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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_2 燕燕(当代)
姓吴。平时看他军容严整,办事一板一眼,每次她悄悄儿去看望王寅大,带去一
点生活用品里面加上情书,总能遇上吴排长接手盘查。他瞥着眼笑问一句,他是
你什么人?叶如棠就哑了,窘得涨头红脸。想到自己家庭也是走资派出身,背着
包袱,混上个红卫兵也不怎么硬气,不敢多说什么。再后来,运动越来越紧张,
大家和犯错误的人要划清界限,等待分配的叶如棠这一拨人也都奔了唐山农场劳
动。而痴情的叶如棠,插秧休息空当,满脸泥水便坐在田埂上写信,隔三差五请
假去乡镇邮局,将香皂、白糖、香烟、手套裹着情书绵绵不断地寄到他那里,哪
怕在抄录一段毛主席语录之后是寥寥几句问候,也会温暖一颗孤独无助的心。奇
怪的是,有去无回,她的信泥牛入海终无回应。叶如棠想去看他,但是不行。
农场劳动完了,叶如棠被分配到了东北沈阳一家工厂。厂子来了个上海姑娘,
又是大学生,出来进去很引人注目,她衣着打扮也是女工们模仿的样板。她不甘,
不甘一辈子生死在那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可年龄大了,面对身边求婚者虽是
潇洒的漠然,潇洒是用来招架的,内心还是有些恐慌。她还不死心,到处查三问
四,打探王寅大的消息,有人帮着她打听,告诉说王寅大被下放到了安徽,又说
到了湖北沙阳,具体不知到了何处,与同学他们都失去了联系。
那个时期叶如棠的心情异常灰暗,好像沈阳那灰暗的城市天空,少有透亮。
她把厂子发的劳保用品白手套拆了一堆一堆的白线,织完了线衣,织线裤,织了
再拆,改织线袜子和桌布,纯粹像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练手艺玩。叶如棠就是
在那时练就了一手编织毛线的绝活儿,她手执竹针毛线窣窣快速移动,可以不用
眼盯着,不耽误看书、看电视、聊天甚至发愣。有一天,向她学习编织毛线的女
工会干部老向,通知叶如棠,你会唱歌,你去参加厂子和另外兄弟工厂的新春联
谊会。她孑然一身,不去也无处可去,联谊会其实就是被邀请去尽情吃喝,在那
时,这是难得的机会。因此叶如棠和同事们非常高兴,大家欢歌笑语,格外亢奋。
兄弟工厂是三条马路相隔的机床厂,男工较多,为了填饱平时缺乏油水的肚子不
顾一切地奋力拼搏。叶如棠本来也是处在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心境下,抱着大吃大
喝方针去的,但由于老向夫妻热情相劝,她没吃上什么实惠东西就很快喝多了,
喝多了之后大家就起哄,让她唱歌,略微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起身,开嗓唱了段越
剧。食堂很大,饭桌十几张,她的声音荡漾,在冰冷空气里回旋。这时,她忽然
发现邻桌一个黑瘦的男人,坐在人群中,他手里端着一杯酒,正高声叫好,又啐
了一口痰,表情似笑非笑望着她。在他的叫好声中,大家连连和声叫好,叶如棠
愣怔了一下,打了个磕巴又继续唱。他的眼神很熟悉——是军宣队吴队长!这个
眼神寓意深刻,也就是多少年后姨妈在总结陈年往事的时候才渐渐明白,他就是
用这样眼神整整看了她30年。
叶如棠和吴汉就这样重逢了。毕竟算是熟人说重逢也是没错。重逢了,他就
天天来找她,他告诉她自部队转业后回沈阳老家,在机床厂当保卫干事。那个时
代是游手好闲时代,他整天就是下棋、喝酒、打篮球,业余时间才偶尔从事一下
看书活动。然后,拽着她去白吃白喝。肚子不装假,改善伙食是愉快的,本来讨
厌喝酒的她,也能喝上两杯了。叶如棠很快发现了他在喝酒上有天赋,不管什么
酒,劣质的白干,啤酒,红酒,黄酒,豪气万丈,咣咣咣倒进绿缸子,滴酒不剩
灌下肚,哼着小曲走回办公室继续下棋。起先,叶如棠接触他是出自对于王寅大
的关心,甚至有了怀旧的对象。渐渐的,他用烧酒的热度与热情温暖了她。吴汉
世代工人家庭,初中没毕业去当兵,当过兵自然豪爽。共同语言是谈不上的,可
对他的豪爽十分好感。他喝酒以后很会宽慰叶如棠,说不到点子上没关系,他执
著,说说说,塌塌实实只对她一个人说话。他给她分析这分析那,回首往事,对
她从内到外赞美不绝。她发现他特别细,大学里风吹草动都在眼里,什么小事都
想得起来,也都可以让她在兴奋与忧郁中满足,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魂牵梦萦的
校园。他们的关系也是在喝酒中有了实质的进展,他突然一下子抱住她,紧紧的。
让她透不过气来眩晕,她俯在他怀里,百感交集地哭了。好一会儿,他酒气哄哄
的嘴蹭她的嘴,又没头没脑道:“我见你第一眼,就想过,一定要娶她!”
