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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_5 王晓磊(当代)
  “哭谁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台、荣加太傅的人。”
  “荣加太傅?论才干不及桥玄,论名望不及我祖父,论人品更跟陈蕃差之千里!他这个太傅说着都牙碜。”经刚才的一番说笑,袁绍的语气亲近了不少,“孟德,有时我在想,世风之下官员明哲保身,现在的士大夫以何为要呢?”
  “这个……”曹操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太深奥了,即便自己再闲也不会去想,随口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文武相较,哪个更重要呢?”
  “小弟愚钝,本初兄有何见解呢?”
  袁绍放下筷子:“我朝自光武帝中兴以来经籍盛极,虽武人也多近儒术。仅论云台众将:邓禹善诵《诗经》,受业长安;寇恂修乡学,教授《左氏春秋》;大树将军冯异通《左传》《孙子》;胶东侯贾复熟读《尚书》;耿弇知《老子》之道;祭遵乞资学经、投壶为乐;李忠好礼易俗;刘隆游学长安……”
  曹操听他如数家珍地列举着云台二十八将的事迹,心里已经叹服:这人如此精通本朝名将史事,莫非有意效力疆场?
  “所以武者亦文,所为守业,这样息兵事也可治理民政、宣扬教化。所以武者修文至关重要,上系国之安危,下关身之荣辱。反之文人也应通武事。”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戛然而止,至于通武的用处他却绝口不提了。
  “听本初一论受益匪浅。”曹操原本只是觉得袁绍风度潇洒,这会儿才意识到此人见识非凡,补充道,“马援弃学随军、班超投笔从戎,皆成一代俊杰!”
  “所以我最近在研习兵法,以备不时之需。”
  “哦?”曹操对他真有点儿知己的感觉了,他已经于兵法一道谙熟于心了。但与袁绍不同,他当年学兵法为的是淘气打群架,现在再读不过是图个消遣罢了。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说话也不那么客套了。他们从兵法聊到西北的战事,从游猎骑术谈到朝中好武之人,从家族琐事说到世态炎凉。一个本宦竖遗丑遭人冷眼,一个乃侯门孤子饱受欺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彼此间皆有了点儿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干脆以兄弟相称了。
  等宴席已毕,袁绍也不愿去寻袁基他们,拉着曹操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孟德老弟见识非凡!人不可貌相呀!日后请常到我家里来聊聊,我那里常有几位朋友,可以介绍给你认识。”曹操连连点头。
  他们俩边说边走,就迈出了胡府的大门,只见外面车水马龙,大大小小的官员各自散去。他二人的家丁小厮皆在远处,在拥挤的人群里堵了半天才寻到为袁绍牵马的家人。
  袁绍来至近前翻上马身,又拱手道:“今日还另有他事,暂且别过,孟德改日有空一定来舍下盘桓。”说罢打马要走。
  “本初,且慢!”
  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为袁绍牵马的家丁竟然插了话!自古没有主家与客人谈话仆人一旁插嘴的道理,更何况他竟还直呼主人的表字。曹操愣住了,袁绍也是一惊。只见那家丁伸手一把抓住了曹操的佩剑:“青釭剑……青釭剑……”
  “你怎么会识得我这把剑?”
  “贤弟啊,”那人颤颤巍巍道,“你不认得愚兄了吗?”
  曹操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家丁。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枯黄,但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那是在五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
  “伯求兄!是你吗?”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衣着朴素、形容猥琐的家丁,竟然是那个当年英俊洒脱、才气出众、受人敬仰的何颙。他因闯宫失败负罪而逃,得曹操相助逃离京师,才五年容貌改变会有这么大。当初的桀骜英气全然不见,变得如此沧桑愁苦,方三十岁鬓角已经有不少白发了。更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当了袁府的家丁呢?
