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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才人武照》

_3 苏童(当代)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诗经》中的词句被历代有识之士奉为金科玉律,但是它对于武后司大唐之晨的现实却失去了意义。事实上已故荆州都督武士的女儿武照主宰唐宫二十五年,江山依然无恙,而百姓们总是在饥荒、洪水和战乱中生存下来,聚集在中原和江南的富庶地区男耕女织、贩运货物、吟诗作画或者打家劫舍。文明元年七月一颗不祥的彗星高挂于西北天空,持继二十三天闪烁刺眼的凶光,寺庙道观里祈天法事烟火鼎旺,各地的百姓们手指彗星的尾光人心惶惶,但是许多悲观的忧患被证明是无知百姓的杞人忧天,洛阳宫里的武后弄权于乾坤之上,清醒而果断,华丽而典雅,这一年武后似有天赐的箭镞射落了那颗凶兆之星,充分显示了她的非凡的补天之力。这一年夏季突厥军队大肆入侵北方边境,当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的精兵悍将在北方战场浴血奋战时,高宗的灵柩也从洛阳的殡宫移往长安,数千名兵士们顶着炎炎烈日护卫着那具沉重的灵柩,步行在洛阳通往长安的黄土路上。这一年夏季影子皇帝睿宗仍然在早晨驱车前往母后膝下请安,而五十七岁的太后武照在洛阳宫手持紫檀木球,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她知道程务挺的军队会击败突厥的侵犯,高宗的灵柩也会安然入葬于乾陵的玄宫,武后在宫女们扇出的纨扇香风下闭目养神,她的脑海里出现一片美丽奇妙的金黄色,那是她想像中的皇旗旌幡的颜色,那也是她想像中世界改变后的颜色。洛阳宫里的太后武照总是不满于现有的事物,甚至包括它们的颜色、名字、称谓,她想改变的事物总是难以统计分类的,武后身边书香袭人的近侍上宫婉儿也因此得以舒展诗才文思,享誉朝廷内外,这当然是旁枝末节的故事了。九月六日武后下令将文明年号改为光宅,所有皇旗全部改成金黄色,东都洛阳改称神都,洛阳宫改称太初宫,更加使人如坠云雾的是朝廷衙门及官职的名称,一齐被武后更换一新,更换后的名称竟然都是优美的充满诗情画意的,人们都觉得新鲜雅致,更有好事的文人去皇城前抄写了那张诏告:中书省凤阁门下省鸾台尚书省文昌台吏部天官户部地官礼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中书令内史侍中纳言左仆射文昌左相
  右仆射文昌右相太后武照一再向中书令裴炎解释她作出诸项改弦易帜决定的原因,我不喜欢那种赭红色,我也讨厌户部刑部这些死板乏味的名称,武后说,把它们改成我喜欢的颜色,我喜欢的名称,你不会认为我是在炫耀文采吧?
  不,太后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又何须借皇旗之色炫耀呢?你不会认为我是忽发异想吧?
  即使是太后的忽发异想,也无妨朝政社稷的大局,这只是区区小事。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改皇旗之色以图他志呢?不,裴炎斟词酌句道,微臣不敢作此猜断,太后辅助朝政功德无量,宫内宫外一片盛誉,如果有人对太后之志妄有非议,或许只是意指太后包揽政事不利于今上日后的树碑立传吧。今上?武后莞尔一笑,她说,旭轮只是个温厚软弱的孩子而已,我若放弃辅政之权,恰恰遂了乱臣贼子的心愿。裴炎看见武后的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一片奇怪的金黄色,那是这个妇人一生酷爱的颜色,那也是刺眼的令人眩晕的颜色,裴炎当时的感觉更为奇怪,他似乎看见武后的一双眼睛里生长出两面美丽的皇旗,那是她的旗帜,也是大唐皇宫中触目皆是的旗帜,这个妇人已经改变的人事不计其数,譬如他自己,她使他从侍中之职一跃而为权倾朝野的中书令,如今她将他的官职易名为内史,我现在是内史裴炎了,裴炎出宫的时候对侍卫们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内史吗?内史就是内宫使者太后之臣,可是天知道内史会不会再成外史,外史又会不会一变而为阶下苦囚呢?
  裴炎对于他一帆风顺的仕途时有忧患,对于武后的效忠和源于义理的良知也像一对冤家精灵在他心中撕打喧闹,裴炎常常夜不成寐,人就瘦如风中老树。有一天裴炎在家中醉酒一哭,他用鞋掌扇打自己的耳光说,裴炎,你是一条狗,做谁的狗不行,为什么非要做一个老妇人的狗?裴炎的夫人朱氏急步趋前捂住他的嘴,裴炎说,不要来捂我的嘴,我就是烂醉如泥不敢说的话还是不敢说。仕途沉浮全凭三寸之舌,杀身之祸却也是祸从口出,难道我裴炎不懂个中奥妙吗?裴炎突然悲从中来,可是说与不说还不是一个结局吗?裴炎呜咽着说,我知道我这个内史快要遭祸了,我知道那个妇人就要把我弃置路野另觅敲锣开道的人了。
  这年七月内史裴炎看着武后的侄子武承嗣从礼部尚书升为太常卿,挤入宰相的行列,从前为裴炎所不屑的纨绔子弟如今与他平起平坐,在朝殿之上共议国政。裴炎有如骨鲠在喉。两个月后武承嗣上奏请求建立武氏七庙以追尊武氏祖宗,裴炎忍不住当场发出冷笑之声,但是金銮殿上的武后对侄儿的奏请却掩不住赞赏之色,裴炎听见武后慨然应允的声音,血便往头顶冲去,脚步就不顾一切地趋近了武后。裴炎说,太后身为大唐国母,理应唯天下之任为己任,如今国库空缺,动用人财物力修建武氏宗庙似有种种不妥之弊,请太后借鉴汉朝吕后前车之辙三思而行。
  裴卿让我借吕后之鉴是什么意思?武后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裴炎说,难道我会像吕后那样滥施专权于家门血亲不顾江山安危吗?承嗣之奏只是建庙以祭祖尊宗。对于我也是行孝悌之道,都在礼仪之中,不知裴卿之言用意何在?微臣别无它意,裴炎说,只是觉得七座宗庙一旦动工费钱费力,国库空缺之际朝廷大兴土木,朝吏百姓们恐怕会心有怨言。不是朝吏百姓心有怨言,是裴卿心有怨言吧?武后朗声一笑道,裴卿为国计民生着想,我并不怪罪,但是武氏七庙是要修建的,修庙所需的银子不会动用国库,我追尊武门祖宗自然要绵尽毕生积蓄,众卿不必为此疑惑。内史裴炎终于哑口无言,他注意到武承嗣嘴角上那抹讥讽或得意的微笑,它提醒裴炎这番较量以他的失败而告终了,就像他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辉煌仕途,如今日渐黯淡,大唐天下仍然为武后的紫檀木球随意捻转,而臣子们手中的权柄却像来去匆匆的燕鸥,随多变的季节南移北迁。裴炎那天离开朝殿时步履沉重,他看见武承嗣几乎以挑衅的姿态一边走一边朝他侧目而视,裴炎枯瘦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继而又气得煞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人得志便猖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裴炎愤怒而又失望,他想修武氏宗庙毕竟是小事,武后五代祖先尽数追尊为王公王妃也无妨大局,问题的症结在于洛阳宫内外的那些活着的武姓家族,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快要动手了吗?
  七月彗星的凶光或许预示了九月的李敬业之乱。那个旧唐名吏李世的孙子继承了祖父英国公的爵位,却在郁郁不得志的窘境中纠集了一群下级官吏举起了造反大旗。叛军之火在南方的扬州府燃起,很快就如日中天。李敬业施计打开了扬州府的军械库取出盔甲和武器,也打开了监狱的牢门将囚犯们召至麾下,十天之内募集了九万大军。反对太后垄断朝政或者还政于庐陵王李哲是这次反乱的口号,但是从扬州到长安,人们更加急于一睹的是诗人骆宾王写的《为李敬业讨武照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
  ,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
  翟,陷吾君于聚尘。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爬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盂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山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坏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其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诗人骆宾王一生豪赌滥饮穷困潦倒,漂泊扬州途中投奔李敬业,被封为记事参军。一篇《讨武照檄》盖过骆宾王的无数诗作被人们击节称叹,对于那位诗人不知是喜是悲。而在洛阳宫里的武后在读完檄文后竟然惊呼骆宾王文才盖世,指责裴炎等朝臣错漏天才良吏,对于裴炎等人来说却不知太后出言是真心抑或只是一种讽贬。
  在烽火四起的扬州属地,人们听说了太子贤死而复生坐镇李敬业营帐的奇闻轶事,听说举兵讨伐太后武照的就是太子贤,只有少数知情者洞悉这个秘密,李敬业营帐内的太子贤只是一个替身,他的外貌体态酷似已故的太子贤,真实身份却是一个铁匠。人们还说叛军的首领之一薛仲璋是当朝宰相裴炎的外甥,许多人因此推断扬州之乱有着不可穷尽的复杂背景。裴炎在李敬业事件中是否清白?这是后来为朝野上下争执不休的谜。太后武照对裴炎的怀疑和戒备或许始于修建武庙之争,或许始于裴炎征伐李敬业叛军的拖沓和暧昧的态度上,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上官婉儿告诉武后一首奇怪的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童谣所指对象非裴炎莫属,它像瘟疫一样在长安洛阳蔓延流行,使裴炎惊恐而恍惚,裴炎曾向武后表白道,无聊文人编造谣言惑众,不过是想挑唆朝殿起乱而已,武后当时淡然一笑说,我不相信坊间流言,我倒是相信天意,假如天欲改朝换代,恐怕也轮不到裴卿当殿安坐吧?但武后的心里也被童谣里的两片火灼出了浓重的阴影了。太后武照听闻裴炎拖延讨伐李敬业之战后勃然变色,扬州地方已经群魔麇集举兵叛乱,为什么你一拖再拖至今不派军讨伐?武后终于厉声叱骂了裴炎,难道你想等待李敬业打到长安洛阳来扶你坐上金銮殿吗?
