,四周围水泥看
台上的观众经常挤得水泄不通。高加林穿一身天蓝色运动衣,两臂和裤缝上都一式两道白
杠,显得英姿勃发;加上他篮球技术在本城又是第一流的,立刻就吸引了整个体育场看台上
的球迷。
在一个万人左右的山区县城里,具备这样多种才能、而又长得潇洒的青年人并不多见—
—他被大家宠爱是正常的。
很快,他走到国营食堂里买饭吃,出同等的钱和粮票,女服务员给她端出来的饭菜比别
人又多又好;在百货公司,他一进去,售货员就主动问他买什么;他从街道上走过,有人就
在背后指划说:“看,这就是县上的记者!常背个照相机!在报纸上都会写文章哩!”或者
说:“这就是十一号,打前锋的!动作又快,投篮又准!”
高加林简直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颗明星。
不用说,他的精神现在处于最活跃、最有生气的状态中。他工作起来,再苦再累也感觉
不到。要到哪里采访,骑个车子就跑了。回到城里,整晚整晚伏在办公桌上写稿子。经剂也
开始宽裕起来了。除过工资,还有稿费。当然,报纸上发的文章,稿费收入远没有广播站的
多;广播站每篇稿子两元稿费,他几乎每天都写——“本县节目”天天有,但县上写稿人的
并不多。他内心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一种骄傲和自豪的感觉,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有
时候也由不得轻飘飘起来,和同志们说话言词敏锐尖刻,才气外露,得意的表情明显地持在
脸上。有时他又满头大汗对这种身不由已的冲动,进行严厉的内心反省,警告自己不要太张
狂:他有更大的抱负和想法,不能满足于在这个县城所达到的光荣;如果不注意,他的前程
就可能要受挫折——他已经明显地感动了许多人在嫉妒他的走红。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稍微收敛一下。一些可以大出风头的地方,开始有意回避了。没事
的时候,他就跑到东岗的小树林里沉思默想;或者一个人在没人的田野里狂奔突跳一阵,以
抒发他内心压抑不住的愉快感情。
他只去县广播站找过一回黄来萍。但亚萍“不失前言”,经常来找他谈天说地。起先他
对亚萍这种做法很烦恼,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可亚萍寻找机会和他讨论各种问题。看来她这
几年看了不少书,知识面也很宽,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并且还把她写的一些小诗给他
看。渐渐地,加林也对这些交谈很感兴趣了。他自己在城里也再没更能谈得来的人。老景知
识渊博,但年龄比他人;他不敢把自己和老景放在平等地位上交谈,大部份是请教。
他俩很快恢复了中学时期的那种交往。不过,加林小心翼翼,讨论只限于知识和学问的
范围。当然,他有时也闪现出这样的念头:我要是能和亚萍结合,那我们一辈子的生活会是
非常愉快的;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能力都很强,共同语言又多……这种念头很快就被另一处
感情压下去了——巧珍那亲切可爱的脸庞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对
巧珍的爱似乎更加强烈了。他到县里后一直很忙,还没见巧珍的面。听说她到县里找了他几
回,他都下乡去了。他想过一段抽出时间,要回一次家。
这一天午饭后,加林去县文化馆翻杂志,偶然在这里又碰上了亚萍——她是来借书的。
他们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马上东挟西扯地又谈起了国际问题。这方面加林比较特长,
从波兰“团结”工会说到霍梅尼和已在法国政治避难的伊朗前总统巴尼萨德尔;然后又谈到
里根决定美国本土生产和储存中子弹在欧洲和苏联引起的反响。最后,还详细地给亚萍讲了
一条并不为一般公众所关注的国际消息:关于美国机场塔台工作人员罢工的情况;以及美国
政府对这次罢工的强硬态度和欧洲、欧洲以处一些国家机场塔台工作人员支持美国同行的行
动……
亚萍听得津津有味,秀丽的脸庞对着加林的脸,热烈的目光一直爱慕和敬佩地盯着他。
加林说完这些后,亚萍也不甘示弱,给他谈起了国际能源问题。她先告诉加林,世界主
要能源已从煤转变到石油。但70年代以来,能源消费迅速增多,一些主要产油地区的石油
资源已快消耗殆尽;新的能源危机必要要在世界出现。另外,据联合国新闻处发表的一份文
件说,1950年,世界陆地面积有四分之一覆盖着森森,但到今天一半的森林已经在斧
头、推土机、链锯和火灾之下消失了。仅在非洲,每年大红有500万英亩森林被当作燃料
烧掉。联合国粮农组织的调查表明,全世界的一亿多人口深受燃料严重短缺之苦……
黄亚萍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她接着又告诉加林,除了石油,现在有十四种新能源和可
再生能源的复合能源,即,太阳能、地热能、风力、水力、生物能、薪柴、木炭、油页岩、
焦油砂、海洋能、波浪能、潮汐能、泥炭和畜力……
高加林听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惊讶得半天合不扰嘴。他想不到亚萍知道的东西这么广
泛和详细!
