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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作者:蔡骏[出书版]

_13 蔡骏(现代)
于是,就在这天傍晚,趁着申明老师在食堂吃饭的空当,马力偷偷闯入他的寝室,在大橱顶上放置了剩余毒药的瓶子--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到自己了。
不久,警方搜查了这个房间,并将申明老师作为杀人嫌疑犯逮捕。
十三天后,申明死于魔女区。
他不知道是谁杀了老师。
但是,这个秘密埋藏多年之后,马力依然认为是自己捅了第一刀。
保时捷卡宴已停在张鸣松家的楼下,他坐着电梯冲上七楼,发现画有共济会标志的房门,居然留了道门缝没关紧,里面露出灯光与热气。
推开虚掩的房门,马力踮着脚尖走进卧室,才看到被扔在地板上,由尼龙绳五花大绑起来,赤身裸体的张鸣松老师。
“你是--”
那么多年未见,张鸣松忘记了马力的脸,而他自己的这张脸,却从未在马力脑海中模糊过,哪怕已过去了十九年。
“张老师,你还记得我吗?1995年,是你帮助我考进了清华大学。”
“马……”
“是,我叫马力,我的班主任是申明老师。”
张鸣松眯起眼睛辨认,略微点头:“你怎么来了?”
“有人给我打了电话。”
“是司望!”张鸣松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名字,“他让你来救我吗?”
马力停顿片刻,却摇摇头:“不,他让我来杀你。”
“什么?”
“杀死柳曼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杀死申明老师的人,难道不也是你吗?”
“想起来了,是你杀的吧?也是你陷害申明的吧--那瓶毒药?”张鸣松在地板上扭动着雪白的身体,“不过,我可从来没让你杀过人!”
“那么多年来,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除了被我杀死的柳曼,就是申明老师!”他忍着没有流下泪水,出门时就已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在张鸣松面前露怯,“当他的灵魂出现在我面前,当他附身在那个男孩身上,我就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只是这十九年等得也太漫长了。”
“你说什么?申明的灵魂还在?那个男孩?”
张鸣松瞪大眼睛,马力却狂笑起来:“是啊,他真的做到了!太了不起了!将你们这些抛弃了他,陷害了他,让他绝望无助,将他置于死地的人们,一个个都送入地狱!”
“司望?你是在说他?”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蹲在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前:“张老师,十多年来我始终在做一个梦--就是杀了你。”
马力起身去了厨房,找到一把锋利的刀子:“我真的好恨自己啊,要是早些年就能杀了你,或把你的丑事公之于众,就不会有更多的男生,像我的人生一样被你给毁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以为只要能上得了名牌大学,就算受到天大的委屈也不算什么,其实我已经丧失了一切!”
刀尖,冰冷的刀尖,横在张鸣松的咽喉。
他的手指却在颤抖,无论如何都切不下去,虽然在梦中重复了无数遍,包括杀人后鲜血四溅的画面。
毕竟,毒死一个人,与亲手拿刀杀死一个人,感觉完全不同。
“该死!”
刀子却掉到了地上,马力抽了自己个耳光,将近二十年过去,怎变得越发懦弱?
“小子,不要手软,杀了我吧!”想不到的是,张鸣松却主动哀求起来,“我的学生司望,他已拿到了所有证据,明天整个学校都会知道了,即便校长与老师们不相信,也会有人去调查那些早就毕业的男生,到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说出口,就会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啊,要不是因为我是杀人犯,早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被警察抓起来不算什么,我怕的是被学校开除,就像申明老师那样,被所有人抛弃--校长、老师、学生、家长……我是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培养了无数的高才生,还有十几届的全市理科状元,我是全市教育界最大的明星,每个人都对我毕恭毕敬,哪怕是最傲慢的局长与区长,都想尽办法让他们的孩子来被我补课。”
马力咬破了嘴唇,重新捡起刀子:“我明白了,司望也早就明白了,你的弱点--名誉!”
“与其丢失名誉与尊严,遭万人唾骂,不如就这样死了干净!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吧……来啊,杀了我啊!你还是害怕了吧?所有漂亮的男孩子,都像女孩那样胆小吧。”
随着张鸣松挑衅般的怒吼,马力手中的尖刀割开了他的喉咙。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一章
春天。
潜伏在这南方小城有许多好处,第一是空气清新让人身体状态好了许多,尽管还无法恢复男人的能力;第二是可以在街边小店找到修电器的工作,电子工程专业的他可是行家里手;第三是这里看不到通缉令,马路上几乎连警察的影子都没有,更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许多个深夜与凌晨,他依然会从噩梦中惊醒,见到那张二十五岁的脸,风华正茂,英姿勃勃,闪着明亮的目光,随时都要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
路中岳梦见自己被这个人用刀刺死。
鲜血在眼皮底下奔流,迅速染红整件衣服,倒在街头被众人围观,就像一条被车撞死的中华田园犬。
每次这样醒来,他都会冲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四十多岁的脸,看着额头与眼角的皱纹,日渐稀少的头发,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个人的名字叫申明。
路中岳第一次见到他,两人都只有十五岁。1985年的南明高级中学,记忆中无比荒芜,除了旁边的钢铁厂,似乎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唯独教学楼与宿舍都是新的,那年头无数人打破头都要挤进去--中考成绩一般的路中岳,通过老爸走教育局的后门,多交了些赞助费,这才被塞进了南明高中。
