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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_39 王晓磊(当代)
  桥瑁等人纷纷对视了几眼,心中的想法一样:纵然出兵能够获胜,可要是自己一部死伤严重,到时候这帮人会不会合伙吃了我呢……彼此间的怀疑禁锢住了勇气。见他们如此犹豫不决,曹操算是彻底对这帮人死了心:“既然诸位大人不肯出兵,我独自领兵西进。”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始终盯着张邈兄弟。张邈心中颇为矛盾,他既想帮助曹操一战,但又顾及桥瑁等人肘腋生变,思索片刻道:“孟德若是执意前往,我让子许领兵与你同往。”张超却根本不作理会。
  “多谢孟卓兄了。”曹操深深一揖,转身便要回营。
  “我同你一起去!”鲍信发疯般嚷道,“现在我同董贼不仅是国仇,还有家恨,我要手刃老贼给四弟报仇!”
  有了鲍信的帮助,曹操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好,你我速速回营点兵,半个时辰后在这里集结出战。”
  曹操回到自己的营寨,传下出兵之令,夏侯兄弟、曹洪、丁斐、楼异、卞秉无不兴奋,大伙早就憋着这一天了,顶盔贯甲罩袍束带各做准备。戏志才见状,赶紧阻拦:“且慢!《吕览》有云‘利虽倍于今,而不便于后,弗为也’,将军兵马忒少,即便可过敖仓、荥阳之地,何以敌董卓大兵?”
  “现在各路兵马不过慑于董卓之危,倘若我军能至成皋,各路兵马闻之,必然催军相助,那时河南之地可定矣。”曹操边披甲边说。
  “非也!《吕览》曰‘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将军不可指望他人相助。”
  曹操不耐烦道:“若是讨贼不利,甘愿与鲍信兄弟共死国难。”
  “非也!《吕览》曰‘达乎生死之分,则利害存亡弗能惑矣’,将军们怎能轻言死生之……”
  “好了,戏先生不要再说了!”曹操打断他的话,“我意已决,先生且留营中,待我等得胜而归,再聆听《吕览》之教诲。”说罢迈步出了大帐。很快,曹操与鲍信、卫兹合兵一处,共凑兵马一万四千余人,离开酸枣县火速向河南之地进发。鲍信在前,曹操居中,卫兹在后,三路人马行进有序,不过半日之工便到达了敖仓。
  敖仓地处黄河与济水的交汇处,乃秦始皇于敖山之上所置粮仓,贮备天下之粟以漕运输送关中之处。楚汉交锋之际,刘邦用兵明明不敌项羽,却能在荥阳与之相持两年之久,很大程度上是靠敖仓之粮补给方能周旋。如今物是人非,桓灵二帝以来天下灾祸民不聊生,敖仓之粮已空。由此地再往西南十五里,渡过汴水前行就是荥阳县了。
  眼见时过正午,曹操传令休息用饭。毕竟兵力太少,众军兵也不敢起火,只将酸枣带出的干粮分食,又汲济水止渴。夏侯惇站在山坡上眺望良久,突然对曹操道:“孟德,这里便是咱们祖上夏侯婴以兵车力阻项羽之地吧。”
  “不错,此乃兵家必争之地啊!”曹操叹息一声,“昔日高祖在西,项羽在东,如今咱们在东,董卓在西,世间之事果真难料。”
  这时鲍信安置好军兵,走了过来:“我观孟德在此休整,莫非要在日落之前进取成皋?”
  “正有此意。成皋乃河南之门户,此处不取终为大患。方才我与元让还在论及往事,高祖拒项羽于此,多赖地势之险。荥阳县临汴水而筑,西南有嵩山为阻,正西有广武山脉为屏,西北即是成皋,古人谓之虎牢,足见险要。项羽之勇古今无二,然被拒此间,皆因西高东低仰攻之故。所以今日之事,咱们必须先据成皋之险,河南门户洞开才可用兵。”说到这儿曹操似乎意识到此次出兵有些冒失,成皋之险董卓岂能不以强兵镇守?这块骨头恐怕不好啃。
  鲍信渐渐摆脱了丧弟之痛,也理智起来,踱了几步道:“成皋之险恐非我等这些兵力可下,纵然夺取伤亡必大。倒不如先取荥阳,把住关东门户,再思进取。”曹操与他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虽没有说破,但彼此间的意思已不言而喻:咱们兵太少,只得占据荥阳再击成皋,但愿楔进这把尖刀后能激励众家牧守前来接应。
  用罢战饭,又休息了一会儿,军队转向西南进发,不过十五里的路程,转眼便至汴水沿岸。鲍韬的队伍在最前面,他一马当先寻了片浅滩,率领兵卒涉过汴水。时值早春河流尚浅,淌水而行不过齐腰,骑马之人更不在话下,鲍信、曹操等见状也各领兵马过河。只要再往前行一阵,绕过几道山梁,荥阳城便依稀可见了。
  蜿蜒的队伍缓缓涉过汴水渐渐在对面河滩上集结。兵法有云,渡半而击之。鲍信见大部分军队已经过来,总算松了口气,又见曹操赶到近前,忙问:“还有谁没过来?”