  “愚兄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啊……”何颙感叹了一声。
  袁绍见他俩相识,赶忙下马道:“二位切莫多言,这里耳目众多,万一被人认出就麻烦啦!你们随我来。”说着把缰绳拉过,若无其事背手便走。何颙低头牵马,小心翼翼地跟着。曹操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袁绍早知道他是谁,故意将他改扮家丁掩人耳目。想至此也顾不得自己的马匹小厮了,随着他们走下去。
  藏匿逃犯有罪,而藏匿何颙这等被朝廷缉拿的党人重犯,更是涉嫌谋反的大罪,搞不好就惹得抄家灭族。
  这个时刻,袁绍最难办,眼见他二人相识,需找个地方叙谈叙谈。但若在大街上太过张扬惹眼,酒肆之处难免隔墙有耳,有心回府曹操又没去过,进门引荐寒暄必定是场麻烦。也亏他心思细腻办法高,带着两人绕了两圈,索性由北边出了洛阳城。
  洛阳北临毅水邙山,城外几乎没什么行人民宅。三个人直行到渺无人烟的地方才止步。何颙早就忍耐不住,对着曹操撩衣便跪:“恩公在上,受何某一拜。”
  “折杀小弟了!我可担当不起。”曹操赶忙搀起,道:“兄长无碍便好。”
  袁绍这才明白:“早就听伯求兄言道,当年他赖一少年侠士相助才得脱虎口,原来就是孟德啊,愚兄佩服佩服!”
  “本初兄说得哪里话来?敢将伯求兄化装带在身边,在洛阳城大街上招摇过市,小弟佩服你才是!”
  “咱们坐下讲话。”何颙一手拉一个,席地而坐,缓缓道:“二位贤弟都是我的恩人,何某人有一日大仇得报,定不忘你们的恩德。”
  曹操这才发觉五年未见,这个何颙竟还是傻乎乎的,说话还是那么慷慨激昂:“何兄无须客套,这几年您一直在袁府冒充家丁吗?”
  “哈哈哈……”袁绍笑了,“伯求兄何等人物,岂能再屈尊我府与那等下贱奴才为伍?这些年他辗转河北联络义士,又在东平张孟卓处寄居了一阵子。”他所言张孟卓,名张邈,素好结交朋友,因为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名列党人“八厨”之列。
  何颙却不无神伤道:“愚兄我实在是无能的废物!进不能舍生取义与众兄弟共赴死命……退不能扭转时局为大家报仇。只落得苟且偷生、残喘度日,想速求一死,又有何脸面见九泉之下的陈老太傅……我好恨呐!恨王甫、曹节这帮误国害民的歹毒阉贼,恨胡广、段颎那些谄媚宦官寡廉少耻的小人!胡广老儿死得好,他早就该死!”最后这两句几乎是咬碎钢牙喊出来的。
  曹操沉吟道:“何兄此番冒险回来意欲有何作为?”袁绍多少还是不太信任曹操,忙道:“何兄回来见一见故友罢了。”
  “本初忒小心了!孟德对我有活命之恩,他要是想卖我,当初追兵迫命时就把我卖了,哪会有今天?”何颙白了袁绍一眼,“实不相瞒,我此番回京是要联络太学的各位贤弟,大家联名上书保奏党禁之人。”
  “何兄已有成算了?”
  何颙点点头:“现今皇上已经亲理政务,想必有意振作朝纲,借着这个势头定可以铲除阉人。”
  对他这种观点曹操可不敢苟同:大汉皇帝自肃宗章帝以下皆是幼年即位,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寺之手,连连积弱,并不能摒弃宦官、外戚的控制。近百年来只有孝顺皇帝独断乾纲,惜乎早亡,后即者又受控于阉人、外戚。指望这样的皇帝们怎么能成事?但曹操瞧何颙、袁绍都是信心满满,也不好泼他们冷水,只道:“此事何兄还要慎重,成则可,不成还需速速离京,免生后患。”
  何颙将胸口一拍:“保奏若是不成,我就潜入皇宫,手刃王甫、曹节、张让这帮狗贼!”
  “刺杀?”曹操着实吓了一跳,“皇宫之内羽林层层,何兄岂能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还有友人在宫中策应,既然当年我能逃出来,就能再溜进去。”
  袁绍也劝道:“刺杀之举有骇视听,一旦失手不但何兄殒命,上下牵连受害者必多。伯求兄还要三思呀。”
  何颙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我能等,只怕有些人命在须臾,不能再等了。”
  “哦?命在须臾?”曹操心中一凛,与袁绍对视了一眼。
  “我自河北而来,听吏民私下传闻,王甫那厮向勃海王刘悝勒索贿赂。想那勃海王爷乃是先帝同胞,又广有贤名,怎肯谄媚小人。王甫又派人至河北,罗织王爷的罪状,要以交通诸侯之罪将其置于死地。”何颙恨得咬牙切齿,“王甫这千刀万剐的阉狗,迫害士人还不够,又要戕害宗室。不杀此贼天下不宁!”