接着,他们又一块谈起了文学。亚萍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递给高加林
说:“我昨天写的一首小诗,你看看。”高加林接过来,看见纸上写着:
赠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
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
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
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高加林看完后,脸上热辣辣的。他把这张纸片递给亚
萍
说:“诗写得很好。但我有点不太明白我为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亚萍没接,说:
“你留着。我是给你写的。你会慢慢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他们都感动话题再很难转到其
它方面了;而关于这首诗看来两个人也再不好说什么,就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分手了。
两个人都有点兴奋。
亚萍走完了。加林把她送给他的诗装进口袋里,从后面慢慢出了阅览室的门。他心情惆
怅地怔怔站了一会;正准备到县水泥厂去采访一件事,一辆拖斗车的大型拖拉机吼叫着停在
他身边。
加林惊讶地看见,开拖拉机的驾驶员竟然是高明楼当教师的儿子三星!
三星已比驾驶座上跳下来,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你怎开起了拖拉机?”加林问。
“你走后没几天,占胜叔叔就把我安排到县农机局的机械化施工队了。现在正在咱大马
河上川道里搞农田基建。”
“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现在巧玲教上了。”三星说。
“她没考上大学?”“没……”三星犹豫了一下,说:“巧珍看你来了。她就坐我的拖
拉机下来的。我路过咱村,她正在公路边的地里劳动,就让我把她捎来……她在前面邮电局
门前下车的,说到县委去找你……”加林胸口一热,向三星打了个招呼,就转身急匆匆向县
委走去。高加林走到县委大门口的时候,见巧珍正在门口旋磨着朝县委大院里张望。她还没
有看见他正从后面走来。
高加林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见她上身仍穿着那件米黄色短袖。一切都和过去一样,苗条
的身材仍然是那般可爱;乌黑的头发还用花手帕扎着,只有稍有点乱——大概是因为从地里
直接上的拖拉机,没来得及梳。看一眼她的身体,高加林的心里就有点火烧火燎起来。
当巧珍看见他站在她面前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挂上了灿烂的笑容,对他说:“我
要进去找你,人家门房里的人说你不在,不让我进去……”
加林对她说,“现在走,到我办公室去。”说完就在头前走,巧珍跟在他后面。进加林
的办公室,巧珍就向他怀里扑来。加林赶忙把她推开,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
就住在隔壁……你先坐在椅子上,我给你倒一杯水。”他说着就去取水杯。
巧珍没有坐,一直亲热地看着她亲爱的人,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已
经到城里找了你几回,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我确实忙!”加林一边说,一边把水杯
放在办公桌上,让巧珍喝。巧珍没喝,过去他在床铺上摸摸,又揣揣被子,捏捏褥子,嘴里
唠叨着:“被子太薄了,罢了我给你絮一点新棉花;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
狗皮褥子给你拿来……”“哎呀,”加林说,“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
笑话哩!”“狗皮暖和……”“我不冷!你千万不要拿来!”加林有点严厉地说。
巧珍看见加林脸上不高兴,马上不说狗皮褥子了。但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就随口
说:“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考上大学。”
“这些三星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咱们庄的水井修好了!堰子也加高了。”
“嗯……”“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人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下……”
“哎呀,这还要往下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
“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
“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加林烦躁地从桌子上拉起一张报纸,脸对着,但并不看。
他想起刚才和亚萍那些海阔天空的讨论,多有意思!现在听巧珍说的都是这些叫人感到乏味
的话;他心里不免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巧珍看见他对自己这样烦躁,不知她哪一句话没说对,她并不知道加林现在心里想什
么,但感觉他似乎对她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再说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除过这
些事,还再能说些什么!她决说不出十四种新能源和可再生原源的复全能源!加林看见巧珍
局促地坐在他床边,不说话了,只是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有点可怜——想叫他喜欢自己
而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叫他喜欢!他又很心疼她了,站起来对她说:“快吃下午饭了,你在
办公室先等着,让我到食堂里给咱打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赶忙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车,锄还在地时撂着,
也没给其他人安咐……”
她从床边站起来,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掏出一卷钱,走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在城
里花销大,工资又不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食堂里买得吃去。再给
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决分了,我分了九十二块钱
呢……”
高加林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眼里旋转开了。他抓住巧珍递钱的手说:“巧珍!我
现在有钱,也能吃得饱,根本不缺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你一定要拿上!”巧珍硬给他手里塞。
他只好说:“你如果再这样,我就恼了!”