  “我的兵都已经过来,就剩下子许兄了。”曹操仔细环顾了一番地形,“北有广武山脉,南有荥泽,后有汴水,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前队不可停歇,赶紧前进,倘遇董卓游击也当速速突破,行至开阔之地再集结人马!”鲍信点头称是,便下令前队开拔。哪知刚行了里半里地,突然一阵“嗖嗖”声,大伙还没反应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济北兵已经中箭倒地。
  “大家小心,有人放冷……”鲍信还未喊罢,就“啊”的一声伏在马上——原来一支透甲锥已射入他的右侧肩骨。他也真够狠的,伸手攥住箭枝,咬紧牙关一使劲,竟将血糊糊的长箭拔了出来,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嚷道:“此山平缓不便伏兵,敌必不能众。老三,给我冲上去拿下山头!”
  “诺!”鲍韬隔着甚远就听到了兄长的命令,当即挺枪,一马当先便往山坡上奔,他带的军兵见将军冲锋,紧随其后皆冲了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致命漏洞出现了!
  鲍信之兵是从济北征来的,曹操所率的是夏侯兄弟招募的谯县乡勇,而卫兹所带的是陈留军。三者本互不统驭,只是出兵前指定曹操为帅。此刻军兵涉水尚未集结,处于散乱状态,后面的人见济北兵纷纷冲锋上山,倒是满怀斗志,糊里糊涂地也跟着往山上拥。
  眼见卫兹的军队竟也冲到了前面,各部人马有的跟上有的未跟上,万余人的队伍斜拉成一条长蛇,曹操暗叫不好:山上之敌是小,若是此刻大敌自正面来攻,这岂不是个挨打的阵势?
  “听我将领,不要再冲啦!”曹操拔出佩剑,“全部向我靠拢!”
  但是已经晚了,此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道路正前方尘土飞扬,转出一大片黑压压的西凉骑兵,个个手持长枪肩背长弓。曹操赫然望见马队丛中的“徐”字大旗,心头一紧——徐荣来了!
  来者果是徐荣,他奉董卓之令驻防成皋,每日领兵在关隘以东活动巡查,阻止盟军西进。今日恰行至荥阳县东,突闻驻防汴水的山头杀声大作,忙一面派人回关调兵,一面亲率精锐来救。当徐荣领兵绕过山冈面临对手的时候,猝然之间连他都惊呆了,绝没想到盟军会有这样的失误!他忍着兴奋高声传令:“放箭!”
  关东诸军以步兵为主,而西凉兵作战的主力却是骑兵加弓箭。步兵对抗骑兵靠的是刀枪成排、人马紧凑,加之盾牌的保护配合。可现在盟军稀稀拉拉明显是一个挨打的架势,那些在山麓间拥挤的兵卒更成了任人射杀的活靶子。可怜卫兹与身边紧随的二百亲兵,不高不低上下两难,在蝗虫骤雨般的飞箭之下,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尽数死在山坡上。
  虽然队形不利已有伤亡,但这会儿也管不了这么多。
  “杀啊!”曹操一声令下,大军便投入了战斗。西凉兵先声夺人,又以快马铁蹄迅速楔入盟军队中,顷刻间短兵相接,盟军的长蛇阵被切割成了数段。战马嘶鸣冲撞而来,步兵挺枪奋勇直刺,彼此刀枪相并,时而擦出火花。被砍落的头颅被蹚得滚来滚去,被刺倒的马匹无力地挣扎直到被踏成一摊肉泥。这场厮杀着实惨烈,远远望去,汩汩的鲜血汪成一个一个血潭,进而渐渐凝固、发紫、变黑。
  此番出兵曹操本没有亲自接战的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身边三百亲兵都已经杀乱了阵,他也只得挥舞青釭剑护身。喘息间他急速张望了一圈,左右只有曹洪与楼异各带一簇人马奋战;隔着一片西凉兵,鲍信带伤,以左手持枪指挥对战;又隔了大片敌人,夏侯兄弟背对背兀自抡刀乱砍;鲍韬早就杀尽了山上伏兵,凭险而居,正与兵士一起举着大石头往下砸;卞秉、丁斐的队伍被阻隔在最后面,玩命往前突……诸将各自为战,全都杀乱了!
  这场恶战自未时打到申末,双方仍旧杀得难解难分,但成皋来的援军已经陆续赶到战场,盟军将士虽奋勇接战毫不退后,但毕竟已现疲惫。徐荣早就瞄上了曹操,指挥兵士专向他这边杀。
  曹操低头挥剑愈感窒息,渐渐才觉身边只有楼异等二十余人,连曹洪都杀丢了。眼见敌人纷纷拥来源源不绝,这样硬顶下去早晚要丧命,连忙驳转马头让楼异断后,自己且寻夏侯惇会合。
  哪知西凉军欲要擒贼擒王,始终黏着坐骑棕红的曹操。他眼望着夏侯惇等人就在北边,可隔着敌人偏是突不过去,只得带着七八个亲兵且战且撤,渐渐脱离战阵而去。
  “莫叫走了曹操!”后面敌人一阵呐喊,箭雨接踵而至。尾随他杀出的亲兵皆被射成了刺猬!大宛马屁股连中两箭,顿时四蹄乱蹬,疼得狂奔起来。此刻身边再无一人,马又惊了,曹操只得紧紧抓住缰绳伏在马背上,尽量让它往东而奔。
  堪堪已近汴水滩头,忽然从草丛间窜出个西凉小校。眼瞅着一杆寒光凛凛的长枪刺来,曹操使劲全身力气勒马欲停,无奈大宛不听使唤直往前闯,速度又太疾,枪尖生生扎进马脖子。噗通一阵,他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周身一麻无法爬起。眼见那名小校拔出佩刀就要砍来,曹操把眼一闭——完了!