  太后错怪微臣了,微臣绝无此等谵念妄想。那么你是因为外甥薛仲璋身在叛军之帐,为了薛仲璋的性命就敢视社稷安危为儿戏?
  微臣为官十余载从不徇私枉法,一旦俘获叛军首领,我要亲自动手斩下薛仲璋的首级奉献给太后。
  那么你是不是年迈糊涂了,如此镇静令人惊诧,你到底要干什么?裴炎当时的悲凄的神情使在场的朝臣后来念念不忘,只要太后还政于睿宗,即刻诏告天下撤销太后称制临朝,不用出兵出枪,李敬业叛军失去大义名分,不击自败,扬州之乱自然会平定。裴炎突然卧跪于地上,高声大叫,太后,还政于天子吧,这是民心所向苍天之意呀。
  人们说裴炎当时濒临疯狂边缘,而武后的身体在裴炎的那声呐喊中悚然一跳,随后老妇将手中的紫檀木球朝裴炎脸上投过去,她的脸因为暴怒而变得苍白失血,我料到你会要挟我,武后尖声说,让我把朝政给你们这些庸人和饭桶?那是痴心妄想。不难发现武后的表情已经露出一丝阴郁的杀机。而裴炎在一吐陈年积言后也大汗淋漓,似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一代名相终于犬祸临头。武后责令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和侍御史鱼承晔审讯裴炎的异心反骨,人们认为武后挑选这两名与裴炎嫌隙颇深的人做审官,本身就是一着凶棋,武后已将裴炎置于死地了。几天后裴炎以谋反之罪下狱,昔日銮前骄子摇身一变成为铁窗囚徒,这在历史上并不罕见。有人规劝裴炎服罪而请求赦免,裴炎长叹一声说,事君如事虎,我现在已落入虎口,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哀莫大于心死,木枷在身的裴炎从此保持沉默,直到十月在洛阳街头都亭处被斩首示众。裴炎之案在朝野引起的风波也使人咋舌,宰相刘景先和凤阁侍郎胡元范等人在武后面前为裴炎辩护而遭锒铛入狱的株连厄运,骞味道和李景湛等人却踩着裴炎之尸爬上了宰相高位,裴炎问斩那天洛阳百姓蜂拥而至都亭,看着一代名相血溅街市,他们想起不久前流行的那首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裴炎之死在洛阳百姓眼里因而披上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秋风拍打着神都洛阳密集的房舍和街市上的落叶,秋雨洗刷了都亭地面上的一片血痕,裴炎的曝尸被雨水冲洗一新,却像一朵枯萎的无人观赏的牡丹在秋风秋雨里零落成泥。没有人猜到裴炎曝尸的最后一个观赏者是洛阳宫里的太后,那辆马车停在都亭一侧,车帘轻撩之处露出一个妇人哀伤的泪脸。
  裴炎才智无人匹敌,天生的一代良相。车帘后的太后武照以丝绢拭去眼角泪痕,她对身边的女侍上官婉儿说,其实满朝文武中我最看重裴炎,可是既然他的反心已见端倪,我也只能防患于未然了。下阿溪一战使李敬业的军队惨遭重创。官军那天似乎有神相助,秋天的干风枯草正好成全了奇妙的火攻战术,人们说魏元忠的一把火烧毁了李敬业的所有梦想,叛军中被烧死的阵亡者逾七千余人,跳入河里被淹死的则不计其数。自此李敬业的残兵游勇已经一蹶不振了。其时距李敬业在扬州府举旗纳兵的盛景仅仅四个多月,江都润州一带的百姓看着李敬业带着幸存的部下落荒东逃,不由得感叹这次反乱终究难逃虎头蛇尾的传统格局。李敬业带着胞弟李敬猷和骆宾王沿长江逃亡,他们本想从海陵渡海去高句丽远走他乡,但那年肆虐的秋风大雨继续与他作对,风总是逆向吹往他的营帐,无法驾船出海。士兵们开始后悔他们错误的抉择,一个叫王那相的将领趁李敬业他们酒酣熟睡之际潜入营帐,轻松地杀了李敬业、李敬猷和骆宾王,李敬业之乱最后就是以一个荒谬的结局来收场的。王那相把李敬业兄弟和骆宾王的首级系捆在他的马上,沿着逃亡路线原路返回,投奔李孝逸和魏元忠的官军驻地。有人看见著名的诗人骆宾王的那颗首级,说他的遗容仍然带着那种怀才不遇忧国忧民的落寞之色。虽然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是仍然有人对骆宾王的首级投之于哀怜的目光,那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为什么投靠李敬业的门下,为什么他在漂泊潦倒的一生中总是押错筹码?
  四个月后李敬业之乱已成为一场虚惊,但洛阳宫里的武后却因此变得易怒而多疑。一批与裴炎和李敬业私交甚笃的官吏被悉数贬逐或诛杀,其中包括战功赫赫的朝中猛将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接到程务挺与叛军有染的密告时,武后的脸苍白如纸。上官婉儿在一旁提醒皇太后应先垂询事情的真相,但武后摇头说,不用查询了,这些人倨功自傲不会承认的,凡是涉及谋反叛乱的人,不管官爵功绩,格杀勿论。武后召来程务挺的偏将裴绍业,命裴绍业在军营中斩杀程务挺。上官婉儿对武后不事查询斩杀程务挺之举一直大惑不解,在后来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武后忽有游园观花的兴致,主仆两人在牡丹花丛里一边漫步一边谈起了程务挺之死,武后说,你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了程将军,其实他是否参与谋反并不重要,程将军或许是做了我杀鸡儆猴的祭品吧,我只是想借机告之天下,无论他是谁,都必须效忠本朝无有二心。武后轻轻摘下一朵牡丹斜插于上官婉儿的高髻之上,她脸上的微笑像少女一样明媚,也像老者一样沧桑可鉴,武后说,我想告诉天下文武百官,没有我不敢杀的人,不要以为洛阳宫只剩了孤儿寡母,什么人都可以犯上作乱了。多事之秋已经过去,为了庆祝平定李敬业之乱,洛阳宫里的武后再次颁发大赦令并将光宅改元为垂拱,垂拱元年武后向所有朝臣颁发了《垂拱格》,明文规定法令和官吏们各守其职的详尽条款。《垂拱格》可以解释为君王一体的施政之纲,也可以解释为文武百官们尽忠于皇室的紧箍咒,一些游闲于江湖的学人俊才从《垂拱格》中发现了野无遗贤的福音而跃跃欲试,等待着朝廷的垂青,另一些李姓皇族的遗老遗少则从中发现一个严峻的现实,太后的手已经伸出紫帐之外,开始按步就班地捻转大唐的社稷乾坤了。
  英俊而邋遢的冯小宝在洛阳街头耍艺卖药已经近一年光景了,洛阳北门的集市上各色人等云集于货摊前后,买卖之声嘈杂纷乱,冯小宝只是占据了小小一隅以他的舞棍弄棒功夫招徕行人,他卖的是一种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事实上在千金公主慧眼拾璞之前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江湖郎中的须眉之美。冯小宝在耍棍卖药时注意到一辆王公贵族家的华丽马车停在不远处,他不知道车帐后有一位高贵的妇人正用饥渴的目光欣赏着自己裸露的强健的上身。
  逛街的路人来买他的膏药,而千金公主却是来买他的身体的,冯小宝一进千金公主的深宅大院就知道那个高贵阔绰的妇人心里的欲念,冯小宝乐于接受这场艳遇,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天赐鸿运,美酒佳肴和罗衫锦裳,一个虽然色衰貌朽却又风情万种的妇人。这年夏天冯小宝突然从街市卖艺人的行列中消失,销魂于千金公主的绣床锦衾上,他不知道在洛阳宫一个至尊至上的妇人因为莫名的焦虑而喜怒无常,他也不知道枕边的千金公主正在盘算把他作为一份贵重的礼物,奉呈给洛阳宫里的皇太后。
  当千金公主把她惊人的交易向冯小宝和盘托出时,惊慌的江湖郎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金公主脸上的媚艳放浪已被一种严厉的腔调所取代,皇太后终日操劳国事,玉体阴阳失调,召你入宫是为皇太后的安康着想,以你的阳气补皇太后玉体的阴气,你听懂了吗?冯小宝说,我听懂了,可是跟皇太后,我怎么敢?千金公主就以扇柄敲了敲冯小宝的头,什么敢不敢的?没人敢砍你头的,千金公主说,召你进宫是让你去伺候皇太后的,就像伺候我一样,只不过你要更加小心更加尽力一些。冯小宝终于明白千金公主是把他作为一帖特殊的良药奉献给武后的,突然降临的桃花运是如此古怪如此灿烂,狂喜和惶惑交织在一起,使冯小宝的呼吸几近窒息。他的逢场作戏的面首生涯原本只是图个不劳而获,现在无疑是另一种如梦如仙的奇遇了,他将面对的不再是坊间街肆以偷欢为乐的市井女子,也不再是一掷千金买数夜风流的千金公主,而是普天下人们都在膜拜的皇太后武照,人们背地里已把她当成一个女皇帝了。既然是女皇帝,自然是需要男人为妃妾的,冯小宝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女皇帝的男妾,心情就犹如百爪挠心,在等待入宫的那些天里,冯小宝格外爱护他的性器,每次解手过后都要细细洗濯,这是千金公主责令他做的事,也是冯小宝不敢违抗的事。浓重的夜色之中有人把冯小宝引进了洛阳宫,冯小宝记得他跟在两名宦官后面通过了花树摇曳高台琼楼的深宫之径,脚步声听来轻捷而隐秘,心在狂跳,眼睛却充满渴望地包览着这个肃穆华丽的帝王之家。冯小宝记得武后的寝殿亮如白昼,宫灯银烛间一个妇人斜卧于凤榻之上,冯小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那个宽额方颐美貌未衰的妇人就是年逾五旬的皇太后武照。武后正在用茶,或者在用药?冯小宝只闻见一股奇香从那只小盅里袅袅飘来,武后似乎没有听见侍宦的通报,她没有朝冯小宝看上一眼。冯小宝于是只好匍匐在地上,冯小宝想既然召我来做那等好事,为什么又不理我?又想床边围着这么多宫女太监,怎么能做成那等好事?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武后终于放下手里的瓷盅,缓缓转过脸审视着冯小宝。冯小宝。七尺男儿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武后噗哧一笑,太滑稽了,叫什么不好非要叫个小宝?