申明刚来学校报道,穿着土得掉渣的白衬衫蓝裤子,跑鞋都洗得发灰,书包一看就是旧的,很像别人用剩下来的那种。但他的目光很特别,尽管总是故意躲避别人,但只要一跟人四目相对,就会令对方望而生畏。
与其他同学相比,他的脸有些过分的成熟。
他们被分配到同一间寝室,六个室友中就属申明最为寒酸,身上只有几毛零用钱,平常连买根冰棍都舍不得。但他的功课确实好,读书极其勤奋,每晚在蚊帐里挑灯夜战。他的领悟力特别强,老师说的话一点就透,尤其语文与英语更是出类拔萃。除了年轻的数学老师张鸣松,几乎每个老师都很喜欢他。
相比之下,路中岳就寒碜许多了,若非理科成绩还行,恐怕都有留级的可能。
他却是申明最好的朋友。
平时申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单独跟路中岳在一起时,才有说不完的话,申明有句口头禅“来不及投胎吗?”让路中岳记忆犹新。任何时候路中岳遇到困难,申明都会出手相助。同样他经济拮据之时,路中岳也会慷慨解囊。
高二那年,他拖着申明去药水弄打台球,遇到流氓抢劫,申明帮他打跑了那些混蛋,头却被打破血流如注。路中岳陪他去了医院,忙前忙后了一整夜,结果申明被缝了七针,回到学校只能谎称不小心摔跤。
那天晚上,申明躺在路中岳的大腿上,双眼清澈地看着满天星斗。他说自己从小没尝过过一天好日子,记忆里都是被人
欺负,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一起玩,就连写作业的铅笔都是外婆从东家要来的。考进南明高中,他才有机会每天吃到肉。
最后,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去。”
高考前夕,申明总是愁眉不展,他填的第一志愿是北大,将要面对全国成千上万的竞争者,心里毫无把握。
路中岳更在担心是否会高考落榜。
六月的某一晚,学校对面流浪汉的棚户区发生火灾,路中岳跟着同学们出来看热闹,没想到申明像个疯子样冲进火场,最终变成一团火焰冲了出来,结果救出了一个小女孩。
路中岳并不知道,不久以前,这个小女孩几乎就被他害死。
终于,申明得到了被保送北大的机会,成为万中挑一的幸运儿。
高考过后,他即将奔赴未名湖畔,路中岳留在本市的理科大学读书。在南明路上依依惜别,两人拥抱着大哭一场,申明唱了一首歌,是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那是二十六年前的往事。
此刻,路中岳是一个逃亡的通缉犯,隐身在人群深处,回想这辈子所有的起伏坎坷,不都是拜这个死于二十五岁的好朋友所赐吗?
而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另一个人--他叫路继宗,今年十九岁,是路中岳的亲生儿子,唯一的。
这辈子注定不可能再有了。
他在这座南方小城隐藏了一年,时不时观察陈香甜与路继宗母子。当年喜欢过的女子,早已不能再看了,差点被自己扼杀的孽种,却如同春天的野草般茁壮--最要紧的是,这孩子的相貌完全遗传自路中岳。
路继宗每天闲着,要么无所事事地看A片,要么去网吧通宵打游戏,却给自己赚了几十把砍刀,直到妈妈揪着他的耳朵拎回来。他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也没有朋友--除了游戏里的战友们。
不会有女生喜欢他。
他总是低下头,露出额头上浅浅的青斑,冷酷地压着眼神看别人,令对方产生某种畏惧。有一晚,他在网吧里打DOTA,旁边有个家伙骂了他两句,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妈妈是个烂货。他立刻变了个人样,宛如凶神恶煞附体,冲上去痛打了对方一顿。那家伙是黑社会流氓,在小城横行霸道惯了,没人敢动一根毫毛,这回却被打得满地找牙,以后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多少次路中岳都忍住了冲动,不敢出现在儿子面前,担心只要暴露自己身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有个女子偶尔会去路继宗家里,每次提着各种水果与礼盒。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打扮看似朴素,气质却格外出众,仔细看她的脸是真心漂亮--路中岳不认为陈香甜能交这样的朋友。
她似乎很得路继宗的信任,两人有时会一起逛街,让人有种姐弟恋的错觉。
不过,路中岳断定她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某个大城市。他有几次悄悄跟踪那个女子,发现她是在城外苗寨支教的老师,又从寨子附近打听到了她的名字--欧阳小枝。
最近让他疑惑的是,快一个月都没见过路继宗了,同时姓欧阳的女子也消失了。
我的儿子去哪了?
这个疑问憋了许多天,路中岳终于按捺不住,在某个春天里的深夜,敲响了陈香甜的房门。
“你是谁?”
将近二十年过去,这个女人早已认不出他来了。
路中岳低着头,把脸藏在门外的阴影中:“你儿子去哪里了?”
“啊?”这个中年女人顿时慌了,“继宗在外面闯了什么祸?”
“没有。”
他又往里走了一步,整张脸暴露在灯光下,尤其是额头上那块青色印记。
陈香甜后退半步,眯起眼睛盯着他,有些恍惚地摇摇头:“你是--不可能!”
“就是我。”
反手把门关上,他小心地走入房间,屋里乱七八糟的,散发着油烟味。
“路中岳?”女人抓着他的肩膀,仔仔细细端详这张脸,又惊恐地松开手,躲藏到角落中,“冤家!”
“久别重逢,你不高兴吗?”
陈香甜浑身颤抖:“我……我……只是没想到……”
“你以为我早就死了吗?”路中岳伸手抚摸她略显粗糙与松弛的脸,“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你的--1995年,在酒吧里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的感觉真好啊。”
“放开你的手!”
“那么多年了,你不想我吗?”
女人却打了他一个耳光:“我恨你!”
“对不起。”他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但我还是要感激你!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你不配做他的爸爸!”
“继宗在哪里?”
他掐住了陈香甜的脖子,她喘着粗气说:“一个月前,这孩子出去打工了。”
“去了什么地方?”
“就是我跟你认识的那座城市!他说在那里可以找到爸爸。”
“他是去找我的?”
