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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末代爱情

苏童(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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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的关系
  W的耳朵也许一年四季都是脏肮不堪的。他是我们区著名的耳膜炎患者。每年冬天他戴上一个黄色的耳朵套子,骑着车从什么地方来,敲我家的门。这些夜晚很冷。我姐姐总是系着花围裙从厨房里冲出去给他开门。她开了门后把双手交替在花围裙上擦拭,等W说完话再给他重新开门让他滚蛋。他捂着他的耳朵套子,站着,喘着气说话,远离我坐的白木椅子。我能看见W进门挟来的一股冬夜的淡蓝色寒流。我姐姐藏身在里面显得瘦弱无力,信佛一根迎风摇摆的柳枝。如果我还坐在白木椅子上,W说话声像蚊子叫一样轻。如果我走到厨房侧耳细听,听见W总是对我姐姐说老鼠怎么样袜子怎么样那家伙怎么样怎么样了。
  "他有病吗?"我一向厌恶戴耳朵套子的W。"不。他就是耳朵有毛病。""他耳朵有毛病不去五官科治跑我家干什么?""他跟我在伍家畈一起呆过。他帮我逮过八只老鼠。"我发现我姐姐的眼睛在W离去之后就扑朔迷离了。她把她男人和婴儿搁在一边,独自躲在厨房间里,一声不吭地扮演怀旧的女妖。"那家伙那家伙到底指谁?"我擂着厨房门。"不能告诉你。"她说,"怎么能告诉你呢?"那家伙是谁?两年前我就想写一篇关于屋顶和人的小说。起因是我在图书馆的地板上偶然看到一张掉落的书中插页。插页是一幅石版画。画上覆盖了一片草苫屋顶,屋顶下迷迷朦朦地闪烁着人影,有几个人?一眼看不清。当我的手指抚摸那张无名石版画时,感觉到茅草屋顶在簌簌颤动。聚集在屋顶下的到底有几个人呢?如果那是一家,那么一家到底应该有多少人呢?这片屋顶下暂时先有三个人:W、傻子和老农。W听见整个伍家畈在夜风中抖动屋顶的茅草,沙沙沙沙响得他耳朵里长出泪珠子来。那时候W就有神神叨叨的毛病。他说这种夜晚这种地方人已经不会哭,但他的耳朵老是受不了伍家畈的夜风夜雨,很不要脸地流泪。老农说:"你那双破耳朵是挖耳屎挖烂的,当我不知道?"W继续说:"一碰到大风天降温耳朵就烂得更厉害。流泪。流得不要脸。明天我要再出工就是灰孙子。谁出工谁就是灰孙子。"
  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结冰的水在夜晚会泛出淡淡的蓝色。这事他们从前在城里一直没发现。伍家畈的所有茅草屋顶都冻得够呛。W看见一条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W说:
  "我想要一副耳朵套,最好是丝棉的。破棉絮的只要布结实也行。"这时候老鼠又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奔出来,聚集在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泡下面。老农扔在那儿的饭团突然喷发出香味,老鼠们围着饭团很忙碌很活灵。屋顶下三个人从床铺上同时坐起来观望。这就是伍家畈夜晚的老鼠运动。他们每回都仔细地观望。傻子说,"他们都饿慌了吧,怎么没打架?"老农说,"怎么没打架,他们在运饭团,运回窝里就要打,我听得见声音。"老农每天省下一块饭团喂老鼠。W很可惜。他记得就是这一夜老农在墙上写下一排草书,是用红墨水写的,每个字看上去都是遍体鳞伤的痛苦样。
  老农的瘦马脸也淌下那些字的血印,就像胭脂令人厌恶。W转过身看窗外。他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一条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那家伙回来了,嘻嘻。"W说。
  "明天我要出工我就是灰孙子。"W又说。他听见门外踏冰的脚步越来越近,跳起来关了灯。
  那条人影一旦走进茅屋,屋顶下面的人数就是四个了。那家伙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显得多么悲伤。他闯进门来挟进伍家畈冬夜透心彻骨的寒气。杉木板哐哐猛晃。W挂在门后的棉大衣扑在地上,棉大衣口袋里的两颗钢珠突破而出,乱滚一气,惊起老鼠树叶般的脚步声。
  "快把门关上,你不怕冷我怕冷。"W把头缩进被窝深处说。进来的人影找不着灯,迷乱地摸黑徜徉。W似乎看见他捏造的情书躲在那家伙汗湿的手中扮鬼脸。他也在被窝里做了个鬼脸。他想至少要过几天假情书才会败露,收拾那家伙其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只苦了八妞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八妞儿才十七岁,她还不知道约会是怎么回事呢。W曾经被八妞儿叫去逮他们屋里的老鼠。八妞儿的屋子也像八妞儿一样杂乱无章,疯疯颠颠。他就喜欢墙上贴的一张杨柳青年画。有个金娃娃骑在一条红鲤鱼上欢欢喜喜大闹冬天。"儿子、女儿。"W看着金娃娃咧开嘴笑。八妞儿说,"你又叨咕什么呢,傻子。"W问八妞儿,"你墙上这娃真好,是男娃还是女娃?"八妞儿开始说是男娃,又改口说是女娃。后来性急地乱摇辫子,红了脸。W就安慰她,管他是男是女呢,看着暖和就行了。八妞儿的茅草屋顶下只有两个人,他和她。W觉得他的耳朵不像平日那样疼。他开始施展多日来苦练出来的捕鼠术。他把一碗剩饭浇了香油放在屋角,碗上拴了一根粗麻线紧拽手中,等待八妞儿的老鼠闻香而动。"我们屋的老鼠咋这么多呢?"
  "多吗?肯定全是些男老鼠。"
  反正八妞儿经常听不懂男人的话。W笑着就真看见一只魁梧而英俊的老鼠跳上饭碗。他匀起手指把线一拽,碗如山峰压住了老鼠。那也许真是一只男鼠,鼠脚被压后还探在碗外强劲地挣扎。八妞儿欢叫一声上去观赏那只鼠脚,嘴里含糊地惊叹着什么。W问八妞儿,这捕鼠办法好玩吗?她没听见。她搓着手紧张地眨巴眼睛,突然高喊一声:"拿火柴!烧老鼠!"W对着满脸绯红的八妞儿愣了会,"烧……吗?"他掏出火柴盒交给八妞儿,然后睁圆眼睛注视她烧老鼠脚的动作。火苗子从鼠脚上喧腾而起时,W的耳朵一阵烧灼的疼痛,他护着破烂不堪的耳朵说:"八妞儿别烧了,你给我织副耳朵套好吗?""你看鼠脚一烧怎么发黄了?"八妞儿说。"我给你毛线织,我还有二两丝棉。"W说。"天呐,老鼠爆炸啦。"八妞儿说着拍手蹦起来。W听见那只合扣的白瓷碗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呼啸声。他从来没听到过鼠叫声如此奇怪如此凄惨。那只孤独的鼠脚已经烧焦,它在八妞儿的胯下拼命踢蹬,仍然是有力度的。W在一股熏臭味中长叹一声,"八妞儿,我他妈的白给你逮老鼠了。"他把手里的麻线拴在八妞儿的床架上后,昏沉沉转了圈跑出门去。在八妞儿的屋檐下,W趴在窗棂朝里张望:八妞儿如痴如醉烧那只鼠脚,她的红脸膛还是挺可爱的。但W的呼吸道几乎被一股浓烈的腥臭灌满了,恶心难忍。他只得逃离八妞儿的屋檐下。外面风很大,耳膜炎患者W的耳朵让风一吹,痛苦得直想掉泪。这屋顶下原先是四人一家。初到伍家畈时大家都这么说。傻子还想做个光荣匾挂在门楣上。可后来发现那家伙买了烟藏在牛棚的草料堆里,夜里独自对牛抽烟。他有一本绝妙的好书锁在箱子里,每隔几天就取出来,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研究。就这样直到他睡着,那只手电筒总是忘了关,射出一道黄澄澄的光,照亮另外三个人。在另外三个人辗转反侧之夜,能听见那家伙在梦中鬼喊鬼叫:
  八妞儿八妞儿八妞儿啊
  "他当真了。"另外三个人说。
  而八妞儿却蒙在鼓里。她跑来把鼻子压在窗玻璃上扫视四个人的屋子,鬼鬼祟祟地问:
  "那家伙怎么,那家伙……"
  其他三个人望着窗外心怀叵测。
  "你们屋老鼠多吗?""多,老鼠每天在打洞。"W朝泥地上猛一跺,他的脚就隐进去了,"老鼠打地道战。"
  W从八妞儿的脸上掂量出她的手工编织本领。八妞儿确实不会织耳朵套子。他原谅了她也宣告这个冬天他的耳朵将要完蛋了。那家伙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脸色渐渐阴暗下来。他双手插腰,喉结在宽大的颚下跳动,敲出第一声愤怒的钟:"把东西交出来!""你丢了什么东西,那本黄书?"
  "别他妈乱打岔。把袜子交出来。"
  "我们三个人,你让谁把袜子交出来?"
  "让你们三个人!""三个人。袜子。哈哈哈。"W第一个笑出声来,我知道丢袜子是借口,那家伙总归要爆发。一笑耳朵又疼,赶紧捂住。W朝另外两个人扮鬼脸,他发现傻子突然不笑了,傻子原先高高翘起的脚往床底下缩了缩,解放鞋鞋口上耷落着肥大的白球袜。其他三个人都看见了那种袜子,那家伙扑上去一把揪住了傻子的脚。"不是你的。"傻子梗着脖子喊,"这双是我昨天上集买的,新的。""鬼话。你一贯偷偷摸摸的不偷难受!"
  "×!"傻子的脚被擒住后红头紫脸,他侧过身去抓搭在箱子上的棉大衣。W看出来傻子想掏大衣口袋里的钢玩意干仗,他护住了自己的口袋,搡走傻子:
  "愿干仗掏拳头,掏我的东西干什么?"
  这时W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老农。老农的眼睛兴奋得鲜红,欣赏他们三个人。一只黑鼠奔驰过他的枕头,老农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走,我们出去打。"偷袜子的喊。
  "出去打,地方大。"丢袜子的说。
  剩下的两个人望着两条背影怒气冲冲卷出屋子,谁也不说话。他们屏息谛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是夜风一个劲地狂吼着,几乎淹没了那种奇怪的人声,唯有茅草屋顶簌簌颤动。"外面多冷,天又黑,傻子眼睛不好,准吃亏。"老农先说话。"傻子傻子,怎么不偷那本书,倒偷一双臭袜子?"W的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鬼知道。傻子喜欢他的白球袜吧。"
  七八分钟过后两个打架者归来,昏暗的灯光照耀着两张年轻的疲倦的脸。都挂了彩。那家伙纤薄的嘴唇还在流血,红得使人心碎。傻子的伤在前额上,大概是被十片指甲同时抓出来的,形状像一片沼泽地。他们先后坐到自己床位上,一声不吭,傻子说那句话的时候W正在手里拼命转钢球,他突然听见傻子在哽咽,哽咽声越来越响,傻子跳起来眼泪汪汪对他们三个人吼:"都滚出去,让我一个人一间屋住一宿啊!"他们三个人没有理睬。但屋顶被傻子骂得浑身一颤。他们听见整个伍家畈在夜风中抖动屋顶的茅草,沙沙沙沙响得他们耳朵里长出泪珠子来,透过窗玻璃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结满了冰。伍家畈欲雪未雪的日子总是拖得很漫长。那些日子里老农得了严重的皮肤病,浑身奇痒不止。W抓起老农的手臂看见无数斑驳的鼠印,逶迤起伏。他说,"都是老鼠夜里爬的。"W想起老农夜里睡觉总是把手臂伸出被子,呼唤他心爱的老鼠。W对老农说,"你这皮肤病好不了,你知道吗?"老农说,"我知道。抓痒挺舒服,总比得耳膜炎好。"
  下头一场雪的那天黄昏,老农对着墙继续搔痒,他创作了一支奇怪的歌谣陆陆续续唱出来。W听呆了。
  老鼠老鼠没心没肺爱你老鼠为何咬我痒就痒吧痒了就抓不疼不痒活着白搭
  W看见老农的手臂被抓出无数道血痕后他终于卷起袖子去抓墙上的一杆旧式气枪。他看见窗外的雪积厚了。雪一下老农又将去枣树林子打猎。W跟着他出门,站在屋前无意中看见积雪上面黑黑的长出四种脚印。四个人在下雪天都出门了。四种脚印各有大小,时断时续,而且它们方向不明。如果这时回头望那片屋顶,屋顶上积了薄雪,屋顶下面是空无一人。W站在门外看着老农咯吱咯吱朝枣树林子走。枣树林子在远处闪着银白色的雪光,美丽异常。枣树林子前面就是村中的池塘。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冰上又积满了一层晶莹的雪粉。有一条懒散的人影扛着枪沿着池塘走。
  后来枣树林子里只响起一声枪响,很沉闷的,W不知道老农打到了什么。他只看见枣树林在枪声中簌簌地抖落了漫天雪粉。老农拖着枪白灰灰地跑过来,手里只抓了一砣雪。"林子里没有野物吗?"
