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桥头,向西一拐,上了大马河川道的简易公路向高家
村走去。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了一大片红色的霞朵。除过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桔黄
色的光芒,川两边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川道,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大马河两岸所
有的高秆作物现在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粱、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过了人头。各
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耒。远处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沟,
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高加林和刘巧
珍在绿色甬道中走着,路两边的庄稼把们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
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们的心都由不得咚咚地跳。
他俩起先都不说话。巧珍推着车,走得很慢。加林为了不和她并排,只好比她走得更慢
一点,和她稍微错开一点距离。此刻,他自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的紧张:因为
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他们又走得这样慢。简直和
散步一样。
高加林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巧珍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巧珍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
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衣服都是半旧
的:发白的浅毛蓝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浅棕色凉鞋,比凉鞋的颜色更浅一点的棕
色尼龙袜。她推着自行车,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并不是认真看什么。从侧面
可以看见她扬起脸微微笑着,有时上半身弯过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又很快羞涩地转过
身,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和巧珍一样的姑
娘。他仔细回忆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画。好像是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画面
上也是一片绿色的庄稼地,地面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苗条美丽的姑娘一边走,一边正向远方
望去,只不过她头上好像拢着一条鲜红的头巾……在高加林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前面的
巧珍内心里正像开水锅那般翻腾着。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不识字的
农村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为了这一天,她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
着;她推车子的两只手在颤抖着;感情的嘲水在心中涌动,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眼里,不知
从哪里说起。她今天决心要把一切都说给他听,可她又一时羞得说不出口。她尽量放慢脚
步,等天黑下来。她又想:就这样不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总得先说点什么才对。她于是转
过脸,也不看加林,说:“高明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谁和他亲戚?他是我
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加林。
“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高加林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巧珍在他面前骂高明楼,便故意说:“高书记心眼子怎个
坏?我还看不出来。”
巧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愤愤地说:“加林!他活动得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
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高加林也不得不停住脚步。他看见他面前那张可爱的脸上是一副真诚同情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又朝前走了。
巧珍推车赶上来,大胆地靠近他,和他并排走着,亲切地说:“他做的歪事老天爷知
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
下农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干部们活得差。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
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高加林听着巧珍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很亲切。他现在需要人安慰。他于是很想和她拉拉
家常话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
劳动又不好,将来还不把老婆娃娃饿死呀!”他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珍猛地停住脚
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盛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
叫你受苦的……”巧珍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边。
血“轰”一下子冲上了高加林的头。他吃惊地看着巧珍,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胸口
像火烧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
爱情?来得这么突然?他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过要
爱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巧
珍。她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
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
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对巧珍说:“咱们这样站在路上不好。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又开始走了。加林没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车把,她也不说
话,把车子让他推着。他们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高加林才问她:“你怎猛然说起这
么个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扬起头,眼泪在脸上静静地淌着。她于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把她
这几年所有的一切一点也不瞒地给他叙说起来……高加林一边听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眼睛
潮湿起来。他虽然是个心很硬的人,但已经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动了。一旦他受了感动的时
候,就立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他的眼前马上飞动起无数彩色的画面;无数他最喜欢的
音乐旋律也在耳边响起来;而眼前真实的山、水、大地反倒变得虚幻了……他在听完巧珍所
说的一切以后,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
巧珍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从车子后
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云香”牌香烟,递到他面前。
高加林惊讶地张开嘴巴,说:“你怎知道我是找烟哩?
她妩媚地对他咧嘴一笑,说:“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高加
林走近她,先没有接烟,用一种极其亲切和喜爱的眼光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扬起脸看着他,
并且很快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背,然后坚
决地把他发烫的额头贴在她同样发烫的额头上。他闭住眼睛,觉得他失去了任何记忆和想
象………
当他们重新肩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把绿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
朦;大马河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非常响亮。村子就在前边——在公路下边的河湾
里,他们就要分手各回各家了。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里的那条烟掏出来,放在加林的篮子里,头低下,小声说:“加
林哥,再亲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对她说:“巧珍,不要给你家里人说。记着,谁
也不要让知道!……以后,你要刷牙哩……”巧珍在黑暗中对他点点头,说:“你说什么我
都听……”
“你快回去。家里人问你为啥这么晚回来,你怎说呀?”
