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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作者:蔡骏[出书版]

_9 蔡骏(现代)
为什么要选《第三帝国的兴亡》?因为,女生怎么会看这种书呢?
1995年,有部电影在日本公映,居然有同样的情节。
忽然,图书馆里多了一个人,欧阳小枝收起当年的书信,又把这本《第三帝国的兴亡》塞回书架。
她隐藏在书架背后,隔着书本观察那个人--又是他?
这个叫司望的高一新生,熟门熟路地在阅览室徘徊,手指划过一排排书本,几乎就从她眼前闪过。
他的手停留在一个书脊上,就是《第三帝国的兴亡》。司望果断地抽出这本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拿出背后的借书卡,也把这张卡片放到唇边。
不可能,欧阳小枝刚才相同的举动,不会被他看到过。
许久,司望把这本书放回去,抬头看了一眼小阁楼,便离开了图书馆。
她这才敢大声呼吸,隐藏在二楼窗户后面,看着他在操场上的背影。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没有其他老师,有的还在食堂吃饭,有的已提前回家。桌子上堆着今早收上来的语文作业,电脑屏保画面是《情书》里的藤井树与藤井树。一阵阵疲惫袭来,正要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却碰到鼠标破坏了屏保画面。
她才发现鼠标下面铺着一张纸,上面用某个人的笔迹写着几句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上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清朝诗人黄仲则着名的“绮怀十六首”中的第十四首。
她不但记得这首诗,还清晰地记得这些笔迹,一撇一捺都未曾改变过……欧阳小枝坐倒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心口,从包里掏出那封旧书信,将这段墨迹未干的诗句,与当年申明的亲笔相对照--几乎肯定是同一人所写!
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茶杯,却把杯子打翻,整个桌面都是玫瑰花茶。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用整包餐巾纸擦干台面,那张纸都被弄湿了,不知会不会化开墨迹?她心疼地把写着黄仲则诗句的纸,放到窗边,压上镇纸吹干。
小枝冲出门外,不知所措地注视四周,走廊里的人多了起来,任何人都可能闯入过办公室,任何人的脖子上都有可能骑着申明的幽灵。
最后,她把目光对准多功能楼的天台,从那里正好可以看清她的办公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六章
深秋,安息路的庭院里满地落叶,曹小姐难得地忘了给花盆里的植物浇水。
十六岁的司望按约来到,带了些老年人能吃的东西。几个月来,老太太与少年已成了忘年交,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见面,上次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跟她一样的人吧?”
她从不叫尹玉的名字,他怀疑曹小姐口中的“她”,其实是“他”。
“哦?”
“上辈子,你是谁?”
“我只是个普通人,活到二十五岁就死了,不像她那样轰轰烈烈,所以我很羡慕她,更羡慕你--曹小姐。”
“二十五岁?”皱皱的嘴唇有些发抖,老人招了招手,“孩子,到我这里来。”
仿佛是老太太的重孙子,司望依偎在她怀里,听着她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我结过婚,但没生过孩子。抗战年代,因为颠沛流离地逃难而流产。”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好想有个孩子,我却不能。我的丈夫后来去了台湾,居然成了一个大人物,在那里结婚生子。20世纪80年代,他回大陆见过我一面,就再没联系过,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死讯。我亲眼看到过太多的杀人与被杀,你永远报不完你的仇恨,懂了吗?”
“可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老太太只说了一句,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此刻,司望走进曹小姐的书房,发现她的气色非常糟糕,整个人无力地瘫在躺椅上,脸上的老人斑更为明显。
她伸出干枯的死人骨头般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她……她……是不是……死……了……”
“谁?不,她在香港好好的啊,不要乱想啦!”
“你在骗我。”
“没有啊,我还在跟她通邮件呢。”
“昨晚,我梦到她了。”
又是托梦?难道,尹玉真的在香港死了?
曹小姐继续悲哀地说:“她告诉我--自己死了。”
脸上淌下两行热泪,司望慌忙找来手绢,却怎么也擦不完,眼睁睁地看着她老泪纵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老太太艰难地大声念出这两句,似乎吐尽生命中最后一口气。
少年默念出后面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隔了一周,当他再来安息路看曹小姐,却发现大门紧锁,门缝里看到院子里积满落叶。他向邻居打听才知道,老太太已在七天前死了,就在他离开后的那一晚。
司望跪倒在台阶下,磕了三个头。
他泪流满面地蹬着自行车,来到安息路的另一头,那栋三层楼的老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有个神秘的老头住在这里,经历过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
几天前,他拜托了叶萧警官,调查当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老人的真实身份。
“中国最后一个托
派。”叶萧在注意司望表情的细微变化,“你问他干什么?”
