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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_53 王晓磊(当代)
  “二位远道而来暂且休息,待休沐之所安排已定,吾必将委以重任!”曹操说着亲自送出堂外,见荀彧也要帮兄长忙居家之事,连忙唤住,“文若,你暂留一刻,我还有事与你商量……徐佗,把书简交给文若,你去帮奉孝、友若二公处置家私。”
  徐佗听他这么安排,心里很不痛快。他跟随曹操的时间也不短了,整天就是打理文宗办些杂物,莫说不及荀彧、毛玠、程昱受重视,就连后来提拔的满宠、薛悌、王思等人都比不上。现在郭嘉、荀衍刚从河北至此,寸功未立他就得先伺候着,徐佗心里怎么服气?但不乐意归不乐意,徐佗还是不敢违拗,只得把书简往荀彧怀里一塞,引着二人怏怏而去。程昱拿的这些竹简是官员的名册,曹操命他与董昭斟酌朝中有功有罪之人,欲要“赏有功,讨有罪,矜死节”。程昱领命后忙了三天,又寻访了不少人,才拿出一份详细的名单。
  “这就是护驾途中功绩卓著之人?”曹操接过这份名单置于桌案上,“文若以为如何封赏?”
  “晋封列侯即可。”
  曹操低头仔细看这份名单:
  〖卫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侍中种辑,尚书仆射钟繇,尚书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刘艾①,左冯翊韩斌,东莱太守杨众,议郎罗邵、伏德、赵蕤。〗
  『①由于战乱,中央任命的某些行政长官不能顺利赴任,彭城相刘艾、左冯翊韩斌、东莱太守杨众等都属于无法到任滞留朝廷的官员,他们并无实权。』
  他看完没有说话,提起笔来在后面又添上一个“丁冲”,这才点头道:“就是这十三个人吧!”
  荀彧见他夹了个私党,插嘴道:“丁幼阳虽忠心保驾,然毕竟未有大功,与这些人为伍合适吗?”
  “怎么无功啦?”曹操反问道,“丁冲致书与我,首倡迎帝之事。现在许县立朝本之于丁冲之策,这还不算功劳吗?”
  对于你而言当然算功劳……荀彧觉他强词夺理,但也没说什么。
  曹操却兀自有理:“钟繇已经在里面也就罢了,若不是董昭自河内而来,资历太浅,我还想给他一个侯位呢。”
  程昱可不似荀彧那般讲理,提醒道:“老刘邈是不是也添进去?”
  曹操摆摆手:“算了吧……刘老大人乃琅琊王之后,已经够尊贵的了。再说那老头子脾气倔,我表奏其功弄不好马屁拍到蹄子上。”这是一个能公开的理由,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理由——已经有一个王子服为偏将军了,曹操可不想让宗室势力继续膨胀。
  “那咱们是不是送他些贵重之物?”程昱再次建议。
  “堂堂宗室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既看不上眼,还显得咱们俗气……我看这样吧,咱给三公送一些兖州来的贡梨、鲜枣,然后给老刘邈也送同样的一份。”曹操眯着眼睛得意洋洋,“老头子重名节,要是知道自己与三公有同样的待遇,准比得了十车金子还高兴!”
  程昱与荀彧对视一眼,心下佩服——曹孟德真把这些老家伙的脉门掐准了……忽然又听曹操问道:“有功的且放一边,还要诛杀有罪的,找没找到合适的人?”
  说到诛杀有罪,这确实有点儿难。毕竟现在朝中的文武都是跟着天子九死一生闯过来的,哪个不算忠肝义胆之人?程昱遍访群臣才勉强找出一个:“有罪者乃羽林郎侯折。王师败于弘农的时候,射声校尉沮儁与侯折被创遭擒,沮儁宁死不屈痛骂李傕被杀。侯折却跪地求饶得以身免,后来趁乱逃归。这个人的罪名该杀了吧?”
  其实这个罪定得有些牵强,虽然侯折向李傕求饶了,却保全性命回来继续护卫天子,因为这点儿事就处死人家,似乎矫枉过正了。哪知曹操还不满意:“侯折不过区区一个羽林郎,杀他能立什么威呢?”
  “依大将军之见呢?”
  曹操背着手溜达了几步:“把官员名册取来。”
  不知谁又要倒霉了,程昱捧过几卷官员名册,曹操一把就拿了六百石以上的,展开看了半晌,终于露出笑容:“还真有两个送上门来的。尚书冯硕、侍中台崇,这两个奸佞小人还没死呢?正好叫我杀他们作法。”尚书冯硕、侍中台崇皆是灵帝朝鸿都门出身,昔日曾党附宦官,细算起来曹操之父曹嵩花一亿钱买得太尉,碍于圣眷还辟用过这俩人。后来何进被害,董卓旋而入京,袁绍、曹操等人就没来得及找他们的麻烦便天下大乱了。如今西京百官随圣驾东归,这两个人竟也在其中。
  “他们有罪吗?”程昱资历浅薄不明底细。
  “这俩人早在六年前就该死了,杀他们一举两得,还能帮那些清流名士找找后账,连带整饬风气。”曹操把竹简一合,“就是这仨人了,一个尚书,一个侍中,再加上一个羽林郎,足可立威了。”
  “诺。”程昱干脆领命。
  “还有刚才提到的沮儁,正好矜其死节。”曹操提到这个人颇有些动容,“沮儁出身卑贱,十几岁就当兵,硬是从北军一个小司马熬上来的,战黄巾平叛乱没少打仗,死得怪可惜的。既在弘农遇害,追赠为弘农太守,好好抚慰他的家属。起草表章的差事,你与董昭商量着去办吧。”见程昱也走了,荀彧才问:“大将军留我还有何事?”
  “我要你出任尚书令。”
  “啊?!”荀彧一愣。尚书令虽为千石官员,可实际职权比三公还大,主赞奏机要总统纲纪,是录尚书者以下的首要官员,几乎等同于曹操的副手。可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尚书令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合称“三独坐”,对朝中之事无所不究,曹操既然还要出去打仗,等于说荀彧就是朝廷的实际主宰者。
  “你万万不可推辞。”曹操眯着眼睛道,“今朝廷立足未稳,必须要有人在我出兵之时总统朝政才行。你出身名门、处事干练、为人雅量,又在豫兖二地威望极高,尚书令这个位置舍你其谁?”
