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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传

_7 斯蒂芬・茨威格(法)
维尔家同意他借用他们的姓氏。因为假如他自己的姓名去租房子,他的门铃
整天都响着,而债主们管理破产者财产的官员,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涌来。从
一八二八年三月间,巴尔扎克就借用“苏维尔先生”的姓氏,搬到了卡西尼
街一所小房子里。他在那里居住长达九年之久。就是在这所小房子里,他把
那些被他富于创造性的想象力所召唤出来的无数鲜明角色都移植到他的作品
里。
从地理位置来看,卡西尼街给他提供了许多方便。那条街道处于近郊,
居住着一些无名小辈的人物,根本不用担心人们想到这儿会发现一位作家,
尤其是一位知名的作家。
“那里虽然远离巴黎市区,但它仍是巴黎的一部分。这个地方有点象广
场,又有点象大街,还有点象林荫路..;既在乡下它也在都城里,所有这
些它都有点象,也全不象。它简直是一片沙漠。”
正象一个响马贼从他的城堡上守护一样,在黄昏,巴尔扎克可以下降到
“我想征服的就是我脚底下的巴黎。”否则,他可以拉起吊桥,防止不速之
客的打扰。只有他的两个朋友知道他的秘密处所之所在。一位是住在楼下的
画家波尔志·奥古斯都,另一位是德·柏尔尼夫人,这所房子大概也是她帮
助看中的。不仅她的房子就在这横街上,而且这房子有一个狭窄的后楼梯,
通过院子直通到一扇巴尔扎克卧室的秘密的门。因此,不论她来的多么频繁,
都不会损害她的名誉。
这个住所费用比莱斯底居耶尔街多些。他占有三间房间——起居室,书
房和卧室,以及一间讨人喜欢的小浴室——一年还不到四百法郎。但是,巴
尔扎克不知道如何去节省。在他刚刚搬进新居之时,他就想要花一笔钱来装
饰它。他像华格纳一样,当他仍在辛苦地挣钱的时候,他就想在他的环境中
享受一下。华格纳只要搬一次家,首先便是请家俱设计商装置一天鹅绒的窗
帘,把家俱覆上锦缎,铺上厚地毯在巴尔扎克勤勤恳恳地用功的环境之中,
他需要纹饰甚至是过分装饰的环境,实际上,这种环境对于孤独的生活来说,
是过于热闹了。他喜欢把房间装饰得有各种各样排场的背景,这跟他用大量
的琐碎小事塑造小说中的那些角色的环境一样。这种琐碎的小事,是需要一
个建筑师,一个裁缝,一个家俱设计商以及一个鉴赏家的综合学识。现在,
他还没有钱购买更值钱的像意大利铜器,金鼻烟盒、装饰有花纹的马车之类
的必需品。在卡西尼街,他暂时使用的都是价格低廉的奢侈品上。他搜寻遍
了所有的古董店和古玩铺,去买那些没有多大用处的摆设品。他在玛勒街居
然从债主们那里偷偷地救出了几件家俱。不仅他的父母,甚至他的朋友拉杜
摄,都觉得一位不名一钱的作家,竟然对这些物品发生了女性特有的嗜好,
真是太令人捧腹大笑:
“你简直一点也没有变。你挑选了卡西尼街去住,然而你从来不在那儿。
你哪里都去,就是不到那个正在等着你,而你在那儿又能谋得生活的圈子里
去。你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地毯,桃花心木的柜子,装订得极其费钱的书,多
余的时钟上面。你搜遍了整个巴黎就是为了找一只从来不会向你放射光明的
七星樵,而你的口袋里,连使你能去探望一位生病的朋友的几文钱都没有。”
也许在这种环境中,他需要依靠这种过剩来使他的内心的过剩得到平
衡。他把他的书房简直变成了一个僧院,并且使它永久保持这样。那屋里的
一张小桌子,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他去什么地方,他总是带着它,好象有点
迷信似地怕它离开自己。还有那只烛台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他多半情况下是
在夜里工作的。还有那架装纸张与稿件的碗橱,都是必要的。但是那间客厅
必须是媚人地带着诱惑性:那问卧室,尤其是那间浴室,必须是妖艳的。他
从那工作的黑暗的小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他要温暖的感觉,他要周围有肉感
的颜色,他要有精致的家俱,以及一朵从财富的乐园中生出的五色云;他要
