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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_37 王晓磊(当代)
  是啊!父亲这大半辈子都在设法往上爬,哪怕用逢迎贿赂的手段,也要问鼎三公。曹操还在胡思乱想,忽听吕伯奢又问:“听说你也当官了,还领兵打过仗?”
  “是。”曹操不敢多提自己的事。
  “出息啦!仕途上还算顺心吗?”
  “倒也罢了。”曹操赶紧转移话题,“您老人家身体可好呀?”
  “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倒也将就了。”
  “我记得昔日我来时,见过四个兄弟,后来听爹爹言讲,您又得一子。今日怎么就遇见三位兄弟呢?”
  这句话断不该问,一问便触了老头的伤心事。吕伯奢黯然道:“先帝爷修西园,老大被征去做工,走了十年没回来,不知道埋在哪块砖下了。闹黄巾的时候,老二投军,死在河北了。剩下老三这两口子当家,可至今也没养下个孩子。老五还小也罢了,就是老四叫我操心,家里穷,娶不上媳妇。”
  “家中烦恼不少呀!”曹操也叹了口气,“我今日不便,回去对父亲说说,帮帮您老人家的生计。”
  “不必啦!像我们这等种地的,现在谁家不这样呢?”吕伯奢摆摆手,“咱就算不错了,西面五六里的俩村,前些日子都叫西凉来的土匪给烧了。要不是咱这地方偏僻,也早就完了。”
  曹操连连摇头:“这地方恐也不安全,等过几天我派人来接您。干脆一家子迁到我们那里去,我弟弟在家料理有方,如今有钱有地,照顾老伯一家算不得什么。”
  “不必啦!我在这儿住一辈子了,还舍不得离开呢。”
  “这兵荒马乱的,不为您自己想,也需为儿孙想。”
  他这么一说,吕伯奢倒是有些动心,踌躇片刻道:“什么搬不搬的,贤侄能有这片心,老朽就感恩戴德了。”
  “这不算什么,您去了,还能给我爹添个伴呢!到时候老兄老弟叙叙往事,也是一乐……”曹操还想再说几句,但觉腹内绞痛,已饿得无法忍受,只得红着脸道,“伯父大人,此刻家中可有什么吃食?”
  “啊?”
  “小侄自洛阳跋涉至此,到现在粒米未沾,实在是饥渴难当。”
  “哎呀!为何不早说?”吕伯奢连忙招呼儿子媳妇做饭。
  曹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跟着摸到灶房,先讨了半碗粗麦的剩粥、两块干胡饼,一股脑儿全塞了下去。
  “瞧你竟饿成这样!且到屋里歇歇吧,等晚饭做好叫你起来吃……小五,把驴牵过来,我去张大户那里沽些酒来。”
  “爹,还是我去吧!”吕小五劝道。
  “晓得什么?如今是荒年,你去他岂肯给?我一把年纪面子大,他不好不给的。”
  曹操插言道:“老伯不要麻烦,酒便算了吧。”
  “不行,今天高兴,你不喝我还喝呢!”他接过儿子牵来的小驴,又笑道,“歇着吧,我去去就来。”说罢他骑上驴走了。
  见吕家昆仲忙准备吃食,曹操便要也拿起菜刀帮着切菜。吕三忙抢过去,笑道:“曹大哥且去歇歇吧,我看你气色不好,眼圈都黑了。”
  是啊,连续赶路一天一夜了。曹操道了声谢,便回到房里和衣而卧,闭上眼睛:吕伯父一家可真好啊!天下世事难料,我家富贵他们贫,反倒是贫的帮了富的。人皆道人穷志短,其实不然,从古至今都一样,还是平民百姓比当官的有人味啊。等我回到谯县,一定得把这家人接走,以后好好报答他们的恩德……正在似睡似醒之间,一阵霍霍的细微声音传入了他耳轮中。
  什么声音?如此奇怪……霍霍……霍霍……磨刀声!
  曹操猛然坐了起来,他感到情形不对:无缘无故磨刀干什么?我刚才切菜了,菜刀锋利得很,根本用不着磨啊!莫非……是要杀我?
  他赶忙起身,蹑手蹑脚来到门边,轻轻推开道缝。只见吕四与吕小五正蹲在院子里磨一把锋利的尖刀,那可绝对不是切菜用的。磨着磨着,吕小五抬头,高声问道:“四哥!你看够快吗?”
