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生死河》作者:蔡骏[出书版]

_11 蔡骏(现代)
男生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又去便利店买了包香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烧掉接连四五根,而在申敏面前一根都没抽过。很快有个女孩跑过来,也是与申敏相似的女高中生,打扮得更花哨些,姿色却差了许多。他大胆地将女孩搂在怀里,放肆地抽烟调情,在街上亲了几下嘴,便走进隔壁的钟点房旅馆。
临近子夜才从旅馆出来,他叼着烟东倒西歪的,手里还提着罐啤酒。街头几乎没有行人,突然有个健硕的少年冲出来。
司望的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喂!站住!”
“你谁啊?”男生向他喷出一团烟雾,“滚!”
女生也满口酒气地说:“神经病!”
“姑娘,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昏暗的路灯下,他把男生嘴里的烟头拔下来,这女生不是蠢货,苗头不对就先溜号了。
“找死啊!”
男生猛然推了他一把,司望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像推到一堵石墙上。
“我不想对你动手,只想要警告你,请不要再与申敏见面。”
“哦--你是小敏的同学吧?暗恋着她又不敢说,就天天玩跟踪,真是可怜的吊丝!”
“我是她哥哥,还有--不准叫小敏!”
这直娘贼不知死活地打出一拳,司望轻松地用左手挡住,右手给他来了个直拳,正好砸中鼻子。随着鼻血喷溅而出,他躺倒在地,却又吃硬地站起来。紧接着给他一记勾拳,再附送一枚摆拳,油酱铺、彩帛铺、全堂水陆道场同时开张。
他只剩下喊饶命的力气了,
好在司望还没用腿,否则就得在医院里躺几天了。
“记住了吗?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你懂的!”
有人路过也绕道而行,没人敢来管这种事。司望飞快地离去,以免被警察撞上。
自此以后,这个混蛋从申敏的世界中消失了。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二十章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她时常有种感觉--这首歌是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申明老师被杀后变成鬼魂的瞬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段音乐。
2012年12月21日。
玛雅历法中的世界末日。
深夜,三十层的顶楼,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窗外是接近冰点的空气。男生的山寨手机响彻着“如果还有明天”,却早已不是1990年的原曲,而是信与薛岳的混音版本。小枝双腿盘坐在窗台上,口中的热气不断地呵在玻璃上,化作一团团模糊的白影。他把手指戳到白影上,先画出一个猫眯的形状,又给猫戴上一副眼镜。
“司望同学,不准淘气!”
她又给玻璃呵上一团白气,转眼吞噬了小猫。
“我是申明。”
“今夜,我让你到这里来,与申明没有关系。”
这是欧阳小枝独自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干净而简洁,
他们有好多天都没说话,即便在课堂上看到,也无法四目对视。清晨,她收到一条司望的短信:“小枝,我想见你,如果还有明天?”
恰逢周五,小枝拖到傍晚,天色已如午夜般漆黑,才把地址发给了他。今夜除了是世界末日,还是中国人的冬至日,亦是北半球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往年都是要去上坟祭奠亲人与祖先的。传说这是阴气最重的日子,入夜后常有鬼魂出没,每个人都要尽快回家。
司望接到短信就不回家了,半道出了地铁,关掉手机的电话功能,来到这间三十层楼顶上的公寓。
“上午,你的班主任张老师找我谈过话了,让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私下接触,哪怕在教师办公室也不行。”
“张鸣松?”司望用指尖在窗玻璃的白气上画出一条狗,“他凭什么?”
“下午,校长也找我谈过了,说的是相同的话,这是学校党委会讨论的决定。”
“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包括所有的老师与学生,很快你妈妈也会知道的。”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明天?”
她又俯身给窗户吹上一团白雾:“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那该多好啊--对不起,这不是一个高中教师该说的话。”
“小枝,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肯定有许多男人追过你吧?”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想说我一直没忘记申明老师?对他的死怀有内疚?你错了,对于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算是什么!”
“你说谎。”
欧阳小枝捏了捏他的鼻子,仿佛他还是个小学生:“等你长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
“别忘了我比你大七岁。”
“住嘴--”
还没说完,司望已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
短暂的
挣扎与反抗后,小枝渐渐柔软下来,他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警告过你--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她的嘴唇刚被司望咬破,正在淌着血,说出这句话真像女吸血鬼。
“能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小枝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比如我既是司望,又是申明。”
“我--原本是个弃婴,被人在苏州河边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我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更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就跟着一群流浪汉四处漂泊,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直到差不多十一岁,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那片棚户区。我帮着大家捡垃圾为生,活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世界里。我因为饥饿偷了块鸡腿,就被你的同学们关进魔女区,要不是被你救出来,恐怕就在地底成为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至今我仍记得你那时的脸。”
小枝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就像飘浮在空中:“那时我连名字都没有!虽然,被关在地下那几天里,我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当我回到流浪汉中间,继续每天要捡肮脏的垃圾,咽着又冷又硬的馒头,时不时还要挨打,我就怨恨你为什么要救了我?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下岂不更好?这样所有痛苦就一笔勾销了。”
“你想死--所以?”