有一些能使他脱俗的东西,因为这个原因,他将不会从他的梦想中突然地醒
来。
但是,巴尔扎克能从哪儿弄到钱去买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呢?他不仅
挣不了钱,还背负了六万多法郎的债务,而且光付这债务的利息就有六千法
郎。在莱斯底居耶尔街,他为了省钱,不得不自己擦洗屋子,自己从六条街
以外的地方汲水,虽然这样,才仅仅够糊口的。他现在欠着巨额的债务,怎
么可能在买必需品之外,同时还买奢侈品呢?他小说里的主角,德·马尔赛,
拉斯迪额,以及梅尔加特,帮助我们解开了这矛盾的东西。他们一再抗辩这
个题目,说如果没有负债,或仅仅负小债,这就能使一个人节省,而巨额债
务却能使人奢侈浪费。当巴尔扎克一个月有一百法郎时,他在每花一法郎前
都得再三琢磨。而当他负了一笔对他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债务时,那就不论他
是否偿还了债主们的另外几百法郎,或是在原有债务上再加上几千,都是没
有两样的了。他的主角们的争辩——巴尔扎克也如此——说如果一个人出了
名,或是娶了一位有钱的太太,或是在交易所里交了好运气,那就什么都好
办了。相反地,如果徒劳而没有什么成就的话,那么他额外增加的债,对于
他们的债主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的。
然而巴尔扎克注定会成功的。他深深地知道,真正的奋斗决不是仅仅为
取得少得可怜的钱财而战斗,这些不过是战斗的刚开始。这一次胜利是会影
响他的终生的。他把一座拿破仑的小石膏雕像立在他书房的壁炉架上,以改
变他书房里空荡荡的感觉。巴尔扎克觉得这位伟大的征服者凝视着他。就像
是对他发出挑战。他在一张片上写道“他用宝剑战斗并没有完成他的事业,
我将用我的笔锋完成我的事业,以此来作为一种驱动自己奋发向上的原动
力。他把这张纸条粘在雕像底部,留在那儿持久地勉励他,鞭策他一股作气,
直到取得拿破仑曾经攀登到的果实;并且这位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在他白手
起家之前,不过是住在巴黎一间顶楼上,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时机。巴尔扎
克以桌子为战场,以笔作为唯一的有杀伤力的武器,把几卷从没用过的稿纸
作为他仅有的弹药,就这样决定去征服这个世界。
现在比起以前来可便利多了。巴尔扎克不仅发现自己工作的才能,而且
知道他工作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过去的十年艰苦的挣扎使他发现了自
己的力量,同时也发现了取得成功的条件主要是坚强的性格加上不屈不挠的
精神。他认为,只要他专注于某一方面的事业,并且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向它。
那么,这种意志力是会创造出奇迹的。只有目的的单一,专注的集中,这才
是生命力量的来源,它也一定会保证你走向成功。他在商业方面太幼稚了,
太缺乏经验了。他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在里面,并且把注意力始终都盯在上
面。还有,他并未像成功的商人一样,把每一分钱以及每一份订货都看得格
外重视。在他从事印刷业的冒险活动中,他也并没有把每根弦都绷紧起来,
他的聪明才智并没用在上面,而是花了不少时间去从事写作事业。如果他现
在再想在文学上有所发展,他必须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里面去。并且从事创
作他也有许多便利的条件,首先是他通过大批匿名作品锻炼了他熟练的写作
技能,其次是,他经过和各方面的人的接触以及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他的
创作材料显而易见地足够满足他广阔无际的素描了。他侍候过不少主人,并
且什么工作都愿意干。他快三十岁的时候,他的学徒生涯已宣告结束,他将
成为自己的主人,如果他以全身心的力量投入到他所从事的工作话。
为了自己以及新的工作,他决定用启已的真实姓名去出版他的一部作