  禀告太后娘娘,我从小死了爹娘,村里人都这么叫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别的像样的名字。
  你这名字得改了,我会赐你一个好姓好名的。武后的目光从冯小宝身上匆匆掠过,给身旁的上官婉儿使了个眼色。冯小宝虽不敢仰头,但他知道寝殿里的人正在陆续退离,宫灯银烛渐次黯淡下来,有人拉上了厚厚的绣帐,有人把一只盛满热水的铜盆端到了冯小宝身旁,冯小宝觉得刚才绷紧的身体立刻疲软下来。回忆与太后的床第之欢后来是冯小宝称霸洛阳一方的内心依据,冯小宝后来被太后更名为薛怀义,为了让他自由出入于洛阳宫,太后让他到白马寺做了住持和尚。从前街头耍棒卖药的江湖郎中摇身一变成了内宫宠儿,薛怀义被白马寺的和尚前呼后拥着经过北门集市时,他的旧识熟人瞠目结舌痴痴相望,百姓们对于洛阳宫里的许多秘密都是一无所知的。洛阳宫里的武后有一天馈赠了千金公主大量的珠宝丝帛,她对千金公主说,没想到你给我的药方这么有效,最近以来我觉得自己换了个人似的,体气畅通了,精神好了,容颜肌肤好像也滋润多了。千金公主发现武后那段时间确实犹如回春少女,武后无所顾忌地评判着薛怀义的身体,最后她向千金公主亲热地耳语道,做了一辈子的妇人,刚知道男人是什么滋味。千金公主会意地掩袖而笑,旁边的上官婉儿却被两个老妇人的闺中私语羞得面红耳赤。垂拱二年武后曾经颁诏宣称皇太后不再临朝称制,朝纲大权皆由皇帝定夺。人们敏锐地察觉到这纸诏告不过是武后做出的姿态,睿宗素来敬畏母后并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绝对不敢借机收还皇帝大权的。果然不出人们所料,淡泊而温厚的睿宗无意改变他的傀儡式的地位,三次恳求太后改诏继续紫帐称制,太后也就欣然允诺。在收到睿宗的上表时母子俩曾经有过一番轻柔却又肃杀的谈话。
  外面有人攻击我抢了皇帝的大权,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你为何又不要了呢?母亲深知儿臣生性淡泊,无法担负如此重任,社稷之事唯有母亲执掌才可令我高枕无忧。
  我知道你语出真心,但我不知道你日后会不会后悔?绝不言悔。睿宗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了母亲的试探,他看见母亲骄矜的笑容难掩欣慰自得之色,他知道他的拱手让政是母亲等待的结果,现在他们母子双方都可以松口气了,而朝野之上对太后弄权的攻讦和讽刺从此会大有收敛之势,一些血气方刚仗义直言的皇族和朝臣将被堵上他们的嘴。现在该说说侍御史鱼承晔的那个机灵的儿子鱼保家了。鱼保家曾与乱臣李敬业过从甚密,但在朝廷大肆肃清李敬业余翼剩枝的风口中却留住了乌纱,鱼保家在劫后余生的日子里萌动了以实绩立功的念头,于是那只构思奇巧一物多用的铜箱便在鱼保家的灵巧双手里诞生了。
  铜箱内分为东西南北四格,每格都设制一个投书口。箱子东部是漆成绿色的延恩箱,此箱专为颂谢皇恩或毛遂自荐者而设,西部是漆成白色的伸冤箱,伸冤箱自然是为受冤者呼吁正义而设,铜箱南部是漆成红色的招谏箱,此箱为朝野人士讽谏朝政得失打开自由言路,最令人注目的是铜箱北端的黑色部分,通玄两字镌刻在黑漆之上,透出阴森之气,此箱为所有天灾地祸谋反叛乱开启一个告密通道,后来鱼保家创制献宫的这只铜箱被世人称为告密铜箱,主要原因即缘于黑色的通玄箱。洛阳宫里的武后很快看到了鱼保家造铜箱的方案,武后连声称赞这种下意上达的捷径,立刻让一批最好的工匠铸造这种铜箱,于是垂拱二年的三月,一只庞大的色彩醒目的铜箱赫然耸立在洛阳宫正门前,路人们无不停足观望,一个宦官手指铜箱的四个投书口,用尖厉而响亮的声音向人们讲述铜箱的诸种用途,听者们为此躁动不已,据说从铜箱出现的第一天起,投书者就络绎不绝地从各处涌来,使洛阳宫的宫门前形成一个人与语言文字的大集市。
  令人唏嘘的是铜箱创造者鱼保家的命运。当鱼保家还未及享用武后赏赐的重礼,一封告密信塞进了黑色的通玄箱,也把鱼保家推向了致命的黑暗之渊,不知名的告密者指控鱼保家的作坊曾为李敬业叛军制枪铸剑,检举鱼保家隐瞒了无赦之罪。羽林军深夜闯入鱼保家宅第时鱼氏父子都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几天后鱼保家在东门刑场被处以斩刑,侍御史鱼承晔混在围观的百姓中目睹了儿子人头落地的凄惨一幕,作法自毙的结果令人断魂,鱼承晔老泪纵横仰天哀叹,他想儿子是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古训了,早知道是作法自毙的话,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儿子做这个告密的铜箱。
  但是告密之门已向天下官民们畅开,从三月阳春开始,数以万计的人从中原和南方涌来,朝四色铜箱里投进他们的内容芜杂的书信,他们感谢皇太后武照赐予布衣百姓的这个传声筒,他们也坚信所有的诉状和谏言都会传到武后手中。掌管铜箱钥匙的老宦官每天二次开启铜箱,用黄色布袋装好并密封了送进宫中,他们发现每次清箱都以黑色通玄箱中的投书居多,宫内的阉竖由此推断宫外的世界同样是充满了仇恨、阴谋和冤屈的。武后有一天登临洛阳宫的钟鼓楼,从至高至远处亲眼观察宫门外投书递信的人群,那些布衣百姓围住那只四色铜箱,就像围住了万能的天神,其中不乏一些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远方来客,武后的心被铜箱边的人群深深地打动了,就在钟鼓楼上,武后向上官婉儿口授了她一生最为惊世骇俗的一道诏旨。倘若十万百姓中有三万人愿意密告官内宫外的各种隐患,诸如李敬业之流的祸乱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扼杀了。武后在钟鼓楼上若有所思,三月的阳光从羽翎华盖间倾射在她的脸上,使这个貌若少女的老妇人获得一种圣哲的光采,仅仅是转瞬间的思索,武后便让宫侍们去取了纸砚墨笔,我要在此拟旨,武后神闲气定地告诉上官婉儿,我要让天下百姓都向我张嘴说话,即日起凡告密者不问职业、尊卑和身份都可以适时谒见太后,外地赴神都告密的百姓,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礼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如果谁的密奏有益于江山大计,都可能擢升为官,如果谁的密奏有误无实,一律免于问罪。上官婉儿以她娟秀酣畅的墨迹笔录武后这道诏旨时,钟鼓楼上的宫女宦官们默然凝望着运筹帷幄的皇太后武照,目光中有惊喜也有错愕,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们总是无法捕捉那个老妇人飞燕般灵动轻盈的思想。
  洛阳宫的三月之诏使宫外的百万庶民处于一种史无前例的亢奋和狂乱之中,从洛阳到长安,从河北到剑南,扶犁的农人或锻铁的工匠都在为皇太后圣德之旨喝采雀跃。而遍布各地的文人墨客不仅自草奏书,也为众多赴神都上奏的白丁们所累,绞尽了脑汁,折断了笔椽。
  揭诏告密的人群从东西南北的驿路上向神都洛阳涌来,沿途接待那些布衣庶人的官吏穷于应付,怨气冲天却又不敢违抗太后诏旨,只能在私下里以尖酸刻毒之语讥骂那些旅途上的告密者为蝗虫,在官吏们眼中那是一场古怪而可怕的蝗灾。整个春夏之季太后武照忙于垂帘听政,她对召见告密百姓询听民情表现出非凡的兴趣和耐心,持续的劳累使她红颜消瘦,因此御膳房的宦官常常要将参茸汤端到紫宸殿上去。进入洛阳宫的告密者往往是手足无措战战兢兢的,他们的密奏内容也往往是雇主盘剥工匠或者豪绅鱼肉乡里霸占人妻之类的民间琐事,更有荒远之地的农人一口方言而又语无伦次,帘后的太后就问上官婉儿,他想说什么?上官婉儿假如也听不懂,太后常常是宽怀一笑,赏些银子让他下去,赶千里之路来洛阳也够辛苦他了。