  "有人在林子里。"老农奔跑的样子酷似逃亡者,风把他的头发吹成凶猛形状吹成鸟窝。W不知道老农为什么要那样跑。他看见老农把气枪扔在屋里,倚着杉木门板喘粗气。老农告诉W,"那家伙和八妞儿在枣树林子里……他们两个好了。弄假成真了。完蛋了。"
  W在雪地上踮起脚拼命朝远处看,枣树林子那里白茫茫一片,树上的积雪仍然满天飞舞,林子里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朝他们头顶上放了个空枪。"老农揉着手中的雪团,污水汩汩从他指缝间流下来,他说,"你猜这一枪吓了几个人?三个人。我看见傻子从树上跌下来,差点砸到八妞儿头上。傻子他妈的偷看人家。"可是老农干嘛要开枪呢?W想说又没说,他独自很古怪地笑了笑。他看见积雪的枣树林子里走出三个人。那家伙和八妞儿架着傻子走过来。傻子的左脚已经瘸了。傻子中了空枪。伍家畈的八妞儿是这一年突然出落得漂亮的。这一年她长了一岁,不再是十七岁了。W发现她摇摆着迅速发展的臀部在村里游来荡去,吃了许许多多的红苕干、老玉米和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吃饱了就到枣树林子去,和那家伙约会。W不无感伤地想,是他们四个人一起造就了伍家畈唯一的罗曼史。是他们四个人培养八妞儿长大了然后把她送给那家伙了。这一年W所企望的耳朵套子依然是一团泡影,有一天八妞儿在他们窗外东张西望的时候,他把八妞儿拉进屋里,他抓住女孩的紫毛衣时感觉到手上沾满了热量,那热量汹涌澎湃地扰乱他的心。"我不找你呀,我找他。"八妞儿红着脸说。"我找你,八妞儿你给我做副耳朵套子。""你这人真好笑我不会做耳朵套子呀。"
  "不会做也得做我一定要你的耳朵套子。"W说完就听见八妞儿尖声笑起来笑得扶住了腰。W开始也跟着笑,后来发现他的声音喑哑无力,耳朵随笑声阵痛,不仅耳朵,许多地方都一齐疼起来。他的嘴唇咬出了血。他捂住耳朵说八妞儿求求你给我织副耳朵套子吧。有一颗真实的泪珠快要从W耳朵里滴下来了。
  八妞儿是否也听见那颗泪珠在他耳朵里滚动的声音?她犹犹豫豫扭着腰说,"好吧,我学着给你织副耳朵套子吧。"其实我现在已经想好了那幅无名石版画的名字,我已经发现屋顶下的每个人之间都发生了某种暧昧的言语不清的关系。伍家畈的冬天还没有结束。
  腊月里W听说那家伙和八妞儿要双双逃离伍家畈。那家伙考上了医学院,要去城里学行医生,而八妞儿就更蹊跷,她说要回城里治病,问是什么病,八妞儿支支吾吾:"妇女病,男人别瞎问。"老农在一边阴险地研究八妞儿紫毛衣覆盖的腹部,凑到W耳边说,"她有啦。"说完抬眼望望天空,很苍凉地钻回屋子。如果那家伙走了,这片屋顶就回复到故事开首,只有三个人了。他们终于看见那家伙挟带八妞儿逃走了。那家伙的竹片床还留在屋顶下,一头搭在长凳上,一头沉在地上,仿佛一面斜坡。有几张纸片凌乱地沿斜坡滑行,引人注目。他们拾起来一看都目瞪口呆。那是几封信件的残迹,是真正的情书。是一个名叫虹的陌生女人写给那家伙的。但是W很快发现虹就是八妞儿,因为他熟悉八妞儿的笔迹。
  三个人突然都狂笑起来,现在他们发现在伍家畈被愚弄和欺骗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W首先苍白寂寞起来。那家伙一走,屋顶下只剩他们三个人了。W在屋里四下乱转,东闻闻西嗅嗅。他突然发现门板挂钩上悬着一只耳朵套子,是用红色的毛线编的,只有一只。取下来摸着,又发现这一只还没编完,露出一张嘴没有收拢,就像八妞儿笑咪咪的样子。W把一只耳朵套子套在耳朵上,呜呜地怪叫了好一阵子。
  就在这时候老农抖开棉被后发现了三只黑色的老鼠。很明显死鼠是那家伙塞进去的。老农面对三只死鼠沉默不语,只是瘦脸变得更瘦。过了很长时间,老农的喉咙里冲出反胃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老农痉挛地抱住自己整个身子冲出屋外去呕吐。呕吐的声音也使茅草屋顶发生了颤动。W戴上一只红色的耳朵套子在伍家畈过了剩余的冬天。他的另一只耳朵照样让伍家畈的寒风吹动着。他没有办法了。在剩余的冬天里,老农已经不能再爱老鼠了。他在那次呕吐之后看见老鼠就恶心就打寒颤。W于心不忍,他发动了三人捣鼠穴的战争。那时候我设计的这片屋顶即将倒塌,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操起铁铲和镐头在我的屋顶下大扫荡。鼠穴大门是被W的镐头捣开的。W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深的鼠洞,它就在屋子西南角小岛般安详地屹立。起码有五十只老鼠陪伴他们生活了四年。W看见伍家畈的鼠群仿佛黑潮向门外逃亡,发出一片呼啸,黑色皮毛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逃亡的鼠群在顷刻间远离了这片屋顶,但鼠洞里还有一只黑鼠伏在某块白花花的东西上,一动不动。那是一只怀孕的母鼠正在等待分娩。白花花的东西好像一块褥子。W好奇地用铲子往里面铲。母鼠站在W的铲子里仍然一动不动,双目射出微弱的红光。这时他们看清母鼠下面的褥子原来是一块肮脏不堪的白球袜。傻子一瘸一拐地扑过来,捉住那只白球袜拎起来喊:"在这儿,在这儿,那家伙干嘛冤枉我呐!"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石版画插页的屋顶下有几个人。一片屋顶下到底有几个人,如果是一家到底有几个人呢?昔日伍家畈的八妞儿就是我姐姐。我这么问我姐姐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两个人,一男一女。"
  这天夜里又听到如期而至的敲门声,耳膜炎患者W最后一次来访。他站在我们家门口,做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动作:摘耳朵套子。"我的耳病治好了。明年冬天不用带耳朵套子了。"他微笑着对我姐姐说,"明年冬天我不到你家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了W的耳朵。那只耳朵新鲜光洁,亮晶晶仿佛两片古铜饰物。W竟然长着这样一双耳朵!我想到W已经从我制造的屋顶下消失了,想到明年冬天他将不再敲响我家的门,有一种怅然袭上我的心头。我从白木椅子上站起来跟他握了手。临别时我问W:"你说屋顶下应该有几个人?"W先是一愣,待他明白过来后就竖起一根手指,慢慢在我面前晃,一边晃一边坚定地说:
  "一个人。一个人。"W最后一次到我家,没有再提起"那家伙"。"那家伙"的故事就这样下落不明了。我知道"那家伙"不是我现在的姐夫,他是作为某种特殊的纪念品挂在我姐姐和W他们的脖子上了。我想那是一种暧昧而令人怀念的关系。
环绕我们的房子
  去年秋天母亲带领我们一家六口人搬出了老街,搬迁到城西新村去住。搬了整整一天的家,一辆发动机有毛病的解放牌卡车拖了我家的老式家具锅碗瓢盆和坛坛罐罐,在小城里打了三个来回,累得七窍生烟,掉了两个排档。母亲让我押车去新居,我站在一张棕棚床和一只铁皮煤炉的缝隙间,第一次在汽车上瞻仰了我们的老街,我家的房子表情复杂越退越远,那房顶上长了十八裸褐色的瓦楞草。
  我在搬家途中分析着老街的房子,分析着沿街而流的臭水河为什么途经我家后门就越发地臭,分析左邻右舍看到我们搬家时会是什么心情。我还想到前院的老贾会不会先自把两家合用的灶披间都占了,新来的房客就要吃亏了。其实这些事情对于乔迁者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我还是抛不开老街人的思维方式。最后我想到了放在阁楼上的那只纸箱。老贾你千万别捡走当了引火柴烧掉,纸箱里珍藏着我十岁的图画本,本子上画满了我想像中的各种漂亮房子,都是七八层的大楼房,五彩缤纷,令人炫目。
  带四个阳台的楼房。大圆顶的楼房。安装避雷针的楼房。拱形圆门的楼房,尖顶上挂大钟的楼房。雕梁画栋的楼房……我们的老街上没有一栋这样的房子,不知道我是从哪里看到了这样漂亮而威风的房子。我还给它们安排了住户,住户有我们一家子,还有邻居,记得那栋安装避雷针的楼房就是给老贾住的。老贾千万别拿图画本当引火纸烧掉啊。人去屋空。我为什么要把十岁的图画本移交给陌生的新房客?现在恐怕对谁也说不清。隔开的房间
  如果是挥手自兹去,旧屋浮现在我眼前的先是那个后门,后门由两副颜色发青的杉木板组成,打开其中一副,就看见隔壁化工厂的输油小码头巧妙地攀在我家的沿河石阶上,一早一晚油船停泊时后门升起铺天盖地的白雾,白雾是从油泵房的排气管里升起的,白雾是热哄哄湿漉漉的,所以有时候从后门看不见那条河,只闻见河水年复一年散发的铜锈味,你就不知道河水为什么会发出这种气味。
  打开后门,记忆中露出透明鲜亮的一角,看见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服,如果那时候我十岁,小飞蛾就是十四岁。我扛着长长的竹竿,小飞蛾噘着嘴双手绞拧一件件湿衣裳,然后拎起来朝阳光里一抖,就像一名老牌家庭妇女一样有条不紊地晾衣裳。可以在晾衣服的时候望一眼我家沿河的窗子,窗子里就是我和小飞蛾住的小房间。春天窗台上站着一只玻璃药瓶,瓶里插着三五株桃花。我记得那些花枝是小飞蛾派我到化工厂苗圃去偷来的。我还必须告诉你们,十岁时我还和小飞蛾钻一个被窝,她曾经抓住我冰冷的脚放在她胸口焐,焐到发热为止。当然后来我逃离了小飞蛾的被窝,我一个人搬到了新搭的阁楼上去住。那是因为有一天小飞蛾突然向母亲诬陷我,她说,"小弟不要脸,偷看我上马桶。"
  我时常站在木梯的某个横档上发愣。站在梯子上也就是站在童年生活的最高位置上。我俯视着我的家,目光穿越灰墙看到了父母的房间和姐姐的房间,他们的房间之间也隔了一道灰墙。我看见他们在熹微的晨光中酣睡,父亲头发蓬乱,瓦匠的双臂勾勒着母亲睡,母亲的睡姿因而很艰难,她睡着表情总像在失声痛哭,总像在等待橱上闹钟的突然鸣叫。在另一个房间里,姐姐小飞蛾会在梦中发出朦胧的呓语,我发现她的手臂像起重机吊臂一样升起,又落下,似乎要装卸什么重物。那就是我家的早晨。我熟悉这样的早晨,在这样的早晨里我家的腌菜缸放出庞杂的酸味,夜巡的老鼠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逃之夭夭。为什么我常常第一个醒来,我怎么能知道?只记得那个图画本上的第一栋楼房就是这样伏在阁楼楼板上画的,蓝色晨光透过天窗照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第一栋楼房有三层高,美丽辉煌,世界上的任何建筑都无法比拟。底层竖起木栅栏,门大窗大房间也大。底层给我父母住。陪伴他们的是一垛干草。干草出现在我的画上很奇怪。二层窗台上放了一盆桃花,窗户挂上花布帘子,二层住着我姐姐小飞蛾。三层是我的。三层楼上飞起一群鸟,蹲着一条黑狗一只白猫,从三层楼到楼顶到天空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小飞蛾有一天手持拖把入侵我的阁楼,她拖着楼板发现了我的图画书,本子上的三层楼房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水,变得怪模怪样的,小飞蛾说:"该死的小弟,你不好好学习,瞎画的什么呀?""房子。我们家的房子。"
  "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是这样呢?"小飞蛾气愤地拍了我的头顶,紧接着她就尖起喉咙朝阁楼下喊:"妈,你来看小弟,他画的一堆干草!"问题就出在一堆干草上。我母亲看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发呆。后来她问我:"小弟你为什么要画一堆干草呢?""你看不上妈割草卖钱,是不是?"小飞蛾见我没话说,抓起我的手臂猛摇一气,她说:"你是不是看不上妈割草?"我蠢头蠢脑地无言以对。我只想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并且迈出一只脚想进入那栋美丽的房子。干草和竹篮
  记忆也就在一堆干草上。假如我现在已经是个老人,儿孙满堂,家道富有,我仍然要提起多年前的一堆干草。我的做工人的母亲曾经割了两个秋天的草,割了一千四百斤重的干草,卖给牧牛场的收草人。两个秋天多得了两百元钱。我们家的第一台缝纫机就是用那笔钱买来的。我还要告诉我的儿孙,那是台伟工牌缝纫机,现在几乎绝迹了。母亲割干草的计划公布时,我家分成两大阵营,一边是母亲和小飞蛾,主战派;一边是父亲和我,反战派。我父亲始终认为母亲要用草给他脸上抹黑。他们争吵了三个夜晚结果还是母亲占了上风,她给父亲准备了一副箩筐一条扁担一把镰刀,像牵着一匹懒马牵着他出了门。都说去割草的路上父亲和母亲还在吵个不休。小飞蛾跳到前跑到后地劝解她的双亲。她手里也抓着一把镰刀,腰间挂着我家唯一的军用水壶。我们家的割草队伍本想偷偷潜过清晨的老街,但父亲的铜锣嗓怨气冲天地骂着什么,惊动了街上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自家窗户后面窥视那支吵吵闹闹的割草队伍,由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两个秋天里我们家纷扬野外干草的气息,屋顶下每天有一垛干草堆黑趑地言语不清。那两个秋天里我长得特别大。母亲和小飞蛾用一辆板车把伟工牌缝纫机驮回家时,父亲正在街口杂货店里对着糖果柜喝白干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车上,听见一声闷响,父亲伏在杂货店柜台上独自饮泣起来。人都说他喝醉了,我母亲却径自拖着板车一声不吭。我知道问题就在那些干草上。父亲和母亲后来延续十年的不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堆干草点燃了他们的战争。战争的内容延伸到情欲、嫉妒、钱财、家权各个家庭枝节,原先潜藏于水线以下的冰山在两个秋天里浮水出面,浮出水面后就是火山爆发。两个秋天里我真是长得特别大。我去从前的教会小学校上学,一个女教师在操场上托起我的脸说:"哎呀你怎么满脸苦相?"她又说:"你的美术作业很好看,你画的房子很漂亮。"我对那个女教师咧嘴一笑,记住了她的脸。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满脸苦相。以前从没有拍照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我无从回忆十多年前的模样。还有一只竹篮印象很深。我父亲去杭州工人疗养院回来带了那只竹篮,母亲因此发怒,她说:"我让你带一只杭州篮,杭州篮。你带的是什么鬼篮子呀?"父亲二话没说把篮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车一样踩烂了那只竹篮。我姐姐小飞蛾去捡的破竹篮,她把破竹篮挂到了后门的挂钩上。
  那只竹篮后来还是派了用场,母亲把买来的蔬菜放在里面,保持鲜洁。破竹篮常挂后门,探出几棵绿油油的青菜随风摇荡。小输油码头喷出的油雾熏黄了不幸的竹篮,我有时候站在竹篮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过的船上人,你们谁看到了我家的后门?谁闻到了从后门涌出的郁郁不乐的干草气息?
火灾
  再想想我们的老街真是一锅杂烩汤。
  围绕我家的房子有旧日棺材店陆家,有三流木匠老贾家,有苏北移民阿八大家,还有一家灰黑色的新兴化工厂。陆家曾经有一条杂毛狗,善扑猫和小鸡。我一度很喜欢那条杂毛狗,狗后来死在棺材店最后一口柏木棺材里,我和狗主人陆先生一起把狗从棺材里拖出来,放在我家后门的臭水河里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给杂毛睡了。"陆先生凝视狗在水上浮动时对我说。杂毛狗死时陆先生也年届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气息,我看见从陆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泪是黄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颜色。最后一口柏木棺材就竖在对门陆家的厅堂里,沉静而庄严--我站在家门一眼就看见棺木的姿态。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面对他的寿棺听着老街的市声。街闹人静。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偶尔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妇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亲。陆先生说:"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亲放下箩筐说:"割草的命呀,陆先生您坐着。"陆先生就这样银发白髯地坐着坐着就老去了。
  陆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灵三天三夜,丧礼古朴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后一个享用棺木的老人,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向陆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参加了陆先生庞大的守灵队伍。隔壁化工厂的火灾就是和陆先生的丧礼同时发生的。是夜里,半街人聚集在旧日棺木店门里门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见化工厂内红了半边天,有人在发疯似地敲铁皮桶。化工厂刹那间翻了天。消防车的警报声从街的尽头响起来,震动我们的百年老街。消防车是又红又大的,旋风般驶过办丧事的陆家和人群。我听见车上有人大声吼叫:"救火去--你们怎么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这声音在街的这边或者那边回响,我拔脚往化工厂跑,却被母亲一把抓住了。母亲说:"别去,那鬼厂烧光了才清净!"我仰望化工厂的火光,心有所动。我发现街坊邻居都在为陆先生守灵,没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里汹涌喷溅,映红了陆先生的旧日棺材店,映红了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场火灾过后老街未伤皮毛,只是老去了陆先生。有一阵子人们在暗地里回味那场火,各种意见神秘莫测。化工厂人说是一根烟蒂从墙外飞进了油库着的火,老街人却不信,他们心目中藏着一个神圣的纵火犯。
  "陆先生亡灵放的火。活着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亲也这样说。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让你去想,让你去猜。我只知道老街人对化工厂的入侵怀恨在心。陆先生可能一样。但是陆先生活着的时候没说过什么,都说他是一个好脾气会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树
  到我小学毕业为止,我已在图画本上建造了数以百计的美丽楼房。现在我已无从考虑这种特殊癖好的来由,只记得那时候一个人睡在家中小阁楼上,梦见自己光着脚无数次走进那些楼房中,然后爬到楼顶晒太阳,晒得很温暖。画到第二百栋楼房时,母亲和前院老贾商量,要给我们两家合盖一个灶披间。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点只有选用两家之间的小天井了。
  小天井里长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
  问题就出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上。
  盖屋之前先伐树。木匠老贾在伐树,他发现我母亲推开了窗户注视着他和树。母亲说:"老贾不用你动手的,我们来伐好了。"老贾:"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当木匠的动动锯斧还不容易?"他们说着话渐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我母亲浓墨的眉毛先拧起来了。她叉起手指弹击窗玻璃,佯笑道:"老贾,梧桐树是谁栽的?"老贾说:"嘻,难道是你家栽的吗?"母亲便不再笑了,她三步两步冲到小天井里,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树上摸索着,她的手停在树根梢的一块刀刻的疤节处不动了,"老贾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什么字?树上刻的是我的乳名:小弟。刀刻的字迹长了数年长得斑斑驳驳、丑陋艰难,像两只灰蝴蝶飞不起来。
  我站在一边看见木匠老贾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岁刚会写字的时候,母亲教我在梧桐树上刻下了自己的乳名,她说:"在树上刻下你的名字,将来给小弟打家具娶媳妇。"可是天井里这棵梧桐树到底是谁家栽的?我一点没有记忆。老贾明明记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这树,母亲却记得是生我那年她从街上买的树秧,两毛钱一棵。他们争执不休,我母亲在院子里的第一次骂街耍泼就这样开始了。她乱发飘洒,摇撼断树,枯唇裂血,气冲我家屋顶。她一定要老贾说梧桐树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贾栽的。老贾和母亲围着一棵树争执不休。我看见老贾的脸最后涨成猪肝色,他骂:"你这女人,你穷疯了苦疯了,梧桐树就送你做寿材吧。"骂完拖起他的锯斧逃进了前院,回头再望望我的母亲,老贾觉得温和敦厚的后院女人正在朝蛮横凶残发展,老贾的表情便很痛苦。他又冲我母亲嚷了一句:"盖他妈的鸟厨房,挤死熏死饿死算了,大家一起死,谁也别舒服。"
  这一年两家合用的灶披间终于没成。因为老贾家赌气罢工,并用一堆破缸烂铁占据了天井的一半。母亲后来把那棵梧桐树拖进家门,她说情愿不盖灶披间也不能让老贾吞了那棵树。"天下东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这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母亲和我一起把树扛上了我的阁楼。以后的岁月里梧桐树一直陪伴着我做各种少年之梦。我数过那树面上隐约可见的年轮,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岁,竟是十八个褐圈。那天井里的梧桐树到底是谁栽的呢?
