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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传

_11 斯蒂芬・茨威格(法)
离尘世的日常生活中呻吟着。这个人需要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比只对毫无
反应的纸张的纸张倾吐言辞还要热烈的表达方式。这个创造人物的作家,一
度描写了一批和男人们谈情说爱的女人们的作家,他也需要一个可以被他所
爱又可以爱他的女人。
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女人呢?这里,他的工作讨厌地拖了他的后腿。他
没有足够时间去寻觅一个情妇或一个妻子。他不能够清闲自在地去到处寻
找。倘若我们看到他如何屡次地委托卡罗·朱尔玛和他的妹妹帮他找一个可
以把他从欲望的苦刑和感情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合适的妻子的话,我们也会
受到感动的。
突如其来的成名带给他一个奇异的变化。因为当他已走到失望的边缘,
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他所需要的女人时,女人们却要开始寻找他了。女人
们往往喜欢一个关心她们问题的作家,但巴尔扎克偏爱他所创造的女性人物
(他往往把她们描写成苦恼烦闷的,男人们不了解的牺牲品,)他对被弃的,
被逐的或衰老的女人的同情,他体贴她们的失败,这些都触动许多女人的好
奇,不仅仅是巴黎女人好奇。于是书信便源源不断地从法兰西最偏僻的省分,
波兰,德意志和俄罗斯寄来给这位“涉测高深”的作家。
巴尔扎克平常忽视通信。他很少给人家写信,期望和这个时代的伟人讨
论知识的问题总要令人感到失望。但是女性读者们的来信总给他带来快乐,
同时又令他产生某种兴奋。这一类的通信在他那富有想象的头脑中,总可能
包含有一篇可在实际生活中身体力行的小说。他也肯定会在预感的精神交通
中向那些素不相识的女人们倾吐他的心情和忏悔,他拒绝向知心朋友们述说
的心情和忏悔。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五日,当他和朋友马尔冈一家住在沙妻时,有人给他
转来一封信,引起他特殊的兴趣。从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把幻想和琐
碎的事联起来的能力。在这件事中,他凭笔迹,信笺和文字的口气感觉到写
信的人必定是一个高级贵妇,甚至是最高级的贵妇,虽然她只署英文的假名,
没有签自己的真名。她一定是一个有着悲痛经验的,年青美丽却不幸的女人,
并且无疑的是一个伯爵夫人,或一个侯爵夫人,或一个公爵夫人。
他的也许也有势利的心情的好奇心,令他坐卧不安。他立刻回复了这位
不知名的人一封六页纸长的信。他既不知道她的环境,也不知道她的年龄(依
据他自己说的话),他开始只给自己辩护,去驳倒她读了《婚姻生理学》之
后给他带来的一些无足轻重的意见。但巴尔扎克难以抑制他的热情。一旦他
要表露他的仰慕,他就拿狂乱的词藻去表达,一旦打开了他的心扉,带来的
就是一场疯癫的忏悔。他对她说他只想和一个寡妇结为夫妇,告诉她他的“将
来最秘密的计划”。他又告诉她他要用《驴皮记》来做为他的文学大厦——
《人间喜剧》的基石,他”很骄傲有此企图,虽然我知道我的计划会失败。”
不知名的收信人读了这一封不是礼貌的复函而是充满亲密的自白,而且