“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申明。”
“可他在1992年就死了,享年92岁。”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七章
2011年,平安夜,周六。
马力站在二十层楼的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楼下的街道。到处是热闹的气氛,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圣诞树,90后小情侣们依偎而过。他注意到有个奇怪的男子,独自穿皮夹克戴风帽,宛如职业杀手向他的公寓而来。
门禁的铃声响起,他回到门后看着可视系统,果然是那个神秘人。隔着二十层楼面,对方放下严实的风帽,露出十六岁的脸。
“是你?”
“马力,我是申明。”
他是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与车牌号码,很容易能找到你。”
“你知道我在家?”
“感觉。”
马力无奈地打开门禁,好多天没出门了,穿着随意的居家服,胡子茬儿爬满两腮,头上早早出现了几根白发。尽管如此,他却是能让萝莉们疯狂的大叔型,只要去一趟好乐迪这种KTV,肯定能要来几串年轻女孩的电话号码。
半分钟后,司望走进了他的家门。
“Happy christmas!”
少年说了一句流利的洋文。
马力茫然地点头,他在鞋柜里翻了半天,扔给司望一双毛绒拖鞋。司望注意到他家里有小孩的鞋子:“你结婚了?”
“离婚了。”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走进宽敞的客厅,脚下是锃亮的柚木地板,酒柜里装饰着昂贵的青花瓷,沙发都是真皮的。
“孩子几岁了?”
“四岁。”他从电视机前拿出孩子的照片,“女儿,跟着她妈,在广州。”
“你想她吗?”
“习惯了,女儿每个月回来一次,就是有些陌生。”马力给他倒了杯牛奶,“干吗想起今晚来找我?”
“两个原因:第一,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第二,我想你还有许多事瞒着我。”
“你出去吧。”马力从他手中夺回杯子,把高挑瘦弱的司望推到门口,“我真昏了头!你根本就不是申明老师,只是个患有精神病的高中生,我居然还把你放到家里来!”
少年站在门口不愿离去。
“对不起,我为你做过的事已经够多了!我要叫保安了!”
“你忘了在宿舍的窗台上,你用圆规刻过的‘死亡诗社’?”司望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闭目吟诵,“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才开始。”
“我不记得了。”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在南明高中的图书馆里朗诵过,差不多整整十七年前的今夜,当时在场的除了你,还有柳曼与欧阳小枝。”
马力刚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自己喝了一大口。唇边满是泡沫,很有男人味的样子。
“谢谢你,没有把我赶走。”
少年摆出一副弱小可怜 的样子,看来并不是装的。
“窗台上刻的字还在吗?”
“在。”
“真是个奇迹。”
“现在,我的班主任是张鸣松。”
“他?”马力摇了摇头,又灌下一大口啤酒,“真没想到啊。”
“有人说--是他杀了我!”
“不可能。”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我?”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晕,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碰到申老师的鬼魂呢?”
“就当是个梦吧。”
马力一把推开司望,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窗户,看着平安夜的绚烂江景。他摸出包香烟,一点烟火在嘴边亮起,蓝色烟雾迅速被冷风卷走:“小朋友,你有精神分裂症吧?还是妄想有一个鬼魂趴在你肩上?我告诉你,你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根本就没有的事!没有张鸣松,没有柳曼,更没有欧阳小枝!”
他恢复了冷漠的脸,烟头转眼就要烧完,直接从二十楼窗户扔了出去。
“我不是小朋友,我是你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是申明,如果我还活着,今年四十一岁。”
“太冷了!”
马力的嘴唇又发紫了,随手把窗户关紧。
“你说欧阳小枝是我幻想出来的?我现在每天都能见到她,若你愿意回南明高中去看看的话。”
“不,我永远都不想回去!”
“欧阳小枝,现在是我的高一语文老师。”
“她怎么会当老师?为何又要回到南明高中?”
“今年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原因。”
“小枝不知道你是申明?”马力随即改了口风,“不知道你自称申明?”
“我还没有说……也许很快就会告诉她。”
司望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看到一套豪华的家庭影院系统,还有个漂亮的CD夹,限量版《霸王别姬》DVD封套露在外面:“你还在看这个?”