路中岳下意识地松开手,女人痛苦地咳嗽几下:“是的,他一直想要看到自己的爸爸长什么样?我告诉儿子,他的爸爸额头上也有块青色的印子。”
“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
“儿子刚走不到几天,他的手机号就停机了,也没打电话回来过,已经失去联系几个星期,我非常担心他!”
“不会吧!”路中岳焦虑地在屋里徘徊几步,“那个女人呢?经常来这里的年轻女人,她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小枝?她不是你的表妹吗?”
“表妹?”
路中岳根本就没有过表妹,难道是那个人?不,明显对不上啊。
“你有她的电话吗?”
“有。”陈香甜掏出手机,把小枝的电话号码报给这个男人,“我也打电话问过她,关于继宗的下落,小枝说她也不清楚。”
“她在说谎。”
就当路中岳要开门离去,陈香甜在身后低声说:“中岳,请你不要去找我的儿子。”
他转身狠狠盯着这个女人,发现她的目光闪着无法掩饰的恐惧--虽然,小城里没有他的通缉令,但陈香甜似乎知道他是个逃犯,从刚才认出他的那刻起,她就沉浸在恐惧与犹豫中。
或许,这是欧阳小枝告诉她的?
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开,这个女人会不会立刻打电话报警?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远,就作为通缉犯被逮捕了?
路中岳露出难得的微笑,转到陈香甜的身后,抚摸着她的后颈说:“香甜,不管你有没有想念过我,但我时常还会想起你的好。”
“别说了。”
“当年是我抛弃了你,真的很抱歉!”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双手掐紧了陈香甜的脖子。
这双曾经杀过人的手,十指关节粗大有力,就像自行车的防盗环。
女人开始挣扎与反抗,双腿竭尽全力地乱蹬,窒息的喉咙深处,发出类似蛇爬行的声音,直到浑身抽搐与大小便失禁。
她死了。
在她曾经爱过的男人手中,渐渐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最后横倒在肮脏的地板上。
路中岳后退半步,抽了根烟看着死去的陈香甜,忽然觉得她的死样好难看。
对不起,我儿子的妈妈。
他往尸体身上掸了掸烟头,拿起家里的固定电话,拨通陈香甜给他的那个手机号。
“喂,请问是欧阳小枝吗?”
对话那头响起个轻柔悦耳的女声,简直让人怀疑是女大学生。
“是我,你是哪位?”
路中岳挂断了电话,低头走出杀人现场,还不忘把门关好。
他回到出租屋收拾行李,给电器修理店的老板发了条短信告辞,连夜赶到长途汽车站,踏上回乡的旅途。
再过整整两个月,就是申明的十九周年忌日。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二章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欧阳小枝在操场上走了几步,回头对跟着她的女学生说。不到两个月后就要高考了,眼前的高三女生,总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十八岁,尽管没人能猜出她的年龄。
“老师,你为什么喜欢这首辛弃疾的词?”
“春末夏初,是最适合死亡的季节。”
她的脖子上系着条紫色丝巾,迎风吹起满头长发,几根发丝蒙在脸上,被迫露出迷离眼神。
开春不久,欧阳小枝完成了一年的支教任务,告别南方小城与山寨里的苗族孩子,回到这座大城市。她被分配到市区的一所中学,担任高中语文老师,临时顶替带起了高考文科班。
“申敏同学,你干吗总是跟着我?”
“老师,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这个小女生对她尤感兴趣,大概到了思春伤逝的年纪,对欧阳老师如女神般崇拜。
“呵,每个人都这么说啊,无论男女。”
申敏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问题:“老师,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那么多年以来,心里始终有一个喜欢的人,但他无法娶我为妻。”
“难道他是有夫之妇?”
现在的女孩真是早熟啊,小枝苦笑一声:“因为--他早已经死了。”
高三女生也面色凝重下来:“我也有喜欢的人,但他也不能跟我在一起,因为他说自己是个幽灵。”
欧阳小枝咬着耳朵说:“别相信男生的话!快回自习教室去吧。”
目送春天里小女生窈窕的背影,她捡起花坛边凋落的花瓣,顾影自怜地放到嘴边吹起,看着花瓣被湿润的风卷走,莫名伤感起来。
她没有再与司望见过面,就连一通电话都没打过--他还不知道小枝回来了。
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哪天在街上跟他偶遇?
小枝也没有回过南明高中,有两次要经过南明路,也是特意绕远路避开。
下午四点,她穿着一身职业装离开学校,坐地铁来到市中心的老街区,路边有各种小店与餐厅,到了晚上尤其热闹,都是附近居民来购物与吃饭。
来到一家沙县小吃门口,招牌与门面还算干净,尚未到晚间饭点,几个伙计在聊天打牌,她坐进去点了碗云吞。
为她把云吞端上桌的,是个瘦高个的小伙子,欧阳小枝把钱放到桌上说:“不忙的话,坐下来聊聊吧。”
对方愣了一下,双颊害羞地绯红,坐下说:“姑姑,原来是你啊。”
“在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吗?”
“不错吧。”
男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额头上有道青色印子。他穿着普通的夹克,头发被厨房熏得油腻,气色与精神都还不错,只是表情古怪,似乎有许多要说的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喂!你的漂亮姑姑又来了啊!”有个厨子开他玩笑,拍着他肩膀走过去,“他很喜欢这里,每天干活都很开心,也不知哪来的劲道。”
“继宗,真为你感到高兴啊。”
他害羞地搔搔头:“除了每个月两千块工钱有些少,其余都挺开心的,这些家伙对我很好,我想要再干一两年,就自己挣钱开个小店。”
“太好了,需要帮助的话,到时候姑姑可以借给你点钱,或者算我投资入伙也行!不过,我当老师的工资不高,最多只能出一万块哦。”
“嘿嘿!”
