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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作者:蔡骏[出书版]

_8 蔡骏(现代)
第三部 奈何桥 第十五章
2011年,暮春时节。
南明高级中学,跟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唯有四周耸立起许多高楼,原本开阔荒凉的天际线,变得突兀而杂乱无章。
她在门房间做了登记,穿过熟悉的大操场。快放暑假了,高中生们正在收拾回家,每从她身边经过,都会转头注目。她的面孔白净,一如既往地穿着白色连衣裙,略似古人的刘海,乌黑透亮的丹凤眼,仿佛古墓派中的小龙女,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
操场角落里有排篱笆墙,依然开满猩红的蔷薇。几枝红蔷薇自她的黑发后伸出,花瓣落到脸上,如红黑白三色的水彩画。她摘下几片,捏成一团鲜血,踩在脚下的泥土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声念出这句放翁的词,自然想起十六年前的今日--
1995年6月19日,梅雨季节,午后总会下场急雨,高三(2)班的她,徘徊在操场边缘,意外见到失魂落魄的申明老师。她从篱笆背后靠近他,在几朵蔷薇掩映下轻声道:“申老师。”
这个刚刚失去一切的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反而后退半步。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申明别过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后想来,大概就是那晚的杀人计划。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点,我在魔女区等你。”
“魔女区?”他看着脚下那些花瓣,都已迅速腐烂作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白天怕不太方便。”
她边说,边眺望四周,以免有人经过发现,为何要十点钟?因为要翻越学校围墙,有段墙体低矮很容易翻过去,早了怕被人看到。
“好吧,我答应你,正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十八岁的她隐入花丛深处,撩去眉上发丝说:“十点整,魔女区门口见!”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申明。
她叫欧阳小枝。
他去了。
然后,他死了。
十六年后,她依旧站在这个地方,而他是有来生还是鬼魂呢?
欧阳小枝理了理头发,走入仍未改变的教学楼,踩上楼梯直到顶层,敲响办公室的房门。
“请进。”
她端庄地走进房间,认出了办公桌后的那张脸。
这张脸属于南明高中最有名的老师,也是全市闻名的特级数学教师,常人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子,早就露出喜悦之色,张鸣松却毫无表情。
“张老师,您好,我是欧阳小枝,今天来学校报到。”
“哦,欧阳老师,欢迎你来到南明高级中学任教,我已拿到教委发送来的资料了。”
“谢谢!”她得体地向张老师点头,回头看着窗户对面的多功
能楼,“回到母校当老师的感觉真好!”
“你是1995年毕业的吧,我应该记得你,好像那么多年都没变化啊。”
张鸣松说话也是很有腔调,这些年保养得不错,未见显老的样子,背后有个巨大的书架。十六年前的高考前夕,这张脸给人留下过深刻印象,许多同学都来找他补课,在他的指导培养下,出过多位理科状元。
“老师一直是我的偶像,在南明高中读书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梦想,果然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师大中文专业。毕业后,我作为志愿者去西海固支教,在一个最干旱贫穷的乡村,教了六年高中语文。回来又在市区一所高中任教六年--算来已做了十二年的老师。”
“真是令人钦佩啊!欧阳老师,我调阅过你在我们学校的档案,当时你的班主任是申明老师。”
他的声音骤然幽暗,小枝皱起眉头:“是的,很遗憾,他最终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但杀人显然是极端错误的。”
“算啦,往事不堪回首,我带你去行政办走手续吧。”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完成了入职手续,即将成为南明高级中学的语文老师。
张鸣松有些冷淡,只是客套地挥手告别,转过身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她独自走出学校大门,穿过车水马龙的南明路,久久没有离去,闭上眼睛回想二十多年前……背后的建筑立时崩塌,钢筋混凝土与砖瓦飞上天空,宛如世界末日的核大战,满天尘埃与泥土过后,变成一大片肮脏破烂的棚户区。
那是1988年6月,她第一次见到申明后不久。
火。
从一根最不起眼的火柴,就像安徒生笔下小女孩点亮的火柴,变成一团烧纸钱般的火焰,随着黑色浓烟与灰烬扬起,化作凶恶灼人的火舌,吞噬掉撞上的一切。
短短数分钟内,火势蔓延,不可控制,烈焰铺天盖地,将这片荒野中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咳嗽声、呼救声、逃命声、咒骂声、惨叫声、啼哭声,还有爆竹般的噼啪声……
小女孩只有十一岁,致命气体不断涌入气管,她本以为人都是被烧死的,却没想到是先呛死的。她本能地抗拒窒息的浓烟,咳嗽着四处逃窜,鼻中充满皮肉烧焦的气味,满脸泪水一半是被熏出来的,一半是出于深深的内疚与悔恨。
四周全是熊熊燃烧的垃圾,木板与废纸搭出来的棚屋一点就着,旧轮胎烧着后的异味令人作呕,正当她要失去知觉……那个人再度出现。
他来了,像一团火焰,穿过一团火焰,带着一团火焰,来到小女孩面前,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穿越更多的火焰。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触摸他火焰般的体温与心跳,渴望就这样一起被火焰熔化了。
终于,他抱着她冲出了火焰。
睁开被泪水与烟雾模糊的眼睛,头顶是被火光照亮的夜空,那年头星星还很明亮,连月光都那么美丽。
小女孩深呼吸了一口,驱散肺叶里的毒气与灰烬,还有他身上浓重的汗味与焦味。
她认得他,魔女区地下仓库里救过她的少年。
“我们还活着。”
十八岁的申明在她耳边说,她看着他被熏黑的脸,轻微烧伤的脸颊与头皮,艰难地发出声音:“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他却悲戚地摇头道:“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从此以后,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这件事她再没提起过半个字。
他们的秘密。
2011年6月19日,已近黄昏,欧阳小枝回到这片火焰之地。背后是崭新的楼盘,对面是南明高级中学的大门,数百米外就是魔女区。
当她正要往公交车站走去,远远地望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像是南明高中的学生。
这张脸有些眼熟,直到她想起两年前的中元节。
第三部 奈何桥 第十六章
2011年6月19日,同一时刻。
尹玉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公交车站,穿着一身白色校服,黑色书包挂在后背,短短的头发更显英姿飒爽,怎么也掩盖不住年轻女子的容颜。
十六岁的司望正在等着她。
尹玉胜似闲庭信步地走近:“喂,你小子!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的吧?中考怎么样了?”