  忽然,横地里一柄长刀扫来,真叫利落,生生将那小校人头斩飞,喷血的腔子倒在一边兀自手刨脚蹬。
  “孟德,你没事吧?!”来者乃是曹洪。
  曹操忍痛爬起:“我的大宛……”
  曹洪跳下马来道:“骑我的,快快上马,我步行保你!”
  “不行!现在没马就是没命,你怎么办?”
  “滚他娘个蛋吧!”曹洪夹起他来就往马上抱,“天下可以没有我曹洪,但不能没有你曹孟德!”
  此刻后面杀声阵阵,追兵马上就要赶来,曹操不容多想,打马踏进汴水。这里不是浅滩,河水顷刻间没到了马脖子,不知前面还有多深,可是耳听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他只有奋力催马,头也不敢回地在水里挣命。一般的马到了这么深的水里便不敢走了,曹洪的这匹大白马却也了得,在河里打着滑边凫边行,竟将他拖泥带水驮到了对岸。
  天已经黑下来,曹操回头寻找曹洪,却无踪影。追兵已经杀到河边,隔着汴水往这边狠命射箭。霎时间,只见水花翻滚,一个大脑袋从水里冒出——原来曹洪见追兵赶来,恐盔重甲沉不得过,便撇了大刀摘盔卸甲,一猛子扎到河里凫了过来。
  曹操跳下马来,一手舞动青釭剑拨打飞来的翎箭,一手拉曹洪爬上岸来。眼见敌人中已有几个会水的跳下河,曹操不敢逗留,赶紧躲着箭枝丢盔弃甲,与曹洪一马双跨落荒而逃。
  直奔出三四里,天色已然大黑,后面的追杀声才渐渐消失。可是二人慌不择路,径往东南逃命,渐渐才觉道路生疏。
  “这是什么地方?”曹洪摩挲着湿漉漉的头发,已觉寒冷。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往中牟以北去的,咱们迷路了。”曹操不敢停歇,边催马边抻着脖子辨认道路,“顾不得是哪里了,反正向东逃就是,待到天明咱们再寻酸枣之路。”
  “他娘了个蛋的,这般人怎么专冲你来。”
  “徐荣认得我。”曹操突然勒住马,颤声道:“我这一走,大家可怎么办?”
  “这会儿你还有心管别人,天都黑了仗还怎么打,恐怕西凉人也得收兵了。”曹洪正说话间,又见火光闪亮,自前面林间窜出十几个人影,手中都拿着刀枪弓箭。曹操激灵打了一个寒战——还有伏兵!他赶忙挥鞭,欲要纵马突围,却听对面的人扯着脖子喊道:“来的是哪一路兵马,若不回答,我们可要放箭了!”
  曹操隐约瞧见他们皆是绢帕包头非军兵打扮,连忙勒马,忐忐忑忑回答:“我二人是盟军将校,讨董战败流落至此!”
  那些人听了,赶紧举着火把跑过来,见他二人共乘一骑浑身带水狼狈不堪,也不再怀疑。“军爷且随我来。”一个兵头模样的人主动拉过马缰绳,又有人脱下外衣披给曹洪,带着他们进了密林之地。
  曹操起初怀疑他们是此地土匪,却瞧他们恭恭敬敬毫无恶意,倒也放心。少时间穿过密林,突见小山包上有一片营寨,火光点点有民兵戒备。兄弟下马径随这帮人上山入营,又见其中帐篷简陋,还有许多妇孺穿行,当中一座稍宽些的就是中军大帐了。
  曹操兄弟迈步进帐,瞧当中坐着一人,却是文生打扮,二十多岁相貌俊秀,正在灯旁捧着一卷书观看。
  “落败之人多谢……相救。”曹操不知如何称呼他好,难道要叫山大王?那人放下书卷道:“我乃中牟县主簿任峻是也。”听他这样一说是友非敌,曹操赶紧表明身份,并将出兵落败的始末详细说了一番。“原来是曹将军到此,在下怠慢了。”任峻听罢深施一礼。曹操脸臊得通红:自己哪儿还像个将军呢?苦笑道:“落败之人,何敢担当。”
  “我又何尝不是落败之人?”任峻长叹一声,“西凉兵侵扰河南,百姓逃亡,讨逆军又迟迟不进。我家县令杨原便自称河南尹,联合了好几个县的乡勇衙役凑了这支队伍,一面保护家小宗族,一面在这附近与敌人游斗。实指望能够盼来援军,哪知望眼欲穿救兵不到,我等战力悬殊被杀得大败,大人战死,乡勇死伤过半。实不相瞒,在下的妻儿都被他们杀了,只得带领剩下的人在这山林间苟延残喘,正愁无处投奔。若将军不弃,在下愿意带这几百人投奔。”
  曹操有些犯难,方才一战死伤太重,即便杀个平手,恐怕也已剩不下什么本钱了,按说现在倒是用人之际,可任峻虽有心相随,粮草却从何而出?没有粮,便不能带着这些人回到酸枣县,更何况这营里还有妇孺老弱。任峻瞧出了他的心思:“将军莫非愁粮?我等举义之时,唯恐资粮与盗,已将中牟、广武诸城的府库余粮尽数转运至此,就藏在这山后密林之间。将军即便有三五千人,也可勉强支撑半载,我等兵败而不逃,全是为了保住粮食以供义军。”
  “哎呀!”曹操吃惊非小,一把攥住他的手,“君真乃智略广远之士啊!”