“哦……早上刚拿出来的,本想晚上无聊时看看。”
马力记得1994年,学校组织大家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出来后申老师还掉了眼泪。
“我还想看一遍。”
感觉这话像是撒娇,他顺从地拿出光碟,放进DVD机器播放。两个人坐在沙发前,关了灯看家庭影院。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体育馆,霸王同虞姬着妆携手而入……
160分钟后,马力送他下了电梯,直达B2层的车库,还是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
送他回家的路上,经过苏州河上的武宁路桥,司望突然喊道:“停车!”
“这里不能停!”
“停!”
马力是最听老师话的,踩了刹车停在桥栏边。
“谢谢。”司望打开车门跳下来,挥挥手,“再见!”
“你没事吧?”
他放下车窗问,少年在桥灯下笑道:“放心!我不会跳河的!你快点回去吧。”
黑夜里的保时捷卡宴远去,桥上只剩飞驰而过的车流,再没有半个人影时,司望趴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静水深流的苏州河,声嘶力竭地狂吼起来……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八章
2011年的最后一天。
“我是幽灵侦探。”
“好吧,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再看柯南了!”
“叶萧警官,我没跟你开玩笑。”
“天黑了,你该早点回家,不然你妈妈又要打我电话了。”他正看着卫生间的镜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司望同学。”
镜中也能看到另一张脸,过完十六岁生日不久的脸,已到花开堪折的年龄,眉目里射出桀骜而冷静的光,几年后将比叶萧更帅那么一点点。
“我是申明。”
这短短四个字,以成年人的口气说出,音色依然少年,却藏着死去十六年的怨念。
叶萧关掉剃须刀,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半边胡子拉碴,通过镜子看着他的脸。
只停顿几秒,噪音再度响起,他加快了剃须速度,却用眼角余光瞄着。
“感谢你向警方报料,终于知道个惊天大秘密了!”
叶萧住在一栋高楼的28层,正对彻夜通明的未来梦大厦。窗边有把带有瞄准具的军用狙击步枪,司望好奇地拿起来摸了摸,被他一把抓回去:“小心!这可是真家伙!”
“你想要刺杀谁?”
对面未来梦大厦顶楼的窗户,有几扇正亮着灯光,真是绝佳的狙击位置。
他把步枪收进橱柜,严厉地告诫:“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的话--”
“我会保守秘密的。”司望大胆地跟警察讨价还价,“前提是你要相信我说的一切!”
叶萧是个单身汉,住在一室一厅的高层公寓,收拾得比黄海警官整洁些,但也有不少泡面与垃圾食品。家里丝毫没有烟味,酒与咖啡都没看到,是个烟酒不沾的禁欲主义者。
“1995年,申明死后,他的幽灵还没消散,在这座城市飘荡了十六年,隐藏在一个叫司望的男孩身上。”
“突然袭击跑到我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既然,这个秘密已经保守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告诉我呢?”
“我怕我活不到十八岁那年。”
“有人在威胁你?”叶萧看了看门上的猫眼,“我会保护你的。”
“不,最近我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死了--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你害怕自己一旦死了,这个秘密就会永远埋在地下,你也没机会为自己报仇了?”
“叶萧,你好聪明啊。”
“小小年纪,少拍马屁!若你真是1995年死去的申明的幽灵,为什么不直接去把杀人凶手干掉呢?”
司望苦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凶手从背后刺死了我,我没有看到对方的脸。”
“我会抓住他的。”
“有线索了吗?那个开音像店的中年男人?只有我能帮助你破案!因为,我是申明,我是1995年的第二个受害者,我能说出许
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十六年来,从我作为司望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找到凶手,这些年我跟着黄海警官一起调查,我比你更有资格侦查此案!”
“好吧,那你同时也是杀人犯,是你杀了教导主任严厉,不是吗?”
这个反问让司望微微一颤,表情变得很可怕,似乎回到杀人现场:“是的。”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你心里会不会藏着另一个人,因为在你的眼神里,我会看到成年人的影子,经历过难以想象的痛苦--只有我才会理解你,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猜你承受过失去最亲爱的人的痛苦。”
“痛彻心扉。”
“叶萧,可你没有尝过自己被杀的痛苦,那与肉体上的痛苦无关,而是在死后变成另一个人,告别身边的所有人,要从婴儿开始重新长大,原来活过的二十多年全都白费了!”
“虽然,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但你可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你妄想出来的。说吧,幽灵侦探。”
“十六年来,你们有个最大的疑问,1995年6月19日,申明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跑去魔女区送死?”