路继宗傻笑了一下,牙齿都露了出来,像个阳光的大男孩,已跟几个月前判若两人。那时他整天打游戏,动不动在街上跟人打架,身边也找不到一个朋友,回到家跟妈妈也说不上半句话,看陌生人的眼神,就像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杀人犯。
在南方小城的一年间,欧阳小枝希望通过接近这个少年发现路中岳的蛛丝马迹--假如那个通缉犯还活着的话,眼前这个有着青色胎记的孩子,将是他唯一值得眷恋的人。
事实上她有种感觉,路中岳就在附近徘徊,或许就在某个黑夜的角落里,这使她每次回苗寨的路上都格外小心,包里必须藏一支防狼喷雾剂。
那个人就像鬼魂,从未在她的眼前出现过。
终于,一个多月前,她把路中岳的儿子带出了小城。也是这孩子几次恳求的结果,他再不愿留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了,他也知道每天混在网吧打游戏等于慢性自杀,他做梦都想再去那遥远的大都市,即便明知要为此而付出代价。他的妈妈也知道留不住他,就把儿子托付给了欧阳小枝--路中岳的“表妹”,孩子的“表姑”。
路继宗第一次离开小城,紧张而兴奋地坐上汽车再转火车,辗转十几个钟头才抵达这里。小枝替他找到这家沙县小吃的工作,老板是个忠厚的福建人,替他解决了住宿问题。虽然,只能透过狭窄的窗户,望着摩天楼的玻璃幕墙。
他迅速更换了手机号码,再也没有与妈妈联系过。他还特意关照小枝,如果妈妈再打电话过来,就说不知道自己的下落。欧阳小枝没有做过妈妈,但能理解陈香甜的心情。不过,她还是答应了这孩子的请求,她担心欺骗他的话,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此前一年的努力就付诸东流。
“继宗,我问你个问题哦。”小枝思前想后之间,已吃完云吞,看着少年额头上的青斑,“最近,周围有没有出现过什么特别的人?”
“没有啊。”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茫然摇头。
“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人来找你,或者遇到特别的事情,请一定要立刻给我打电话!”
“好,我记得。”
忽然,路继宗显得有魅力多了,明天隔壁拉面店的女孩就会找他玩。
这少年,不过是她的诱饵。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三章
2014年6月6日。
十九年前这天的清晨,柳曼被发现死在南明高中图书馆的屋顶上。
周五晚上,不到九点,街头分外凉爽,叶萧穿着一身利落的便装,独自坐在街边的大排档,吃着炒米粉与海带子。
远远看到司望在过马路,这个少年的身胚越发雄壮,相比第一次见到时的瘦弱男孩,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那小子离开了贫民窟,却依旧经常跟人打架,在南明中学自然无敌手,而新家的街坊邻居们,看到他也会退避三舍。也只有他敢半夜在外闲逛,用买雪糕的价钱买切糕。凡遇到小流氓欺负人,或公交车上的扒手行窃,司望就会上去暴打一顿。可他无论怎么英勇无畏,都不能成为英雄好汉,却被当作不良少年。何清影整天长吁短叹,也只有她敢扇司望的耳光。
他没听说过“周处除三害”吗?
若非叶萧几度出面,这孩子早被抓进派出所,通知学校开除了吧。叶萧每次都严厉地警告他,甚至脱下衣服单挑一番,结果是,司望被打倒在地,或成为人体沙袋,偶尔警官也会挂彩。
司望向老板娘要了串牛板筋,坐在叶萧面前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你妈妈要是知道的话,他会打断你的腿!”
明天是高考第一天,所有考生都关在家里复习,只有司望打电话约叶萧出来吃大排档。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倒害怕将来三天控制不住,一不留神考个全市文科状元啥的。”
“祝你高考成功!”
“我不是跟你来聊这些的!”司望打断了他的祝福,目光阴沉下来,“这几天,好像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
“谁?”
叶萧习惯性地扫视四周,黑夜里的大排档,挤满了下夜班的人们,以及附近夜总会的小姐。
“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他是路中岳。”
听到这个名字,叶萧的眉毛往上扬了扬,毕竟曾有位资深警官为了抓捕他而牺牲:“他有这个胆量吗?”
“我想,最希望他出现的人就是你吧。”
“话倒是没错!”三十多岁的警官,捏碎了手中的一次性杯子,“我没有记错的话,再过十三天,就是申明的十九周年忌日。”
“1995年6月19日,晚上十点,魔女区。”
“路中岳是我遇到过的最狡猾也最走运的通缉犯,他不会蠢到选择这一天来自投罗网的。”
“但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看着少年凶狠的目光,叶萧抓住他的胳膊:“小子!你要听我的话!等到6月19日,你哪里都不要去,就乖乖守在家里,保护好你的妈妈。”
“你呢?”
“虽然,明知道那家伙不会出现,但我仍然会去南明高中,去废弃工厂的魔女区。”
“别说这个了,问你另一件事:马力判下来了吗
?”