  武后对每一个上奏百姓都不以为怪,她对上官婉儿说如此听政一为沙里淘金二为垂询民情,有许多臣相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我其乐无穷,武后狭长美丽的眼睛望着她的又一个子民从紫宸殿退下,她说,那么多的人来向我诉冤和告密。我知道了以前闻所未闻的许多事,那么多的人就像沙子在我脚下摊开了,我可以找到我需要的金子。武后如愿以偿地发现了几粒刺眼的金子,索元礼、来俊臣和周兴等人从无数入宫告密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唐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酷吏一派,人们回顾酷吏一派在武后的提携下飞黄腾达的几年光景,对那个老妇人的用人之道无不啧啧称奇。据说武后特别欣赏索元礼那双波斯人特有的猛虎般的眼睛,冷峻、残忍而明亮,这是武后最为推崇的男儿的眼睛。索元礼原先自荐的目标是骡骑兵吏,因为他自信自己的骑术箭法举世无双。但武后说,朝中骑马射箭的将吏并不缺少,你的眼睛该令乱臣贼子和鸡鸣狗盗之徒望而生畏,你是一粒沙中之金,我擢升你为游击将军,掌管制狱之事,我相信你任此重职不会让我失望。来自波斯的小贩索元礼从紫宸殿下来便戴上了游击将军的七品官冕,三天以后索元礼在洛阳逮捕的异端分子已逾百余人,洛阳百姓常常在街市上看见那个波斯人一身黑色披挂骑在白马上,威风凛凛之中透出异域族人特有的杀气,索元礼的马后跟着他的黑衣游兵数十人,他们主要由洛阳街头无所事事的无赖恶棍组成,他们把一些木枷在身的新囚押往北市的大狱,其吆喝声斥骂声威震洛阳的天空。有在朝衙供职的小吏指着白马上的索元礼说,那波斯人最走运,皇太后向民间招贤纳才看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说话人的语气中不乏艳羡和嫉妒,更多的或许就是迷惘。
  来俊臣的升官图在洛阳百姓看来则几乎是天方夜谭了。人们听说来俊臣是个犯有抢劫罪的死囚犯,当皇太后下旨奖励天下告密者的消息传至牢狱时,来俊臣手撼铁窗狂呼了一个昼夜,我要伸冤,我要告密,和州监狱的狱吏们慑于太后诏旨的威严,不知如何处置疯狂的来俊臣,事情闹到州刺史东平王李续那里,李续觉再这个死囚犯很可笑,他说,他要见太后,就让他去见吧,见过了就给我送回和州来,这个疯子再怎么闹都是斩首的下场。
  东平王李续万万没想到来俊臣一去不返,不久押送来俊臣赴洛阳的狱吏回和州通报,来俊臣被太后封了八品官留在司刑寺任职了,李续哑口无言,恍恍惚惚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是来俊臣的死囚身份引起了洛阳宫皇太后的注意。来俊臣在武后面前伶牙俐齿地洗刷了他的抢劫罪名,而且将话锋直刺东平王李续在和州一带的苛政统治。来俊臣言之凿凿,他似乎看见帘后那个妇人已经把一根救命稻草伸过来了。武后对她擢升死囚来俊臣为朝吏的惊人之举作过多种解释,她说,我喜欢他的不卑不亢和无畏之心,索元礼像猛虎,来俊臣则像蛇蝎,朝廷也需要几条咬人的蛇,蛇多虫就少了。有时候武后却说,我只是喜欢他的相貌,还有一口好听的长安官话。最可信的解释或许是武后有一次召见来俊臣时的说法,为什么不能提升死囚为官?武后像是自语,也像是对来俊臣所说,我把一个人从屠刀下解救出来,他自然会永远效忠于我。至于孟州河阳县令周兴的一步登天则是他冒险成功的结果,身为县官的周兴按诏旨不可往四色铜箱内投书,但是周兴自顾把洋洋万言的评论刑狱的文章投进了铜箱,事遂人愿,皇太后武照认定河阳县令是她寻觅的又一粒金子,周兴没有被治罪,反被武后特赦加官,与索元礼、来俊臣一起共掌制狱事宜。河阳县的百姓深谙周兴的人品才干,闻知周兴加官洛阳的消息后,便有人褒贬莫明地感叹道,英雄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垂拱二年的春夏之交,皇太后武照在会见了近万名告密百姓之后终于感到了疲惫和厌倦,席卷大唐方圆天下的告密浪潮渐渐平息了,当朝吏们在城镇乡路贴出停止入宫谒见皇太后的布告时,仍有数千名前往洛阳告密的百姓滞留在东西南北的驿路上,那些人没有及时乘上皇太后武照驾驶的幸运之车。而索元礼、来俊臣和周兴等人已经在那辆金车上初试身手呼风唤雨,他们联袂创造了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洛阳宫里春花乱飞,牡丹竞艳处有蛱蝶与蜜蜂轻掠而过,楼台水榭上有乐工手执箜篌练习新曲,深宫中的春宵美景总是挟带着某种甜酸之气,巡夜的宫监们经过皇太后武照的寝殿时总是绕路而行。他们知道白马寺的和尚薛怀义几乎每夜都与太后相伴于绣榻之上,木工们最近赶制的七尺大榻无疑就是为这样的春夜准备的。
  武后的情事是一树迟开的桂花,年届六旬之际才变得馥郁芬芳,薛怀义作为老妇人的床第宠儿,对于她日见滋润的容颜肌肤赞叹不已,他发现老妇人在鸳鸯之娱中犹如少女般的痴迷而妩媚,她用一只光滑而幽香扑鼻的紫檀木球噙于口中,是用它遏止欢乐的呻吟或者只是一个隐秘的习惯?薛怀义不禁对老妇人从前的禁宫之夜想入非非,不管怎样,他意识到太后武照如今是枯木逢春,而他自己恰恰是她的一帖回春之药。但是恃宠骄横的薛怀义有一天被尚书左仆射苏良嗣打了。他与苏良嗣在宫门口狭路相遇,互相都不肯让路,他以为苏良嗣会像旁人一样对他谦让三分,但苏良嗣却突然怒吼起来,把这个肮脏小人撵出宫去,苏良嗣先动手推了薛怀义,旁边的刚下早朝的朝臣们于是一哄而起,把薛怀义拳打脚踢地轰出了宫门。薛怀义狼狈而出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声刺耳的笑骂,你那宝物不过是夜间一鸣而已,白天怎么也敢耀武扬威的?武后是在第二天从薛怀义的怨诉中得知宫门口的这段小插曲的,她让御医为薛怀义背上的淤伤敷了绝药,一点小伤无碍大事,武后爱怜地望着薛怀义,随即话锋一转说,怀义你也不能太张狂了,皇宫南门历来是臣相出入之门,哪里是你和尚走得的?以后进出都走北门。
  上官婉儿站在旁边掩袖窃笑,她想起不久前补阙官王求礼的一纸奏折,奏折要求为频繁出入宫中的薛怀义阉割去势,以免败乱后宫圣洁之地,她记得武后看见这纸谏奏后开怀大笑,武后说,这个王求礼真是少见多怪,自古皇帝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人,我孀居多年连一个和尚都养不得吗?武后笑着撕碎了王求礼的奏折,脸上灿若红桃。上官婉儿懂得云雨欢爱在武后迟暮之年弥足珍贵,但她也深信武后将对薛怀义的委屈一笑了之,所有的枕边男人都会成为这个非凡妇人的玩偶,仅此而已。被宫人们藏藏匿匿的深宫情事往往像红杏出墙,最终暴露于世人好奇的目光下。太子舍人郝象贤被家僮密告有谋反之言,步步高升的秋官侍郎周兴便毫不留情地把郝象贤送上了刑场,谁也没有料到郝象贤临刑前向围观的市民百姓的诀言竟然直指皇太后武照的宫闱私情,你们记住了,洛阳宫里的皇太后不是你们的国母,她是个春心放荡的大淫妇,你们为什么看不见冯小宝耍捧卖药了?他让皇太后召进后宫绣床上去啦。郝象贤的喊叫声嘶哑而狂乱,令刑场一片哗然,刑吏们于是慌慌张张地扑上去掐住其喉部,匆忙砍下了郝象贤的人头。武后闻知郝象贤临刑闹事后再也无法保持她的宽容气度,狂怒的老妇人下令在洛阳闹市肢解郝象贤的尸首,并且挖开郝家祖坟烧毁其祖宗的白骨,然后就是抄家灭籍,郝象贤的家人在流放岭南途中被一一诛杀干净。愤怒的情绪一旦宣泄了,武后复归冷静,她召来刑部的官员责问他们,郝象贤那样的狂徒死犯怎么可以让他张口胡言?你们不会用东西塞住他的嘴吗?郝象贤的事且让它过去,以后死囚临刑一律含枚禁声。刑部官员们对太后的智策交口称赞,于是死囚含枚临刑的方法为大唐历代所沿用,直至数百年以后。垂拱四年又是多事之年。
  这一年千余名工匠拆毁了洛阳宫雄壮华丽的正殿乾元殿,在一阵沉闷的巨响过后许多前朝老臣推窗凝望雾土飞扬的皇城,他们知道皇太后武照已经动手将乾元殿扩建为明堂,旧殿新堂交替之间,一个辉煌的李姓时代行将黯淡,而皇太后武照所梦想的周朝之天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四月里武承嗣向他尊贵的姑母皇太后献上了一块白石,白石状如玉盘,沿石纹之线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篆字,武后手捧白石仔细端详,正如武承嗣事先所料想的那样,皇太后的眼睛立刻射出一种欣喜之光。
  瑞石从何找来?洛水之滨,是洛水人唐同秦无意拾得的。石上的文字是谁刻的?
  绝非凡人手笔,想是出自天工神斧。