  他说出这件事情,曹操、袁绍都吓了一跳。朝廷受阉人左右虽有数代,却从未有一个宦官跋扈到陷害宗室王爷,王甫的罪恶已过前人。
  “既然如此,小弟愿助一臂之力!”袁绍立刻表态。
  “我也愿效犬马之劳。”曹操一时冲动也跟着附和。
  “不可!”何颙连忙摆手,“本初乃是公门之后,孟德一家现又得阉人信任,二位贤弟皆是前程似锦。万一愚兄遇难,洗雪党人冤枉的重任就要落到你们这些人肩上!我不过是亡命徒一个,而你们不一样。日后还指望你们入仕为官匡正社稷,怎能与我共同赴险呢?”
  这么一说,二人便不好再请缨了。曹操解下青釭剑道:“小弟本才智平庸之辈,不配拥有此剑。懵懂无知之时受贤兄信赖,将其暂留五载。如今正当物归原主,助你手刃国贼!”
  “孟德,当年若不是你仗义相助,焉有兄长我这条命在?我已将它送与你,你就无须推辞。英雄出于少年,你若自称不配此剑,天下哪个能配?”
  曹操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自己为英雄,心里美滋滋的……
  【惊弓之鸟】
  曹操与袁绍、何颙计议良久,才各自分别。他速速往胡府寻到自己的马匹回家,路上紧赶慢赶,总算到家不晚。刚迈进院子,又见曹鼎正要离去,连忙一把拉住:“您可不能走,一大早把我折腾起来,可得陪我和德儿蹴鞠以表补偿!”
  曹鼎龇牙一乐:“好吧,今天也没什么公务,玩玩倒也无妨。但你小子不要急,按老规矩先去见你爹。”
  出门回来先要汇报所见所闻,这是自家乡回来后曹嵩新给他定下的规矩。他当年因为藏匿何颙,被父亲禁在家乡四年。有了这么惨痛的教训,自然说话有了隐讳,与何颙相见之事绝口不提,只把吊丧事情和席间的谈笑稍稍交代。
  曹嵩听闻他跟袁氏的人攀上了交情,乐得鼻涕泡差点冒出来。他虽位列九卿,却素来不以德才著称,官场交际实际上步步维艰,像袁家这样的公门大族更是巴结不上。万没想到儿子青出于蓝,与袁绍套上了交情。他心里高兴,脸上却故意矜持:“你能和袁绍混熟是件大好事,只是有亲有疏就不好了。那袁术也是袁门之后,以后见面也不能少了礼数,人家兄弟间的恩怨你切不可纠缠其中。今天你替我吊丧办得还可以,有劳了。”
  曹操起初还提心吊胆的,后来听到“还可以”三个字心中已是狂喜。分别四年爷俩的感情已经有了裂痕,回京一年以来“还可以”已经是对他最高的评价了,更何况今天从父亲口中居然道出了“有劳”二字,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曹鼎却不以为然,大大咧咧端起一碗水,慢慢咂摸着道:“好了好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呀!你们爷们还至于这么认真。你曹巨高小时候干什么事何时向你爹禀报过?不会当小子,反倒会当老子了!”
  曹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兄弟当着儿子面揭他的老底实在是尴尬。他呵斥道:“你晓得什么?我是想知道今天大家都在议论什么,有没有什么要紧的动向。”
  “丧礼上还能听到什么大事呀!”曹鼎笑呵呵道,“阿瞒,德儿,咱们蹴鞠去。”
  曹操脑子一转:王甫意欲戕害宗室之事何不顺便说说,或许他们能设法回护勃海王爷也未可知,便又禀道:“父亲,四叔,若说大事,还真有一件。”
  “哦?”曹嵩倒挺重视,“什么事?”
  “孩儿在丧礼上听闻,中常侍王甫勒索贿赂不成,意欲罗织罪状迫害勃海王……”
  这句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曹鼎手中茶碗落地,脸色霎时惨白。
  “四叔您怎么了?”
  曹鼎低头不语,曹嵩也笑意全无,喝问道:“你此言当真?确定是勃海王爷?刘悝?”
  “孩儿亲耳听到,不会有假。”
  曹鼎腾地站起来,怒冲冲一把抓住曹操的衣襟:“你听谁讲的?”
  “我、我……”
  “你他妈听谁讲的?快说啊!”