叶如棠在黑暗中感动地颤抖,她异常迅速地决定嫁给他。紧接着很快怀了孕,
生下了女儿。不过,很快她知道吴汉这句话背后的寓意——他干了一件后来看来
是十分缺德的事,那就是他把王寅大与叶如棠之间的情书扣住了。
实际上,当年叶如棠和王寅大之间的恋人关系是列入校园风流史的。吴汉在
看守王寅大的同时,独自一人私下享受了叶如棠每封情书倾注的深情。他太尽职,
进出的信件,他都一一过目。晚上躺在床上欣赏她娟秀的字迹,信中提到的很多
细节,自然牢记在心。他用眼睛无数次抚摸过梦中情人的脸颊。而王寅大,盼来
盼去不见女孩的音信,渐渐灰心了,真的也就以为,刻骨铭心的感情终究敌不过
惊心的革命,她即使不是薄情寡义,也是软弱女子。当初哪怕有私奔的勇气,铁
窗阻隔,化作了青烟一缕。
叶如棠哪里知道,他吴汉亲自跑过叶如棠那批大学生劳动的唐山农场游说,
那里也是军队系统,托个战友好办事。吴汉请管事的队长喝酒,说叶如棠是自己
的对象,希望照顾照顾,而后队长大笔一挥,分配名单上她就从南方飞到了北方
沈阳。公平地说,在关押者最后分配去向上,他没有将王寅大往火坑里推,他只
是横刀夺爱。当兵没打过仗,男人将喜欢的东西不顾一切弄到手,也是一场颇费
心机的战争。
成了家的吴汉倒是不像原来那么爱玩儿,天天想着找人拱猪。可他另外的缺
点却暴露无遗,那就是嗜酒和粗俗地打老婆。只要有机会,甭管熟悉不熟悉,晃
晃地坐下就喝。要是没人喝,吴汉就自己喝。叶如棠的谈恋爱过程中迅速学会了
喝酒,婚后陪着丈夫喝酒的同时,又将一切家务活儿承担。白天在厂子人家老批
判说她只专不红,下班来男人骂她只愁不笑,日子过得琐碎粗鄙,没有人给她遮
风挡雨。吴汉娶回了娴雅漂亮的老婆,豪爽变了味,内心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卑,
变本加厉的逞能,显示东北男人的豪气。打完老婆他事后也后悔,可就是恶习不
改,害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腹伤痛没有人可以述说。最后伤心绝望的叶如
棠终于愤而和吴汉离婚。吴汉拖着死也不肯离,又动员七姑八叔一哄而上,杀手
锏是扣下小女儿,死逼当母亲的回心转意,她狠下心不让步,她不能葬送了自己。
正巧天赐良机,业务需要有个机会让她逃离了沈阳,调回上海。
那是九十九道油锅九十九道碱水的心灵煎熬。
事实上,推动叶如棠痛下决心割断家庭锁链的还是爱情。爱情就像一棵大树
始终生长在她的心里。原因在于90年代初的一次出差,那个时期人人乐意奔特区
出差,趋之若鹜,全中国的各种会议中心自首都转移到了深圳,会议一般发自动
伞和尼龙袜。叶如棠也是去参加一个业内的重要研讨会,住在中国酒店。开会后
主要内容都是吃喝玩乐,同去的几位知识分子男同事平时举止相似,在饭桌上话
题多得从不冷场,到这个时辰都躲躲闪闪的,不愿有张熟脸在一旁,又是女的,
影响状态自由发挥,正好叶如棠也不愿同行,便找借口各自单独行动。叶如棠独
自去逛街,逛完了,看时间还早,回酒店冲了澡,便想起此地有个大学老同学黄
家福,在深圳公安局外办,分手多年未见。打了电话,对方在一个饭店正吃着,
大呼小叫很热情,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友翻腾一遍,半醉半醒的语气,要请她
吃夜宵,她婉言拒绝道:“广东人就是个吃。”。黄家福直着舌头叫道:“叶如
棠啊,公主,我请你不给面子?有人请你见面你不会不见吧?”叶如棠忙问:
“谁啊?”他笑道:“他也在深圳,他离我很近的!你猜猜看?”叶如棠打断他
:“别卖关子,谁啊?”“王寅大!王经理!”叶如棠想都没想大叫一声:“他
在哪?!”
