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楼之所以好多年统辖高家村,说明他不是个简单人。他老谋深算,思想要比一般庄
稼人多拐好多弯。
高明楼一路低头走着,思谋着这件事,觉得没什么好办法能使他的心灵安宁一些。
他走到大马河河湾的岔路上,抬起头向村里照了照,突然看见他亲家刘立本圪蹴在一棵
老枣树下抽卷烟。他心想:大概到内蒙古又买了匹便宜马,等着给他能哩!
刘立本在亲家母家里吃完饭,就圪蹴在这里等上了明楼。
女儿给他做下的丢脸事,使他感到自己的个子都低了几寸。他现在想让明楼先把加林收
拾一顿,把这事先镇压下去。然后得马上给巧珍找人家。今年能出嫁就出嫁,最迟不能拖过
明年。女子大了,不寻人家,说出事就出事!他还想让明楼出面,说服巧珍和马店的马拴结
亲。他是书记,面子大!
高明楼走到枣树下,很自然地蹲在了立本的对面。两亲家先让了一番烟。明楼嫌卷烟太
硬,立本嫌纸烟没劲。两个人只好各吸各的。“怎样?又买了便宜货了吧?能挣多少钱?”
明楼问他的生意人亲家。“挣钱顶个球!”立本粗鲁地叫道,情绪败坏地把头一拐。
“我头一次听你把钱不当一回事。”明楼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同时也不知道亲家
有什么不高兴。看他满脸气呼呼的样子,就问:“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今年钱挣得快把
口袋都撑破了,还不满意吗?而今这政策正是你的好政策!”他又不由得露出讽刺的笑容。
“好你哩,不要挖苦我了。我现在滚油浇心哩!”刘立本两条胳膊朝亲家一摊,脸上显
出一副哭相。
高明楼一看他这样子,也认真起来,说:“哭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哭谁哩!你说你倒究出
了什么事嘛!”
刘立本把正在抽的半截子卷烟扔到旁边的草地上,难受地说:“巧珍给我做下丢脸事
了!”
“那么好个娃娃,弄下什么事了?”高明楼惊讶地问。
“唉,真叫人没法提!高玉德那个缺德儿子勾引我巧珍,黑地里在外面疯跑,弄得满村
都风风雨雨的。你看我这人现在活成个甚了!”刘立本咽了一口唾沫,难受地把头倒勾了下
来。高明楼一下子笑了:“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爱吗?”“狗
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死了!”刘立本抬起头,气愤
地吼叫起来。
高明楼把刘立本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说:“立本,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
想怎还这么古板?你没吃过猪肉,连猪哼哼都没听过?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
你还没见的多着哩!我前几年都要到大寨参观一回,路过西安、太原,看见城市的青年男
女,在大街上的稠人广众面前胳膊套胳膊走路哩!开始看见还觉得不文明,后来看惯了才觉
得人家那才是文明……”刘立本听了亲家这一番话,又气又失望。他原来还想叫明楼训一顿
高加林,想不到明楼竟然指教起他来了。他嘴唇子抖着说:“加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
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高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要人人家看下
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人家是高中
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刘立本轻藐地一撇嘴,并且又加添说:“牛屁
股都不会戳!”
高明楼身子往立本旁边挪了挪,开始苦口婆心劝解起亲家来:“好立本哩,你的目光太
短浅了。你根本不能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顶上他
的不多。他会写,会画,会唱,会拉,性子又硬,心计又灵,一身的大丈夫气概!别看你我
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里真正的能人是他!他什么学不会?他要是愿意做,
怕你骑上马都撵不上他哩!现在我把他的教师下了。为的是叫三星上。这事明说哩,我做得
有点强。以后有空子,我还要给他找个营生干哩!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
了吗?”刘立本对他这一番话根本不以为然。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看高玉德那是什么家
庭?塌墙烂院,家里没一件钱东西!高玉德又死没本事,加林他能什么哩?”
“哈呀!值钱东西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人挣的?只要立得住,什么东西也会有!至于高
玉德有本事没本事,那碍不了大事。巧珍是寻女婿哩。又不是寻公公!你别看家他现在穷,
加林能把家立起来的!你我当年是什么样子?旧社会,你老子和我老子还都不是给地主刘打
璋国长工吗?”