  曹操本就亏着心,自然不能道出何颙,含糊道:“那两个官员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好像是从河北来吊丧的外官。”
  “我问你他们是谁!”曹鼎咆哮道。
  “侄儿真的不知道。”
  曹鼎撒手用力一推,将曹操重重摔在地上。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曹嵩这会儿想起护犊子了,“孟德,我和你四叔有要事相商,你回房去,顺便把门关上。”
  “诺。”曹操不敢再看曹鼎一眼,匆匆走出书房把门关好,却没有离开,蹲在窗下偷听他们谈话。
  只听曹鼎急急渴渴道:“这下可要出大乱子了。勃海王妃宋氏是宋酆的亲妹妹,说是向勃海王发难,其实是冲宋家来的!”
  曹嵩却另执一词:“我看这也未必,王甫的确向刘悝索要过贿赂,刘悝不给他面子。王甫挟恨报复也是有的,这事儿不会闹大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宋后无宠而居中宫,张让、赵忠前不久又举荐了一个何贵人,他们是要剪除宋家势力,进而更换皇后。”
  “我看是你想多了。那何氏不过是屠户家出身,其母又曾改嫁。这样的家世岂能当皇后?你不要疑神疑鬼,这些话都是风闻,不一定就是实情。”
  “还不是实情?”曹鼎很激动,“都从勃海嚷嚷到洛阳了。你抱着王甫的粗腿自然不着急,我可在宋家的船上呢!要是闹出废后的事情,宋家弄不好就要族灭,到时候我跟着死无葬身之地,你也好不了!”
  “你瞎嚷嚷什么?都是自家兄弟,谁愿意你倒霉?从刘悝到宋妃,到宋后,再到你,中间隔着好几层呢!你不会有牵连的,谁能治你什么罪呀?”
  “你这话去哄骗三岁顽童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等事情牵连最快,一旦属实,祸在须臾之间。我正值壮年,可不想早早中箭落马。”
  曹嵩也被他闹烦了,冷着脸道:“好啦!好啦!你跟我喊有什么用?一会儿叫老二也来,咱们仨好好想想对策。实在不行,再给王甫、曹节塞点儿好处。”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要是皇上从心眼里打算废后,谁也帮不上忙,说不好王甫还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办的呢!”曹鼎依旧气哼哼的。
  “那你说怎么办?”
  曹操蹲在外面听他们争吵,心中一阵阵反思:“天下正义之士无不对宦官、外戚干政痛心疾首,可我曹家却还抱着王甫、宋酆的粗腿恬不知耻。更可笑的是,明明一家人还脚踏两只船,人家还没打起来,自己家里先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时辰之前何颙还说我是英雄,这英雄梦也太容易醒了吧……”
  第五章 冒死营救政治犯
  【搜捕何颙】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六月,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皇太后窦氏凄凉暴死在洛阳皇宫。
  窦氏自父亲大将军窦武兵败,便被迁往南宫云台居住,实际上就是软禁。皇帝刘宏下令,将自己生母董氏接进永乐宫。虽然依照朝廷制度藩妃不能立为太后,但私下里她已经被宦官称作“永乐太后”了。窦氏虽形同囚犯,但董太后对她颇为感激,毕竟当初没有她的慧眼,自己儿子刘宏也当不上皇帝。于是,东汉王朝曾经出现了一段两个太后相安无事的时期。
  但是王甫、曹节却依然对窦太后心存怨恨,时常有加害之心。当时有黄门令董萌屡次为窦太后鸣不平,劝说皇上为其解禁。曹节生怕窦太后一旦恢复权力会追究前仇,于是煽动亲信上书,以“讪谤永乐宫”的罪名将董萌下狱处死。而事情蹊跷得很,就在董萌被处死的当天晚上,窦太后就离奇地暴死在南宫中了。虽然当时有人在检查尸体时怀疑是中毒,但还是对外宣称她是感疾而终。
  窦氏作为失势的皇后,凄凉惨死其实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死引发了一系列重大风波。
  窦氏暴亡后的转天清晨,守宫宦官忙着打扫皇宫庭院里所积雨水。一个小黄门抬头擦了擦汗,却发现禁宫朱雀阙上被人用刀刻下一行大字:“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
