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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皇帝》(全本)作者:赵辉

_24 赵辉(当代)
  “再下诏又有何用,长期以来只是详内而略外,重兴贩而轻买食,这样下去又如何可塞漏银之路,祖宗基业恐怕迟早要败落下来。”他的同伴似乎已猜到告示内容,小声地说。
  穿着紫红披风的文士似乎并不赞同他的同伴的看法:“子序兄言之差矣,有道是危难出英才,难保在这时候不会有敢言者。”
  “自古来,若战事百战不殆,还须精兵配良将,若要在朝廷上博得声名,那还要明臣对贤君,否则多好的才华也要被湮没。”
  “子序兄所指莫不是许乃济一案吧?”穿着紫红披风的文士带着询问的口气小声问道。
  “不是那一案又能是什么,虽然自开朝以来,朝廷例法已逐渐缓松,但却还不至于到言者无罪的地步。这次若不是德成老弟仗义执言,恐怕许乃济早就被斩了。”
  原来道光把广东回奏交与九卿科道讨论时,本来赞同许乃济“弛禁”的一些满汉官员个个都默不作声,不敢有任何微辞。可此事却正中许球、朱樽、袁玉麟三人下怀,也乐得默许广东所奏。
  然而许球三人却另有打算,皇上虽把广东所奏交与九卿科道会议,显然皇上已有意于严禁鸦片,这样虽好,但毕竟还没走下来。再说许乃济上奏弛禁后,皇上也是对弛禁动了心,现在我等三人一上奏,皇上又对我等所奏感兴趣,照此看来,皇上还没拿定主意。万一许乃济再反戈一击,我等三人岂不是处于不利之地?
  三人考虑再三,拿定主意,许球对朱袁两位大人说:“许乃济力主弛禁定然是与广东方面情同意合。广东历来是鸦片进入内地的必经之路,受鸦片之害最为严重,想必是多年来整治鸦片无效,无奈要求弛禁。此外广东巡抚有位幕僚,原来是仪克中,仪克中原本在学海堂治学,许乃济与学海堂交往甚密,又与广东巡抚祁贡有些交情。许乃济上奏弛禁定与广东治烟无效,却与学海堂的‘弛禁’之论有关。”
  “我等三人不如联合参他一本,以免后顾之忧。”许球接着说。
  朱袁二位大人认为这样也好,就草拟题本,呈给了皇上。道光看过后,大怒,立命召许乃济进见。
  许乃济应召而来,跪在红地毯上,大气也不敢喘。道光板着脸,掷下一件题本。
  许乃济展开一看,顿时面无人色,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题本的第一句,“为特参太常寺卿许乃济结党怀奸,情事叵测事”,而许乃济的首项罪状便是:“许乃济私结广东学海堂,受其蛊惑,力主弛禁鸦片,妄图坏我朝社稷……”
  道光虎着脸,说:“大胆许乃济,看你今日还有何话说。”
  “为臣实在冤枉,为臣认为,严禁鸦片实为不当,故而力主弛禁,正是为我朝社稷着想。此外为臣与广东学海堂的人及广东巡抚是有往来,但并非受其蛊惑。”许乃济辩白。
  道光本来就很生气,怪不得几任总督都治烟无效,原来都是受弛禁思想的影响。现在许乃济再一辩白,道光更加生气:“即已承认与他们有交往,谅你也别无话说。题本发下,从重议处!”
  第二日早朝,吏、礼、刑三部会审后题本上奏,最后拟出的处理意见是:许乃济理当处斩,查封学海堂,两广总督因上任不久不知实情,摘下花翎,广东巡抚治烟无效,免职后再经议处。后来鸿胪寺卿黄爵滋上书皇上,力劝之下,才取消斩刑,官降六品。
  “想不到此人也落得如此下场,听说当年他不受漕运私惠,一再上折要求清理运河漕运积弊。不知可有此事?”穿紫红披风的文士问他的同伴。
  “正有此事,许乃济我还略知一二。此人处世忠诚,为人正直,也还不失为良臣,只是做错这一件事却也足够他后悔半生的了。牧庵兄,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试图去搏功名,仕途风险很大,身世沉浮,实在是朝云暮雨,非久留之地啊!”他的同伴缓缓地劝着。
  穿紫红披风的文士张狂一笑:“子序兄,真想不到你自入翰林院后竟有如此多的感慨。当初你未人仕途前不也是如我一样么?”接着又说:“你就莫再劝我了,走走走,我别只顾说话却忘了找人了。”
  他的同伴看了看他,无奈地笑了笑,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心机,想当年自己年轻时不也是渴望在仕途一展身手,从而发奋苦读,终于选入翰林院的新进士,可那又怎么样呢。官场险恶,尔虞我诈,不知何时就可能身陷锒挡。我过去的一些事岂是你所能知,那次若不是林则徐大人暗中相救,我早就形骸无存了。只是不知恩公现在湖广如何?想到这儿,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人边走边说,就见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那人头戴貂皮毡帽,身上披着灰白色的大披风,里面穿着貂皮镶边浅蓝色花纹的紫色夹很马褂,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抖着紫红色的马鞭,双腿踏在马镫上,随着骏马往前缓缓地迈步,一荡悠,一荡悠。系在胸前的披风带子也随风飘起,好一副闲散优雅之态。
  那人骑着大马一晃一晃地朝那穿着紫红披风的人和同伴缓缓而来。到了跟前,那两个人并不躲避反倒迎了上去,上前一步,一把扯住马笼头。
  “德成兄,你可真让我二人好一顿找啊。刚才我和子序兄前往你府中去,管家说你一早就出城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害得我二人到处找你。”
  那人看到他们后,连忙跳下马,双手握拳朝二人一拱:“真是抱歉,本来事先约定,还害得两个贤弟来回奔波,兄长在这里给两位赔不是了。”说着就是一拱着地。
  那二人连忙搀扶,说道:“我二人岂敢受德成兄的大拜,看德成见两眼发红的样子,莫非又去送佳人了不成?”