  吕四狠狠地拍了弟弟的头一下:“你小点声音,别把人吵醒了。”
  吕小五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我看不必捆上杀了,咱们哥仨一起上,还制服不了吗?”
  “你想得也真简单,一刀杀不死,等闹起来你就傻了。”
  曹孟德在屋内越听越恼怒:现在的人是外表忠厚内藏奸诈,原来要害我的性命。难怪那老儿不细问我的去向,原来他知道我被朝廷缉拿,想必这会儿定是寻亭长乡勇去了。不就是我们升官发财忘了你们吗?竟然要下死手,真是一窝子狼!好啊,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啦!
  他不声不响轻轻将青釭剑拉了出来,深吸口气,猛地一脚把门踹开。吕家兄弟吃了一惊。房门口到他们蹲的地方不足丈远,曹操一个箭步窜过去,狠狠将剑刺入了吕小五的胸口,随即一拔,鲜血似箭打的一般窜了出来。吕小五白眼上翻,一声未出就趴下了。
  “弟弟!”吕四抄起地上的刀,像疯子一样朝曹操猛刺。曹操左躲右闪,脚下猛然一踢,正蹬在他迎面骨上。吕四就势前扑,把刀往前捅。曹操何等伶俐,往右一闪身,左手抓住他的后领,右手青釭剑架住他脖子,使劲一勒——又一条人命当时结果。
  吕三媳妇听见响动,从灶房出来,瞧了个真切:“杀人啦!杀人啦!”曹操一惊,生怕引来四邻,抢步上前一剑劈去,竟削去那妇人半个脑袋。
  还有一个!曹操屋里屋外找寻不见,忽听东面有响动,立刻奔去。绕过堂屋,只见吕三攀住墙头正欲翻墙逃命。曹操并不说话,攥住他后腰,使劲一翻,吕三立时摔了下来。他脑袋磕在地上,疼得打了个滚:“杀我们作甚?”曹操哪肯理他,一脚踩定,双手抱剑,剑尖朝下,狠狠钉了下去——吕三腿一蹬,也完了。
  四口人杀完了,曹操累得嘘嘘带喘,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忽听后院还有异声,马上警觉起来,赶紧拔起剑再奔后面。耳听声音越来越近,曹操举起剑准备刺,转过堂屋,却见大桑树下捆着一口猪!
  曹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有心杀猪。”
  等等!
  杀猪!?难道……曹操猛省:“我杀错了!我杀错了!他们是捆猪杀猪,不是对我下手!”他快步跑到吕三身边,只见血泊淌淌,哪还救得活?再跑到前院,见吕四喉咙仍兀自喷血。
  他推着吕小五的身子:“小五!小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抬头又见灶房前,满地都是吕三媳妇的脑浆……完了,全完了……
  杀人的时候不觉什么,可是面对四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恐惧随着懊悔接踵而至,仿佛这几个死人随时都会起身扑过来!
  管不了这么多了,跑吧!曹操宝剑还鞘,解下大宛马,匆匆忙忙出了院门。好在吕伯奢家四下无邻,天色又已渐渐转黑,他想要快走,却因为忐忑,连爬了三次才跨上马,哆哆嗦嗦抖开缰绳往村外逃去,慌慌张张跑出甚远才发现自己走错方向,匆忙掉头向南而行,本该穿村而过,却再不敢进去,从外面兜了个圈子。
  如此一耽误,太阳已落山了。他按捺着忐忑的心情疾驰了二里路。忽然间,见前方有一骑在乡村小道上颤颤巍巍而来——吕伯奢沽酒而回。他心中一阵不安,但立刻镇定下来,意欲趁天暗纵马而过,却听对面道:“是阿瞒贤侄吗?”曹操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眼见吕伯奢横驴拦住,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贤侄啊,莫看天色晚了,但我一猜就是你。我们整个村子都没这么一匹高头大马。哈哈哈……”吕伯奢大老远认出曹操,颇为得意,从腰间掏出酒葫芦又道,“你这孩子不对,怎么这就走了,难道嫌我打酒慢了?回去吧!我叫小五他们杀猪了,你要是不吃就走了,岂不白费我这番美意?”