“对不起!那场火灾是我造成的!是我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屋子里的一堆垃圾,我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烧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遭殃。我只有十一岁,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没想到火势蔓延,眨眼就不可收拾,把整片棚户区都点着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从两颊滑落,似乎又被烧得滚烫起来。
“那是1988年6月,晚上我们所有同学都出来了,消防车还没赶到,我听到烈焰中不断传来呼救声,便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其实,我不是来救你的,而只是想冲进去,装作要救人的样子,哪怕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你不怕被烧死吗?”
“我不怕!因为再过几周就要高考了,要知道那年头考大学有多难?何况我报考的是北大中文系,全国有几万个高才生在抢一个名额!面对大火的瞬间,我想若能见义勇为,哪怕只救出一个人,也许就能获得被保送的机会。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人!高三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幻想这场大火,或者突如其来一场洪水,让全校师生处于危险,这样我就能奋不顾身地去救人,得到全市表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是你救了我,而我纵火烧死了那么多人,包括将我带大的流浪汉们。我是杀人犯,至少也是个纵火犯。但我从没说出过这个秘密。”
他看着窗下世界末日的芸芸众生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当我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你身上有盒用了一半的火柴,我悄悄地把它藏进自己口袋。而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目光里泄露出的恐惧,都告诉了我这个真相。”
“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可不想看到你的人生被毁掉!还有一个自私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受害者,而是纵火犯的话,那么我救你就毫无意义了--谁会把见义勇为的荣誉,颁发给一个救了杀人犯的家伙呢?”
小枝同病相怜地摸着他的下巴:“申老师,我记得在十七年前,你在南明路上的荒野对我说过--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就像两颗流星,同时从遥远的外太空飞来,向着同一颗蓝色星球飞奔而来,却不约而同地撞上大气层,烧成灰烬与碎片。”
“申明,我还是得感谢你救了我。这件事引起了公众关注,有人报道火中救人的高中生,也有人关心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有个军官来把我领养去了,因为他妻子无法生育。我成为军人的女儿,至少衣食无忧,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每晚都能吃到白米饭,不再遇到嫌弃与讨厌的目光。就在我刚到新家的第二天,养父就被紧急召去越南战场,等到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烈士遗像了。”
“小枝,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从此以后,我的养母开始疏远我,觉得我这个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野孩子,给她的丈夫带来了死亡厄运。但她毕竟是军人的妻子,领到许多抚恤金,而我也成为烈士子女,能享受各种优待。我重新获得受教育机会,八一小学破格招收了我。而我读书非常用功刻苦,短短几年间连跳几级,很快跟上同龄人的学历,直到考进市区的重点学校。后来,因为有小混混盯上了我,没事跑到学校门口来骚扰,我被迫转学到南明高中。”
“然后,我们重逢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认出我来。”
“怎会忘得了?1988年,第一次在魔女区深夜的地底,第二次在南明路火焰中的小女孩。虽然,六年后你长成了漂亮的少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眼神。”他轻轻地摸着小枝的眼角,隐藏两道皱纹,“我知道你是纵火犯,曾经放火烧死过那么多人,虽然并不是故意的。”
“如果,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也许我会被关进监狱,至少不会是今天的命运。”
“柳曼知道了。”
欧阳小枝摇头叹息:“我早该猜到。”
“1995年6月5日,就在她被杀前的那晚,在自习教室单独叫住我,说她已发现我和你的秘密--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是个假象,其实她一直深深地嫉妒你,因为你的到来,她不再被大家瞩目,每个男生都悄悄地注意你,或许也包括她喜欢的人。”
“柳曼接近我的目的,装扮成我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想要发现我的秘密?”
“我想学校里关于你的那些谣言,恐怕都是她故意散播的吧。柳曼说就在几天前,她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在1988年领养来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场火灾唯一的幸存者,而将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人,就是我。”
“剩下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是,柳曼说出了她的推测--老师肯定喜欢小枝,我和你之间,作为班主任与学生,发生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我当然矢口否认!”
“事实上,我和你也从来没有过啊,我连你的寝室都没踏入过一步,申明老师。”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第二天清早,我发现柳曼死了,我--”
司望还要再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小枝的手封住:“什么都别说了。”
隔了许久,他才挣脱出来:“十三天后,我也死了。”
“1995年,于我是怎样的时光啊?申明老师死后,我考入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去西部贫困山区支教了,因为我跟那些孩子一样,都有过饥饿与失学的童年。”
“我不用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让我难以启齿,我害怕一旦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你就会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
欧阳小枝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1995年6月19日,我为什么要约你在晚上十点的魔女区见面?为什么你会被人杀死,而我却爽约没有出现?难道仅仅是大雷雨?在你死后,我为何没有告诉学校与警方?反而要向所有人撒谎?”