  刚才骑马的那人微微含笑:“让两位见笑了。”
  接着穿紫红披风的那人问道:“喜兰姑娘今日为何没来?以往几日在一起饮酒赋诗,有喜兰姑娘在,我等也可多畅饮几杯,多做几首好诗,也多了几分喜庆。今日德成兄没把喜兰姑娘带来,实在是我等不幸,到时定要罚你多饮几杯。”他的同伴也跟着说:“德成兄,你没把喜兰姑娘带上,实在不该啊!”话中有着深深的惋惜。
  “两位贤弟莫要再开为兄的玩笑了,喜兰姑娘已回老家了。”骑马那人缓缓地说。
  那紫红色披风的文士虽听了此话却仍似意犹未尽,和骑马那人开着玩笑:“真想不到以风流惆傥闻名于宣南诗社的黄爵滋竟然没能把喜兰姑娘迷住,那真是我们宣南诗社的一大趣事。”
  他的同伴要忠厚些,接着就问:“喜兰姑娘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也没招呼我们一声,想必你刚才是送她去了,为何德成兄不让她多住些时日?”
  骑马的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等似闲云野鹤一般,孤身一人,过惯了闲散的生活,这儿实非久留之地;再者她老家也已来信了要她回去。”说到这儿,长嘘了一口气,一转口,又说:“既然走了那就走了吧,如若两位贤弟来了酒兴,在这正月十五节日里可不能虚度这大好时光,我们还是赶快回宣南诗社喝酒去,我可不敢再劳累龚魏两位贤弟再跑一趟寻我。”
  说完,爽朗一笑,牵着高头大马和穿紫红披风的文士及同伴进城去了。
  他们三人都是宣南诗社的人。在广东一省有学海堂和越华书院闻名于江南一带,而北京城内也有一个京城知名文士组成的小圈子。那个圈子,叫宣南诗社,知名文士多在里面进行交游唱酬活动,少不了也要议论时政。湖广总督林则徐也是成员之一。林则徐就职湖广总督后,黄爵滋就成为这群文士的领头人。此外较知名的还有龚自珍、魏源、张际亮、翰林吴子序。公车臧牧庵、江开等人,在北京城内悉为路人皆知的人物。方才那披着紫红披风的自然就是臧牧庵了。他的同伴就是吴子序,在宣南诗社里两人交情甚好。他们本为同乡,吴子序早臧牧庵一步来到京城。等到臧牧庵到京城后,两人方始相识,异地相逢故乡人,因此两人交往甚密。臧牧庵比吴子序整小十岁,又晚到京城,吴子序在某些方面多愿指点他一二。吴子序在翰林院虽才几年,但对官场却已看腻了,非常厌恶那里面污秽的东西,也就经常劝他莫要再图走仕途之路。可臧牧庵对仕途却心仪已久,一往情深,虽经吴子序多次劝告却都被他婉言辞绝了。吴子序对他的这位同乡的想法也无可奈何。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喜遇佳日,哪有不赋诗庆贺之理,所以早在一日以前就已互相约定。谁知到了此日,别的人都到齐了,唯独黄爵滋还不见人。别人或许可以缺少,但作为主要人物的黄爵滋如何可以少得。于是就让吴子序前去寻找,终于在城门口撞见到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副洒脱样子的文士正是黄爵滋,现任正四品的鸿胪寺卿一职,由于他敢言能干且有才华,深受道光赏识。此人处事精明,却又素来风流,最好打抱不平,前不久许乃济一案,若不是此人上奏皇上,恐怕许乃济早已身首异处了。
道光皇帝--03
03
  今日一早,黄爵滋因送喜兰姑娘,故此招来吴子序二人前来寻他。喜兰姑娘也是他打抱不平时所结识的。一日黄爵滋刚从宣南诗社出来,路过街头,见有几个地痞无赖正在欺侮一位异地来城寻亲的姑娘。黄爵滋就救了那姑娘,并帮她寻亲。谁知亲戚已经搬走了,且她也没了盘缠,无奈只得在京城盘桓几日,黄爵滋就暂时收留了她。闲来无事便经常带她出入宣南诗社,那姑娘叫喜兰,人也比较聪明勤快,不几日就和宣南诗社的人熟悉了。里面的人也都很喜欢她,把她当作女儿对待。可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昨日家乡来信催她回去,于是黄爵滋给了盘缠送她回去。
  黄爵滋送走喜兰后,正往回走,就碰见吴子序二人,三人说说笑笑的朝宣南诗社的方向去了。
  三人走了,北京城门口依然熙熙攘攘,在官府张贴的布告前依然有不少人张望着。不久又见两人从城里走出来,那两人不是别人,而是太常寺卿许乃济和大学士王鼎。两人穿着便服,一人牵着一匹马,默默地走着。到城外距城门一箭之地,许乃济停住了脚步,对王鼎说:“不用送了,王大人请回吧!”
  王鼎仰面朝天深深呼出了一股热气,缓缓回头对许乃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一走,不知我们今生再相逢之时又在何方。许大人,你也要多多保重呀!”
  许乃济意犹未尽,苦笑道:“以往读到古人所写的送别诗,对其中深意总是捉摸不透,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对诗人与友离别那种感触总是体会不出来。而今轮到自己的时候,才深深感到送与别是那么的无奈,在背后又隐藏着多么浓厚苦楚啊!”
  王鼎看到许乃济这样地痛苦,劝道:“许大人,你想得太多了。俗语说得不错,伴君如伴虎,这次皇上把你调到四川之地,对大人你来说却也未始就不是一件好事,山高皇帝远,更有利于成大业。再说大人你在朝办事总也算得劳苦功高,这次皇上动怒,恐怕也不过是一时之气,等到皇上醒悟过来,或许还有转机召你回京,也未可知呀!”
  许乃济哈哈一笑,却不是张狂地笑,而是满含着心酸的苦笑,笑过后平静了片刻,就见他泪流满面地说:“召我回来,嘿嘿,王大人你莫安慰我了,看样子我这下半生是再也无法回京了。”
  未得王鼎说话,许乃济又接着说:“只可叹在我朝危难之时,我却无能为力,无法去辅佐皇上以成大事,真是一大罪人!苍天哪,你真是太不公平了,竟让恶人当道。使我深受其害救国无力啊!”