“不错,弄清楚这个原因,或许就离破案近了一大步。”
“但这是一个秘密。”
听到这样的答案,叶萧失望地摇头,把房门打开:“你可以回家了。”
“等一下,还有个问题,关于张鸣松。”
“其实,我早就跟张鸣松谈过了,他说当年黄海跟他谈过无数次,有几次还把他带到公安局,是教育局的领导把他保出来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杀人狂?我也无法判断。”
“去他家搜查一下不就行了?”
“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要申请搜查令谈何容易?尤其是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叶萧脑中的逻辑非常清晰,马上把思路拉回来,“跑题了!你所有的话都无法证明,还是在妄想,司望同学。”
“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萧却想到了申援朝,还是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吧:“说说申明的亲生父亲申援朝吧,如果你还有记忆的话。”
“我是申援朝的私生子,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当我还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秘密被人发现。但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每个月都会资助给我生活费。当我还住在地下室里,他经常送些书给我,从连环画到世界名着。印象最深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年轻时珍藏的硬壳精装书,封面是彩色版画式的保尔·柯察金,骑在马上戴着红军尖帽子,眉目刚毅眺望远方。这本书我看了至少十遍,封面几乎磨烂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念得滚瓜烂熟,仍记得攻打彼得留拉的红军队伍里出现过的中国战士,我用红色墨水写在扉页上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见过这本书,在申援朝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架上--他说是在申明死后,从南明高中的寝室里拿回来的。”
“真好啊!他居然都还给我留着!”
叶萧仔细观察少年的脸,完全是中年男人的表情,若这还是假的,那么真是影帝了。
忽然,他拿出纸与笔说:“你能重新写一遍吗?”
司望惶恐地点头,抓过纸笔,用申明的笔迹写下--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印记。
叶萧看他写完这段文字,轻叹道:“保尔·柯察金……我也背过这段话,在十六岁那年。”
“为什么会变成警察?”
“命运。”
“就像我死后变成司望那样?”
“大概是的吧。”
“你认可我是申明的幽灵了?”
叶萧摇摇头说:“世界上没有鬼,但我可以帮助你,你也必须要帮助我。”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九章
贰零壹贰。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旷日持久,谁都知道里头的猫腻,学生与老师们怨声载道。欧阳小枝坐地铁去上课,出了车站眼看又快迟到,有人抢在前头坐进一辆黑车,她冲过去挥手说:“等等我!”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南明中学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学,真不好意思!”
黑车开过几乎结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双手,少年对前面的司机说:“能不能开下空调?”
“才几分钟的路啊?空调还没热起来就到了。”
“算了,我能忍住。”小枝的脸色更显苍白,口中热气呵到他身上,还有她头发里的香味,“谢谢你!”
下车时小枝在他耳边说:“迟到不是件好事,可别告诉其他同学哦!”
安老师正在学校门口等她,这位政治老师还没结婚,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肉麻地喊了声:“小枝。”
这样称呼让她很不好意思,别人无论老师同学,都管她叫欧阳老师,似乎“小枝”这两个字,是埋葬在高中时代的专属名词。
“早上好,安老师。”
“你吃早饭了吗?”
原来,他已准备好了早点心。
“哎呀,谢谢你啊,还真是有点饿了。”
她接过安老师的早点心,两人并肩走进校门,而司望站在外面吹着零摄氏度以下的冷风。
小枝回头大声说:“司望同学,快进来,别上课迟到了!”
安老师喜欢欧阳小枝,差不多整个学校都知道,男老师们自然嫉妒,女老师们却表达了祝福,毕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轻,实际上三十五岁的大龄剩女,要找归宿很难。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级小区,据说跟校长有亲戚关系。
第一节就是政治课,安老师发现司望开小差,突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同学们正准备看他笑话,没想到司望的回答异乎寻常的流利,准确地说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同,又连带讲了斯宾诺沙的一元论与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题。安老师目瞪口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阴阳怪气地说:“司望同学,你很爱看课外书嘛。”
下午,尽管期末考试将近,南明中学的文学社照常活动,欧阳小枝是指导老师。
1995年,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诗词鉴赏书,说知道她很喜欢易安词,便买了这本精装书送给她--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
“司望同学,你在走神吗?别紧张,我们是文学社,又不是上课。听同学们说,你能背诵很多古典诗词,李清照的呢?”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
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司望没半点停顿,直接背了这首《临江仙》,同学们惊讶得交头接耳。
“好……”小枝下意识地翻了翻书本,她也背不全这首词,直觉地点头称赞,“好厉害!”