  我梦想天上落下一棵梧桐树籽在我家天井里蓬勃生长。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神奇的故事。我会记住这棵被伐的梧桐树,会记住我自己的故事。
红斑
  冬季里我母亲发现了化工厂输油码头的一只热水管,热水管伸出油泵房的墙外,汩汩流着滚滚的蒸气水,清亮亮的。母亲端着脸盆接了一盆,她把手伸进水里撩拨着,惊喜地喊:"好烫,好干净啊。"冬季里我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在后门的热水管下洗脸洗菜洗衣服。冬季里我们家省下了烧热水的煤。我们一家人暗中狂热地爱上了化工厂的热水管,对街坊邻居绝对保密。谁也不知道我们家窝藏了一只奇妙的热水管。
  但是有一天我姐姐小飞蛾突然摔了小圆镜鬼哭狼嚎:"妈,你来看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啦?"一家人都应声去看小飞蛾的脸,小飞蛾的圆脸蛋上一夜间爬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这是怎么啦?"母亲摸着小飞蛾的脸惊惶失措,"痒吗?"我在一边也猛地感觉到脸上一阵搔痒。我拾起小圆镜照了照,看见自己的脸上也已经长出奇怪的红斑。我比小飞蛾更尖厉地叫了一声,蒙住了眼睛。红斑使我变得丑陋无比!我母亲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到后门外的热水管子上。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紧咬嘴唇吐出一句:
  "该死的水管子!"该死的化工厂的热水管子。你为什么要让我母亲发现了呢?我心底涌出某种深厚的怨愤和悲怆,我把小圆镜摔在母亲脚下摔个粉碎,一个人逃到了我的阁楼上。我蜷缩在我家的半空中,听见母亲和姐姐小飞蛾呜咽的说话声。"妈妈明天烧水洗脸别省那两块煤好吗?""明天烧水洗脸不省那两块煤了,再也不省那两块煤了。"我想那天也许是我少年时代最悲伤的一天。我准备逃学一星期,等脸上的红斑消退后再去学校上学。一个人躲在阁楼上,不敢诅咒我的母亲,只是一遍遍咒骂着化工厂的热水管子,化工厂你真是毒气四溢吗?化工厂你无声无息地在我脸上画下了无数红斑。我奇痒难忍、满脸溃烂,红斑将成为特殊的标记深深打在我脸上。我带着母亲和化工厂联合打印的标记在城市的各个街道游荡了七天,历经所有漂亮的房子丑陋的房子从未见过的房子和梦中出现过的房子,最后我还是疲倦地回到了古老而肮脏的老街,我没有钱没有勇气没有离家出走,我站在老街浓稠的暮色中叩响自家的木板门,回首四望,只见左邻右舍的房屋苍茫一片,空气中满是我所熟悉的气味包括腌菜味油烟味家具霉味尿布味狗粪味和化工厂的毒味。我突然掩面泪下:我走了七天还是走不出环绕我家的房子。
错失
  其实在五年前我们家就有过一次搬迁的机会。
  五年前父亲的工程队盖了三栋水泥预制板的住宅楼。父亲回家拍着我的头顶说:"想不想搬大楼里去住?你对你妈说去。住在五层楼上,三大间,有阳台,还有卫生间。"我欣喜若狂啊我的思想立刻像鸟一样飞越了我家的屋顶和整个老街。听说工程队的住宅楼盖在南郊,我知道南郊的大片空地上已经竖起了无数灰白色的楼房。南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第四个区。南郊是个陌生的好地方。早晨。一家人几乎成一字纵队走出家门,到南郊去看房子。父亲走在前面领路,我紧跟其后,母亲和小飞蛾拖拖拉拉地走在尾巴上。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穿着沾满灰浆的工装裤走路飞快,母亲一边走一边绾着蓬松的发髻,小飞蛾挽着母亲沿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而我脸已涨得通红,我将第一次进入属于我们家的美丽的楼房。我记得我们一家四人站在一栋尚未竣工的楼房前面。听见南郊的空气被远远近近的推土机粉碎机声响震动着,阳光也像碎片金属迷晃了我的眼睛。我看见四个粉刷匠正把那栋楼房刷上稀薄的白灰,不断地从脚手架上落下灰糊掉到我们头上,但是我们四个人一动不动地仰望着粉刷匠和楼房。我们仰望着渐渐地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我记得那栋楼的格局和装修。我发现那不是一栋美丽的楼房而像一只巨大的鸽笼,线条愚蠢门窗小气,所有的阳台都小心翼翼地贴在一起。我发现南郊的楼群没有一栋比得上我画在本上的楼房漂亮。这使我很伤心。进楼,还是一字纵队,我们家人鱼贯而入501房间。这回是母亲在前了,她推开门后仅几秒钟的工夫就对父亲喊:"不行,不行,这家不搬了。"她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势如千钧。我母亲在三个房间和卫生间里焦灼地撞来撞去,最后倚在墙上疲惫不堪地喘息着,她对父亲、小飞蛾和我轮流审视了一圈,轻声说:"不搬了,这房子还不如老街的舒服。你们先别闹,我说不搬就有不搬的理由。"
  母亲的理由归纳起来有五条,这是我归纳的:一、五层楼太高,以后老了上楼下楼要摔坏了怎么办?二、虽然有三个房间,但两个房间都走铺,等于只有一个房间。小飞蛾和小弟都大了,不方便。我们家的阁楼要比这八平方米小间用处大。三、用水不方便。自来水有漂白粉味。老街有井,井水要比自来水好。四、窗户对着大公路,太吵,还不如化工厂呢,反正那化工厂的味儿也习惯了,老街倒是挺清净的。五、墙是一块水泥板,不隔音,墙东打喷嚏墙西能听见。一家吵架十家知道,我们家老是吵个不停,让人笑话有什么脸见人呢?父亲听完第五条就吼起来了:"我要跟你吵吗?要吵架还不要别人听,那你让谁来评个正理?我知道这家里你是女皇帝,小飞蛾是个跟屁虫,小弟是个小窝囊坯。搬不搬家不能你说了算,我还是一家之主呢。你也得听听我的。""爸爸妈妈的都要听,搬不搬家,应该举手表决。"我姐姐小飞蛾在一边噘着嘴说,她善于察颜观色,一句话正中母亲下怀。于是母亲说:"谁说了都不算,大家说了算,举手表决吧。""表决就表决。"父亲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神色有一丝坚定又有一丝疑惑,他对我说:"小弟你可是要住新楼的爸知道你做梦都想住新楼。"
  "要跟他搬家的就举手吧。"母亲打住了父亲的煽动谈话,母亲的眼睛充满了自信,嘴角却浮出难言的苦笑。我坐在充满呛鼻的石灰味的房间水泥地上。我心如乱麻,那些美丽的我想像过千百遍的楼房到底在哪里呢?在哪里?为什么总是远远躲开我们老街躲开我们这家人?我在三双亲人的眼睛注视下举起自己的手。我要搬家,我要搬到老街以外的地方去住。我举起的手代表我自己。
  一家子只有四双手,两双对两双。表决没有结果。晌午时分我们的家庭战争在南郊的那栋楼房里结束,四个人走出楼门,一言不发。抬眼看见南郊的灰色楼群上栖着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鲜艳。太阳照着一家四个人走过南郊,一家四个人神情迥异,不知道想的什么心思。
  其实从南郊回来我就知道搬家计划落空了,母亲不想搬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过南郊那么多楼房,却还不知道我的美丽大方的楼房在哪里,在哪里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一个梦。我从此为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过去老街依旧,老街人依旧,但是我已经告别了夏天下河游泳的年龄。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后门口眺望环城的河水,河水像一条肮脏的巨蟒缠绕我们的城市,我无法潜入乌黑发臭的河水,我无法同一条庄严的巨蟒搏斗。辫子
  我姐姐小飞蛾的两条辫子留到二十九岁还没剪去,那两条辫子已长及她腰间,小飞蛾留着那两条辫子走在老街上超群出众又古怪乖僻。你在老街上看到小飞蛾的辫子就会猜到她是一个守家的老姑娘。"你什么时候剪辫子?"
  "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剪。"
  可是小飞蛾你什么时候才结婚呢?我回忆起十年来先后踏过我家门坎的许多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小伙子。他们几乎都遭到过小飞蛾和母亲千奇百怪的盘诘摸底和摊牌,大都是因为不思节俭不会过日子而惨遭失败。曾经碰到过一个符合我家标准的粮店小经理,小飞蛾和母亲都喜出望外,但是那回男方向我家发了回票,理由含混不清。最后才知道男方这样挠着头说:"小飞蛾太精明太节俭。以后过日子可怕。"我姐姐小飞蛾以精明节俭闻名老街,她是母亲的活脱脱的翻版。她从二十岁起就是我们家的第二女皇帝,辅助母亲管束着家中的男人。她说她一点也不想性急慌忙地嫁个男人。我现在想不起我与小飞蛾之间三天两头的舌战起始于什么时候,我们家的家庭战争什么时候从父母那里转移到了我和小飞蛾之间。战争中我砸烂了她梳长辫子的三把常州木梳,她撕烂了我设计的五张楼房图样。我们互相仇视互相排斥的情绪来得没头没尾,直到去年搬家前的最后一仗,我们都明白了这种战争的走向,因此也就结束了战争。我对小飞蛾吼出的话差点冲掉了我家的房顶:"小飞蛾你该滚出去嫁男人了我要结婚我要你的房间做新房。"小飞蛾将手中的木梳朝我砸来,木梳没有打着我小飞蛾自己却慢慢地蹲在地上了。她脸色苍白,好斗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我看见她的两条长辫子无力地滚过平板的胸前,耷落在泥地上。过了很长时间她假笑了一声,对我说:"小弟你一结婚我就搬阁楼上去住,你会有新房的。"
  我真的感觉到我那句话冲掉了我家的房顶,我的年迈的父母都冲上来捂我的嘴骂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经说了这句话,我确实想跟女友结婚想要新房。小飞蛾后来把她的辫子紧紧抓在胸前,冲到后门外去哭泣。后门洞开,小飞蛾把脸俯向那条臭水河哭泣着,瘦削的肩胛颤动,使我想起她做女孩子的时光。我用一只手掌掩上脸看斑驳的后门,依稀又见到我家最困难的日子,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裳。我扛竹竿,她绞衣裳。昔日的淡黄色阳光照亮了我们,我们的头发直到如今也都是淡黄色的。
  其实值得纪念的就是那最后一仗。自此我和小飞蛾和平相处,家中升起了安宁而幽暗的帷幕。一家人怀着难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顶下面,父亲,母亲,小飞蛾和我,表情深处都留下了家庭战争的暗红色伤痕。我们家的女皇帝母亲和小飞蛾有一天夜里同时做了怪梦,梦见我们家的房顶上有一窝老鼠彻夜厮杀,踩烂了房顶的瓦片和大梁,母亲和小飞蛾都听见我们的房顶在西风和鼠爪下不停颤动,最后一阵巨响,我们的房子像枝上花朵一样倾颓下来,房子塌了。这个梦后来一直萦绕在母亲和小飞蛾的记忆里。
  "搬家吧。"母亲对父亲说,她的眼窝发黑,神情还带着昨夜梦中的恐惧,"大概是应该搬家了吧。"
  "……"父亲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苍老的父亲几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萨,他不说话。父亲还未老的时候就是一个糊涂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当玻璃上的灰尘泥垢被擦净后,我惊喜地发现以后我可以天天凭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环绕我们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未被发现的建筑学家,我相信我凝视城市屋顶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历史和时空。房子,高大的低矮的房子,美丽的丑陋的房子,你们众人居住的房子,我多么爱你们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城西新村的那个雄伟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阳的余辉下垃圾堆升腾起紫金色的烟霭,城西庞杂的建筑群都笼罩其中,透出一种无比新鲜的色泽,刚栽下的杨树苗沿着楼群的轮廓组成一条单薄的绿线,能看见稀疏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但是我爱那些杨树叶,母亲曾经告诉我,杨树是长得最快的树木。
  去年秋天我站在这里,站在父亲给予我的又一片屋顶下,我将结婚成家,我将在这片屋顶下和我的亲人永生厮守,相亲相爱。
徽州女人
  耍猴的徽州人眼睛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他的刀把子般的长脸呈现出灰暗的菜色,微微仰着,看小站候车室顶上的水泥字块。他看见龙家湾三个字都是向后倒下去的,旁边加固的铁丝被风吹得飒飒地响。秋风凉了,徽州人在站台上打了个寒噤。看来他是沿着铁路流浪到这里的,从皖南走过来不知要走多长时间。徽州人挑着担子,一只箩筐里是棉被和干粮,另一只箩筐里装的他的小棕猴。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只猴子,它的毛茸茸的脖颈处套着一个银项圈,闪出圆圆的光晕来。猴子的模样有点怪,额际上长着一撮白毛,像黑土地里的孤独的雪堆。候车室里有河南女人把头探出窗外,朝月台上张望,她们看见那个徽州人把猴子抱在腿上,正在给它穿一条花布小褂。猴子很安静,猴子的花布小褂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猴子在徽州人怀里猛地一窜,女人便咦咦呀呀地叫起来,一边就涌出了候车室的玻璃门。
  "耍呀,耍呀,耍起来呀。"很快有一群人把徽州人和他的猴子围起来了。徽州人抬起头,有点惊慌地扫视着四周的人群。他的干菜色的刀把子脸上浮出一个谦恭的微笑,还是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的。他一只手拽着猴子颈上的银项圈,另一只手伸到棉袄里去,迟迟疑疑地掏,慢慢掏出一面小铜锣来。"耍呀,耍呀,俺们给你钱。"那几个去南方贩棉花的河南女人朗朗地喊。笑着摊搡着从人群外面挤到前面。徽州人不动弹地坐在月台上。小铜锣的光面映出他的枯槁的倦容,他的眼神中有一片浑浑沌沌的雾气弥满了水泥月台,使围观的人们感到了陌生的凉意。
  咣--徽州人终于果断地敲响了小铜锣,把怀里的小棕猴颠了出去。猴子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肮脏的花布小褂飘了飘,站到地上,不动了。猴子的猩红色的瞳仁很怪异地亮着,射到每个人的脸上。"耍呀,这猴子怎么不动了?"从河南来的女人们往后退了几步,有些惶惑。她们发现徽州人的猴子跟以前常见的不一样。猴眼里有类似人的目光闪闪烁烁的。
  月台上突然沉寂了一刻。徽州人直愣愣地瞪着他的猴子,又砸了一下小铜锣。猴子仍然像个小人一样,保持它的站立姿势。徽州人喉咙里痛苦地咕噜一声,望了望龙家湾的天空。然后他朝那只顽固的猴子挪过去,猛地揪住了猴子脖颈上套着的银项圈,一下一下地蹬着。
  "你给我翻!你给我跳!"徽州人低沉的声音透出杀性。小棕猴被银项圈勒得吱吱乱叫,拼命挣扎着,即使是此刻它眼睛里的红光仍然在不停闪烁,只是头仰起来,艰难地射到了主人那张渐渐暴虐的脸上。
  "哎哟,这猴子!"湖南女人们突然嚷起来,她们看见那只猴子在挣扎中突然窜起来,前爪在徽州人脸上狠狠地扑打了一下。所有人都见到了这奇怪的一幕。徽州人用手捂住了脸,但殷红的血还是从他糙黄的指下流出来了。好像这是他预料中的,徽州人一声不吭,在众人的一片唏嘘惊叹声中,他又一次仰起脸,注视着龙家湾车站上空寂寥的天际。他脸上那道血印很深也很长,像一支箭矢的形状射出去。龙家湾的天空这时候已经变成灰朦朦的了。棉絮般的云团藏匿得无影无踪,从远山口吹来的风挟着阴冷而潮湿的气息,雨快落下来了。"这家伙,他根本就不会耍猴的。"河南女人们窃窃私语,但她们还是慷慨地打开了花花绿绿的荷包,把纸币用石子压在月台上,徽州人的脚下,然后她们就背着硕大的棉花包去等车了。过了会远远地看那纸币,仍躺在石子底下。傍晚那辆车马上要驶进龙家湾小站了,天要下雨了。是一片河水干涸后形成的洼地,夏天的时候长满了金黄色花盘的向日葵,让南来北往的外乡人觉得龙家湾小站是金黄色的小岛,朝着铁道放出那种浅浅的芬芳。还有水潭,深藏在绿杆子黄花盘下,闪着玻璃的光芒。
  哑佬卧在一堆枕木上养精气时,发现洼地里有片葵花杆子潮水似的涌动,浮出一个红影子。原来是个女人,正从路坡下面爬上来。哑佬直愣愣地瞧那女人钻出了葵花地。她背上压着一个鼓鼓的包裹卷,越过铁道时她抬手掠了下被风弄乱的头发。女人朝他走过来,笑着,哑佬从没看见过女人这样白得像玉石的牙齿。"大哥,你们这儿,"女人顿了顿,迟疑地问:"见到一个耍猴人过去吗?"这年有八个耍猴人走过龙家湾了,哑佬算计着。但他不知道女人说的是哪一个。哑佬对她咧嘴一笑,很鄙视地捏捏自己的嘴,然后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不。"哑佬讲不出完整的语言,但是学会了说这个"不"字。不知道女人懂没懂哑佬的意思。她站在月台下面的某片阴影中,朝铁道两侧四处张望。暮色渐渐浓重,漾开了覆盖住洼地里的向日葵林,那些黑压压的茎杆乱挤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倒伏声。"这地方葵花儿真多呀。"女人自言自语。"不。"哑佬想说夏天才是葵花世界,那会儿龙家湾的人眼睛里全是金黄色的的花盘摇啊摇的。女人侧过脸注意了哑佬的神情,恍然地又一笑,哑佬忽然想到有的女人就像一株夏天的向日葵,美丽而蛊惑人心。
  哑佬就把陌生女人往老锛子的办公室里带。老锛子是龙家湾的站长。他一天到晚在房子里描描划划打电话接电话的,但是老锛子关照过,站上来了什么古怪的人得带到他的办公室里来,站在门边上就行了,不准走到他身边去。于是那个女人就倚着门,从哑佬宽阔的肩背后打量着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的斜眼从老光镜片后深沉地测量着女人的行踪。"从南面来的?""从南面搭火车来的。"
  "怎么又不搭火车了?"