  “智谋广远谈不上,只不过这里还有不少百姓,必须寻个托身之处。我等在此翘首企盼,盟军却不思进取,若焚粮而走未免可惜了。将军虽然败了,但毕竟有志救民水火,敢于冲锋持锐。就凭这一点,在下就甘愿效犬马之劳。”说着任峻跪倒在地。
  曹操愈觉此人见识非凡,赶忙将他搀起。待他召集民兵计议已定,曹操兄弟顾不得疲惫,亲自打着火把带人赶往汴水岸边接应。却见两方早已退去,只救了十几个重伤在地的未死之人。河滩上尸体成片,有的横七竖八倒在岸边,有的成堆成垛挤在山坡下,盟军被砸得稀烂的粮车陷在水里,西凉军还未死僵的战马无力地踹着腿。
  听那些伤兵说了才明白。原来徐荣杀至天黑,见盟军虽然受挫却兀自奋勇,便传令收兵,回去固守成皋。鲍信等人找寻不见曹操,也不敢逗留,率领残兵败将星夜逃回酸枣县去了。荥阳这一战,是曹操人生中第一次败仗。他眼看着成片的鬼魅尸体,其间还斜插着一杆折断的“曹”字大旗,心里愈加难受,而再向西看去,洛阳城日夜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不知皇帝是否已经被劫持到了长安……
  曹洪与任峻拉着曹操的手加以安慰,而他却放眼一片黑暗,不由自主地吟诵道:
  〖惟汉二十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戴,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已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王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第六章 与讨董盟友撕破脸
  【何去何从】
  曹操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历经劫难回到酸枣县,见到的却是诸家牧守在此聚酒高会侃侃而谈,说的还是战国时合纵失败那样的泄气话。大家的脸上喜笑颜开,哪里有一点儿忧国忧民的感觉。
  他悄悄走进大帐,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东郡太守桥瑁亲自为刘岱、袁遗、张超都满上酒,又夹起一筷子菜填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咱们接着刚才的话说。那公孙衍担任魏相,驱逐张仪,促成五国合纵,尊楚怀王为纵长,魏、赵、韩、燕、楚联合攻秦,可还是被秦国击败……”他说到半截无意中一抬头,这才看见满脸征尘的曹操。众人见桥瑁脸色大变,顺着他眼光望去,也都看见了曹操——他们以为这个人已经战死汴水之畔了呢。
  曹操眼瞅着这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孔,厌恶和激愤早涌到了嗓子眼,冷笑一阵道:“公伟兄知道合纵为何会败吗?就因为五国各怀异心不思进取,才会让暴秦钻了空子!”
  桥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木讷良久才笑道:“孟德,你总算是回来了。大难不死能够全身而退,实乃万幸,也不枉我等日夜牵挂。来!愚兄敬你一盏。”说着举起自己的酒送到他眼前。
  曹操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但觉五脏翻滚,赶紧接过了酒昂面喝干,将满腔怒火压了压,森然道:“卫子许战死在汴水,我与鲍信的人马死伤殆尽,若非半路遇到任峻任伯达相救,恐怕我都回不来了,还谈什么全身而退?诸君的日夜牵挂更是不敢领受!”
  刘岱听话中有刺,怕他发脾气,赶忙揶揄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孟德又何苦不肯释怀?且休息几天,来日我等出兵相助,咱们再与董贼决一死战。”
  “敢问刘使君,你说的来日具体是哪一日?”
  刘岱无言以对,其他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各自低头饮酒。
  “就在诸君饮酒的时候,恐怕董卓已经逼迫圣驾到达长安了。关中有山川之险,更难攻克,你们如此明哲保身,难道待天雷击死董卓吗?”曹操又扫视了他们一番,说道:“诸君要还自认是我大汉的官员,且听我一言,马上致书袁本初,请他引河内之众兵临孟津,诸位即刻起兵攻取成皋,据敖仓,封锁辕、太谷两关,全据河南之险;让袁公路率领南阳之军过丹水、析县,入武关,以震三辅。我曹某也不敢劳烦各位身先士卒,危险的事情我去办。到时候你们深沟高垒,不与敌战,只需在河南至关中的要道上广设疑兵,显示天下汹汹之势,董卓乌合之众必然军心涣散,待其生变,咱们再以顺诛逆,立时可定也。如今各位打着大义的旗号,却迟疑而不进,在此聚酒高会,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桥瑁等人的头压得越发低了,涎皮赖脸只是喝酒。
  “怎么样?诸君能否按此计行事?”曹操见他们没有反应,又问了一声。
  桥瑁忽然昂头将酒喝干,换了一种轻蔑的口气:“孟德,你自负能用兵,结果未到旋门即被击溃。以你之大才尚且如此,我哪里有本事夺取成皋啊?诸位说是不是啊?”
