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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爱

_3 徐光兴(现代)
  现在,他看着父亲疲倦的背影,觉得他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让人难过。他真想再看看那架老式的唱机,而眼泪竟悄悄地又流下来。小龙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伤感,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进厨房里,抹了一下眼睛。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打开电视。电视中正在播送新闻节目,小龙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跑进客厅把电视机给关了。父亲惊异地瞧着他,不声不响把电视又打开了,只是把音量调节到很轻很轻。可小龙又把它给关上。这一刹那父子之间又形成了新的对峙,刚才屋里那种融洽的空气已荡然无存。
  9.乱气流(3)
  小龙正等着父亲的激怒,他的呵责声。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父亲的脸变得像石膏假面一样的僵硬,只有嘴唇还微微颤栗着,终于挤出一个惊疑的声音:“你,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龙摇摇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手却下意识放到背后,护住兜里的电报。
  “是电报吧?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的口气变得很沉重,他的眼圈都红了。
  小龙见再也瞒不过去了,只得说出:“我,不想让您伤心!”
  “我早就接到消息了,妈妈单位有电话来。”父亲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隐痛在胸中抽搐了好久,现在终于潸然泪下,“我倒是一直想瞒着你,就怕影响了你考试时的情绪……”
  就在这一刻,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下去了。父子俩抱在一起,放声恸哭起来,而胸中的敌意已经完全消融。
  10.冲击(1)
  虞梅琳的内心很不平静,她没想到突然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意想不到事件。而黄敏敏那个丫头竟如此的厉害,她居然拿了那张照片又去找了校长,这姑娘生就一副反逆的性格,敢爱也敢恨,就像一团烈火。
  学校方面有些为难,黄敏敏的做法实质上是一种“逼宫”和摊牌。对于这批马上就要进入高考预备军的高中学生,校长自然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学校方面最后采取对策:一是宣布虞梅琳将不再担任高二(3)班的代理班主任之职,而由产假期将满的原班主任老师提前来“接班”;二是让裴小龙转校,回到他以前的高中学校去,因为原先学校方面通过“关系”讲定让他来“试读”半年的。
  这样的结果,虞梅琳觉得对自己来说没什么问题,但是她担心裴小龙的情绪是否能承受,最近一系列的事件对他的心理打击可能太重了,尤其是他妈妈的遇难。
  但此刻她已无法考虑这些事了,她的心事全在父亲身上。当她得知父亲病情,几乎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自私,而没有留意一下父亲那白发斑斑,脸上重重的皱纹。她老是忙自己的事业,而留在父亲身边和他说话的时间却很少。现在她在去医院这条漫长的路上,心就像泡在酒精里一样的痛。
  她渴望父亲脸上的微笑一直都陪伴着她。她现在只能以虔诚来感动上苍,祈求让父亲闯过这一难关。
  父亲是个著名的教授,他住在市中心医院的高级单人病房里。父亲是在一个课题研究中倒下的,没有任何征兆的心脏病发作,幸好抢救及时,只是留下点小中风症状,口舌变得不灵。这几天,病情已经相当稳定了,所以开始有一些同事和学生来探访他了。
  病房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门口有一个白色的屏风遮拦,使室内显得较为幽静。东西靠墙正中是父亲的病床,旁边靠窗的书桌上还放着父亲的书籍和研究资料,而它们已被同事和学生们送来的鲜花和水果挤逼到一个角落,似乎没有退路了。墙壁和病房里的所有摆设都是白色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均匀的、淡淡的消毒气味。