  "没钱啦,半路上给撵下来的。"
  "你一个女人跑出来东浪西颠的干什么?""我找我男人呐。大哥,你看见一个耍猴的过这儿吗?""咦,你这么个漂亮女人连耍猴的都拴不住还能干什么?"老锛子瘪起嘴摇着头,从耳朵上挟起一支圆珠笔,端正地在什么纸上一连画了好几个圈圈。老锛子花白头发的脑壳转也不转了。办公室的四壁都有葵花杆子黯淡地立着。"你回家乡吧,耍猴人走遍四方,上哪儿去找?""我不回。他把我当姑娘时的银项圈当猴套呢,他死了我才不管,那猴子死不了,银项圈也烂不掉,追到天边我要把银项圈追回来。"女人倚着门,水亮的短发髻焦躁地磨擦着原木门框,背上的花花绿绿的包裹卷碰到了一捆葵花杆子,葵花杆子就沙沙鸣响着倒在女人的脚边。
  老锛子回过头隐晦地朝陌生女人笑,笑了一会又瘪起嘴说:"你留在这儿等着他回来吧,耍猴人不认路,都沿着铁路走,都要走过龙家湾的。""那死鬼不会回来了,他把我的银项圈都带走了。""留在这儿吧,马上龙家湾就下来葵花籽了,等瓜子嗑完了,你家耍猴的也回来了。"
  "你这老家伙真是的,我干嘛要听你的留下来嗑瓜子呢?""留下来吧,给站上干点活攒点钱再回家。"女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低垂下去,突然显出了柔弱的模样,她朝哑佬望了望,哑佬的脸上充满了笨拙的诱惑。她转过脸去看墙边四角里的葵花杆子,葵花杆子都歪斜地站着,发散出夏天的气息。"我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等他吧。"女人叹息了一声。老锛子和哑佬看见陌生女人一下子就瘫软地坐下去了。她很累。她一低头哑佬就看见那团发髻里插着一支奇怪的头簪,那头簪像一把小刀的形状,锥顶闪着一点冷光。每天一早一晚,龙家湾有黑龙般的货车靠站。戴鸭舌帽的司机发现了这小站产生的些微的变化,矮房前的晾衣绳上竟飘开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物,空气中也因而夹杂着一丝讨人喜爱的温情的气味。"哑佬,你娶老婆了吗?"司机们朝扛货包的人群嚷。"不。"哑佬极艰难地吐出一句,眼睛却快乐而多情地转动着,去寻找女人银月。银月远远地闪现在秋天的向日葵林里,在哑佬的视线里,穿黄衫子的银月就像一株向日葵沿着路坡滑动,画出一些黄灿灿的图案,把他的眼都晃迷糊了。银月在割草,秋天的草都干黄了,银月就割满坡上干黄的草。她给龙家湾的男人们蒸好吃一天的馒头就下坡了。银月割了那么多草,全都懒懒地码在月台上,干黄干黄的,码成一座座憔悴的小山包。哑佬卸完车就常常光着膀子在那些干草堆里绕来绕去,变化着走出各种路线,对这套动作有着孩童的痴迷。"哑佬,你在找什么?"老锛子花白的脑袋探出窗户。"不。"哑佬像蛇一样贴着草堆游,游出一个波浪形。"在找女人么?混蛋哑佬!"老锛子对哑佬狠狠地唾了一口。看看那些草垛,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要把月台盖满了,老锛子说:"银月割那么多草干什么?真他妈会瞎搞,站台上怎么能晒草呢?又不是在她们的庄子里。"
  哑佬站住不动了。他听见远远地从向日葵林里飘过来银月唱的徽州小调,沙哑而伤心的。他眼睛却分明被草垛里的某一片光亮吸住了,哑佬的两只手鲁莽地去捅那片光亮,干草垛微微倾颓了,叮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哑佬的脚下。是一支头簪,银亮亮的,仿佛古怪的小刀儿闪着光,照亮呆立的哑佬。哑佬捡起银簪吹了吹,没有灰尘,却吹出一股类似向日葵的淡淡的香味。哑佬朝路坡那里张望,银月的黄衫子已经滑落到坡底,在一片葵花杆子和干草丛中间一点点地闪烁。银月你这个怪女人,割这么多草干什么用呢?
  后来哑佬把那支银簪藏在宽宽的裤腰带里,他粗粗地喘着气,又闭上眼睛。眼里便湿热得很,全是夏天的向日葵作着温情的燃烧。银月,银月,你割这么多草干什么用呢?"站长,我的簪子丢了。"女人脸色煞白地站在老锛子的办公桌前,身上的衣服被汗泡湿了,裹紧了胸部。女人浑身都落了星星点点的草棵子。
  "簪子丢了?"老锛子在表格上画着他熟稔的圆圈儿,说:"掉在葵花地里了吧?谁让你鬼迷心窍样地割草,割,割,这下好,把簪子给割丢了。"
  "丢了。我漫坡都找过了,没有我的银簪子。""真丢了?再找找吧,龙家湾丢不了东西。""我活不下去了。那簪子和银项圈是成天地的,项圈让那死鬼偷跑了,簪子怎么又不见了--天老爷,我活不下去了。"女人紧紧咬住的发紫的嘴唇猛地启开,冲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哽咽,那声音像石头碎裂一样发散出蛮力,办公室四壁的葵花杆子莫名地震颤起来。老锛子坐不住了。"银月,别急,说不定簪子让谁捡到了呢?""我出来追银项圈的,怎么想到簪子也会没了呢?那簪子和银项圈是成天地的,一只都不能缺呀。天老爷,我活不下去啦!"女人的哭声渐渐流利了,舒畅了,渐渐又像母兽一样低沉地呻吟着。女人的眼里充满绝望,灰黑一片压得老锛子的办公室也喘不过气来。老锛子抱住花白的脑袋摇晃了一会,用棉花团擦着镜片,女人在镜片里缩成一团地哭。"你这女人哟,你这样可真是活不下去了。"窗外正过了溜铁皮车,铁轨铮铮地响了半天,车头冒出来的黑烟灌进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便用手去扑打那蔓延的黑烟,等黑烟散尽,银月已经不见了。老锛子赶到门口,看见银月在月台上追着那溜铁皮车,黄衫子被车轮下面的劲风吹着,鼓荡起来,如同野蛱蝶嘤嘤地要起飞的样子。"银月,你干什么?"老锛子在狂吼起来。"耍猴的,有耍猴的--"银月的声音被火车声卷过去。"银月,你回来啊别追车啊--"老锛子去抓红信号旗了。"车上有耍猴的--"银月的声音又被火车声卷过来。老锛子明白了什么。他猜银月跑累了就会回来的。老锛子在他的办公室里站了会,把墙角上总是莫名其妙倒下的葵花杆子扶起来。他又想起银月的事,这世界这么野蛮旷大,银月的头簪和项圈到底在哪里呢?
  晚上下了秋露,银月沿着铁道走回来时,人影儿带着一层朦胧的水色。浓重的露水将这个女人画在龙家湾小站的月台上,画成一株硕大的向日葵。
  "你看见你男人啦?"老锛子举起巡路灯照亮了银月。"我看见了,清清楚楚的一个耍猴人,还有我的银项圈,挂在猴子的颈上,我追上去怎么就不见了呢,要不就是我没追上?""不一定是你男人,这铁路边过的耍猴人多着呢。"银月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现出了半边轮廓,老锛子便觉得这个女人有一半枯槁憔悴,另一半却惊人的美丽了。那几天里,龙家湾人都疯了似地散在长长的铁路路坡上,乱七八糟地寻找一个女人丢失的银簪子。男人们的大脚丫子踩倒了大片大片的葵花杆子,不少的葵花叶葵花杆碎裂了,咔喳喳痛苦地响起来。哑佬躲在银月割下的草垛子后面,狡狯而得意地张大嘴,俯瞰路坡下面忙忙碌碌的人影。哑佬知道他们找不到那支银簪子。银簪子是有光亮的。他们找死了也见不着那点光亮,路坡下只有黑乎乎的粘土,黑乎乎的秋后的向日葵。没有银月的簪子。"哑佬,你捡到一支银簪子了吗?"老锛子多次虎着脸逼问哑佬,企图从那双野兽般迷茫的眼睛里找到什么。"不。"哑佬仰着头说。他的两只手坚实地护着肮脏的散出汗腥气的腰带,轻轻地摩挲着。
  银月走过哑佬身边时没有这样问过,她相信哑佬是个老实人,捡了她的银簪子不会不还她。银月见了哑佬总是要笑,哑佬就觉得那女人的银簪子正以小刀似的顶口一下一下地捅着他,他按住腰带下的簪子,还是觉得疼。哑佬不要这女人对他露出玉石样的牙齿,笑。
  "不,不。"哑佬这样拼命地喊,但发出的声音却极小极沉闷。失魂落魄的女人听不懂哑佬的话。
  一天清晨,龙家湾人发现那个从南面来的女人失踪了。留下好多干草垛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风很大,掀起一缕缕干草漫天飞舞,站上的人们不知怀了一种什么心情,都冒着风聚过来看风中的干草堆。风不停地挟走枯黄的轻飘飘的干草,清冽的空气中满是细小的尘土和干草根腐烂的味道。老锛子披了大衣出办公室,望着随风飞扬的干草,那张老头的脸上浮现出人世的苍茫:"银月那女人又去追耍猴的啦。可是她的银簪子掉在我们龙家湾呢,现在她身上什么都没了。"
  那天的风劲少有,刮得小站房顶上的龙家湾三个字也像向日葵林一样倒伏下来。人们的头上身上落满了细草棵子,却都朝灰蒙蒙的铁路尽头望,铁路尽头就是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银月那女人已经走远了。
  有人发现洼地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循声望去,那里的葵花杆子全都伏倒了,唯有一处还硬硬地挺着,一个人呆傻地抱着那处葵花杆子在哭,是卸货的哑佬。哑佬死于次年夏天,是龙家湾向日葵开得最闹的时辰。哑佬死得怪,他卸完货跳到池塘里洗了澡,洗完澡就一直躺在葵花地里,后来老锛子带人找到他,看见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支银簪子,那银簪子的样子本身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翻开哑佬的冰凉的眼皮,瞳仁里装满了金灿灿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花。哑佬死得很蹊跷,一般来说一支银簪子是不能置人于死地的。后来龙家湾的站长老锛了收藏了那支银簪。每年收瓜子的季节,他都注意着走过铁道的那些外乡人,但是给人印象很深的徽州女人银月却没再经过龙家湾,或者她经过这里却没有看见。老锛子这两年更显老了,但是他跟人提起这故事时,总还是神色怅惘地叹道:"她的银簪子在我这里,她的银项圈谁知道在哪里呢?"哑佬的新坟立在向日葵地里,龙家湾小站的人从来没有怀疑这徽州女人和哑佬之死有什么关系。
另一种妇女生活
  作为老字号店铺的简家酱园已经不复存在,昔日的后院作坊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居家院落,长满了低矮的杂草和沿墙攀援的藤蔓,晾衣绳上挂着一些浅色的女人的衣裳,唯一让人想起往事的是五六只赭红色的古老的酱缸,它们或者摞在一起,或者孤单而残破地倚在墙角,缸里盛着陈年的污水和枯枝败叶。两扇被钉死的木门将院子和店堂严格地隔离,也将简氏姐妹清净枯寂的生活和嘈杂尘世划了一道界线。店堂里仍然卖着酱油,是用黄鱼车从酿造厂拖来的统货,按照成色分甲乙两等价格出售,除此之外还有菜油、食盐、米醋、白酒和各种酱菜,店堂里终日洋溢着酱制品的酸甜而醇厚的气味。3个女店员卖酱油都卖了一段很长的历史,她们的头发、手指和皮肤上也沾满了酱油的气味,她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正午以及午后时分这里经常是空寂而索然的。3个女店员头顶上的楼板便吱吱嘎嘎地响起来,那是简氏姐妹在楼上走动和打扫发出的声音。它们往往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女店员也能从中判断简氏姐妹离群索居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尤其是顾雅仙,她能准确地分辨楼上的姐妹在马桶里解手的声音,甚至听得见针线从绣花棚架上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但是女店员们很少看见简氏姐妹。简氏姐妹进出走一扇旁门,那扇门异常地低而狭小,恰恰是为纤细小巧的主人特意设计的,男人进门必须低头弯腰,但是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走进那扇门里去。整条香椿树街的居民都知道简少贞和简少芬从未婚嫁,多少年来姐妹俩一直离群索居在酱园的楼上。只有卖酒酿的人经常看见她们,他知道她们喜欢酒酿,每次在酱园前敲打竹梆时,他会看见姐姐或者妹妹的苍白模糊的脸在楼窗上一闪而过,然后是一只同样苍白模糊的手,从窗内放下绳子和吊篮,吊篮里放着一角钱和一只蓝花细瓷的小碗。天气时阴时晴,又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了,从街角垃圾堆孳生的苍蝇一路追逐着空气中酱制品和咸鱼的气味,嗡嗡地飞入酱园来。趁午后店堂清闲了,3个女店员拿起了苍蝇拍到处追打讨厌的苍蝇,经常有被拍死的苍蝇掉进酱油缸里,她们就用手把它们从里面捞出来。这些行为是不符合墙上张贴的食品卫生条例的,但是眼不见为净,买酱油的人从来不计较酱油是否含有细菌。3个女店员中粟美仙是资历最老的,她从17岁来酱园后一直就守着这片曲尺形的白木柜台,她看着店门上方的恒福酱园的牌匾雨打风蚀,最后颓然断裂,差点砸到酱园前摆摊修鞋的老皮匠头上。有时候粟美仙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向顾雅仙和杭素玉发牢骚,说现在的酱油和乳黄瓜在从前都是上不了恒福酱园的柜台的,顾和杭都不屑于接粟的话茬,并且觉得这种牢骚发得莫名其妙。顾说管那些干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吃酱油,好坏大家一个样就没什么可埋怨的,杭则刻薄地说,你嫌它不好就别吃,还省得天天把个酱油瓶带出带进的。杭素玉的话锋直指粟美仙顺手牵羊的陋习,粟美仙难堪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用苍蝇拍在柜台上猛拍一记,对着虚拟的苍蝇说,你跑店里来拉屎吗?