  荀彧作揖道:“在下久不在朝中为官,资历甚是浅薄,担此要职何以为心!”
  曹操料到他会推辞,低声问道:“文若,既已迎天子至此,咱们不可复弃。你若不当这个尚书令,你觉得谁当合适呢?”
  这一问可难坏了荀彧。倘若他不接受,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朝廷旧党人物出来接任,到时候掣肘曹操削割兵权,诸将绝不会甘心;另一种就是曹操另派帐下别人,或是程昱之流,或是董昭之辈,那等心地狠辣的人占据此职,天子岂还有好日子过?
  “怎么样?”曹操笑呵呵地看着他,“你自己还能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吗?”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
  “既然没有异议,那我明日就正式表奏你为侍中,领尚书令,专参乘之任。”这越发了不得,侍中虽无实权,却拿二千石俸禄,是专供皇帝安置宠臣的,可以随驾侍奉。最独特的就是这个“专参乘之任”,天子出行有乘舆法驾,再从诸多侍中里选一位学识渊博者与天子一起乘坐,顺便讲解地理掌故给天子听。
  一般来说这个参乘之人不固定,是按皇帝的心情而定,他想让任何一位侍中伴驾都可以。但是自荀彧得了“专参乘之任”,从今往后除了他以外,别的侍中就都摸不到机会了。其实曹操这样安排,除了给予荀彧足够的荣耀,也有令他监视天子之意。
  官位也有了、俸禄也有了、脸面也有了,可不知为什么,荀彧却高兴不起来,仅仅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谢将军栽培。”
  “你无需为难,我知道有僭纲常礼法的事情你做不出来。”说着曹操自桌案上又拿起一卷表章,“我奏请丁冲接替我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这‘三独坐②’的责任他俩替你分担一二。”
  『②三独坐,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都有监察之权,在朝会时三人单列一席,不与其他大臣同列,故有此称。』
  “谢将军。”荀彧心里明白,曹操既迎天子就必须要专权。御史中丞管监察、司隶校尉管讨罪,加之尚书令总领政务,这三大要职都换做曹操一派,恐怕京畿地方官也要换一换了。
  果不其然,曹操又道:“只是还缺一个许都令,这天下第一县令要谁来干呢?”
  “孝先如何?”荀彧第一个想到毛玠。
  “不行!”曹操一摆手,“孝先已经任命为幕府东曹掾,专管选拔官吏人才,这个担子太重,除了他别人挑不起来,不能动他。”
  “那调万潜来当如何呢?”荀彧又提出一个有德宽宏之人。
  曹操还是摇头:“万潜在兖州资历甚重,靠他能够稳住当地人心,他也不能动……我看这样吧,满伯宁、薛孝威,两者任取其一!”
  荀彧的汗都快下来了,满宠与薛悌都做事苛刻近乎酷吏。这样的人来当天下第一县令,能打击权贵固然好,但是难免把事办得偏激。曹操料到他不甚赞同,解释道:“昔日我为洛阳北部尉,曾杖杀蹇硕之叔,一时京师治安大好。我看京师之地,必须要有一个铁面无私的硬派人物才镇得住啊!”
  荀彧知他心意已决,干脆两者相较取其轻,选一个稍微心善点儿的吧,便道:“满伯宁可堪此任。”
  “好,就用他吧。”
  “既然权责分明,那皇上的政令颁布也当有所控制。”曹操冷森森道,“调董昭出任符节令!”符节令虽为六百石的官员,却不从属于任何人,掌管印玺、使节、虎符,是朝廷政令发布的最后一关,也是替天子收藏玉玺之人。
  荀彧不置可否,却听曹操又接着道:“七署诸郎死伤殆尽,所余不过几十人,我看光禄勋的位子咱们就不要抢了,留给西京旧臣桓公雅吧!”光禄勋是掌管护卫天子的,可如今南军七署名存实亡,曹操拉拢过来也没什么实际意义。桓公雅名桓典,昔日斗争宦官,号称“骢马御史”,颇有名望,曹操用他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
  至此,荀彧为尚书令、丁冲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董昭为符节令、满宠为许都令,从朝廷中枢到京畿地方官全都换成了曹操一党。他拉过荀彧的手拍了拍:“文若啊,以后咱们俩恐怕聚少离多了。惜乎军中缺了你便又少一谋主啊!”
  “奉孝不是来了吗?”
  曹操摇摇头:“郭奉孝太年轻了,军中还是要靠威望的。我想请你帮我请一个人。”
  “谁?”
  “令侄荀公达。”曹操到现在还一心念着荀攸。
  荀彧脸一红:“您这么说,公达比我还年长两岁呢。”
  曹操笑了,继而眼中露出神往:“昔日我乃大将军何进座上常客,那时候他府中盛友如云。其中荀公达、蒯异度、田元皓堪称智谋翘楚。如今蒯越帮了刘表、田丰辅佐袁绍,我希望能把公达争取过来,代你为军中谋主。现闻他避难荆州,尚未屈侍刘表,我已经修好一封书信了,希望你与友若兄弟再写一封信权作家书,请他来帮我。”
  “这不算什么难事。您就是不提我也早有此意,另外除了公达,我还想请仲豫也来。当今天子也喜欢诗书文章,仲豫来陪王伴驾再合适不过了。”
  “哦?求之不得啊!”曹操甚为赞同。荀仲豫名叫荀悦,论起来算是荀彧的族叔,年纪却不大。他十二岁便能做文章,精通《春秋》,乃不可多得的文学之士。曹操觉得这事越想越可笑,“我说文若啊,仲豫论起辈分是你的族叔,你又是公达的族叔,你们仨上下所差不过十一二岁,名分上却是三代人。倘若公达见了仲豫,难道真的开口叫叔爷吗?”