  她刚走到房门口,听见有一个人在病床前跟父亲正在说着什么要紧的事儿,心想不要打扰他们,就蹑手蹑脚进去,悄然立在屏风的后面。她敏感察觉到房里的空气有些异样,似乎还有人在擦眼泪。她更不敢出声,只是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没想到小龙的妈妈会出这样的事。我知道,她以前曾是您最喜欢的学生……”
  虞梅琳心里一紧,透过屏风的缝隙一瞧,原来是裴小龙的爸爸坐在那儿,他的眼睛血红血红,人似乎憔悴到极点。而她的父亲则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颗纵横流下的老泪……虞梅琳心想,这会使父亲的病情加重,正想走进去阻止他们的说话,就听见小龙的爸爸又开口了,而且让她更加心惊。
  “我知道,我本不该打扰您,应该让您好好养病。可是这事像梦魇一样压在我心头,有时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忍了十七年。现在小龙的妈妈去了,我觉得我再也憋不住了,我只想知道一个真相。我不会怨谁、恨谁,而且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只有知道真相,我才会内心平静下来。而且我会将这件事保密的……”
  虞梅琳内心好生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龙的爸爸想知道的“真相”是什么呢?她不由得凝神屏息倾听下去。
  “您知道,小龙的妈妈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她这一走,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其他女人,也不会跟其他女人再有婚姻关系。我的爱,我心思,今后就只在小龙一个人身上了。所以,我求求您,教授,告诉我小龙出生的秘密……”
  虞梅琳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她想移动脚步,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听她使唤了。
  “我知道,教授,您得好好养病,不能说话。我只问您一句,您只要点头、摇头就行。我想问的是:小龙真是您的亲生孩子吗……”
  病房里的空气刹那间静寂得可怕,静寂到似乎要炸裂开来,所有流动的东西在这一刻都处于静止状态,似乎时间已不存在了。虞梅琳觉得宛如有一个重锤敲进耳膜里似的,那种冲击力震得她摇摇欲坠。
  她不敢偷窥父亲的脸,那老泪纵横的脸究竟是什么表情,是什么举动。病房里除了静寂,还是静寂。
  “好吧,我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您,为我的失礼,为我对您的冒犯,再次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希望您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小龙的父亲站起来,要告辞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小龙对他的老师感情已经很深了,他们两个不能再见面了。绝对不能!我已和学校方面要求过,小龙要换一所学校……”
  虞梅琳听到这儿,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神充满了哀伤。她意识开始在下沉,下沉,意识在加速度地下沉!她悄悄跑出病房,跑到空无一人的盥洗室里,对着墙上的镜子,默默地流下了灼热的眼泪……
  裴小龙是她虞梅琳同父异母的弟弟?!这多么不可思议,造化是多么的作弄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父亲太对不起已去世的母亲了。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十七年来,她觉得自己就一直是生活在欺骗之中了!
  10.冲击(2)
  此刻,她无法面对镜子中的自我,她抬不起眼睛,而内心中充满了尖锐的隐痛,就是眼泪也无法使它减轻。她耳边反复响起一个声音:“他们两个不能再见面了!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盥洗室里每一滴“滴嗒”的水声,都像是一把铅锤敲击在她心上。她想起了小龙的母亲,那个带着有个性香水味的漂亮中年女士,原先她还以为自己的戒备心,是一种漂亮女性之间不由自主的竞争,嫉妒意识,现在看来根本是早已藏在潜意识中的一种先天的敌意。
  她觉得头脑里浮起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在一口一口地在咬去她的心,于是她的回忆,她的爱,她的灵魂就通过这种感觉遗弃了她,就像一个受伤的人觉得生命从流血的伤口里消失掉一样……
  突然就没有了虞梅琳的身影,裴小龙感到奇怪。她不来班级上课,也不再担任班主任了。原先的班主任又悄然回来接任。在学校的卫生室和心理辅导室,也见不到她忙碌的身影。真的没有,就像咖啡上边的那层伴奶和砂糖,突然溶化在咖啡中,了无痕迹。