你以为你很干净吗?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微妙而多变的,3个女人互相不睦,但爆发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间,一旦发生口角粟和杭都习惯于争取顾的支持。顾雅仙通常是袒护杭素玉的,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因为顾雅仙不想真正地得罪粟美仙,粟美仙的嘴惹人憎厌,手却巧得令人羡慕,她的针线活在香椿树街的妇女群中是数一数二的,顾雅仙有时候要托她给儿女缝衣裳做棉鞋。酱园也有个店主任,叫孙汉周。孙汉周主要是街西糖果店的主任,兼职领导酱园的3个女人。每逢星期日他就到酱园来站柜台。孙汉周是个不太严肃的男人,喜欢和顾雅仙动手动脚地打闹,前来买油盐的居民在夏天曾经看见一个滑稽的场面,顾雅仙追着孙汉周要扒他的短裤,而孙汉周在黄酒酒坛和酱油缸之间绕来绕去,他的短裤不时地被顾雅仙扒下一部分,露出一块雪白的皮肉,然后又在尖叫和哄笑中掩上了。他们的游戏不愠不恼,而粟美仙和杭素玉在一边观望,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这种事情自然会在香椿树街上张扬出去,有妇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过的粟美仙,向她刺探顾雅仙与孙汉周的关系,粟美仙微笑着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说,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好事的妇女干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里,她也不推辞,拎着只人造革的蓝包坐下来,一边嗑葵花籽一边娓娓道来。其实顾雅仙跟孙汉周倒是清白的。粟美仙说到这儿就把话头打住,边上的人急于知道下文,但她把那只人造革包的两根褡手打了个结,站起来又要走了。她说,还要回家做晚饭呢,不在这儿嚼舌头了。
  那么孙汉周到底跟谁呢?妇女们追着粟美仙到门口问。你们自己猜吧,酱园里有3个女的,你们猜是谁?粟美仙边走边说。总不是我吧?我都老得像根酱瓜了。结论是不言而喻的,有关杭素玉和孙汉周的风流韵事就这样在香椿树街不胫而走。几天后杭素玉的丈夫老宋操着把菜刀闯进酱园,直冲孙汉周而去。杭素玉和顾雅仙两个人合力抱住了暴怒的老宋,孙汉周脸色煞白,摊着两只沾满酱汁的手说,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怎么要砍我?老宋从柜台上抓起几块玫瑰乳腐朝孙汉周脸上掷去。我砍不死你就要去告你,告你利用职权玩弄女人,老宋放开嗓门怒声大喊,看你还敢不敢碰我的女人。孙汉周苦笑着抹掉脸上的污渍,他看了眼杭素玉说,杭素玉,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什么时候碰过你?我什么时候玩弄过你?杭素玉的眼睛里一半是泪水,一半是怒火,她夺过丈夫手里的菜刀,在柜台里烦躁地走了一圈,最后她站在粟美仙身边不动了。杭素玉朝粟美仙耳边嘀咕了一句脏话,猛地就将手里的菜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杭素玉厉声说,大家都听着,谁要再敢造我的谣,我就用这把刀把她的舌头割下来,割下来塞她的×缝。
  这类事情搞大了也就收场了,并没有彻底澄清的必要。说到底香椿树街也非恪守礼仪之地。后来顾雅仙在谈论此事时采取了一种豁达宽容的态度,她对粟美仙悄悄地说,他们其实也就是掐掐摸摸那一套,你别大惊小怪的,比起肉联加工厂的那些骚货,我们酱园真该竖块贞节牌坊了。孙汉周后来离开香椿树街,在城北的一家煤店当店主任,那里的人都知道孙汉周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调动工作的。他自己也不忌讳这个话题,口口声声说,跟女人在一起有苦说不出,被杀了头都不知道脑袋是什么时候落地的。并发誓说他的煤店再也不要女工了。奇怪的是后来孙汉周的煤店里也是清一色的女工,而且又闹出了类似的风波。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酱园的柜台里仍然站着3个女店员,在店主任空缺的情况下由顾雅仙负责。有一天顾雅仙给顾客打完一戽酱油,突然想到什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旁边的杭素玉问她笑什么,顾雅仙说,我想起了孙汉周那个倒霉蛋,他是酱园的第几个店主任了?杭素玉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粟美仙很认真地扳着手指算了算,最后说,从公私合营到现在,有十六七个了。我记得很清楚。顾雅仙收敛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也奇怪,男人到我们这里都呆不长。她说着扫视着两个女同事,又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铺着报纸的楼板,楼上有简家姐妹轻缓的脚步声。顾雅仙说,大概这酱园的阴气太盛,是男人就不该来酱园吧?透过窗外的霏霏雨线,可以俯视香椿树街的雨中风景。简少芬看见有一辆嫁妆车披红挂绿地经过泥泞的街道,两边有人打着伞遮蔽雨点。简少芬站了起来,她想看看那个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新娘乘坐的车子也许已经过去了,她只看见一群孩子淋得湿漉漉的,追着那辆嫁妆车疯跪。你在看什么?简少贞说。
  结婚。有一辆嫁妆车过去了,6条被子,好像都是真丝和软缎。简少芬听见街东的方向有鞭炮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她说,好像是学校隔壁那家,那家有5个儿子。这种阴雨天,结了婚也要倒霉的。简少贞的手在绣花棚架上拍了拍,语气很厌烦地说,把窗子关上吧。简少芬应声关上了窗子,这样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就变得黯淡了,淅沥的雨声也被隔绝在外面。她重新坐到绣花架旁,分理着绞成一团的彩色丝线。她看见姐姐苍白的有点浮肿的脸上残存着一丝愠色。
  开灯吧。简少贞又说,逢上阴雨天我就看不清丝线的颜色,听见下雨声我的心里特别烦。
  简少芬就拉了拉身边的灯绳。楼上的这间大房间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显现出一种古典的繁琐的轮廓。笨重的红木家具环绕四壁排列,镜台上的座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北墙上挂着已故的简老板夫妻的发黄的遗照,照片下面就是那张庞大的红木雕花大床,灯光乍亮时简少芬看见一只老鼠从床底下窜出来,最后消失在墙角不见了。
  这样幽暗沉闷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简少芬这一年46岁,她记得姐姐比自己大8岁,那么姐姐已经是54岁了。有时候她静静地注视姐姐佝偻的瘦小的背影,心里就有一种对垂暮之年的惶恐。简少芬在发现自己提前绝经时,坐在马桶上哭了整整一个黄昏。这是一个衰老和灭亡的信号,预示她作为女人的某种权力已经丧失。她觉得自己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无法抑制从心里喷发出来的哀愁。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姐姐站在布帘旁边,无言而关切地注视着她。后来简少贞以一种淡淡的语气说,你怕什么?还有我呢。你怕什么?还有我呢。简少芬记得幼年时姐姐经常这样劝慰她。她记得从前总是被姐姐搂着睡觉,尤其是在父母双双亡故后,姐妹俩总是相依相偎度过每一个漆黑阴沉的夜晚。这种亲昵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简少芬16岁那年,有一天夜里简少芬梦见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前,使她喘不过气来。等她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巨石原来就是姐姐的手,那只手正沉重而无知无觉地按在她双乳之间。简少芬搬开了姐姐的手,她的初隆不久的乳房有胀疼的感觉,这使她又惊又羞,从此她不愿意再和姐姐睡一个被窝了。她记得她搬了床棉被睡到小床上去,但是黑暗的空间和恶梦加深了恐惧的感觉,她当时16岁,却无法离开姐姐单独睡眠。几天后她又回到了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上,她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她睡大床的内侧,让姐姐睡在外侧,每人盖自己的被子,姐姐没有反对,她只是略含幽怨地望着妹妹说,随你怎么睡。简少芬知道姐姐对她是宠爱有加的,特别是在从前。于是姐妹俩分而不离的睡眠习惯就这样延续至今。
  简少芬记得从前经常有一些亲戚和邻居来敲门,他们大凡是来提亲的。起初是给姐姐提,姐姐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有关自己的。简少贞说,我不嫁人,我嫁了人让少芬怎么办?少芬离不开我。他们又提出几个愿意入赘的人选,简少贞还是摇头,她说,我们家不要外人进门。等到客人离去后,简少芬看见姐姐在厨房间摔摔打打的,脸色很难看。你别以为这些人是好心,他们都盯着爹娘留下的财产呢。简少贞冷笑着对妹妹说,我这辈子就没打算嫁男人。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送给那些臭男人?及至后来,简少芬长成了一个小巧玲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次去刺绣厂送加工的绣品时,香椿树街上有几个男人的目光灼热地追逐她的背影,她走路时习惯低着头,习惯沿着路边房檐下走,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种目光。她有点惶惑,有点惊喜,更多的则是犹如芒刺在背的不适应。简少芬背着装满绣品的包袱走在香椿树街上,脸忽红忽白,当她走过石码头空地时,她的眼神是一只惊慌的小鹿,阳光一无遮拦地直泻在简少芬身上,人们注意到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泽,就像又薄又脆的蜡纸。酱园简家的小女儿因此给人留下了美丽而又脆弱的印象。后来上门提亲的几乎都是为简少芬而来的,他们耐心地劝说简少贞让妹妹出嫁,而简少芬就躲在房里,她用手指塞住耳朵,塞了一会儿又松开,她想听听外面的谈话,却又害怕听见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你到底想不想嫁?简少贞曾经这样逼问过妹妹,她的表情是严肃而深思熟虑的,你要是想嫁我也不拦你,我会给你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不。简少芬摇着头说,我害怕,我不嫁。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没有合适的还不如不嫁。简少贞凝视着妹妹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说,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简家,非要把我们姐妹拆散了罢休。你别看他们脸上热心,把那些男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都在骗人,我才不相信他们的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相信,我只相信姐姐。简少芬说。简少芬处处依附姐姐,这在姐妹俩多年的幽居生活里成为一种坚固的定势,而她们有别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也渐渐消解了岁月和香椿树街上的流言蜚语,一直到红颜消逝,不再有人频繁地踏响酱园残破的楼梯。
  一个雨后的早晨,简家姐妹打开了朝西的窗户。西窗是用油毡封钉的,平时从来不开。简少芬擦拭着窗户上的灰尘和毛茸茸的霉斑,忽然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结了果子,两只淡黄色的镶有红彩的桃子就悬挂在窗外,伸出手就可以摘到。她很惊奇,那棵桃树从来是只开花不结果的,你来看,两只桃子。简少芬又让姐姐来看,她发现姐姐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惧不安的。简少贞对着桃树凝视了片刻,最后果断地抓起剪刀,探出窗外剪掉了两只桃子。她们听见两只桃子坠落在院子里,正好落在一口老酱缸的积水中,扑通一声,声音显得空洞而绵长。怎么剪掉了?简不芬不满地看着姐姐手里的剪刀,她说,好端端的两只红桃,为什么要剪掉呢?