“今天上午,市中级人民法院刚作一审判决。”
叶萧一大早就去法庭旁听了,本案的侦查是他全程负责。今天他看到了柳曼的父亲,老头子在旁听席上异常激动,恰逢她女儿被杀整整十九年,要求立即执行死刑。
大约半年前,全市特级教师--张鸣松老师在家中遇害,杀人犯是他曾经的学生,也是被他送入清华的高才生,1995年毕业的马力。
案发当日凌晨,马力拨打110自首。他向警方交代了杀人动机,是张鸣松在1994年到1995年间,以补课的名义对其进行猥亵。同学柳曼发现了这个秘密,马力就在学校图书馆的小阁楼里,用夹竹桃的毒液杀死了她,第二天又将罪证嫁祸给申明老师。由于涉及1995年南明路的两桩凶案,叶萧警官迅速介入调查,在看守所彻夜审讯了杀人嫌疑犯。
马力异常冷静地说,他对于当年申明老师的死极其内疚,这辈子都在深深地悔恨。他早已对张鸣松恨之入骨,在深夜闯入他家,先是将其脱光衣服捆绑,最终用厨房里的尖刀割断咽喉。为何现场被翻得如此之乱?是要找到当年被张鸣松拍摄的照片,最后张鸣松说那些照片早就被他扔了,也可能已在外面传播,从而促使马力杀他复仇。
几天后,特级教师张鸣松的丑闻,飞速在南明高中及整个教育圈传开。不久,就有多位他带过的毕业生,年龄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主动站出来揭开真相,承认被张鸣松猥亵过的男生共有五人,或许有更多的人将永远隐藏这个秘密。
然而,此案最关键的证据--张鸣松拍摄的那些不雅照片,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叶萧与同事们反复勘察了现场,确认马力的供述基本属实,杀人凶器与被害人咽喉的伤口吻合,刀上沾满马力的指纹,他的满身血迹也属于死者,经鉴定无任何疑问,就是在杀人时溅到身上的。
不过,叶萧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认为房门的痕迹存在疑点,似乎有人故意给马力留了门?虽然,马力一口咬定,凶案是自己一个人干的,却说不清捆人的尼龙绳从哪来的?开始说在网上买的,后来改口说从路边捡来的。
“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叶萧把以上疑问说了一遍,反正案子都已宣判了。
“是有些怪啊。”
司望十九岁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成熟与冷静。
其实,叶萧是在故意试探他,却无法拿出证据。何况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第三个人的指纹或毛发。张鸣松家门口的楼道,没有安装过摄像头,保安也只对马力留有印象,其他人故意避开了摄像头,通过车库与楼梯来到现场。
“我查过马力手机的通话记录--最后一次接到电话,是在杀人前一个小时,来电号码是案发地附近的公用电话。马力解释说这通电话是有人打错了,我调查了道路监控录像,很遗憾这个电话亭是个死角,没能看到打电话的人。”
叶萧说这段话时,司望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听着--马力这几年的通话记录都调出来了,其中就有你的号码,大约在两年前。”
“我是住在谷家时认识他的。”
“不错,马力曾经在尔雅教育集团任职,在谷家破产前夕,担任过谷秋莎的总经理助理。我专门询问过他,但他说当时你还是个小学生,不可能与你有私下来往。”叶萧停顿了一下,特意观察司望的表情,“我想向你证实一下,他是否说谎了?”
“我想先知道一点--今天法院的判决结果?”
“死刑。”
作为一个抓获过无数杀人犯的警官,叶萧郑重地吐出这两个字。
“马力一审上诉了吗?”
“他完全认罪,没有上诉,希望尽快执行死刑。市中院会在三日内报请市高院复核,最后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司望的嘴唇有些发紫,背过身去咳嗽几下,皱着眉头:“这个板筋的辣放太多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既然是这个结果,我还有必要说吗?马力什么时候上路?”
“接到最高人民法院执行死刑的命令后,将在七日内行刑。”
“枪毙?”
少年狠狠咬下一口牛板筋。
“不,现在是用注射的方法。”
叶萧的这句话,让司望一不留神咬破了舌头,痛苦地捂着嘴巴:“悲惨世界!”
“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四章
2014年6月19日。
清晨,天还蒙蒙亮,司望悄然起身洗漱,镜子里是张十九岁的脸,已有几分成年人的样子,尤其这双黑洞洞的眼睛。
十天前,司望刚完成高考,几乎每门考试都是第一个交卷,在老师与学生们的瞩目中,面无表情地走出考场。
高考后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关在家里上网,看各种各样的恐怖片。何清影虽然有些担心,但总比他出去闯祸强,何况叶萧警官上门告诫过她,6月19日这天不准司望出门,无论他去哪里都要打电话通知警方。
昨晚,何清影坐在电视机前熬了一整夜,凌晨四点才撑不住睡着了。此刻,她在沙发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如果再晚几分钟,天放亮些等她醒来,司望就没有出门的机会了。
他无声无息地走下楼,骑上自行车蹬出小区。梅雨季节的空气异常潮湿,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许多地面还积着水,不晓得何时会再下雨。
司望买了两份蛋饼充饥,茫然看着街头早起上班的人们,自行车龙头犹豫几下,却转向了安息路的方向。
十分钟后,自行车飞驰到这条安静的小路,他用单脚点地眺望四周,路边的银杏越发茂盛,树丛掩盖着几座小洋楼的窗户,偶尔响起清脆的鸟鸣。
看着那栋沿街的老房子,窗里传出居民刷牙洗脸的声响。紧挨地面的半扇窗户,蒙着厚厚灰尘--他想起了尹玉,还有上辈子的老头。
忽然,司望转身看向街对面,那栋空关了三十年的凶宅。
安息路19号。
跨过狭窄的马路,生锈的门牌快要掉了,门前挂着铁链与大锁。四周没有半个行人,他翻过低矮的围墙,锻炼两年多的身手,翻墙什么的真是弱爆了。踩着凶宅的院子,司望心底泛起一股恶心感,下意识地抬头看着楼上。他从一个破碎的窗口爬进去,晨曦照进昏暗客厅,地上积满灰尘,相比上次来访没什么变化。
1983年,秋天的雨夜,他的妈妈何清影,在这里杀死了自己的养父。
墙上的符号与线条依然醒目,只是陈年血迹早已褪色。
他蒙着鼻子走上楼梯,发觉二楼窗户已被打开,凉爽的穿堂风呼啸而过,似乎扫去了不少尘埃与蛛网。
第一扇门还是肮脏的卫生间,第二个房间里有着尸体般的大床,直到最后一扇门--何清影童年时的闺房。
小心翼翼推开这扇门,心头跳起某种熟悉的感觉,就像1995年6月19日深夜。
二楼的魔女区?