  说完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王鼎见许乃济痛心的样子,不知不觉竟也流下了眼泪。
  良久,王鼎笼起袖子拭了拭脸上泪水走到许乃济跟前,安慰着说:“许大人不要伤心了,该起程了。”
  许乃济止住了痛哭,也拭了下泪水,沉重地说:“是该起程了。”接着又放声大笑起来,这下反把王鼎弄得莫名其妙。
  许乃济笑过后看了看愣着的王鼎,说道:“或痴或笑或颠或狂才是我辈的性情。大丈夫立足天地之间,还怕前面没有自己的路?王维所说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调子未免太低沉了些,还是王昌龄说得好,‘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不识我许某人。”
  说到这,立即走到自己牵的白马旁,从马鞍上扯下一个酒囊,回到王鼎跟前说:“在我离开京城之际,定要与王大人痛饮一番。”说着打开酒囊喝了几口,把它传给了王鼎,王鼎接过也喝了几口又传给许乃济,许乃济喝过后,猛地把酒囊扔得老远。
  然后许乃济转过身来,纵身跃上马背,双手合拳一拱,道:“王大人请回去吧,许某告辞。”两腿一夹,右手执鞭朝马屁股一拍,白马向前一纵,一溜烟向南方奔去。
  原地上只留下王鼎一人,望着许乃济的身影在扬起的灰尘中愈来愈小,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爵滋三人不长功夫转进一处胡同,就来到宣南诗社,朱红大门闭着,上面横着一道匾,长约两米,白字黑底书着:宣南诗社。门的两侧是一幅对联,上联日:崇武尚文,无非赖尔多士;下联曰:正风移俗,是所望于群公。口气甚大。
  黄爵滋走在前面,径自踏上门前石阶,伸手拍门,门应声而开。开门的小憧一见是黄爵滋,边转头朝院子里面喊去,“龚爷,黄爷回来了。”边走上前去伸手牵过黄爵滋的大白马。黄爵滋三人刚进院内,就见龚自珍自内院里走了出来,说着:“黄老弟,今天你可来迟了,又到哪里风流去了,说出来让为兄也乐上一乐。”说完哈哈一笑,接着就和黄爵滋三人井肩朝内院走。边走边问:“喜兰姑娘为何今日没有一同前来?”黄爵滋于是又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就进了内院,四人刚人花厅,就见十多个人或坐或立,围着正中一张镶着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圆桌,大说大笑。在这宽敞华丽而又喧闹的厅堂里,充溢着酒香和董炉飘出的檀香气息。在花厅东西两侧,用了四套相同的紫檀雕花短榻、台几和太师椅。隔出四个小间,面向正厅,若断若连。各小间布置不同:或以山石盆景取胜,或悬琴剑、列古鼎,或陈书画以悦情,或供鲜花以迎客,最宜于清谈品茶。梅花怒放,香气扑鼻而来,为这精致的小间平添了一派江南风韵。
  众人到齐后于是开宴。宴桌摆在大厅,三巡过后,龚自珍说话了:
  “黄老弟,以往你都是先来一步,这次却闹得我们等候了那么久,要先罚你三杯才行,不知众位以为如何?”众人一听,立刻喝彩鼓掌,满堂喧笑着齐声叫好。
  黄爵滋当仁不让,扫视一下一双双等待的眼神,傲然一笑,大声道:
  “好,拿酒来!”
  书憧赶忙奉上斟满美酒的银狐,他接过来,对着酒面轻轻一吹,然后宛若巨鲸吸川一样,几大口就吸去了觚中酒的一小半。这时,他仿佛来了兴致,一伸手撩开披风“咕嘟咕嘟”不歇气地开怀畅饮,直喝到头仰身倾,觎底朝天,接着又拿起方才书憧斟满的两触,片刻之间也一饮而尽。
  喝完酒豪放大笑一声,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好,多么豪迈的气魄呀!今日定要痛饮才好,不如我吟诗作对以悦酒兴,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龚自珍一听正中下怀,喊道:“好!”
  众人见龚自珍答的爽快,一个个也不甘示弱,于是说:“这样甚好。但不知以伺为题?”
  “题材自选,但必须为七言绝句,且赋诗必得言志。”黄爵滋缓缓地说后又接了一句:“赋得好诗者,方许饮酒。”
  众人也都表赞同,于是赋诗饮酒。黄爵滋先行打头,吟了一诗,大厅里的人听了都声声称妙,于是他饮完杯中之酒。
  接着臧牧庵站了起来,胸有成竹地朝众人一笑,吟道:“廿年辛苦事寒窗,有志须登白玉堂。会待春江花月夜,闺中独看小儿郎。”众人也都跟着说好。龚自珍声盖众人,缓缓地说:“诗中前两句有些气势,而后面两句似乎有些低调。”
  臧牧庵凝神望着龚自珍,眼中有赞许之意,对龚自珍一躬着地说:“龚兄高见,实令愚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龚自珍只是微笑,并不和他客气。此后又有几人吟诗喝酒,一炷香的功夫过后,众人都多少有了醉意,诗作得更加精妙。
  这时候龚自珍也喝得醉醺醺的,该他赋诗了,他略一沉思,猛地拍案而起,大声吟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众人听得正入神,龚自珍吟完,顿时在大厅里响起了一片掌声,吴子序待掌声平息下来说:“龚兄此诗的确不同凡响,依我之见,此诗在今日所吟诗中可算为诗首,各位认为如何?”