  你不懂,这是恶花。简少贞俯视着酱缸里的那两只桃子,然后她关上了擦到一半的西窗,我记得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树也结了两只桃子。
  可是我喜欢那两只红桃,你不剪它们最后也会掉枝的,为什么不留在枝上让我看几天呢?简少芬的手指拨弄着榫形的窗栓,她申辩的声音很低沉,因为她突然有一种哭泣的欲望,那是睹物伤情的悲哀。她忍着从胸腔慢慢上涨的呜咽声,以背部抵御姐姐敏锐的目光,幸好房间里的幽暗掩盖了颊上的泪水。简少芬从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后来,她的哭泣会由各种契机引发,无法止住更无法控制。简少芬的脸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样,经常是浮肿的,皮肤的褶皱里布满了晶莹的水花,那其实是眼泪留下的痕迹。月末酱园关门盘点,顾雅仙发现了店里钱帐上的问题。她怀疑两个同事中必有一个贪污了柜台上的钱。这种事情不宜多声张,以免打草惊蛇。顾雅仙在帐目上做了点手脚,把钱帐交上了,但从此就多了个心眼,她开始暗中盯紧两个同事的手脚,她觉得她必须抓到证据才能说话。
  顾雅仙起初怀疑粟美仙,怀疑她的那只人造革的蓝包,她偷偷地摸掐那只包,结果里面除了酱油瓶,连一个硬币也没有。粟美仙收钱找钱的动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从来不在钱箱那里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观察中,顾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几十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剩下来的目标是杭素玉,杭素玉从不往店里带酱油瓶,她说她讨厌在菜里放酱油,那种味道熏都熏怕了。顾雅仙想也许这就是一个聪明的骗局,也许她带回家的不是另拷酱油,而是钱柜里的钱呢?顾雅仙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顾雅仙又开始盯紧杭素玉,盯了几天后就心灰意懒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连包也不带,而且她站柜台从来是懒洋洋的,只要柜台边有别人,她甚至不愿意去接顾客的醋瓶和酱油瓶。顾雅仙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有贼,但这个贼却怎么也抓不到了。时断时续的黄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气潮湿而凝重,酱园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洇满了顾客的泥脚印和水渍。顾雅仙的心情很烦躁,有一天轮到杭素玉休息,顾雅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把她的发现告诉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这种状况下谈及此事,目标无疑就是杭素玉了。我早就猜她手脚不干净。粟美仙的反应是平淡无奇的,她望了望门外雨中的街道和路人,挨近顾雅仙的身边说,你想想,她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多皮鞋?买这么多的衣料?你没听说她家还要翻盖楼房吗?她要不偷哪来这么多的钱?偷钱盖楼房倒也不会,少了不过十几块钱,顾雅仙打断了粟美仙的联想,她突然有点后悔把事情告诉粟美仙,于是又收口了。没有抓到证据,也不好随便冤枉人家。顾雅仙板下脸告诫说,美仙,你可别出去瞎说,说出去你自己负责,反正我没跟你说什么。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她说,她仗着和孙汉周那一手,以为自己是×王,连公家的钱也敢朝家里拿了,我还就看不下去。
  没有证据,你别再说她了,就算我轧帐轧错了吧。顾雅仙说。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贼手。粟美仙最后恨恨地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热切的光亮。
  几天后酱园里爆发了一场罕见的殴斗。殴斗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发生的。那时候天已黄昏,香椿树街上的店铺正在纷纷打烊,人们听见酱园店里响起女人尖厉的叫骂声。他们透过虚掩的铺板朝里张望,看见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执地伸到杭素玉的裤腰下,掏着什么,杭素玉尖声咒骂着拉扯粟美仙的头发,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顾雅仙在一边劝架。但是谁都可以看出她的劝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种做出来的姿态。我让你掏!我让你来捉赃!杭素玉突然大叫一声,从裤腰下抽出一条紫红色的卫生带,抡高了朝粟美仙脸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脸上溅了几点脏血,一时愣在那里,杭素玉这时咯咯笑起来,她说,这回你找到我偷的钱了吧?旁观者起初目瞪口呆,紧接着都掩嘴笑起来。在香椿树街女人之间的干戈之争是常见的,但这种场面人们还是头一回目睹。后来是顾雅仙跑出来赶走他们,并把门关上了。他们隔着门板,听见3个女人的声音在店堂里吵成一片,渐渐地就难以分辨吵架的内容了。以后数日余波在扩大,杭素玉用卫生带抽粟美仙成为香椿树街一时的新闻。顾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汇报了酱园店员不团结的状况,她认为这种状况是多年来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积怨已深,双方都负有一定的责任。她还向领导倾诉了自己的难处,她说她夹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很难开展工作。
  你觉得应该怎么解决酱园的不团结问题呢?中心店主任这样征求顾雅仙的意见。调走一个人。顾雅仙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她说,不是菜场和肉店都缺人吗?酱园有两个人其实也够了,只要组织上需要,我可以不轮休,可以天天连轴转的。那么该把谁调离酱园呢?中心店主任又问顾雅仙。这我就不好说了,要得罪人的。顾雅仙显得满腹疑虑,试探地说,要是组织上为我保密,我就谈谈我的意见。你别怕,我们会保密的,再说调人都是由组织上决定,你用不着怕得罪谁。那就调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贯吊儿郎当的。顾雅仙最后说。杭素玉从酱园调去肉店的事就这样初步决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谈了话,谈着谈着杭素玉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是顾雅仙和粟美仙联合整她的阴谋,杭素玉指责中心店主任听信一面之词,而且以死威胁说,你们要是让我去肉店,我就死给你们看。连续几天,杭素玉在柜台里对新的仇敌顾雅仙恶语相加,她总结了顾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孙汉周的亲密关系,杭素玉好几次把醋瓶往顾雅仙面前送,你爱吃醋,你给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对方佯笑的脸,愈发觉得她心里有鬼,干脆把一坛子米醋抱到顾雅仙面前,她说,我买下这坛醋,送给你回家慢慢喝吧。顾雅仙终于无法保持宽容大度的姿态,她猛地扬起手,狠狠掴了杭素玉一记耳光。你以为我怕你?顾雅仙说着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现在杭素玉恨透了顾雅仙,回到家洗菜烧饭时也在不断咒骂顾雅仙,她觉得顾雅仙可笑之至,只不过代理几天店主任就摆开了主任的架子。她决定让丈夫去报一箭之仇。杭素玉的做建筑工的丈夫老宋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闯进酱园,当着顾雅仙的面把刀砍定在白木柜台上,老宋瞪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女人,用手掌拍击着刀背说,我反正从山上三进三出了,你们要是敢欺负素玉,我饶不了你们,最多再过一次山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杭素玉的刁蛮泼辣阻遏了这次调动,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最后不了了之。酱园里依然是人们熟悉的3个女店员,只是她们的阵营有了明显的变化,现在顾雅仙和粟美仙经常是结盟的,而杭素玉则是相对孤立的,杭素玉对别人说,我才不在乎她们,我就是不离开酱园,我为什么要让她们称心?对于顾雅仙和粟美仙的关系,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断,她说,你别看她们现在合穿一只鞋子,说不定哪天也会翻脸的,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简少芬拎着一只竹篮下楼,竹篮里装了好几只瓶子。虽然楼上楼下一板之隔,但她习惯于一次性地把油盐酱醋买齐了,这样可以尽量少地和酱园的女店员们搭讪说话,简少芬不喜欢和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话。听楼板的响声,我就知道是你下楼了。顾雅仙笑容可掬地接过那些瓶子,她说,刚到了一盆甜面酱,味道很鲜,你买半斤吧,先尝尝吗?说着就舀了半勺送过来。那就买半斤吧,简少芬说。简少芬的眼睛看着甜面酱。好久没见你姐姐了,她怎么就不下楼散散心?换了我成天闷在楼上,肯定要闷出病来的。
  她是有病,简少芬淡淡地说,心脏不好,最近关节炎又犯了,天天在炖中药喝呢。
  怪不得我闻到一股药味呢,顾雅仙恍然大悟,关切地望着简少芬说,服中药管用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位医生,专门治关节炎和心脏病的,我女儿的心脏病就是他开刀治好的。不用麻烦了。我姐姐只相信中医,只相信城东胡老先生的药方。简少芬委婉地谢绝了顾雅仙的建议,她从一只黑丝绒钱包里拈出钱,轻轻放在柜台上。买货不需要找钱,这也是简家姐妹购物共同的习惯,她们从来不去触碰别人的手,不管营业员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们看着简少芬无声地闪出门外,她衬衫上的那股樟脑味也随之淡去了,少顷酱园的楼梯就发出了轻柔的响动,简少芬已经回到楼上,她正从3名女店员头顶上经过。女店员的头顶上就是那个幽闭的不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么这样小心?她像怕踩死蚂蚁似的。顾雅仙突然笑起来,她说,她们姐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别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种知情者的语气说,你不知道简家的规矩有多少,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少贞上学都是由女佣人接送,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到少芬长大,女子学堂没有了,简老头就没让少芬上过学,当初大概是让她们守妇道的,没想到简老头死了几十年,两个女儿还守在这爿破酱园里,像守着个金库一样。可怜死了。顾雅仙感叹着,突然想到什么,凑到粟美仙耳朵边说了一句悄悄话,那姐妹俩活了大半辈子,大概连男人的那东西都没见过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来,她拍了拍顾雅仙的肩膀,说,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顾雅仙的仪态引起了柜台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怀疑两个同事正在说自己的坏话,就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谁在放闷屁?杭素玉使劲抽着鼻子,一边把柜台上的指甲屑掸下来,她说,屁放得不响,倒是挺臭的。楼上锅铲碰撞的声音穿过楼板的缝隙懒懒地掉下来,简家姐妹在准备她们的午餐了,不用抬头去看店堂墙上的挂钟,现在肯定是中午12点钟。女店员们熟谙简家姐妹的生活规律,12点的钟把楼上枯寂的一天分成两半,一半是沉闷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闷更加漫长的午后。简家姐妹的岁月就在绣花棚架下一成不变地流逝了,作为同样的女性,酱园的女店员们觉得简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无法捉摸的,她们对此充满了猎人式的心理。
  简少芬看见姐姐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姐姐的手里端着一碗发黑的药汁,凑到唇边。简少芬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锅里的冬瓜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特别害怕看见姐姐喝草药的动作,她害怕看见姐姐紧皱的眉头和药汁从唇边淌溢的痕迹,害怕听见那种痛苦的吞咽的声音。她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总是捧着药碗走到自己身边来,似乎这样能减弱草药的苦味。你刚才下楼碰到谁了?简少贞把药碗合扣在桌上,突然问妹妹。没碰到谁,我能碰到谁呀?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呢?就是去酱园,怎么要那么长时间呢?简少贞用清水漱完嘴里残留的药汁后又问。时间长吗?简少芬诧异地望着姐姐,她疾步走到房里看了眼座钟,钟表证实姐姐的话是荒谬的,她从下楼到回来只不过花了3到5分钟。简少芬说,姐,你怎么啦?我去了不过3分钟呀。我觉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简少贞轻轻摇了摇头,她说,大概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面是会有错觉的,你每次下楼,我一个人在家都觉得时间特别长,心里特别空,绣针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好像是怕,又说不清怕什么。你的身体太弱了。姐,以后你别拚命绣了,那些加工活我一个人绣得完。简少芬沉默了几秒钟,有点胆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说,再说我们也不靠加工活过日子,我们不刺绣,靠爹娘留下来的家产也能活下去了。
  这些鬼话是谁告诉你的?简少贞的脸上立刻有了愠怒之色,她摊开双掌逼问道,家产呢?家产在哪里?酱园早就是公家的了,娘留下的金器也抄家抄走了,你说那些家产在哪里呢?难道是我偷藏了?我偷藏了又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表姐她们说的,街上的老人也这么说过。简少芬嗫嚅着避开了姐姐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你总是相信别人,简少贞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一直在对你说,不要去相信别人,可是你总是不听我的。你情愿听那些长舌妇的,也不听我的。
  简少芬起初没有辩解,她把冬瓜汤盛到碗里,然后端到桌上,她听见姐姐仍然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你情愿听别人的也不听我的,你总有一天会上当,简少贞说。简少芬突然失去了一贯的耐心和逆来顺受的性情,她猛地把一只碗摔在地板上,尖声叫道,我听谁的?我听谁的?我听了你一辈子的废话,你却还在嫌我不听你的。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难道我的日子就过得舒心吗?
  瓷碗破碎的声音同样传到了楼下的酱园。3个女店员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楼板,以前她们从未在头顶上听见过类似的破坏性的声音。你听,楼上好像吵起来了?真的吵起来了,顾雅仙说。不会吧?唉呀,真的吵起来了,粟美仙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杭素玉说。
  梅雨骤歇的日子里,简家姐妹来到酱园的后天井,乘午后的太阳晾晒她们的衣物和布料。那些色彩淡雅的丝绸和棉布在阳光下闪烁着平静的光泽,使院子里的杂草和酱缸产生了新的意味。简少芬戴着一顶老式的式样古怪的遮阳帽端坐在一旁,一边刺绣一边看守着天井里的东西。这是姐姐关照的,她害怕酱园里的人从窗栅栏里伸进手,轻易地偷走绳子上的丝绸。简少芬觉得初夏直射的阳光有点晃眼,刺绣的速度明显地放慢了,尽管这样,户外的劳作还是带来了某种新鲜而舒畅的感觉。她甚至想以后如果天气适宜,她就可以经常在天井里绣,绣所有的花鸟和流水,绣所有的荷叶和鸳鸯。简少芬把彩色的丝线挂在绳子上,那些丝线就随风轻轻拂动了,她发现丝线的颜色在户外的太阳下也显得分外美丽动人。简少芬换了个方向坐下,这样可以避免刺眼的阳光,她看见酱园的窗后有人在注意自己和晾晒的东西,她就朝那扇窗子微笑了一下。窗后的女人是顾雅仙。她对简少芬已经观察了好久。顾雅仙思忖着怎样和她搭第一句话,猛然看见了简少芬手里的那幅绣品,她的眼睛就亮了。
  多巧的手呀!顾雅仙赞叹地说。两只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就像在水上游。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品。简少芬又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是友善的,但是她什么也没说。绣这么一件活能挣几块钱?顾雅仙问。
  挣不了多少钱,简少芬含糊地回答。
  我儿子快结婚了,到哪儿都买不到像样的枕套。顾雅仙叹了口气,少顷她又说,要是福生的喜床上铺了你的绣品,那就有福气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绣一对枕套?就绣一对戏水鸳鸯好了。行啊。简少芬随口应允了。
  这个午后简少芬的心情很好,与顾雅仙的隔窗谈话随着阳光渐渐淡去而遗忘了。简少芬万万没有想到一句随意的承诺导致了未来生活的巨大动荡。
  第二天一早简家的临街小门被咚咚地敲响了。简少芬以为是抄电表的人来了,打开门发现来者是顾雅仙。顾雅仙的腋下挟着一对天蓝色的的确凉枕套,手里攥着一绞彩色丝线。顾雅仙没有在意简少芬尴尬的脸色,她说,东西都带来了,你替我绣一对鸳鸯好了,你的手艺我是绝对称心的。简少芬掩饰了内心厌嫌的情绪,心里很是懊恼。
  在为顾雅仙绣枕套时简少芬受到了姐姐的多次责备。简少贞厌恶地看着那对蓝的确良枕套。她说,你揽下她们的活计?以后等着吧,什么人都会来找你绣这绣那的。简少芬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没办法,我不过是随口答应一声,没想到她就当真了。简少贞说,什么真的假的,她们是存心来搅事的。我让你别去搭理这种女人,你偏不信,你迟早会害在她们手上的。简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绣好的枕套交还了顾雅仙,顾雅仙察觉到她的用意,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们说这事,这些人脸皮厚着呢,要是让她们知道了,说不定会拿什么东西麻烦你呢。简少芬无言地点点头,很快就从酱园拥挤的店堂里挤了出去。她发现柜台里的杭素玉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盯着她,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从酱园回到家,简少芬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一个恼人的负担毕竟卸掉了。她没想到黄昏时顾雅仙再次敲响了临街的小门。
  顾雅仙提着一只尼龙包,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从包里拎出一盒糕点和几只苹果。简少芬知道对方是来登门酬谢的,她推挡着那些礼物,脸一下子就红了。简少芬缺乏这种应酬的经验,她觉得非常为难。你要是嫌礼轻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顾雅仙佯装生气地说,然后她提着礼物兀自朝楼梯上走去,简少芬跟在她身后,简少芬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木偶,被顾雅仙绕的线团牵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简家姐妹就这样迎来了造访的客人。顾雅仙端坐在一张旧式太师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气氛中并无局促之感,双眼朝向简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间顾盼生辉。简少芬倒了一杯茶,顾雅仙从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但她还是喝了一口。茶叶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这对可怜的姐妹就这样招待客人,也许她们并不知道茶叶已经发霉了。
  现在的酱油臭哄哄的。简少贞突然对顾雅仙说了这句话,说完她就离开了客厅,在走进卧室时随手拉上了门帘。她说什么臭哄哄的?顾雅仙回味着简少贞的话,她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她说酱油呢。简少芬小声地解释道,我姐姐脾气怪,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你千万别见怪。
  我怎么会呢?顾雅仙朗声笑起来,她说,我猜她是在楼上闷坏了。说实在的,我真为你们姐妹俩担心,就这样闷着过下去,到老了可怎么办呢?
  现在已经老了,过惯了清静日子,也就没什么可怕的。简少芬低着头,同样的话她已经对人说过许多遍,现在不得不再说一遍。回答别人的这些问题几乎已成为简少芬的一种义务,简少芬忌恨这些问题和同情的目光,奇怪的是她经常在等待它们,等待那种语言的钝器带来的痛楚,这时候她总是无法把握脸上的表情和舌齿间慢慢滑出的声音。花布门帘后的咳嗽声无疑是含有逐客意味的。顾雅仙终于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抓住简少芬摊在膝上的手,翻过来看那只苍白小巧的手掌。我会看相。顾雅仙长长的指甲在那只手掌上划来划去,她说,吉人天相,少芬你快要交好运了。简少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顾雅仙拉到了楼梯口,顾雅仙说,我差点把正事忘了,我家福生礼拜天结婚,酒席是我请厨师在家办的,你可一定要来喝喜酒。简少芬连连摇头说,不行,我们从来不到外面吃饭的。再说我手上活计忙,也没有空。顾雅仙仍然握着简少芬的手,焦急地拍打着,你就再赏我一次脸吧,顾雅仙恳切地望着简少芬,她说,我又不是谁都乱请的,我是真心请你来喝这杯喜酒,难道要老姐姐跪下请你吗?顾雅仙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少贞要是肯赏脸,让她也一起来吧。简少芬仍然摇头,苦笑着说,我姐姐就更不会去了,她也不会让我去。顾雅仙朝屋里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连这也要听她的?活了大半辈子,你就不能给自己作一回主吗?