转身要逃跑的同时,身后吹来一阵阴冷的风,某个人影已投射到对面墙上。
司望无处可逃,正要弯腰转身送出一记勾拳,铁棍已重重地砸到头顶。
似有某种金属在身体里。
天旋地转,他倒在肮脏的走廊上,鲜血汩汩地从额
头涌出,直到流满自己嘴巴。
咸咸的,涩涩的,死亡的味道。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地板上震动着耳膜,努力要把眼睛睁大,却被血水模糊成一团红色,只见倾斜而浑浊的世界。
有人抓住司望的脚踝,将他拖进小房间,胸口与脸颊与地板摩擦,疼得像火烧起来。
眼前有个破烂的木柜,摆着几个赤裸的木头娃娃,那是妈妈小时候的玩具,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他--是娃娃把自己打晕的吗?
柜子旁边是小木床,铺着一张薄薄的竹席,还有枕头与毛毯。墙边扔着个行李箱,一大堆吃剩下来的方便面盒子、烧油的旅行炉和大桶的饮用水。
他用尽全力挪着脖子,再把眼球移动到极限,才看到墙边那面镜子,椭圆形的木头黑框,竟然已被人擦亮了。
终于,镜中照出一个人影。
二楼昏暗的房间,锈迹斑斑的镜面颇为模糊,当那人靠近镜子,依稀照出一张男人的脸。
“路中岳?”
牙齿之间微微颤抖,有些怀疑和不确定,又因嘴里含有大块血水,听起来含糊不清。
那个男人从镜子前转身,拉开厚厚的窗帘,探头往外面看了看。他从司望口袋里掏走手机,下楼去检查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才回到二楼的房间。
司望的体魄超出常人,额头的鲜血已自动止住,只是脑袋昏昏沉沉,没有爬起来的力气。对方把他固定在一把椅子上,又找出一根结实的绳子,将他从头到脚捆绑起来。
终于,中年男人额头上的青色胎记,清晰地暴露在司望眼前。
他喘着粗气半蹲下来,凝神皱起眉头,目光里有些惋惜:“终于又见面了。”
“你……你……果然还活着……”
司望说出每个字,脑袋都会剧烈疼痛,几乎就要爆炸。
“没想到,你竟会主动找上门来,要不是我做通缉犯的八年来,每一夜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耳朵就像兔子般灵敏--或许被绑在这里流血的人就是我了。”
“你……在这里……等我吗?”
他托着司望的下巴回答:“我可没那么大胆量!想起四年前的秋天,你带着那个警察来找我,真把我吓出了半条命。”
“为了黄海。”
司望闭上眼睛,自言自语。
“两个月前,我刚从南方回来。作为被全国通缉的老逃犯,我有三张不同的身份证,却还是不敢住旅馆。这栋小楼是我叔叔的家,差不多三十年前,他被人杀死在楼下的客厅,从此成了凶宅,再没人敢踏进一步--我想你或者警察,都不会想到这个地方的!所以,我感到非常好奇,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6月19日,你不会忘了这个日期吧?”
终于,司望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了。
“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申明?亲爱的望儿,至少在那大半年里,我还是你的养父呢!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妄想狂,永远在撒谎的小孩子,被你身边的阴谋家控制着,比如你的妈妈何清影,比如那个叫马力的混蛋,为了夺取谷家的财产,同时也把我彻底地毁了。”
“路中岳,你应该感激我才对--是我发现了你被谷秋莎药物阉割的秘密。”
果然触到了痛处,他凶狠地扇了司望一记耳光,又揉着少年的脸颊说:“对不起,你都长到那么大了,有不少女生喜欢你吧?”
“真的,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上午,我先来安息路,对面有申明住过的地下室。而这栋沉睡的凶宅,曾经是我妈妈的家,这个小房间是属于她的,还有柜子上的这些娃娃。下午,我计划要去南明高中,等到晚上十点,就在魔女区度过--宛如申明的一生。”
“申明的一生?”路中岳古怪地笑起来,“小朋友,你的妄想症更严重了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申明的人了,甚至要比他自己更清楚。”
“你还知道什么?”
“1995年的今晚,死在魔女区的地下,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司望这才恢复脸部肌肉的力量,摆出狰狞的表情:“怎么说?”
“就算申明娶了谷秋莎为妻,就算他成了谷长龙的女婿,你以为他真能成为达官贵人?真能摆脱他那卑贱的出身?无论是谷家还是教育局,从来没有一个人看得起申明。他不过是谷长龙的一枚棋子,为了更放心地让他卖命而已,也可以随时一脚蹬开--1995年,申明被当作杀人嫌疑犯以后,谷长龙不就是这样做的吗?这种事,早一年,晚一年,迟早都会发生。就算他不犯任何错误,光凭所有人的嫉妒,就足够死一千回!”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把申明当作朋友的,也只有我路中岳一个人!”
“你还把他当作朋友?”
“直到今天,我依然在想念,我最好的兄弟。”路中岳跪倒在地,对着墙壁忏悔,“对不起,申明,其实我一直为你而高兴,当你被保送进北大,当你说起未婚妻,当你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我知道你快要出人头地了,不用再被人从骨子里瞧不起--但这个世界容不下你这等人,哪怕这辈子再努力,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品学兼优出类拔萃,到头来不过一场黄粱美梦!人的命运从出生起就注定了,如果一定要改变,就会粉身碎骨。你不知道,每个人都在私下说:申明嘛,那个私生子、野种,在佣人的地下室里长大,他也配?”