“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她不再回答司望的问题了,转头看着三十楼的窗外,这样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满天,不过是个销金窟罢了。
山寨手机依然响着“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如果没有明天……”
子夜,十二点。
当他从接连不断地杀人的梦中醒来,已是12月22日清晨。窗外的钢铁森林并未变化,只是漫天遍野地飘着雪花。
果然,还有明天。
欧阳小枝站在窗前,已经穿上棉布睡袍,头发散乱在脸上,看着雪中的城市发愣。
而他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身后,再也不敢抚摸她的双肩,只是埋头闻她发丝里的香味。
忽然,她回头看少年的眼睛,双唇相距咫尺,却摇摇头:“司望,请你走吧,你妈妈在等你回家。”
她在赶他走。
而他没再说出那句“我是申明”,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后抓着把手,最后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就像团朦胧的烟雾,随时会烟消云散。
要怎么说再见?
司望已走在冰冷的雪地上,迎面飞来纸片般的雪花,末日余生后的城市,第一次让人感到亲切,就连踏雪的脚步也轻盈起来。
来到苏州河边,还是在武宁路桥上,他扒着积满雪水的栏杆,看着桥下滔滔的生死河,无数雪花坠入,转眼融化……
太阳升起,他才回到贫民窟的家里,惊醒了坐在门口的妈妈--何清影一宿未眠,眼眶熬得通红,仿佛老了好几岁。
“你去哪里了?”
面对妈妈近乎凶狠的目光,司望脱去外套倒了杯水,打开冰箱拿了面包充饥。
“望儿,我等了你一夜,还不敢给你的班主任打电话,害怕让他知道你夜不归宿会处罚你。我上公安局找了叶萧警官,他也是全城到处找你,后半夜还去了南明中学。”
何清影疯狂地抓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扯碎这件亲手给儿子织的毛衣:“你要是不说,我就死给你看!”
“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终于,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坐下来继续啃面包。
妈妈目瞪口呆,战栗许久,打了个电话:“喂,是张老师吗?对不起,休息天一大早打扰您了。我是司望的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昨晚我儿子彻夜未归,他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电话那头传出张鸣松尖利的声音,何清影把听筒紧贴耳朵,几分钟后沉默着挂断电话,缓缓地走到儿子面前,打了他一记耳光。
第五部 未亡人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许那里的春夏
不会匆匆交替
--你不曾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窃窃低语
你悄悄地生病,静静地死去
宛如在睡梦中吟着小曲
你为今宵的悲哀
拨亮了灯芯
我为你献上几枝
欲谢的玫瑰
这就是我为你守夜
和那残月的月光一起
也许你的脑海里
没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这番悲戚
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
--立原道造《献给死去的美人》
第五部 未亡人 第一章
2013年的第一天。
叶萧独自坐在黄海警官家里,看着小房间里墙壁上,那幅用红色墨水画出的人物关系图。这套房子空关了两年多,至今没能卖出去,所有案件资料早被运走了,唯独墙上的涂鸦还完整保留着。
中间那个大大的“申明”,历经十八年的岁月,即便屋子主人早已死去,依旧鲜艳而不褪色,宛如一腔从墙缝里渗出的血。
申明遇害的这天晚上,除了被他杀死的教导主任严厉,还有几个相关的人在附近--
第一,目前最大的嫌疑人路中岳,他也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案发时是南明钢铁厂的工程师,当晚他正在厂里值夜班,有值班表为证。路中岳后来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成为谷长龙的女婿,但在2006年谷家破产案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却又竹篮打水一无所有。他的前岳父上门寻仇,结果反被他所杀。不久后遇害的谷秋莎,杀人凶手恐怕也是路中岳,动机则是谷秋莎对他实施了药物阉割,令他永久性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此人至今逍遥法外,黄海警官在追捕他的过程中不幸牺牲。
第二,也是墙上有名字的--欧阳小枝,案发时她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据说是柳曼最好的同学。是她第一个向学校报告,申明有可能在魔女区,从而使警方在三天后找到了申明的尸体。高考后她进入师范大学,十余年间销声匿迹,两年前回到南明高中,成为司望班级的语文老师。
第三,却是墙上没有名字的马力,从未进入过黄海的视线。叶萧排查过申明所带的高中生,发现这个人后来的履历中,居然还有尔雅教育集团,职务是总经理助理,时间从2005年8月到2006年1月,恰好是谷家破产前最关键的半年。马力此后去了美国创业,不久回国结婚生女,离婚后回到本市定居。
还有谁?