  后天是母亲的葬礼追悼仪式,他现在除了内心的悲哀,还多了一层孤独无助和失落感。栽种的野百合已经在恬静的初冬季节中含苞待放了。裴小龙捧着它去虞梅琳家,敲了好久的门,没有回音。隔壁邻舍的一位老妇人,生气地跑出来问他要干什么,这间屋子里的人早已搬家走了。
  就这么走了?象断了线的风筝,小龙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呢?此刻他明白了他对她的依恋之情。
  他开始打她手机,每次的回应是:“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这样持续了一整天,小龙已经感到气馁了。虞梅琳的男友程亦奋给他回了一个电话,他的口气很温和但有些阴郁。他告诉裴小龙,叫他不要再找她了,她也不会再见他了。她快要调到一所新的学校工作了,而且希望他也能继续努力学习,好好生活。
  他开始感到情绪的混乱。现在,努力要把她从他的记忆中抹去,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就像着了魔似的,抹去的结果,只会爆发出一个更痛苦的伤口来。
  虞梅琳在学校心理辅导室整理她的教学资料和物品。她准备调到另一所中学去任教,这是她自己提出的。她知道如果让小龙再换一所学校就读,这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重了。与其让小龙走,不如由她来承受一切,用她的离去来换取小龙内心的安宁。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不知为什么,总有一层对小龙才有的隐约的亲情。
  她边整理着东西,边思索着,眼泪不知不觉又要流下来了。这时从卫生室那儿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位教师对她说:不好,出事啦!有一个学生爬上了学校教学大楼的六楼顶层上,好像有轻生的举动。
  虞梅琳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心理辅导老师,在这种时刻总是最为敏感的。她随着那位同事一起跑到学校的操场上,见操场上已围了好多师生在朝教学大楼的顶层呼喊着,劝阻着。
  教学大楼是去年新建成的,楼身是黄白相间,高高地耸立在四周是绿荫围绕的操场,非常的美丽和气派。而六楼的顶层出口处,为了防止调皮捣蛋的学生爬上去,原先有铁栏锁着。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个爬上楼顶层的学生,却能把它弄开走出去的。
  虞梅琳抬起头朝楼顶看,突然像遭了电击似的往后一缩。她不敢相信在楼顶边缘站着的竟是裴小龙!这时,她觉得仿佛自己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她那双眼睛里。
  沿学校六楼顶台四周一圈的是高一米、宽约一尺的防护壁。站在防护壁上如同站在平衡木上一样,必须集中注意力,保持平稳,还不能有太大的风速。大楼像刀削的悬崖峭壁一样一直延伸到下面的花岗岩砖铺成的走道上,如果失足掉下去,那高度足够让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然后躯体撞在地上,像一只熟透的西红柿那么裂开……虞梅琳简直不敢想像,也不敢看下去。
  裴小龙在楼壁上缓缓走着,对于下面的呼声,他只是叫道:“别烦我,我不是想死!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他抬起头,注视天空,凝视那上面无际的云彩,似乎那儿有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在呼唤他。
  他沿着楼壁的边缘走了几步,深渊就在他的脚下。
  每逢他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时,不知什么缘故,思想和情感就会汇成一种孤独的感觉,一种无可挽救的孤独,凡是平素养认为能接近和亲密的东西就变得无限的疏远,没有价值了。
  他不禁叫出声来说:“我为什么要生下来?我活着为了什么?我们的学习又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我们自己吗……我们除了像一架学习的机器那样活着,就没有其他的生存意义吗?!”
  有些救助的民警赶到,有人已经爬上楼顶,小龙威胁他道:“不要靠近我,我不是想自杀!你们如果靠近的话,我就真的就要跳下去了!”
  他又走了几步,身子晃了一晃,楼下面的人发出惊呼的声音。民警开始在楼底下铺设充气阀准备救人。
  小龙慢慢地朝前走,没有朝楼下望一眼。他好像在注视天边的什么东西,似乎那儿有一个幻象在吸引着他。
  也许,他远远看见的是,他母亲的灵魂的反光。他高高举起双手,说了一句意义不清的话:“飞翔的自由……快乐……”小龙的身子又摇晃了一下,楼下又是一片惊呼,爬上楼顶来救助他的人正想靠近,他发怒地吼道:“我真的要跳下去了!”