  “我们以表字相称,不论辈分。”荀彧也笑了,“现今朝廷诸署台初见端倪,应该征召一帮名士以长声望才是。”
  “这我想过了,当初在兖州就想过征召山阳张俭,但那时我人微言轻,现在应该可以征他入朝了。”张俭乃是党人的领袖。昔日党人中的杰出者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分。这三十七位名士,经党锢之祸、黄巾之叛、割据之乱,如今只剩下张俭与刘表两个人还活着。刘表正在壮年,而张俭已经七十岁了,曹操还是要把他搬出来撑门面。
  “老人家岁数太大了,还是我来举荐几位吧。”荀彧不住摇头,“昔日会稽太守王朗,豫章太守华歆,汝南许邵、许靖兄弟。”
  “难啊!孙策横扫江东,王朗战败、华歆受困,即便发出诏书也未必能来。至于许邵、许靖兄弟嘛……”曹操有些难以启齿。当初他诓骗威胁许邵,换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恐怕许邵早就对他厌恶至极了。
  荀彧眼睛一亮:“昨日北海相孔融回朝了,此人久有贤名,何不援引此公委以重用?”
  曹操不大高兴:孔融与边让并称一时,两人颇为交好,现在边让已被自己杀了,孔融必定难以相处,再说他是孔子之后,名头太亮反而喧宾夺主……想至此他只是随口道:“先任为将作大匠③,以后再迁任他职也不迟。”说着他赶紧转移话题,又从堆得老高的竹简中抽出一份,“这是辞让武平侯的表章,你帮我看看有何不妥。”
  『③将作大匠,列卿之一,掌修作宗庙、宫室、陵园。此职容易出政绩,一般作为升迁的过渡。』
  曹操这次受封的武平侯是县侯,比先前的费亭侯高了一等。荀彧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这次加封是曹操暗地里鼓动董昭策划出来的,而且为了彰显威名,特意选了陈国的武平县,取义武力平定天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曹操又写什么辞让表,实在是装模作样自封自让。荀彧这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拿过来就看:
  〖伏自三省,姿质顽素,材志鄙下,进无匡辅之功,退有拾遗之美。虽有犬马微劳,非独臣力,皆由部曲将校之助。陛下前追念先臣微功,使臣续袭爵土,祖考蒙光照之荣,臣受不赀之分,未有丝发以自报效。昔齐侯欲更晏婴之宅,婴曰:“臣之先容焉,臣不足以继之。”卒违公命,以成私志。臣自顾省,不克负荷,食旧为幸。虽上德在弘,下有因割,臣三叶累宠,皆统极位,义在殒越,岂敢饰辞。〗
  荀彧看得明明白白——“虽有犬马微劳,非独臣力,皆由部曲将校之助”这不是想让封,明摆着以退为进,还要为部下讨恩典。“臣之先容焉,臣不足以继之”曹操的父祖又有何德行可言?这份表章从头到尾透着虚伪,荀彧真不知该作何评价,只将表章递回,揶揄道:“晏婴的典故用得不错。”
  “是吗?”曹操还真当一回事,拿过来又研读半天,最后点点头,“嗯,还算可以吧……我得再酝酿一下后两份表章。《周礼》有云‘三让而后入庙门’,让三次再接受,别人就不会再说什么闲话了吧!”
  荀彧知道他想通过一次一次的辞让把自己的功劳表露出来,顺便坐抬身价,不过这么干实在是透着虚假,没什么意思。
  “您现在已经受封大将军了,打算封袁绍做什么官呢?”荀彧问得很有道理,大汉自外戚窦宪平北匈奴受封大将军以来,这个位子一直是百官之首,三公虽尊贵而无实权,再没有比这大将军更高的官职了。而袁绍从河内举兵以来,一向以天下群雄之首自居,自称为车骑将军,替天子代行诏书,其实力也确实是最强的。现在曹操一屁股占上了大将军,给袁绍什么官呢?
  曹操沉吟道:“大司马张杨占着、卫将军董承占着、车骑将军杨奉占着,我看就给袁绍一个太尉,再领冀州牧吧。”
  “太尉?!”荀彧很诧异,“太尉不是杨彪吗?”
  “马上就不是了。”曹操一阵冷笑,“那老家伙在洛阳请我去赴宴,恐怕是心怀叵测。我没有去他便自疑起来,昨天已经上表朝廷,称年迈体衰,主动要求以疾罢免。”
  荀彧提醒道:“杨震、杨秉、杨赐、杨彪,弘农杨氏也是四世三公。况杨彪此番忠心护驾,辗转崎岖危难之间,几不免于害,不好随便罢免他的官职。”
  “这倒无妨,且转他为谏议大夫,过些日子再说……这个我心里有数。”曹操漫不经心道。
  你心里是有数,可不知究竟是什么数!荀彧还欲再谏,满宠突然走了进来。
  “天下第一县令来啦!”曹操笑呵呵戏谑道。
  他以为满宠必然奇怪发问,哪知满宠充耳不闻,根本没注意他说什么,趋身施礼道:“启禀大将军,今有伪徐州从事孙乾、主簿简雍前来觐见!”
  “什么?!”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不是刘备的人吗?”
  “没错。”满宠又是一躬,“恭喜大将军,刘备来投奔您了!”