  众人也都含笑点点头,表示赞同。而黄爵滋此人向来直言快语,众人不做声时他缓缓地说:“龚兄诗作当然无话可说,不过诗中所说似乎有些不当之处,特别在前两句中。据我所知虽当今我朝处处存在危机,特别是鸦片如洪水猛兽一般侵入我朝后,更是如此。但皇上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对鸦片历来严禁,所令人惋惜的是方式虽对,但所打击的却不当了。”
  龚自珍对黄爵滋谈到自己的诗并没多在意,对黄爵滋提到鸦片的事宜却很关心,因此并不急于打断他说的话。
  黄爵滋接着说:“本来在我朝内,白银一两可易一千钱,可鸦片入侵后银价愈来愈昂贵,这是为何?众人皆知,每年都有千万两白银流往外洋,试想如此下去银价如何不贵,至现在一两白银可易一千六百钱。而历年以来皇上下诏都是治标而不治根本,法令森严,但所采用的办法却无一条能击中其要害。正比如,虽下诏严查海口,杜其出入之路,这当然是对的;可是查烟员弁,未必都是公正。每年数千余万两的交易,分润毫厘多不下数百万两,利之所在,谁肯认真办理?又如禁止通商,似可拨其贻害之本,殊不知县船本不进口,停泊大洋,居为奇货。内地食烟之人,刻不容缓,自有奸人搬运,哪会因禁止通商而停止?再说查拿兴贩,严治烟馆,似可以堵塞截流,殊不知开馆兴贩之人,多半和官吏、胥役、兵丁勾联一气。地方官宦之幕友、家丁、故大家族不肖子弟,无不聚众吸食,岂有不加包庇。如此这般,鸦片如何能够禁止得住?且数年来如此下去并不见其功效,可见只查兴贩而轻吸食并不可行。”
  方才众宾客赋诗饮酒,兴致极佳,而今一提到鸦片,无不唉声叹气,都认为照此下去国将不国了。龚自珍也悲愤地说:“皇上现在又下诏禁烟了,实乃不治之法,照此看来难道我大清王朝就没有人才么?可悲啊!”说着竟掩面痛哭起来。其声呜咽,周围人也受他影响,顿时悲从心来,都不做声,大厅里本来活跃的气氛也变得沉闷了。
  吴子序身在朝中做了几年官,见的世面多了,比起众人来说还是比较冷静,沉思了片刻,接着他的话头说:“黄兄言之有理。自鸦片流入中土,道光三年以前,每年漏银数百万两,起初也不过是一些纨绔子弟沉溺其中,以后却上自官府缙绅,下至工商优隶以及妇女和尚道士都在吸烟。广东为鸦片流入的必经之地,本该极力查禁,可是一些兵非官吏贪财好利,竟和广东奸商相互勾连,用扒龙快蟹之类的快船运银出洋,运烟入口,巡查官员则听其自由运行,这样又如何能拨本塞源呢。只是从道光三年到十一年,每年漏银一千七八百万两之多;而到了十一年到十四年,四年漏银达二千余万两。从十四年至今,每年漏银就达三千万两之多。只广东一地就已如此之多,另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每年所漏之银加起来也有数千万两。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何时是个了结。用我中土有用之财力,去填海外无穷之沟壑,国岂有不亡之理?”
  说过后,由衷地叹了口气。“依我之见禁烟无效关键在于历来只重兴贩而轻买食。今天下人都知漏银的原因在于鸦片,所以到处都在讨论堵塞之法,可是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塞。众议不一,尽管屡次下诏严禁鸦片,不同意此举者又如何能服呢?执法之时必不会竭尽全力,故而屡禁不严,此为原因之一。”
  “此外之所耗银无数,无不在贩烟越来越盛。贩烟之盛的原因,却又是由于吸食者众。若能堵住吸食者的嘴巴,无异就堵塞了白银的漏洞。若无吸食自无兴贩,即无兴贩则外夷之烟自然也就不来了。不知众位是否认为如此?”
  说话间,众宾客已停止了哀叹,静静地听黄爵滋滔滔不绝地讲,见他一问,思忖了一下自己又没有什么主见,也都点了点头,以示赞同之意。
  这时就有一人问道:“既然黄兄认为漏银之本,在于吸食者众,那你认为如何才能堵住吸食者的嘴巴呢?”
  黄爵滋扫了一眼众宾客,见众宾客都在睁着带有询问之意的眼睛看他,不假思考地说:“想要填住吸食者的嘴巴,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对那吸食者加以重刑。重刑之下必可使那些吸食成瘾者戒绝烟瘾。经往吸食鸦片者,罪仅枷杖,重的不过杖一百,徒刑三年,都是活罪。而断绝烟瘾之苦,苦于枷杖与徒刑,故而不易断绝。如若处以死罪,则临刑之惨急,更苦于断瘾的煎熬,可想其情愿断瘾而死于家,必不愿受刑而死于市。况且我朝当今皇上雷霆之威,赫然震怒,虽愚顽沉溺之人,也足以振聋发聩,一年之内,尚未用刑,恐怕那时十已戒其八九。”
  大清天朝到了道光之时,多以仁义为治国之根本,而今黄爵滋却希望以重治吸食者为治烟之本,众宾客中大多从小受儒家仁智礼义的熏陶,听他这样说自然不会赞同,但又畏他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之职,故此也不便立即反驳。
  沉默了一会儿,众宾客中才有一个老者悠悠地说:“重治吸食,恐怕不妥,那岂不等于兴率土普天之大狱。而我圣朝向来宽大仁善,轻易不事峻法严刑于罪人,何况吸食呢?如若重治吸食,未免矫枉过甚,操之太急。此外我中土之上常年吸食鸦片者已不下四百万之众。即使如你所说,一年之内尚未用刑十已戒九,那么另外仍有几十万人的数目,这么多的人要被杀头,岂不是太残忍了么?”
  黄爵滋正色地说:“若无重刑,何以治天下?如若施以重刑,便可避免我大清之祸,那么几十万人又何足道。况且对那些吸食成瘾者给以一定的期限,限其定期戒绝,到期不能戒绝者,便是不守王法的乱民,对其处以重刑,想来也并不失于公允。”
  那老者听黄爵滋这么一说,也就不再答话了。龚自珍也早止了眼泪,抬起头来说:“黄兄所说和我不谋而合,但我却担心如若真的行起来,却又如何能知孰人有烟瘾?”
  黄爵滋沉吟片刻,然后说:“对这个问题,龚兄也不必担心。我倒有一个主意,首先可让各督抚严饬府州县清查保甲,预先通告居民,定在一年之后取具五家互结。仍有犯者,准许举报,给予奖励;如有隐瞒,一经查出,本犯照新例处死,互结之人,照例治罪。大小城市,往来客商,责成铺店监督,如有留客食烟者,可照窝藏匪类治罪。现任文武大小官员,有逾限吸烟者,照常人加倍处置,子孙不准参加科举考试。官亲幕友家丁犯例除了本犯治罪外,本管官员严加议处。各省满洲兵、绿营兵,照地方保甲制度办理,管辖失察者,也照平民办理。对嫌疑犯其实也无需审问,只需令其静坐即可,真正有痛者,时间一到即成瘾性症状,情态百出。即使有如告发无辜之人,企图陷害,真相立即可以大白,有无瘾状自可清楚。”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军民一体,上下肃清,银漏可塞,银价不会再涨,然后讲求理财之方,实在是天下臣民的福气。众位以为如何呢?”