  简少芬把顾雅仙送下楼,打开门发现外面的天色又晦暗下来,雨丝已经斜挂在狭窄的街道上,那些未带雨具的行人从酱园门口匆匆而过。顾雅仙啪地打开黑绸布雨伞,她朝简少芬的胯部轻轻拍了一下,连嗔带怨地说,你怎么就不肯爽快地答应一声呢?记住,礼拜天来我家喝喜酒,你要是体恤老姐姐,到时就别让我再上门三请四请的了。那就去吧。简少芬望着街上湿漉漉的石板路面和低陷处的水洼,眼睛里是一种茫然而顺从的幽光,她的手将那扇小门的手柄拉了一下、两下,门轴就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她说,那就去吧。礼拜天的早晨简少芬在燕声啁啾中醒来,看看桌上的钟才5点钟,但她还是起床了。她从姐姐的被窝上越过去,听见姐姐在问,起这么早干什么?今天别去菜场了。简少芬走到窗边打开了西面的窗子,她看见一只紫黑色的燕子从屋檐的泥巢中飞起来,在院子里盘桓飞行。她想是她把燕子吓着了,于是她轻轻离开窗边,到厨房去打开煤炉的炉门,然后把一锅草药端到炉子上熬着。简少芬在干这些事时脑子里仍然想着那只燕子,燕子笨拙而慌张的飞行姿势使她联想到自己。她经常觉得巢里的燕子是她整个生活的一种写照。你真的要去顾雅仙家喝喜酒吗?简少贞在床上大声问。她是一片真心。简少芬说,看来不去是不行的。你以为那喜酒是随便喝的吗?你要去就要送礼,我生来就讨厌那种拉拉扯扯的应酬,什么喜酒丧酒的?都是想从别人口袋里捞钱。她说不收我的礼。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吧,我去时带上10元钱好了。简少芬怏怏不乐地说。
  不兴那样送礼的。要送就要赶在婚宴前送,否则人家拿了你的钱背后还要骂你,简少贞在床上父父地穿衣服,语调中带有明显的愠怒。她说,你非要喝那喜酒就去喝吧,不过你趁早把钱送给人家,人家等着呢。
  简少芬没再说什么,她对姐姐的话半信半疑,但一种受骗的感觉还是像阴云一样浮上心头。简少芬看着药锅里的黑色药汁渐渐翻沸起来,用筷子在药锅里猛烈地搅了一下。不去了,不去了。简少芬听见愤怒而尖厉的声音从嘴里滑出来,她被自己惊呆了,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不去了?简少贞已经站在水缸边刷牙了,她的嘴角沾满了牙膏泡沫,不时地因牙刷的深入而发出干呕的声音。不去就行了吗?简少贞又说,顾雅仙能放过你?你不去她会上门来请的。不信你就试试我的嘴巴。
  烦死人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简少芬紧锁双眉地打开桌上的梳妆盒,盒子里是两把细齿木梳,一瓶三花牌头油和一只白银条簪。简少芬准备给姐姐梳头了,这也是姐妹俩每天早晨要干的头一件大事。多年来简少贞始终如一地梳着旧式的圆髻,每次都是简少芬替她梳的。
  简少芬手里的梳子嵌满了姐姐灰白色的长发,它们纷乱无序地缠在梳齿间,就像一堆枯草。她看着那些落发,突然觉得一阵辛酸,手就迟滞地按在姐姐的头顶上不动了。她说,可怜,都要掉光了。你说什么?简少贞回过头看了看妹妹,我没说不让你去,你想去就去好了,何苦要拦着你呢?
  我是说头发,你的头发快掉光了,我的手快抓不住了。掉光了才好。简少贞冷笑了一声说,掉光了你就用不着天天替我梳头了。我不是这意思,我有点害怕。简少芬说。你怕什么?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门。简少贞又回头看了看妹妹的齐耳短发,很快收回了视线,她说,你的头发还黑着呢,你怕什么?
  不知道,我说不清楚。简少芬茫然失神,手中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中,她突然觉得梳子很重,而自己的手臂更加沉重,习惯和理智迫使梳齿靠拢姐姐灰白的长发,但她的心在抗拒那些难看的失去了弹性的白发,不管是缠在梳齿间的,还是依然残存在姐姐头上的,她差点发出呕吐的声音,这些复杂的心情她永远说不清楚,简少芬对此感到非常惶惑。从中午开始简少芬有点心神不定。她倚窗观望外面的香椿树街,等待那辆披红戴绿的嫁妆车经过,但嫁妆车迟迟没有出现,她猜想它是从另外一个街口通过驶到顾雅仙家去了,后来她隐隐地听到远处有鞭炮声炸响,禁不住舒了一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天的牵挂就是这样热烈持久的鞭炮声。顾雅仙果然上门来请简少芬了。顾雅仙先是在简家的小门上敲了一阵,没人下楼开门,她就从酱园里绕进去,打开了素日封死的那扇门,直接站在天井里对着楼上喊。简少芬苍白的脸后来出现在窗口,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感激地望着天井里的女人。顾雅仙向她挥着一只油腻的袖套喊,6点钟开席,你可一定要来。我忙得腿都抬起来用了,别让我跑第二趟。简少芬对她笑了笑。顾雅仙又说,你在忙什么?今天就别绣了,打扮打扮来喝喜酒吧。简少芬的身子朝窗外探了探,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那就来吧。这天顾雅仙家门口挤满了前来赴宴和看热闹的人,所有过路的人和车辆都必须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欢乐而无所事事的人群,他们看见了酱园楼上的简少芬跟在顾家运酒水的黄鱼车后面。简少芬穿着一件颜色和式样都显得奇怪的丝绸衬衫,低着头走进拥挤的新婚人家。他们对简少芬的到来感到意外,目光都追逐着那个矮小的背影,后来有一个女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解开了人们的疑团,她说,她跟雅仙是很要好的。简少芬一进去就后悔了。顾雅仙家里蚂蚁般的人群和乱哄哄的气氛都使她害怕。她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该跟谁说话。她看见顾雅仙在天井的临时搭就的厨房里搬着碗碟,就走过去了。来啦?去喝杯喜茶吧。顾雅仙嘴里招呼着,手却不停地在忙着什么。简少芬涨红着脸从提包里拈出一个红纸包,放在一只碟子上。你看你,这么客气干什么?顾雅仙佯嗔道,我让你别送礼,你还是送了,反倒让我难办了。简少芬摇了摇头,她看了四周围一眼说,真热闹。顾雅仙朗声笑起来,结婚喜日就要这份热闹,少芬,你去福生的新房玩玩吧,新郎新娘都在里面呢。简少芬走到新房的门口,看见里面人更多,喧哗的声音也更其热烈,她又折身离开了。她的内心再次充满了受骗的感觉,整个顾家没有一个适宜于她的地方,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儿。
  开席时顾雅仙找简少芬入座,竟然不见她的人影了。有人说看见她已经走了。顾雅仙跺了跺脚,骂道,这个神经病女人。骂完就追了出去。顾雅仙在药店门口追到了简少芬,她把她往回拉拽着说,少芬,你这是干什么?我要是怠慢了你你可以骂我,你怎么能走呢?简少芬窘迫地低下头,任凭顾雅仙拽着她走,她嗫嚅着说,我只是有点害怕,人太多了。这样的场面我不懂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顾雅仙拍了拍大腿说,咳,你这个人呀,我是请你喝喜酒的,你什么也不说还不行吗?你走了可不行,今天我还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呢。简少芬回到顾家,邻座的客人都用揣测的目光望着她。顾雅仙拉着简少芬的手从6张桌子间穿梭而过,最后把她按在一张空凳子上,好了,你就坐在章老师旁边吧。顾雅仙在简少芬肩上用力一按,章老师也是个老实人,你们互相照顾,随便聊聊吧,谁也别客气。简少芬从眼角余光中判断那是个40来岁的男人,戴了副眼镜。她低下头,从提包里掏出一小团酒精棉花,将杯碗筷都擦了一遍,她的目光触及了章老师的两只脚,那两只脚上套着一双硕大的解放鞋,这种不合时宜的穿戴使简少芬无声地笑了笑。简少芬没有再朝章老师的鞋看,后来她看见章老师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过来,往她的碟子里挟了一块咸肉,听见他用同样小心翼翼的声音说,你吃。简少芬讨厌吃咸肉,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你吃,我吃不下。简少芬始终没有正眼看章老师,她想起顾雅仙刚才丢下的话风,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她悄悄地把用过的酒精棉花扔到地上时,听见章老师又说了一句话,讲卫生是很有好处的。这句话给简少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简少芬回忆她与章老师接触交往的过程,她对他产生的好感也就是从那句话开始的。杭素玉上班时路过绸布店,看见架子上新到了几种丝绸,她绕进去看了一会儿,后来就迟到了。她走到酱园门口,看见店堂里已经有人在打酱油了。柜台里顾雅仙和粟美仙都在,杭素玉想她干脆去铁匠铺看看,她托老铁匠打磨的剪刀是否已经弄好,反正已经迟到了,反正她们已经在考勤卡上做下记号了。杭素玉后来提着一把新磨的剪刀再回来,正好听见粟美仙嘴里蹦出一个敏感的名字:孙汉周。杭素玉的心往上拎了一下,站在门外偷听,但粟美仙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了,怎么也听不清楚。虽然听不清楚,从店堂里传出的窃笑声中,杭素玉判定粟美仙又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杭素玉走进去,店堂里的人一下子噤声不语了,神态各异地望着她。杭素玉乒乒乓乓乓地撞进柜台里面,佩上围裙,戴上袖套,然后她突然把那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谁再在背后嚼蛆,老娘就用这把剪刀剪了她的舌头,说剪就剪,老娘不怕吃官司。杭素玉的嘴唇颤抖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暴怒的挑衅,逼视着粟美仙。粟美仙却不看杭素玉,若无其事地把一包萝卜干塞进一个女人的菜篮里,她说,今天天气不对头,又闷又热,我看见公厕里的蛆爬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整整一天杭素玉就靠在货架上一动不动,偶尔地视线落在粟美仙身上,她的眼睛有一点明亮的光焰。杭素玉的情绪有些异常,顾雅仙和粟美仙都注意到了这点,但谁也没有更多的戒备,酱园女店员之间的口角是经常发生的。下午4点多钟,香椿树街又热闹起来,从工厂下班的人从酱园门口成群地经过,有的就拐进了酱园,杭素玉这时候离开了柜台,她在门口拉住一个男人问,我家老宋回来没有,那个男人说,回来了,在家门口跟人下棋呢。杭素玉笑了笑,回过头对顾雅仙说,我先走了,今天又迟到又早退,你都给我记上吧。顾雅仙打开考勤卡,在杭素玉的名字后面又重重地打了一个×,她说,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调她走不肯,留下来又不干活。顾雅仙气咻咻地抱怨着,突然发现柜台上的那把剪刀,她顺手把剪刀收了起来。这个泼货,她把剪刀带来干什么?顾雅仙说,怪吓人的,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粟美仙在一边说,你别动剪刀,就放那儿,让大家看看这个泼货。我就不相信她敢对我动剪刀。粟美仙话音未落,就看见酱园的门被踢开了,杭素玉和她丈夫老宋一前一后冲了进来。
  粟美仙,我剪了你的舌头就去吃官司。杭素玉高叫着去抓柜台上的剪刀,顾雅仙想夺已经来不及了,她把粟美仙朝里面的仓库推,美仙,你快躲一躲。粟美仙踉跄着退到仓库,下意识地想拉住顾雅仙的手,但杭素玉已经冲了过来,整个身体抵住了仓库的门。杭素玉对她丈夫喊,你这个笨蛋,你快来揪住她,我要剪了她的烂舌头。老宋就过来捉住了粟美仙的双臂。杭素玉又喊,掰开她的嘴,我剪了她的烂舌头。老宋去掰粟美仙的嘴时手上被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是同时他的下身也被粟美仙捏了一把,老宋疼得跳了起来。粟美仙腾出了身子,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这时候她听见了顾雅仙尖厉的喊声,杀人啦!杀人啦!
  人们从街上涌进酱园,阻挡了老宋夫妇对粟美仙的袭击。有人从杭素玉手中抢下那把锋利的剪刀,从仓库的窗户扔进了简家姐妹的天井里。当事人被一个个地架开了,除了老宋没有明显的外伤,杭素玉和粟美仙的脸上都留下了形状不同的抓痕和血印。酱园里挤满了人,他们望着3个当事人,对事态的发展议论纷纷。顾雅仙严厉地指责了哭丧着脸的老宋,她指着老宋的鼻子说,你看你多没出息,女人间的臭事要你个大男人来瞎搅,你们杀了人难道不要偿命吗?
  没想杀她。素玉只说要割她的舌头,她拖着我来我只好来。老宋捂着裤裆,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割舌头就是要杀人。什么事情不好解决,非要动刀杀人吗?杀人,杀人,你才在瞎搅。老宋很不耐烦,他的手在裤裆处摸了一下,突然苦笑着说,她也够狠的,连汗毛也没碰到她一根,倒把我的卵蛋给捏碎了,不信脱下来给你看看?店堂里的人都笑起来,顾雅仙也忍俊不禁捂住了嘴。想想又不该笑,于是正色道,素玉和美仙这样闹下去不行,我要向领导反映的。我是酱园的负责人,万一出了人命我可负责不了。这天酱园到很晚才打烊,等人去店空了,顾雅仙发现货架上的瓶装酱菜和味精、盐袋少了许多,明显是被人趁乱卷走的。顾雅仙想想就迁怒于杭素玉和粟美仙身上了,这些损失应该让她们两个人一起赔偿。
  简少芬到天井晒衣服,发现地上有把剪刀,她把它捡起来放到一只倒卧的酱缸上,并没有把丢弃的剪刀和前几天酱园的那场殴斗联系起来,她从来没有观望邻里斗嘴打架的习惯,这也是简家古老的家规之一。那天黄昏楼下的喧闹她是听见的,她想下楼看被姐姐阻止了。
  不知谁在天井里丢了剪刀。简少芬上楼时顺便把剪刀带回来了,她试了试刀锋说,还是把新剪刀呢。放厨房里吧,剖鱼剪菜能用得着。简少贞说。简少芬就把剪刀挂在了墙钉上,她不知道这把剪刀是怎么落到她家的天井来的,想想这件事情似有蹊跷之处。几天来简少贞一直埋怨她的热伤风。伤风诱发了她的头疼病,也使她的脾性变得更加阴郁和易怒。简少芬建议姐姐脱掉那件蓝布罩衫和玄色裤子,她说,这么闷热的天,又不出门,你捂那么严干什么呢?在家穿什么都没有人看见的。简少贞对她的建议置若罔闻,她躺在大床上懒懒地摇着蒲扇,枕边放着一台老式的木壳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越剧《碧玉簪》哀怨的唱腔,正好是"三盖衣"那个著名的片断。什么三盖衣?简少贞突然关掉了收音机,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严小姐是个蜡烛货,自轻自贱的蜡烛货。那是戏文,不能当真的。
  说来说去男人更可恶。简少贞叹了口气,在额角上擦了一点薄荷油,然后她说,我头疼得厉害,好像是热火发不出来的样子,少芬,你来给我刮刮痧吧。
  简少芬应声走出去端了一碗凉水,她走到床边替姐姐把衣服脱了。姐姐的雪白的松垂的上身就这样袒露在她的目光中,手指触摸之处是微凉而柔软的,鼓出的脊椎两侧还留有上次刮痧的红印。简少芬噙了一口水喷到姐姐的后背上,姐姐端坐着一动不动,简少芬自己反而颤栗了一下,她的手在空中犹豫了好久才落下来,用指关节扯动着姐姐后背上绵软的肌肤,看见红色的淤痕一点点地显露出来,简少芬的手指也莫名地颤栗起来,她觉得心里有一种重压下的疼痛的感觉。你重一点,刮轻了起不出痧,没有用的。简少贞的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声,她用扇柄在床上敲了敲,你今天是怎么啦?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有点累。简少芬嗫嚅着侧过脸去,她望了望窗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它们仍然微微地颤栗着,简少芬摇了摇头,把她的失去主张的手继续放到姐姐的背上,她说,天又暗下来了,衣服晾在天井里,我怕会下雨。窗户半掩半合,从外面挤进来潮湿和闷热的南风,一只苍蝇也从窗外飞进了简家姐妹的房间,后来就是这只讨厌的苍蝇点燃了简少芬心底潜伏的无名怒火。
  简少芬看见那只苍蝇嗡嗡地飞来,它就在简少芬的头顶上耐心地盘旋着,她用手去赶,苍蝇飞高了一些,仍然不肯离去,简少芬又挥手驱赶,如此重复了几次,那只苍蝇仍然固执地在她头顶半尺的空中营营嗡嗡,简少芬忍无可忍,她朝着苍蝇怒声叫了一句,讨厌的东西,快滚。一只苍蝇,随它去。简少贞对妹妹的小题大作觉得不耐烦,她说,别管苍蝇了,继续刮吧。
  不,我要拍死它。简少芬突然从姐姐手里夺过蒲扇,她咬着牙将扇子朝苍蝇挥去,苍蝇在屋里低低地盘旋着,最后终于飞向了窗外。简少芬扔下扇子追了过去,她对着窗外那个远去的黑点骂了一句刺耳的脏话,操不死的烂×。简少贞惊诧万分,她猛地回过头注视着妹妹苍白失血的脸,目光里掠过一道疑虑和恐惧的光。简少贞说,少芬,你在骂脏话,你怎么骂起脏话来了?