文学社活动结束后,司望刚蹿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声:“司望同学,等等我。”
小枝跟着他走入操场,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四下没有人影。他在女老师面前无话可说,低头一个劲地赶路。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声:“你要去哪里?”
停下脚步,已是操场的角落,那排曾经开满蔷薇的花墙,早已萧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个奇怪的学生。”
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这么说。高一上半学期快过去了,他还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与同寝室的都没话说。据说有女生给他发过短信,邀请周末出去看电影,但他从不回复。
“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的爸爸是什么职业?”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
“你妈妈呢?”
“开了家小书店。”
“怪不得,你从小就看了许多书吧。”
“是那种很小的书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对面,卖漫客、最小说、教辅材料什么的。”
他终于口齿流利起来了。
“司望同学,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扎实,我想是有家学渊源吧。”
“没有。”他摊开双手,“完全没有!”
“对不起,我只是对你非常好奇。”
小枝有理由好奇,刚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当年申明也当她的面背诵过。
走到学校大门口,冬天黑得很早,五点多钟全黑了。又一阵冷风吹来,漫天遍野飘起雪花,她挥挥手说:“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师下班回家了。”
恰巧安老师出现在门口,凑过来跟小枝说话,司望默默地退闪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吗?”
“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点回家,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哦,真遗憾啊,我都已经订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师的表情颇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来接小枝?
结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课一样,但他对小枝笑着说:“没关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点!再见。”
西风愈烈,飞雪更浓,小枝竖起衣领将长发收进去,站在路边不停颤抖。
一辆红色伊兰特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恰是那黑车司机,招手说:“上来吧!”
小枝刚要拉开车门,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诧异地回头:“怎么了?”
“不要上去!”
“司望同学,为什么?”
她被彻底弄蒙了,更没想到向来腼腆的他,居然会简单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觉--有问题!”
再看了看司机,他也一脸无辜的样子。正好有个老师出来,也想坐黑车,小枝尴尬地后退一步,把车门让出来说:“王老师,您先上吧。”
“谢谢。”
这位老师上车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小枝--她的手还被男学生抓着呢。
黑车一溜烟没影了,她与司望留在风雪中。
“对不起。”
他这才把手松开,小枝立即抱紧双肩,冷冷地说:“你想要干吗?”
“你不觉得那个司机有问题吗?”
“嗯,坐黑车是不好,非法营运,扰乱市场,还有危险,我没尽到为人师表的职责,我答应你,再也不坐黑车了。”小枝揉着胳膊,“捏得我好疼啊。”
“我……”
“算了,我不怪你,以后不许这样啦。”小枝呵出一大团白气,“不过,司望同学,很感谢你关心我!”
她站在肮脏的路边,前后已无半辆车的影子:“算了,我还是走到地铁站吧,再见!”
黑夜降临泥泞的路面,还有开挖路面的工程机械。刚走几步,司望就冲到她身边:“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啦,你快点回学校吧,不然食堂的饭要凉了。”
“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
这句话说得她有些尴尬,又无法拒绝学生的好意:“这个……好吧!”
夜色苍茫,南明路早已不复往昔。司望一句话都没说,连天飞雪不断地扑上眼睛,渐渐地模糊了视线,幸好还有路灯亮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白色雪地上。
经过通往魔女区的小径,夹在两个建造中的楼盘之间,蜿蜒曲折到废弃厂房的角落。欧阳小枝停下脚步,几乎能望见残留的烟囱。忽然,再也无法向内走哪怕一步。
“你在看什么?”
“哦……没事!”
“听说--那里有个地方叫魔女区。”
这是司望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小枝的面色由冻萝卜似的粉色,变得死人般雪白。
“你?”她很快调整了表情,“是从高年级的学生那里听来的吧?”
“1995年,曾经有个男老师在高考前夕,死在这个魔女区里。”
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她转头看着南明路说:“1995年,我也在南明高中读书,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你所说的那个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
“你也去过那里?”
“这个问题,最好别问!他是被人杀死的。”
“凶手是谁?”
“不知道,听说还没破案,所以--司望同学,请你不要再提这个地方,更不要走进这条小路,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知道吗?”
她继续往前走,再也不回头留恋,司望跟在旁边,被风吹得直流鼻涕。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没事,我送你到地铁站。”
“司望同学,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不叫我欧阳老师,每次都只是说‘你’,听起来不太礼貌哦。”
“对不起,小枝。”
小……枝……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是个特别的孩子,自然表达与沟通方式也跟常人不同,我怎能强迫你根据我们的习惯来说话呢?说不定在你的眼中,所谓‘尊敬师长’,才是虚伪的繁文缛节呢。”
地铁站到了,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少年挥手道:“路上当心!”