“我就说到城里我姨家去了。”
加林对她点点头,提起蓝子转身就走了。巧珍推着车子从另一条路上向家里走去。
高加林进了村子的时候,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
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再说,他自己在没有
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亲了一个女孩子,对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使他更维受的是,他
觉得他今夜永远地告别了他过去无邪的二十四年,从此便给他人生的履历表上划上了一个标
志。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场!当他走进自己家门时,他爸他妈都坐
在炕上等他。饭早已拾掇好了,可是,他们显然还没有动筷子。见他回来,他爸赶忙问他:
“怎才回事?天黑了好一阵了,把人心焦死了!”
他妈瞪了他爸一眼:“娃娃头一回做这营生,难肠成个啥了,你还嫌娃娃回来得迟!”
她问儿子:“馍卖了吗?”
加林说:“卖了。”他掏出巧珍给他的钱,递到父亲手里。
高玉德老汉嘴噙住烟锅,凑到灯前,两只瘦手点了点钱,说:“是这!干脆叫你妈明早
上蒸一锅馍,你再提着卖去。这总比上山劳动苦轻!”
加林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去做这营生了,我上山劳动呀!”这时候,他妈从后炕
的针钱篮里拿出一封信,对他说:“你二爸来信了,快给咱念念。”
加林突然想起,他今天为那篮该死的馍,竟然忘了把他给叔父写的信寄出去了——现在
还装在他的口袋里!他从他妈手里接过叔父的信,在灯前给两个老人念起来——
你们好!今天写信,主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最近上级决定让我转到地方工作。我几十年
都在军队,对军队很有感情,但要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安排。现在还没有定下到哪里工作。
等定下来后,再给你们写信。
今年咱们那里庄稼长得怎样?生活有没有困难?需要什么,请来信。加林倒儿已经开学
了吧?愿他好好为党的教育事业努力工作。祝你们好!
弟:玉智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递给他妈,心里想:既然是这样,他给叔父写的信寄没寄
出去,现在关系已不大了。
第六章
刘巧珍刷牙了。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现,立刻便在村里传得风一股雨
一股的。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土包子老百姓谁还讲究这?高加林刷
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员刘巧珍刷
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哼,刘立本的二女子能翘得上天呀!好好个娃娃,怎突然
学成了这个样子?”“一天门外也没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倒学起文明来了!”“卫生卫
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肚子下十几个价胖猪娃哩!”“哈呀,你们没见,一早上圪蹴在河
畔上,满嘴血糊子直淌!看过洋不洋?”……村里少数思想古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在
山里,在路上,在家里,纷纷议论他门村新出现的这个“西洋景。”
刘巧珍根本不管这些议论,她非刷牙不可!因为这是亲爱的加林哥要她这样做的啊!痴
情的姑娘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任何勇气都能鼓起来。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讥笑;她为了加
林的爱情什么都可忍受。
这天早晨,她端着牙缸,又蹲在他们家的河畔上刷开了牙,没刷几下,生硬的牙刷很快
就把牙床弄破了,情况正如村里人传说的“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她不管这些照样使劲
刷。巧玲告诉她,刚开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这时候,碰巧几个出
山的女子路过她家门前,嬉皮笑脸地站下看她出“洋相”;另外一些村里的碎脑娃娃看见这
几个女子围在这里,不知出了啥事,也跑过来凑热闹了;紧接着,几个早起拾粪路过这里的
老汉也过来看新奇。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稀奇地议论着,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那几个拾粪老头竟然
在她前面蹲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她的嘴巴各抒己见。后面来的一个
老汉看见她满嘴里冒着血沫子,还以为得了啥急症,对其他老汉惊呼:“还不赶快请个医生
来?”逗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巧珍本来想和周围的人辩解几句,大大方方开个玩笑解
脱自己,无奈嘴里说不成话。她也不管这些了,照样不慌不忙刷她的牙。她本来想结束了,
但又赌气地想:我多刷一会让他们看,叫他们看得习惯着!