  这行话本来是想引起皇帝的深思,从而讽谏他摈弃宦官。没想到适得其反,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刘宏这个外表温顺的小皇帝第一次拍案大怒!他觉得有人若可以无声无息潜入皇宫,那自身安全就会受到威胁,严厉斥责羽林卫士,把卫尉、光禄勋骂了个狗血淋头。王甫、曹节火上浇油,借机煽动刘宏向太学生发难,指出留下“谤书”者欲为窦武、陈蕃翻案,请求搜捕太学生。刘宏在盛怒之下立刻责令司隶校尉施行。
  司隶校尉刘猛本儒林人士,听说抓捕太学生,他坚持不肯奉诏。刘宏三次下诏,刘猛三次不受,对峙了一个月,最后竟发展到君臣二人当殿争执的地步。刘宏一气之下将刘猛及支持他的官员全部罢免。
  正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刚刚因军功调入京师的段颎主动请缨,愿意出面办理此案,于是他立即被任命为司隶校尉。
  段颎与曹嵩一样,皆依附于宦官王甫的势力。他接手后亲自带兵彻查太学,短短数天内将一千多名太学生锁拿入狱。
  在这段时间里,曹嵩兄弟一直在暗中活动,以书信的形式为段颎献计献策,实际上许多太学生是在曹氏兄弟的煽动下才被段颎下狱的。但审问太学生是件极其麻烦的工作,一则人数众多,二则其中也有许多权贵家族的子弟。审问进行了数日,仍然毫无收获。曹氏兄弟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会潜入皇宫呢?他们甚至开始怀疑,宦官势力当中有内鬼。
  事实往往十分可笑。就在曹嵩与曹炽、曹鼎坐在书房里讨论捉拿罪人的时候,一墙之隔的曹操却在想方设法保护罪人。他对整个事件的真相尽皆知晓。
  两个月以前,在何颙的联络下,许多太学生纷纷上书,请求惩治宦官。但是皇帝刘宏置若罔闻,在他眼中宦官个个是好人,即便稍微参与一些政务也不是大错。既然合法手段失败,何颙就开始展开刺杀计划。就在那天夜里,他不顾袁绍、曹操的劝阻,趁着大雨潜入了禁宫。
  何颙的计划不能说不完备,他甚至想了许多应对紧急事件的策略,可是万万没想到窦氏会在那个夜晚突然暴亡。太后驾崩非比寻常,王甫与曹节都要陪同皇上到南宫云台守灵,那他们居住的寺社自然就空了。何颙当时真有心舍命杀上云台,可是羽林卫士众多,恐怕见不到王甫、曹节的面就被乱刃分尸,即便送了性命也不会对那些阉贼有丝毫的损伤。万般无奈之下,何颙在朱雀阙上刻下了那几行字,趁着暴雨的掩护逃离皇宫,又藏匿到了袁绍家中。
  但由于宫里人发现及时,第二天城门还未开,朝廷的盘查令就先传到了,严格审查出城人的身份。这样一来,何颙就被困在洛阳城里了。
  眼瞅着太学生一个个被抓,城里的搜查越来越严密,曹操急得团团转,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曹嵩又不准他出门。
  “为什么?”
  “现在城中正在严厉缉拿逃犯,你若是出去难免招惹是非。”曹嵩的口气不容更改,“虽然此案与咱们毫无瓜葛,但这年头盯着咱们爷们的人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节骨眼上,不准你和任何外人见面。万一你那些朋友中有哪个牵涉其中,火就会烧到咱家头上。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什么时候此事风平浪静,什么时候准你出门。”说罢转回书房接着议论他们的计划。
  曹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恨不得撞开大门跑到袁绍家。但如果那样做,势必要引起父亲的怀疑,只好在花园里踱来踱去想对策。
  就在这时,只听有仆人大呼:“有官兵进府来了!”
  曹操身上的血都快凝固了:完了!一定是何颙被拿住,招出我了。此事有刺王杀驾之嫌,不但我死定了,整个曹家都被我毁了,全完了……他痴呆呆瘫坐在树荫下的青石上,脑子里渐渐地变成一片空白。
  “大少爷!大少爷!您在这儿呀,怎么也不应我一声呀?”一个小厮颠颠跑了过来,“老爷叫您速速到前堂去,来了个大官,还带着许多兵,想要见见您。大家找您有会儿工夫了,您快去吧!”
  这还能有错吗?一定是来拿人的,这是无常迫命啊!曹操心灰意冷,但又一想,到了这会儿万事皆空,还在乎什么?他挺了挺胸膛又提了提气,把青釭剑紧紧攥在手里,昂首阔步往前堂走去。
  从花园到前堂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距离,可曹操却第一回觉得漫长无尽。眼瞅着小径两边渐渐站满了军兵,一个个盔甲鲜明,兵刃闪亮。曹操恍恍惚惚往前走,一步一思量,思量着自己死后会不会有人替他收尸,会不会有正义之士为他写诗作赋,会不会有一干太学士给他斟酌墓志铭……
  “啪!”正在曹操顺便酝酿自己墓志铭的时候,后脑勺被人狠狠打了一下。
  “你个小兔崽子!”四叔曹鼎出现在他面前,“叫你到前堂会客,怎么还在这儿不紧不慢迈四方步呀?”