  众宾客听他侃侃而谈,都入迷了,久久才得以自拔其中,听他问来也都含笑的望着他,有佩服之意。
  然而还有让众人更为吃惊的话在后面,黄爵滋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的时候,大声向他们宣布:“此等妙法,明日我定要上奏皇上,以尽身为人臣之职。”
  众人大惊,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坐在宴桌四周。良久,才只有龚自珍回过神来,道:“好,明日我龚某定为你起草一折,以尽人臣之礼,也不愧对你我兄弟情谊。”
  说完拿起两只注满酒的银觚,交与黄爵滋一只,然后两人爽朗一笑,举起银觚,咕嘟咕嘟几下饮干,又扬手把银觚掷给了侍候的小憧,放声大笑起来。
  其实很早以前黄爵滋就有上奏之心。在许乃济上奏之前就动了念头,只是见皇上似为驰禁所动,此外自认为准备还不充分,也就迟迟未上奏。在几天前黄爵滋就已作定了主意,十六之日定要奏明皇上,而这次在宣南诗社里说得如此之多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黄爵滋这时见众人并无反对,心里一阵高兴,眼下就等明日奏明皇上了,也许今天过后明天还会是一个晴朗的天。
  道光焦虑不安地在养心殿东暖阁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正月的微风吹来带着凉意,道光自然地缩了缩肩膀,小喜子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衣。”
  道光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背着手快步走着。
  良久,才转过头来喝道:“小喜子,把漕运总督周天爵所奏念一遍。”
  小喜子见道光说话了,赶紧走到彻案前,从放在上面的十多折中抽出一折,打开念道:“……如今天下受鸦片之害,的确像黄爵滋所说的那样,但死刑之言,应行于还未滋蔓之前,不可行于泛滥之后;又可行于官,而不可行于民。如今犯者满天下,且沉积数十年,一旦治之过急,可就犯了‘纵之已深,操之太盛’的古训了……”
  道光静静听周天爵所奏的折子。是啊!虽说黄爵滋在朝以敢言而著称,且他所奏也很合朕意,但周天爵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若迫之太急,反生多变,这却如何是好?
  想着,仍烦躁地来回走着,走着走着回过神来,小喜子已经念完。于是就让小喜子把山东巡抚经额布所奏念一遍听听。
  小喜子见道光好似听得上瘾,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赶忙又抽出一折,大声念道:“……要作到‘慎刑明罚’,必须判明轻重之别,使人民信服,才好向天下推行。过去禁烟例条,吸食者罪止杖徒,开馆售卖者,罪始论绞;如今吸食者就论以无罪,那么开馆贩卖者,还能定他们什么更重的罪呢?此为其一
  听完经额布的奏折后,道光沉默了,走到御案边重新坐了下来,又把几个月前黄爵滋所奏的《严塞漏邑以培国本折》打开,认真看了起来。
  在几个月前刚把严禁诏书颁布下去后,心情舒畅了些,然而却并非认为万事大吉了,心中不能没有一丝顾忌。这样下诏禁烟已非一次,虽然所收鸦片一次比一次多,但吸食者并不见少,鸦片之害也越来越重。这次又下诏严禁,其结果难道还有什么大变化么?可道光又一想,不这样下去,可别的又有什么好的办法,总不能真的去实施许乃济所说的弛禁之策吧!
  道光正这样想着,黄爵滋上奏了。道光一见大为惊喜,对黄爵滋其人,道光是知道的。
  他是江西宜黄人氏,嘉庆十八年进士,后选庶吉士,接任监察御史。以直谏负时望,曾被作为倡开言路的例样由工科给事中提升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深得道光所赏识,曾夸道:“试看我朝最敢直言者,非黄寺卿莫属。”从那以后,道光对黄爵滋非常信任。
  现在见到自己所倚重的人在自己困惑之际上奏,哪有不惊喜之理,喜的是历来重用你黄爵滋,在危难之时这次也算帮朕一个大忙了。惊的是黄爵滋所奏,竟要以死刑惩处吸食鸦片者,这实乃旷古未有之事。大清天朝历来仁义教化天下,即使对重要的犯人也不轻易就动用死刑,又何况其它呢?可有一点道光心里是一清二楚的,眼下并无良策,且多年以来鸦片蔓延中土、横波海内,槁人形骸,蛊人心志,丧人身家,实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患,其祸烈于洪水猛兽。即已积重难返,若不雷厉风行,又如何能振人发聩呢?
  想尽可这样想,但做起来却并非易事,而且谁人又可担此重任呢?无奈还是先把此奏再一次放下,由于事关重大,举国有碍,因此这次道光并没只批往广东而批至全国的将军、总督、巡抚们一起对此提出意见,但愿这一讨论能成为一次严禁的总动员,聚合所有朝臣来与朕共赴国难,一起承担重拯天下的责任。
道光皇帝--04
04
  然而回音却并不美妙。
  在二十多件复奏中,明确赞成黄爵滋提议的只有四件。
  望着许多封疆大吏们的反对意见,道光又怎能平静下来呢?面对这样一些迟疑、吃惊甚至恐惧的面孔,他又如何取舍呢?
  对黄爵滋也不可避免地要字斟句酌一番,黄爵滋所说确是实情,也确实可行,那么在天朝之内谁能不罕众望呢?全国各地历行禁烟似乎都有成绩,却又似乎都没有取得什么成效,那么谁人可行呢?
  想到这儿,道光大喝一声:“传鸿胪寺卿黄爵滋进见。”
  黄爵滋从上奏到现在一直心绪不宁,虽说他在朝中素以敢言著称,胆量也大,但对鸦片却不能有丝毫马虎,何况又有许乃济的前车之鉴,黄爵滋也深感焦急,生怕再落得许乃济的下场。虽说许乃济由斩刑到迁调到四川偏远之地,可那还不是他的求情,如果他碰上这种情况又有谁为他求情呢?俗话说狡兔三窟,就连黄爵滋也不能不考虑后果。
  这几天,黄爵滋见皇宫一直没有消息,正顾虑重重地呆在府里没敢外出,突然听到皇上召见,就穿好朝服到皇上所在的养心殿东暖阁进见。
  跪叩请安后,道光就说:“朕平日里待你不薄,这次关于你的奏请,朕颁布各督府讨论,然其果不佳,反对者甚多,赞同者却很少,朕对你的奏请虽也较满意,只是有些担心……”黄爵滋见皇上说到这儿就不语了,忙问:“不知皇上还担心何事,臣定为皇上分忧解难。”
  “朕纵观群臣中,又有几人可为朕所重用?而广东之地历来受鸦片危害较重,若是去禁烟,困难重重,又有谁愿去为朕分优呢?”