“还不赖,正在等待成绩发布,但愿能达到南明高中的分数线,回到这里做你的校友,你呢?”
他斜倚在站牌边上,敞开的衣领吹着风,引来路过的女生回头。
“前几天高考刚结束,我想我要去香港了。”
“啊?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报考了香港大学,已经通过了面试。”即将浪迹天涯的她,梳理着头上的短发,“我不适合这里的大学,恐怕就算考进了清华北大,很快也会被强制退学的,还不如去香港,可以少些束缚。”
“那么,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她拍着司望的肩膀,同样靠在广告灯箱上,任由斜阳洒在脸上。不少刚出校门的高中生,不乏穿着裙子的漂亮女生,向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疑惑这个出了名的假小子,怎会跟陌生的小帅哥在一起?
忽然,他低声提出个问题:“你去过魔女区吗?”
“小儿科!我告诉你,以前这一带都是墓地。阮玲玉的墓就在魔女区地下。她是广东人,死后葬入广东公墓,那时叫联义山庄,造得特别豪华,简直是一座免费公园。进门后经过一座蚂蚁桥,有许多中国古典建筑,有的停放棺材,有的供奉神佛。坟墓大多石砌,造得古色古香,还有石桌石凳石马石羊,圆形坟墓后包着一圈石壁,典型的南方靠背椅式大墓。有的仿造帝王陵墓,竟有暗道直通地宫,好在是民国,不然早就满门抄斩了。相比之下,阮玲玉的坟墓最为寒酸,墓碑也就一米多高,陶瓷相片上是她最后的微笑。‘文革’时整片墓地被拆光,造起了学校与工厂,那些豪门大族的风水宝地,全都白骨遍野灰飞烟灭了!对了,南明中学的图书馆,其实是当年公墓建筑的一部分,专门供奉死人灵位的庙宇。”
尹玉说得有些得意,许多男女生早恋都在这图书馆里,却不知曾是摆满灵位的经堂……
“你不是说那里死过人吗?”
“死人?那可是太正常的事了,有哪个生下来不会死?呵呵,所以我最要不得的就是厚葬,死后烧成骨灰往海里一撒才落得干净!”
“你怎么对阮玲玉的坟墓那么熟悉?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如此,你不是说‘文革’时拆光了吗?你又是怎么看到的?难道你参加过她的葬礼?”
“是的。”
十八岁的女生干脆利落地回答,倒是让司望无语了,停顿片 刻又想起什么:“再问一个问题--你说在1983年,上辈子的你住在安息路,对面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以至于如今依旧人去楼空?”
“不错,干卿何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你还记得一个孩子吗?当时十三岁,他的外婆是佣人,在你住过的那栋房子地下室。”
“云姨的外孙?”
“不错。”
“是啊,云姨是我的佣人--我可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八十多岁满身伤病,国家为补偿我的冤屈与苦难,通过居委会找来云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她的身体超乎常人的好,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她只有一个女儿,几年前被人害死了,留下个孩子孤苦伶仃。我可怜云姨与她的外孙,就收留他们住在地下室里。我早忘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他读书很好,后来居然考进了重点高中。”
司望默默地听着这一切,表情有些怪异,尹玉接着往下说:“我看着他从小学生变成初中生,没有父母管教居然没学坏。我常看到他在地下室,凭着一盏昏暗的灯光写作业。他很爱看书,我曾经借给过他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安息路上的孩子们,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偶尔几次接触也会爆发成打架,结果他都会被打得鼻青脸肿。而他只是个佣人的外孙,哪敢找上门去算账?云姨很迷信,总担心这孩子面相不好,或许将来的命不长。”
这段话却让人愈加沉闷,他迅速转移了话题:“这两天我狂看科学方面的书,我想根本不存在什么转世投胎,只是有些人会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拥有一种超能力,能携带另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全部记忆。”
尹玉的脸色微微一变,露出老人特有的怀疑:“好吧,就算我拥有一个男人的记忆,一个生于1900年的男人的记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那年?”
“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
“你还记得那一年的事?”
“拜托啊,弟弟,那一年我刚出生嘛!”她看着天边晚霞渐渐升起,南明路被金色夕阳覆盖,不禁闭上眼睛吟出一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句诗好耳熟啊!让我想想?”