  “会客!?”
  “是啊!段颎现在正得宠,好不容易到你家来一趟,你爹想叫你见见他。这是为你的前程着想,将来有机会好托他提携提携你,瞧你这不紧不慢的!”
  “哎哟我的妈呀!”曹操不由自主叫出声来,随即抱住四叔大笑,“哈哈……好!好!”
  “你小子这是什么毛病啊?是不是魔障了?”
  曹操也顾不得一脸诧异的四叔了,连蹦带跳奔到前堂。到堂口一个箭步就跳了进去,还顺势打了一个飞脚。
  屋里还坐着客人呢!曹嵩、曹炽正陪着段颎其乐融融聊着家常,猛然间见曹操连蹿带蹦进了屋,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曹嵩气得脸跟大红布一样:“小畜生!你怎么回事呀?怎么这般失礼呀!也不怕惊吓到段大人。出去出去,到当院给我跪着去!”
  段颎却哈哈大笑:“算啦!算啦!我打了半辈子仗了,还能叫这点儿小伎俩吓到?”
  “愣着干什么,快行礼呀。”曹炽也赶紧训斥道。
  “诺。不知段大人驾到有失礼数,小侄给您赔罪了。”
  “不必客套啦!”段颎亲自起身搀起了曹操。
  曹操这才注意打量,原来这个名震羌人的段颎生就一张细长脸。白净脸庞,细眉小眼,还有俩酒窝!真无法想象,这么个乐呵呵的人物,怎么能出塞千里大破敌军呢?
  “犬子不才,叫段兄见笑了。”
  “贤侄活泼好动,这也是好的……好的……”段颎脸上一直绽放着笑意。
  曹嵩气哼哼地盯着儿子,直到他规规矩矩站到一边,才扭过脸来对段颎客气道:“纪明兄,你今天为何带了这么多兵丁来至我府?”
  “刚刚请了圣谕,准我在京师大小官员宅中搜捕。现已在太学搜出诸人与当年余孽何颙往来的书简,想必何颙就在洛阳城中,因此要搜检所有官员府邸。”
  糟了!已经查出伯求兄了!曹操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可曹嵩考虑的却是另一回事:“好个段纪明,你不过一个兵痞出身,要不是我掐着耳朵提携,哪儿有今天的位子?当年对我何等恭敬,如今王甫的大腿还没抱热乎,就不把我放到眼里了。我们兄弟还给你出主意想办法,奉旨搜府竟然第一个先来我家,这不是吃里爬外嘛……”
  想至此,曹嵩换了一张冰冷的面孔,讪笑道:“那想必段兄是来搜查我府的了?”
  “不敢不敢!曹兄家我一万个放心。不过……”段颎口风一转,“我既然奉了皇上旨意,也不好玩忽职守。叫士兵随便看看就走。巨高兄若肯开这个头,日后我的差事也就好办了。”
  所有人都明白,他这不过是两句场面话。段颎请王命而来,说破大天也还是要搜的,其实曹嵩门户严谨,也自信不会容纳什么罪人。可是曹嵩心里气不过,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奉命搜查他的府邸,唯独段颎不能,想当年若不是他压制张奂暗中支持,段颎这会儿恐怕还是个普通边将呢!他也不理论,反对着儿子说道:“孟德,你颇喜兵书,所以我才叫你来见见段大人。怎么样?受教颇多吧,段大人这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够你学一阵子的吧?”
  这话实是不折不扣的挖苦,臊得段颎脸上热辣辣的。但毕竟曹家对他有恩,也不会发作,强笑道:“卑职可担不起您这样的夸奖。”段颎身为司隶校尉,对曹嵩自谦为“卑职”,这已经是客气至极了。
  哪知曹嵩仍不理睬,继续教训儿子,极尽挖苦之能:“今日你受了段大人的教诲,日后记得要好好报答。莫要做那以怨报德的小人,叫天下人笑话!说你没肝没肺没良心。”
  莫看段颎一张和气脸,却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虽讨下彻查京师官邸的圣谕,也明白洛阳城天字一号的人物太多,必要先拿一个厉害的作法。寻思自己初来乍到,在京师唯独与曹嵩熟稔,所以才先至曹府做做样子,实际上是装给别人看的。这会儿见曹嵩如此指桑骂槐,当着晚辈的面子实在无地自容,他恼羞成怒,腾地攥起了拳头,但是强压怒火,冷笑道:“巨高兄,您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吧!”