  武后颔首而笑,这是她在武氏宗亲面前第一次流露亲善之情,可以想见这块真伪莫辨的洛水白石赢得了武后的欢心,武后后来将这块白石称为天授圣图,并仿照白石神字刻制圣母神皇的三枚玉玺。武后说,瑞石来自洛水,是上苍借洛水显圣,我要顺从天意。湍急浑浊的洛水被皇太后武照诩为神川圣地,两岸渔人便被禁止在洛水捕鱼,前往洛水膜拜的游人在沙地上寻寻觅觅,再也不见祥瑞的白石,洛水之滨随处可见的只是被丢弃的残破的鱼网了。垂拱四年的秋天又是多事之秋。散居于各地的李姓皇裔对皇太后武照一手遮天的专制似乎已到了无以承受的地步,匡复李唐之天的激情使年轻的藩王们铤而走险,开始酝酿一场庞大的战争。藩王们最初以密使密信往来联络,多用暗语交流各自对洛阳宫现实的忧愤之情。是通州刺史黄国公李准僭炝擞白踊实垲W诘挠耒艉*诏敕,诏敕称朕已被幽禁诸王应立刻发兵营救。伪敕发往博州刺史琅趵畛宓耐醺畛逍牧焐窕幔伊硗庥旨僦*睿宗诏敕一份,称神皇欲将李氏社稷授予武氏。两份假敕传至鲁王李灵夔、越王李贞及纪王李慎的藩王府中,但是令李冲大失所望的是藩王们仍然左顾右盼按兵不动,洛阳宫里的武后却很快掌握了藩王的动向,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的征伐官军浩浩荡荡地开出了洛阳城。悲怆而激愤的李冲朝他的五千名兵将振臂一呼,各地藩王胆小如鼠,补我李唐之天唯有琅趵病@畛逶诎嗽率宓脑苍孪侣时晒坪樱セ魍*往济州的要塞武水县城,不料出师不利,火攻武水城的计划因为风向改变反而烧到了自己,士兵阵形一片混乱,小小的武水城久攻不下,使琅趿偈闭倌嫉木邮科ゾ。灰*之间竟然四散逃逸。李冲沮丧地带着他的残兵剩将返回博州,通过博州城门的时候李冲骑在马上神思恍惚,他其实看见了那个农夫孟青拖着一根木棒走过来,他以为孟青是来慰问他的,但孟青突然挥棒一击把李冲打下马背,孟青在猝不及防的李冲头上猛击数捧,嘴里高声说,打死叛贼李冲,我要提着李冲的人头去洛阳见皇太后。李冲起兵七天不战而败,更令人伤神的是皇门之裔白白死于黑脸农夫手中,藩王们听说琅踔牢薏幻媛镀噔怪@畛宓母盖自酵趵钫*更如风中狂草不能自已。越王李贞起初是准备夜以继日奔往洛阳负荆请罪的,他深知各地藩王以前的密盟暗约只是口舌壮志而已,一旦出事则个个明哲保身见风使舵,可惜的是琅醯娜妊装鬃隽颂孀锏牡断略┗辍@钫晗胛裁*堂堂李姓男儿都害怕洛阳宫里的那个妇人?包括他自己,神圣的先帝太宗皇帝的儿子为什么害怕一个出身卑微的武姓妇人?李贞思如乱麻,他能想到的第一个应急之策就是自缚手足去洛阳宫向武后及朝廷请罪。铁链加身的越王李贞在豫州驿站与新蔡县令傅延庆的二千兵马邂逅相遇,傅延庆不知琅趵畛宓乃姥叮窃诮拥轿彪泛笞急竿侗祭畛逯獾模*此情此景使苍老而疲惫的越王李贞热泪满面,李贞一改初衷,决意破釜沉舟接过儿子的血旗。就在豫州城里,李贞招募了七千名兵士,安营扎寨准备与洛阳宫拚个鱼死网破。但是正如坐观局势的别处藩王们所猜想的,越王李贞势单力薄,其结果只能是重蹈儿子李冲之覆辙。武后派出的十万官军将豫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在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的攻城战中李贞变得手足无措,或许是在兵临城下的绝境中李贞才意识到孤掌难鸣的悲哀,他的匡复李唐的旗号在豫州城的城楼上看上去是那么灰暗那么乏力,他们父子的抗争必将成为洛阳宫人的笑柄。据说李贞带着几十名家兵以弓箭护城,但很快掏空了箭囊,绝望的李贞在一片箭啸声中遥向西天长安跪地而泣,他祈求亡父太宗的神灵庇护,但太宗之灵迟迟未现,李贞最后抱起了一壶毒酒,在劫难逃,不如让我先下黄泉守候武照的妖孽鬼魂,李贞说完抱起酒壶一饮而尽。李贞父子相继败亡的消息传至洛阳宫时,皇太后武照无悲无喜,神情依然凝重,李贞父子只是水面上的两条浮鱼罢了,水深之处的沉鱼何止两条?武后说,水深之处才是反乱的大患,最近以来我似乎天天听见藩王们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的声音。武后先命监察御史苏珦调查诸王共谋的证据,但苏珦的调查久久不见进展,使皇太后很不耐烦,中途罢免了苏珦的重职,于是此番重任再次落到秋官侍郎周兴的肩上。周兴作为审死官的才华魄力无可比拟,一旬之内将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滓约俺だ止髡僦谅逖簦负趺挥腥丝醇奈桓吖*的皇族在洛阳如何度过了最后几天,周兴调查审讯的方法无疑是玄妙而奇特的,四位皇族面对周兴或哭或笑,或沉默或讥骂,但最后却殊途同归,他们在各自的囚室房梁上都发现了一条绳子,因此他们最后的自杀方式也像他们的血缘整齐划一,都是以悬绳自缢而亡。有人担心四位皇族的自缢使调查审讯未得结果,但周兴胸有成竹地说,已经有结果了,畏罪自杀,这就是结果,我相信皇太后不会反对这个结果。
  垂拱四年遍布各地的李姓宗室都看见了从洛阳宫吹来的肃杀寒风,皇太后武照扫荡李氏的心计已经暴露无遗,皇族们于风声鹤唳中惶惶不可终日,有意联合反击却无力使梦想成真,而洛阳宫里的武后总是先下手为强,他们发现武后编织多年的黑网已经朝皇族们的头顶迅疾地撒开。洛阳以外的李姓皇族几乎尽成网中人。
  人们后来回忆垂拱四年到天授元年的短短两年间,众多的李姓皇族酷似一片失火的山林,某种神秘而炽烈的火焰追逐着他们,无论男女老幼,几乎统统葬身这场大火之中,寥寥幸存者中的泽王李上金之子义珣在颠沛流离中记下了所有皇族的死亡档案。
  孙
  越王李贞灭门上党郡公子谌灭门黄国公李住∶鹈盼淞*王李谊灭门范阳公李蔼幸存三子
  东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零陵郡王李俊灭门黎国公李杰幸存一子
  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
  广汉郡公李谧灭门汶山郡公李蓁灭门广都郡王李∶*
  郑王李
  幸存二子
  义阳王李琮幸存二子
  楚国公李灭门襄阳郡公李秀灭门梁王李献灭门建平郡公李钦灭门舒王李元名灭门
  豫章王李幸存一子
  南安王李颖幸存一子
  国公李昭灭门这个长长的死者名册被后人视为一次不完全的统计,那两年间人们对于李姓皇族连贯的死亡形式失去了鲜奇之心,只记得那些王公贵族中间蔓延着一种奇怪的政治瘟疫,所有人几乎犯了同样的不赦之罪--谋反和叛乱,而且使庶人布衣们感到有趣的是死者们辉煌的姓氏被皇太后武照改为虺姓,虺是什么?便有书宦人士耐心地解释,那是一种肮脏含毒的爬虫。垂拱四年的秋冬是杀人如麻的季节,为昭陵和乾陵守墓的墓吏工匠们说他们看见了墓下的亡魂冲顶茔地的奇景,满山的桧柏和黄土当时都在簌簌抖动,而洛阳宫里的皇太后武照有一天深夜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她让宫女们点亮寝殿里的每一盏灯,带着梦的情绪责问锦榻下的宫女,是谁整夜不停地在我耳边啜泣?宫女们婉转地暗示啜泣声只是皇太后梦中的幻听,疲惫的皇太后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惘然之色,接着是沉默,皇太后以一袭红绡遮挡住她的面部,她的声音沙哑而幽然,没什么,大概是一些鬼魂的声音吧。戮杀皇族的疯狂曾使武后身边的近侍上官婉儿动了恻隐之心,她怀疑周兴来俊臣从皇族们口中套出的谋反供词是屈打成招或逼供的结果,但是武后总是回避此类话题,有一次她指着紫宸殿前的海棠树说,该让园工来剪枝了,老枝不除何有新果?婉儿你这样的女才子怎么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呢?上官婉儿其实是知道皇太后剪枝不问其病的谋略的,但当剪枝人一语道破天机时,她的纤婉之心仍然为之一颤。曾几何时,父亲上官仪也死于这个老妇人惯用的剪枝刀下,那时候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父亲的形象是虚幻的,而父亲与武后结冤惹祸的历史却被上官婉儿铭记于心,那是前车之鉴,上官婉儿因此以才貌和善解人意、温驯娴淑成为武后身边的红人。杀父之仇是否化解成了敬畏和忠诚?这是人们在分析皇太后武照和上官婉儿亲密关系时的一个疑窦。
  弥漫于大唐天空的皇族血气一点点地凝结干涸,惊心动魄的杀人故事很快变成史籍中平淡超然的文字。一切都不能阻挡皇太后武照的梦想成真。新年前夕华丽惊世巍巍壮观的明堂封顶落成,在冬日散淡的斜阳中,人们觉得那座巨殿透射出一种非人间的虚幻的气息,一如西域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皇太后武照围绕着明堂的三百尺方圆漫步一圈,一步三叹,宫人们抬眼望望明堂上高悬的万象神宫的金匾,再看看满面喜色流连忘返的老妇人,他们有一种相仿的玄妙之感,万象神宫与圣母神皇在这个冬日合为一体,它将成为一个武姓时代的标志耸立在洛阳宫中。
  万象神宫落成之日武后大宴群臣,华灯竟放之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礼乐官精心策划的群舞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一百名美丽的少女舞姬表演了皇太后亲自编排的圣寿舞,彩袖飞转之际群花似风中之灵,逐次排出圣、寿、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等十六个祥瑞字形。一百名技艺精湛的乐工以笙、箫、琴、琵琶、五弦、箜篌、羯鼓、胡笳奏响欢乐的宫乐舞曲。一百名身手矫健的少年舞人献上了生动有趣的五方狮子舞,金球逗狮,杂技娱人,赴宴群臣中一片快乐的喝采之声。