“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记载,东汉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山,如桃花源深入小溪,遇见两位少女,迎他们到家中做客。刘、阮二郎如入仙境,‘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他们与美女朝夕相处半年,终究思念家乡归去。等到两人下山,村子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一个乡亲认识,时光已流逝到了晋朝,距他们进山过去二百多年,当年的后人已到第七代,‘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听起来真像是华盛顿·欧文笔下的故事。”
尹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还算是老夫知己!唐朝刘禹锡几度被贬边疆,在他第二次回到长安的玄都观,物是人非满目凄凉,才感慨‘前度刘郎今又来’。”
“你也是前度刘郎?”看她许久没回应,司望便道歉了,“我太唐突了吧?”
“二十世纪,以庚子年开头,我生在一个破败的读书人家,幸有做生意的叔叔资助才能离乡求学。1919年5月4日,我就在广场上,火烧赵家楼也有我一份。没想到第二年,我去了日本留学--对了,你看过苍井空吗?”看他面露难色,尹玉挥手一笑了之,“如今我已是女儿身,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可在我的上辈子,却与日本女子结过孽缘,在长崎读书时,有个叫安娜的女子与我爱得死去活来,最后竟为我殉情而死。我记不得她的原名了,她是天主教徒,只记得教名。”
“你好薄情!”
尹玉脸色一红,羞愧地低头:“因此,我离开日本,乘船去法国留学。先到巴黎,住在蒙马特高地,后去普罗旺斯,充满薰衣草香味的格拉斯城。我在巴黎跟萨特做过同学,在莎士比亚书店经常见到海明威、乔伊斯、庞德,你读过《太阳照常升起》吗?我读过初稿--在海明威的面前。我在法国住了四年,真是个花花世界,却又日薄西山,我不愿蹉跎岁月,做了当年最时髦也最热血的选择--到莫斯科去!当我穿越欧洲大陆、抵达冰天雪地的莫斯科,看到红场上的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大教堂尖顶上的红星,心里洪流激荡,胸中的叹服与豪气油然而生。我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见到我心中的导师与先知。1930年,我牵连进某桩事件,被苏联驱逐出境,莫斯科中山大学也因此关门。”
“你回国了?”
“是,但我必须隐姓埋名,生活在租界中,一旦被国民党抓到,就会进监狱乃至枪毙。我也不能参加革命,他们认定我是叛徒,陈独秀的同伙与走狗。我只能混在文人圈里,终日吟诗作对喝酒寻欢。为了营生糊口,我做过老师、记者、编辑,为小报写武侠小说连载。我给萧红的《生死场》做过编辑,几年后看了她的《呼兰河传》,虽然相逢不过数次,但我真心喜欢那东北女子,很想在有生之年写一本书叫《生死河》。”
“生死河?”
“还有忘川水与孟婆汤!抗战爆发,我辗转流亡内地,武汉、重庆、成都,最后是边陲的昆明,就像远谪的刘禹锡。西南联大容不得我这异端,我独自翻山越岭去了藏区,直达苍茫雪山。我在真正的世外桃源隐居数年,抗战胜利后回到内地,已四十多岁,直到遇见她。”
“你是说--曹小姐?”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我被她迷恋住了。但她是有夫之妇,丈夫是个官僚,她并不爱他。1949年的炮火声中,丈夫抛弃她坐上了去台湾的轮船,而她本有机会通过香港辗转去找他,却选择留在了这里。”
“因为你?”
“但我是所谓的叛徒,而她是国民党官员的妻子--她为了我而留下来,我却与她分开三十年,重逢时已年过八旬,而她也成了老妇人。我带你去过的那栋老房子,是她的父亲传下来的,国家重新把房子分配给她。我们住在同一条路上,每年难得见面几次。呵呵,这样也好,省得彼此伤神。我的一生爱过许多人,也恨过许多人,但终究命运坎坷,没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女子,当然也从未留下过任何后代--这是我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吧!”
“你想要有孩子?”
“总比现在这样转世投胎好吧,有个孩子能带着你的基因,再传递给孩子的孩子,这样你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永无止境。我的晚年漫长而凄凉,曹小姐是唯一可以与我交流的人,也会有国外记者来采访我,问的都是当年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轶事,却让我厌烦。我好想早一些死去啊,却没想到竟活至九十二岁,才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活得太长让你绝望?假若英年早逝又怎么办?”
“司望同学,你不会懂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生死河》写出来了没有?”
“在青海闲着没事写的,用了三十年时间,后来被我一把火烧了。”
“为什么?”
“其实,我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在书写这本《生死河》,你也是哦!”
少年沉思片刻,方才展眉,像古人那样双手抱拳:“尹玉兄,虽然,我不知你上辈子叫什么?但我们可以成为忘年交,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今夕分别,不知何时再相逢,珍重!”
她也同样抱拳作揖:“好啊!司望小弟,我要回宿舍收拾行李了,后会有期!”
“来两杯水酒就好了!”
“九十多年前,我即将离家远游,李叔同先生刚在杭州虎跑剃发为僧。我的叔叔是他的挚友,陪伴我去北京启程前,李叔同来为我们饯行,唱起一首由他作词的歌。”
尹玉说罢,豪迈地唱起这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曲终,人散。
她再没多说半句话,微微一笑,男人的飒爽英姿之中,竟还流露出几分倾城倾国。
尹玉走向马路对面的南明高中,不出几步回眸向司望看来,他却惊慌地大喊:“小心!”