她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一口缸子里的清
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
子里看到她的嘴上,又从她的嘴上年到土地上。
这时候,巧珍她爸赶着两头牛正从河沟里上他家的河衅。这个庄稼人兼生意人前几天又
买了两头牛,还没转手卖出去,刚才吆着牲口到沟里饮水去。
立本五十来岁,脸白里透红,皱纹很少,看起来还年轻。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咔叽衣服,
不过是庄稼人的式样;头上戴着白市布瓜壳帽。看起来不太像个农民,至少像是城里机关灶
上的炊事员。刘立本吆牛上了河畔,见一群人围住巧珍看她刷牙,早已气得鬼火冒心了!他
发现巧珍这几天衣服一天三换,头梳个没完没了,竟然还能翘得刷起了牙。他前两天早想发
火了,但觉得女子大了,怕她吃消不了,硬忍着没吭声。
现在他看见巧珍在一群人面前丢人败兴,实在起火得不行了。他丢下两头牛不管,满脸
通红,豁开人群,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丢人来
了!”
刘立本一声喝骂,赶散了所有看热闹的人。娃娃女子们先跑了,几个老汉慌忙提起拾粪
筐,尴尬地出了他们本不该来的这个地方。巧珍手里提着个刷牙缸子,眼里噙着两颗泪珠
说:“爸,你为哈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
先人哩!”
“不管怎样,刷个牙算什么错!”巧珍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
那么多,说不写就是因为没……”“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不刷有屁相干!你爷一
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得吃核桃哩!你趁早把你那些刷牙
家具撇了!”
“那巧玲刷牙你为什么不管?”
“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学生,你是个老百姓!”
“老百姓就连卫生也不能讲了?”巧珍一下委屈得哭开了。她大声和父亲嚷着说:“你
为什么不供我上学?你就知道个钱!你再知道个啥?你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叫我成了个睁
眼瞎子!今儿个我刷个牙,你还要这样欺负我……”她一下背过,双手蒙住脸哭得更厉害
了。
刘立本一下子慌了。他很快觉得他刚才太过分——他已经好多年不灾样对待孩子了,他
赶忙过来乘哄她说:“爸爸不对,你别哭了,以后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劳土佥里刷,不要
跑到土佥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话哩……”
“让他们笑话!我什么也不怕!我就要到土佥畔上刷!”巧珍狠狠地对父亲说。刘立本
叹了一口气,回头向院子后面看了看,立刻惊叫一声,撒开腿就跑——他的那两头牛已快把
他辛苦务养起来的几畦包心菜啃光了!巧珍擦去泪水,委屈地转身回了家。她先洗了脸,然
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起了头发。她把原来的两根粗黑的短辫,改成像城里姑娘们正时兴的那
种发式:把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穿什么衣服呢?她感到苦恼起来。
自从那晚上以后,巧珍每时每刻都想见加林;相和他拉话,想和他亲亲热热在一块。可
是不知为什么,加林好像一直在躲避她,好像不愿意和她照面,她想起加林哥那晚上那么喜
爱地亲她,现在又对她这么冷淡,忍不住委屈得眼泪汪汪了。她看见他这几天已经出山劳动
了,一下子穿得那么烂,腰里还束一根草绳,装束得就像个叫花子一样。他每天早上都扛把
老镢头,去山上给队里掏麦田塄子,中午也不回来,和众人一块吃送饭。他有新衣服,为什
么要穿得那么破烂?昨天她看见他在进边担水,肩背上的衣服已经被什么划破一个大口子,
露出的一块皮肉晒得黑红。她站在自家土佥畔上,心疼得直掉泪,想跑下去看他,可加林哥
好像不愿理她,担着水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明明看见了她啊!