也没有她所期待的文学问题的答复时,肯定会惊讶的,她似乎也迅速地给他
复信,可惜他们之间的通信现存已不多了。双方都希望彼此结识。不知名的
女人除了社会上散布的闲话之外,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巴尔扎克的事,他的
相片也刊登在许多报纸上,但他对她却一无所知。他的好奇心激动到了极点
他几乎不能够控制他的耐性,他要发现她到底是不是仅仅一个有才气的女
人,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年青美貌的女郎,到底她是不是一个渴望安抚的悲痛
的灵魂,他是不是一个受过太多教育的有钱的中产阶级的女儿,或者(大胆
的设想和希望!)果然是一个伯爵夫人,一个侯爵夫人,或一个公爵夫人。
结果证明他的心态的本能胜利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确实是一个侯爵夫
人(后来因为继承关系而领有公爵夫人的头衔)。侯爵夫人不像她从前的情
人,那位由于窃国的科西嘉人①而得到贵族特权的德·葛朗台公爵夫人,她是
圣日耳曼镇中可以找到的最为深蓝和最为优秀的血流。侯爵夫人(即后来的
公爵夫人)德·葛丝特丽·玛丽·亨利爱特的父亲是德·麦利公爵,以前的
法兰西元帅,十七世纪时就有了他的家徵;侯爵夫人的母亲曾经是德·费兹
——詹姆士公爵夫人,也就是说,是斯图亚特王室的家属了。她的丈夫德·葛
丝丽特侯爵是著名的德·葛丝特丽元帅的孙子,一个德·基尼斯公爵夫人的
儿子。巴尔扎克差点发狂死掉,因为像这样一个在夫家和娘家两方面皆为世
族的家庭实为贵族中难能可贵的一个了。她在年龄方面也满足了他的完美的
理想。那时她三十五岁,可看作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其它方面,她也
是所有女人最能符合巴尔扎克典型的,因为她是一个不幸的,失望的,多情
的女人,她的过去的婚恋史在巴黎社会中丝毫不比《驴皮记》逊色,并且曾
经被司汤达所利用,当作他的处女作《阿尔曼斯》的素材。
巴尔扎克轻而易举地发现她的浪漫故事的细节。年方二十二而作为法兰
西贵族里最美丽的年轻女郎时,她邂逅了全权的奥地利大臣梅特涅的公子。
她坠入了爱河,狂热地爱上了这年轻人。公子虽然没有他父亲那样的强壮体
格,却在社交和外表的魔力方面得到他父亲的遗传。因为法兰西的上等贵族
仍保守着十八世纪的开明的哲学传统,若这一爱情没有越出秘密的界限的
话,她的丈夫肯定会默许,不管这爱情是怎样的炽热。可是,为了不只激起
司汤达,而且刺动全巴黎社会的真诚和同情心的目的,两位情人却蔑视任何
的和解。梅特涅·维克多王子放弃了他那光荣的事业,德·葛丝特丽夫人离
开了她丈夫的家,断然不顾社会的批评,他们决定只为彼此,只为互相的爱
情而生活。这对情侣游遍欧洲美丽的国度,后来他们生了个孩子,他们的幸
福得到了珍重保证。后来,奥地利皇帝封那个孩子为房·阿尔登堡男爵。
但是,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侯爵夫人去野外打猎时,不幸坠马伤了脊
① 科西嘉人,即拿破仑。
骨。此后,她只能躺在床上或斜靠在沙发里打发时光,但此事发生不久她连
她情人的温柔照应也被夺走了。一八二九年十一月,梅特涅·维克多死于痨
病。对她来说,这一打击比坠马还要凶猛。她不能再继续居留在只有他们的
爱情才可能反映出美丽景致的风景宜人的国度里了。她回到了巴黎,她并未
恢复社会上的地位,也没有重新恢复她在丈夫家中的地位,因为她曾侮辱过
这个社会的风俗。她隐居在卡斯特兰宫殿中,她父亲的家中,只和书本打交