一辆数吨重的土方车,如同失控的公牛,从南明路的西头横冲直撞而来。
刺耳的刹车尖叫声,并未减缓车头的速度,车轮溅起滚滚泥尘,将她撞到了半空中。
她在飞。
瞬间,尹玉从高空坠落在司望的跟前,坚硬的柏油路面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随着周围的女生尖叫,才颤抖着跪倒下来,抱起她柔软变形的身体。
鲜血模糊了她的额头与脸颊,从口中汩汩地涌出……
第四部 孟婆汤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
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席慕蓉《十六岁的花季》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一章
2011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这年最热的一天。
清晨七点,太阳刚出来就晒在路上,大槐树上响起刺耳的蝉鸣。何清影给儿子准备了一件新衬衫,用书店的收入从淘宝的品牌店买来的。出门时把他的衣领折得笔挺,昨天还强迫他剃去了中考后留起的头发。她把学费、住宿费、代办费合计2990元,塞进给儿子新买的钱包,反复关照路上小心不要弄丢了。
然而,她并没有陪司望去,只是把他送到最近的地铁口。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每次新生报到都是她陪儿子去的,唯独这次例外。
半个月前,司望收到了南明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昨晚,还是妈妈提醒他,南明路开始天然气管道工程施工,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全部改道,最近的路线只能坐地铁。
看着儿子钻入进站口,何清影大声说:“望儿,家长会的那天,我会去的。”
地铁中间换乘了一次,才抵达最近的车站,还要走十几分钟,眼看时间要来不及了。
开来一辆小轿车,司机摇下车窗:“喂,是南明中学的新生吧,十块钱,统一价。”
原来是非法营运的黑车,四周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他坐进后排,把手放在钱包外面。
车子刚要启动,有人拉开车门,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司望向左边挪了挪,把右面的座位让了出来。
“南明中学!”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又对司望致歉,“对不起,同学,我能和你拼车吗?”
迟迟没说出“好”字,因为刚看清她的脸……
她已经不是女孩了,而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岁月几乎未曾留下痕迹,乍看让人误以为刚从大学毕业,古代传说中的妖精也不过如此,确切来说是青春永驻的逆生长。
欧阳小枝。
她认出了这个十六岁的男孩。
“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吗?”
他笨拙地点头。
“别磨蹭了,要迟到喽!”
司机早就不耐烦了,不等回答就踩下油门,估计是担心地铁站口是非之地,不但会有人来抢生意,碰到警察就惨了。
“真不好意思!”小枝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抬腕看了看白色的陶瓷表,“还剩下七分钟,千万不能迟到啊!”
她尴尬地低头,原本苍白的脸颊,居然还有些发红,发迹下隐隐淌下汗珠,刚一路小跑着冲出地铁站。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目光扫向车内除她以外的任何地方。
五分钟后,车子绕小道开到了南明高级中学门口。
小枝抢先把十块钱递给司机,他紧跟在后面下车,说了这辈子对她的第一句话:“喂,我还要给你五块钱!”
“不用啦!谢谢你跟我拼车!”
夏日的清晨,南明路上飘着施工的灰尘,她的笑容,震碎了许多男生的小心脏。
幸好没迟到,学校门口云集高一新生,全是家长陪同来的,只有司望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断有私家车开到路边,全家人陪着孩子来报到,很快挤满了各种牌子的汽车。
操场上摆放着大牌子,指示新生到哪个教室登记报到,还有缴费注册的流程。小枝走过操场边的夹竹桃林,红色花簇开得越发鲜艳。
她径直走进教学楼,在走廊转角的落地镜前,整理头发与仪表,化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妆容,虽是盛夏穿着也不暴露,裙子稳稳压住膝盖,一双中跟鞋子颇为低调。
小枝看到了他。
新生们都挤在烈日的操场上,或者去一楼的教室,二楼走廊冷冷清清,只有那个少年在跟着她。
她微微转身,蹙起蛾眉,表情严肃,射出冷酷的目光。遇到过不少跟随或窥视她的男生,必须表现出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
司望在走廊站了片刻,直到手机短信声响起,原来是妈妈发来的,问他有没有准时到学校报到?他回了短短的“一切顺利”,便下楼去排队登记付费了。
一小时后,新生与家长们前往报告厅举行典礼,司望远离人群走在操场中央,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汗水湿透了妈妈买的新衬衫。
他远远地看着学校图书馆,也是多年前联义山庄供奉灵位的庙宇。
“魂兮归来。”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二章
毒太阳。
撒哈拉式的闷热与严酷,操场地面温度至少有四十摄氏度,热浪滚滚地包围着少男少女们。许多女生纷纷以例假为由退出队列,也有个别男生佯装晕倒被送走。只有他笔挺地站在太阳下,注视着武警教官。原本苍白的皮肤早被晒黑,轻轻一撮就能揭起两层,这也是女生们最害怕的缘故,尽管个个都往脸上搽防晒霜。
军训持续五天,在秋老虎来临前结束,教官夸奖他是意志力最顽强的学生,带着一身黝黑的肤色,从此南明中学没人敢欺负他了。
开学前新生住进宿舍,何清影终于跟来了,帮儿子搬被子枕头。他领到了新校服,挺酷的一身黑色,穿上不时引来女生注目。妈妈不停地唠叨,毕竟从儿子生下来的十六年间,还从没离开过自己。