“谢谢你,司望!”
既然,司望没叫她“老师”,那么她也删除了“同学”。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十章
高一下半学期。
张鸣松快五十岁了,除头发稀疏尚显年轻,有人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在外面有过许多女人,只是向来不负责任,不愿被婚姻套牢而已。
每天清晨,张老师就来到学校,将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在操场上慢跑保持体形。他已在这个学校二十多年了,脚底下知道每寸土地的起伏,哪里长着杂草,哪里是容易摔跤的陷阱,哪里能看到女生寝室的窗户。
操场上经常出现那个叫司望的男生,原本像根瘦弱的黄豆芽,身高1.78米,体重刚超过一百斤,却天天早起疯狂地运动。他先是围着操场快跑两圈,再做四十个俯卧撑,二十个引体向上,有时还会练习拳击、武术散打乃至泰拳,再去食堂讨两个生鸡蛋吃,吓得周围同学都不敢靠近。男生们说他是精神病,女生们笑他是要做猛男。这孩子仿佛天生有个仇家,不把自己锻炼成功夫高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人杀了。
二月底,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后,张鸣松叫住他说:“司望同学,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若是换成其他同学,说不定会喜上眉梢--许多人都竭尽全力地讨好他,只为获得请他补课的机会,要知道高考最能提高分数的就是数学。
他的办公室在教学楼顶层,学校给特级教师单独使用的,宽敞却很阴暗,不知为何窗户开得很小,拉着厚厚的窗帘。张鸣松严肃地说:“坐啊,别紧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
司望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背后挂满历届学生赠送的锦旗,还有全市乃至全国的各种教师荣誉奖杯。
“我作为数学老师,照例是不管这些事的,但这回既然是班主任,就必须对每一位同学负责。”
“我犯了什么错误?”
张鸣松的桌上有台单反相机,玻璃台板下全是各种照片,原来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将相机收入摄影包,盯着司望的脸说:“我是在担心你,沉默寡言,极不合群,行为怪异,有的男生说,你让他们感到害怕。”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也不会因此而影响学习成绩。”
“每天早上你都在操场上独自跑步,我注意到有几个女生在悄悄看你。我私下里找她们聊过,但有人说你不喜欢女生?”
“哦,我只是面对女生会害羞而已。”
“这不是理由。”张鸣松露出令人犹疑的笑容,“你还有许多事情瞒着老师。”
“没有啊。”
他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老师却步步紧逼:“你是我的班级里最特别的一个学生,可说是整个学校的异类。”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看书,因此成了个书呆子的缘故吧。”
“一个每天练习泰拳动作的书呆子?”
“我家住的那个地方很
乱,经常有地痞流氓打架斗殴,锻炼身体是为了保护自己跟妈妈。”
“司望,我查过你的资料,你家快要拆迁了,这个可以理解。”张鸣松喝了口茶,几乎紧挨着他说,“你的爸爸在你上小学时就失踪了,现在连户口都被注销了,你跟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长大。虽然,你妈妈在家长会上说你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
“张老师,对不起,这是我家的隐私,请您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其他老师。”
“放心,我会保护好每个学生的。”他注意到司望的视线并不在他脸上,而是他背后巨大的书架,“你在看什么?”
这个书架完全不像是数学老师的,全是历史、宗教、符号学以及刑侦方面的。在《诺斯替主义》《荣格自传》《圣杯研究》《中世纪女巫》《中国古代的叫魂术》《西藏咒语集》《精神病学研究》《法医入门》的间隙,还有一本《快乐王子故事集》,这部王尔德的作品,混在那些杀人狂读物中间颇为另类,旁边还有《道林格雷的画像》《莎乐美》。
“对不起,只是有些好奇--”
“这些确是我最爱的书!你若喜欢,可以借给你看看。”
“不必了,我能走了吗?”