申援朝喋喋不休的张鸣松吗?如今司望的班主任,也是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事实上警方已经证实,此人有充分的不在现场证明。
叶萧在笔记本上添加了一个名字--司明远。
他是司望的爸爸,2002年神秘失踪,音信全部,被注销了户口。但他在下岗前是南明钢铁厂的工人,案发当晚是否回到工厂?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叶萧觉得没必要为此而去询问何清影--毕竟她是司望的妈妈。
司望。
无论如何,这个人肯定不是杀死申明的凶手,因为他在申明死后整整六个月才出生。
他正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居然成了叶萧警官的朋友。他说自己就是申明,拥有死者全部记忆、性格与情感,甚至笔迹都完全相同--大概是吐出了那口孟婆汤的缘故。
他发誓,要为前世的自己
复仇,亲手抓住杀害申明的凶手。
然后,杀了他。
但叶萧从不相信司望就是申明--司望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但绝对没有转世投胎这种事。
司望的背后一定有更为可怕的秘密。
忽然,叶萧的手机打破了空屋子的寂静,局里的同事打来的,告诉他在司望家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
迅速赶到现场。
拆迁队在铲除钉子户们的房子,四周尽是轰鸣的推土机与砸墙声。许多人扑到拆迁队面前阻拦,结果被十几条大汉拖走,响着呼天喊地的哭声。而在其中一片废墟前,已站满了围观的居民。
这栋房子刚被拆除,大约是墙边天井的地下,挖掘出一具几乎破碎的骷髅--完整的头骨,到处散落的肋骨与大腿骨,都说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死人。
叶萧爬过废墟,走到它身边蹲下来,几乎伸手就能触摸。两个幽深的黑洞看着他,似乎有无尽的话语要倾诉。
你是谁?
突然,感到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叶萧猛然回头,人群中有张少年的脸。
十八岁的司望。
第二天,关于这具尸体有了更多的消息--目前尚无法确认其真实身份,法医检验报告显示,这是个身高一米七六左右的男人,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间,死亡时间大约在十年前。在死者的脖颈脊椎骨处,发现一处致命伤口,是被某种尖利的锥子刺入,可断定为一起谋杀案。而该栋被拆掉的房子,早已几易其主,警方正在寻找十年前居住于此的嫌疑人。
这天深夜,叶萧来到司望家的楼下,四周差不多被拆光了,只剩下一棵大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
有个黑影蹿到一片废墟前,叶萧警惕地弯腰观察,这里平常就有许多流氓出没,何况是拆迁的危险时期。
寒冷的月光下,依稀照出司望的脸,跪倒在瓦砾堆间痛哭流涕。
“你在为谁哭?”
叶萧冷冷地站在他身后,少年一个激灵跳起来,向他飞出一脚泰拳的扫踢。
警官灵巧地避闪,一手抓住他的喉咙:“是我!”
他慌张地挣脱了叶萧的手:“对不起,我以为是该死的拆迁队。”
“你最近怎么样?”
“糟透了!”
第一次看到司望如此沮丧的样子,蹲坐在残破的砖墙上。
“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是不是?”
“叶萧,我会慢慢都告诉你的,但请你先帮我调查一个人好吗?”没等对方点头,司望自顾自地说下去,“1983年,安息路命案的幸存者,也就是那个报案的女孩,死者唯一的女儿。”
“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求你了。”
看着少年哀求的眼神,叶萧苦笑着答应了下来。
一周之后,调查结果令人意外,这个女孩的档案消失了。叶萧走访了受害者的亲戚,这才打听到:当年幸存下来的女孩,原本是死者的养女,没人愿意接收她,结果被一对陌生的夫妇领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至于女孩的照片,总共只留下来一张,十三岁那年学校拍的黑白照。
他把这张照片交给了司望。
第五部 未亡人 第二章
2013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
路继宗十八岁了,两年前初中毕业,考上一所民办职校,本来说好了就业方向,要去广东的日资汽车厂做装配工,至少三千元的工资,却在寒假时接到通知,因为校长携款潜逃,学校关门大吉。
每逢冬天,这座山水环绕的南方小城,就阴冷得让人从骨头里颤抖。狭窄的街头充满垃圾,雨天溅满泥土,满大街都是《爱情买卖》或《最炫民族风》。家门口是钟点房小旅馆、网吧以及麻辣烫,他能叫出每个店主的名字与外号。他没怎么去过外地,哪怕连出省旅游的机会都不曾有过--除了十一岁那年,跟着妈妈去了趟大城市。
那次经历毕生难忘,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摩天巨楼、车水马龙的高架立交桥,还有进出着奔驰与宝马的别墅,妈妈在他的耳边说:“继宗,你爸爸就住在这里,他会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的。”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
打从生下来的那天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与外公外婆,看见别的小孩都有爸爸,他才产生这个疑问,答案却是--你的爸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抛弃了你和你的妈妈,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见到他了。
七年前,路继宗才知道父亲的名字,那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地址就在眼前,这栋有钱人的大房子,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个年轻女子留在门口。
她是爸爸的表妹,有张漂亮却冷艳的脸。原来爸爸已经失踪了,这栋房子也换了主人,没人能帮到他们,尽管她也给了妈妈几千块钱。
妈妈失望地带着他回了老家。
多年以来,她在街头摆大排档维持生计,竟把儿子养到了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眉骨上方的前额,有块浅浅的青色胎记。
网吧对面的桂林米粉店里,有双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