  【两雄初会】
  就在曹操忙着控制朝廷大权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徐州的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刘备本是幽州公孙瓒的部下,曾被派到青州任平原相。后来曹操以报父仇为名侵犯徐州,大肆攻城夺地屠杀百姓,兵锋直指陶谦所在的郯县。就在徐州生死存亡之时,刘备竟以一万杂兵阻挡曹操近前,尽管被打得落花流水,却虽败犹荣博得陶谦的信任,被表奏为豫州刺史。后来曹操因陈宫叛变、吕布入侵不得不回救,徐州也随之获救。没过多久陶谦病笃,临死前将徐州托于刘备,别驾糜竺、从事孙乾、广陵太守陈登以及北海相孔融共扶他接管徐州。与此同时吕布、陈宫被曹操打败,也投到了徐州地界。因为同是曹操的敌人,刘备慷慨地收留了吕布,允许他在下邳境内屯驻,而随着形势的变化,他们的主要对手却由曹操变成了坐镇寿春、自称“徐州伯”的袁术。
  三个月以前,袁术发大兵争夺徐州,刘备领兵与其对战于盱眙、淮阴两县,对峙一月有余不分胜负。袁术见不能取胜,便致书吕布,许下粮食二十万斛作为酬谢,请其突袭刘备之后。正逢刘备留守下邳的丹阳军叛乱,引吕布领兵入城,使其反客为主占据下邳。刘备军资粮草尽失,家眷也落到吕布手中,顿时军心大乱,遂被袁术大败,溃逃至海西县,继而粮草食尽不得不忍着屈辱扭过头来向吕布请降。更兼袁术过河拆桥,不兑现二十万斛粮食的承诺。吕布懊恼不已,立刻接受刘备的投降,不但释放其家眷,还以迎接刺史的规格将刘备风风光光接回,命其屯驻在小沛,两家重结旧好共御袁术。
  而仅仅两月之后,袁术命部将纪灵统领三万人马再伐刘备。吕布既恐袁术灭掉刘备转而图己,又恐得罪袁术给自己招祸,便率兵驰往小沛与两家讲和,显绝技辕门射戟,使两家各自罢兵。但此后刘备为了自保不得不增加屯兵数量,这又引起了吕布猜忌。两家二次翻脸,吕布领兵突袭小沛,刘备依旧战败,这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憨着脸皮来投奔曹操。
  闻知刘备前来许县的那一刻,曹操心中的感觉真是微妙!
  他怀着好奇的心理接见了打前站的孙乾、简雍,允许刘备的几百残兵屯驻许都城东,供给适当的粮草,并约定第二日在曹操的中军大营接见刘备及其属下。
  在曹操看来刘备虽自称中山靖王之后,占据徐州一时,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张超、王匡那一流的小角色,甚至还不如因救驾煊赫一时的杨奉、韩暹。但就是这个小角色却有着很独特的魅力,他能够鞭笞督邮弃官而走,他敢以一万乌合之众阻挡精锐大军,他可以反过头来投靠背叛他的吕布。另外曹操始终弄不明白,一个织席贩履、百战百败的宵小之徒,为何能吸引这么多的大人物倾心与他呢?卢植乃一代大儒,收他为弟子;公孙瓒北州骁勇之将,授他以郡国之任;陶谦徐州之主,临终以地盘相托;孔融当代名士二目朝天,竟肯表奏其官职;糜竺乃徐州出名的豪强地主,却心甘情愿为之奔走……另外,刘备这个长腿将军帐下竟还有几员勇将,特别是那个敢率十余骑突袭的红面大汉,这两年来始终萦绕在曹操的脑海中。
  第二日清晨,曹操梳洗更衣,打扮得格外威严,坐着新造的朱轮马车,出城来至大将军行辕。为了给昔日的敌人一点儿下马威,他命令军兵高卷帐帘,谋士众将列立帐外,又点二十名精壮亲兵对搭长刀,布出十道冷森森的刀门;自己则端坐大帐之中,典韦、许褚手持兵刃紧紧护卫——这个阵势确实够吓人的!
  一切安排妥当,曹操才传令请刘备入营。不多时就见中军官引着两个人当先而至,乃是刘备的从事孙乾、主簿简雍。对于这二人,曹操昨日初次见面,印象就很深:孙公佑北海名门,端庄雅量风度悠然;简宪和虽小吏出身,口若悬河不乏诙谐。刘备用这两个人为前站,一正一邪纵横舌辩,倒是一对不错的搭档。
  孙乾、简雍行至刀门便不走了,互相嘀咕了一阵,退至左右垂手而立等候他们使君。曹操暗笑这俩胆小鬼却会讨巧,睁大了眼睛伏在帅案上,倒要看看这个刘备是何等人物。等了好一阵子,才见辕门处进来几个人,当先一位装束甚是奇特:
  〖此人身高约有七尺五寸,不着皮弁,却戴一顶乐人装束的建华冠,冠高七寸,铁柱铁梁,上挂九枚铜珠;虽然有冠戴,这人却仅将前面的头发拢住,插着黑漆簪子,耳朵后面的头发却不梳,任其披散在脑后,随风起伏潇洒飘逸;穿一身杏黄色田字领开襟衣衫,掐金边走金线,上绣团花朵朵,内衬雪白的衫襦,上宽下窄严丝合缝显出匀称的身段,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大袖翩翩却有三尺来宽,摇摇摆摆颇为飘逸;腰间系一条半尺宽的玄布袋子,人家腰带都围得紧紧一丝不苟,他却在肋下栓出个蝴蝶扣,长穗子垂到膝盖——真是奇装异服!〗
  难道这就是刘备刘玄德吗?曹操顿觉诧异,不知不觉间竟站起身来,绕过帅案走到了大帐口,典韦、许褚见状也跟了出来——这可就算是出帐迎接了!
  但见此人优哉游哉踱到刀门前,忽然站住不走了,就地跪倒施礼,高呼道:“在下刘备,拜见大将军。”声音清脆悦耳传得老远。
  曹操这会儿也顾不得抖威风了,只想看看这位打扮怪异的家伙究竟长什么样,挥手示意两旁执刀的亲兵退下,快步迎了上去——这可就让刘备躲过了钻刀门这一关啦!