  避无可避,曹操只好引马到了他面前,稳住心神道:“还是不叨扰老伯了。”
  “谈不到叨扰,吃罢饭你早早睡下,明天也好继续赶路。”说到这儿,吕伯奢叹道:“唉……你这孩子心太重,不就是在我这儿吃顿饭吗?虽说咱们多年没往来了,但昔日的情义总是有的。你从这村口过能够想起伯父我来,我就知足……”
  曹操开始还紧张,可越听越觉悔恨:我这是怎么了?人家杀猪款待我,我怎会这样脏心?少时间老头子回去一看,家破人亡,一把年纪他可怎么活呀!会不会……霎时间,问路时那个状若死人的老丈出现在脑海里,那老头别无亲人,倚在老婆子的死尸前面等死……他越想越觉得凄惨。
  “贤侄,怎么了?”
  “与其让他再受一顿惊吓和悲苦,以后行尸走肉般遭受折磨,倒不如把他也……”曹操思索着……
  “为何不说话?你有心事?”
  “伯父,阿瞒对不起您和您的一家啦。”
  “何必又说这等话呢。”吕伯奢摇摇头。
  “哎哟!伯父,您看那边来的是谁?”曹操顺手向他身后指去。
  “谁啊?”
  一瞬间……
  吕伯奢猝不及防,一声都没出。随着青釭剑从他腹部拔出,他缓缓地伏在了驴背上。那匹小驴似乎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感觉缰绳拉得不紧了,便放开蹄子驮着主人的尸体,颠颠而去……
  天已经黑了,曹操驻马矗立在那里,眼睁睁瞧着那骑小驴渐渐走远,消失在夜幕之中。宝剑再次还鞘,悲凉感随之而来……一家子就这样毁了。怪谁呢?身逢这样的险恶世道,只好宁教我负他人,莫叫他人负我了……
  他驳回马来,乘着夜色奔南而去,所有的疲劳感、饥饿感、恐惧感都不见了,脑子里一片茫茫然,只有不停地赶路,玩命地催马奔驰。初冬的凉风呼啸在他耳边,他听起来就像是鬼哭狼嚎。
  天黑了……
  天亮了……
  天又快黑了……
  当曹操来到谯县西乡的时候,脸上已经丝毫没有血色了。但是没有选择,他必须尽快带着全家人迁徙,不知道什么时候,董卓的人就会到此,禽兽就会到此……禽兽?曹操不由咕哝道:“滥杀无辜,我自己又与禽兽何异。”
  终于到家了,眼前却是一大片空屋。
  曹操浑身的血顿时涌到了头顶:人呢!?
  “爹爹!弟弟!吾妻吾儿!你们都在哪里呀?不要与我玩笑啊!”他纵马在庄园里驰骋,四下里空无一人,连家丁仆僮都不见了,“出来啊!你们都出来啊!不要吓唬我了……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他的精神崩溃了,撕心裂肺纵马狂奔,疯颠颠地大喊大叫。可连一个人影都未呼唤出来。身心的双重煎熬终于将他彻底压垮,霎时间感觉天昏地暗,手底下一松,信马由缰而走。
  迷迷糊糊的,只见孤零零山间一个篱笆院,外面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似乎在呼唤他的名字。曹操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去……
  【舍命全交】
  两碗热粥灌下去,曹操的脸上有了血色,一股柔和的暖意自胃腹升上来,似乎打通了身上所有的痉挛。秦邵见他醒来总算松了口气:“你可真吓死我了,怎么折腾成这副模样?”
  “亡命之徒活着就不错了。”曹操嘴唇干裂,喉咙生疼。
  “你也真够硬的,这一路奔回来还真有命。”秦邵笑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我家的人都哪儿去了?”曹操突然想起。
  “都搬走啦。”
  “搬走了?”
  “你别急,躺下躺下……前些日子西凉土匪闹得厉害,颍川郡遭了难,你爹觉得咱沛国也不安全,就率领你家的人迁往陈留去了。”
  “陈留?”曹操狠狠捶着自己的腿:早知如此,直接东奔陈留好了,何必回来走这么一遭,几经劫难且不提,还错杀了吕家人。
  “我就不明白了,中原之地哪儿来这么多西凉土匪。听说还接连换了俩新皇上,这么多地方遭难,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干什么吃的呀?”秦邵抱怨道。
  “哼!骂得好,我们就是欠骂,吃饱了撑的引狼入室。”曹操越想越有气,便把何进招引董卓进京,废立皇帝等事都跟秦邵讲了。
  “他妈的,像这样闹下去,豫州不就快完了吗?”秦邵一拳打在卧榻上。
  “岂止是豫州,天下都快要完了。我这次逃出来,就是要招兵举义,杀到洛阳诛灭董贼。”曹操说到这儿,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我们族里的人都走了吗?”