  曹嵩一点都不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教训我儿子,轮得到你管吗?”
  “你这是指桑骂槐!”段颎憋不住了。
  “哼!您真可人!天底下有拾金的、拾银的,没想到还有拾骂的,今天算是开眼界了。”
  段颎一介武夫出身,论斗嘴十个绑一起也抵不过曹嵩。气得在屋里绕了三个圈,依旧无可奈何。曹炽的心眼比曹嵩多,忙赔笑道:“我兄长与段大人玩笑,您不要当真……巨高,纪明既来你府,那是信得过咱们。搜就搜呗,你少说两句。”
  曹嵩也真是得寸进尺,根本不理睬曹炽的话,继续挖苦道:“我说段大人呀,您这练的又是什么?不带着兵搜查,在这儿推开磨了。你不打谷草改磨粮了是不是?”
  曹嵩也是口不择言,这句话万不该提起。段颎平生治军之所以能得到官兵拥戴,所靠的皆是打谷草的诀窍。他出身凉州寒族,本是极受官场排挤的,想混出一番天地比他人难得多。所以段颎在竭力巴结宦官之余,发疯般地设法积累军功,其方法很是卑劣。当时与汉人战争最频繁的就是羌族,段颎便纵容士兵打谷草,叫他们劫掠羌人部落,所获牲口财物尽皆归士兵所有。一来给士卒些油水收买了人心,二来劫掠久了就会把那些羌人逼反。等羌人反了,他再领兵堂而皇之去平叛,打赢了就算做是自己为大汉朝靖边立下的功劳!
  段颎本已经气愤到了极点,听到曹嵩用他最在意的事情剜他的心,再也忍耐不住了,兽性大发拉出佩剑:“老子宰了你!”照准曹嵩胸膛便刺。
  这可把曹嵩吓坏了,眼看剑芒子已到身前。情知自己必死无疑,把眼一闭。耳轮中却听铛地一声响,睁眼再瞧,段颎掌中佩剑断为两截。
  原来曹操就站在父亲身边,恍惚见段颎抽剑在手,不及多想马上也出剑隔架。剑刃碰剑刃,可曹操的青釭是万里挑一的宝家伙,两刃相搏,竟把段颎的剑折为了两截。饶是如此,也震得曹操手腕发麻。
  段颎手里攥着半截断剑,脑子顷刻间清醒了下来;曹嵩若无儿子相救,早丧命于他剑下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两个人尴尬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再动。
  “好个大胆的段纪明!”随着一声断喝,曹鼎迈大步走了进来。
  曹操宝剑还匣,长出一口气:最不省事的来啦,这回好办了。
  “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九卿府中拿刀动杖!你是不是要造反呀?”曹鼎可不管谁是谁非,开口便骂,“你手里还攥着凶器,大伙可都看见啦!”
  “当啷啷!”段颎听他搬出谋反大罪,赶紧把那半截宝剑扔了。
  曹鼎兀自不饶:“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我曹家哪点对不起你?你不过是朝廷的一条狗,别忘了你当的谁家的官儿!我跟宋家是什么关系?要你的命就跟碾死个臭虫一样!”
  段颎情知今天时运不好,先被曹嵩挖苦,再被曹鼎骂,连剑都叫人家毁了,再在这里待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赶忙传令收兵,恶狠狠扫视一眼这屋里的老老小小,灰头土脸地去了。
  “这次可把段颎给得罪苦了!”沉默许久的曹炽这才说话。
  “早晚也得跟他翻脸。”曹嵩没好气道。
  “非也非也。”曹炽摇摇头,“虽说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但你们做得实在有些过了,让他搜一搜又能如何?”
  “事都行出来了,再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什么手段,我接着他的!”曹鼎仍旧不服不忿。
  “你拿宋氏压他,他未必会服。”曹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找王甫收拾这条狗。”
  曹操是没有闲心再看这仨老家伙斗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通知何颙赶紧转移。瞧他们三个还在各执一词,便蹑手蹑脚溜了出去。父亲不允许他出府门,家院小厮紧紧把着,那怎样才能通知到袁绍他们呢?曹操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一个险招!
  他匆忙钻进弟弟屋里,道:“德儿,哥哥有事求你,你管不管?”
  曹德一愣:“什么事呀?这么认真。”
  “你不要多问,就答复我一句话,你信任不信任你哥哥?”