她捏着电话呆住,心里一阵狂跳。
这个她心中放不下的白马王子神速出现时,是驾着一辆白跑车,海关走私来
的,成为他善拼杀而成功的佐证。叶如棠握着他的手,感到就像做梦,王寅大容
颜未改,伟岸英俊,西装革履的衬托下儒雅中增添了几分威仪。
见到叶如棠,他并没显得更激动伤感一些,倒是落落大方,神情淡定。不能
说他无情,叶如棠在他心目中的烙印怎么能一朝抹去,然而,监禁生活之后的坎
坷经历,使得他更加懂得生存中对于男人尊严大于爱情与一切。他俩各自述说了
分手之后的种种变故。王寅大的确是发配到了安徽淮北农村,当民办老师,后来
自己联系对调回到了青岛老家,在镇上中学教书。若是满足小民百姓的日子安心
教书,他可能成为废人一个,锐气全无。而他的抱负的激情之火从来没有熄灭过,
他出来之后,从没找过叶如棠,再感天动地的爱情对深陷农村一隅的他有何意义?
凭着他的智慧与相貌,他在最不起眼的女人堆里挑拣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张副
县长的女儿,尽管这女人比他小8 岁,干干巴巴毫无情趣,可给他生了一对双胞
胎。他们的生活,是没滋味,可比起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不能说是很差。他心里
也明白张副县长的政治前途怎样,果然之后一路攀升,老丈人进市委班子,而精
通哲学的王寅大惊叹自己的远见,一旦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是个怎生了得角色。
他待到改革开放的好日子立马伸展拳脚。阳光朗照的大路上,王寅大从当校长、
教委主任到调任青岛外贸系统,一路大步流星,直至委以青岛派驻深圳金海贸易
公司经理重任。末了,他不咸不淡补充了一句:“我家属孩子还在青岛,没来。”
叶如棠告诉他自己嫁给吴汉的前后经过,他哦了一声,愤懑的不行。当初,
这军宣队东北黑大个儿公事公办的假正经,对他算是客气,虽交谈不多。但讲究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不动粗呵斥,放风故意延长一点时间,时不时也给他根香
烟吸,没想到姓吴的王八蛋心思精明,如此处心积虑抢走了他的女人,断送了一
对好姻缘。多少次他在暗地里遥想过叶如棠,以为这么美丽有才情的女人定在世
界的某个角落幸福着,只能与她来世续缘,梦里相随。她金枝玉叶,远在天边自
己是配不上的。哪料到被这么个粗俗无知的货色折了花,又不知好歹地践踏。
“文革”岁月的经历他越琢磨越气不过。而男人的事业越是成功,他就无法平衡
情感天平。不过,他听说叶如棠闹离婚如何对待女儿时,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眼
睛湿润。
王寅大狠狠一踩踏油门,跑车飞也似的弹出。这时,他拿出了当年对剧本台
词“点睛”的气魄,对辅座上的叶如棠说:“这笔账,现在到了结的时机了。”
他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一把攥住叶如棠的手,攥得她钻心地疼,但她什么也说不
出,眼泪哗哗地流。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把她干涸的心重新胀满。他在一片海边
绿地停下了车,抱着叶如棠的脸庞,吻她,用西服袖子给她擦泪,抚慰道:“谁
也抢不走你!”他这句话和姿态非常完美地象征了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上半生。