  “刘玄德,你抬起头来。”
  “诺。”他答应一声抬起头来,让曹操看了个明明白白。
  刘玄德生得面如冠玉、肌肤细腻;一对又黑又亮的眉毛,浓如墨染,似雁翼般展开,斜插入鬓;凤目俊秀,长睫毛茸茸外翘,睛若朗星,黑眼珠多白眼珠少,四周卡道白线相仿;隆鼻高耸,突兀有秩;宽颐大口薄嘴唇,好似涂脂;唇上一对精心修饰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油油亮亮,胡梢上翘,颔下的须髯修长飘逸,很自然地垂着;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生着一双朝怀大耳,衬着刀裁般的鬓发格外醒目,肉乎乎粉嫩嫩的耳垂都快耷拉到肩膀上了。
  曹操半生奔忙,曾会过不少相貌出众的英豪,袁绍、孙坚、鲍信、吕布……确乎没有一个比得上刘备,打量了好半天才讪笑道:“刘使君快快请起吧!”当初刘备得徐州时,曹操视他为宵小,根本不承认他的地位;这会儿知他毫无立锥之地,则故意唤作使君,大有嘲讽意味。
  刘备自然听得出来,根本没敢起身,低头再拜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曾冒犯大将军之王师。只因陶使君仓皇病逝,徐州百姓嗷嗷待哺,加之凶臣袁术心怀悖逆之意,屡屡兴兵侵衅害民。备自不量力勉强受托,权且牧东土一时,所行者皆为保境安民效忠社稷,并非怀有他志。现今吕布、陈宫小人反复,在下兵败城失诚心来投,归于朝廷听从调遣,还望大将军宽宏收录。”
  任你多大野心多大胆量,今天还不是得乖乖向我请罪?曹操颇感得意:“玄德休要再提以往之事,今许都初立百废待举,朝廷正在用人之时,你既诚心来投,本将军岂肯拒之?”说着伸手就要搀扶。
  刘备客气道:“不敢劳烦大将军。”自己起身站了起来,又引荐身后相随的一位相貌端庄之人,“此乃徐州别驾,东海糜竺糜子仲。”
  糜竺的名字可比刘备还要响亮得多。他是东海朐县人,祖先世代行商,家中仆僮近万,资财累计数亿,而且善于弓马骑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交友如云。刘备乃是河北涿州人,在徐州缺乏根基人望,全凭着糜竺与其弟糜芳施舍钱财替他招揽人心,因此将糜氏昆仲奉若上宾。曹操久闻糜氏大名,今日一见糜竺面目俊雅,有长者之风,也拱手道:“久仰久仰。”
  “何敢何敢!”糜竺话不多,又恭恭敬敬把头低下了。
  “请进帐讲话。”曹操说着就往里走,刘备、糜竺紧紧相随。刚迈进大帐,就听典韦喝喊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大将军营帐岂是随便闯的?”曹操扭头瞧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刘备身后还有两个小伙子。这二人身披软甲、头戴武弁,腰里挎着刀,好像是亲兵的样子。难得的是,两人都是细腰乍背、双肩抱拢、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长相还有些相似之处,年纪不大倒似是一对银娃娃,可眉梢眼角却有尚武之风。
  “大将军营帐不得擅入,你们还不退下!”刘备连忙呵斥道。
  “慢着,”曹操好奇地转过身来,“他二人是谁?”
  刘备仓皇拱手道:“此乃在下帐中两员无名小将,如今无兵无马权且充作侍卫。本不叫他们来,他们偏要跟着,冒犯大将军虎威万请恕罪……还不快点走!”
  “玄德且慢,”曹操知道刘备不希望自己多打听他手下的人,但他越是不希望,曹操就越要问问,“两位将军怎么称呼?”
  “在下常山赵云。”
  另一个道:“在下汝南陈到。”两人一南一北,口音各异。
  “跪下说话!”刘备又乔模乔样呵斥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两人赶紧齐刷刷跪下。
  曹操瞧这一南一北两员小将英姿俊朗,又看了看典韦、许褚,不禁感慨良多:虽说长相好未必就有本事,不过这天底下的漂亮人怎么全让刘备得了去呢,糜竺、孙乾、简雍那般掾属也就罢了,就连一对贴身护卫都相貌堂堂……想至此,曹操颇有爱惜之意,故意板起面孔道:“本将军的行辕你们也敢来,胆子不小啊!不过你们忒小看我曹某人了,我堂堂大将军岂会在帐中对你家使君不利?”
  “那是自然,”刘备微笑道,“他们都是见识浅薄的小人。”
  “也别这么说。”曹操摆摆手,“为将者披肝沥胆,他们俩也是忠心护主其志可嘉……赵云、陈到!”他已经记住了两员小将的名字,“你们俩的铠甲也太简陋了,本将军送你们一人一身铁甲,以助二位小将的虎狼之威。”
  刘备明知道曹操这是在拉拢自己的人,但如今人在矮檐下,也不敢违拗半分,只催促道:“你们还不快谢谢大将军。”
  “谢大将军赏赐。”两人拱手称谢。
  曹操笑呵呵拉住刘备的手,请二人落座;而曹营其他的谋士将领都还站着,尤其夏侯渊、乐进、朱灵那等脾气大的都圆睁虎目,紧紧瞪着二人。刘备视而不见神情自若,糜竺双目低垂温文尔雅。
  “玄德老弟……”曹操把称呼更拉近了一些,“你久在东州,与吕布、袁术皆有交锋,以为此二人如何?”
  刘备似乎没想到曹操一上来就会问这个,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吕奉先乃世之虎将,胯下马掌中戟天下无敌,高顺、张辽为之先登,更兼并州骁骑百里挑一,乃是强悍之敌。袁公路身负四世三公之名,坐拥淮南丰腴之地,然胸怀悖逆之心,实是大汉天下之贼。”这番应对很巧妙,他考虑到袁术与吕布都被曹操打败过,把他们的评价抬高一些,就等于把曹操抬得更高。
  曹操还真没理会到这一层,他觉得刘备乃常败之人,说别人才能高也是很正常的,笑道:“玄德所言倒也有理,不过吕布有勇无谋、袁术志大才疏,这两个人皆非一等一的雄才。”
  “是啊!”刘备慨叹一声,双目低垂若有所思道,“若能救黎民出水火,安社稷于天下,扶天子脱危难,复朝廷之权威,那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之人,堪称世之砥柱也。”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拍马屁也有高低之分。刘备并未说曹操一句好话,但是把他奉迎天子、复立朝廷的功绩都掺到评价雄才的话里面,还当面故意带出一份仰慕神往的表情,这其实已经是很成功的溢美之词了。
  曹操也不是糊涂人,尤其是面对屡易其主的人的时候,自然会带出几分警觉。但今天这一切怀疑都被刘备那张英俊诚恳的脸,还有那深邃神往的表情淡化了。曹操觉得他或许是在有意献媚,但是他对朝廷的向往、对天子的忠诚,以及对仕途的渴望确乎是真的,毕竟他出身不过是一个卖草鞋的,可是花了不短的时间才爬到一州之主的,或许他的徐州来得太容易,才丢得太马虎。曹操没有搭他的话茬,而是关切地问道:“吕布那厮如何夺了你的徐州,不妨讲来叫我听听。”
  “唉……”刘备未曾讲话先哀叹一声,“昔日刺史陶恭祖乃是丹阳人士,所以徐州有不少丹阳兵。这些兵马依仗同乡下邳相曹豹横行跋扈不服调遣。袁术突然领兵来战,在下便带兵出据,不想留守下邳的曹豹、许耽等人突然作乱,虽然曹豹已被我的人诛杀,但丹阳兵已引吕布入城,这才失了徐州之地。”丹阳兵的战斗力曹操算是领教过了,昔日他攻打徐州时,陶谦就曾以丹阳兵相抗,军无斗志不堪一击,但他们却仰仗陶谦等同乡官僚的势力压制徐州本土人。陶谦对抗曹操的失败,不仅仅是作战不力,其根源在于没有处理好外来势力与本土势力的关系。陶谦无声无息死了,留给刘备的是个烂摊子,作为又一任的外来势力,刘备就面临过去的两个旧党,比昔日陶谦的麻烦更大。
  曹操听他道出原委,竟起了一丝同情心,昔日他也被兖州旧部陈宫、张邈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只是比刘备的运气好一些。若不是有荀彧、程昱等人的力保,恐怕也像今日的刘备一样,跑去投袁绍了。因而苦笑道:“玄德,你的事倒也值得人同情啊!”