她昨个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觉。想来想去,不知道加林为啥又不愿理她了。后来,她突
然想到:是不是加林嫌她穿得太新了?这几天,她可是把她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穿过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你看他穿得多烂!他大概觉得她太轻浮了!人家是知识人,不像农村
人恋爱,首先换新衣服。她太俗气了!她看见加林哥穿那身烂衣服,反而觉他比穿新衣服还
要俊,更飘洒了!可她却正好相反,换了最新的衣服!加林哥一定看见反感了。可她又难受
地想:加林哥呀,我之所以这样,还是为了你呀!现在她决定把那件米黄的确良短袖衫和那
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换下来,重新穿上平时她劳动穿的那身衣服:半旧的草绿色裤子,洗得
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再把水红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面。她打扮好后,就肩起锄头向前村走
去。今天组里锄玉米,正好加林在玉米地对面的山坡上挖麦田塄,他肯定会看见她的……高
加林在赶罢集第二天,就出山劳动了。像和什么人赌气似的,他穿了一身最破烂的衣服,还
给腰里束了一根草绳,首先把自己的外表“化装”成了个农民。其实,村里还没一个农民穿
得像他这么破烂。他参加劳动在村里引起了纷纷议论。许多人认为他吃不下苦,做上两天活
说不定就躺倒了。大家很同情他;这个村文化人不多,感到他来到大家的行列里实在不协
调。尤其是村里的年轻妇女们,一看原来穿得风风流流的“先生”变成了一个叫花子一样打
扮的人,都啧啧地为他惋惜。高家村村子并不大,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大马河川道南边一
个小沟口的半山坡上。一半家户住在沟口外的川道边,另一半延伸到沟口里面。沟里一股常
年不断的细流水,在村脚下淌过,注入了大马河。大马河两岸的一大片川地,是他们主要舀
米挖面的地方。川道两边的山上,耕地面积倒比川里大得多,但都是广种薄收,大部分是麦
田。
前些年由于村子小,四十多户人家一直是集体生产和统一分配,实际上是大队核算。这
两年随着政策的改变,也分成了两个生产责任组。许多社员要求再往小划一些,有的甚至提
出干脆包产到户。但高明楼书记暂时顶住了这种压力。他们直到眼下还没有分开。这两年书
记心里并不美气。他既觉得现时的政策他接受不了——拿他的话说,“把社会主义的摊子踢
腾光了;另一方面又我得他无法抗拒社会的潮流,感到一切似乎都势在必行。他常撇凉腔
说,“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产到户也不敢挡。”实际上,他目前尽量在拖延,只分成
两个“责任组”(实际上是两个生产队)好给公社交差,证明高家村也按新政策办事哩。
高加林家在前村一组。川道里现时正锄玉米,他不太会锄地,就跟山上翻麦田的人去挖
地畔。
他的劳动立刻震惊了庄稼人。第一天上地畔,他就把上身脱了个精光,也不和其他个说
话,没命地挖起了地畔。没有一顿饭的功夫,两只手便打满了泡。他也不管这些,仍然拼命
挖。泡拧破了。手上很快出了血,把镢把都染红了;但他还是那般疯狂地干着。大家纷纷劝
他慢一点,或者休息一下再干,他摇摇头,谁的话也不听,只是没命地抡镢头……
今天又是这样,他的镢把很快又被血染红了。
犁地的德顺老汉一看他这阵势,赶忙喝住牛,跑过来把镢头从加林手里夺下,扔到一
边,两撇白胡子气得直抖。他抓起两把干黄土抹到他糊血的两手上,硬把他拉到一个背阴
处,不让他逞凶了。德顺老汉一辈子打光棍,有一颗极其善良的心。他爱村里的每一个娃
娃。有一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满庄转着给娃娃们手里塞。尤其是加林,他对这孩子充
满了感情。小时候加林上学,家境不好,有时连买一支铅笔的钱都没有,他三毛五毛的常给
他。加林在中学上学时,他去县城里卖瓜卖果,常留半筐给他提到学校里。现在他看见加林
这般拼命,两只嫩手被镢把拧了个稀巴烂,心里实在受不了。老汉把加林拉在一个土崖的背
影下,硬按着让他坐下。他又抓了两把干黄土抹在他手上,说:“黄土是止血的……加林!
你再不敢耍二杆子了。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唉,你这个犟脾
气!”
加林此刻才感到他的手像刀割一般疼。他把两只手掌紧紧合在一起,弯下头在光胳膊上
困难地揩了揩汗,说:“德顺爷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
怕了。你不要管我,就让我这样干吧。再说,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
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都忘了……手烂叫它烂吧!”
他抬起乱蓬蓬的头,牙咬着嘴唇,显出一副对自己残酷的表情。德顺老汉点起一锅旱
烟,坐在他旁边,一只手在他落满黄尘的头上摸了一把,无可奈何地摇摇白雪一样的脑袋,
说:“明天你不要挖地畔了,跟我学耕地。你看你的手,再不敢握镢把了,等手好了
再……”
加林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要让镢把把我的烂手上再拧好!”他说完就站起来,向地
哪走去,向两只烂手唾了两下,掂起镢头又没命地挖起来。阳光火爆爆的晒着他通红的光脊
背,汗水很快把他的裤腰湿透了。
德顺老汉看着他这副犟劲,叹了一口气,把崖根下一罐水提过去,放在离加林不远的地
方,说:“这罐水都是你的。天热,你不习惯,都喝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去犁地去
了。高加林一个人把一道地畔挖完,过来抱住水罐,一口气喝了一半。他本想又一下全喝
完,但看了看像个土人似的德顺爷爷,就把水又送到地头回牛的地方。
现在他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骨头似乎全掉了,两只手像抓着两把葛针,疼得万箭钻心!