品。他只要隐藏其庐山真面目在名字之后。(他除了能迅速地获取一笔收入
外,没有其它别的目的。)他不论赞美谁或是责难谁,都只能给他带来一点
小小的责任,因为大部分责任都由那位真实的德·圣沃盘先生担负了。然而
转念一想,一旦在市场上,他的作品能赢得众多的读者并且能给他打开一个
新局面。他就再也不愿意别人把他当作一个依靠流行小说吃饭的人。因此,
他必须把自己的真名写在新的招牌之上,他必须以真实面目进入作家群,并
且打算跟最成功的、最著名的历史小说家一争高低。他不但要跟他齐名,而
且还要超过斯各脱,他给他的新近出版的一本书作的序言,就是以挑战者的
姿态出现在文坛上的:
“作者从来都不想把自己限制在单一的叙事体风格之内。那种风格实际
上使人昏昏欲睡,动作也是按部就班,就好象给读者展示一幅清晰的骨骼表
图。历史发展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这些深刻的教训,现在人们必须用自己都
能了解的方式描绘。这种方法许多天才的作家已苦苦追索了几十年,现在作
者也决定加入这个搜寻者的行列。作者在这本书中,试图重新体现出一个时
代的精神风貌,并把历史上一桩偶然的事件赋予其伟大的生命力。他宁愿采
用活鲜鲜的口语而决不用官方文件式的记录,宁可描写战争本身而绝不是把
它当作战争的总结报告来写。并且他不是用史诗般的叙述,而是动态的戏剧
描写。
巴尔扎克很早就尝试过写韵体悲剧作品,不过这次他是第一次全力发挥
而对待其工作的。而不久的将来,世人会惊奇的、心甘情愿的接受他极度专
心致志听取得的成果。
巴尔扎克很快就开始工作了,为这本他选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素
材。在稿纸中,有一本内容是,与反对法国大革命的旺代叛乱有关的事件,
其名是“少年”。另外一些情节,他是从准备放在另一本有关西班牙的匿名
作品里取出来的。然而,他那日益增加的责任感使他醒悟,在他较早期的历
史小说中,有很多史料是虚构的、错误的。要是他选用他同时代的题材,仅
仅靠纸片上虚构的情节充实人物、环境显然是不够的。他必须以白描式的笔
法叙述生活中的实际环境,并且赋予它典型的意味,生命的旺盛力。他以前
的关于中世纪的小说,只有专家才能看出他的毛病之所在,而旺代战争离他
所处的时代也并不遥远。无数目击者——那些参加过革命军或与加都答尔的
农民军打过仗的人——现在仍然活着。巴尔扎克于是用他那踏实的、一丝不
苟的精神去开展工作了。他从图书馆借来当时人们的回忆录,仔细研究那些
军事报告,并大量地摘录了许多有用的细节。他发现,那些微小的、无足轻
重的但真实的琐碎小事,竟使一部小说令人相信它的活泼生动。艺术是需要
真实的,如果那些角色所依存的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土壤,他们是绝对不能
生长发育成丰满的人物形象。必须使他们生存在那个时代的土壤和环境之
中,让他们呼吸着那个时代的空气。然后,巴尔扎克便带着他的第一部独特
的、有鲜明个性的现实主义小说登上了舞台。
巴尔找遍了所有能利用的材料,并仔细研究了两三个月。同时,他也熟
读各种地图。尽可能准确地寻找各个部队的军事行动。是的,一切直接观察
生活比最敏锐丰富的想象力部要明确得多,并且给人很深的印象。巴尔扎克
认为,除非德·维尔纳小姐坐马车跟他的女主人路线一致,她的旅途所见所
闻就要丰富得多,生动得多。他只有置身于真实的现实环境之中,并且发挥
其独特的、丰富的想象力,他创造的那些人物和景物才会生动有吸引力。
真是凑巧得很,一位曾经参加过抵抗朱安党农民军的老年人,刚好就住
在当时军活动的发生地福吉尔。并且,这位德·彭迈惹尔男爵是巴尔扎克家
族的一位老朋友。即使因这次旅行借债,或是写一些骗人的作品(即使一些
研究巴尔扎克的专家都不能断定,在他开始写正经小说的时期,他倒底写过
多少糊口作品。)这样的有利机会绝不能错过。他急躁地向德·彭迈惹尔男
爵坦白,说他由于经济状况不稳定,他必须被男爵邀请到他家去小住。而德·彭
迈惹尔男爵,大概在偏远的村子里过于寂寞,并且像每一个老战士一样,喜
欢有人洗耳恭听他往日的战斗故事,于是复信说欢迎巴尔扎克去他家。
他那时依然很爱虚荣,象他后来发生的事一样,在他一百三十件背心中
挑选一件最考究并且最贵的。同时他也没有自己的马车,让一位穿制服的侍