  这一次刘岱却是颇为合作,接过话茬笑道:“孟德,你此番出兵之先我就劝阻过你。但是你不领我的情,领军冒进终致大败。损兵折将何人之过,我们不说也就罢了。你就不要再谈进军之事了,暂且回营休整,等候车骑将军之令。”
  “然也然也,”袁遗也道:“如今军粮时有不济,进军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们光说就能把董卓说死吗?”曹操再也不想搭理这帮人了,指着他们的鼻子冷笑道:“竖子不足与谋!”丢下那几张被骂得铁青的脸,转身出了大帐。
  中军帐前,鲍信正伏在平板马车前,一根一根拔去弟弟尸体上的箭枝。那一晚曹操走散后,诸人继续奋战,鲍韬和他的亲兵被围困在山头上,凭高据险以石块痛击西凉兵,杀敌无数。徐荣见无法攻克,气得暴跳如雷,命士卒不惜代价一齐围山放箭,勇猛无畏的鲍三郎就这样万箭攒身而死。
  此刻鲍韬像个刺猬一样倒在那里,因为浑身是箭甚至无法躺平,从他身上拔下来的箭头已经足有一斗;而就在不远处,还停着前几天战死的鲍忠。兄弟三人并肩而来,如今却只剩下鲍信孤零零一人了。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曹操低声劝慰道。
  鲍信拔下一枝箭,回过头看看他,眼睛肿得跟铃铛一样:“大哥被蹇硕害死,如今弟弟们也没了,所幸是马革裹尸丈夫之荣……兄弟三人都为国殒命,我鲍家对得起大汉的江山社稷啦!我兄弟谁也不欠啦!我看这天下就要乱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也没必要跟着蹚浑水了。明天……不,一会儿!一会儿我就带着弟弟们走,回乡将他们好好安葬了。从今以后我就守着我的济北,保我那一方百姓,天下的事由着这帮不成器的东西闹去吧……”
  见他灰心了,曹操想劝慰几句,可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摆在眼前,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得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多多保重吧,若是大事不成,愚兄便无处可往,到时候还要到济北找你。”
  鲍信凝视着尸体点点头。
  曹操垂头丧气回营,又见张邈带着几个人也正在擦拭卫兹的尸体,心绪越发惆怅,迈步进了自己帐篷,夏侯惇与任峻正默默无语地坐着,也是愁容满面。如今自己只剩下几百兵卒,任峻带来的人又挑不出几个能打仗的,卞秉、丁斐、楼异各自带伤,这样的局面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他一抬头,看见戏志才正捧着《吕氏春秋》坐在案边,赶忙施礼道:“操实在不肖,未听先生之言,以至此败,惭愧惭愧。”
  戏志才因他不纳良言憋了一肚子气,但这会儿瞧他满脸惭愧,便把书一合安慰道:“《吕览》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圣人所独见,众人焉知其极’,将军蒙受这次教训,未免就是坏事,但今后希望您谨慎行事。”
  “知道了。”曹操颓然而坐,脑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可现在应该怎么办呢?难道就任由董卓恣意而为吗?”
  戏志才冷笑一声:“将军真是忠厚之人,您自己尚不可保,还一心牵挂朝廷之事吗?您如今无兵无马,又已经跟桥瑁等人撕破脸。此处已然成了龙潭虎穴,您就不怕人家抢你的粮,把你给吃了吗?”
  “这我知道,”曹操垂着眼睑,“可是离了这里,我又有何处可去呢?无名无分,无立锥之地。”
  “将军如今有三条路可走。”
  “愿闻其详。”
  “这头一条路,遣散人马速速往徐州寻您的老爷子,父子团聚保守田宅以待天时。”
  “我有志报国,岂能如此碌碌无为?”曹操斜视了他一眼。
  “好,那么第二条路。率领残兵回归陈留,踏踏实实当张孟卓的部将,您甘心吗?”戏志才笑着问道。
  曹操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保您,就是明了您不肯走这两条路,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行了。”
  “先生请讲!”曹操来了兴趣。
  “领兵去投袁绍。”
  “哼!还不是去当人下人?”曹操把头转了过去。
  “非也非也!请问将军,您现在的根基在哪儿?”
  曹操想了想,家乡谯县已经残破,陈留不过是暂时客居之地,摇头道:“无本之木,无水之源,没有根基。”
  戏志才又笑道:“《吕览》有云‘或谓菟丝无根。菟丝非无根也,其根不属也,茯苓是’,您现在就好比是那菟丝草,看似无根,其实是有的,那就是袁绍。”
  “何以见得?”
  “无论有没有策命,袁本初如今也是车骑将军,是名义上的讨董主帅,四世三公人望所归。您虽然自己有些兵马,但也是人家的部署,这一点您必须承认。”
  戏志才这几句话说得曹操心里酸溜溜的,但他还是点头道:“好吧,我承认。”
  “您初到酸枣县之时,袁绍曾派许攸拉拢你,还给了您奋武将军的名号。他之所以给您这个职位,就是想把您和张邈区分开,希望您能靠到他那一边,可是您偏偏没有过去。”
  曹操点点头:“张孟卓收留我家小满门,我怎好弃他而去。”
  “您现在去投也不晚。”
  “我去给袁绍当部下,与回陈留给张邈当部下岂不是一样?”
  “错!”戏志才断然道,“大不一样。您投的不是袁绍,投的是大汉的车骑将军。投奔他表示您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只属于大汉朝廷,从情理上讲,不过是因为战事不利回到主帅身边罢了。”
  听他这样一分析,曹操心里豁亮了不少:“投奔他之后呢?”