  大宴完毕皇太后武照下令打开南门让洛阳百姓共赏万象神宫的风采,便有无数百姓从南门一拥而入,饥肠辘辘的乞儿去庭间找寻宫宴的残羹剩菜,慕明堂之名前来观赏皇宫新景的人则在巨殿高台下窃窃低语,他们印象中的明堂是茅草为顶黄泥为墙的,但皇太后的明堂却是龙柱凤檐富丽堂皇,一片灿烂眩目的金碧之气,就有一个工部小吏大惑不解地说,这哪里是西周的明堂?分明是殷纣王的瑶宫。我以为建明堂是倡导清廉之风,原来又是挂了羊头卖狗肉。他的同伴提醒他如此场合宜观不宜评,出言不慎小心让游击将军的暗探听见了,没想到那个张姓小吏一说话便欲罢不能,他的怨愤旋即自然地移向明堂的修建者薛怀义,薛怀义算什么东西?明堂圣地竟然让这等无知鼠辈随意构筑,实在是朝廷的荒谬了。说话的工部小吏兀自冷笑,对于他身后的两个商贩模样的陌生人的异样神态无所察觉,只是在他走出宫门以后才顿悟口舌之快已经惹祸,他看见几个黑衣捕吏在僻静之处守候着自己,万念俱灰欲逃不能的张姓小吏对他的同伴说,不好了,真的撞上祸墙了,碰到了来俊臣的毒手,捕进去必死无疑。等到黑衣捕吏策马逼近时,张姓小吏突然跪地狂喊起来,都是那座明堂害了我,我为什么不在家饮酒睡觉,为什么偏偏要跑来看这座该死的明堂呀?过往行人都缩在路旁观望,即使是这样充满庆典气氛的日子,他们对街头捕人的场景也不以为怪了。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洛阳街头深巷中捕吏的马蹄声昼夜不息。皇太后武照向女帝之位姗姗而来的时代也是酷吏们叱咤风云的时代,后代的文人学者认为那是一池浊水中的并蒂莲花,它们互相汲取营养从而各得其果,是武后成全或者利用了那群酷吏,酷吏们怀恩相报为老妇人一圆帝王之梦披荆斩棘?是酷吏们有恃无恐高举老妇人赏赐的刀剑释放了嗜血的天性和杀人的癖好?人们会发现对历史的两种诠释也像并蒂莲花一样不可拆卸。《旧唐书·酷吏传》中记下了十一位官阶各异的酷吏的名字,他们是周兴、索元礼、来俊臣、丘神、万国俊、王侯义、来子珣、侯思止、傅游艺、郭霸和吉顼。司刑评事来俊臣与万国俊合撰的《罗织经》是一本旷世奇书,书中精义为如何使无罪之人蒙罪的技巧要领,从告密、伪造反状到刑堂盘审,条分缕析言简意赅,垂拱年间许多走投无路的失意者从《罗织经》中发现了一条通往仕途宦海的捷径,有人说一本《罗织经》唆使人咬人,咬人者咬红了眼睛,被咬者死不瞑目,是为旷世奇观。
  而《罗织经》一书并未穷尽来俊臣作为酷吏的盖世才华,曾有数年狱囚体验的来俊臣在创造刑具刑罚方面也有惊人的想像力。来俊臣由家仆杀鸡而顿生新刑的构想,那就是后来被刑卒常用的凤凰晒翅的刑法,把犯人手足紧缚悬吊于梁上,刑卒在下面便可以把犯人转成一只疯狂的陀螺。驴驹拔橛则是来俊臣偶尔看见一头驴欲挣脱拴桩而不能受到的启示,来俊臣很自然地联想到以人易驴,以铁索牵拉桩上的犯人将是何等火爆,除此之外来俊臣还创造了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等有着美丽名称的十余种新刑。
  司刑评事来俊臣对于刑部的贡献更在于著名的十大枷,被历代沿用的木枷到了来俊臣手里已是各具风格巧夺天工了。十大枷的古怪名称无疑也带有来俊臣鲜明的风格特征: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着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
  来俊臣在刑房里常常留连忘返,他对他的犯人说,到了我手里不怕你不招供,不怕你不认罪,我有十大枷,你能过几枷?就算你铮铮铁骨过了十枷,我还有十大刑,你能过几刑?每一道大刑都能送你的命,可你只有一条命,所以你还是招供认罪吧。不管是偷儿劫徒还是谋乱疑犯,到了来俊臣手中便没有了狡辩和抗拒,从刑部大堂传来的这个消息使来俊臣成为另一个传奇人物。朝廷衙门也漫淫在某种铅色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在诬告成风人兽莫辨的非常年代朝臣们都提前给家人立下了遗嘱,每天上朝与妻儿的道别都可能是一次诀别。朝臣们犹如惊弓之鸟,在朝殿和公堂上无一赘言,憔悴而凝重的神色后是一颗摇摆不定的猜疑和戒备之心。
  李贞父子举兵使众多李姓皇族受到株连而遭灭顶之灾,而光宅元年李敬业之乱的余波则遗害于朝衙之中,李敬业的兄弟李敬真在死牢里突然供出一串叛乱同谋的名单,其中有宰相张光辅、张嗣明、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甚至还有剿灭李敬业的功臣洛阳令魏元忠的名字。令人费解的是秋官尚书张楚金和洛阳令魏元忠的遭际。张楚金作为刑部首脑被死囚李敬真一石掷于井中,其荒诞使舆论哗然,人们无不肯定是秋官侍郎周兴借死囚之手搬走他在刑部的拦路石,死囚咬人往往是随意的不可理喻的,借刀杀人却是秋官侍郎周兴向上爬的技巧,至于洛阳令魏元忠的被诬,则是死囚对仇家魏元忠最恶毒的报复而已,疯狂的死囚往往喜欢把他们的天敌冤家一起挟往地狱,尤其是在这样的黑白是非无人评说的恐怖时代,一张嘴一句话可以轻松地把一个人送往刑场。周兴把持的刑部大堂已成阎王殿,洛阳宫的武后是否明察秋毫?这是一个暧昧不清的问题。有朝臣斗胆谏奏武后苛政残刑的危害,武后对奏文不置可否,上官婉儿记得武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苛政总是要杀人的,杀人不一定就是苛政。但是武后在张楚金、郭正一、元万顷和魏元忠头临斩刑那天下了特赦圣旨,当凤阁舍人王隐客奉旨拍马赶到刑场时,围观百姓欢声雷动,四名囚犯于狂喜中高呼皇太后万岁,人们都记得是皇太后开恩令魏元忠等四名朝臣免于一死。那天洛阳下着霏霏细雨,王隐客来到刑场时阴晦的天空豁然晴朗,一道彩虹奇迹般地横跨天穹,忠厚而迷信的洛阳百姓说那是皇太后武照的化身,漫漫皇恩洗濯了天空,虹桥恰恰是赐于四名罪臣的再生之路。
  载初元年皇太后武照多次梦见了遥远的周朝,梦见她的周王室的祖先,那是一个悠长而美好的时代,它的辉煌而文明的历史使老妇人泪湿锦裳。有一天早晨皇太后武照满怀激情地向睿宗皇帝和上官婉儿叙述了梦中的周朝,她说她要把夏历改为周历,让天天流转的岁月也按照周的历法来流转。十一月因此成为岁首和正月,正月以后是腊月,腊月以后是一月,一年便剩下十个月了。
  皇太后武照的头脑里充满了改天换地的奇思异想,改过历法后又改了十几个文字,其中包括天、地、日、月、星、君、臣、人、照等字,武后最喜欢的新字莫过于照,这是她的名字,照如今被改写为瞾,无疑是化平庸为神奇的一笔,它给人以某种日月相映于天空的圣洁的联想,这个新创的瞾字为皇太后一人独用,后来成为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禁用之字。奉命起草了十七个新字的凤阁侍郎宗秦客是武后的姑表兄弟,细心的朝臣们发现光宅年以来皇太后的亲族像雨后春笋从朝廷各个角落破土而出,武承嗣已高踞尚书左仆射之职,武攸宁继任纳言官位,而粗鄙暴躁的武三思也被皇太后提任为执掌兵权大任的兵部尚书,至于内亲以外的男宠薛怀义,这年腊月官拜右卫大将军,受封为鄂国公,进出洛阳宫时再也不需以袈裟披身了。武门一族飞黄腾达的时候李姓皇族却多已没入幽冥之中,这一年秋天已故高宗皇帝的三子上金和四子素节终于难成漏网之鱼,秋官侍郎周兴告两位藩王怀有谋反之心,于是刑部捕吏分成两路前往隋州和舒州押解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到洛阳听审。从舒州到洛阳的一千八百里路是一次凄怆之旅,许王素节心如死水,木枷和马背上的泪痕已经被黄尘吞咽,就像他对长安后宫旧事的辛酸的回忆,从前那个武昭仪的形象在他的记忆中像纸页渐渐枯黄,但素节清晰地记得亡母萧淑妃与武后的那段冤家天敌似的故事,它是一块巨铁,生长在素节的心中,会生锈却不会消遁。想起从前曾不止一次地对妻儿说,我能活到今天纯属侥幸,我不知道皇太后还能让我活多久,索节枯槁的脸上不由得浮出一种宿命的微笑。羁途之上秋意肃杀,雁群掠过荒草去南方寻找温暖的栖所,许王素节却要去洛阳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半途中许王素节看见过一队抬棺出殡的行列,吹鼓声哭丧声和披麻戴孝的人群使他的眼睛流露出艳羡之光,许王素节问他的儿子瑛,死者是什么人?瑛说,大概是本地的殷实富户。许王素节又问,死者是病死的吗?瑛说,大概是病死的,布衣庶人还能怎么死?许王素节一时无言,沉默良久后突然说,做个布衣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家人们听闻此言都背过脸去,任凭泪水再次滴落在囚车和黄土之上。