从陪着旅行。于是他穿得非常俭朴——甚至可以说是衣衫褴褛——爬上了公
共马车,并且找了一个价钱较低的座位。他连全程的费用的付不起,因而最
后一段路他不得不步行。他这种在公路上步行的情景,加上已经有点乞丐的
装束,使得他就象一个落难逃荒的人。当他满衣泥污和蓬头垢面地出现在
德·彭迈惹尔的门前时,意然被当作流浪者。不过,这种印象不久就消除了。
在初次介绍尚未结束之前,他便满心地喜悦起来。因为他终于找到好去处了,
在今后几个星期之内,吃住是不成问题了,这不能不使他感到兴奋,紧张的
心情也就渐渐松弛下来。德·彭迈尔夫人给我们留下了这第一次会面的文字
记录。她把他身上放射出来的生命力,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
“他是一个短小但块头很大的年青人。由于他衣着不合身,使他那大块
头的身材格外明显了。他的帽子真是糟透了。可是他把帽子一摘下来,让人
看到他那富有表情的面貌时,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已经忘记了。从此以后,我
只注意他的脸,任何没有见过他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他的前额是什么样,他
的眼睛又是什么样!一副宽大的眉毛非常清晰明显;含黄色的眼睛充满表情,
就跟他说话一样。他的鼻子高而方,大嘴永远含着微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
的牙齿。他的髭浓密,头发垂到肩了。在他刚到的时候,他全身都显得瘦小,
就像从来没有吃饱过..他的整个仪表,他的一举一动,他的魅力,以及他
讲话的方式,都显示出了的天性的善良、纯朴和坦荡。人们看见他的那一刹,
就已经不能不喜欢上他。他的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他那永久的好脾气,这种好
脾气太丰富了,简直都能感染别人。
他在德·彭迈尔家休养得很好,以致他返回巴黎好几个周,都还没有消
失他那“新获得的肥胖和良好的气色”。
他原打算在那里只住两个星期,结果竟住了两个月。他倾听德·彭迈惹
尔的怀旧之语,记录着,并且还边写作。他已经忘掉了巴黎,忘记了他的朋
友,甚至是德·柏尔尼夫人。他曾向她发誓,他一定会把记录着日常生活的
印象的日记寄给她。他全神贯注地生活着,那种聚精会神的状态,将会是他
顺利成功的第一步而已,他全身心地专注于他的工作,在几个星期之后,他
就可以把他的新小说的几章,寄给在巴黎的拉杜摄。
拉杜摄有发现天才的良好本事,他立即预言巴尔扎克有希望成为本世纪
最伟大的作家。他的预言最初可能是诚恳真挚的,结果却真正地出现了这种
情况。他决定为这本未来一定畅销的小说一本姊妹篇,并且深知巴尔扎克不
会拒绝,于是就把一千法郎作为这本尚未完稿的小说的版税寄给他。巴尔扎
克当然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虽然他以前毫不费力地就写了几本书,并且兜里
就装了一千五到两干法郎的现钱,而按目前的情形,一千法郎的现款已算不
错的了。要是这种情形经常发生,那他们的交情也就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拉
杜摄过去一向认为巴尔扎克写作速度较快,不论是写凶杀的,残暴的,还是
言情小说,他总是一天都不误地能拿出稿子,而现在他却发现一件令他不愉
快的事情,他总得提醒巴尔扎克快点把稿子交出来,但他都不大愿意,除非
他自己对稿子已经满意才行。以后的耽搁槁件的事就接踵而来;当稿子费了
很大工夫最后从那位推三托四的作家那弄出来,并且排好了版时,而已尔扎
克却又把那稿件作了无数处的修改变动,以致稿件不得不再一次排版,拉杜
摄发火了,他认为巴尔扎克永无休止的删改,使他蒙受了金钱和时间的双重
损失,但是巴尔扎克依旧是我行我素,从不着急。艺术家的一种重要的责任
感就这样竖立起来。巴尔扎克第一次感到他的巴尔扎克·奥瑙利是多么的神
圣,他必须为他的姓名负责,他决定要使他的姓名永垂青史。虽然他对事业
和自己的负债都无所谓的,但写作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容