  “之后?您之后还想怎样?”戏志才坏笑地看着他。
  曹操愕然,有些自己理想抱负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戏志才站起身,微微咳嗽一声,含含糊糊道:“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君若不君,臣还可以不臣呢,何况一个没有正式策命的车骑将军呢。”
  合则留不合则去!曹操揣摩到戏志才的意思了,他的思绪马上随之延展:我暂时栖身于袁绍麾下又有何不可?且看他按兵不动搞什么图谋。若是真的有利可图,不妨就效效力,与他分一杯羹。日后若是能占有一城之地,再励精图治自谋前程未为晚也……想到这儿曹操觉得看到点儿希望,但还是故意叹了口气,眼望着一旁的任峻试探道:“唉……天不遂人愿,看来从今以后咱们都是袁本初的人了。”
  “什么袁本初的人?”任峻立刻反驳,“我可没看见他袁绍在汴水奋战,我投的是你曹孟德。”
  曹操简直有一种想把妹妹嫁给他的冲动,强忍着兴奋感叹道:“也真难为你们了,到现在还对我寄予厚望。”
  夏侯惇一直低头摆弄着佩剑,这会儿才插话:“孟德,除了张邈与鲍信,你在其他州郡还有什么交好的人吗?咱们既然去投袁绍,就不能光扛着脑袋。好歹你也是个奋武将军,绝不能叫他瞧扁了!咱得找地方再征点儿兵。”
  “高!”戏志才连伸大拇指,“元让此言一语中的。如果有了兵,咱们就成了袁本初帐下的生力军,他便不敢小觑咱们。”
  曹操低头回想自己的仕途经历,眼前忽然一亮:“陈温陈元悌现在扬州任刺史,我与他同为议郎相交深厚,何不找他要兵?只是需南下一趟,似乎远了点儿。”
  “谁说要南下啊?”曹洪忽然一步踏进帐来,“我也想南下,在江夏还有我一千多弟兄呢!”
  “我竟忘了你还有一支人马。”曹操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好!咱们明日离开酸枣一同南下,我与元让到扬州募兵,子廉往蕲春召他的旧部。”
  “这里还有几百残兵呢,应该怎么办?”任峻问。
  曹操微然一笑:“伯达,你不妨带着这几百人,还有百姓、粮草先至河内帮我打一个前站。”
  “那岂不是白便宜给袁绍了。”
  曹操拍拍他肩头:“你不了解袁本初。他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可不那么好打交道。我本人未到,先给他送粮草,他能不高兴吗?再说他素来好面子,你带着一群河南百姓携家带口跑去投奔,他这个车骑将军脸上多光彩呀!先给他个名利双收,等我到的时候,他就得远接高迎待我以上宾之礼。”
  任峻连连点头:“妙啊……”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曹操扭头看着戏志才,“此去扬州至少要三四个月,在咱南下的这段时间,袁绍会不会调动各家兵马西进,一举消灭董卓呢?”
  “您也太高看这帮人了。”戏志才冷笑道:“莫说三四个月,三四年都别想!”
  曹操一阵宽心,随即又是一阵不安:我不是一直想救民于水火吗?怎么又怕别人赶在我前面勤王灭贼呢?算了吧,别难为自己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往深处想,走一步算一步的好……
  【扬州之行】
  昔日唐尧之际天下遭遇洪灾,全赖大禹治水救民。为了规划地域考察田顷,大禹将天下按土壤之别划为九州,并加以评定。而在这九州之中,扬州因为卑湿水热、土壤泥泞被定为下下等,是为九州中最差的一个。因此前汉之时,淮南王刘安讨伐南海王,尚未遭遇敌军,病死者已经过半,至于百姓耕种锄刨更是所出无几。
  但到了王莽篡汉之际,中原之民为避战乱,纷纷避难扬州,垦田开荒。至孝景皇帝时,庐江太守王景修复芍陂,灌田万顷;孝顺皇帝时,会稽太守马臻始利镜湖,又辟良田九千余顷。此后扬州日渐富庶,土地也愈加肥沃,加之渔猎采集、果蔬丰茂,民生实已与中土无异。
  扬州刺史治所在历阳,此县属九江郡之地,恰在长江北岸。陈温见到曹操分外高兴,共忆昔年同在朝中为议郎之往事,还特意偷得半日空闲,亲自骑马带着他一行人到江边游览。曹操虽然活了三十六岁,但这却是第一遭来到扬州。他自酸枣县出发,经豫州之地,目睹的皆是中原的破败景象。但入了江淮便大感不同,现在又面临长江,眼望对岸山川锦绣土地丰腴,他竟产生了一种错觉,恍惚间觉得董卓暴虐害民仅仅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孟德,你觉这大江之景如何啊?”陈温乐呵呵地问道。
  “愚兄实有些不敢看啊。”
  “为什么?”
  “我怕看得流连忘返,忘却家国之大义。”曹操转过脸来又眼望北方,“江南虽好,但当今天子尚处危难,中原之地还在水火,这岂能不让人心焦?”
  陈温的好心情也被他这几句话给搅扰了,不禁叹息一阵:“岂止是中原之地,就是你我脚下都已经不安稳了。”
  “元悌此言从何而发?”
  “你还不知道吧,咱们那位后将军自从到了南阳,气魄可大着呢!”陈温说的是袁术,“他打着讨贼的旗号拥兵自重,还向荆扬江北诸郡索要资财粮草,光是我这里他就催了两次粮啦!”