  “走了。刚开始你们家先走的,带着金银之物,当年那些乡勇算是派上用场了,刀枪棍棒护卫着,你放心吧。”秦邵叹了口气,“你爹一走,其他各房的人都逃了。分家的分家,争东西的争东西,最后一哄而散,往哪儿去的都有。”
  “树倒猢狲散啊。”曹操冷笑一声,“看来我是空走一遭,指望我那帮自私自利的亲戚是不成了。”
  “孟德,你也别深怨他们,兵荒马乱的谁不怕?夏侯廉也带着一家子也走了。”
  “什么?夏侯家也走了。”曹操闻听夏侯氏也走了,心彻底凉了,“我举义之事恐怕难矣!”
  “莫急,此间丁家兄弟还在,他们定会帮你。我已叫儿子到他家庄上寻人去了。说不定一会儿丁斐就来接你,我这里太过简陋,你住着也不舒服。”秦邵说着环顾他这间矮小的茅屋,又道,“跟丁家兄弟说说,咱们一道奔陈留和你家里人会合,就手闹起来了。我也跟着去,跟姓董的那个老王八蛋拼了!”
  “多谢伯南兄。”
  “谢啥?你帮了我多少年,也该我出出力啦!”秦邵说的倒也不假。当初曹操族里四叔曹鼎抢占穷人田地,秦伯南一条大棍打到曹家,被擒之后多亏曹操相保才没遭曹鼎毒手。后来不仅还了地,曹操兄弟还时常周济,秦邵这才有钱娶妻生子。“我没别的本事,就是有膀子力气,上战场好好跟西凉贼干几仗,倒也痛快!”
  他话刚说完,柴门一开,秦邵的妻子左右手抱着俩孩子进来,对丈夫嗔怪道:“你嚷啥啊?丫头都吓醒了。离着八里地都听得见。就这样还惦记举兵,啥都没干就全让人知道啦。”
  “我嚷两嗓子,痛快痛快还不行?”
  “跟个驴似的吵不吵?孟德兄弟身子还弱着呢。”
  “撂不倒的汉子还怕吵,你以为都跟你们老娘们似的?”
  曹操躺在那里,瞧他们夫妻斗嘴倒也有趣。秦邵抱过一个孩子转身道:“孟德,这是我们老二秦彬,四岁了,你还没见过吧?”
  “没有,这几年没回来,秦大哥已经是子孙满堂啊,大嫂抱的那小子呢?”
  秦邵哈哈大笑:“那是个丫头,去年刚养的,我这家里没个像样衣服罢了。”
  “你家老大真儿呢?六岁了吧。”
  “到丁家叫人去了。”
  秦大嫂又插口道:“你这人也真是的,真儿那么小,大晚上的叫他一个人出去。”
  “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年少多历练,长大了才能成个汉子!”
  “你这大嗓门,别嚷啦!说点儿正经事吧。”秦大嫂正容道,“昨天正午来了一伙人,到孟德兄弟家去过,骑着马带着刀,恐怕来者不善。转了两圈,瞧没有人,又都走了。”
  “这必是董卓的檄文到了,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了。”曹操叹口气,“现在谯县县令是谁?”秦邵眼睑一垂:“桓邵……”
  “啊?!”曹操皱起眉来。当年他为救还是歌姬的卞氏,打死桓邵家人,得夏侯渊替罪得脱,曹洪每每寻故到桓家滋事,仇越结越深,“桓邵与我家有怨,他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置我于死地。”
  “别怕,少时丁家兄弟就到。你往他家庄子里一待,姓桓的虽是县令也不能将你如何。”秦邵边说边拍着怀里的儿子,“孟德你赶紧再睡一会儿,等他们来了好赶路。”
  曹操点点头,也想休息休息了,但是刚一闭眼,吕家五口人的尸体便浮现出来。可是一睁眼,却见秦邵夫妻儿女其乐融融,而自己却形单影只,卞氏与曹丕留于洛阳虎口,丁氏与曹昂远在陈留。他怎么待着都不舒服,心里别别扭扭的。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声音嘈杂,马嘶人喊,曹操颇感振奋,料是丁家昆仲到了。哪知细细听,却有人大呼:“奉令搜查,里面的人出来!”却是桓邵手下的衙役到了。
  “孟德,你躺下,我出去应付应付。”秦邵说着披上衣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去了。秦大嫂紧紧抱住俩孩子,哄道:“别出声,爹爹一会儿就回来。”曹操料情势不好,坐起身来左摸右摸,找到了他的青釭剑,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一个粗重的声音道:“奉县令大人之命,搜查本乡。”
  秦邵故意大声打了个哈欠:“这大晚上的,搜什么呀?”