巧珍看他脸上真的不高兴了,就只好委屈地把钱收起来,说:“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
候缺钱花,我就给你……我要走了。”加林和她相跟着出了门,对她说:“你先到大马河桥
上笑我;我到街上有个事,一会就来了……”
巧珍对他点点头,先走了。
高加林飞快地跑到街上的百货门市部,用他今天刚从广播站领来的稿费,买了一条鲜艳
的红头巾。他把红头巾装在自己随身带的挂包时,就向大马河桥头赶去。
高加林一直就想给巧珍买一条红头巾。因为他第一次和巧珍恋爱的时候,想起他看过的
一张外国油画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很像巧珍,只是画面上的姑娘头上包着红头巾。出于一
种浪漫,也出于一种纪念,虽然在这大热的夏天,他也要亲自把这条红头巾包在巧珍的头
上。
他赶到大马河桥头时,巧珍正站在那天等他卖馍回来的那个地方。触景生情,一种爱的
热流刹那间漫上了他的心头。
他和她肩并肩走下桥头,转向大马河川道。
拐过一个山峁,加林看看前后没人,就站住,从挂包里取出那条红头巾,给巧珍拢在了
头上。
巧珍并不明白她亲爱的人为什么这样,但她全身心感到了这是加林在亲她爱她!
她也不说什么,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幸福的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下来了……高加林送毕
巧表,返回到街上的时候,突然感到他刚才和巧珍的亲热,已经远远不如他过去在庄稼地里
那样令人陶醉了!为了这个不愉快的体会,他抬起头,向灰蒙蒙的天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第十七章
黄亚萍的精神正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她现在内心里狂热地爱着高林加;觉得她无论如
何要和高加林生活在一块。她已经下决心要和张克南中断恋爱关系了。
问题是她父母亲将会怎样看待她的行为呢?她是他们的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父亲
亲抢着亲她,什么事上也不愿她受委屈。但是他们太爱克南了。这几年里,克南几乎像儿子
一样孝敬他们;他们也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她要是和克南断了关系,肯定会给父母亲的
精神带来沉重的打击。再说,两家四个大人的关系也已经亲密得如同一家人一样。她父亲是
军人,非常讲义气,一定认为这是天下最不道德的事!
不管怎样,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非和克南断绝关系不可。不管父母亲和社会舆论怎样
看,她对这事有她自己的看法。在这个县城里,黄亚萍可以算得上少数几个“现代青年”之
一。在她看来,追求个人幸福是一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权力干涉
她的追求,包括至亲至爱的父亲;他们只是从岳父岳母的角度看女婿,而她应该是从爱情的
角度看爱人。别说是她和克南现在还是恋爱关系;就是已经结婚了,她发现她实际上爱另外
一个人,她也要和他离婚!在她这方面,决心已经是下定了。现在她最苦恼的是,高加林是
不是爱她呢?从她人个感觉,高加林是很喜欢她的;而且他们在学校时就比一般同学相好。
她想:就她各方面的条件来说,高加林也应该爱她!她长得虽然不像电影明星,但在这个城
里就算数一数二的——她对自己的长相基本上是这样估计的。另外,她的家庭在社会上的地
位和经济状况都比高加林强。更主要的是,他们很快要到南京去安家,她将会是江苏人民广
播电台的播音号。她知道高加林是一个向往很远大的人,将来跟他们家去南京对他肯定有吸
引力。不像张克南,在她父母面前不敢说,私下里还单独劝她不要去南京;说这地方已经人
熟地熟生活过得很安乐——这人真没出息!