  “袁公路这个人是骄纵了一些,比之袁本初,气量、才学都差了一点儿……”
  “但是野心却不差。”陈温赫然打断他,“你来此不就是为了求兵吗?实不相瞒,我早有征兵之意。”
  “元悌也愿举兵勤王?”曹操兴奋起来。
  陈温白皙的脸上露出一阵无奈:“我是为了自保……他袁公路万一打到扬州,我得有兵马保护这大江南北的百姓啊。”曹操微然一笑,说道:“你这话说得没道理,他袁术有什么权力攻伐州郡?领兵讨逆是为大义,可要是同室操戈岂不与造衅一样?我想他还是不敢的。”
  “他已经敢了!”陈温见曹操一脸懵懂,“你这两个月在路上奔波还不知晓,长沙太守孙坚已经起兵,渡江北上与袁术在鲁阳会合。他这一路上将荆州刺史王叡、南阳太守张咨都给杀了。”
  “什么!?”曹操感觉半截身子一麻,“孙文台为何无故杀人?荆州刺史王通耀有平叛之功甚得民望。”
  “昔日长沙区星、零陵郭石作乱,孙坚与王叡受命领兵平叛,虽然尽皆得胜,但他二人争功不睦相互怠慢,荆州士僚无不知晓。孙坚恐怕早动了杀机,这次正好趁机发泄私怨。”
  “那张咨呢?张子议同韩馥、刘岱他们一样,是周毖不计生死才保出外任的,他在南阳秣马厉兵协助袁公路讨董,这样的义士孙坚怎能说杀就杀呢?”
  “这可是一笔糊涂账。”陈温冷笑道,“袁术南下举兵讨董,驻扎之地在鲁阳,所赖粮草皆是南阳郡供给。张咨开始时还是全心全意帮他,可是后来见他兵势渐大,唯恐他回头吃了自己,就暗地减扣军粮加以牵制。袁术假孙坚之手除掉张咨,那么南阳之地再无人能掣肘他,荆州江北已尽在其掌握了。”
  “划地拥兵?”曹操眯着眼睛道,“他袁公路还真是鸡鸣狗盗有才华,北边众家牧守不管怎么勾心斗角却未造事端,想不到他在这边借刀杀人已经害了两个。”
  “还有你想不到的呢。孙坚杀死张咨之后,袁术任命他为破掳将军,兼领豫州刺史。”
  “好啊,他这个后将军丝毫不亚于北边那个车骑将军。”曹操挖苦了一句,随即感到不对,“豫州刺史?豫州刺史不是孔伷吗?”
  “袁术说孔伷是董卓任命出来的官,不能算数。”
  “屁话!”曹操朝江中啐了一口,“孔公绪是董卓任命出来的官,难道他袁术这个后将军就不是吗?”
  “你看看他袁公路心机可不可怕。他许给孙坚的是个空头人情,豫州又不在他手,这是撺掇孙坚速速北上。而且孔伷、张咨既可以不作数,那么凡是董卓外任出来的官员都可以不作数,也就是说……”
  “天底下的地盘他可以随便抢随便杀。”曹操一语道破天机。
  “所以你看看,我这扬州岂是太平之地?说不定哪天这股恶浪就要顺江袭来。”陈温眼望着滚滚东逝的长江,“孟德,你口口声声要讨灭贼臣复兴汉室,可如今全天下到处都是董卓,而且他们的用心比之那个西凉武夫更加险恶歹毒。就似袁公路这般心怀异志,孙文台那么骁勇跋扈,两个人联合起来,恐怕更能兴风作浪。你千里迢迢来要兵,那我就给你兵。但是我希望你回去想一想,即便扫灭董贼,天下还能回到过去吗?回不到过去,那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曹操默然良久,突然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办……哼!扫灭狼烟,把所有的董卓都杀干净!”
  返回县城的路上,陈温不愿再提及烦心事,便与曹操并肩骑马缓缓而行,聊起昔日旧事。夏侯惇在旁侧耳倾听不插言也就罢了,那夏侯渊与楼异却颇感无趣,两个人纵马前行先进城了。
  入历阳城东门转过两条街就是州寺,夏侯渊与楼异觉得近就始终没有下马,欲要一直驰回州寺。
  哪知转过一条街,忽从西面来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位六十岁左右的长者,须发灰白有些驼背,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贵相貌和蔼,看打扮似乎是个乡绅,身边步行相随的有十几个仆从。
  城里街道岂是跑马的地方?夏侯渊却不在乎,一边打马一边回头与楼异玩笑,等看到西边来的这帮人,想要勒马已经来不及了。他鲁莽之性上来,索性猛抽马屁股,直愣愣自这些人中间突了过去。
  这下可热闹了,两个仆从躲闪不及被趟倒不说,还与那位长者闯了个正着。夏侯渊所骑是战马,自非寻常可比,竟将那位老人家的坐骑闯了个趔趄,那人猝不及防,身子一晃从马上跌了下去。夏侯渊根本不把撞人放在心上,连瞥都没瞥一眼,使劲催马,头也不回地去了。他走了,街上可立时乱了。那帮仆从有的抢过去扶人,有的拉住惊马,余下四五个可就将后面的楼异给拦住了。
  楼异这会儿气大了,夏侯渊惹完祸跑了,却把他抛在这里擦屁股。但这件事是非分明抵赖不得,他赶紧跳下来拱手道歉:“失礼失礼,我那位朋友有要事在身,无意中撞了你们主人,还望各位见谅。”
  “光一句失礼就完了?你知道我们老爷是谁吗?”一个小厮扯着脖子嚷道,“大家上,狠狠揍他一顿,交送官府治罪。”
  这帮家奴闻令掳胳膊挽袖子就上,你一拳我一脚对楼异猛招呼。
  楼异是老行伍,自不把他们这等三脚猫的拳脚放在眼里,但却情知理亏,不肯还手只是躲闪。哪知这帮家奴得寸进尺,见四五人竟料理不动他一个,越发不肯罢手,一边打一边骂,说的都是扬州土话。
  楼异的火顶上来了,躲闪之际左手已经攥起一个小厮的胳膊,右手拉住腰带一使劲,将他举过头顶狠命朝人堆里抛去,哎哟噗通一阵乱,四五个家奴连摔带砸全都趴下了。楼异拍拍手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太不拿我这北方汉子当回事了。”
  一个小厮倒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猛抬头看见他们管家正张罗人将主子抬走,便嚷道:“王大哥,你看看呀!兄弟们挨打了,这小子还发狂言,欺我南方无人。你也不管,太他妈没义气了!”