  我骂什么了?我骂脏话了?简少芬恍惚地反问,她缓缓地走回来坐在床上,她想把姐姐的身体扳过来继续刮痧,但简少贞把她的手推开了。真丢人,你骂这样的脏话,简少贞的嘴角浮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你现在跟酱园的那帮女人一模一样,这种脏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恨死了那只苍蝇。恨苍蝇?简少贞冷笑了一声,开始拾起衣服往身上穿,她说,我知道你跟顾雅仙那种女人搅到一起去了,顾雅仙一向喜欢指桑骂槐,你现在学会了。我哪儿害了你,让你这么恨我?我骂的是苍蝇,我没有骂你。简少芬沉默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对姐姐尖声大喊,我没有骂你,我怎么敢骂你?然后简少芬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听上去暗哑而又空洞,伴随着贫乏重复的哭诉,我怎么敢骂你?她说,我怎么敢骂你?我骂的是苍蝇,我骂我自己。
  简少芬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她走进厨房去洗脸,看见姐姐倚着墙用毛巾擦眼睛,她明显也是刚哭过的,眼睛还红肿着。简少芬摘下自己的毛巾就退了出去,顺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她对着墙上的圆镜审视着自己的面容,镜子里的自己总是愁眉苦脸的,也许这样的表情经年不变地滞留在脸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而双颊的湿润的泪光使简少芬产生了深深的自怜,她抬头抚摸着脸部,疏淡而纤细的眉毛,浮肿的略显松弛的眼睑,精巧挺拔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失血的双唇。这是何苦呢?简少芬突然又哽咽了一声,她伸出食指在镜子上划了一个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镜子里的脸有了一种怨恨的情绪。
  下午顾雅仙又来敲门,简少芬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姐姐的侧目而视下去开了门,听敲门声就知道是谁来了。我腿都站酸了,顾雅仙总是这种容光焕发的高兴样子,她朝简少芬挤了挤眼睛说,你们姐妹俩呆在楼上,难道也有什么好事做?不知道是你。简少芬听那话刺耳,脸色就有点难看。
  好了,我这张臭嘴该打。顾雅仙伸手在简少芬脸上捏了一下,她说,别生气,我闹着玩呢。我是给你送戏票来的。什么戏票?简少芬蒙在鼓里。
  新丰戏院的越剧票,都是名角。我好不容易弄了两张票,晚上我在戏院等你。顾雅仙说看就把一张戏票往简少芬手里塞,是我请你看,晚上7点钟,我们不见不散。我不怎么爱看越剧,你还是请别人吧。简少芬推诿着,她捏住戏票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你知道我晚上是不出门的。别客气了,我成天听见你们楼上收音机响,尽是才子佳人的绍兴戏。顾雅仙脸上露出某种暧昧的笑容,她抓住简少芬的手摇了摇说,就是要请你去看。本来我们可以结伴的,但我还要到女儿家绕一趟,你就自己去吧,反正你这么大个人,也不怕谁把你拐跑。简少芬不再作无益的申辩,她想了想什么就把戏票收进了丝绒钱包里。演的是哪出戏?她突然轻声问,是《碧玉簪》还是《楼台会》?反正是出好戏。去了就知道了。顾雅仙抿嘴一笑。晚上简少芬往拎包里塞卫生纸和手帕时注意到姐姐冷冷的目光,但简少贞没有开口探问。姐妹俩每次争执后都有这么一段僵持阶段,少则一二天,多则一个礼拜。这次是简少芬首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她拎起布包对姐姐说,顾雅仙约我去看戏,我去了,药在炉子上煎着。姐姐拧着脸没有搭腔,简少芬走到楼梯上,听见背后传来姐姐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的魂让顾雅仙勾跑了,还管我的煎药?
  简少芬提前一刻钟到了新丰戏院,她依稀记得还是小时候跟母亲来这儿看过戏,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站在戏院的门厅里等顾雅仙,直到开场的铃声响了,仍然不见顾雅仙的人影。简少芬疑疑惑惑地走进去,找到座位刚坐下来,突然看见那个章老师也正朝这边挤,章老师的手里抓着两瓶汽水。这时候戏院的灯光恰巧暗下来,黑暗掩饰了简少芬尴尬的表情,她看见章老师在旁边笨拙地坐下,章老师穿着件洗旧了的白衬衫,简少芬闻到一股男人的淡淡的汗味,她悄悄地朝下看了看,章老师的脚上仍然穿着那双解放鞋。我以为是雅仙呢。简少芬的脸有点发烫,身体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喝汽水,天够热的。章老师递过来一瓶汽水。不渴,才在家里喝过水的。简少芬推了推汽水瓶子说,你自己喝吧。我也不渴。汽水是为你买的,既然你不喝就放一边吧。章老师自嘲地笑了笑,把两只汽水瓶子往座位下一塞。事情已经很清楚,是顾雅仙擅自安排了这次约会。简少芬看着紫红色的帷幕渐渐拉开,舞台上红男绿女渐渐热闹起来,她的思绪却是乱纷纷的,有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声音来自看不见的地方,它在命令她离开此地,但简少芬发现她的身体不能履行这道命令,她无法起身离去。她努力地去关注戏台上的男女卿卿我我的剧情,看见那个小姐用一块绿丝帕半掩红唇,悲悲切切诉说衷情,简少芬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红起来,眼泪也就挂到了面颊上。
  这种戏就是骗女同志的眼泪的,女同志一般都心软。章老师在一边轻声说,我到现在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不知道台上到底是怎么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一看这种戏就要哭。简少芬从布包里掏出手绢擦着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不知道会演到几点,我怕到时赶不上末班公共汽车。
  没关系,我用自行车驮你回去。章老师说。那不行,到时再说吧。简少芬说着又把视线转向舞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很急,整个夜晚这种六神无主的感觉伴随着她。幕间休息的时候灯光又亮起来,简少芬看见前排有人回头朝这里望,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在膝上卷弄着那只布包说,不早了,我想回家了。
  才演了一半呀,章老师诧异地望了望简少芬的脸,他说,我知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来了就看完吧,不管多晚我都要送你回家,这也是顾大姐吩咐的。
  那就看完吧。简少芬犹犹豫豫地说,我就是有点担心我姐姐,她一个人在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章老师笑起来说,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再说,你也应该有你的自由,你姐姐不应该限制你的自由。我们家的事别人是不懂的。简少芬沉默了一会说。后来直到散戏她没再说一句话。章老师对此很惶惑,他不知道是哪句话刺伤了她。散戏后果然没有公共汽车了,简少芬不肯坐章老师的自行车。章老师只好推着车跟在她后面走。两个人在夜晚空寂的大街上忽快忽慢地走,只听见两只未开封的汽水瓶子叮叮咚咚地碰撞着,两瓶汽水现在挂到了章老师的自行车笼头上。快到香椿树街口时,简少芬问了章老师几个问题,都是实质性的问题,章老师反而舒了一口气。
  你妻子哪年过世的?简少芬问。
  前年,是出的车祸,章老师说。
  你孩子今年几岁了?简少芬又问。
  都上高中了,孩子平时跟着他外公外婆过。可怜,简少芬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她用手指抠着木质电杆说,看来你也是个可怜人。不出所料,顾雅仙隔天就来探问简少芬对章老师的看法,她们就在楼梯下面谈话,为的是避开简少贞警觉的耳朵。简少芬的眼神是躲躲闪闪的,说话也总是绕开正题,这使顾雅仙有点气恼,顾雅仙拍着大腿说,我拿你这样的人真是没办法,你既然不表态就算了吧,就当我这一片热心肠是狗屎,就当我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吧。
  简少芬被顾雅仙激将了一番,终于吐出了实话。简少芬低下头慢吞吞地说,他人挺好,也挺老实的。那不就行了?顾雅仙笑起来,压低了嗓音说,那就选日子再见一次面?不要见了。简少芬的表情倏而变得很痛苦,她说,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就这样凑合下去吧。不行,你能过下去我还看不下去。顾雅仙激愤地摇着头,她朝楼梯上瞟了一眼,少芬,你怎么这样傻?你就甘心一辈子做她的使唤丫头?她愿意受苦不说她了,可她凭什么拽着你一起受这份苦?
  你们都误会了。简少芬的眼睛里已经沁出泪影,她扭过身子朝楼梯上迈了一步,仍然是低声地说,我也不光为了我姐姐,主要是我自己害怕,我从小就害怕男人。少芬你错了。顾雅仙又暧昧地笑起来,她说,我还就觉得男人最好弄,男人一点不用怕,男人都觉得女人可怕呢。简少芬往楼梯上跨第二步的时候衣角被顾雅仙抓住了,顾雅仙朝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说,礼拜天在群众公园再见次面,好不好?简少芬站在楼梯上发怔,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被拽的衣角,最后她给顾雅仙丢下至关重要的一句话,那就再见一次面吧。而顾雅仙当时就预感到这回的媒人又做成功了,她很惊喜,尽管她已经无数次地充当过这个角色。梅雨季好像快要过去了,雨水一天天地稀落,阳光则一天天地强硬起来。窗外的蝉声从早晨聒噪到夜晚,使凝滞的空气陡增了一份炎热,也使窗外的人陡增了一份烦闷的心情。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打开临街的楼窗,可以看见香椿树街头已经出现了乘凉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卧具。
  酱园的楼上闷热无比,从天井的那些旧酱缸里孳生的蚊子穿过残破的窗纱,绕着白炽灯泡混乱地飞旋着,简少芬只好早早地就点燃起蚊香,就在点燃蚊香的一刹那间,简少芬鼓起了非凡的勇气,将一个艰难的话题向姐姐和盘托出。简少贞起初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像细针一样盯紧了妹妹的脸,忽而闪亮,忽而又黯淡下去。她一直在听,等到妹妹终于说不下去了,她拧过身子,对着窗外发出了一声冷笑。这么说是二婚头,你要做他的填房?
  他人好,又老实又有文化,我就图这些。
  这么个人你也要嫁?他人好。简少芬几乎要哭出来,她嗫嚅着说,再说我也没有资格去挑挑拣拣了。你就这么着急要嫁人?
  什么叫着急?你说这话就昧了良心了。简少芬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她跪在地板上,用手拍打着地板,边哭边说,我40几岁的人了,你还说我着急,你怎么还说我着急?我要着急早就嫁了,何苦陪着你过这种没滋没味的日子?那你就去嫁吧,我不要你陪,我从来没让你陪。简少贞从藤椅上站起来,她的嘴唇哆嗦着,双手径直伸过来抓住简少芬的手臂。现在就去嫁,现在就从简家滚出去吧。简少贞架住妹妹把她朝外面推,她说,现在就滚出去,去跟你的男人过吧。简家姐妹就这样扭在一起,两个人的脸同样地苍白失血,同样地充满绝望和悲怆之色。酱园陈旧开裂的楼板因此颤索不止,板壁上简老板夫妇的遗照砰地坠落在地。简少芬这时候用力推了姐姐一把,看着她跌坐在床上。然后她掠了掠被汗水湿透的短发,走过去捡起了像框,像框玻璃上出现了一道裂缝,简少芬把像框重新挂好,这时候她又哽咽了一声,她说,你这样反而让我铁了心了。
  简少贞坐在床上沉重地喘着气,眼睛里也噙满了泪。她从枕边摸出一个药瓶,连续吞咽下3颗药片。简少贞一边干呕着一边开始咒骂顾雅仙。简少贞说,这个搅家精,我让她不得好死。你用不着赶我走,到时候我自己会走的。简少芬又说。她用丝帕蒙住脸走到窗前,看着下面黑黝黝的天井,那棵石榴树在夏季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黑伞罩住了酱缸、草蔓和其他杂物。从酱缸里飞出的萤火虫在天井里萦回低旋,简少芬看见了那道微弱的蓝光在夜色中掠过,一切都应和了她此时此刻凄清的心境。这天已经调离酱园的孙汉周又回到了旧地,他还是那副油头粉面轻轻松松的样子,倚着柜台和女店员们瞎聊了半个上午,惹得她们时而哄笑时而叱骂。孙汉周走的时候把黑包忘在了柜台上,是杭素玉追出去把黑包给他的。粟美仙因此发现了孙与杭重续旧情的蛛丝马迹。她觉得这样的小诡计是根本瞒不过她眼睛的。在杭素玉离柜的短短一分钟内,粟美仙与顾雅仙迅速地交换了狡黠的眼神,她将耳朵贴在临街的窗上尽量偷听,希望能听清一点实质性的内容。在约地方鬼混呢,这个骚货。粟美仙朝顾雅仙眨眼睛。你想捉奸吗?顾雅仙哂笑着说,真要约地方,你怎么听得见呢?肯定是在仓库里。以前我在仓库里发现好多卫生纸,都是用过的脏纸。粟美仙说这句话时表情很暧昧。仓库倒是个偷鸡摸狗的好地方。顾雅仙仍然嘻嘻地笑着,她抬头朝楼板顶棚瞥了一眼说,你要是从楼上简家绕到天井里,捉起奸来就更方便了。
  我今天倒要试试,我就不信抓不到那骚货的把柄。粟美仙咬牙切齿地说。这天夜里很闷热,简少芬刚洗完澡,正在洗衣服的时候听见了那阵轻轻的敲门声,她以为是顾雅仙又来了,下楼开门一看却是粟美仙。少芬,我有样东西掉在你家天井里了,让我进去拿一下。粟美仙说着就径直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捏了只手电筒。简少芬觉得粟美仙的神色很怪,她就跟在后面往夹弄走。通往天井的门开在夹弄里,平时是锁着的。简少芬打开了锁,疑惑地问,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掉天井里呢?粟美仙这时候抿嘴一笑,她压低嗓门说,跟我来,有好戏看了。简少芬还是疑惑不解,她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把我弄糊涂了。粟美仙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她拉着简少芬的手,蹑足往天井里走。粟美仙很轻易地推开了平日封死的那道门,进入酱园黑漆漆的店堂,小心,千万别出声。粟美仙附在简少芬耳边轻声叮嘱,她拉紧了简少芬的手走到仓库的门前,自己先蹲下来,扒在锁眼上朝仓库里望。简少芬听见了粟美仙喉咙里压抑的笑声,紧接着她的头部也被粟美仙朝锁眼上按。你来看看里面是什么好戏?
  起初简少芬只看见仓库里发黄的灯光和一些装满瓶罐的木条箱,当她终于看清楚地上的两个人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简少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离现场。她跌跌撞撞地奔出酱园的店堂,一路踢翻了地上的几只玻璃瓶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
  少芬,你别走,你是证人呐!粟美仙在后面喊了一声。简少芬满脸躁热,她跑到院子里,听见酱园里已经响起最初的嘈杂声,好像是粟美仙和杭素玉隔着门在互相谩骂,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沙哑的嗓音。简少芬看见姐姐也下了楼,姐姐站在天井里听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通往酱园店堂的大门砰地关上,然后在门上别好了插销。
  恶心。简少贞朝地上啐了一口,她说,通奸的和捉奸的都不是好货。第二天粟美仙捉奸成功的消息就在香椿树街不胫而走,到酱园来买东西的妇女特别多,她们在柜台上没有看见杭素玉的人影,有人问顾雅仙,杭素玉呢?顾雅仙含笑答道,休病假啦。粟美仙在柜台里显得神采奕奕,当有人询问捉奸过程时,她便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句话,从锁孔里看见的,楼上简少芬也看见的。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后来导致了闻名一时的香椿树街凶杀案发生。几天后香椿树街的居民听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街西的老宋用一把菜刀砍死了妻子杭素玉,然后就把血淋淋的菜刀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车去了城东的煤球店,在那里老宋当着好多人的面砍了孙汉周五刀,最后他把菜刀扔到煤堆上,对旁边惊呆的目击者说,我马上去公安局自首。如果你们谁家的女人也偷汉子,赶快告诉我,我顺便也砍了他们。杭素玉死后顾雅仙去吊了唁,原来粟美仙也跟着去的,但她刚刚走进灵堂就被人推了出去,死者的姐姐跺着脚对她喊,都是你搅出来的事,你还有脸来吊唁?粟美仙脸上很难堪,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就挟着一条被面离开了。留下的顾雅仙在灵堂里哭了很久,她掀起死者脸上的白布,发现杭素玉的遗容经过化妆后更显风韵,只是眉宇之间仍然留存着怨恨的神色。
  那种事情谁都会沾点边,有什么大不了的?顾雅仙诚恳地对死者亲属说,怪只怪素玉苦命,嫁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男人。顾雅仙后来又回忆了多年前的往事,她说,当初素玉要嫁老宋时我就劝过她,她没肯听我的话,现在想想真可怜,素玉这条命也送在他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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