“私生子这件事,就是你传出去的吧?”
“高中时代,我一直都对申明很好奇,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而你从没提到过自己的父母,更没带我们去过你家。有一次,我偷偷跟踪你,发现你寄人篱下住在别人家,你的外婆只是个佣人。那天,有个中年男人来看你,悄悄塞给你一些钱,还对你说爸爸如何如何。后来,我才发现他是个检察官。”
“你就是这样挖出了我的秘密?”
“是啊,但我没告诉过你,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假如,我把你是私生子这件事说出来,你最后的一点自尊心也会丧失,就会从此与我断绝关系。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因此我始终为你保密,包括对你。”
“但你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路中岳走到窗边抽了根烟,缓缓吐出蓝色烟雾:“1995年,你和谷秋莎的订婚仪式后,我第一次感受到嫉妒是什么。看着你接受所有人的祝贺,那些家伙虽然心里恨你,表面上却恭顺得像条狗,真恨不得趴到地上舔你的皮鞋!你很快就会拥有一切:地位、权力、财富,还有美女,只是不晓得能维持多久。而我呢?我的爸爸也是个官员,可我没多少出息,在快倒闭的工厂做工程师,天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们一起读高中的时候,从来都是我替你付钱,当我穿着新衣服到学校,你偶尔也会眼露羡慕--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
“对不起,我该早点考虑你的心情。”
“还有个原因--谷秋莎,自从在你的订婚仪式上见到她,想起我家与谷家可算世交,或许小时候跟她还见过。那天夜里,我梦到了她。然后,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但越这样思念就越强烈。于是,我每夜都混在外面喝酒,就这样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想想也算是有缘分,她居然为我生下了唯一的儿子。”
司望看着他光滑白净的下巴:“你居然还有儿子?”
“是,他叫路继宗,跟你一样也是十九岁,是个漂亮高瘦的小伙子,会有许多女孩喜欢他的。”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回头看到司望的眼睛,又板下面孔,“回到1995年吧,我对申明的态度开始逆转了,从心底里讨厌他,尤其当他还关心我的工作与恋爱时,我就希望他从这个世界消失。”
“于是,你四处散播申明是个私生子?”
“我只告诉了我们当年的数学老师张鸣松,但我相信告诉他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因为这个人在内心深处与我同样嫉妒着申明。”
“你对申明干的绝对不止这些--比如那封所谓的亲笔信。”
路中岳把烟头掐灭:“那封信是我写的!只有我能伪造申明的笔迹,因为我俩是最好的朋友,是不是很可笑?我串通了申明在北大的同学贺年,那家伙刚犯了错误而离京,调回本市教育局团委。我们秘密商量好信的内容,由我来执笔,由贺年上交给大学校长谷长龙。”
“是你杀了贺年吧?”
“不错,我与贺年共同陷害了申明,而我成了谷长龙的女婿,贺年只得到尔雅教育集团的高管职位。他认为我们之间分赃不匀,扬言要把秘密说出来,因此对我敲诈勒索。于是,我杀了贺年。在他的吉普车里,我把尸体藏在后备厢,开到苏州河边最偏僻的角落。没想到过了两年,居然被你发现了--从此感到你是个可怕的孩子。”
“谷长龙也是你杀的吧?”
“我没想过杀他--是他来找我的麻烦,凌晨非法闯入,用刀对准我的胸口。搏斗过程记不得了,总之等我清醒回来,这老头变成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尽管是正当防卫,但我身上还背着命案,一旦落到黄海警官手里,早晚都要被抓出来。我选择连夜逃跑,但到处都是警察,去火车站之类的地方,都是自投罗网。而且,逃亡前我还想做一件事。”
“你要杀谷秋莎?”
司望的体力已渐渐恢复,胳膊稍微用力,反而越发疼痛。
“这辈子我最恨的人就是她了!不知不觉几年间,我的妻子居然阉割了我,任何男人都不会饶恕她的。我杀了她,这个自己不能怀孕,竟也不准丈夫生育的女人。幸亏在跟她结婚以前,我给另一个女人留下了种子,她居然为我生了下来--如果没有继宗,我不知道为何还要这样活下去?”
“于你而言最珍贵的--就是你的孩子。”
他又点起一根香烟,嘴唇有些发紫,“我惨到了这一步,整天过着老鼠与野狗般的生活,哪怕枪毙都比现在这样更好!可我要是死了,谁来保护我的儿子?他将永远变成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一辈子在所有人的歧视中活着,就像当年死去的申明--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变成申明一样的人!”
“你会害死他的。”
“不,我会和继宗一起生活。”路中岳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你不会明白的。”
“还有个问题--你怎么一下子把我认出来了?跟小学时候相比,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吧。”
“回到这个地方,我就白天睡觉,黑夜出没。我记得你原来的住址,跑过去才发现已成了工地。我用尽各种方法打听,还要避免被人看到我的脸,终于发现了你住在哪里。我悄悄跟踪你,比如两周前的晚上,你跑到大排档跟人聊天吃东西。”
“怪不得感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司望心里却是一万个后悔,当时干吗不叫住叶萧,立即在四周搜捕通缉犯?