刘立本仍然没有被他亲家的雄辩折服,反而一闪身站起来,火气十足地说:“你别给我
灌清米汤了!我长眼睛着哩!难道自己看不清高玉德家的前程吗?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我看
不下!你能说光面子话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水坑里垫!”“你看不下,可
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高明楼也站起来,觉得他亲家已经有点可笑了。
“我没办法?我把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咦呀?看把你能的!……好亲家哩,你
这阵在气头上,我没办法说服你。不过,你也别太逞能了!这而今都是自由恋爱,法律保护
婚姻哩!只要娃娃们同意,别说娘老子,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你敢动手动脚,小心公安
局的法绳!”高明楼终究是大队书记,懂得法律政策,立刻将这武器拿出来警告他亲家。刘
立本的确被他这话唬住了。他怔了半天,在自己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转过身丢下明
楼,独自一个人扯大步走了。两亲家今天第一次没把话说到一块!
高明楼在他后面慢慢往家里走。他心想:刘立本做生意算个把式,其它方面实在不精
明。
按明楼的想法,巧珍最好能和加林结亲。一方面,他觉得巧珍能寻这么个女婿,也的确
不错了;另一方面,他很愿意加林和他大儿子成担子,将来和立本三家亲套亲,联成一本,
在村里势众力强。这样一来,加林和他成了亲戚,也就不好意思为下了教师而恨他了。本
来,高明楼刚听立本说这件事,心里有点高兴——他一路上正盘算怎样平息加林仇恨他的火
焰哩!现在他看亲家对此事这样坚决地反对,也就摸不来事情的结局倒究会怎样了。
第十章
早晨,太阳已经冒花了,高加林才爬起来,到沟里石崖下的水井上去担水。他昨晚上一
夜翻腾得没好觉,起来得迟了。
石头围了一圈的水井,脏得像个烂池塘。井底上是泥糊子,哈蟆衣;水面上漂着一些碎
柴烂草。蚊子和孓孓充扩斥着这个全村人吃水的地方。
他手里的马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舀水。他索性赌气似地和两只桶一起蹲在了井
台边。
此刻他的心情感到烦躁和压抑。全村正在用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议论他和巧珍的“不正
经”,还听说刘立本已经把巧珍打了一顿,事情看来闹得更大了。眼前他又看见水井脏成这
样也没人管(大家年年月月就喝这样的水,拿这样的水做饭),心里更不舒畅了。所有这一
切,使他感到沉重和痛苦: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
他的心躁动为安,又觉得他很难在农村呆下去了。可是,别的出路又的哪里呢?他抬起
头,向沟口望出去,大山很快就堵住了视线。天地总是这么的狭窄!他闭住眼,又由不得想
起了无边无垠的平原,繁华热闹的大城市,气势磅礴的火车头,箭一样升入天空的飞机……
他常用这种幻想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然在现实中。他看了看水井,脏东西仍然没有沉淀下去。他
叹了一口气,想:要地撒一点漂白粉也许会好点。可是哪来得这东西呢?漂白粉只有县城才
能搞到。他的腿蹲得有点麻了,就站起来。
他忍不住朝巧珍土佥畔上望了望。他什么人也没看见。巧珍大概出山去了;或者被她父
亲打得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吧?要么,就是她害怕了,不敢再站在他们家土佥畔上那棵老槐树
下望他了——他每次担水,她差不多都在那里望他。他们常无言地默默一笑,或者相互做个
鬼脸。
突然,高加林眼睛一亮:他看见巧珍竟然又从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来了!她两条胳膊静
静地垂着,又高兴又害臊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笑!这家伙!
她的头向他们家土佥畔上面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那上面。加林向山坡上望去,见刘立
本正在撅着屁股锄自留地。
高加林立刻感到出气粗了。刘立本之所以打巧珍,还放肆地训斥他父亲,实际上是眼里
没他高加林!二能仗着他会赚几个钱,向来不把他这一家人放在眼里。
加林决定今天要报复他。他要和巧珍公开拉话,让他看一看!把他气死!他故意把声音
放大一点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和你说!”巧珍一下惊得不知该怎办。她下意识
地先回过头朝她家的土佥畔上看了看。刘立本不知听见没听见。但仍然在低头锄他的地。巧
珍终于坚决从坡里下来了。她甚至连路都不走,从近处的草洼里连跑带跳转下来,径直走向
井台。
她来到他面前,鞋袜和裤管被露水浸得湿淋淋的。她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
“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我爸……”“不怕!”加林手指头理了一
下披在额前的一绺头发说,“专门叫他们看!咱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
他有点心疼地望着她白嫩的脸庞和婷婷玉立的身姿。
巧珍长睫毛下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
句……”
“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加林气呼呼地说。“你千万不要动气。我爸
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有我哩!”巧珍扑闪着漂亮的眼
睛,劝解她心爱的人。她看了看他身边的空水桶,问:?你怎下舀水哩?”加林下巴朝水井
里努了努,说:“脏得像个茅坑!”