王寅大与她真是致命的邂逅,叶如棠这只胀满风帆的孤舟,义无反顾地驶向
了茫茫未来。等待与希望成了她能够支撑的精神动力。王寅大说了一句她喜欢的
诗,一句俄罗斯诗句: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然而,恢复理性之后,他又拧着
眉头对她说时机未到。她要等待王寅大离婚,我要在适当时机与老婆不讲价钱的、
不受伤害的和平分手。先决条件不少。尽管他在特区难得回到青岛探亲,夫妻关
系如有似无。可他固守着先已到手的一切,不愿让老家人戳脊梁骨说他好色自私、
薄情,落下一个现代陈世美的骂名。好在,他舍得花飞机票南来北往地奔波,更
是舍得花电话费打长途给叶如棠,红粉知己是减低压力的最好药方。他常常会在
电话里花很长时间谈论自己那可爱的双胞胎,而忽视叶如棠的瞬间感受。挂电话
前,他会例行问道:“你需要用钱吗?别客气啊。”
叶如棠永远的回答是:“不用。谢谢。”依她的个性怎么能用男人的钱。
九十九道油锅碱水煎熬后还是苦海无边。多少个日日夜夜,叶如棠独自咽下
苦水不与人倾诉。直到有一天大病一场才告诉前来陪床的妹妹叶如兰,离婚缘由
的来龙去脉说完,叶如兰蹦起来骂她,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家姐妹身上,老妹不会
相信这种落套电视剧剧情,这不是傻×是什么?怪不得兄妹给介绍的男朋友你都
没精打采?你的青春还不够残酷,嫁了一介武夫,粗俗是粗俗,不来虚头巴脑!
这可好,姓王的细腻浪漫,细腻得滴水不漏,一副当官当出来的小心,老婆情人
一个不能少!虚伪男人的一句承诺把你毁成了这样?你还等什么?
叶如棠偏要做足生活长剧的悲情女主角,起伏跌宕离结尾还早哪。她理想主
义的一盆火继续熊熊燃烧,直至成为灰烬。
这不,王寅大又千里迢迢来看她了。
第二部分
叶如棠很不满宽宽告诉王寅大,姨妈在卖水床。王寅大跑来大世界展厅找她
的场面,让她实在难堪。前几天,他俩通话,互相问候情况,她还告诉他自己现
在状态不错,在一个写字楼公司找了一份差事,有意思,活儿不累。
叶如棠经常与他通话完毕俯在写字台上哭,可从不告诉他。
两个久别的情人相对无言。他穿得体体面面,香水味儿阵阵,叶如棠让他站
也不是,坐也不是,总不能让他坐在水床上。在这种氛围里又什么也不能说,连
一口水也没法给他倒。看看离下班时间还早,叶如棠狠了狠心,呼呼啦啦便提前
收拾摊子。从来没在这么仓皇的状态下与他会面,头发,衣饰乱七八糟,脸色无
疑见不得人的。所以,她心里更堵得慌。
王寅大握手的时候,却意想不到的冰冷和点到为止的分寸。他提议找个地方
吃饭坐坐,两人到衡山路一家酒吧,王寅大给她点了意大利咖啡和甜点,他熟知
她喜欢西式甜点的爱好,自己则是一份意大利面,加辣椒,山东人吃面的习惯改
不了。他的体贴入微,加之酒吧那灯光与气氛顷刻间温暖了叶如棠,紧张与不快
松弛了,仿佛回到从前,俩人在北京的莫斯科餐厅深情凝望。搅拌了好长一阵咖
啡,叶如棠才平静,笑眯眯问王寅大怎么突然到上海?
王寅大歪着头得意道:“有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她急问。
王寅大从包里拿出了文件,道:“我俩儿子的户口迁到深圳了!给我仨名额,
我只办了儿子,同时我还留下一名额,是给你的。”他的意思挺明白,老婆的名
额他扣下了。
又说,深圳户口门槛怎么怎么高,他属于对特区经济有贡献人士可特别照顾,
费劲巴拉花钱托人,排队加塞儿才办的这么快。他打算留下一个名额,让叶如棠
填表申请,然后在深圳找一份工,先打工,边打工边等审批。我有两处房子,吃
住很方便,毕竟你是北大毕业的文凭,特区批户口首先注重人才引进。
好像他们终于苦尽甜来了?