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普通的发型,脸庞也很难让人记忆深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根胡须,很容易就在人群中被淹没,唯独额头有块淡淡的青色印记。
他刚吃完辛辣的牛腩粉,点起根烟看着马路对过,网吧的玻璃门后边,瘦高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鼠标已紧紧握了两个钟头。
两天前,他坐着长途汽车,混在春运回家的人群里,第一次来到这座肮脏的小城。七年来,他没坐过一次飞机,自从火车票实名制后,他也没再上过铁路了。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花钱买别人遗失的身份证,年龄与相貌都与自己相仿,至少能住在小旅馆或出租屋里。他在许多地方看到过自己的通缉令,每次有警察走过身边,一开始惶恐不安,后来也就镇定自若了,顶多把额头胎记藏起来,反正颜色很淡不容易被察觉。
他在许多地方漂泊流浪,原
来身上还有笔现金,耗尽后只能打工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曾几度冒险回到那座大城市,甚至开了家小小的音像店,不过是以此为障眼法,做些违法的生意。三年前的深秋,有个男人突然闯入--他认出了这个叫黄海的警官,立即疯狂地往后逃去,当他冲到一栋还未完工的楼房,感觉后面的警察已掏出手枪,便不顾一切地飞了出去,哪怕当场摔死也比被逮住强。他居然跳到对面那栋楼里,黄海却坠落到了楼下。
从此,他又背上了一条人命。
他的名字重新出现在通缉令上,许多车站与银行门口又有了他的照片,数年来的逃亡生涯,已让他变成了狡猾的兔子,很难再让他犯下上一次的错误。
唯独有一次,他难得地坐了回公交车,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似乎认得自己,随后他也认出了少年。
那次真的好险,要不是公交车正好到站,再加上车里实在拥挤,就要被那个叫司望的小子抓住了。
而他沦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不就是拜这位男孩所赐吗?
八年前,第一眼见到司望,他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后来,他又见到了这个孩子的妈妈,更是每夜都被噩梦惊醒。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来到他家,竟成了自己的养子。
难道就因为他和妻子没有过孩子?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可他在三十岁前却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也曾经让别的女人有过身孕,怎会那么快就成了个废物?他一直在寻找原因--直到有人把含有LHRH的药瓶,也就是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放到他面前。
他才明白这些年来始终都被妻子进行着药物阉割。
刹那间,他就想杀了她。
哪怕他从未相信过那个孩子,同时认定叫马力的家伙,其实是个卑鄙的野心家,但为了向妻子复仇,他必须按照马力的计划行事。
于是,他让妻子的家族企业破产,顺便转移了几千万的资产。
就在他庆幸自己成为千万富翁,准备拿这笔钱大展宏图,甚至预约去日本做手术重振雄风,却已坠入了致命的陷阱。
2006年初春,短短几周之内,他也宣告破产了。
祸不单行,前岳父带刀找上门来,他在搏斗中死里逃生,却让对方躺倒在血泊之中。
亡命天涯的通缉犯之路……
多年以后,他不断回想人生,回想十几岁时那个女孩,还有高中时代同寝室的兄弟们,以及1995年的屈辱、嫉妒与仇恨。
他不是没想过自杀,无数次站在楼顶或河边,想纵身一跃就此了结,大不了化作一摊肉泥,被当作流浪汉扔进火化炉,或被警方确认真实身份,上报为通缉犯畏罪自杀案件告破。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每到此刻,他就想起那个男孩,原本叫司望,后来改名谷望,现在大概还是叫司望,已经十八岁的孩子。
因此,他决定自己不能死,他不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事情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必须要从司望的身上找到真相,这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第一个原因。
还有第二个原因。
寄人篱下、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被警察抓住枪毙,或许都不再算是什么了,而他心底最最遗憾的是--这辈子就注定孤苦伶仃,不会再有一个孩子来延续我的基因了吗?
想起十八年前分手的女友,她可是大着肚子被自己打发走的,也是他强烈要求女人把孩子打掉,还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分手费。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得了。
2013年的冬天,空气几乎都要冻成冰了。
若不是在他的通信录里,还留着她的一个地址,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座小城。来到那栋破烂的居民楼前,见到曾经卿卿我我的她,早已从十多年前的窈窕女子,变作臃肿的中年妇女。他几乎要忘了她的名字,却如此清晰地涌上来--陈香甜,包括十九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
昨天,四十岁的她带着个瘦长少年出门,看起来已有十七八岁,脸形与五官都有几分熟悉,只是眼神忧郁而死气沉沉。
少年的额头也有块青色胎记。
男人的心头猛然颤动,偷偷地打开这家的信箱,发现了孩子的名字--路继宗。
第五部 未亡人 第三章
2013年,除夕。
没有空调与暖气的家里就像冰窟,幸好桌上有电磁炉的自制火锅,水蒸气让狭窄的房间有了温度。路继宗与妈妈坐在一起,吃着这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同时观看无聊的春晚直播。前几天开信箱时,发现被人翻动过,有封学校的通知被人私拆了,不知哪个王八蛋干的?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会在大年三十来访?妈妈的面色一变,喃喃自语:“难道--是他?”