巧珍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就这么脏,大家都还吃。”她转而忍俊不禁地失声笑
了,“农村有句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加林没笑,把桶从井边提下来,放到一
块石头上,对巧珍说:“干脆,咱两个到城里找点漂白粉去。先撒着,罢了咱叫几个年轻人
好好把水井收拾一下。”
“我也跟你去?一块去?”巧珍吃惊地问。
“一块去!你把你们家的自行车推上,我带你,一块去!咱们干脆什么也别管了!村里
人愿笑话啥哩!”加林看着巧珍的眼睛,“你敢不取?”“取!你送桶去!我回去推车子,
换个衣服。你也把衣服换一换!你别光给水井井卫生,看你的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明天
我给你好好洗一洗。”
加林高兴得脑袋一扬,用农村的粗话对他的情人开了一句玩笑:“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他们各自都
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各回各家去了。
对于巧珍来说,在家里人和村里人众目睽睽之下,跟加林骑一个车子去逛县城,这无疑
是一个大胆的挑战。对于她目前的处境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之所以不怕父亲的打
骂,不怕村里人笑话,完全是因为她对加林的痴迷的爱情!只要跟着加林,他让她一起跳
崖,她也会眼睛不闭就跟他跳下去的!对高加林来说,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对他所憎恨的农
村旧道德观念和庸俗舆论的挑战;也是对傲气十足的“二能人”的报复和打击!加林把空水
桶放到家里,从箱子里翻出那身多时没穿的见人衣裳。他拿香皂洗了脸和头发,立刻感到容
光焕发,浑身轻轻飘飘的。他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觉得自己强悍而且英俊!了父亲出了
山,母亲上了自留地,家里没人。他在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几块钱装在口袋里,就出门在硷畔
上等巧珍——后村人出来都要经过他家门前硷衅下的小路。
巧珍来了,穿着那身他所喜爱的衣服:米黄色短袖上衣,深蓝的确良裤子。乌黑油亮的
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松的一团,脸白嫩得像初春刚开放的梨花。
他俩肩并肩从村中的小路上向川道里走去。两个人都感到新奇、激动,谁连一句话也不
说;也不好意思相互看一眼。这是人生最富有一刻。他们两个黑夜独自在庄稼地里的时候,
他们的爱情只是他们自己感受。现在,他们要把自己的幸福向整个世界公开展示。他们现在
更多的人感受是一种庄严和骄傲。巧珍是骄傲的:让众人看看吧!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
娘,正和一个多才多艺、强壮标致的“先生”,相跟着去县城加林是骄傲的:让一村满川的
庄稼人看看吧!又马河川里最俊的姑娘,著名的“财神爷”刘立本的女儿,正像一只可爱的
小羊羔一般,温顺地跟在他的身边!
村里立刻为这事轰动起来。没出山的婆姨女子、老人娃娃,都纷纷出来看他们。对面山
坡和川道里锄地的庄稼人,也都把家具撇下,来到地畔上,看村里这两个“洋人”。
有羡慕的咂巴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正人君子探头缩脑地看;粗鲁俗人垂
涎欲滴地看。更多的都感到非常新奇和有意思。尤其是村里的青年男女,又羡慕,又眼红;
川道一组锄地的两个暗中相好的姑娘和后生,看着看着,竟然在人背后一个把一个的手拉住
了!
高加林和刘巧珍知道这些,但也不管这些,只顾走他们的。一群碎娃娃在他们很远的背
后,嘻嘻哈哈,给他们扔小土圪塔,还一哇声有节奏地喊:“高加林、刘巧珍,老婆老汉逛
县城……”高玉德老汉在对面山坡上和众人一块锄地。起先他还不知道大家跑到地畔上看什
么新奇,也把锄搁下过来看了。当他看见是这码子事时,很快在人家的玩笑和哄笑声中跌跌
撞撞退回到玉米地里。他老脸臊得通红,一屁股坐在锄把上,两只瘦手索索地抖着,不住气
的摸起了赤脚片。他在心里暗暗叫道:乱了!乱了!刘立本这阵在哪里呢?要是叫“二能
人”看见了,不把这两个疯子打倒地地才怪哩!