  捕吏们遵从密令在洛阳以南的龙门勒死了许王素节。两天之后素节的兄弟泽王上金在洛阳的囚牢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上金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是要我自己动手吗?上金的目光移向房梁,果然看见一条白绢悬在那里,上金就说,自己动手也好,省得你们的虫豸之手弄脏了我的身子。狱吏们隔着木栅观望着上金,上金一边拉拽梁上的白绢一边吼叫起来,还守在这里看什么?快去向皇太后报功贺喜吧告诉她该杀的都杀了,现在她可以让大唐天下改姓武啦。有人说许王素节和泽王上金还是幸运的,作为皇太后武照深为厌恶的皇室后代,他们毕竟比别人多活了几年。皇太后武照有一天听见周朝的先圣们在她耳边敲响了一百口钟鼓,钟鼓之声从早晨到黄昏悠然齐鸣不绝于耳,整个紫宸殿在她脚下微微震颤,皇太后武照的双颊犹如少女般地一片绯红,目光犹如仙子般地明净而美丽,她告诉上官婉儿她听见了神奇的天籁,她说,把紫帐珠帘都拉开吧,我要看清先圣们把我领向哪一个地方。
  垂挂多年的紫帐珠帘被宫人们合力拉开,于是皇太后武照看见了紫宸殿外的满天晚霞,她看见一个辉煌的世界拥抱了六十年的梦想。
  睿宗
  我踩着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业。在我众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许我是唯一一个。有人说正因为如此,我母亲才把我扶上了许多人觊觎的大唐金銮之殿。我登基之时适逢李敬业在江南起兵叛乱,江湖之上烽火狼烟,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种恍惚如梦的状态下加冕为皇的,有一些坚硬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从安静的东宫书院推出来,推上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这里我心跳加剧,耳鸣眼花,我可以从各处角落闻到我祖先和先祖父皇残留的气息,我的哥哥们残留的气息,都是与阴谋、争斗和杀戮有关的血痕和眼泪。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告诉我自己,冠冕龙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力量也没有必要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没有人要我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无以诉说的恐惧恰恰无法排遣,就像青苔在阴湿的池边一年一年地变厚变黑。作为仁慈的高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后的幺子,我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血气和思想,唯愿在皇宫紫帐后求得安宁的一生。恐惧和平淡是我的天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当李敬业之乱平定后,母亲下诏把朝廷大权归还给我时,一些朝廷老臣欢欣鼓舞,我却在紫宸殿上高声叫起来:
  不,我不要。我母亲当时露出了会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双美丽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说,为什么不要?如今叛乱平息,社稷复归正途,是把朝政归还给皇帝的时候了。
  我说,不,不管什么时候,只有母亲执掌朝政才能乾坤无恙国人安居乐业。我看见武三思、苏良嗣、韦方质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颔首附和我的推辞,而母亲的苍劲的十指飞快地捻动着她的紫檀木球,她的迟疑只是短短几秒钟,最后她说,既然皇帝决意辞政,那么我就再熬一熬我这把老骨头吧。
  人们知道那才是武后的真话。
  连百姓都说,当今皇帝是个影子皇帝,只知吃喝玩乐,对世事不闻不问。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间的宫廷现实。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些令人头疼的国事呢?我母亲喜欢管,而且她已有治国之癖,那么就让她管吧。我与七哥哲从小手足情深,他被举家放逐均州之前,母亲容许我与他晤面道别,当然那是隔着囚室窗栏的道别。七哥做了五个月的皇帝,从万岁爷一夜间沦为庐陵王,他的枯槁的面庞和茫然木讷的表情处处可见这种残酷的打击。我看见他以嘴咬着袖角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就像一只受伤的迷途的野兽。七哥扑到窗栏前来抓住我的手,但被监卒挡开了,七哥以一种绝望的求援的目光望着我,旭轮,帮帮我,他喊着我幼时的名字,声音沙哑而激奋,别让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开恩把我留在洛阳,要不去长安也行,千万别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着那只抓着窗栏的痉挛着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别拒绝我,你能帮我,七哥几乎喊叫着我的名字,旭轮,旭轮,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诏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诏帮帮我吧。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费了很大劲才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不
  母后我没有母后七哥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见他脸上的一片亢奋之光渐渐复归黯然,接着他像被利器击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着头开始低低地哭泣起来,我听见他一边哭一边申诉着他的委屈和怨愤。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说把皇位送给岳父有口无心,只是说说而已,为什么要这样惩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着他的衣袖,他说,旭轮,你帮我评评这个理,一句意气之语就该担当如此重罪吗?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七哥的悲剧根源不在于那个话柄,在于他对母后的诸种拂逆,或者说是在于他的那种错误的君临天下的感觉,他以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纸状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后有比皇帝更强大的母后。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领悟了七哥的悲剧,但我无法向悲伤过度的七哥道破这一点,我害怕站在旁边的监卒,他们无疑接受了我母亲的一些使命。母后,母后,她不喜欢我,她恨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七哥的哭诉最后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他抬起头以泪眼注视着我,旭轮,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还能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你是仁慈宽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满二十年,该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话里的寓意,心里竟然一阵酸楚,七哥把他的未来寄望于我,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帮不了他,我无法从母亲手里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对悲哀的七哥能说什么呢?我说,一路上山高水长,多多保重吧。惜别之日秋风乍起,有无数枯黄的树叶自空中飞临冷宫别院低矮的屋顶,飒飒有声,园中闲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撞击着宫墙和树干,秋意肃杀,别意凄凉,我突然意识到洛阳宫里的众多兄弟也像那些树叶纷纷坠落离去,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留在茫茫深宫里,剩下的将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惧。