  10.冲击(3)
  又是一刻紧张的对峙,空气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虞梅琳已闭起眼睛,暗暗的在心里祈祷起来。
  小龙望着天空,那本身使人无从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莫不关心的天空和云彩,当人们跟它们面对面,又很想了解它们生存的意义时,它们却用沉默来压迫人的灵魂和情感。于是那种无助的孤独感,就来到人的心头。
  小龙从背包里掏出他那本喜爱的画册,那是他的画作集。忽然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他把画一张张撕下来,再撕成两片,抛向天空,嘴里嘟哝着“飞翔……自由……”
  撕碎的画纸如同大蝴蝶似的飞舞坠落到楼下。虞梅琳接住其中一张碎片,却正是那张名为“秋之歌”的画作。
  校长在楼下,焦急地说:“他好像已经疯了,准备救人……”
  就在这时,接顶上救助员猛地扑上去抱他。但是小龙身子一滑,像一只中弹的鸟儿掉下楼顶。
  只听见一声闷响,裴小龙掉到铺设在楼下的气阀上。这一剧烈的落地撞击,使他一时失去了知觉。
  虞梅琳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泪流满面,分开众人,冲上前去紧紧地搂抱着小龙,哭着,呼喊着他。但小龙仍然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知觉的模样。周围的学生见状,无不泪下。
  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但虞梅琳抱着小龙不肯松手,她清楚地知道,这就如同诀别一样,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了。
  这也许是他们姐弟俩最后一次相会,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聚,以这样方式分手。
  救护人员好不容易把她俩分开。小龙被担架抬进了救护车,车门关上了。虞梅琳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沉重地关上了。她拍打着车门,泣不成声地喊道:“……小龙,你要……好好地活着……活着……”
  救护车启动。虞梅琳跟着车跑,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但她用尽全身的力量爬起来,又去追赶。她哭着、喊着,只是想告诉他一句话那就是:“……要好好的活着,……活着……”
  车内,小龙睁开眼睛,他听见了虞梅琳的呼喊。他想爬起来看她一眼,但是身子某个地方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感。
  他没有爬起来。眼角边不由自主地流下一串灼热的泪珠……
  11.真相(1)
  这个案例发展到这一步,是丛昌岷博士万万没有想到的。但他在自己的“临床日记”中这样记载道:心理医生并不是万能的圣人,就象人类即使具有更强大的科学技术力量,也不能干预某些自然进程一样。理性的干预有时在人的情感进展面前,常常会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学校那件跳楼事件发生三个月之后,在我们医院的心理诊所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有着高高瘦瘦的身材,身穿一套镶着白线条灰色西服,打着有名牌标记的领带。年龄在四、五十岁之间,但像个文人似的微驼着背,仿佛略带几着几分歉意。他貌不惊人,但一双眼睛很有特征,非常锐利,好像箭头一样瞄着远方某个看不见的目标,而又能在刹那间转过来射击近处的东西。这种眼神很会使一部分女人为之着迷。
  他掏出的名片是某著名高校的教授和研究所所长。而且他指名要见丛昌岷博士。
  “您预约过了吗?先生。”心理诊所的值班小姐问他。
  “没有,真不好意思,实在是太抱歉了!”他表示出深深歉意。略显不安地说,“我有急事,是临时想见。很想找他谈谈。”
  “那么,您是想找他心理咨询呢,还是找他有要事商谈?”值班小姐又问道。
  “两种情况都有吧。”他眼睛现出了抑郁的神色,饱满的前额上显示出好多深思的皱纹,而他的态度已经变得焦躁和不耐烦了,“麻烦您,小姐,能不能拿我的名片与丛昌岷医生商量一下?”
  “我们诊所的规则是,一般不接受没有事先预约过的客人来访。”值班小姐为难地咂了一下嘴,不过她还是接过名片说:“我去替您问一下吧。”
  不料,丛昌岷博士接到名片后,立即热情地出来迎接他说:“是秦峰教授吗?我心里正期盼您的来访,也许您的到来,会对我的工作有莫大帮助呢。”
  他们走进咨询室后,秦峰说:“久仰大名,能与您这样优秀的心理医生交谈,是我的荣幸!”
  丛昌岷也低头表示敬意说:“我也久慕大名,听我在大学里工作的朋友说,您很快就有望晋升为院士。这么年青,事业就如此有成就,我真的要衷心祝贺您。”
  秦峰的脸上泛起了红潮,他觉僵硬了的肢体略微显得灵活了。他问道:“您是虞梅琳的心理主治医师,也是她的心理督导吧?”
  “是啊。我也听她说过,您也做过她的老师。虞梅琳读大学时,您给她们上过课。”丛昌岷的谈锋开始变得犀利起来。
  “她目前的状况如何?或者用心理学术语说,是什么心理症状?”秦锋又问道。
  “精神创伤后的综合症。”
  “能治愈吗?要多久?”