将司望打发走以后,张鸣松独自靠在椅子上,凝神沉思良久,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他才去了教学楼另一边。
打开了学校的档案室,只有他和少数两个老师才有钥匙。一排排布满灰尘的铁皮柜子,标明分类与年份,他很快找到了1988年毕业班的资料--申明是这一届的高中毕业生。
那一年,张鸣松是他的数学老师。
厚厚的档案袋没人动过,有每个人的学籍卡,包括蓝封面的学生手册,各科考试分数,还有老师的毕业评语。当年那届人少,只有三个班级,不到一百个学生。申明也是(2)班,1985年入学,这个班里还有另一个名字--路中岳。
打开申明的学籍卡,黑白的学生证照片有些模糊,手电光线下的目光忧郁,嘴唇紧咬着,有什么话要呼之欲出,即便放在今天,也能秒杀韩国的美少年偶像。
学籍资料显示,申明的成绩优秀,语文在85分到90分之间,英语、政治、历史、地理更别提了,物理与化学也还不错,只有数学稍弱,但也在80分左右。班主任评语给了极高的表扬,说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申明还是共青团干部,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区的团委会议,获得过各种荣誉与表彰。
1988年6月,高考前夕不到一个月,南明高中对面的棚户区违章建筑,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那天张鸣松恰巧在学校值班,他在校门口被冲天烈焰惊呆了。有个男生冲进火场,好久都没出来。当大家都以为他被烧死时,一个浑身带着火焰的人影,宛如天神降临黑夜。大家赶紧给他灭火,发现他还抱着个小女孩。
救人的男生就是申明,而被他舍生忘死救出来的小女孩,是对面棚户区里流浪汉的孩子,这场大火烧死了十六个人,其中包括她的父母。
每次灾难过后,无论死了多少人,都会有先进表彰大会,申明成了见义勇为优秀青年,再加上本就品学兼优,因此得到了保送进入北大的机会。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申明也已死去了十七年,他真的死了吗?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十一章
1994年初春,她第一次走进南明高中的教学楼,窗外下着淋漓的小雨,教师办公室里阴冷潮湿,穿着秋裤也瑟瑟发抖。
相隔六年,申明已是成熟男人,令人羡慕的高中语文老师,欧阳小枝还记得他的脸。
而她早已不是十一岁的小女孩,棚户区里肮脏饥饿的流浪者。她提着黑色书包,白色大毛衣几乎拖到膝盖,留着那时女生罕见的披肩长发,香港电影里才有这样的装扮。她的皮肤超白,近乎缺乏血色营养不良的程度,但乌黑的大眼睛让人难忘,鼻子与嘴唇都很标致,很像少女版的王祖贤。
无论怎么来看,这个十七岁的少女,都是个体面人家的孩子。
她的出现也算稀罕事,这是全市重点高中,中考的尖子生才能进来,除了个别高干子弟的择校生,从未有过中途转校进来的。
“老师,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她轻声细语地问好鞠躬,令人如沐春风。申明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同学,他略有些尴尬地说:“欢迎你,欧阳同学,我叫申明,是2班的班主任,也是你的语文老师,我带你去与同学们见面。”
教师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他似乎不愿单独与这女生待在一起。
来到冷飕飕的教室,小枝照样礼貌地鞠躬:“同学们,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申明指定她与柳曼同桌。
坐在背后的是马力,她想象自己的长发如黑色瀑布,几绺发梢掠过椅背,落在后面的桌面上。几个男生伸长脖子,视线越过她肩头的雪白毛衣,看到她纤长手指,把铅笔盒与书本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身前。一身红衣的柳曼还挺热心,帮新同桌收拾台板底下的垃圾。
细密的雨点,打在紧挨着她的窗玻璃上,几枝早绽的山茶在春寒料峭中发抖。
申明老师上语文课了,这节是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粉笔在黑板上写道--
“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忽然,欧阳小枝转过身来,对后面两个男生微微点头,张开嘴巴却没声音,原来只是用嘴形告诉他们:“请多多关照!”