“小朋友,我还是要感谢你陪我聊天--八年来,我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
“我不是小朋友。”
“对不起,我出门去找一个人,请你乖乖地坐在这里,再见。”
十九岁的男孩脱口而出:“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申明高中时代的口头禅,路中岳心头一阵狂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从行李箱中掏出一卷胶带布。
司望刚要挣扎,嘴巴就被胶带封住。路中岳拍了拍他的脸,检查过房间与窗户便离开了。
安息路19号,凶宅,墓穴般寂静的二楼,绳索与胶带的监狱中,司望发出疯狗般的鼻息声。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五章
2014年6月19日,晚上七点。
天色渐暗,头顶聚着几层浓云,始终没有一滴雨落下来,潮湿的空气闷得让人窒息。
欧阳小枝一整天都没出门,就像所有暑期的老师,宅在家里准备旅行计划。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南明路?就像两年前的今天,去给那个人烧纸钱,却害怕又会撞见司望……
忽然,她有些想他了。
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与脖颈,想起那个少年修长的手指,冰凉地滑过皮肤的触感。扑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她这张三十七岁的脸,明白无误即将变老的脸,或许再过几年,司望就认不出她了。
缓缓打开水龙头,异常认真地洗了把脸,抹上爽肤水与润肤液,用粉底涂抹面孔;打上少许眼影膏,毛刷清扫眼影粉,在上下睫毛画出眼线,再用睫毛卷扫两次;细心地扫过胭脂粉,用唇笔画出自然的唇形,几乎看不出痕迹,却能掳获年轻男人的心;最后,她拿起木梳整理头发,意外发现了一根白发,用力拔下来,发丝又如黑色瀑布流淌在肩头。
小枝带着几天前买好的锡箔与纸钱出门了。
这是她新租的房子,在郊区某个老式小区,入夜就没什么人气,连学校同事都不知道这个地址。走下黑洞洞的楼道,感觉一阵心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似有一阵嘤嘤的哭声,她知道这是幻听。
来到楼底的走道,突然一只手蒙上嘴巴,还来不及挣扎,某种特别气味直冲鼻子,失去知觉的瞬间,闪过两个字--乙醚。
一小时后。
欧阳小枝在安息路19号凶宅中醒来。
脑袋依然昏昏沉沉,就像睡了漫长的一觉,又仿佛已死过一回,刚从棺材里睁开眼睛,她看到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面色干枯,下巴光滑,没有半根胡须,额上有块浅浅的青色印记。
距离上次见到已过去二十六年,她却认出了这张脸。
1988年,暮春时节,南明高级中学的对面,他是青春年少的高三男生,她却是可怜兮兮脏巴巴的小女孩。
她偷了他一块鸡腿,结果被他抓住实施惩罚,关死在魔女区的舱门内。
如果,不是三天后出现的申明,她早已是地下的一具干枯瘦小的骨骸。
八年来,她一直在寻找这个男人,期望杀了他。
为了申明。
小枝想要站起来说话,却发现完全无法动弹,手脚已被牢牢捆住,连同一把木头椅子。
她转头看到旁边的木床,还有对面木柜上,几个没穿衣服的古老娃娃--十岁前在流浪汉的垃圾场里,常会捡到这种被人丢弃的玩具。
最后,她看到了司望。
都长到十九岁了,越发结实与健壮了,不知高考成绩怎样?会考上哪所大学?他同样被五花大绑,头顶有大摊血迹,嘴上封着一卷胶带,面目狰狞地晃 着脑袋,眼里全是惊讶与担忧。
“司望!”
她大声呼喊起来,却被路中岳掐住脖子,痛苦地咳嗽几下。司望几乎要疯狂了,胶带底下渗出鲜血,大概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欧阳小枝,我用了几个星期,刚查到你的下落。在你家楼下,我潜伏了整整一天,真担心你会不会到明天都不出门。果然你的锡箔与纸钱,证明了你还是想去南明路与魔女区。”
“两个月前,那个古怪的电话,就是你打来的吧?”
“是啊,我是从陈香甜那里问到你电话号码的。”
“你终于去找她了?”
路中岳再度点起一根烟:“我杀了她。”
小枝微微颤抖,看了看司望的眼睛,昂起头说:“那你也杀了我吧,但请把这个男孩放了,他是无辜的。”
“我在找另一个男孩,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吧?”
“不知道。”
他从小枝的包里翻出一台手机,在通信录里翻了一遍,很快找到了那个名字:路继宗。
路中岳无情地扇了她一个耳光:“我儿子果然被你藏起来了。”
随后,他强行在小枝嘴上贴住胶带,看着她慌乱的眼神,路中岳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路继宗的号码。
“喂,你好,是路继宗吗?”
“你是谁?”
电话那头传来个年轻的声音,路中岳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平静地回答:“我是欧阳小枝女士的律师,她有些事委托我来处理,请问你现在哪里?”
“现在吗?”路继宗有些犹豫,电波中的声音很是嘈杂,“七仙桥的沙县小吃。”
“好的,晚上九点半,你还在吗?”
路中岳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八点三刻。
“还没下班。”
“请你等我,再见。”
欧阳小枝开始剧烈挣扎,绳索却越发嵌入肉中,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当她停歇下来,发现司望眼中也含着泪水。
几分钟后,路中岳拿上来几桶汽油,还有个奇怪的黑色机器。他装进两节电池,看到红灯闪烁后说:“至少够用24小时!”
司望嘴上渗的血更多了。
随后,路中岳收拾好行李,顺便把垃圾都清理出去,包括所有的烟头,屋里没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两个活人与几桶汽油。
安息路的凶宅,只剩下司望与欧阳小枝。
隔着一层窗帘,可以看到黑夜路灯下银杏树叶摇曳的影子。
屋里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
司望用鼻子出着粗气,嘴里的鲜血流了又干,干了又流,胶带紧紧封着嘴唇,恨不得将舌头咬断。
忽然,他想起了妈妈。
挣扎移动椅子,浑身肌肉都要爆炸了,依然无法靠近小枝。相隔不到半米,两个人都被胶布封着嘴巴,她却通过流泪的眼睛--
你是申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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