  “这是一种心理创伤的后遗症,一般是由于外界某种强烈的刺激和应急性压力,使当事人内心受到猛烈的冲击和体验,并且残留在记忆中,给当事人的身心健康造成持续的影响,叫着精神创伤后的综合征。”丛昌岷解释道,“一般治愈的过程,最快也要数个月,也有持继好几年的。如果当事人的睡眠,梦境和记忆系统没有出现异常,治疗就比较容易得多。”
  秦峰长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沉默之中去了。
  丛昌岷耐心地等着,他不急于打破这种沉默。因为他知道这种沉默在心理咨询过程中的重要性,它们有时就像水墨画中的空白部分一样,是有着某种生命的灵动和信息一样,心理咨询过程中的沉默也是某种意愿的倾诉。
  半晌,秦峰又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是我种下的。我一直想找个人谈谈,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可是压抑在心里太久,您知道,从心理学观点来看,在潜意识中必然会扭曲成为病态。所以我下决心找您来倾吐一下,这也许能减轻我在今后人生道路上的负担。”
  丛昌岷望着他,真诚地说:“我理解您的心情。而且,我想您所告诉我的事,也许对于虞梅琳的心理治疗来说,会有莫大的帮助!”
  秦峰不住地点头,他似乎受着良心的重压,不断地在头脑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和回忆,然后慢慢倾诉起来。
  十七年前,秦峰还在大学里读研究生。有一个女孩子曾经让他心动,但就在他要向她表白时,那个女孩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整天惶惶然,不知道哪一天能再次遇上她。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孩子名叫庄颖,也就是现在裴小龙已故的母亲。在医学院读书,脸蛋不能算最美,但身材挺好,是医学系专业里最让男生侧目的一个女生。他们是在图书馆初识的,为了借一本书而起了争执。
  秦峰选好一本书放在书架旁的一个桌上,再去挑选另一本书的时候,庄颖过来也选了这本放在桌上的书。于是他们就起了争执。秦峰觉得自己的智慧和健谈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完全土崩瓦解,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大脑短路,还是这个女孩子活泼豁达的举动吸引了他,他给了她自己的宿舍地址和电话号码,嘱咐让她先看这本书,看完了就来交给他,说他的硕士论文必须参考这本书。
  一来一往,两人不知不觉中互相都有了好感。庄颖还破例告诉秦峰自己的乳名。两个人一起去图书馆借书,一起去书店买书,秦峰很快找到自己要买的书,就大呼庄颖的乳名“小云”。他的声音穿过书店嘈杂的人声,穿过街头的车辆声音……定格在庄颖的耳中,刹那间她感到一种来自最接近的人的亲密感。
  11.真相(2)
  他们有时去大学校园后的烧烤一条街,吃洒着孜然和胡椒的烤羊肉串和鱿鱼,风吹着木炭上的烟尘到他们的眼里,弄得庄颖一边吃一边擦被烟熏下的泪。秦峰说他好喜欢这样的感觉,生活就是一边品尝着人生的美味,一边为这美好的过程擦眼泪。
  庄颖说这样下去,我会爱上你的。她拿着一串烤好的羊肉说:“你怎样,是不是如此?你不说,我不给你吃。”秦峰说他不会轻易表白的。他招招手,对羊肉串的小贩说再给我烤一串。庄颖的眼里就有泪光在闪闪的。秦峰说:“你看你,委屈得像个孩子,我又没有否认有这种可能。”
  此后,想到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庄颖会灵魂出窍似地心不在焉,而且会情不自禁傻笑出声,弄得她的同宿舍的学友都觉得奇怪。而在秦峰想来,其实自己始终不知道庄颖在想什么,要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什么。他们就这么毫无目的地相互吸引着,就像两个得了梦游症的孩子,沉溺在那种纯情的浪漫之中。
  有一天,庄颖给他的宿舍门缝上夹了一张纸条:想你了,今晚见面。而秦峰第二天要去外省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推掉了当天所有的事情,想把这天晚上的时间与庄颖毫无目的地消耗掉。但是他有男人的矜持,他等待庄颖先给他打电话,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像个小男孩一样太认真了。可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已经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庄颖的电话,他忍不住了,主动打电话过去询问,但找不到她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他坐上火车。他以为他自己根本不会在乎这段情,可是当他看到阳光晴朗、熙熙攘攘的车站,突然伤感起来。他手里捧着的那本书,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去书店买的。他去参加的学术会议是用不着这本书的,可是他很奇怪,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带在了身边。而昨晚,也许他已错过了她的约定。