刘立本此刻就在他家土佥畔上的自留地里。所有这一切“二能人”也都看见了。不过,
高玉德老汉的担心过分了。“二能人”正像他女子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他此刻虽然又气又
急,但终于没勇气在众人的目光下,做出玉德老汉所担心的那种好汉举动来。他也只是一屁
股坐到锄把上,双手抱住脑袋,接二连三地叹起了气……
第二天早晨,高家村的水进边发生了一场混乱。早上担水的庄稼人来到井边,发现水里
有些东西。大家不知道这是何物,都不敢舀水了,井边一下子聚了好多人。有人证实,这些
“白东西”是加林、巧珍和另外几年轻人撒进去的。有人又解释,这是因为加林爱干净,赚
井水脏,给里面放了些洗衣粉。有的人说不是洗衣粉,是一种什么“药”。
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随便入进里放呢?所有的人都用粗话咒骂:高玉
德的嫩小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有人赶快跑到前村去报告高明楼——让大队书记看看吧!
更多担水的人都在急躁地议论和咒骂。那几个和一起“撒药”的年轻庄稼人给众人解释,井
里撒的是漂白粉,是为了讲卫生的,众人立刻把他几个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几个瞎眼小
子,跟上疯子扬黄尘哩!”
“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
“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
那几上拥护加林这次卫生革命的人,不管众怎骂,都舀了水,担回家去了;但他们的父
亲立刻把他们担回的水,都倒在了院子里。水井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刘立本家里正在打
架:刘立本扑着打巧珍;巧珍他妈护着巧珍,和老汉扭打在一起,亏得巧英和她女婿正在他
们家,好不容易才把架拉开!刘立本气得连早饭也不吃,出去搞生意去了——他是从自家窑
后的小路上转后山走的,生怕水井边的人们看见他。
高加林听说井发生事,要出来给乡党们说明情况,结果被他爸他妈一人扯住一条胳膊,
死活不让他出门。老两口先顾不上责备儿子,只是怕他出去在井边挨打。
这时候,刘立本的三女儿巧玲从后沟里拿一本书走出来。她刚考完大学,在家里等结
果。她起得很早,到生沟里背英语单词去了,因此刚才家里打架的事,她并不知道。现在她
看见井边围了这么多人,就好奇地走过来打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马上嘲讽地说:“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放了些洗衣粉。你们家大概常喝洗
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巧玲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个
子已经和巧珍一般高。她和她二姐一样长得很漂亮,但比巧珍更有风度。巧玲早已看出她二
姐在爱加林——现在知道她真的和加林好了。她对加林也是又喜欢又尊重,因此为二姐能找
这么个对象,心里很高兴。昨晚给水井里撒漂白粉的事,她也知道,于是她就试图拿学校里
学的化学原理给众人说漂白粉的作用。她的话还没完,有人就粗鲁地打断了她:“哼!说得
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务裤子!”众人哄然大笑了。
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愚昧很快就打败了科学。这时,听到消息的高明
楼,赶忙先跑到巧珍家问情况。本来他想去问加林,但想了一下,还是没去,先跑到亲家家
里来了。他一进亲家的院子,看见他们家四个女人都在哭。刘立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大
儿子正笨嘴笨活舌劝一顿丈母娘,又劝一顿小姨子。明楼叫她们都别哭了,说事情有他哩!
他在巧珍和巧玲嘴里问情况后,很快折转身出了刘立本家的大门,扯大步向沟底的水井
边走去。
高明楼来到井边,众人立刻平静下来;他们看村里这个强硬的领导人怎办呀。明楼把旧
制报外衣的扣子一颗颗解开,两只手叉着粗壮的腰,目光炯炯有神,向井边走去,众人纷纷
把路给他让开。
他弯腰在水井里象征性看一看,然后掉过头对众人说:“哈牙!咱们真是些榆木脑瓜!
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一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他,实实的冤枉了人家娃娃!本来,水井早该
整修了,怪我没把这当一回事!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把漂白粉一撒,是最干净的
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高明楼说着,便从身边的一个老汉手里接过铜马勺,在
水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一展脖子喝了个精光!