  “当然信任啦。”
  “好,你帮哥哥办件事情,哥哥感念你一辈子。”
  曹德被他的一脸严肃逗乐了:“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说呗!”
  “我要出去一趟。”
  “什么?爹爹不准咱们出去。”
  “可是我现在有件重要的事要办,必须得出去。而且绝不能叫爹爹知道。”曹德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这个……行!你只管去吧。”
  “你一会儿告诉家人们,就说你要在房里读书,你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谁也不会去扰你。然后你就偷偷到我屋里,把被子蒙上假装睡觉,这样谁都会以为咱俩都在家呢。”
  “那你怎么出去?”
  “小时候的办法!”
  “又翻墙呀?”曹德白了他一眼。
  “五年多没翻咱家的墙了,今儿我也找找旧日的感觉!这边的事就交给你打发啦!”说罢便解下佩剑闯出门去。他躲躲闪闪又来到后院柴垛,趁仆人不注意,爬上柴堆利索地翻了出去。
  待至街上,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把衣襟一兜,撒腿就往袁府跑。汉人颇讲求礼仪庄重,可今天洛阳城大街上,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公子,不骑马不坐车,撒开脚丫子奔跑而过——这也算是一景了!
  曹操也真了得,拐弯抹角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袁府。只见门厅广阔,仪门高出普通官员家一倍,绛紫色大门半开半掩,门口是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看门人的家丁衣着考究垂手而立。袁隗前几日刚刚升为司空了,这四世三公家族的气派规矩自非寻常可比。
  曹操也顾不得许多,迈步就往里闯。看门的家丁一把拦住:“什么人?敢擅闯公府!”曹操眼睛都红了,急中生智扬手就是一巴掌:“瞎眼的畜生!你他妈连我都不认识了!”把看门的打了一个趔趄,理都不理就往里跑。看门的见开口就挨了一巴掌,料是亲眷不敢再问了。他便堂而皇之闯到院中,二门上的也瞅见来者不善,但大门上不管,他又何必出头?就这样糊里糊涂竟被他唬进了内宅!
  穿房过院间,丫鬟、婆子端汤送水正忙,眼见一个年轻人紧锁眉头横冲直闯过来,吓得手里东西都扔了,杯盘盏爵摔了个稀烂。
  曹操一概不理,急冲冲就跑到了袁绍内房,把门一踹。
  袁绍正在屋里看书呢,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曹操把门一关,顾不上缓口气儿:“段颎查出何兄了!”
  “什么?”
  “他已经开始带兵搜府啦!第一个先去了我家,只怕过不久就要搜到这里了,快叫伯求兄速速转移!”
  袁绍也吓坏了:“他扮成马夫,正藏在马厩。”
  “快告诉他!”
  “你小些声,他在这儿的身份是马夫头何大,除了我合府上下没人知道。你冷静点儿随我来。”说着出了门溜溜达达似闲逛一般往马厩去,曹操擦着满头大汗紧随着。
  其实俩人都有心事,固然袁家是待不下去了,可是出了这个大门他还能躲到哪儿去呢?曹家虽是勉强搜过了,可曹家门户极严,曹嵩又一心要置何颙于死地,随曹操过去岂不是与虎谋皮?
  但到了马厩俩人都傻了眼,何颙已经不声不响走了,只在袁绍马鞍下塞了一张帛书。说他有心为当年受难者报仇,不料天时不与,反连累了更多人下狱,没有脸面再给朋友添麻烦了,就此告辞。可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却不得而知。
  袁绍见他已经走了,心里反倒轻松下来,捧着这张帛书愣愣发呆。
  “太学生就是因为文书泄密。”曹操提醒道,“快烧了它!”
  “好!”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得赶紧回去。”
  “瞧你满头大汗,骑我的马走!”袁绍赶忙解缰绳。
  “不用啦!马不会翻墙啊!”他丢下一句袁绍半天都想不明白的话,翻头又往回跑。
  丫鬟、婆子摔碎的东西还没捡干净呢,拿着扫帚正扫,见那个不速之客雄赳赳气昂昂又回来了,吓得又把扫帚扔了。
  曹操哪里管得,穿房过户只管往外跑,两处看门的全弄懵了:这是他妈哪门子亲戚呀?进去跑了一圈,没半刻时辰怎么又出去了?偌大一座三公府邸,竟叫他随随便便跑了个来回。
  曹操一路上奔跑如飞,直等到翻墙进院,倚在柴垛上就不动了,这一趟实在太累了。守着后厨,忙唤庖人端水来,连着灌了两碗,才算松口气。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庖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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