  火车到站后,他就去给她打电话。只要有她的片言只语,他就放下那连24小时都坚持不了的骄傲和矜持,放弃这个学术会议,赶回到她的身边。可是没有她的音信,真的没有。这个比他还骄傲、矜持的女孩子,也许永远也不会见他了。
  这样,又过了好长一段日子,秦峰开始忙于写他的硕士论文了,他准备考当时学校里非常著名的教授,即虞梅琳父亲的博士研究生。
  就在这时庄颖的电话来了,叫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她马上就要大学毕业,突然想转专业,报考虞梅琳父亲的研究生,也就是说想和他成为正式的师兄妹。庄颖说她已见过虞教授,教授对她非常欣赏,很喜欢她能成为自己的学生。
  不过让秦峰更措手不及的是,她为了能方便自己的考研复习计划,在大学附近租了一套两室户的房子。庄颖提议跟他合租,可以省钱,还可以相互照顾。秦峰提议先去她那儿看看,等去了那儿,见庄颖扎起围裙下厨房时,俨然像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让秦峰不免有些怦然心跳。
  他依旧忘不了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为了再次品尝这种滋味,提议先搬来住半年试试。而庄颖跟他约法三章:一不得私自带同学或女朋友来家里;而她可以除外,二不是两个自愿,不做逾越在感情和友谊之上的男女关系之事;三不得说有损于感情的话和做有损于感情的事。违者,罚做一个月家务,罚交一个月的房租,情节严重的可延期一个月。本规定自双方签字之日生效。
  秦峰说:这可不是我的卖身契吗?庄颖说,我也不是一样在上面签字了吗?秦峰说,这可不一样,这是严重的男女不平等条约,让他丧失了最起码的男权和人格。庄颖笑道,丧权辱格吗?还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吧?我是为了咱俩个人好,再说男的本来就应该让着女的。如果你觉得不满意,那规定就不成立,咱们就吹了吧!秦峰马上连声附和说好吧,就这么先定了吧。
  可是秦峰内心斗争了好久,过了一周之后才搬过来住,他是直到觉得已经没有力气拒绝她为止。一进门,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桌上摆着烧好的饭菜,开了两瓶酒,他的房间铺好了新的床单,整理得干干净净。
  庄颖说:你考虑好啦,终于想来了?秦峰说:我能不来吗?庄颖就捶打他的脊背,把他朝门外轰说:那你请回吧!秦峰挣扎着说:别!打死我,还有谁会像我这样知你,陪你?
  吃饭喝酒的时候,秦峰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庄颖说,前一段日子你跑到哪儿,怎么总是不见你的影子?庄颖是个坦诚直率的姑娘,毫不掩饰说,有一个小男生恋了她好久,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她,她去处理这件事了。她又补充说,我心里念得还是你秦峰,我跟你才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秦峰就追问她那男生长得模样、脾气、性格特征什么的,还有他们交往的细节,庄颖都一一告诉他,没有半点隐瞒。
  秦峰听着,听着,就喝起闷酒来。他喝光自己的那瓶酒,又把庄颖的那瓶酒也拿来喝,她就一次次地给他杯里加冰快。酒越来越淡,可秦峰的心却漂浮在疯狂的边缘上。桌上已有两个空荡荡的酒瓶,可他还嚷着要酒喝。庄颖说,不要喝了。他就想尝试一次放肆,跌倒在地上。
  庄颖把他扶到床上,他伤感地稀里哗拉地流下了眼泪。她打来热水,用毛巾一点点擦拭他沾满酒气和眼泪的脸。秦峰就乘机搂住她的脖子,吻她。庄颖说:我不愿意,你要按规定办!秦峰说:去它的规定!我醉了,才不管这些呢。
  11.真相(3)new
  庄颖又附在他耳边说:我的身体就像这酒一样,要醉人的,是苦涩的。秦峰说,就爱上你苦涩的身体!他去解她的衣扣,但他根本不懂怎么解女人的衣扣。也许正是他的笨拙,让她感动,她教他如何快速打开女人的身体……