  “现有朝廷反官曹操脱逃。小的们,给我进去搜!”
  “别闯别闯!”秦邵喝住他们,“我女人还没穿好衣服呢。这大黑天的,你们在院里搜搜也就罢了,搅得我们睡觉都不安生。”
  “叫你女人快点穿。”
  “我说这位老爷,您别嚷!我孩子还小,一会儿吓哭了不好哄。”
  “少说这些没用的。”
  “有用的我也会说啊……这有几吊钱,您老几位打几碗酒喝,且让我孩子睡个好觉吧。”秦邵本是个急脾气的,今天却也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沉默了一会儿,只听那个粗重的声音又道:“好吧,你这穷鬼倒也不吝啬。我带人走,你抱着婆娘崽子安心睡觉吧。”
  “谢老爷您恩典。”
  曹操松了口气,刚要躺下,又听一个声音道:“屋后有一匹高头大马!”——大宛马暴露了!
  果不其然,那个首领起疑了:“你这穷耕夫哪来这么一匹好马?家中还有别人吗?”
  “没有,没有,您快走吧。”
  “你闪开,我要进去看看。”
  “大晚上的,您就回去歇歇吧,屋里没别人,我婆娘还没穿衣服呢。”秦邵还是设法阻拦。
  “他妈的!就是光着屁股今天我也得进去。少跟我遮遮掩掩,老子今天搜的就是曹操,再拦着我一刀劈了你!”
  “我就是曹操!”秦邵出人意料地喊了这么一嗓子,紧接着外面稀里哗啦打了起来。曹操恐怕秦邵吃亏,赶紧挺剑冲了出去。只见三个衙役模样的人围着秦邵打斗,而院外还有六个当兵的,几个人都举着火把挎着刀,当中有个人插手而立,似乎是个头目。
  先下手为强,曹操冷不防蹿到一个衙役身后,“扑哧”一剑将他捅死,嚷道:“我才是曹操,来呀!”那六个当兵的当时就慌了,各自抽刀跳过篱笆,奔曹操而来,顿时打作一团。
  秦邵是个笨把式,又赤手空拳,但他人高马大力气十足,今天为了掩护曹操被这帮衙役骂急了,可就起了拼命的心。他怒气冲冲,一手揪住个衙役,使劲一提扔起足有半人多高!那衙役大叫一声,仰脸摔出去,把篱笆墙砸倒一大片。紧接着秦邵一拽,又将扑过来的另一个衙役掀倒在地,随即狠狠一脚,正中他裆下,那人疼得连姥姥都叫出来了。顷刻间两人被打得爬不起来,那个头目瞧得真真的,心里甚是害怕,又见秦邵奔自己而来,赶忙抽刀在手,还未举起,就被秦邵一脚踢飞了。秦邵怪叫一声将他扑倒在地,一双大粗手使劲掐住他脖子:“他妈的!你敢骂我,我掐死你!”
  曹操这边却颇为吃力,六个兵都拿着刀,自己只有躲闪无法还手,虚架着剑左躲右闪。一会儿面前受敌,一会儿脑后生风,刀刀都贴着脖子过去,他害怕四面受敌,赶紧挥剑退到了墙边。六个兵立时围上,正要猛攻,忽听后面的头领喊着“救命!”两个人立时窜过去,照着秦邵后背便砍,霎时间一阵血光。
  秦邵连中两刀,兀自不肯松手,直听掌中咯咯作响,那头目已被活活掐死。但他自己也已经站不起来了,两个兵不敢松懈,对着他继续砍。曹操瞧得心急如焚,但是四个对手依旧猛攻,自救不及哪里管得了?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阵马蹄奔忙,自西面赶来十多骑,打着火把也手持钢刀。为首两骑,前面是丁冲丁幼阳,后面是丁斐丁文侯。
  曹操精神大振,高叫:“快救秦大哥!”