寝室里的大人比学生多,都在整理床铺与行李。等到何清影收拾好了一切,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关照儿子一定要打电话回家。
“妈妈,望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司望旁若无人地在她额前亲吻,周围同学们发出讥笑,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
这辈子第一次在学校过夜,他不太跟同龄人说话。南明中学都是住读生,为了方便与家里联系,允许学生带手机到学校,但不准带到课堂。司望的这台山寨机,已被下铺的室友嘲笑过了,人家用的是IPHONE,对面两个都带着IPAD,埋头于植物大战僵尸。
仔细观察寝室的木头窗台--布满二十多年来的各种刻痕,许多人名交织在一起,还有五角星与骷髅等各种符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依稀刻着“死亡诗社”四个字。
窗外此起彼伏地响着蟋蟀声,带着夹竹桃花香的微风袭来,稍稍驱散闷热。隔着没有灯光的大操场,他尽力向黑夜眺望,依稀分辨出学校图书馆的轮廓。
忽然,小阁楼亮起了灯光。
四楼寝室的窗台上,司望瞪大眼睛,可惜手边没有望远镜。
“喂,同学,早点睡吧。”
熄灯时,下铺的室友打着哈欠提醒。另一个室友走过来,招呼都不打就拉紧窗帘。司望已在窗台上趴了两个钟头,大家都把他当作怪物了。
此刻,远在广州的马力收到一条短信:“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睡在你从前寝室的上铺。”
次日清晨,司望接到妈妈的电话,何清影激动地问长问短,生怕儿子吃不好睡不好,而他回答一切顺利,还反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她说望儿不在家,整宿都没睡着。
上课第一天。
高一(2)班的教室,在白色教学楼的三层,班里有32个同学,17个男生,15个女生。司望算是高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五排,距离讲台与黑板十多米,很适合开小差或做小动作。同桌是个活跃的男
生,不停地跟别人说话。前排是两个女生,一个剪着短发,一个扎着马尾,长相都只能算中人之姿。她俩对司望很友好,但他都是有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说话。
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走进教室,手提厚重的文件夹,穿着笔挺的白衬衫,胸前口袋里别着金笔。他保持着年轻人的体形,只是头发稀少了些,犀利的目光扫过教室,每个学生都能感受到他的自信与骄傲。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张鸣松。”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虽是数学老师,却有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下面的同学窃窃私语,原来张老师的名声很响,上过各种教育类电视节目,是南明高中的头一块师资牌子。
“我有十年没做过班主任了,上个月新来的学校领导,恳请我挑起班主任的重担,把一个班级带到高三毕业,我经过慎重考虑才答应学校,并特别挑选了你们二班。”
没想到下面有人鼓起掌来,几个戴着厚镜片的书呆子,觉得有张鸣松做班主任,等于天上掉馅饼--免费请了全市顶级的家教,考进重点大学已指日可待。
张鸣松对任何夸奖都已麻木,没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上第一节数学课。从前最为枯燥无聊的数学课,让许多女生如听天书,却也纷纷全神贯注,几乎没有一个人走神。下课时他得到不少掌声,严肃地扫视整个教室,直到撞见司望的眼睛。
他微皱眉头,似被这少年的目光吓到。令人愉悦的下课铃声中,张鸣松没跟学生们道别,径直走出高一(2)班的教室。
课间休息,司望坐着没动,等到上课铃声响起,张鸣松已指定了班长,是个戴着眼镜的胖女生,由她叫大家起立说“老师好”。
这一节是语文课,老师是欧阳小枝。
“同学们好!”
她也向大家深鞠躬,一身白裙,化着淡妆,乌黑长发披肩,白色凉鞋走上讲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果然很有亲和力。台下有人注意她的双手,左右手指都没戴戒指。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前排的女生轻声念出来,立即与同桌咬耳朵:“哇,她也叫欧阳小枝!你看过那些书吗?”
她在课堂上的微笑,让所有同学目不转睛,又不至于分散注意力。
“大家可以叫我欧阳老师,或者小枝老师--知道我为什么叫小枝吗?那是一支笛子的名字。”她将肩前的头发甩到脑后,依然不失庄重,“很荣幸能成为你们的语文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南明高中上课。我毕业于本市的师范大学,做过十二年的语文教师,两个月前刚从市区被调到这里--哎呀,暴露年龄啦!”
这番话让课堂气氛更为融洽,前面的女生又窃窃私语:“天哪,完全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她才二十多岁呢!”
可是,欧阳小枝并没有告诉同学们--她也是毕业于南明高级中学的。
“现在,请同学们打开第一篇课文--《沁园春·长沙》,作者毛泽东。”
老师开始朗诵这首词,声音还像过去那样柔软,不时看台下同学们的反应,当然也扫到了司望的脸上。
嘴角略微一扬,没人发现这个细节,她接着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45分钟后,下课铃声响起,小枝预告了明天的课文,礼貌地向大家道别,看起来第一堂课非常成功,她自信满满地走出教室。
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摆着十几张大桌子,她与其他老师相处得很融洽,还分享着话梅之类零食。
傍晚,她提着浅色的大手袋,装满备课资料走出校门,正好撞见那个男生,他羞涩地退到旁边。
“同学,你好!”