这家伙用手摸了一把胡茬子上的水,笑哈哈地说:“我高明楼头一个喝这水!实践检验
真理呢!你们现在难道还不敢担这水吗?”大家都嘿嘿地笑了。气势雄伟的高明楼使众人一
下子便服贴了。大家于是开始争着舀水——赶快担回去好出山呀,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
第十一章
高加林在他的“卫生革命”引起一场风波以后,心情便陷入了很大的苦闷中。夜晚,他
有时也不主动去找巧珍了,独自一个人站在村头古庙前那棵老椿树下面,望着星光下朦胧
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已入了梦乡,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的风把他
的头发吹得纷乱。
有时,在一种令人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会听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似乎隐隐约约有些
隆隆的响声。他抬头看,天很晴,不像是打雷。啊,在那遥远的地方,此刻什么在响呢?是
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美丽的憧憬
和幻想,常使他短暂地忘记了疲劳和不愉快;黑暗中他微微咧开嘴巴,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
仔细搜索起远方的这些声音来。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才知道这只不过是
他的一种幻觉罢了。他于是就轻轻叹一口气,闭住眼睛靠在了树干上。
巧珍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悄悄地来了。他非常喜欢她这样不出声地、悄然地来到他身
边。他把他的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她的爱情和温存像往常一样,给他很大的安慰。但
是,已不能完全冲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怅和苦闷了。过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
逐渐在他心中复活。他现在又强烈地产生了要离开高家村,到外面去当个工人或者干部的想
法——最好把巧珍也能带出去!
他虽然这样想,不知什么,又不想告诉巧珍。
其实,聪敏的巧珍最近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内心上讲,她不愿意让加林离开高家
村,离开她;她怕失去他——
加林哥有文化,可以远走高飞;她不识字,这一辈子就是土地上的人了。加林哥要工作
了,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爱她?
但是,当她看见亲爱的人苦闷成这个样子,又很想叫他出去工作。这样他就会高兴和愉
快的。要是加林高兴和愉快,她也就感到心里好受一些。她想加林哥就是寻了工作,也再不
会忘了她;她就在家里好好劳动,把娃娃抚养好。将来娃娃大了,有个工作的老子,在社会
上也不受屈。再说,自己的男人在门外工作,她脸上也光彩。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很希望加林哥出去工作,好让他少些苦恼。可是,她又认真一盘
算,觉得根本没门!现时这号事都要有腿哩!加林哥当个民办教师,都让瞎心眼子高明楼挤
掉了,更不要说找正式工作了。
这一天晚上,还是在那棵老椿树下,当她看见加林还是那么愁眉苦脸时,就主动对他
说:
“加林哥,你干脆想办法去工作去!我知道你的心思!看把你愁成啥了!我很想叫你出
去!”
加林两只手抓住她的肩头,长久地看着她脸。亲爱的人!她在什么时候都了解他的心
思,也理解他的心思。
他看了她老半天,才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不怕我不要你了吗?”“不怕。只要你
活得畅快,我……”她一下子哭了,紧紧抱住他,像兔丝子缠在草上一般。说:“你什么时
候也甭我丢下……”加林下巴搁在她头上,笑着说:“你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
作了!”巧珍也抬起头笑了。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加林哥,真的,只要有门道,我支
持你出去工作!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村施展不开。再说,你从小没劳动惯,受不了这
苦。将来你要是出去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留地、抚养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
了,就和娃娃一搭里来和你住在一起……”加林苦恼地摇摇头:“咱们别再瞎盘算了,现在
要出去找工作根本不行。咱还是在咱的农村好好打主意……你看你胳膊凉得像冰一样,小心
感冒了!夜已经深了,咱们回!”
他们像往常一样,互相亲了对方,就各回各家去了。
高加林进了家门,发现高明楼正坐在他们家炕拦石上,和他父亲拉活。见他进门来,他
父亲马上说:“你到哪里去了?你明楼叔等了你半天!”高明楼对他咧嘴笑了笑,说:“也
没什么事喀!唉,加林!咱这农村,意识就是落后!
“你好心给水井里放了些漂白粉,人还以为你下了毒药呢!真是些榆木脑瓜!”他父亲
笑嘻嘻地对高明楼说:“全凭你了!要不是你压茬,那一天早上肯定要出事呀!”