  丁氏兄弟不怠慢,带着手下人纵马而上,瞬间将那两个兵剁为肉酱。敌对曹操的四个人再不敢交手,纷纷夺路欲逃,可两条腿怎比得了马?皆被丁家的人砍杀,两个在地上翻滚的衙役也被补了一刀。
  “秦大哥!”曹操跑到近前观看——早已经没气了。
  秦大嫂抱着俩孩子冲到丈夫尸体边:“当家的!你不能死啊……我的天啊……”她这一哭,自丁家马队里蹿下一个男孩,也伏到尸前哭着叫爹——正是秦邵的长子秦真。
  曹操挥手给自己一巴掌:我真是不祥之人,吕伯奢一家被我误杀,现在又连累死一个好兄弟。秦大嫂带着这三个未成丁的孩子,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丁斐凝视秦邵尸体良久,叹息道:“大嫂,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把这儿收拾一下,尸体都掩埋了。若官府发现还要有一场风波。”说罢,吩咐手下到院子后面挖坑,准备掩埋尸首,特别嘱咐挖两个,一个小的单独给秦邵,另一个大的打发那帮死鬼。
  他兄弟丁冲是个酒鬼,哪怕到这等凄惨的时刻,还是掏出酒葫芦狂饮,半天才道:“孟德,你要去陈留举兵吗?”
  曹操沉重地点点头,眼睛始终望着秦邵的尸体。
  “大哥,咱们散了家产,同孟德一道去吧?”
  丁斐听他兄弟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们丁家这份家产着实不薄,庄园划得广远,而且高垒院墙,里面耕种、纺织、酿造俱全,可谓是闭门成庄的豪强地主。丁斐不似他兄弟那般开通,生性吝啬好财。平日里铜钱恨不得绑在肋条上,让他舍弃这么大的一份产业,他哪里肯依。
  丁冲知道兄长的脾气,劝道:“文侯,这豫州乃是四战之地,不宜久留。虽然咱有院墙有家兵,但若是刀兵四起,此间就是战场,这份家业你早晚也得舍弃啊!”丁斐不置可否,支吾道:“此事回去再议。”
  秦大嫂哭了许久,只得搂着三个孩子,眼睁睁瞧人家把丈夫的尸体拖走。曹操劝道:“大嫂,伯南兄因我而死,以后我照顾您跟孩子。你们在此无依无靠,我看暂且搬到丁家庄。日后我带人接您到陈留,跟我那媳妇待在一处,也还方便。”
  秦大嫂擦擦泪水,看一眼身边的秦真,瞧瞧坐在地上的秦彬,又瞅瞅怀里抱的丫头,凄然道:“兵荒马乱的,你们又要干大事。我一个女流之辈,岂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若是可怜我,便把这三个孩子带走,给他们口饭吃也就罢了。”
  “您别这么说,孩子我们自然要拉扯大,将来还要让他们出人头地。”丁冲走了过来,“但您也得保重,跟我们走吧。”
  “好……好……”秦大嫂理了理发髻,将怀里的丫头交到丁冲手里道,“你且帮我抱孩子,我进去收拾些东西。”
  “娘!我帮你。”秦真嚷道。
  “不了,你在这儿看好了弟弟。乖乖听曹叔叔的话,一定记着!”说罢颤巍巍绕过篱笆墙,进屋去了。曹操与丁斐来到院后面,帮助手下人把那十个当差的埋了,将土踩平,又随意撒上一些枯草。待到葬秦邵时,曹操实不忍看了,低头走开。哪知来到前面,却见丁冲一手抱着丫头,一手举着葫芦正往秦真嘴里灌酒。
  “你干什么呢?”曹操一把推开。
  丁冲把葫芦一揣,笑道:“这小子也大了,该学着喝酒了。”
  “别胡来,秦大嫂呢?”
  “还没出来呢。”丁冲说完这话方悟事情不对,忙跑进屋看——她已用菜刀自刎。秦邵尚未埋好,又将秦大嫂抬出来与他同穴而眠。孩子们哭得昏天黑地,曹操搂着秦真劝道:“别哭了,以后我拿你们当我的亲生的一般待,走吧!”一行人叹息着各自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茅屋。半个时辰前还其乐融融,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
  小秦彬伸手指着敞开的屋门哼唧道:“门……门还没关呢。”
  在曹操身前的秦真道:“弟弟,家都没有了,还管门做什么?”
  “家里还有许多东西呢。”秦彬又哭了。
  不知秦真是不是被刚才的酒灌晕了,竟大声道:“钱财家什不过身外之物,你我兄弟能活着便好。将来若能做一番事业,什么好东西弄不来?”这话哪里像一个六岁孩子说的。曹操暗暗称奇:此子聪颖过人,何不将其认作螟蛉义子,改叫曹真,交与丁氏抚养呢?忽然又见丁斐仰天大笑:“哈哈哈,我还不如一个六岁的娃娃呢!也罢,秦大哥既学左伯桃舍命全交,我就学一学孟尝君散家为友。孟德,这里的田产地业我不要了,回去挑选精壮之人与你同往陈留招兵举义!”