道,不和旧友交游。
由于她每天都是他大胆梦幻的实现对象,所以继续和这一个女人通讯,
让她拿友谊的语话给他写信,这足够激动巴尔扎克的心了。一个三十岁的女
人,一个弃妇①,一个贵妇人已经选择了他,选择了他这个农夫的孙子,以前
的一个小乔尔布亚的儿子,巴尔扎克,多光荣啊!多少的仲马,雨果,穆塞
都只娶到布尔乔亚的女人为妻,找到女作家,坤伶、轻佻女郎为情妇,巴尔
扎克胜过了他们!倘若他被允许去炫耀他在她身上得到的不仅只有友谊,倘
若在暴发的公爵夫人(如德·葛朗台夫人)和可怜的小贵妇之后他居然能够
成为一个正牌的老法兰西贵族公爵夫人的情人甚至于为丈夫,成为了梅特涅
王子的继承人,恰如在德·葛朗台公爵夫人的事中承继了王子的父亲一样,
他的胜利是多么的伟大啊!他坐立不安地等候邀请,希望受到允许去拜访那
位著名的未曾谋面的贵妇人。二月二十六日,带有“信任记号”的一封信终
于来了,他立刻回信说他同意接受她的“仁慈的赐子”,不顾“见面时将要
遭受相当的损失”的危险。
他这样匆忙地幸福地回信,以至于疏忽了另外一封放在他桌上却未启封
的信。这一封信是那一天一个署名“无名女人”的从俄罗斯寄来的。
更不用说巴尔扎克在没有见到德·葛丝特丽夫人以前,便无可奈何地爱
上了他。假使他发现她是一个愚笨的或丑陋的女人,一个嫌怨的或是仅仅喜
欢吵闹的女人的话,这却不会影响他的感情,原因在于他的一切感情,包括
爱情在内,都受他的意志控制。在他结束细心的装份,穿上新做的衣服,坐
进车里驱车向卡斯特兰宫进军之前,他已下定决心要爱上这个女人,同时也
让她爱上他。就像他跟那个“无名女人”发生的公案中一切的行为一样,他
已把德·葛丝特丽侯爵夫人塑造成一个理想的偶像,希望要委任她担任他生
活史中的女主角。
这生活史的开始几篇确实和他的幻想吻合。一个虽不太年青,看来有点
苍白,有点疲倦,却还说得上年青的一个少妇,坐在趣味卓然的客厅里的沙
发上,他是一个曾经恋爱过的女人,知道一切爱情所包含的内容,却需要在
孤单的生活中寻求安慰。令人奇怪的是,这个一向和王公大臣们来往,并有
意大利大臣的公子当情人的女郎,却并不讨厌这个身体肥胖,肩膀宽阔,任
何高明的裁缝都无法使之变成美少年的平民。她睁着眼睛,充满兴趣地看着
他,娴雅地听他的活泼的谈论,因为他所认识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物,第一
个作家,虽然她是文静的,她却感到了他拿来接近她的激动的躁急和领悟的
同情。两三个钟头的时间随着魔幻般的谈话慢慢逝去,虽然她尽可能地忠于
她那死去的可怜的情人,她却抵抗不了命运给她送来的奇人给她带来的敬仰
而生的冲动。在巴尔扎克一面,这是疯狂的起点;在她一面,这是友谊的开
端。他给她写信道:“您这样客气地接待我,我同您一起渡过的时光如此地
① 《三十岁的女人》和《弃妇》都为巴尔扎克的暑名作品。
有意义,我确信只有在您身边我才能找到我的幸福。”
他们的关系变得渐渐密切起来了。以后几个星期和几个月的时间,巴尔
扎克的马车都在每天晚上停在卡斯特兰宫前,他们两个人也就谈话直至午夜
以后。他把他最后的作品念给她听,请求她的指教,他陪她到戏院去,他拿
他的《查伯尔上校》,《三十岁的女人》和《噩耗》当礼物送给她。由于失
去情人而孤单的久悲的女人开始从这种谈论知识的友谊之中体验到某种类似
幸福的东西,但是在巴尔扎克的方面,友谊还是远远不够的。
当巴尔扎克的需要超出了比知识的交流还要多时,他的追求也就变得渐
渐地强烈起来。他向她坦白,告诉她她是他的欲望的对象,因此他也愈来愈
紧迫地要求她的屈服的开始和结束的承诺德·葛丝特的夫人由衷地感觉到(或