她主动说话,风撩起长发,面目更加清晰。
男生磨蹭半天才吐出一句:“老师好。”
“我记得你,新生报到那天,也是我第一天到南明中学报到,我们一起拼车过来。”
“没关系。”
他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我记得新生名册里你的名字--司望?”
“是。”
“谢谢你!”
前方的道路还在施工,不停有挖掘机开过路面,她独自走向遥远的地铁站。
忽然,欧阳小枝回过头来,他已没有了踪影。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三章
“她在香港。”
司望从厨房倒来一杯热茶,拆开月饼盒子。
“可她没跟我说过。”
“那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这不是--”她转头看着窗外,各种植物还很茂盛,夜来香四溢扑鼻,嘴里的话却含了许久,“惊喜。”
“你别担心,今天她还跟我通过电话,委托我代表她来看你。”
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她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好吧,谢谢你,司望同学。”
“你不吃月饼吗?”
她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
“对不起!”
少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将月饼一个个切开,把馅端到她面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拿起一块塞入嘴中,闭上眼咀嚼许久:“谢谢!上一次吃月饼,还是在1948年的中秋节呢。”
“尹玉这么多年没有陪你吃过月饼?”
“月饼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而我们都是孤家寡人,你不会懂的,孩子。”
“不,我懂的。”
他的表情如此认真。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快忘记月饼是什么滋味了,应该跟我们过去很不一样。”曹小姐的目光有些疲惫,无法想象六十多年前她的容颜,是否倾城倾国让一个男人守候终生,“她真的在香港吗?”
“是啊!”
尹玉还活着。
三个月前,当司望来到南明高中门口,高考后的尹玉向他告别,刚唱完一曲李叔同的《送别》,就在南明路上遭遇了车祸--肇事的是辆土方车,因为刹车失灵而撞飞了尹玉。
她受了重伤,头部流血不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从死神嘴边逃了回来。
尹玉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作为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她已收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爸爸是做国际贸易的,有家香港医院擅长治疗严重的脑损伤,希望她哪天醒来能直接进入港大读书。
“可是,电话从没响过。”
曹小姐指了指电话,司望自然地回答:“你不知道,香港大学非常严格,她学习很认真,经常被关起来读书。”
这是说谎。
有时候,骗老人就像骗小孩一样。
“哦,只要她一切顺利就好。”
终于,曹小姐对他笑了笑,又拿起一块月饼,看来今天胃口不错。
“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忘了的。”
“呵呵,我倒是盼望她把我忘了的好!这样她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女孩,何必再眷恋我这个辗转红尘的老不死呢?”
她用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摸了摸司望的掌心:“天黑了,你妈妈等你回家呢。”
“曹小姐,请你保重!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有事就打我电话!”
离开被爬墙虎包围的房子,他回到黑夜的安息路,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脚踏板。
2011年,开学一周就到了中秋假期,司望从学校出来的第
一件事,是瞒着妈妈去买月饼。
安息路静谧得可怕,圆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间穿行。幽幽的路灯拉长了他与自行车的影子,几乎投到马路的另一端,尹玉上辈子住过的老房子--信箱塞满了今天的晚报与垃圾广告,说明还住着不少居民。墙脚下的气窗有一半露出地面,几乎紧挨人行道。司望趴在地上,把口水吐到手掌心,用力擦拭蒙着灰尘的气窗。他从怀里掏出手电筒,光线不足以穿透地下的灰尘,似乎摆满各种杂物。
转身向马路对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旧屋,1983年废弃的凶宅,若是底楼窗户亮起灯来,一定能看清里面的情景,无论人还是鬼魂。
月光下,司望站起来,深呼吸,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一片叶子,飘落到安息路19号铁门前。他触摸着门板上的斑斑铁锈,把耳朵紧贴门缝,除了灰尘掉落,隐隐听到某种声音,像是风从屋顶穿过,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屈起手指关节,叩响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门内传来沉闷的回声……
从正门无法进入,司望后退几步,发现右边是个小院子,有道低矮的围墙,伸出茂盛的杨柳叶。司望花了很大力气翻过墙,双脚落在狭窄的天井,那里布满落叶、垃圾与野猫粪便。房子侧面有两道窗户,看起来紧闭着,其实玻璃都碎了。他轻松打开其中一扇,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满屋灰尘与杂物,地底飘起腐烂气味,一般人想想都会恐惧--他大胆地从窗口爬进去。
手电扫过空旷的屋子,大部分家具都已消失,要么被警方封作证物,要么被小偷搬走。客厅里只剩几把空椅子,结满厚厚的蛛网。他屏着呼吸,以免霉烂或有毒灰尘钻入鼻孔。没看到地上画有代表死人的白线,那只在美国电影里才有。但墙上标着一些符号与线条,尸体就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站到客厅窗前,拿块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对面房子地下室的气窗。在底楼转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楼梯。脚底吱吱呀呀,随时会散架坠落。