她慌张地站起来,摸了摸儿子的脸,又赶紧照了照镜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刺耳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路继宗已打开房门,黑暗的楼道外边,站着个穿大衣的女人。
灯光照到对方脸上,三十岁左右,仍是迷人的脸庞,长发披散在肩,浑身散发着寒气。
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后退几步:“我认得你。”
“是啊,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继宗!”身后响起妈妈忐忑不安的声音,“是谁啊?”
随后,陈香甜也看清了她的脸,立即从兴奋期待变成疑惑失望。
“请问你是?”
“我的表侄子还记得我呢。”
她走进正在吃火锅年夜饭的家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处摆设,破烂的二手家具与电器显示,这是个朝不保夕的穷人家。
“你是--路中岳的表妹?”
女子露出温暖的笑容:“你好,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吧。”
“大年三十的,你怎么来了?路中岳呢?他在哪里?”
陈香甜说了一长串问题,却得到最简单的回答:“表哥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而我最近来这里工作了,顺便来看望一下继宗。元旦那天,我给你发过短信,是你告诉我这个地址的。”
“哦,快请坐!就当自己家里,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年夜饭吧,你管我叫嫂子好了。”
“好啊,我叫小枝。”她也大方地坐下了,手里还拎着各种礼物,包括给路继宗的压岁钱,“这些年来,继宗过得怎么样了?”
“哎!这小子不成气候,读了个职校又关门了,现在家里闲着,天天上网吧打游戏。”
路继宗始终一声不吭,低头捞着火锅里的燕饺,这才看着表姑的眼睛说:“我想要出去打工赚钱。”
“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姑姑会帮助你的。”
“真的吗?”
路继宗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一小时后,小枝留下新手机号就告辞了。陈香甜与儿子送到楼下,她说还会时不时来看他们的。
周围响彻天空的爆竹声中,她是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守岁的。
一个月前,南明高中宣布一项内部决定:欧阳小枝自动离职,根据其本人意愿,转去南方贫困山区支教。
她走的那天极其匆忙,司望还没追到学校门口,她已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灰暗阴冷的天空下,南明路
上呼啸着刺骨的寒风,少年跪倒在泥泞的地上,她却不敢再回头看了。
第二天,她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今年春节又要在外面度过了。
她发出了一条短信--
“申明?如果你真的是申明,你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请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忘了我吧,永远不要再见!最后,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欧阳小枝,发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随后,这个号码就停机了。
因为元旦那天得到的地址,欧阳小枝特意选定这座小城,一山之隔就是贫困的苗族山寨,她找到其中一个寨子的中学支教,并要在此度过整个寒假。
当年,她之所以留下这对母子的联系方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路中岳。
漫长的七年过去,恶鬼始终隐藏在人海中。从各方面的情况判断,路中岳出于嫉妒心陷害了最好的朋友,又夺去了申明原来拥有的一切,1995年6月19日,他在魔女区的地底杀害了申明。
只有一个人能诱使他浮出水面,就是这个额头上有着青色胎记的孩子--他叫路继宗,是路中岳唯一的亲生儿子,他与司望一样都是十八岁,仿佛性格里也有某种共同点。
初春时节,她在苗寨里上课,在一大堆穷孩子的围绕下,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过去。
可是,每每夜深人静,大山中的月光如此清澈,透过纱帐照到眼中,就会想起1995年的春天。
十八年前,申明老师在南明中学的操场上,看着翠绿抽芽的夹竹桃念道:“艾略特在《荒原》里说:四月,是残忍的。”
小枝隐藏在篱笆花墙后说:“老师,你说活着是残忍的,还是死了是残忍的?”
他被吓了一跳,摇摇头说:“当然是死。”
“是啊,活着多好啊!多好啊……”
而她这才发现,申明的耳朵里插着耳机,那时流行的随身听“Walkman”。
“你在听什么?”
老师把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中,随即听到清亮的粤语歌声--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原来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她追看过一部TVB剧《义不容情》,就是这个主题曲。
“老师,从前我送给你的礼物,还在吗?”
“在。”
他只说了一个字,而且语气尴尬虚弱。
“你要好好留着哦。”
“对不起,小枝,我们不该这样说话……我是你的班主任,你是我的女学生,私底下还是尽量少见面吧!以免其他同学误会。”申明退后两步,故意保持距离,似乎为了避免闻到她头发里的香气,“为了考上你的师范大学,你必须全力以赴地准备高考。”
“因为你快要结婚了是吗?”
“这是两回事。”
“老师的未婚妻,肯定很漂亮吧?对啊,许多同学都见过她的照片了。”
“你想说什么?”