不得丝毫马虎和儿戏的工作。
巴尔扎克的《最后朱安党》(或《一八○○年的不列颠》)由康耐尔出
版店在一人二九年三月中旬发行了。这本书共四卷,签署的只是巴尔扎克·奥
瑙利,而还不是德·巴尔扎克。这部书没有取得预定的效果,其原因是有存
在的。在这部书里,巴尔扎克第一次显示出大作家的大手笔,他用极熟练的
笔法展开场面,生动的身临其境的战斗描写,全书的布局和照应简直处理得
完美极了。雨洛司令间谍高乃丹这两个人物,是实际生活中人物的摹本。他
那对政治的深刻的洞察力,把那个时代的特征绘画般地绘下来了。他把他终
身崇拜向往的、拿破仑强有力的敌手福赤从许多阴影中形象地勾勒出来。只
有这本书的情节可以让人了解到他是曾经写过德·维尔纳小姐这个角色的流
行小说的作者。因为他队两三年前出版的一本用假名的小说里移值了大量写
得不太深刻的情节。
尽管巴尔扎克和拉杜摄花费了不少精力为这部小说作宣传,但巴黎的批
评家们却对它没多大兴趣,并指责它“风格太拙劣”。即使巴尔扎克自己也
不得不承认自己前些年的粗乱写作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损害。甚至在五年之
后,当他用了最大的努力去洗刷他的风格并写了一本新小说送给热拉尔男爵
去看他这部“修正了风格的作品”,他仍然认为:“不管我怎样善于伪装,
恐怕我这初出的手笔写出的作品,别人总会看出来的。”同时,读者对这位
未来的斯各脱爵士的法国作家,也并不是特别热情。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
然而一年仍然只卖了四百四十部。对巴尔扎克天才的过早的相信,必然会导
致金钱上的损失。
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补偿了巴尔扎克这次不完全的成功。当他的《最后
的朱安党》还没有完稿的时候,出版商勒瓦瑟尔发现了他的住址,并且拜访
他,毫不留情地提醒他,在一年前他曾付给他二百法郎叫他写一本叫作《商
人手册》,然而巴尔扎克早已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勒瓦瑟却坚持要求他非
履行合同不可。巴尔扎克不愿意打断正在进行的正经工作而转去写一本流行
的小册子。于是向他的债权人提出一个折衷办法,即在他的旧稿中找一本《婚
姻法典》——这本曾用《结婚生理学》的名字在他自己的印字馆里排印过—
—如果勒瑟尔同意的话,他准修订这本旧书来偿还他所欠的二百法郎。勒瑟
尔恐怕很清楚从这个贫困的作家身上是弄不回二百法郎的。只好答应了他这
个意见。
巴尔扎克又开始工作了。在他写完时,原作已经没有多少了。近年来,
他读了不少拉伯莱的作品,于是他便用一种充满激情的风格取代了他从前模
仿的斯特尔纳·劳伦斯的冷峻风格。德·柏尔尼夫人与一位新结识的德·葛
朗台公爵夫人,给他提供了不少有意思的掌故。于是,这本为偿还一笔遗忘
债务而写的书,就成了一本光芒四射、妙趣横生、笔调多姿的作品。这本书
中的大胆的怪论调,带有侮辱性的媚劲,以及讽刺幽默的怀疑,而引起了不
小的争论。这种争论,既有善意的,又有恶意的,它马上就要爆发了,而就
是这场争论,使得这部作品相当引起人们的注意,尤其是那些日后成为巴尔
扎克忠实的顾问的女人,真是又气又喜。她们有的褒扬他,有的贬斥他,有
的恭维他,有的则是批评他。然而不管怎样,这本书在以后几星期内,成为
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谈资。
巴尔扎克还没有打开他的局面,他还没有成名,然而有一件事算是成功
了。他引起了巴黎人的注意。他被人们邀请出席各种活动,因此,他必须制
套得体的服装和漂亮的背心。同时,德·葛朗台公爵夫人把他引见给瑞卡米
耶夫人。在当时,这位夫人的沙龙是巴黎文学交流的场所。当他拜访苏亚菲
和盖·戴尔凡夫人时,他结识了已经成名的同行,雨果,拉马丁,以及查宁·儒
尔。只要更努力一点,他的一生中的第二次乞望就可以满足。届时,他不仅
出名,而且也会被人爱恋。
路虽然还没打开,但已经冲决出一个缺口了。巴尔扎克巨大的创作力,
正像一股被拦截的洪水,潮流般地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冲泄出来。巴黎的