许是下意识地感觉到)被一个她所崇拜的天才所仰慕是何等的荣耀,因此她
也并不用冷冰冰的蔑视来阻挡她的过分暧昧的举动。她甚至于故意去挑动他
的亲密举动,虽然我们不可以完全地相信巴尔扎克在他带有报复性色彩的小
说《兰齐公爵夫人》中所描写的情形:
“这个女人不仅客气地接待我,并且为了我的利益而展示她所有的相当
可观的妖冶的艺术。她要使我欢喜因而竭尽最大的努力来让我停留在麻醉的
状态中,来鼓励我。她使尽她所有的力量去强制一个静默的怯懦的情人去坦
白他的心情。”
但是,当情形开始滑向危险的地步时,她就坚决地阻止了他前进的脚步。
也许她要继续忠于她昔日的情人,她孩子的父亲,她曾经为他而放弃了荣耀
的社会地位,并且她觉得自身生理上的残缺并不允许她走得更远,可能她确
实由于受了巴尔扎克的粗俗外表的驱使而出此下策。也许她担心害怕他的虚
荣心会让他到公共场合去吹嘘他和贵族妇女的关系(这并非一个不正当的理
由,)她仅允许他做些类似他在《兰齐公爵夫人》中所说的“怯懦的情人应
当满足的迟缓的小小征服,”顽强拒绝“用身体的屈服表明心灵的屈服。”
生平中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意志并非是全能的。几个月的不懈追求,
每天的拜访,和为保党而努力的在笔墨方面的活动,不管他如何地委曲求全,
他仍旧只是德·葛丝特丽夫人的理性的朋友,却不是她的情人。
即使是最具智慧的人往往也是到了最后一个人才会觉察到这样做是毫不
值得的。巴尔扎克的朋友们并不明瞭确实的情况,他们看着他在公共场合中
所表现出的举止上的改变,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们看着他拿着小望远镜,从
意大利剧院的黑厢中往某一个包厢窥视,看着心神不定的巴尔扎克变成了花
花公子,看着他变成了仅把中产阶级(不管他们是怎样伟大的画家,作家,
政治家或音乐家)当作小厮的德·罗桑公爵和德·费兹——詹姆士公爵客厅
的常客。大多数朋友都认为这种希望柱上爬的侈靡的生活会有损于他的声
望,等到他们的巴尔扎克·奥瑙利在极端反动派的报纸《改造》中当一个政
论的作家并大出风头时,他们都正面地感到惊恐了。在《改造》中,巴尔扎
克妩媚地同情封建的特权,并且在德·柏利公爵夫人面前公开地屈膝了。他
们相当了解他的性格,他们的本能告诉他们,他一定被某只无形的黑手带进
了这黑暗的政治生涯,他们知道他并非贪图利益而出卖自己的卑贱的无赖。
巴尔扎克特别小心不让德·柏尔雷夫人得知他和德·葛丝特丽侯爵夫人通信,
并去拜访侯爵夫人的事,但德·柏尔雷夫人却恰恰是首先警告他的人。虽然
她自身倾向于保王党的运动(因为他是路易十六和安他涅特·玛利王后的“教
子”,她是贵族的家统),她却十分厌恶巴尔扎克突然变成一个保王党的宣
传家,并尽力劝诫他不要变成了“这些人的奴隶”。她用她在贵族社会中的
经验来观察,她用旁观者清的地位来观察,知道这些贵族并不真正地敬重巴
尔扎克这个作家,不过是利用他的谄媚罢了:“从本质上讲,他们是顽固无
情的保王党人,我的朋友,他们不会仅因你的缘故而改变他们的作风。”
更加坦率无礼的则是,卡罗·朱尔玛深恶痛绝地阅读巴尔扎克给当时尽
力设法令他的儿子查理十世的孙子继承法兰西国王的德·柏利公爵夫人所写
的颂歌时给他寄来的诤言。她告诫他不要为那些宫廷人物作保镖,不要由于
和那些人鬼混而葬送了他的名誊。甘愿冒着失去友谊的危险,这友谊是她最
为珍贵的东西,她严厉地警告他因为她对他天才的仰慕令她痛恨这种重视一
纸贵族证书却轻视心灵的统一性的卑贱行径:“你居然依附于顽固的享有特
权的贵族!你难道不能从你的梦幻中清醒过来吗?”