虽然她对加林爱她有一定的把握,但他不全尽然——有时候,他的脾气很古怪,常常有
一些特别的行为。
但不管怎样,她要和他把问题谈明。她已经不能忍受了。最近以来,她吃不下去饭,晚
上经常失眠,工作已经出了几次差错。大前天早晨,轮她值班,她一晚上失眠,快天明时才
睡着,竟然连闹钟都没吵醒她,结果广播时间整整推迟了十五分钟。广播站长带着好几个人
愣打门板才把她叫醒。因为这事,领导已经批评了她。
这天中午,她只吃了几口饭。想来想去,再不能拖下去了,于是就准备到县委去找高加
林。
她刚要起身,克南却来了,气得她差点要哭出来。
“你怎又不高兴?”克南自己也马上一脸愁相。“你最近是不是身上什么地方有病哩?
干脆,我下午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克南愁眉苦脸地看着她说。
“不要检查!我害的是心脏病!”亚萍往床上一躺,赌气地说,也不看他。“心脏
病?”克南慌了,“你什么时候得?”
“哎呀!谁有心脏病?你真笨!你连个玩笑都听不来嘛!”亚萍又烦又躁地说。“我看
见不像是开玩笑,也就当成真的了。”克南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
在桌前的椅子上,说:“亚萍,加林参加工作,来县上时间已经不短了。我今天才突然想
起,咱两个应该请他吃一顿饭。在学校时,咱们关系都不错,你和加林也谈得来,现在在县
城里工作的同学也不多……就在国营食堂请他,那里我人熟,一个系统的,方便……”
黄亚萍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克南又问她:“你说行不行?”
躺在床上的黄亚萍转过脸,几乎是央告着说:“好克南哩,你不要扯这些了,我心烦得
要命,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上班去,让我睡一会……”克南见她这样,只好站起来。他走
到门前,又折转身,准备亲一下亚萍。黄亚萍一下子把头蒙在被子里,喊叫说:“不要这样
了!你快走!”克南又失望又急躁地叹了一口气,走了。
黄亚萍躺在床上,好长时间爬不起来。她一刹那间觉得很痛苦:克南太老实了,他竟然
看不出来她爱加林,还要请加林吃饭!她觉得也对克南有点太残酷了。她暂时决定今天中午
不去找加林谈了。吃下午饭时,她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里。
他父亲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地读报纸上的一扁社论,红铅笔在字行下一道一道划着。
她母亲见她回来,赶忙从后边箱子里拿出一件衣服,说:“克南他爸去上海出差给你买的,
克南妈才送来的,你试试……”
她把她妈递到手边的衣服一推,说:“先放一边去。我不舒服……”她爸侧过头,眼睛
从镜框上面瞅着她说:“亚萍,我看你最近好像精神不大对,像有什么心事?”