人们认出了这位多才多艺的作家,虽然他既能写出一部正经的历史小说,也
曾写过象《婚姻生理学》那样的流行小说,他就开始被鲜花掌声,以及那些
潮水般涌来的委托书给弄得晕头别转向了。然而,那些委托人,竟一点也不
知道他写作的速度之快,数量之巨,也没料到他们第一次约稿竟会带来如此
轰动的反应。
当巴尔扎克的姓名开始有点价值后,他在一八三○年和一八三一年这两
年里的创作成果在文学史上几乎没有人能与他比拟。他写了许多短篇小说、
长篇小说、评论、小品文、报刊文学,以及政治纪事。如果把一八三○年出
版的、确实出自巴尔扎克之手的七十多种作品和一八三一年出版的七十五种
作品统计在一起,两年中他平均每天要写将近十六页的书,并且不计算他在
稿件上的修改。巴尔扎克的名字,出现在所有的期刊和报纸里。他把一堆内
容庞杂的稿件投到几十种出版物上。他谈到《装饰的哲学》或《烹调生理学》。
一夭写拿破仑的事迹,第二天又写《一般人看道德》。在争论《圣西门的门
徒和圣西门主义者》时装出哲学家的一派神气。再不就发表一篇《我对食品
杂货商的意见》。深入研究《捧场家》或《银行家》、对《引起打架斗殴的
原因》加以讽刺嘲弄,并讨论《一瓶香槟酒与它的道德》或者是《雪前烟与
生理学》等等。
在巴黎这个新世界,像巴尔扎克这样多才多艺与聪明,并算不上很稀奇
的。但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些行行色色的迎合潮流的作品中,竟可以找到能
够流传久远的、完美的作品,尽管这些作品跟那些转眼即逝的作品一样,只
是限于一个小小的范围,并且是用同样迅速的速度,只花一夜就完成了。《沙
漠中的情爱》和《刽子手与侯爵》这些小说就把这位以前一直鲜为人知的、
有如此高明的写短篇小说技巧的作家展露在大众面前了。他在他所选择的道
路上前进着,并且逐渐发觉他能做的事真不少。他的力量在前进中增长。他
用那种描写巴黎日常生活的写实手法,写出了象《女人研究》《三十岁的女
人》和《家庭中的和平》这类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被误解的妻子”的典型
形象。这些女人因为婚姻而幻想破灭,由于丈夫的冷遇和漠不关心使她们落
魂丧魄,就像患上了忧郁综合症似的。这些小说,依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
有点过分地显示出病态美,因为它们的伤感氛围过重,同时,它们由于缺乏
客观现实性,大大地损坏了它们的内在力量。然而在当时,它们却吸引了许
多热心的读者。在法国和其它许多地方,无数女人认为巴尔扎克是一位能诊
断她们忧郁的医生,希望他能把她们从“被误解”的泥沼中救出来。他饶恕
了女人所有因为爱情而发生的错误,并且敢于主张,说不但“三十岁的女人”
而且“四十岁的女人”特别是四十岁的女人,有本事,有理由去恋爱,因为
她们有成熟的、丰富的经验和辨识力。的确,只有他才了解她们。她们把他
当作她们的代理辩护人,帮她们在法律和资产阶级道德方面的过错加以辩
护。而且在他理想的人物素描中,不少地方戴格曼夫人看到她自己的身影。
他那部在一八三○年四月问世的“世人生活的场景”,被人们在世界各地,
包括法国,意大利波兰、俄罗斯,热心地阅读着。他的口号“三十岁的女人”
宣告了青春已逝的女人的恋爱权利。
他的那些女性读者,喜欢把小说里的那些自己所满意的角色当作自我的
化身,沉浸在她们顾影自怜、感叹红颜薄命之中。甚至连一些比她们要古板
得多的读者,也不能不为这位文坛上的多才多艺的青年作家的力量所折服。
他写的《红色旅店》是那样的描写简明有力,以至于他同时代的已经成名的
人物,没有一个能够写过跟它匹敌的作品。在他的天才使得批评家们惊讶之
后,他的《无名的杰作》更加显示了他天资的深度。特别是他的同行们,认
为他那种急于达到一切艺术最深奥的本领的心情在此以前是从来没有人到如
此狂热的地步,以至于超出了一般作品的意义。他的多方面的天才,都反射
出它本身蕴含的内在的光彩。而他的天才正是在他丰富的、庞杂的知识经历
中得到的。只有看他的全部成就,才能见出他的各方面的本领。
正是在《驴皮记》里,巴尔扎克第一次表现出了他真正的内在心源。他
在这个故事里点出他的宗旨是:把小说当作社会的一面镜子,它所反照的是
那高高低低的贫富悬殊的阶层,天才和资产者,急需要食物的和大量地挥霍