两位真诚恳切的朋友都不知道到底是玫瑰花的铁链或是金钱的铁链把他
捆绑在布尔崩的一群仆从中,但是她们都感到他被迫放弃了他的独立自由,
他不忠实于自己。从二月到六月之间,差不多有五个月的样子,他一直奉承
着德·葛丝特的侯爵夫人。六月初旬时,他突然间离开了巴黎,到沙妻去和
马尔冈一家人住在一起。是否他的情热冷却了下来呢?是否他害怕发生一种
关系导致毁坏他留在柏拉图式的友谊中的努力呢?是否他自我感觉到坠入深
坑却已冲出了重围呢?不是。虽然他的明见告诉他没有希望了,他却还在他
的雄心所引发的一个感情的蛊惑之下。最后,他用公平的,失望的态度向卡
罗·朱尔玛坦白他的景况:
“我现在必须去爱克斯,到沙无瓦去爬山,跟随在也许要跟我开玩笑的
某个人后面跑——那些在中眼中无疑是一个丑恶的贵族妇人,这是一个有着
天使一般美丽面孔的,并且人们认为在这个美丽的面孔之后必有一个美丽灵
魂的女人。她是一个正统的公爵夫人,非常的可爱,非常的谦逊,又聪明,
又娇媚,又多情,和我以前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大不相同。一个在靠近的接触
和每一次诱惑前退缩的女人,一个说爱我,却当她固执时变把我软禁在一个
威尼斯宫殿深处的女人!..一个(你知道我向你坦白说明的一切事!)要
我专门为她而写作的女人;她只是这样女人中的一个,就是别人得毫无保留
地崇拜也,假如她要求的话,别人就得跪在地上,去征服如此一个女人真乃
人生一大乐事啊!——这仅仅是我在幻想中遇见的一个女人!..对什么都
要妒忌!倘若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安古莲,靠近你的磨粉厂,既可以心灵平
静,又可以感到愉快,饱尝冬菇,倾听风轮机的转动,不是在这里耗费我的
生命和时间,而是跟你和你的朋友们一块谈笑话,这一定对我会更好的。”
但是,他这一次暂时地离开巴黎和德·葛丝特丽夫人并因为他感到他对
她的仰慕已宣告破产。原因并不带有罗曼蒂克的成分。定时爆发的一个使他
伤透脑筋的经济上的悲剧,和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又一次地向他袭来。巴尔
扎克恰恰和米达斯①相反。他的手接触的东西没有变成金子,却变成了欠的
债。只要他着手投机的买卖,只要他谈恋爱,甚至于旅行,结果总是导致经
济上的悲剧。因为他的预算搞得十分紧凑,从他工作中抽取一分钟时间就意
味着欠下债务中的一笔钱。他在戏院和德·葛丝特丽夫人的客厅里所浪费的
夜晚他可以写成两部小说,而这种收入的损失又因为支出的增大而更加严
① 米达斯,神话人物,他得到了点金术,只要他的手接触的东西,那东西便变成了金子,结果他吃的东西
都变成了金子。
重。他按照适合追求贵族情人的方式不幸地把他的债台筑到高得不可想像的
程度。驾车去卡斯特兰宫便花费了不止九百法郎的草料费,而裁缝的帐单,
三个仆人的开销,和阔绰的生活使他累积债务。这一次没有债权人来围攻他
卡西尼街的房子,却来了一帮执法官。只有一条路可以挽救他,就是回到写
作上来,但写作需要清醒的头脑:他只有唯一的选择——逃跑。他从爱情中
逃了出来,从巴黎逃了出来,躲开了债权人,逃到了别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他所要写作的东西已经事先卖了版权。动身以前的那一天,他签订了两