她很快融入了新学校,跟几个女生相处友好,尤其是跟同桌的柳曼。男生们自然也都向她献殷勤,但小枝对他们都很冷淡,总是让人吃到软钉子。
班主任申明老师,仿佛刻意回避她,小枝一度怀疑自己被他认了出来?但想想女大十八变,早已与六年前判若两人,难道只是眼神泄露了秘密?整整几周,除了在课堂上说话,老师没有单独跟她相处过。而他与别的同学关系都很好,柳曼常找他去提些问题,更别说他跟马力等人打篮球了。
南明高中对她最好的老师
,却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当时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进来,如今早被调往一所女子中学。那年头不重视音乐美术,到高二下半学期就很少上了,她对于音乐课的印象,仅限于听老师弹钢琴的时光。最后一次音乐考试,是在钢琴伴奏下唱歌。有人唱四大天王或《新鸳鸯蝴蝶梦》,老师坦然为这些流行歌曲伴奏。而她选了首课本里的《我的祖国》,那时就在想--做个女老师该有多好啊。
有男生为她抄过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对于这些纸条,她向来不理不睬,与人保持适当距离,既不厌恶也不接近,除了既是同桌又是同寝的柳曼。没想到十多年后,这首诗进了高一的语文课本。
欧阳小枝从没提过转学的原因,有的老师却不经意间泄露了秘密--她的爸爸是解放军团长,数年前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前线立功牺牲,获得革命烈士荣誉。小枝与母亲相依为命至今,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原来也在市区一所重点高中,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需要转到一所寄宿制学校。因为她是烈士家属,教育局有优待政策,就把她转到了南明中学。
其实,她的爸爸不是烈士。
2012年,春寒料峭。
她不再是穿着白色大毛衣的女高中生,而是白色大衣配套筒靴的高中语文老师。
今夜,星空难得清澈,夹竹桃还没开花。
小枝独自穿过操场,快步走进多功能楼。打开四楼一扇小门,便是楼顶的天台--这是高中时代常来的地方,现在没几个学生知道这秘密所在。
低头向下面看去,安老师正在操场里徘徊,这个男人死活要请她吃晚饭,虽已当面拒绝过两次,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他永远找不到的。
月光皎洁。
四层楼上冷风呼啸,头发瞬间吹乱,她感到背后有人,转头看到一张十七岁男生的脸。
“司望?你怎么在这里?”
“嘘!”他把食指竖到唇上,“别让他听到了!”
小枝心领神会地点头,他走到天台栏杆边,把头往下探去。
“他为什么追你?”
他压着嗓子,害怕风把声音带到楼下。
“老师的事情,跟学生没关系。”
她摆出教室里上课的庄重样子,就差拿根教鞭来揍人了。
“我是在担心你。”
“司望同学,请叫我欧阳老师!”
虽然表情严厉,她还是遵照司望的意思,把声音放到最低,几乎用气声说出,听起来有些好笑。
“好吧,小枝。”
司望的回答让她更尴尬:“老师不强迫你了!但我想要知道,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不回寝室睡觉?”
“睡不着。”
“你是在跟踪我吗?”
“不是啊,是你正好出现在操场上,安老师又在后面追着你,我怕他欺负你。”
“可你怎么会知道我藏在这里?”她收紧裙子下摆,惊惧地看了看身后,“不可能!没人知道顶楼天台有扇小门!除非--”
“我知道。”
他做了个噤声手势,楼下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安老师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口。
“司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过这里。”他抚摸着天台的栏杆,“在很多年前。”
“你才几岁啊?竟敢对老师说很多年前?”
“十七年前,你也站在这个地方,摇摇晃晃几乎坠下去,有人从背后拉住你,不然早就摔死在楼下了。”
“住嘴!”
终于,欧阳小枝的面色完全变了,刚要离开走出去几步,便转回头来欲言又止。
“其实,你是想要自杀。”
“我没有!”她低头不敢看对方眼睛,“我……我只是……晚上头晕想出来吹吹风,一不留神脚下滑倒而已……”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自打走进这所学校,就有人在传播流言蜚语,都是以讹传讹,被无数人添油加醋过了。其实,你是一个好女孩,不敢跟男生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跟不良少年交往过,你只是被人骚扰的对象而已!不是吗?”
“是,这是我说过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1995年,在这楼顶上的春夜,你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如果仅仅只针对自己,那么还可以忍受下去,反正早已习惯了。但到高三下半学期,又有了更不堪入耳的谣言,甚至牵涉到了你的父母,这是让你最无法容忍的。只要留在这里,就无法洗脱清白,作为即将高考的转校生,不能再去其他学校,你已无处藏身。”
1995年,这个天台上的春夜,她挣扎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两个人倒在水泥地上,他的手环绕着她的腰,像团温热的海绵。小枝停止了反抗,脸颊冰冷,残留几点泪水,看着满天星斗。深呼吸,胸口起伏,转过头来,看到老师的脸。
申明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长住在学校宿舍,正好值夜班巡逻,看到多功能楼的天台上,依稀有个人影在晃动,疑心是有人要寻短见,便冲上来救人了。
多年以后,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场对话--
“小枝,请你不要死。”
“为什么?”
“假如,你死了,我就太吃亏了啊--七年前的那场大火,我冲进去差点被烧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
“你居然认出我来了?”
“第一眼只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又发现你有些奇怪,便开始悄悄注意你。没想到,这些年你变化那么大,但你经常看着学校对面的野地发呆,有时还会独自去魔女区,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小女孩。”
“申老师,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认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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