他母亲也赶忙补充说:“对着哩!咱村里的事,就看他明楼叔拿哩!”加林坐在脚地板
凳上,也不看高明楼,说:“也怪我。我事先没给大家说清楚。”高明楼吐了一口烟,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再不提了,过两天两个组都抽几个人,把水井整修一下,把石堰再往高
垒一些。哈呀!不整修再不行了!我前一个月看见一头老母猪躺在里面洗澡哩!”他两个手
指头把纸烟把子捏灭,丢在脚地上,“我今黑夜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是这,咱准备到城里
拉一点茅粪,好准备种麦。后组里正锄地,人手抽不出来;准备前组先去两个人。我考虑了
一下,想让你和德顺老汉去,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加林没说话。他父亲赶忙对他说:“你
去!你明楼叔给你寻了苦轻营生嘛!晚上只拉一回,用不了两三个小时,白天一天就歇在家
里。往年大家都抢着去做这营生哩!?
高明楼又掏出一根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看着低头不语的加林说:“你大概怕城里碰上
熟人,不好意思吧?年轻人爱面子!其实,晚上嘛,根本碰不上!”
高加林抬起头,只说了两个字:“我去”。
同楼一看他同意了,便人炕拦石上下来,准备起身了。高玉德慌忙赤脚片溜下炕,同时
加林他妈也从灶火圪劳里撵出来,准备送书记。高明楼在门口挡住他们,然后对后面的加林
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拉粪去的人还地老规程,在城里吃一顿饭,钱和粮由队里补贴。今
年还是巧珍去做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高加林点点头,嗯了一声。
高玉德一听是巧珍去做饭,嘴张了几张,结结巴巴说:“明楼!做饭苦轻,最好去个老
汉!巧珍年轻,现在劳动正繁忙,后组的地还没锄完哩……”
高明楼想笑又没好意思笑出来。他对玉德老汉说:“还是巧珍去合适。城里做饭的窑是
她姨家的,生人去了怕不方便……”说完就拧转身走了。
德顺老汉和加林、巧珍在村对面的简易公路上套好架子车,已经临近黄昏;远远近近都
开始模糊起来了,对面村子里,收工回来的人声和孩子们的叫闹声,夹杂着正在入圈的羊的
咩咩声,组成了乡间这一刻特有的热闹的骚乱气氛。
德顺老汉一巴掌在驴屁股上打掉一只牛虻。过来把草垫子放到车辕上,说:“甭怕臭!
没臭的,也就没有香的!闻惯了也就闻不见了。”他走到前车子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
的酒壶,抿了一口,诡秘地对加林和巧珍一笑:“你们两个坐在后面车上上,我打头。吆牲
灵我是老把式了,你们跟着就是。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他得意地眨眨眼,坐在
了前面的车辕上。后面车上的加林和巧珍被德顺老汉说得很不好意思,也真的别别扭扭一人
坐在一个车辕上,身子离得很开。
德顺老汉“得儿”一声,毛驴便迈开均匀的步子,走开了。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在苍茫
的暮色向县城走去。
德顺老汉在前面又抿了一口酒,醉意便来了,竟然张开豁牙漏气的嘴巴唱了两声信天游
——
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加林和巧珍在后面车上逗得直笑。
德顺老汉听见他们笑,摸了一下白胡子,说:“啊呀,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
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
加林在后面喊:“德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恋?
爱?哼!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的爱!”他又抿了一口酒,皱纹脸上泛起红潮,眼睛眯起
来,望着东边山头上刚刚升起的月亮,不言传了。
驴儿打着响鼻,蹄子在土路上得得地敲打着。月光迷迷朦朦,照出一川泼墨似的庄稼。
大地沉寂下来,河道里的水声却好像涨高了许多。大马河隐没在两岸的庄稼地之中,只是在
车子路过石砭石崖的时候,才看得见它波光闪闪的水面。
高加林又在后面问:“德顺爷,你说说你年轻时候的风流事嘛!我不相信你那时还会恋
爱哩!”他朝身边的巧珍做了个鬼脸,意思是对她说:我激老汉哩!
德顺老汉终于忍不住了,抿了一口酒,说:“哼!我不会恋爱?你爸才不会哩!那时我
和你爸,还有高明楼和刘立本的老子,一块给刘国璋揽工,你爸年龄小,人又胆小,经常鼻
涕往嘴里流哩!硬是我把你妈和你爸说成的……我那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刘国璋看我心眼还
活,农活不忙了,就打发我吆牲灵到口外去驮盐,驮皮货。那时,我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
脚店里,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子,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