个合同,预支了一千五百法郎,作为几个月的零花钱。但他离开巴黎前必须
付清一千四百法郎的债务,等他踏上去沙妻的驿车时,他身上仅剩下一百二
十法郎了。好在住马尔冈家时,他所有需要都可以得到满足,他也没有什么
花费的地方。他只在吃饭时出来一两个钟头,整天半夜地坐在房中写作。但
是静悄悄地坐在沙妻的房子中却不能降低巴黎家中流水般的开销。他得找人
减轻他的费用,清理他的事情,平息商人的吵闹和与债权人斗争,但他唯一
能够负担如此繁荣负担的人只有他的母亲了。在挣扎多年脱离她的庇护以
后,现在他被迫去卑下地躲在他节俭持家的才能之下了。
顽固傲慢的儿子的屈服是老妇人的一项胜利,她开始勇敢地防护一个失
去了的地位。她降低了他的家庭支出,辞掉多余的仆人,击退了查封产业和
商人们的进攻,把他华丽的马车和华贵的马匹卖掉。她一个苏一个苏,一法
郎一法郎地设法恢复他那崩溃的财政,即使是她,不久也毫无办法地面对债
权人的暴风骤雨似的突击。房租仍未付清,房东便抄押家俱。仅一家面包店
便拿来一张短欠七百法郎的清单。我们难以想象一个单身汉如何消费如此之
多的面包。因为每天都有在巴黎金融市场上流转的期票和汇票需要回收,所
以她在无可奈何中只能给她的儿子写信,但是他的儿子在书未写出之前便已
把书稿版权出卖了,他看出没希望再从出版商那儿再弄到一个法郎了。于是
他每天二十四小时地工作,却还不清他过去几个月所短欠的债务。
文学不能够拯救他,这很明显。于是,他又故技重施,就是设法娶一个
有钱的妻子;这在一个看来已风情万种的人似乎是很古怪的。因为身心的奇
特配合,那一年的年初,正当他对德·葛丝特丽夫人的浪慢欲情不断增长时,
他却去尽力地取悦一个名叫德·杜鲁米利的年轻小姐,这个新的恋爱对象恰
好由于父亲的去世而变得富有,这件事和巴尔扎克的追求不仅仅是偶然的凑
合而已。因为历史上并未记载的某种理由,他的追求被人家拒绝了,富有的
孤女甚至侮辱了他,因此他决定去找一个富有的寡妇,并希望因此能够保证
生活上的物质条件,永远地平息他动乱的心灵,使他得以安心工作。在万分
失望中,他不但拜托了他的老母亲,甚至请来了他的老朋友德·柏尔雷夫人
去给他从速物色,去寻觅一个可以拯救他的经济危机的阔绰的寡妇。
居然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候选人被找到了,这个女人即某一个德尔布律克
男爵夫人,并且她是一个热烈崇拜巴尔扎克的女人,他想出了一个计谋。夏
天的时候,因为男爵夫人在沙妻不远的地方有一处财产,所以那只金色大商
船一定会依照规定的行程抵达港口,于是巴尔扎克便在他的词汇军火库中贮
藏了一切足以擒获这一贵重胜利品的武器。为了在最后突击之前软化她,他
便送给几部上面有热烈献词的他的作品给她。当时,她居住在查尔西另外的
一座别墅中,那些礼物可能会促使她急于和这位有趣的年轻作家结识。每星
期三,他放下的写作,从沙妻走向附近她的财产地麦勒去打探消息。
但不幸的是,男爵夫人并未表现出急于离开查尔西的迹象,假如她收到
任何暗示,得知巴尔扎克急于和她那富有的财产谈恋受的话,她则会更加从
容不迫地慢吞吞地来。他那微小的钱包被从巴黎似洪水的滚滚而来的恐吓信
熔掉了。除了浪费他的朋友的小小接待费之外,他的一百二十个法郎早已减
少到几个银币了,他再也不能在沙妻住两个星期以上的时间了。若在见到男
爵夫人之关就离开了沙妻,那么他的一切努力将付之东流了。他的机智达到