  三个月后,庄颖有身孕了。秦峰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快去医院处理掉。庄颖哭了,说她想把孩子留下。这怎么可以呢?庄颖说孩子生下来她自己设法养活,这不是胡闹吗?秦峰刚接到学校通知,说他被推荐可以免试直升为虞教授的博士生,而且是将来留校重点培养的对象之一。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让校方知道他让一个女大学生未婚先孕,在那年年代里是要接校规严肃处理的,他无论如何不想毁了自己的前程。
  秦峰就坚决不同意。庄颖就不理他了。任凭他苦口婆心晓之以利害,就差点给她下跪了,她就是不听。秦峰为了使她先冷静一下,就提起铺盖,还是搬回自己原先的宿舍去住。
  过了几天,庄颖给他打电话,如果他不想抱憾终生的话,现在就立刻去她家。秦峰心头一惊,赶紧奔过去,打开房门一看,吓得魂飞胆散,庄颖瘫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刀,另一只手腕上已经被划了一刀,鲜血汩汩地直往下流。她看见秦峰,惨淡地一笑说:“原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秦峰赶紧包扎好她的伤口,把她背到医院。不过,出了医院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家,也一直没有再回到他身边。没有回来,永远也不再回来了。她还放弃了报考虞教授的研究生志愿。
  当时学校里还有一种风言风语流传说庄颖和虞教授的关系暧昧。而虞教授却具有一种旧时代知识分子的率真和耿直的脾气,这么多年来,因嫉妒他的成就和事业,朝他身上泼污水的不少,然而他信奉的原则有三条:一爱才如命。尽管他有些知道秦峰和庄颖的事,但他觉得秦峰才华过人,将来的事业和作为必然在他之上,并不想毁了他的前途,而宁可替他暂时背黑锅;二是抓紧做自己的学问,不要去打听他人的隐私;三是对他人向自己泼来的“污水”,以“辩者越辩越黑,不辩者则自清”为做人准则。
  而秦峰果然也没有辜负他导师的期望,在学问上越来越有成就,终于成为一代著名的专家学者。
  几年后,秦峰也打听到庄颖的消息了。当年怀孕的那个孩子,她还是生下来了,并且很快跟那个一直追着她、恋着她的男生结了婚。她开始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医生,不久已是神经科专业的一名骨干医师了。
  “如此说来,裴小龙应该是您的孩子,而和虞梅林并不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关系啦?”丛昌岷再次确认道。
  “确实是如此。”秦峰仍陷在痛苦的回忆之中,他语气非常肯定地说:“庄颖以后再也没有生育过。而她对裴小龙的出生秘密也一直守口如瓶。”
  “但是,这个秘密对我当事人虞梅琳的心理打击,应该说是太沉重了。我想这是造成她精神创伤后综合征的一个重要因素。”丛昌岷向他分析这个案例说。
  “我早已认识到,这个悲剧的前因后果,是我一手造成的。而我心中强烈的赎罪愿望,又来得太迟。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秦峰不由得茫然起来。
  “根据我的临床治疗经验,”丛昌岷中肯地对他说,“目前还不能把这个出生秘密告诉给当事人,因为这会形成新的心理打击,造成更为痛苦的精神创伤。只有等当事人的身心健康度恢复到一定的程度,内心有了一定的承受力,才能在适当的时机透露。”
  “那就恳请您务必费心,好好治疗,一切只能拜托您了。”秦峰向丛昌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本来是一个很自负、很有傲气,也不轻易向人低头的大学者,但此刻却感到了内心的无能为力。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丛昌岷博士安慰他说,“但是,有的时候,命运的力量比心理治疗的力量要更强大。”
  “是的。命运是非常奇特的,它可以成就人在表面上的一切,也可以毁灭人在内心中的一切。”秦峰走出心理咨询室时,颇有同感地说道。
  12.尾声:三年后new
  上述这个案例,在丛昌岷博士的《临床日记》中的记录到此告一段落,他对我说,还想把此后的心理治疗过程都详细地记录下来。不过,等了好长的时期,他都没有把有关这个案例的进一步资料交给我看。按照同行的职业 规则,他如不愿拿出来给我看,我是不能随便向他索要的。
  但是,我已经对这个案例发生了特殊的兴趣,这是我们心理诊所开业几年以来,最为少见和珍贵的案例。而这个案例中的几个当事人后来的命运发展,也引起我极大的关注。于是我不得不瞒着丛昌岷博士,自己单独托人调查打听,只获得一些大致的情况报告如下。
  在英国的曼彻斯特城。
  这是一个在从前大工业时代就已经著名的美丽城市。在白天,它有一种迷人的、吸引人的繁华都市的风貌特征。可是到了黑夜,它却像一个童话中的城市。顺着灯光熠耀的一排排各种建筑物及梦幻般的街道,可以一直走到靠近海边的港口,好像一个穿着时尚的老妇人去会见她旧日的秘密情人似的。