楼上隔成三个房间,首先是卫生间,肮脏的抽水马桶令人作呕,墙面贴着大块的白色瓷砖,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咖啡色,还有砖砌的浴缸,以前只有毛坯房才会这样。另一个大房间,有张尸体般的大床,剩下骨架般生锈的金属支柱,几只老鼠在床底下乱窜。他蒙着鼻子退出去,打开最后一扇房门。
屋里有张小床,几近腐朽的木头床架,蟑螂成群结队地跑过。墙上有面镜子,镶嵌在椭圆形的木头黑框里。司望缓缓地走到镜子前,手电筒照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布满灰尘的镜子里是十六岁的司望,不敢擦干净这面镜子,这里有鬼魂。
转过头来,是个破旧柜子,居然有些玩具。拿起一个,擦去脏东西,竟是个木头娃娃,过去许多小女孩玩的那种。娃娃没穿衣服,裸露在时间与尘土之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就像是个活的。
司望把娃娃放回去,刚要逃出这间鬼屋,手电光线却扫过墙角,依稀露出个黑色破洞。原本是用木板包起来的,很好地伪装在墙壁夹层里,那么多年过去,木头早就受潮破烂了。
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摸出个四方形的罐状物,才看清是个铁皮饼干盒,有个圆形盖子。擦去灰尘后,铁皮盒子异常漂亮,四面竟是古典的彩色工笔画,画着四个古装女子,仔细再看文字,原来是《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分别是薛宝钗、妙玉、王熙凤、李纨。
从前,许多人家里都有这种铁皮盒子,储藏糖果与各种零食,每逢过年都会看到,平常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他用指甲嵌入盖子缝隙,用尽全力撬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宛如死去主人的骨灰。大胆地伸手进去,摸出几张纸片,却是三国的关云长,再翻则是三英战吕布,原来是香烟牌子--如今小孩肯定没听说过,最早是香烟盒里附赠的小画片,正面印着风景或人物,反面则是说明文字。其实与香烟关系不大,在路边摊都可买到。许多男孩会成套收藏,比如水浒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英雄谱、杨家将群英传。通常的玩法是刮片,把两张牌放在地面,用手掌去拍去吸或激起风来,最好能刮得翻过来……
这屋子明显是女孩住的,当年案发时唯一的证人,也是死者的女儿,香烟牌子却是男孩的游戏。
他把整个铁皮饼干盒都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对蝴蝶结,虽然已经黑乎乎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应是十二三岁女孩用的。
最后,是一盘磁带。
1983年,大概是卡带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吧。
卡带上还有细小的文字,反复擦去灰尘,才用手电筒分辨出来--
01. 独上西楼02. 但愿人长久03. 几多愁04. 芳草无情
05. 清夜悠悠06. 有谁知我此时情《淡淡幽情》邓丽君
原来是邓丽君的卡带,这个简体字版本显然是盗版,当时也买不到正版。
这张《淡淡幽情》的专辑,全部根据古典诗词重新谱曲,其中《几多愁》就是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专辑总共有十二首歌,后面还有六首歌,包括李后主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及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把卡带翻到B面,就是后面那六首歌--
07. 胭脂泪08. 万叶千声09. 人约黄昏后
10. 相看泪眼11. 欲说还休12. 思君
墙根下的破洞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呆立在这间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间充满腐烂气味,手机却刺耳地响起。
何清影打来的电话:“望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哦,妈妈……我马上回来!”
把铁皮盒子塞回墙角,不管与凶案有无关系,当年警方肯定没发现墙洞里的秘密。飞快地离开这栋凶宅,不敢动紧锁的大门,还是从侧面翻墙出去。
司望骑着自行车回家,月光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四章
十六岁的小萝莉,有张陶瓷娃娃般的面孔,乌黑的头发围着脸颊,一双瞳仁常闪得男同学们睁不开眼。她刚考入市区的一所高中,正用手机听邓丽君版的《但愿人长久》。还有两个小时,月亮就要升上天空了,她总是看着窗边发呆,让爸爸担心是不是少女思春了?
门铃响了。
爸爸还在厨房里烧菜,她先跑出去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少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略带羞涩地看着她。
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你是谁?”
这本该是她提的问题,却让对方抢先问了,她脱口而出:“申敏。”
她又警惕地摇头:“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我来找你爸爸。”
“等一下!”
申敏皱起眉头,重重地关上门,把爸爸叫了出来。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六十一岁的退休检察官,两鬓斑白,脸形清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你是--”申援朝愣在门口,仔细辨认着这张脸,“黄海警官的儿子?”
“申检察官,您好,我的爸爸是黄海警官,我们见过,我叫阿亮。”
“阿亮,快请进!”
少年很有礼貌地点头进屋,手里还拎着一盒月饼:“中秋节快乐!”
身为退休检察官的申援朝,照例对于送礼百般推辞,可对方只是个中学生,他也就收了下来。申敏乖巧地退入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申援朝又问他:“孩子,要不要喝饮料?”