了巅峰又走到了终点:“一个人把这么多的担忧加在文学工作上,此外又有
所有事务的困难,他最好将生命结束掉。”
假如我们阅读处于悲惨境地中的巴尔扎克所写的信件,我们可以看到:
当一个艺术家遭遇到精神上的忧虑和激动时,他就再也生产不出有价值的作
品了。但把这个理论加到巴尔扎克身上,逻辑推理结果只会是零,不可能的
事常常可通过期待来得到。他所住的两个世界,一个幻想的世界和一个真实
的世界,是两相断绝的。一个如此有效地把自己抑禁在精神世界中的富有创
造力的艺术家,任凭外面世界的风雨再大也打不到他身上。借着小桌子上灼
闪的烛光去发掘很多人物命运的幻想家,他和被执法官没收家俱,被人追索
债务的那个巴尔扎克丝毫没有相同之处。他一丝一毫没有受到那个生活于现
实世界中的身奥利的欲望的情绪所干扰。
当境况穷困时,他却成了一个最为优秀卓越的艺术家。优虑和忧愁都在
某种神秘方式中变为高度的内心的集中;但他自己的解释也是最为真切的:
“我所有的最优秀的灵感都来自最为悲惨,最为忧愁的时候。”
只有当陷入绝境寻不到出路时,他才会奋不顾身地像被人追捕的麋鹿投
水似地投身于他的工作,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继绝了生路,他才真正地寻
到他的“真我”,这个情形比这个频繁风暴的夏季更加清楚地显现出来。一
方面他写他的《蓝柏尔·路易》,这部他的著作中最有深思的作品,这部富
有雄壮心志的小说中,他希望证明他比他同时代的作家高明,并希望胜过他
所有已写的一切作品。另一方面,他给毫无回信的德·葛丝特丽写情书,每
星期三去打探他那富裕的寡妇到来没有,计算着逐日减少的钱,对付预先购
买他版权的出版商的追索,施展各种方法去延迟无可挽回的破产,并设法赎
回期票。一切都在表明他将放弃往日的作风,跟那个被女性读者所喜爱的流
行的浪漫派小说家告别,同时也证实他从事创作时的正直之处,这种作品在
读者们正寻求刺激性的社会小说和言情小言时是不会太有销路的,所以也不
会带给他像后者一样给他带来的物质上的成功机会。正当书商和出版商等待
他又造出一部古柏尔式或司各脱式的小说时,他却从事另一种带有纯粹理性
兴趣的悲剧故事的写作,他对一个理性英雄的想法应当和歌德的浮士德和拜
伦的孟福勒特相提并论的。
他的最高意义没有被他尽情地发挥过,很少有人可以领会如此一部富有
雄心的作品的真正价值。他借蓝柏尔·路易的形像来反映他的少年生活,试
图去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要指明因为一只过分热烈负担过于沉重的脑袋
不能继续支持,一个深切集中力量在绝对的遁世生活的天才肯定适应不了世
俗而存生。这个由于围攻而产生的悲剧故事,巴尔扎克在他的小说中曾经不
止一欢地反复奏鸣这个主题思想。这里,他把悲剧带入理性的范围,这已经
是一个非常接近病理学的问题了。巴尔扎克远比他的时代早地注意疯狂和天
才之间的神秘关联问题了。
在最初几章中,他借用蓝柏尔·路易的肖像描写他自己天才的萌芽,他
把自己主要的思想《意志论》说成是蓝柏尔·路易的著作,成功地描写了一
个可以叫人相信的人物。这部书重在说明人性在生理方面和心理方面的关
系。蓝柏尔·路易因为恳切的求知却毁坏了身体,在“追求不可能”。拿巴
尔扎克在《蓝柏尔·路易》中所有的思想的地位来和歌德在《浮士德》中所
有观念的地位相比,这并非夸大其辞。但是,他们之间主要的不同是巴尔扎