“祝你幸福啊!等到你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和同学们肯定会来参加的,到时候会送给新娘一串真正的水晶珠链。”
虽然,小枝露出灿烂的笑容,心里却是相反的滋味,才明白书上说的“强颜欢笑”。
“是啊,秋莎是个好女人。”申明的目光有些怪异,盯着她的眼睛,“至于小枝嘛,你也会有结婚的那么一天。”
“不,我永远都不想结婚。”
老师却已转身离开操场,小枝又在背后喊了一句:“早生贵子!”
“等到我死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记得我?”
走进教学楼前,申明自言自语了一声。
两个多月后,他被杀了。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四章
大年三十。
窗外隆隆的爆炸声中,何清影翻来覆去无法睡着,又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就像从地底传来的颤音。她起床披上衣服,走到儿子的木板床前,发现他正蒙着被子在哭。
她掀起司望的被子,身体还像条水蛇似的苗条,滑溜溜钻进被窝,温暖得像个热水袋,抱着他冰凉的后背说:“望儿,现在谁也找不到欧阳老师了,你要怪就怪妈妈好了。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半夜在被窝里流过眼泪,哭得比你现在还要伤心。”
十八岁的儿子转过来,整个枕头都湿了:“妈妈,你还想着爸爸吗?”
“偶尔。”
司望没继续问下去,十一年前,大概也是此时,司明远从这个家里蒸发了。
这些年来,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也不乏有房有车、品貌端正、 离异或丧偶的,但她一律拒之门外,包括黄海警官。
自从黄海殉职,荒村书店的经营越发困难,现在的孩子都不爱看书了,要不是淘宝店能卖些教辅教材,勉强维持都堪忧。司望不忍看妈妈辛苦,抽空就帮她看店,还提出要去外面打工,帮家里分担经济压力。但妈妈坚决反对,说还有些存款,足够他读到高三毕业。
几乎每个周末,清晨或子夜,家里都会响起神秘来电。何清影抢在儿子之前接起来,那边声音却中断了。司望请叶萧警官查过电话来源,是个未登记实名的手机号码,归属地在外省。他说不要太担心,只是普通的骚扰电话,也是拆迁队常用的手段,催促尽快签订拆迁补偿协议而已。
将近一年,周围许多房子已被拆了,每天回家仿佛经过轰炸过的废墟。有的住户是被赶走的,有的干脆就是强拆,不知闹过多少次。也有邻居找到她,希望一同为维护权利而抗争到底。何清影却放弃了抵抗,只与开发商谈判两次,就同意了拆迁补偿方案--区区几十万,就此葬送了老宅。
“妈妈,你怎么就答应那帮畜生了呢?”
司望有多么想念黄海警官,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哪能让拆迁队找上门来?
“望儿,别人家是人多势众,而我们孤儿寡母的,可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孤儿寡母?”他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爸爸真的死了吗?”
家里也找不到爸爸的照片了,记忆中的司明远越发模糊不清。
“对不起。”她摸着儿子的脸颊,四十多岁的美妇人,鱼尾纹已布满眼角,“你可不知道,他们会用多么可怕的手段!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怕什么?”司望后退几步,打了两个直拳与勾拳,再来一脚泰拳的蹬踢,“要是那些王八蛋再敢上门来,我就踢断他们的狗腿!”
“住嘴!”妈妈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感到儿子的肌肉紧绷,“望儿,你
不要再练了!我可不想你变成打架斗殴的小流氓,那不是你走的路,妈妈只要你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比所有孩子都更成熟,怎么不懂妈妈的心呢?我也早就受够这套老屋了--冬天漏风,夏天热得要命,空调没开多久就会跳闸,你也从不带同学来家里玩。打你生下来的那天起,妈妈没让你有过好日子,都没带你去外地旅游过。”
还是去年暑期,南明高中组织师生海岛旅游,她硬是挤出一千钱块,作为儿子自费的部分,也为了让他多跟同学来往,不要天天打拳变得性格怪僻。
“没关系,我早去过许多地方了!”
“是妈妈对不起你!而以我现在的收入,是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我会在小书店附近租套公寓,让你住在漂亮干净舒舒服服的家里,这也是妈妈很多年的心愿。而那笔拆迁补偿款,是将来供你读大学的费用。”
代价则是余生必将在辗转流离的房客生涯中度过。
司望低下头来,静静地依着妈妈,听着她血管里的声音。开春不久,何清影拿到了拆迁补偿款。这栋房子就要拆掉了,变成跟周围同样的废墟,两年后将成为一个高档楼盘。司望舍不得老宅,还有他在墙上画的樱木花道,窗台上刻的古典诗词,窗外那棵大槐树会不会被砍了?在这个狭窄的屋子里,有着他七岁前记忆中的爸爸。
搬家那天,东西并不多,许多垃圾早被何清影扔了--其中有不少丈夫的遗物。司望帮着搬运工一起抬家具,壮劳力似的忙前忙后,邻居们都说他越来越像当年的司明远。
晚上,何清影母子终于住进了新家,在荒村书店附近租下的二居室公寓,装修与家具都很齐全,卫生间与厨房也都不错,那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家。司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卧室,妈妈给他买了张新的单人床。
几天后,何清影走进儿子的房间,替他收拾换季的衣服,司望突然掀开被子说:“妈妈,我为你梳头吧?”