叶如棠并未欣喜若狂,也毫无感觉王寅大神情的异样。她不羁的追求爱情和
幸福生活不假,可她的善良天性犹存。这叫什么事儿,偷偷把自己尚未离婚老婆
的名额扣下,再让叶如棠到他身边同居,莫名其妙,还两处房子,不是不要脸老
二奶是什么?同居又不白白养活你,当打工女还堂而皇之以人才自居申请进深圳,
怎么听都像是一个阴险狡诈的阴谋,还是滑稽的喜剧。
叶如棠忍不住轻声问:“你提出离婚了?”王寅大没说话,起身走到窗前,
夜幕中是上海万家灯火。他凝视星空,人像是给定住了。
王寅大没有说话就是响当当的答复,叶如棠早已习惯他这种深沉状。他以前
说过,我们反正分居的。王寅大说得很简单,干巴巴,没有一点水分,可感觉像
黑木耳,只抓一把丢进水里,就发出一大盆。事实就是如此,叶如棠知道事实远
没他说的这么简单。她的喉咙发紧,点心上的花生仁卡住似的想要吐。她轻蔑道
:“你专程到上海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王寅大淡淡道:“老婆给我老母亲做80大寿,回青岛。”叶如棠不言语了,
凡是提到他的家事,她一概沉默。他又模棱两可说:“正好家里装修,也要搬家,
我多住几天。”又祝寿又装修,大张旗鼓搬家,想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哪有衰
微散伙的气数,什么都要摆样儿,做他的老婆一辈子也不易。叶如棠心里重新堵
得厉害,低着头,只管看白杯子上的黑咖啡渍。
接下来,王寅大摸出红心形织锦盒,打开一枚金戒指给叶如棠看,并申明道
:“这是24K ,去香港买的。我要亲手给你戴上!”他握住她纤细苍白的手,打
算小心翼翼套在无名指上,还要俯身轻轻一吻,犹如好莱坞电影上诸多经典镜头
的复制。
叶如棠觉得顿时天地都在旋转,不是为这礼物而激动,而是心底凌乱塌陷后
的跌落。她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臂,张皇地起身,四周望了一望,说:“别,时候
不早了。该回去了。”戒指一下滑脱了,滚进了昏暗的台子底下,王寅大手忙脚
乱撅着屁股找,还发出了叹惜声,引来侍应小姐侧目,透出上海姑娘看外地老土
的鄙夷。叶如棠又不忍心了,回身弯腰帮他寻,王寅大终于还是寻见了。叶如棠
扶着他起来,两人走出酒吧。
王寅大出门就在街边一个水果摊子上买了个西瓜。然后招手叫出租车,熟练
报出了一个地址。叶如棠瞥着他道:“不回酒店,这么晚了?”王寅大苦着脸轻
声道:“裤子……开线了。”
叶如棠看看手表,已是11点多了,她心里盘算着电梯女工还有半小时下班,
赶不赶最后末班电梯。的士到了楼下后,她还是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楼道里没
人,静夜里传来谁家看电视的哇啦哇啦响声。电梯还亮灯在5 楼,很快就下来,
可叶如棠决定拽着王寅大拐进去,步行爬楼回家。她的心里扑通扑通地乱撞,一
走进这大院的这幢大楼,叶如棠又回到她充满忧虑和内疚的生活现实当中,其实,
循规蹈矩的她平时不止一次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我怎么爱上有妇之夫?今天
怎么深更半夜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这个时代已经对这类事没人那么较真了,可
叶如棠是个较真的人,她居住的环境也是较真的环境,有一群较真的人天天盯着
你。你的口红你的头发你的起居规律,还有你家今天烧饭是红烧黄鱼还是糖醋鲫
鱼,人家都看得清,嗅得灵,丝毫不差。两人本来没什么企图,至少在女人来说
没有鼓励他的意思,现在倒是鬼鬼祟祟的了。叶如棠家住9 楼,王寅大只能跟着
她一脚高一脚低地爬楼,手里还拎一只大西瓜。平时他这个坐惯了洋车、电梯、