浪费的,巴黎孤寂的顶楼和嘈杂热闹的沙龙,金钱的本领和它的无能等等。
精确的批评家和锐力的观察家,认为他的那些伤感的浪漫主义已有了真实的
感觉。《驴皮记》里的一个明显浪漫特征就是把东方的童话《天方夜谭》移
入巴黎。更富有浪漫性的可以从那个残酷的福多尔伯爵夫人以及跟她形成鲜
明对照的人物保琳。前者是一个宁可奢侈浪费而不愿恋爱的女人,后者却是
能永远地舍己为人而且愿意恋爱的女孩。然而,现实主义的影子仍可从他震
撼同时代人们的巴纳加里亚身上找到,而且关于他求学时代的自传性的描
写,也是直接从他个人的现实经历史得出来的。很显然,小说中那些医生们
的争论,高利贷者的逻辑,不仅仅是从沙龙中窃听的谈话的再现,更主要的
是角色的典型意义的概括。
经过十年的挣扎与绝望,巴尔扎克找到了他自己真正的事业:即成为他
那个时代的历史家。他可以给那个奇形怪状的巴黎,法兰西,或者全世界,
进行心理咨询,诊断病情,医治疾病,或是绘出它的“肖像”甚至它的全身
的像,并且作为一个审判官和文学工作者,来揭露和批评这个世界的不正常
的现象。如果说他首先发现的是自己巨大的工作能力的话,那么他的第二个
并非次要的发现,乃是运用这种力量的目的之所在。当巴尔扎克找到这个目
的时,他也就发现了他自己。在这以前,这些力量只是堵塞在他心里,他始
终觉得这些力量是抵挡不住的,它们最终会把他带到那广阔无垠的世界之中
去,在他同时代的民众之上翱翔:
“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同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我去追求权
力与荣誉。”
跟歌德一样,甚至在他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和《柏尔里卿根骑士》成
功之后,他还是没有勇气承认他的天才是应运文学而生的,而且仅仅是为文
学。同样,已尔扎克在《驴皮记》成功之后,依然不相信文学就是他真正的
事业和命运。实际上,他的天才在他所采取的任何方式下都能显露出来的。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可能成为第二个米拉保,成为一位达利兰,成为另一
个拿破仑,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画商,或者是一个商业投机大王。这也是他早
年为什么始终不相信他生来是一个作家的料,而一个深知他的人高提埃所说
的大概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
“他并不具备一种文学的天才。在他的整个表现中,思想和方式之间隔
着一条特别是在最初阶段他根本不可能越过的鸿沟。”
写作对他而言并非绝对必要,他从来都不认为当作家是他的天职。他觉
得写作只是许多可能性中挑选的一种,通过写作,他能够获取财富和名誉。
并以此达到控制整个世界:
“他发誓要成为一个伟人,并且放射出比流还要强的那种力量,以此达
到自己的目的。”
他确实的天才就来自他的坚强的意志,而他坚强的意志帮他在文学上找
到了出路,这可以说是机会或命运在作怪。世界每一个国家里,都有人喜欢
读他的作品。老年的歌德都曾向爱爱克尔曼表达了对这样一个杰出的天才的
惊异之情。同样,不少评论刊物和新闻报的编辑,都打算用最高的代价诱惑
他,可是他却仍旧没有信心。一年前他曾写道:“一张邮票和坐一次公共马
车,这些对我都是一笔不小的花费。而且我呆在家里,为的是不弄破我的衣
服。”
现在,虽然他每天都接到数不清的委托单,但他仍旧觉得文学不过是其
中的一种可能性而已。最迟在一八三二年,他还给他母亲写信:“迟早我是
会发财的,不管是当作家,或从政,或者进新闻界,也许是娶个有钱的太太,
还可能是一笔有希望的大买卖。”
一段时期,他的脑子被从政的念头给充满了。一八三○年七月的革命。
中产阶级掌握了政权,并且给有为的青年提供了许多施展本领的机会。那时,
法兰西议院中的一位下议员,他开迁的之快就像拿破仑时代的二十五到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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