  晚上又飘起雪来,前几天街上的宿雪还没有消融,现在又有新的雪花来压在它们身上。街灯在雪花中透过稀疏的光线,灯柱的影子孤寂地映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匆走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就默默地消失了。
  裴小龙独自在街上走着。左脚有点跛,走路不太灵便。医生说这是他受了风寒麻痹所造成的,也可能是几年前那桩跳楼事件中,身体某个部位的神经系统受到损伤,到如今落下的后遗症。此刻他正在赶回自己的住处。
  他的住处是在一幢旧式的建筑物中,因为房租便宜,有好多留学生就在那儿租房寄宿,这楼房的唯一缺点就是老是要停电。裴小龙到英国留学,住宿换了好几个地方,直到最近才搬到这儿居住。
  裴小龙走进大门,想打开走廊里的灯,但是灯光没有亮,今天又停电了。他正要上楼,听见黑暗里有一个人站起来迎接他。
  裴小龙在黑暗中隐约看见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请问,是哪一位?”他询问道。
  但是对方没有回答,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在熠熠闪光。
  “您是找我的?”小龙又问道,“已经等了好久了吧?”
  “是的……”对方终于低低地回答了一声。
  裴小龙从声音听出,这是一位非常年青的女性声音,他觉得有些熟悉,就上前几步说:“有什么事吗?你是……”
  对方又不说话了,黑暗中隐约听见她鼻水抽动了一下,还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你是……黄敏敏?”小龙又上前一步,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啪”地一声,喷出一个亮堂堂的火苗。在火光的映照中,可以见到黄敏敏那俊俏的脸已被冻得发白,她眼眶里满是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也来英国了,是留学吗?”裴小龙惊奇地问。
  黄敏敏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地说:“我到了英国后,就一直在找你,找了大半年……”
  “很感谢你能来看我。”小龙感动地说,“我们改天找个机会再见面,好吗?”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黄敏敏突然把头一甩,倔强地说道。
  裴小龙绕着她身边,走了几步,然后冷静地说:“你看,我已经跛了,行动不便了。”
  “你需要找一根拐杖才对啊。”
  “嗯,正在考虑找一根合适的。”
  “让我做你的拐杖,好吗?”她抬起眼睛注视着裴小龙说:“永远,永远……”
  裴小龙站在原地不动,他怔住了。两个人在黑暗中就这么站了好久。突然,小龙走上前去,把敏敏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他们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到了一起……
  虞梅琳调到一所新的中学任卫生室教师,工作非常顺利。她的容貌又恢复了昔日的青春美丽。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和她的男友程亦奋结婚了。虞梅琳的父亲和男友方面的父母已催过好多次了,说她年龄已不小了,该到办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那天,虞梅琳正在整理卫生室时,有一个校工给她送来一封信。是从英国寄来的,信封上没有署名。打开信笺来看,里面裹着一张鲜红的枫叶和一朵洁白的百合花瓣,它们像一对幸福的情侣一样依偎在一起。信上抄录着:
  “喜欢一个人,在一起时永远是欢乐的;
  爱一个人,你会常常烦恼流泪。
  喜欢一个人,当你们好久不见,
  你会突然想起他(她);
  爱一个人,当你们好久不见,
  你会天天想着她(他)
  ……”
  信笺的下方仍然没有署名,却附着这样一段的话:
  “每当我想微笑,你却让我哭泣;每当我想起你,我都会再次崩溃。无论等待多久,都无法再靠近你了。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所留下的,不仅仅是对你的喜欢。”
  虞梅琳读着,读着,就潸然泪下了。她眼泪流啊流的,却还是反复抚摸着枫叶和百合花瓣,坐在那儿一次又一次地读着。
  她就这样哭了好久,然后从卫生室的玻璃橱中取出一个酒精灯,点燃后,把信放在火上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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