  他这么一搓火,那个管家顿时怒不可遏,把外衣一扒,猛地蹿到楼异面前:“大个子,你也忒目中无人了,以为我们南方就没有响当当的汉子吗?我与你一对一地打!”
  楼异仔细打量他一番。只见这个管家模样的汉子大概三十岁左右,膀阔腰圆,粗胳膊大腿,面白短须,一双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个子却比自己矮了多半头,便笑道:“你这南蛮子,好大的口气。”
  “你这北侉子,留神吧!”说着斗大的拳头带着风声袭来。楼异一惊,没想到他出手这般快,赶忙仰头躲过,紧跟着迎面又蹬来一腿,楼异向后急退了四五步,一个踉跄才闪开。这他可就不让了,一个箭步窜过去就打,那汉子不急不缓,招招应对得当。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
  这时曹操也到了,大老远就见楼异和一个白面汉子动手,他知道楼异不会轻易与人动手,便不加喝止,却回头对陈温笑道:“元悌,看来我的人要给你添麻烦了。你快看呀,楼异的膂力我晓得,跟着我上了不少次战场,那个管家模样的人竟能与他打个平分秋色,本事倒也了得。”陈温见他不问是非光看热闹,抿嘴一笑,抬头再看打斗之人,不禁愕然,赶紧喝道:“王必!楼异!你们不要打了!”
  原来那白面汉子叫王必,听陈温喝止,忙退开一步高喊道:“我家大人来寻您,被这个狂徒的朋友纵马撞了,请陈使君做主。”
  “你认得这个人?”曹操颇感意外。陈温也不理他,急渴渴问王必:“你家大人受伤了没有,他现在在哪里呢?”
  “我叫手底下人抬到您府里歇着去了。”
  陈温回头埋怨曹操:“你可给我惹祸了,把九江太守老刘邈给撞了,赶紧看看去吧!”
  曹操一听就傻了:这位九江太守刘邈,乃是光武帝嫡派后裔,当今琅琊王刘容的亲弟弟,可谓宗室重臣。想到这儿脑子顿时就晕了,赶紧与陈温策马往州府赶。两边的随从、家奴一大帮人呼呼啦啦也都跟着,王必与楼异兀自不依不饶,俩人互扯着脖领子在最后面随着。
  陈温带着曹操入了府门,赶紧转后院入厅堂,但见老刘邈正倚在榻上眯着眼睛。
  “刘老郡将,实在失礼,刚才撞您的是我朋友的属下,我这儿先替他向您赔礼了。”陈温说着一揖到地,“您这等身份竟遭此事……死罪啊死罪,你伤着没有?”
  “无碍的,就是受了点儿惊吓。”刘邈长出了一口气,说起话来倒是慈眉善目客客气气,“年轻人骄纵一些总是有的。”
  “在下曹操,对属下管教不严,冲撞了您老人家,罪该万死。”
  刘邈眼睛忽然一亮:“你是曹孟德?”
  “正是在下。”
  刘邈强自坐了起来:“老朽曾闻诸家牧守兵临河南,唯有曹孟德敢领兵西进,虽败犹荣,不想就是你。”
  “呵呵……您夸奖了。”曹操头一遭听到宗室大臣的赞誉,心里美滋滋的,方欲再客套两句,就听外面一阵大乱,楼异与王必拳打脚踢地滚了进来。
  “都住手!”陈温嚷道,“到了这里还敢打斗,你们也太不把本刺史放在眼里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
  两个人跪在地上各执一词,好半天才把这点儿事说明白。刘邈仰面大笑:“你们这两个人啊,行事也太过鲁莽了,本来这事与你二人无干,何至于动起手来。王必,跪到一旁,少时听我发落。”
  “诺!”王必规规矩矩跪到了外面。曹操见刘邈惩罚手下,也赶紧乔模乔样发作自己人:“楼异!你也到一边跪着去。”
  见王必与楼异肩并肩跪在一旁不敢动了,陈温这才松了口气,落座道:“老大人,您今日轻骑便服来找我,不知有何赐教?”
  刘邈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我是特意来向使君辞行的。”
  “辞行?”陈温很意外,“您要去哪儿?”
  “我打算入长安觐见当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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