  刘备一咬牙:“丹阳兵叛乱也就罢了,吕布那厮以怨报德趁火打劫,实在是可恶。”
  “不错。”曹操勾忆起旧恨来了,“昔日也是他勾结兖州叛党抢占濮阳为害的,你我之经历如出一辙!”话讲到这个份上,简直有些同仇敌忾了。
  刘备突然起身下拜:“在下深受吕布、袁术之苦,愿追随大将军鞍前马后,剿灭这一干国贼。”糜竺也随着跪了下来。
  “哈哈哈……”曹操放声大笑,“玄德无需多礼,咱们都是效忠朝廷的嘛!”这个时候不明底细不能轻易许诺,曹操含含糊糊不置可否,把朝廷抬出来作说辞,“这半年来与此二贼征战,不知你余部现在如何?”还有多大本钱,这才是曹操最关心的。
  刘备起身羞赧道:“不怕大将军笑话。吕布袭我下邳,在下粮草辎重尽失,家眷亦落入吕布之手。”说着指了指糜竺,“多亏子仲慷慨解囊,供我两千奴客以充军兵,又将舍妹许我为妻,才在海西勉强支持。吕布迎我到小沛之后,也是赖子仲兄弟金银相助,征兵约有万人,却被吕布那厮再次击散。少数被迫投敌,大部分流落于徐州、豫州各地,一时间难以聚拢。”
  曹操意味深长地瞅了糜竺一眼。如果说刘备自不量力的话,那糜竺就是一个敢于下注的大赌徒。他把亿万家财全赌在刘备身上,甚至还与之结成郎舅之亲,那他想获得的收益又是多少呢?恐怕至少是要挣回来个公侯之位才满意吧!
  曹操忽然意识到刘备的一大缺失,他这伙人或许是各具才气有过人之处,但骨子里缺乏对整个天下形势的认识,没有像荀文若、郭奉孝、戏志才那样的智谋之士,只是靠着一股子闯劲去拼去争去闯。即便心机深重曲意逢迎,双目茫茫又能掀起多大浪来呢?但这股子闯劲却似曾相识,或许那就是十多年前曹操自己在官场上奋力打拼的影子吧!
  “玄德你贵庚了?”
  “哦?”刘备一愣,随即笑道,“在下而立六载。”
  这次惊讶的却是曹操了——三十六岁,不过比我小了六岁,竟然保养有加,就像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呆坐片刻,直到觉得把这个人看清了,才笑盈盈道:“玄德,你先在许县盘桓几日,待我奏明天子再加封赏录用。自沛县一路行来,想必你也累了,回营休息去吧。”
  刘备似乎对这次见面的效果颇为满意,诚惶诚恐道:“谢大将军体恤,备今日至此,如同回家一样啊!”
  嘴巴可真甜啊……曹操绕过帅案,亲自将刘备、糜竺送出帐外,又特意叮嘱道:“今朝廷草创,尚有诸多不便,还请你们多多谅解。营中有何需求但说无妨,可以直接到幕府来找我。”
  “那我等暂且告辞了。”刘备一揖到地,忽然看见曹操崭新的深服下摆蹭脏了一点儿,便随手帮他弹了弹灰尘,起身笑盈盈带着糜竺、孙乾等人去了。
  这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引起了曹操极大好感。需知这样细小的举动仅仅发生在一瞬,若不是曹操一直死死盯着他,绝不会发觉他帮自己弹灰尘,甚至连站在身旁的典韦、许褚都没有注意到。这绝对不是献媚取宠,而是日常生活养成的习惯。奇怪的是,一个贩夫走卒出身的家伙怎么会这样的讲求衣装呢?但就衣装相貌而言,曹操比之刘备是相形见绌的,即便是穿着大将军的紫绶深服,依旧是没什么出众之处。刘备刘玄德,一个谜一样的人物,未见之前是个谜,见过之后依旧是个谜……曹操呆立了好半天,才吩咐备车回城。
  朝廷礼制严格,什么官员用什么车颇有讲究。大将军、三公乘坐的马车是双驾皂盖,朱漆大轮,赤色两幡,金鹿扶手,熊纹横木。曹嵩曾任太尉之职,虽然花钱买官搞得人说三道四,令曹操颇感不齿,但父亲的马车在他心目中却是极为神圣的,当时老头子甚至都不允许他随便摸一下。如今他自己也有了这么辆车,而且前面还多了白旄①、金钺②,代表天子使命和生杀大权。虽然天下还没有安定,但只要他坐上这辆车,一切的烦恼忧愁都会暂时忘记,找到至高无上的权威感。
  『①白旄,天子使节的象征,有代天巡查之意。』
  『②金钺,最高军事指挥的象征,有生杀之权。』
  曹操迈步上了车,点手唤道:“文若、奉孝,你们上来同乘。”
  “多谢大将军恩赐。”郭嘉受宠若惊,迫不及待笑嘻嘻地跨了上来。荀彧却道:“大将军安车,在下不敢僭越③。”
  『③僭越,古时指地位在下的人冒用地位在上的人的名义或礼仪、器物。』
  “文若莫要推辞,你现在是侍中职位,天子乘舆尚可参乘,何况我这辆车呢?”曹操亲手扶了一把郭嘉,又笑道,“瞧奉孝多痛快,你也快上来吧,我有话跟你们俩说。”荀彧见不好再推辞,便趋步自车后绕过,缓缓登上车落座。
  光鲜的马车行了起来,曹操目不斜视一言不发,似乎故意想让他俩也感受一下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耀。郭嘉左顾右盼摸这摸那,荀彧二目低垂端正拘谨。走了一阵子,眼看快到许县城门了,曹操忽然扭头问:“你们觉得这个刘玄德何许人也,我可否予以重用呢?”