  “这就对啦!”丁冲高兴,又喝了口酒,“不过,我不同你们去。叔父尚在洛阳,我要入京照顾他老人家。”丁氏兄弟的族叔乃是任过司徒的丁宫。
  “人皆东逃,唯你西进,是不是喝多了?”
  “哼!我到京师若能救出叔父最好。若不能便留在洛阳逆来顺受,且喝一喝他董卓的酒,说不定日后还能帮孟德的忙呢!”他说罢将酒仰面喝干,又慨叹道,“把家散了真可惜。”
  丁斐嗔怪道:“我都舍得了,你却又道可惜。”
  “金银财宝不算什么,我那几十坛好酒啊!”说着他竟流下泪来。
  “快走吧!”曹操一抖缰绳,“我若日后富贵,一定让你喝个够,喝得你活活醉死。”一行人鞭鞭打马,直奔丁家庄去……
  第四章 招兵买马征讨董卓
  【散资之议】
  有人相助,从豫州到兖州的行程便一路平安。
  数日后,曹操就带着丁斐等从人到达了陈留郡。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在离着陈留县还有十里的鸣雁亭,就受到了隆重的迎接。
  曹操骑在马上,远远就见旗帜招展,兵丁整齐,郡县全体官员列立驿道两旁。正当中有一位中年官员,头戴委貌冠,身穿深服,肩披青绶,腰横玉带,相貌憨厚,笑容可掬——正是东郡太守张邈。
  张邈字孟卓,是曹操多年的朋友。长期以来,在解除党禁、打击宦官的斗争中,他始终与曹操站在同一战线上,特别是在何进当政的那段日子,两人的交往更是愈加亲密。董卓进京后,张邈也以假意逢迎的策略骗得其信任,被外放为陈留太守。
  曹操见他以这样隆重的队伍迎接自己,受宠若惊,赶紧下马跑了过去:“孟卓兄,别来无恙啊!”
  张邈笑呵呵走到近前:“可把你给盼来了,老伯父爱子心切,日日都在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啊!”
  “小弟家人承蒙你照料。”
  “见外了。”张邈拱手相让。
  曹操环视着两旁的官员:“小弟何德何能受此隆重之礼。”
  “你今到此,愚兄添一膀臂,举义之事可就矣!”张邈招呼着众官员,“这位就是当年威震黄巾的曹孟德!”他这一声喊罢,两旁的官员纷纷一揖到地,颇为恭敬。
  曹操赶紧作了个罗圈揖,抬头又见弟弟曹德也来了,兄弟相见甚为喜悦。曹操又将丁斐引荐诸人,大家也不上马,与张邈说说笑笑往县城而去。
  “要说董卓倒也慷慨,竟给了我这么一个太守之职。”张邈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似是嘲讽又似是感激。
  “要说董卓一心败坏大汉之天下我不信,他确有带兵之才、用人之胆,而且还有心思重振朝纲。”曹操郑重道。
  “哦?”这种说法倒叫张邈十分意外。
  “但是董卓不通天下之势。”曹操摇头叹道,“自我孝桓皇帝以来,天下黎庶穷苦民不聊生,先帝更是恣意享乐不思国政。黄巾之乱民生凋零,朝廷既铲除小人,就应当兴宽柔之道,与民休养生息。在生灵嗷嗷百废待举之际,董卓却横行刚愎私自废立,这岂不是杀鸡取卵?”
  张邈理解了曹操的意思,也点头道:“沉疴之人难受猛药,饥馑之徒不堪硬食,这就是武夫当国的害处啊。”
  “岂止是如此?最可恶的乃是他视人命如草芥,滥杀无辜,河南、颍川之民深受其害。”曹操语重心长道,“孟卓兄,我从洛阳逃出的这一路上,到处是残垣断壁,百姓死走逃亡。泱泱中原之地,竟然被董卓的兵马糟蹋成一片废墟。长此以往社稷将危,为了我大汉江山之国祚,必须铲除此贼!”