“不用了。”
“关于你爸爸,我去年就听说了,为了抓捕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而殉职。惭愧啊,我曾经到你家去无理取闹,还跟你爸爸闹得不愉快。但我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除非他死了!真是个好警察!是我错怪他了,本来我还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没关系,爸爸生前唯一没有侦破的案件,就是1995年南明路上的命案,以及后来被认为是相同凶手的几桩杀人案。他关照过我,将来万一他死了,就要我继承他的遗志,无论如何都要把案子破了,要经常来与您联络,假如遇到什么困难,我有义务帮助您。”
“哎呀,没想到黄海警官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你还在读高中吧,恐怕帮不到我吧。”
“没关系,我会考进公安大学的,将来成为一个警察。”
“难得你有这份责任心,虎父无犬子,三年不见,都长成帅哥了。要是我儿子申明还活着,今年都过四十了吧。”
房间里挂着申明以及申援朝亡妻的遗像,底下是个小小的神龛,还有两块新鲜的月饼,自然是今天才供上去的。
“我能去上炷香吗?”少年凝重地站起来,“代表我死去的爸爸。”
申援朝的眼眶中已含着眼泪,激动地找出三炷香来:“小
敏,快给他点上火。”
少女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但她是个听话的女孩。他向两尊遗像三鞠躬,再把香插了上去。
少年宛如鬼魂转回头来,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
老检察官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凝起眉头:“孩子,你--”
“申叔叔,如果你有了新的线索,请告诉我。”他把手机号码抄给申援朝,“我一定会帮你抓到凶手的。”
“不必了。”老申毕竟还没丧失理智,“你还太小,抓凶手这种事,还是交给大人吧。”
“我等你电话!”
少年冷静地关照一句,又看了看申敏,她正缩在沙发后面,害羞得脸颊一片绯红。
“再见。”
眼角余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他自动离开客厅,迅速换鞋打开房门。
司望回到夕阳下,骑着自行车回家。
穿过家门口肮脏陈旧的巷子,两边有浓妆艳抹女子的小发廊,还有充满油污的小餐馆与盒饭摊。司望从出生至今的十多年间,周围的高楼大厦都盖了起来,这块地方却沦落成了贫民窟。许多房子摇摇欲坠,更有不少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明明两层楼盖成了四五层的碉堡。老居民们大多搬到郊区,私房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常有五六人挤一屋子睡觉。自从黄海警官死后,每个夜晚何清影都很担心,叫儿子没事不要出去,附近不时有地痞流氓打架,对于打110都麻木了。
妈妈早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嗔怪他为何不早点回家?四十一岁的何清影,告别了风韵犹存的年纪,走在街上也没什么人回头。
中秋节,她的情绪却不太好,不安地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儿子靠近耳边:“妈妈,有什么事吗?告诉望儿。”
“看到巷子里的告示了吗?这里要拆迁了,不晓得能分到多少钱?邻居们都说要出大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搬。”
“望儿,你生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可妈妈一直觉得愧对你,没让你住进更好的房子--你只有跟着谷家的时候,才有过几天的好日子。”
她说着眼眶就发红了,司望一把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别再提谷家!”
窗外,月光皎洁得有些刺眼。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五章
小枝:
见字如晤。
我从没跟你说过那次见鬼的经历。
南明高中附近,破败的钢铁厂边上,你知道有片荒地。1988年,我还在这里读高三,常跟同学们去踢足球,每次把球踢飞到工厂围墙,都是我去捡回来的。有天踢到很晚,当我翻过围墙,回头再看大家都跑光了。冬天黑得很早,朔风呼啸。眼前的工厂空无一人,只有魔女区的厂房,还有大片枯萎的荒烟蔓草。
传说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撞到鬼的。
果然,我看到了她。
她从野草丛中走出来,穿着一条窄窄的旗袍,全不惧怕寒冷。她的发型就是电影里见到的那种,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年我才十七岁,她居然主动跟我说话,广东口音的细声软语,记不清具体聊了些什么,但那感觉并不是恐惧。我跟着她走在冰冷的废墟,看着寒夜缓缓降临,月牙升在残破的烟囱顶上。我看到她眼底眉角的哀伤,听她说起那个年代的趣事,还有她短暂的人生。她的二十五岁容颜,凝固在这片荒郊野外,不会再被改变与伤害。
时间化作厚厚的尘埃,她依旧鲜艳地被埋葬在满屋尘埃之中。
少年的我,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怀中抱着一个足球,野草在身边歌唱,风吹乱单纯的眼神。
她给了我一个微笑,但她不会把我带走。
于是,我像其他人那样慢慢长大。考进大学,踏上社会,没有改变世界,反而被世界改变,变到她再也无法认出我来。
那时候,我已经老了。
她生于1910年,死于1935年3月8日,死后葬于广东人的公墓,后来公墓被拆除建造为工厂,她的骨骸也就此与魔女区融为一体。
我会像她一样死于二十五岁吗?
你的老师 明
1995年3月8日
2011年,秋天,小枝回到南明高中,也成为了语文老师。
她独自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摊开这封保存了十六年的信笺,泛黄的信纸上布满申明工整漂亮的字迹。
十一长假前,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欧阳小枝才踏进学校图书馆。当年不知来过多少次,虽然有神秘小阁楼的传说,仍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那年头没有网络,教科书完全满足不了求知欲,每一本书都如此珍惜。她常在阅览室一坐就是两个钟头,有时会忘记吃晚饭……
如今,图书馆被重新装修过了,阅览室还在老地方,桌椅已焕然一新。藏书增加了不少,但还有十多年前的老书。在书架间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找到那本《第三帝国的兴亡》,那个印着希特勒头像的蓝封面。翻到最后一页,插着泛黄的借书卡,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隐藏着“申明”两个字。她把借书卡放到唇边,似乎能嗅到上辈子的气味。这本书不知被人借过多少
遍,但没人发现过这个秘密,就在这张厚厚的卡片背面--有人用铅笔素描画出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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