“晚上梳什么头啊?”
“让我为你梳嘛,我还从没给女孩子梳过头。”
晕,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何清影欣然坐在镜子前,司望裸着上身爬起来,拿起一把牛角梳。他笨手笨脚地才几下,她就疼得直叫起来,又回头摸了儿子的胸口说:“望儿,你不冷吗?”
“不冷啊。”
想必是他平时打拳习惯赤膊,何况这些天也已转暖。
“妈妈是不是老了?”
“没有啊,你还年轻着呢,头发也像年轻女孩又密又黑,让我给你梳两根小辫子吧。”
“那对你难度太高了,让我想想看啊……我有三十年没梳过小辫子了。”
“十三岁吗?”
“哦……”
何清影欲言又止,却摇摇头沉默了下去,对她来说那一年是个禁区。
“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起你的过去?”
“别梳了,妈妈要回去睡觉了。”
但她刚要站起来,就被司望一把按了下去,继续为她梳长发,俯身到她耳边:“不敢说吗?”
“望儿,你不是知道的吗?你的外公外婆,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邮政局工作,这就是我的过去。”
“再往前呢?你读的哪所中学?小时候住在哪里?有过什么有趣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当年的朋友?”
“搬家的那天,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对不起。”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啊?”
虽然,何清影的嘴上不紧不慢,心脏却快要跳出胸口了。
儿子从床底下掏出本相册,套在一个防尘的密实袋里。相册的红封面发着霉烂味,翻开第一页是张已近褪色的彩色照片,有个少女穿着连衣裙,站在邮政学校的牌子前。
何清影当然认得--这是十七或十八岁的自己。
尽管衣服与发型那么土,但依旧看得出是绝世美人,纤瘦的胳膊压着裙摆,以免被风吹起。她的双眼忧伤地望向远方,不知焦点在何处?真像当年的山口百惠。
后面几页大多是家庭照,从房屋格局与窗外景象,可以判断就是刚搬走的老宅。常有一对中年男女与她合影,自然是司望的外公外婆,却与何清影长得不太像。不过,她的照片并不多,总共不到二十张,并未发现亲戚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同学之类的合影。更没有司明远的照片,应是结婚前的相册。
司望又从床下翻出个铁皮饼干盒,何清影禁不住颤了一下:“这个也被你发现了?”
“全拜这次搬家所赐!”
眼前这铁皮饼干盒的四面,同样也是《红楼梦》彩色工笔画,却是林黛玉、贾元春、史湘云、秦可卿,又是“金陵十二钗”。
司望用力掰开盒盖,涌出一股陈腐味道,倒出来的却是一盘磁带。
邓丽君的《水上人》,A面与B面各有六首歌--
01. 水上人02. 情人一笑03. 如果能许一个愿04. 难忘的眼睛
05. 枫叶飘飘06. 恰似你的温柔07. 不管你是谁08. 只要你心里有我
09. 有个女孩等着你10. 妈妈的歌11. 脸儿微笑花儿香12. 女人的勇气
二十年前的老卡带,何清影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在她的少女时代,每天偷偷在录音机里听的。
“望儿,这都是我要扔掉的垃圾,怎么又被你捡回来了?”
“我还看到了你十三岁的照片,叶萧警官帮我找到的,虽然他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何清影的面色一变:“十三岁的照片?在哪里?”
“南湖中学,初一(2)班,在南湖路与安息路的路口。”
“你搞错了吧?”
“路明月--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她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僵硬地摇头:“你太会胡思乱想了。”
“别骗自己!”儿子手中的牛角梳继续为妈妈梳理发丝,“你知道我已发现你的秘密了。我还查到了出生年月,你和路明月都出生在同一天,而你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开始,在此之前就全部失踪了--这是我自己从档案馆里查出来的。”
“住嘴!”
“同样巧合的是,路明月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就中断了,因为那年她家发生了一桩惨案,她的爸爸在家里被人杀害,而她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第一个报案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清影迅速挣脱儿子,就要向门外走去,“快点睡吧,晚安。”
她的胳膊却被司望牢牢抓住,就像逮捕一名犯人:“妈妈,你几乎从不跟娘家人来往。我今天找到了表舅的电话号码,冒充警察给他打了个电话,而他告诉我--你并不是外公外婆亲生的。”
“望儿,你听我说……”
“路明月!”儿子高声喊出这个名字,“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一茎白发,从牛角梳齿间滑落,她却再也没有挣扎的意思了。
“不,路明月,是我的曾用名--而我出生时的名字,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因为,你也不是路竟南亲生的,不是吗?”
司望第一次说出了1983年安息路命案死者的名字。
“望儿,你一定要把妈妈逼死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