  黄爵滋一听皇上说这样的话,马上就觉出皇上有意要他去广东禁烟。但又深感前途坎坷,而且自己恐怕也未必能担当此任,万一禁烟不成,那可是一生声名的事。于是就说:“去广东禁烟实乃朝中大事,不能有丝毫马虎,任重道远,万一不成则可至千古遗恨。”
  道光点了点头表示赞许,黄爵滋接着说:“皇上若无人选,臣倒觉得有一人可担此重任,”
  道光正求之不得,忙问:“是谁?”
  黄爵滋缓缓地说:“臣认为湖广总督林则徐可以担当此任。”
  道光一听,一个身影顿时出现在脑海里。心里也矛盾起来,就说:“林则徐办事谨慎,能力颇佳,朕也较欣赏此人,只是派不派他前往朕自有打算。你先回去吧!”
  黄爵滋见皇上似为所动,也就不便多说,跪叩后退几步出去了。
  一提到林则徐,道光却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道光对林则徐还是有着特殊的了解的。
  治理工程,历来就是百弊丛生的烂摊子,偷工减料,居官肥私,各方揩油水,一直都是朝廷监察官员关注的热点。林则徐出任河东河道总督,事必躬亲,竟至逐滩逐垛查工验料以杜贪行隙缝。事后道光感慨地说:“向来河臣查验料垛,从未有如此认真者,如此勤苦,弊自绝矣。做官当如是,河工尤当如是才行。”
  林则徐为人谨慎精细认真还不止于此,林则徐主持湖广济灾的事道光也是清楚的。灾年救灾,本是明君圣事,但在灾区济民,好事往往又因官员贪污欺上瞒下而成为祸事。道光素知林则徐为人,派其主持湖广济灾一事。他果然不负所托,到任后,重新核实户册,连同钱粮数目遍贴晓谕,向民众公开,以使各级官员吏胥,无以上下其手。此事办得甚合道光之意。
  林则徐所做的这些道光无不历历在目,然而他这个人有时又喜自作主张,未经圣谕,就私下定论,这才是道光所担心的。有一件事时时不能忘怀。
  道光二年,江苏一地接二连三遭受天灾,使民生日蹙,朝夕不饱,农民口食无资,纺织为生者亦因连岁棉荒歇业,生计维艰。而农村的长工、短工和城镇的端匠、染匠、机工等手艺匠也无可做之工,他们不得不鸠形鵠面,扶老携幼,到处流亡。地方上的地主也陷于未得收租,高利贷无可牟之利的窘境。道光当时并不知此情,赋税照旧,而林则徐却请求朝廷对江苏一地各州府县一律普缓数分并免于造册。最后道光虽勉强应允,但他素来俭朴吝财,对林则徐此举很不满意,竟在道光心中留下永久的印象。
  而今黄爵滋推荐林则徐,道光自要慎重一些,可又一想:“此事非比等闲,当断不断,再生祸乱,那时岂不后悔莫及么?鸦片祸乱多年,一提鸦片无不令人浑身颤抖,如若尽由烟害弥漫,我大清王朝岂不危在旦夕?现在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于是道光不再犹豫,大喝一声:
  “传军机处,速召林则徐进京。”
  林则徐虽在湖广,而湖广距京城也有几千里路,路途遥远,但林则徐对京城举动一直关注。自从许乃济上折弛禁之日起,林则徐曾上书反对此议。黄爵滋所奏批到他这儿时,林则徐对黄爵滋所提极为赞同,对黄给予一年期限戒绝鸦片的主意,做了精细安排,建议皇上可将一年的限期另分四个阶段劝令吸食者自新,分段递加罪名。第一段内自新者,准予免罪,二三段内自新者,虽不免罪但可以酌量减轻,过了第四阶段仍不自新或自新后重犯者,即使置诸于死,也不足为惜,这样也可使死刑禁烟不显得那么可怖。道光之所以召林则徐进京,这是原因之一。
  林则徐捧读“着林则徐立即进京觐见,湖广总督由湖北巡抚伍长华代理”的圣逾,即紧张又兴奋,虽然早在几天前就已知此事。
  林则徐有一长子,叫林汝舟,在京中做官。一听到皇上要下旨召父亲进京,马上书信火速送到湖广总督的府第,因此事先林则徐已知。
  林则徐却也担心着:此行责任重大,很有可能为鸦片而来。然而形势紧迫,不得逗留,就按圣谕把总督暂由湖北巡抚兼署,令汉阳知府将各省有关禁烟章奏,逐件查核,凡可采者均为录出,其中别有见解,另外条议以备选择。
  一切打点妥当,第二日清早,林则徐起身北上以复国命。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过去,这日林则徐带着老仆林升已到直隶安肃县,这次北上进京,林则徐只让林升一人跟随,生怕人多了反倒招摇过市,影响不好。沿途陆上船中,非常辛苦,且两人年岁已大,水土不服,到直隶安肃之地,林升又生了病。无奈只得在此停留下来,找了一家客栈歇脚。林则徐身体能够支撑得住,反倒无事,只感到非常疲惫。休息一日,也有了精神,林升则还在床上。第二日吃过早饭,安顿好林升,林则徐就独自一人出了客栈。
  接近晌午,林则徐走在街上,身着便服缓缓地踱着步子,天寒人清,再加鸦片之灾,在这接近京城之地也没了昔日的繁华。他于道光十六年进京途经此地之时,街道上车水马龙,屋舍产然,熟人相遇总是热情地打着招呼,满脸堆笑。看到那种情景,连林则徐都感染,心里也觉得舒畅。而今又来到此地,旧时相识已无踪迹,他不由地吟了起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念着念着,心里也一阵心酸。一看出来已快半天功夫了,林则徐就打算回客栈去了。
  正欲转头回去,就听有人高声喊到:“林大人,慢行一步。”
  林则徐一愣,心想:“我虽二次路经此地,在此似乎并无相识之人,再说了,我身着便服,即使是官府的人也不会认出我来,何况他人。”不禁十分纳闷。可纳闷归纳闷,林则徐转过身来一看,原来竟是直隶总督琦善。这下林则徐就更加奇怪了,琦善这人此时应在京城,况且总督府也不在此地,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我与他虽同列朝中,平素并没深交,也不应该是来迎接我的,莫非皇上……
  林则徐没敢再想下去,连忙走上前去,拱手道:“不想在此能喜逢琦大人,真是林某之幸呀,多日不见,琦大人显得更精神了。”
  琦善见林则徐停住了脚,也从马上下来,向林则徐道些恭维的话。
  这时林则徐才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脚蹬厚底官靴,身着官服,头上也带着花翎官帽,满面尘灰,一副风尘仆仆之状。林则徐就问:
  “琦大人府第在保定城,怎么今日到了此地?”