不过,他也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愉快。他让所有的庄稼人看见:他们衡量一个优秀庄
稼人最重在的品质——吃苦精神,他高加林也具备。从性格上说,他的确是个强者;而这个
优点在某些情况下又使他犯错误。
他用一只烂手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抽得最香的一
支烟。
这时,他突然看见巧珍正站在对面川道里的玉米地畔上,仰起头向他这里张望。他虽然
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感到她就像要腾空而起,向他这边飞来了。
他的心立刻感到针扎一般刺疼……
第七章
高加林疲乏地躺在土炕上,连晚饭都累得不想吃了。他母亲愁眉苦脸地把饭端上端下,
规劝他,像乘哄娃娃一般絮叨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想吃,也要挣扎着吃……”他父
亲叫他明天干脆别出山去了,歇息一天,好慢慢让习惯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加林一句也没听见。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巧珍身上了。赶集那天
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对巧珍做出的冲动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
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种堕落和
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
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在虽然满身黄尘当了农民,但总不相信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
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
上了。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这几天躲避
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烂更难忍受。
巧珍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在他眼
前晃动着。
尤其是晚上劳动回来,他僵硬的身体疲倦的躺在土炕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强烈。
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边,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动不安的
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她是爱他的,爱得那么强烈。他看见她这几天接二连三换衣服,知道这完全是为他的。
今天他收工回来,锄地的人都走了,他还看见她站在对面河畔上——那也是在等他。但他却
又避开了她。他知道她哭了;也想象得来她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小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心情
会是怎样地难受啊!他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他自己
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激情的洪流立刻冲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一切
都又抛在了一边,只想很快见到她,和她呆在一块。他爬起来,下了炕,对父母来说他到后
村有个事,就匆忙地出了门。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
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高加林走到后村,在刘立本家的坡底下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巧珍叫出来。
正当他犹豫地望着刘立本家的高墙大院时,突然看见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个
人,匆匆地向坡下走来了。啊,亲爱的人!她实际上一直就在那里不抱什么希望地等待着他
的出现!
高加林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转而下了沟底,沿小河上面的小路,向村外走
去。他不时回头看看,巧珍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到村外河对面一块谷地里,在一棵杜梨
树下舒服地躺下来,激动地听着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
她来了。他马上坐起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没
说话,先在他胳膊上衣服被葛针划破一道大口子的地方,在那块晒得黑红的皮肤上亲了一
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
高加林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在她头上,两大颗泪珠也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滴
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才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巧珍头伏在他胸前,哭着问他:“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你一定难过
了……”高加林用他的烂手抚摸着她头发。
“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巧珍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巧珍,我
再也不那样了。”加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巧珍两条抖索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逐颜开地流着泪,说:“加林哥,你给天上的玉
皇大帝发个誓!”
加林被逗笑了,说:“你真迷信!巧珍,你相信我……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色短袖?
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巧珍淘气地向他撅了一下嘴。“你明天再穿
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巧珍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选掏
出四个煮鸡蛋。又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高加林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顾看巧
珍,根本没发现她还给他拿这么多吃的。巧珍一边给他剥鸡蛋皮,一边说:“我知道你晚上
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她把鸡蛋和一块蛋
糕递给他。“蛋糕是我妈前几天害病时,我姐给拿来的,我妈没舍得吃。我今晚是从箱子里
偷出来的!”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今晚上非到你家给你送去不
可!”加林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
断!”加林开玩笑对她说。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然后手
和脑袋一齐贴在他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
“傻话!你真是人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
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巧珍像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乱地在提
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把加林
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她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加林又一次惊讶得张开嘴巴,问她:“你怎知道我手烂了?”巧珍低着头给他手上擦药
水,说:“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村里谁不知道你的手烂了!你
们先生的手真是娇气!”她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刷过的洁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