  “你还不知道吧,袁绍在渤海、桥瑁在东郡、袁遗在山阳招兵买马准备举兵,还有我弟张超也在广陵筹划军事,众人同心协力便可以声势大振,咱们也得尽快行动了。但是……”张邈停下了脚步,“不怕贤弟你笑话,愚兄实在不是治军之才,行伍之事还要多多偏劳你了。”
  “小弟自当尽力,不过义旗高举之时,你可要出来做统帅。”
  “我!?为政教化抚慰百姓愚兄还行,领兵打仗嘛……”张邈苦笑道,“只怕我有那个心,却没那个力。”
  曹操瞧他一脸无奈,忍俊道:“孟卓兄误会了,小弟并不是让你冲锋陷阵。我如今乃负罪之人,洛阳朝廷严令缉拿的要犯。由我做一郡兵马统帅,无名无分岂不成了土匪头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
  “那好吧,愚兄便勉为其难。”张邈欣然允诺,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渐渐褪去,“可是招兵的事情却不好办。虽然到任以来我已经调集郡兵,但是毕竟捉襟见肘。现在莫说去打董卓,只怕董卓来攻咱都难以自保。陈留虽为兖州首郡,却也不是富庶之地,特别是当年黄巾之乱,皇甫嵩与张角部曲几番作战于此,民生凋敝,户籍减半。”
  “可招颍川流民至此。”
  “这我也想过,”张邈说着停下不走了,转脸瞧着曹操,“但如今是荒年,钱粮不足就招不到人。流民一旦大量涌入反而会滋生事端,进而危害我郡。”
  “难道不能寻此间豪强富户募集钱粮吗?”曹操没觉得这有何难,“莫说别人的财产,就是我父亲的财货也够武装个两三千人的。孟卓兄谦谦君子太过客套,其实不必待我前来,大可以与他老人家先议此事,想必我父定会……”
  这话未说完,就感觉身旁的曹德拉他的衣袖并故意咳嗽了两声。
  曹操颇感诧异,便住了口。曹德却趁机接过话茬道:“张郡将事务繁忙,兄长不要多延误。以小弟之见,咱们还是上马而行,速速回城,待我们父子相聚详加叙谈之后,再往郡府商议大事。”
  曹操何等聪明,一见弟弟把话收回去就知道必有内情,赶紧打圆场道:“子疾说得有理,咱们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我先到父亲跟前尽孝,然后再寻兄长谈为国尽忠之事。”
  这句话说得诙谐,张邈一阵莞尔,众人便各自上马齐奔县城而去。曹操悄悄靠到弟弟马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曹德苦笑道:“募集财货之事张孟卓已经跟咱爹提过了。老爷子如今犯财迷,不肯掏钱呐!”
  曹操刚才把大话说到天上,老爹却早已驳了张邈的面子,不禁一阵脸红,又跟弟弟嘀咕道:“咱爹那么疼你,你就不会劝劝他吗?”
  “我劝不动呀!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曹操进城后来到家人临时栖身之所,一看之下更觉惊诧。张邈可谓款而待人,早将他一家子安置在陈留县城里最好的房舍,这套宅院虽不甚精细,但大小已远胜曹家在京师的那套;因为曹操是出逃之人,为了以防万一,张邈又派郡府的差役来保护他家眷的安全,甚至还分了一些自己的家丁仆妇过来伺候他们起居饮食。
  眼瞅着丁氏、曹昂、曹安民围在眼前,夫君、爹爹、伯伯地叫着,曹操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人家张邈这么周到地照顾自己家小,可老爹竟一毛不拔,这太让人无地自容了。曹操与亲人们闲话了几句,便拉过小管家吕昭:“我父住在哪里?快带我去!”
  曹嵩这段日子苍老了不少,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西凉兵横行劫掠打到颍川,他怕那些禽兽再前行一步杀到沛国,赶紧收拾金银财宝,撇下族人迁往陈留避难。这一路上的颠簸倒也罢了,只是精神上的紧张承受不起。一怕凉州兵突然出现危及性命,二怕护卫的家兵乡勇谋财害命,三又怕张邈乘人之危侵占财货。好在一切称心如意,他才松口气。
  “爹爹,孩儿不孝,让您受颠簸之苦了。”曹操见了父亲,慌忙跪倒磕头。
  “逃出来就好,逃出来就好!”曹嵩很激动,“只要你来了,我就彻底踏实了。”
  “您老在这里住得可还安心?”
  “吃的喝的都好,倒也罢了。”曹嵩虽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不甚安心。
  “董卓占据朝堂私自废立,西凉兵到处为虐侵害黎民。孩儿这次逃出洛阳,所经颍川之地满目疮痍,真是国之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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