  荀彧垂着脸,始终只盯着轼木:“吾观刘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终不为人下,不如早图之。”
  “文若劝我杀人,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曹操微然一笑,扭头又问郭嘉,“奉孝以为如何?”
  “不错!我观刘备是有英雄之志。”郭嘉直言不讳。
  “那是不是应当将其杀死,以除后患呢?”
  “万万不可!”郭嘉将曹操的心思揣测得很清楚,“刘备虽有异志,然将军提剑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以招俊杰,犹惧英雄不至也。今备有英雄名,穷笃而归,若轻易相害,将军则背负害贤之名。那时智士自疑不复来投,回心另择他主,将军将与谁共定天下?夫除一人之患,而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
  “哈哈哈……”曹操捋髯大笑,“奉孝之言正是我所思所想,方今收英雄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为呀!”
  “不过……”郭嘉嬉笑着又把话往回收,抚摸着雕鹿的金漆扶手道,“刘备其人反复无常,将军虽然可用还需多加小心。”
  “我心里有数。”
  郭嘉侃侃而论:“刘备本是幽州公孙瓒麾下,伪托青州平原相之职,归于田楷调遣。将军攻讨徐州,刘备虽领兵往救,却弃公孙瓒、田楷而投陶谦,此其一也;刘备曾助昔日北海相孔融破青州黄巾之危,入徐州后又多赖孔融扶持勉强继任陶谦之位,两家自此交往甚密。而后袁绍以其子袁谭为青州刺史,猛攻北海郡县,当此时节刘备又捐弃旧好,不敢得罪袁绍,坐观成败,导致孔融无法抵御归至朝廷,此其二也。”
  这几句话已说得曹操心惊肉跳,但郭嘉兀自不止:“还不止这些呢!去年大将军逐走吕布,吕布投靠徐州,又趁刘备、袁术相持之际夺取下邳,刘备非但不念夺地之仇,反而厚颜无耻失主为客前去投奔,此其三也;刘备既投吕布,又赖其辕门射戟之功保有小沛,就当款而相待,他却赖糜竺资财暗地筹措兵马,终被吕布发觉,以至再失立锥之地,此其四也;将军可曾详思,尚有昔日郯城之阻,刘备亦为将军之敌也,今日却趋身来投,言辞卑贱谄媚,此乃其五也!”
  郭嘉一口气说出刘备五次反复之举,并无夸大其词,荀彧又补充道:“刘玄德兵败潦倒,家眷失于吕布之手,却不弃华丽衣装,足见在其心中结发之妻尚不如一件衣服!况那奇装异服既脱于礼法又不近世俗,可见其心志如何,物之反常谓之妖矣!”
  曹操木讷一阵,心中博弈良久才缓缓道:“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轻易杀之,既已收录旋而又害,岂不使我也落一个反复之名吗?”
  郭嘉还是笑呵呵的:“在下虽然说了不少,但是以将军之才、现今之势,足以驭之。若依在下之见,他不是尚有豫州刺史之名吗?将军不妨再给他升一级,表为豫州牧,您看如何?”
  因为现在的都城在豫州许县,所有驻兵及地方官员皆由曹操直接掌控。即便刘备当上豫州牧也是形同虚设,根本调动不了军队。既没有放出实权,又落了个厚待降者的名声。曹操赞赏地瞅了郭嘉一眼:“很好,我就让他当这个豫州牧。光当豫州牧还不够,再把我当过的镇东将军也给他,以安其心。拨给他些粮草,却不提供兵马,让他回沛县重招旧部。咱们鞭长莫及兵力有限,反正刘备已经与吕布、袁术两家都结下不解之仇了,我要让他继续在那里斗下去。只要他们三个争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我就有时间摆平张绣,回过头来再把他们全收拾掉!”
  “刘备可以放回,但须将糜竺剪除。”郭嘉又提醒道,“以防刘备再借其财力壮大。”
  “嗯。”曹操点点头,“过两天讨伐杨奉、韩暹,我要让刘备率兵同往,顺便看看他帐下将领如何。”曹操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想了结一段心事,那个威风凛凛的红面大汉可还没看见呢!