  琦善眼珠一转说:“琦某身为直隶总督,定要尽心尽职,故此来到此地巡察一番,却不想在此能碰见林大人,请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琦善接着又问:“林大人下榻何处?”林则徐就把位所告诉了琦善。
  “林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路经此地理当到行馆休息才是,却为何住在那等地方,请搬进行馆,林大人你看如何?”
  林则徐为人谨慎,这次皇上召他上京,他沿途并未住进接待来往官员的行馆,以免惹来下层官员屡来拜访这些繁文缛节,招人口舌。于是就想婉言拒绝,可几经推脱不掉,无奈只好和琦善到了行馆。
  林则徐和琦善并无交往,又多在外地做官,对他也不了解,两人到了行馆,琦善就将行馆的官员重重训斥一通,经林则徐求情才算了结。
  进屋坐定,小憧给两人沏了壶茶出去了,林则徐和琦善就闲谈了起来。
  琦善此行并非真如他自己所说,另有原因。道光下诏召林则徐来京进见的消息传出去后,琦善真是又担心又忌妒。担心的是,他身为直隶总督,权力甚大,虽然直隶之地贩运鸦片者不多,但他每年在禁烟时都还能从中捞得不少油水,如果林则徐到京受命主持禁烟,岂不断了他的一条财路。林则徐这个人他是听说过的,公正无私,特别痛恨鸦片,其在湖广总督任内,厉行禁烟,效果也早有耳闻,单在武汉一地,不到一年时间即拿获并查缴烟土一万二千余两,收缴烟枪二千来支,并全部用桐油焚烧之后弃入江中。林则徐品行则更可赞赏,听说还自己捐钱创制四种戒烟药丸,帮助愿戒烟的瘾君子摆脱烟害。道光让这种人主持禁烟大局,琦善能不担心么?
  琦善不止担心还非常嫉恨,特别有一件事令他一直怀恨在心,不能忘记。
  那已是道光即位前几个月的事,由于林则徐当时在两次外差中表现出来的才能,受到嘉庆帝的赞赏,委其出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到任不久,便出疏严劾琦善好友福建澎湖协副将张保,指责官僚中滥保市恩,渐成风气。主张严纪律择将帅,不让投诚之人滥膺专阃或驻守要地,这还在其次。此外,巡抚琦善因上年马营坝决口甫堵,而议封南岸不决,徒费国帑,被褫职以主事衔留办河工,但是仍治理无方,以臻有不法之人乘机囤积居奇,影响河工的进行。林则徐得知这个情况又上奏揭露有人囤积居奇,建议敕令地方大吏严密查封,平价收买,以济工需。此奏后,嘉庆极为生气,把琦善训斥一顿,免职待用。此事虽林则徐并未指其过失,可俗话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所以琦善对林则徐一直耿耿于怀,虽隔多年却还记忆犹新。
  所以一听这个消息,琦善就赶紧去找穆彰阿商讨对策。
  穆彰阿生性狡猾,城府又深。许乃济上奏弛禁时他虽然并不作表态,但心中窃喜,谁知结果却出人意料,皇上最后竟又主张严禁鸦片,而穆彰阿却素来不赞成严禁,却又不愿违圣意,每次皇上问他此事,他总是圆滑地推卸掉,即不说一也不说二,一切唯皇上马首是瞻。
  现在见琦善来找他商议对策,喜不自胜,正中其下怀,去又含而不露地说:“事已发展至此,琦大人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曹振镛是林则徐的座师,但已告老还乡,在朝中林则徐已没有依靠之人了。况且皇上只是要召见他,还并未委以大任,林则徐也还在行途之中。琦大人,你担心太早了,一切近并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琦善听军机大臣这样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在朝中像林则徐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只要使林则徐不愿担当禁烟大任,一切不就妥了吗?所以趁林则徐还未到京之际,赶去先行见林则徐,希望闻知此事能够知难而退。
  到了行馆坐定,寒暄几句,琦善就问:“不知林大人可知皇上千里迢迢召林大人进见,所为何事?”
  林则徐虽隐隐猜测可能与鸦片有关,但具体所为何事却还不知,就问:“琦大人身在京城日久,想必已知皇上所为何事了?”
  琦善神秘兮兮地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拐了一口茶,然后凑过身去小声对林则徐说:“听说是为鸦片之事。”
  “噢,是为鸦片之事,可那与我有何干系?”林则徐一听顿时心明眼亮,可对琦善又不敢吐真言,就故意装做不明白的样子反问。
  “林大人,你连这还不明白么,我朝烟害严重,皇上多次下诏也不见成效,前些日黄爵滋黄大人上奏主张重治吸食而轻贩卖,认为这样才可断绝鸦片,才能以塞银漏。皇上也赞同此议,而广东一地是鸦片的入口,若以广东为中心禁烟,皇上认为定能戒绝,但只可叹我朝实无德才兼备者。可是却听说林大人在湖广一地禁烟似乎很有成效。故而……”
  琦善说到这儿就打住了,不用多说,林则徐也早明白了此事,现在他却沉默不语了。
  琦善这时就试探性地说:“不知林大人对此事有何高见?”