我送给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为临别赠物,我说,旅途之上,寒灯之下,以笛声排遣心头烦闷。我看见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会像我一样爱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让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贬逐之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诗人王勃给我的赠物,当我把它从箱中取出转赠庐陵王时,我的宫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将变成虚无的回忆了。我不想掩饰我与王勃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友情,人们总是在猜测两个形影不离的男子的关系,猜测他们在床帏之后会干什么样的古怪勾当,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发誓,当我和王勃从前抵足而眠时,我们只是谈天说地背诵诗文,或者听风听雨,别的什么也没做,我们不会做古怪的后庭鸳鸯之事,因为我不是深谙此道的六哥李贤,而王勃更不是那个下贱的奴才赵道生。王勃少年时代诗名远扬,我喜欢他诗作里那种清奇悠远的境界和天然不羁的词句,我第一次读到王勃的诗就击节称叹。当时的东宫学者们对我说,既然相王如此酷爱王勃,何不让他进宫陪相王读书?我说,这个人肯定心高气盛,只怕请不来他。东宫学者们说,小小王勃,怎敢违抗皇命?何况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于他们该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领到宫中来的,初见王勃,我惊异于一种诗人合一的奇迹,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顿生敬慕之心。王说,我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羁,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语,如今侍奉相王读书作诗,凡有冒犯之处,相王尽管严厉责罚。
  我听见王勃在旁边郎声一笑,既是陪读陪吟,没有功爵蝇利之争,我怎么会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斥责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轮不到你来卖弄口舌。我注视着王氏兄弟,一个古板世故,一个轻松灵动,我喜欢的当然是诗人王勃。王勃客居宫中时斗鸡游戏风靡于王公贵族之中,与我一样,王勃也非常着迷于这种游戏,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恋是出于深宫中的寂寞无聊,王勃却恰恰喜欢斗鸡的胜负之果,他告诉我看鸡斗与看人斗有相仿的感觉,一样地以饮血落败告终,一样地惨烈而壮观。那时候我养了八只雄鸡,有的是王勃从宫外精心挑选来的,王勃当时曾为八只雄鸡各赋七律或五绝,可惜是即兴吟成没作记载,他最得意的是一只叫虎头的雄鸡,我也渐渐爱屋及乌地视它为第一宠禽。
  七哥周玉哲拥有的雄鸡足有三十只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后斥之为鸡府,七哥无可非议地成为宫中的斗鸡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鸡最后都被我的虎头斗败了。
  这该归功于王勃,是王勃亲自喂养虎头的,他有一种秘不外传的饲料,每天早晨将谷子在烈酒里拌过后喂鸡,请想像一只饮酒的鸡在撕斗中是如何疯狂善战,这当然是王勃后来告诉我的。我记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后一只宠鸡拂袖而去的愠羞之态,七哥是个计较胜负的人,他恨死了王勃,我为此有点不安,但王勃看着七哥悻悻远去的背影,看着地上五脏涂地的那只败鸡,突然狂笑起来,他把虎头抱在胸前肆无忌惮地笑,其奔放无邪的快乐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鸡毛的东宫草地上,王勃斗鸡之兴未散,他对我说,相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间,不吐不快。我说,必是美文佳构,那就让人备纸墨吧。
  那就是王勃在宫中写成的《讨周王鸡之檄文》,后人称之为《斗鸡赋》的旷世奇篇。我尤其珍爱其中以鸡喻世的那些妙句: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安?养威于栖息之时,发奋在呼号之际......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纵众寡各分,誓无毛之不拔;即强弱互异,信有啄之独长......
  凡是奇文奇篇流传起来总是很快的,我命宫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对斗鸡的败果仍然耿耿于怀,他阴沉着脸读完王勃的文章,未有半句称扬之辞,反而猜忌王勃是借鸡滋事,挑拨我们兄弟的亲善关系。那个送文章去的小宫人很快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周王读完文章赏了她一记耳光,我对这个结果哭笑不得,没想到七哥的心胸如此狭隘无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采的即兴的文赋会引来轩然大波,父皇不知是怎么读到王勃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父皇勃然大怒,他对文章的理解与七哥如出一辙,父皇说,宫中怎么养了王勃这种鸡鸣狗盗之徒,锦衣玉食喂饱了他,他却作出如此歪文邪赋怂恿阋墙之风,如此胆大妄为,不斩他斩谁?王勃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母后一向爱惜文才之人,立即启奏母后为王勃开脱罪名。母后应允了我的请求,她似乎也对那篇文章钟爱有加,多么好的文章,处处锐气,字字棱角,王勃这样的人可养不可杀。母亲后来微笑着对我说,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风浪,你让王勃安心在宫中住着吧,只是需要收敛一点他的骄气,他该明白他只是宫中的客人。是我母亲有力的臂膀使王勃免于一死。当我后来向王勃透露他生死之际的种种细节时,王勃沉默了良久说,你母后是个非凡的妇人,并非是我的知恩之后的溢美之辞,纵观大唐的丹墀后宫,唯有武后的气度和才干可以凌驾一切,皇城之中终将出现牝鸡司晨的奇景壮观。王勃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内心真实的声音,在东宫度过的那些烛光摇曳的夜晚,在昆虫蓬草的和鸣中,我们的谈话无所掩藏,披心沥胆,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直言唐宫的未来和母后的未来,它出自我钦慕和信赖的诗人王勃之口,对我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也是星相爻卦无法比拟的。
  几天之后王勃请辞出宫,他要去遥远的交趾省亲,我知道他的父亲王福恩在交趾县丞任上已有数年之久。当王勃在我门下险遭诛杀之后,我没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面假如王勃甘愿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为诗人王勃了。
  别路余千里深恩重百年正悲西侯日更动北梁篇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终知难再逢怀德自潸然
  这是王勃给我的赠别诗,诗中的深情厚意奔跃于纸墨之外,我可以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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