克必须在六星期之内向出版商高士林交出他的定稿,而歌德费了六十年的工
夫来写他的《浮士德》。为了使这部书的某种结局可以给他推导出某个结论,
他在他的主角的云母石身躯像四周穿绕了一篇无聊的爱情故事。用“急就”
的方式完成哲学理论,使得读者在钦佩之余带上些遗憾的色彩,因为这样一
部书比任何别的更能显示巴尔扎克才能的书的缺点都多。虽然后来他曾加以
修改,但从艺术的观点来看,这部书依旧是不完美的。但从理性的观点来看,
这部书却显现了他要解决重大问题的雄心壮志上的最高峰。
他在七月下旬把书稿交给巴黎出版商。他已在六个月的沙妻居留生活中
完成了他的著书目的,但他的经济状况却毫无起色。男爵夫人也没有到来,
假如他仍住在沙妻的话,结果只会是麻烦朋友对他的款待了。他显然不好意
思因向客气的人们借钱而暴露他的困境。幸好他还有别的可以躲债的地方。
他知道卡罗一家肯定会乐意接待他,因为他们也和教堂里的老鼠一样贫穷,
他没有必要隐瞒他的穷困,可以坦白地告诉他们他连补鞋的钱都没有。他曾
经一次备过一辆马车,养过两头肥马,现在甚至连坐邮车从沙妻到安古莲去,
只好在烈日下步行去杜尔。到那儿之后,他才坐了邮车到目的地去,然后他
便身无分文了,接着立刻向朱尔玛的丈夫借了三十法郎。
曾经亲身经历过数次无常的浮沉生活的卡罗夫妇,当听了巴尔扎克告诉
他们他的进退两难的境况时,他们不由得万分同情地笑了。他们都竭其所能
拿出了所有的东西来帮助巴尔扎克。他找到了一间清静的房子工作,找到了
愉快的空气,在晚上和他们一块儿聊天时寻到了友谊的深情。和以前的情形
一样,跟这些坦白的朋友一块谈了两个钟头比他所认识的所有的贵族社会都
更加能使他快乐。他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除了修改《蓝柏尔·路易》的
校稿之外,短时间内他写成了《笑林》和《弃妇》等好几篇故事。除了他每
天早晨没有因为收到他的老母亲从巴黎寄来的向他要钱还付不能再沉默的债
权人的信件外,一切都很美满。即使他只向人家借了三十法郎的小小债务都
必须和他的微心作一次斗争,而弄到几千几万的法郎似乎不可能了。
他的黑暗时期到来了。在成功的两三年中他曾吹嘘说能够付清他母亲借
给他所有的钱。他相信自己的才能,陶醉在成功中,所以他生活在一种毫不
在意金钱的生活方式中。他相信可以跟一个富裕的女人结婚来寻出最后的安
全保障,依靠他那可怜的社会关系。现在的他却又跟败家子一样地被迫爬回
家中,卑贱地要求家庭来帮助他。他,如此一个著名的作家,圣日耳曼镇的
情人,高级贵妇的“侍从骑士”,却得像一个无人救助的孩子一样向母亲飞
扑过去,请求她担保去借一万法郎来解救他的破产。他的光荣和他的工作都
危如累卵。
奇迹出现了。他的母亲居然能说服老朋友德兰诺瓦夫人借给这个知道悔
改的败家子一万法郎。我们必须知道,这块美味的小面包是在播散许多胡椒
和食盐之后在放在这个饥饿的人的面前。他必须在肩轭之下低头。被赦免的
罪人答应放弃他的挥霍的生活,改变他的奢侈的生活方式,用复利的方式去
偿清他的债务,培养节俭谦逊的中产阶级品德。
一个奇迹救活了巴尔扎克,可是当他有希望去在正常的基础上去安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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