  林则徐毫不犹豫地说:“如皇上召我上京是为此事,那么我林某定当赴汤蹈火万死而不辞。”
  琦善见林则徐大义凛然,义无反顾的样子不免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不愿就此罢休,于是又说:“为人臣者定当如同林大人才行,林大人有经纬韬略之才,实令琦某人钦佩,以后定能有大器。只是我朝皇上做事不够果断,很少有什么能做得从一而终。当初许乃济大人上奏要求弛禁之时,开始皇上还夸奖他能够替皇上分忧,可不多久皇上又变了主意,要求严禁,这不难看出皇上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照这样看,皇上也许还未必就已经打定主意,若时过境迁,未始不会发生变化。林大人,你认为是不是呢?”
  见林则徐没有答话,他又接着说:“再说我朝历来怀柔外邦,轻易不动干戈。况且我朝现在国库空虚,多年深受鸦片侵害,军民战事恐多不及夷人利器,因鸦片而动了干戈,恐非皇上所愿,若同时禁烟又不成,那么这后果可就大了,不只是切身利害关系,对民族的危害可就大了。林大人,这些后顾之忧不能不考虑清楚啊!”
  “但是,若对此事罢手,那么这些后顾之忧也就荡然无存了。”
  对琦善所说的意思,林则徐自然明白,无非就是要他推脱此事,又一想:“琦善所说也未始没有道理。”
  可是每一次林则徐独自一人思考时,一想由于鸦片而弄得民生不宁妻离子散,一想到由于鸦片而使军士无力作战,一想到由于鸦片而白银外流国库空虚皇上坐立不安之状,他又怎么能听任鸦片横行中土之上呢?
  现在琦善却这样说,心里不免忿愤起来,可又不便发怒,就漫不经心地说:“琦大人,这事以后再说吧!”
  说着端起茶杯,作了一个请的态势,不待琦善作出表示,然后把茶狠狠地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住心中的闷气一样。
  又过了一日,林升的病情好了些,却还不宜行走,正在这时,又浙浙沥沥下起雨来,不紧不慢地落在了地上。
  林则徐望着窗外的行人东奔西走,不长功夫街上行人已寥寥可数了。昨天下午琦善就借口有事在身离开此地,而林则徐自上午和他相谈一直不投机,对琦善为人也了解了一些,非常反感。因此在他走后林则徐就从行馆里又搬了出来,回到原来所住的客栈。
  看远处天穹,灰蒙蒙一片,好像笼着一层铅纱,不知里面拢着什么样的世界,屋檐下被打出一个个小水窝,屋檐却还在连续不断地往下流着雨水,林则徐不禁担心起来,“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想必皇上也该等得急了。”
  这天道光正在养心殿西暖阁歇息,就听见太监小喜子在门外小声地喊着皇上。道光揉了下睡眼惺松的眼睛,就问:“小喜子,你在外面嚷什么,扰得朕不得安宁。”
  外面的小喜子一听,知皇上已经起床,就慌忙进去替道光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说:“万岁爷,湖广总督已经进京,马上就要赶来了。”
  道光一听,大喜,连声喝斥小喜子穿衣太慢只顾说话了。
  果然,穿好衣服后,没多久就听有人在外面喊道:“湖广总督林则徐进见皇上。”
  道光穿好衣服,就召林则徐进来。林则徐毕恭毕敬走了进来,见道光已褪去了龙袍,穿着便服端坐在龙榻上,于是上前两步,行跪叩之礼。
  等啊等啊,一直到今天才把林则徐等来,现在看着跪在红地毯上的林则徐,这位他将要委以重托的爱臣,心里一阵激动,可身为天子之尊的道光岂可轻易地表露自己的喜色?
  停顿了一下,整了整仪态,然后缓缓地说:“起来吧!”
  林则徐站起来,立在一侧,在皇上面前,且相距这么近,对林则徐来说,不免有些紧张,不敢说话,甚至在道光有神的眼光下,大气也不敢轻易喘,见皇上静静地望着自己,额上竟渗出汗来。
  道光静静地看着爱臣窘迫的神情,真是又欢喜又爱怜,关心地问:“林则徐,从湖北到京城几千里之遥,真辛苦你了。”
  林则徐几曾见过道光用这等温和的语气对臣子说话,又何曾见过道光这样体谅过下臣?现听道光这样关心爱护自己,岂有不感动之理,赶紧跪下,道:“林则徐深受皇上抬爱,授予湖广总督之职,即便为皇上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这区区几千里路在微臣的脚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朕所以让你进京并非为别的事,实为禁烟一事,至于具体情况以后再说,这一段日子也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朕再召见你。”
  林则徐于是告退出去了。
  道光见林则徐年已五十有余,但浑身上下无不透着一股英气,就更喜爱他了,认定帮他成大事者唯有此人了。但又不好一言道破,恐其推托反倒不好,因此虽急于见到林则徐,但见到后却又并不急于说清鸦片一事,更何况那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第二日一大早,林则徐就被召进宫内。这时早朝已毕,众臣也已散去,道光第一次召见林则徐,并让林则徐坐在毡垫上,垂问政事。林则徐已知今日之事,虽已事先有备仍有些紧张不安。
  道光面对面地坐在林则徐前方,说:“从鸦片入中土以来,我朝先皇也历来对其严厉制止,只可惜不仅没有制止住反倒似越来越烈。朝中库银日趋减少,虽然我朝地大物博,富甲天下,但是若任由鸦片肆虐,长此下去实不利于我大清天朝。”
  “朕素闻你治烟有方,故而有意派你前往广东严禁鸦片,但不知你以为如何?”
  林则徐深知自己虽为总督之职,但禁烟事宜实乃关系重大,恐怕是说着容易但做起来难,因此就说:“皇上圣意,微臣岂有不明之理,臣在湖广之时,尽心为民办事,虽然治烟有了一些经验也小有成效,但臣实已竭尽全力了。现在皇上却委重任于微臣,此乃任重道远,阻力重重,臣诚恐有负圣恩啊,此事还请皇上三思!”
  道光自然最清楚其中利害,几十年来,众臣对禁烟一事议论纷纭,却只说不做,几人能拿出成绩来呢?他也知道阻力重重,可是在朝能担当此任的,除了眼前林则徐,别的还有谁呢?道光实在已是骑虎难下了,于是口气一换变得严肃了:“此事朕也知道前途坎坷,只是朝中除了你之外,朕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担当此任,这件事朕意已决,你就莫再推辞了。”
  林则徐只好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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