  第五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借汉献帝敲打袁绍
  【许下屯田】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十月,曹操准备兵发梁县之际,又蓄意拉拢了另外一支部队——匈奴。
  中平年间匈奴内部反对单于协助汉廷讨伐幽州叛乱,因为爆发了十万人的大规模叛乱,单于羌渠被杀。羌渠之子於夫罗自称单于,流亡洛阳请求朝廷出兵协助戡乱。正逢董卓进京天下大乱,於夫罗辗转大汉北州劫掠为生,后来以河东郡平阳县为根据地,也开始与各地割据势力纵横捭阖。
  三年前,袁术自南阳北上,企图与公孙瓒南北合力消灭袁绍,顺便拉拢了黑山军与於夫罗。曹操给予迎头痛击,在封丘大破联军,进而连逐三城,吓得袁术转移到了扬州。於夫罗战败后回到平阳转年病逝,单于的位子落到他弟弟呼厨泉身上。后来天子东归,连连被李傕、郭汜追破,便招河东郡的白波军救驾,呼厨泉也派麾下右贤王去卑率领一支人马同往。
  右贤王去卑自三辅救驾以来,保护天子至安邑、洛阳,最后一直跟到新都许县,始终忠心耿耿,没有参与董卓旧部与白波部的争斗,因此受到汉廷君臣的一致赞誉。如今去卑见汉天子已经安顿下来,一切朝廷制度都在逐步恢复,便主动提出“归国”,也就是回到平阳,继续辅保新单于呼厨泉。
  当然,朝廷大事除了上表天子,还要提前请示大将军曹操。因此去卑也规规矩矩来到大将军府;曹操一见颇为欢喜,特意设摆酒宴相待。
  匈奴部落在光武帝时期内迁,已在并州地区居住了一百五十多年,其生活习惯与语言都已经汉化。曹操眼望着这个身材高大、卧眼隆鼻的匈奴右贤王,实在觉得好笑,他的汉话是平仄柔和规规矩矩的中州腔,甚至比曹操自己的口音还纯正呢!
  “大王实在是劳苦功高,”曹操说着端起酒来抚慰道,“汉室不幸皇纲失统。危难之际多少牧守宰辅畏缩不前忘却国恩,大王身为外族,肯出力相助,保我大汉天子无虞,难能可贵啊……我先干为敬!”说罢仰面喝干。
  去卑也痛痛快快把酒喝了,操着俏皮的口音又道:“这也是大汉天子昔日善待我族,我们才肯将心比心。这就好比昔日的秦穆公不计小过,放走三百名盗马野人,才有龙门山秦晋大战,三百野人助阵,秦师反败为胜擒获晋惠公啊!”
  这个匈奴王竟还熟知汉家史事,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头巾都垂到碗盘中染污了,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道:“不错不错……但你们匈奴乃是堂堂正正的草原单于,比作野人也太自轻自贱了。”
  “我们胜于野人,但大汉更胜于昔日之暴秦。”说着去卑站起身来,双臂抱胸施了个胡人礼,恭恭敬敬道,“往昔我家前任大单于曾助袁术作虐,与大将军为敌,还望大将军宽恕我族以往之罪。”现在的局势,宁得罪天子,不得罪曹操。
  “於夫罗已死,这件事无需再提了。大王回归平阳,可与如今的大单于言讲,就说我曹某人必将兴汉家天下、复往昔之疆土,咱们两族和睦往来,一切如初。不过嘛……”曹操话锋一转,开始提条件了,“大王你善始亦当善终啊!”
  去卑一愣,不太明白曹操何出此言:“小王有何失当之处吗?”
  “坐下坐下!”曹操笑着挥了挥手,“大王并无失当之处,不过既然前来救驾,就该收全功而返。现今杨奉、韩暹还在梁县,大王与我一同出兵,待扫灭荼毒社稷之贼,再回转平阳岂不更好?”
  曹操兵马盛于杨奉、韩暹,自然不缺匈奴派来的这几百人,但这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立场问题。去卑此番是与白波军一起来救驾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见密切。现在曹操把杨韩二人打为朝廷叛党,而在河东还屯驻着李乐、胡才的白波别部,与单于呼厨泉离得颇近,似乎也有往来,有朝一日匈奴再与白波军联合起来也是个麻烦。如果去卑参与征讨杨奉、韩暹,就等于代表匈奴与白波军表示决裂,两路势力在短期内便不可能再联手为害了。
  去卑也是个精明人,自然知道曹操揣着什么心肠。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把白波军与曹操放在两只手上掂了掂,自然曹操的分量沉得多,马上面带微笑道:“大将军既有此意,小王责无旁贷!”
  “好,咱们一言为定。”曹操一拍大腿。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荀彧、任峻、枣祗、韩浩告见。”
  去卑一见此景,自觉有碍,赶紧起身抱胸:“大将军有公务在身,小王暂且告退。”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曹操也不强留,挽着手将他送出大堂,回头吩咐撤去残席,请四人进来议事。
  厅堂还未收拾干净,四人就到了。任峻看了看剩余的席面,不禁摇头:“现今粮食紧缺,这样浪费不太好啊。”
  “这破费不了多少,撤下去那些苍头小厮一准儿分了。”曹操微然一笑,“不过酒却糟蹋不起了,前几日丁冲一口气拉走了二十瓮,都便宜那醉猫,这会儿招待宾客都有些吃紧了。”
  “实在不行就明令禁酒吧!”荀彧插口道,“迎朝廷百官至此,开销倍增。而豫州产出甚少,葛陂抄没之粮和杨沛供奉的不日将尽,还需速速自兖州调粮才是。”说着话他看了一眼任峻。如今荀彧当了朝廷的尚书令,与曹营将领的来往也少了。
  曹操捋髯沉吟道:“奉迎皇帝果然是有利有弊啊。虽然可得政令之便利,不过供养百官的花销也太大了,葛陂得了那么多粮食,眨眼的工夫就都没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张杨明明有机会掌握朝廷,却把天子拱手让给了我,他养活不起啊!”
  “哈哈哈……”任峻、枣祗、韩浩相顾大笑。
  “你们笑什么?”曹操不解地问。
  任峻拱手道:“我三人至此,正是为了给大将军解此忧愁。”
  “哦?快坐快坐!文若你也坐下。”说着曹操也坐下了,但是他没有回归堂上的正位,只随随便便与四人挤在了一处。
  任峻笑道:“这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枣祗、元嗣,你们讲吧。”
  枣祗拱手要施礼,曹操把他的手一扒拉:“说正经事,用不着这套繁文缛节。”
  “诺。”枣祗微微趋身道,“咱们可以试行屯田之法。”
  “屯田?这行吗?”曹操表示怀疑。屯田之法在古代就已经有过了,在汉景帝时期,晁错上《守边备塞疏》就主张过屯田自给,中兴开国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曾在陇西屯田,而徐州刺史陶谦也以陈登为典农校尉,专门负责屯田。但是屯田这种形式只限于边塞之地,主要是解决军粮供应的问题,并不能应对整个朝廷的巨大花销,毕竟国家课税才是朝廷收入的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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