亚萍也不看父亲,拿梳子对着镜子认真地一边梳头发,一边说:“不久,我可能做出一
个重大的决定。不过,现在不告诉你们。”“是不是要和克南结婚?”她母亲问她。
“不,离婚!”她说完,忍不住为这句话笑了。
她母亲也笑了,说:“永远是个调皮鬼!还没结婚就离婚哩!”她父亲又低下头看报
纸,笑眯眯地,嘴里也嘟囔了一句:“真是个调皮鬼……”
两位老人谁都没认真对待女儿的这句话——他们不久就会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
黄亚萍现在进一步认定,她得很快去找加林谈明她的心思。决不能再拖下去了!早一点
解决了,所有的当事人精神上也就早一点解脱了。她不能再这样瞒着克南,也不能再这样折
磨他了。她梳完头,换了一身深蓝色学生装,晚饭也没吃,就从家里出来,径直向县委走
去。
她来到通讯组,高加林不在办公室,门上还吊把锁。
是不是下乡去了?她感到很难受。她很快到隔壁窑洞问景若虹。老景告诉她,加林没有
下乡,今天一天都在办公室写稿子,刚才吃完饭出去散步去了。
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散步呢?这再不好问老景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老景,你知道高加林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景若虹机
警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我一下也说不准。有急事吗?”“没……”黄亚萍一下子感动脸
上热辣辣的。
她正准备转身走,景若虹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对她说:“可能去东岗了,他常爱去那里
溜达。”
谢谢您。”亚萍向他点点头,便又从县委大院里出来了。
高加林此刻的确在东岗。
他靠在一棵槐树上,手指头夹着一根纸烟。他最近抽烟抽得很厉害。整整写了一天稿
子,头脑一直昏昏沉沉的。现在被野外的风一吹,又加上烟的刺激,脑子很快又清醒了。
他由不得又交替想起了黄亚萍和巧珍。他不知为什么,一闲下来就同时想这两个人。毫
无疑部,亚萍已经给了他一些爱情的暗示。但他觉得又有点奇怪:她不是一直和克南很好
吗?从内心上说,亚萍以前一直就是他理想中的爱人。过去他不敢想,现在他也许敢想了,
但情况又变得复杂了。她和克南已经恋爱了,而他也和巧珍恋爱了。想来想去,一切都好像
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就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多考虑这事了。但亚萍一次又一次找他,除过语
言的暗示,还用表情、目光向他表示:她爱她!他已经是恋爱过的人,对这一切都非常敏
感;而且亚萍简直等于给他明说了。他的心潮早已开始激荡:并且感动一场风暴就要来临—
—他为之激动,又为之战粟!
一切将会怎样发展?什么时候闪电?什么时候吼雷?什么时候卷起狂风暴雨?高加林靠
在树干上,一边吸烟,一边胡思乱想。他觉得他想了许多问题,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想。
一场普遍的透雨落过以后,大地很快凉了下来。虽然伏天未尽,但立秋已经近二十天。
在山区,除过中午短暂地炎热一会,一早一晚已经感到有点冷了。
高加林没有穿长袖衫,胳膊已冷得受不了。他于是便起身下山。一层淡淡的雾气从沟底
里漫上来,凉森森地带着一股潮气。他一边慢慢下山,一边向县城僚望。城里又是灯火一片
了。眼下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外面乘凉,县城的大街小巷变得很清静,像洪水落下的河道。一
盏又一盏桔黄色的路灯,静静地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面。只有十字街头还有一些人;那里不时
传来卖小吃的摊贩无精打采的吆喝声……
高加林沿着一条小土路,刚下了一个小坡,看见前面上来了一个人。他忍不住站下了。
直等那人走近,他才大吃了一惊:原来是黄亚萍!“你怎上这儿来了?”他又兴奋又惊讶地
问。
亚萍两只手斜插在衣裤里,笑着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祖坟!别人为啥不能上来?”
“一说话就和打抢一样!”加林说,“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谁说我一个
人?”加林赶忙又向山下的小路上望了望,说:“克南哩?怎不见他?”“他又不是我的尾
巴,跟我干什么?”
“哪还有什么人哩?”“你不是个人?”“我?”“嗯!”加林一下子感动心跳得像要
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亚萍声音突然变得非常轻柔地说:“加林,你别怕,咱们一块坐一坐。”
高加林犹豫了一下,就和她一起走到旁边一片不太茂密的小杏树林里。他们坐下来,两
个人都摘了几片杏叶,在手里捏着,摸着,撕着,半天谁也没说话。
“我要走了……”亚萍突然开口说。
“到什么地方出差去?”加林转过头问。
“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亚萍怔怔地望着灯火闪烁的城市,说。“啊?”加林
忍不住失口叫了一声。
“……我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亚萍转过头对加林说。“你
愿意走吗?”加林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黄亚萍把脸稍微迈开一点,憧憬似地望着星光灿烂的远方,喃喃地说:“我当然愿意
走!南方,是我的家乡,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念我的
美丽的故乡……”她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
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加林忍不住接着她念道:“江南忆,最忆是
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