沙发的人,没有脚力,走了一层就呼哧带喘,汗流浃背。这楼道平时少有人走,
更没人打扫,到处是废纸、塑料袋、烟头,照明灯泡也缺乏管理和修葺,时有时
无。爬到中间那层,黑乎乎没有灯,王寅大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的同
时手脚失衡西瓜跌落,劈里啪啦,摔得四分五裂,借着小窗透出隔壁大楼的余光,
叶如棠看见西瓜迸出的瓜瓤汁液一片,王寅大低声骂了一句,用她递给的纸巾擦
手。她节俭惯了,舍不得那大半拉瓜,红瓤黑籽看着就是个沙瓤的,捡起来,托
在手上走到9 楼去。
叶如棠很不满宽宽告诉王寅大,姨妈在卖水床。王寅大跑来大世界展厅找她
的场面,让她实在难堪。前几天,他俩通话,互相问候情况,她还告诉他自己现
在状态不错,在一个写字楼公司找了一份差事,有意思,活儿不累。
叶如棠经常与他通话完毕俯在写字台上哭,可从不告诉他。
这一高层呈回形结构,邻居大都少有夜生活,睡是睡下了,天热敞着大门借
防盗门纱窗通风。人来人往响动听得清楚。宽宽洗澡看完电视就迷糊了,叶如棠
蹑手蹑脚拿钥匙开门时,他依稀听到,爬起来走到客厅,看见姨妈带着个男人回
来,他转去卫生间撒尿,迷迷瞪瞪回去照睡。
叶如棠将西瓜放下,递给他拖鞋,浴巾,洗手拿来了毛巾和碗碟。打开冰箱
又找来冰镇啤酒给王寅大。
柔软的壁灯照耀下,王寅大裹一条粉红浴巾,在沙发上伸展肢体,把自己弄
舒服,端起啤酒冷不防轻声叹道:“回家真好!”叶如棠正拿他脱下的裤子,飞
针走线,此时猛然被针刺到手,抬眼看他,凝视着,目光炙热,都似千言万语的
慨然。王寅大轻轻摘下了叶如棠的老花眼镜,抚摩着她的眼角皱纹,好像要使劲
抚平它,嘴角抽搐想要说什么。
叶如棠绵软,很难支撑身体,她突然扑上去抱住王寅大号啕大哭,动静之大
连小房里宽宽都吓了一跳。文雅的叶如棠的确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有谁这么深
情关注过她的眼角皱纹,有谁知道,这些年,她憋闷死了,她就是等待着有个机
会让她这样放肆哭出来。她心里满满的激情和愁苦,再也咽不下什么了。
好长时间,她才抽抽噎噎说出:“我送你下楼回酒店。”王寅大再次将她拥
在怀里,说:“下飞机我就没订酒店!”然后,捧着她湿濡的脸,在她耳边轻声
说道:“叶如棠,你在我眼里还是当年一样。我们都老了。你来吧……”她哪里
听懂了他真实的意思。
叶如棠在王寅大胸前默默摇头,双泪长流。她的身子像只漏气的气球,眼看
就瘪了,一点一点瘫软下去,却不见漏气眼在什么地方,她还是硬下心肠答道:
“不,我不去。”
天亮时,叶如棠揉揉眼睛,竟为自己不痛恨王寅大而痛恨自己了。
王寅大走了,桌上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人民币3000元。还有一张字条,写
道:你想通了就随时买飞机票!还有,你不必去卖水床,可找我公司在上海外贸
的朋友,跟他们经理提我即可!
男友和她不清不楚,来她家这事流毒甚广,搞得一贯清高的叶如棠做不了空
谷幽兰了。
宽宽发现楼里那灰带鱼与电梯女工阿娣眼神怪怪,最喜欢东拉西扯。
叶如棠知道灰带鱼喜欢打麻将,她主动招呼道:“吃完饭到我家来打麻将吧?”
宽宽听了很吃惊。姨妈曾经最恨的就是打麻将消磨时间的呀。他看了姨妈一
眼,但是,叶如棠脸上十分坦然,好像她真的喜欢,真的满心期待麻局一样。灰
带鱼曾经被她拒绝过多次邀请,她今天把宝贝猫送回家,掩盖了往日的不快,满
脸灿烂道:“我们两人,再找老马和老申。”这几人都是退休之后休闲娱乐的老
搭档了。
叶如棠应道:“好,好,请他们来。”
老马是矮胖老太太,喜欢说话。老申则是典型上海男士,灰白头发纹丝不乱,
皮鞋锃亮。他俩都是大院后勤退休人员,算是大院三朝元老,从上到下人事变动,
犄角旮旯的事情样样晓得。老马好奇心过于强烈,什么都打听,她一见宽宽在看
英文书,就和他聊天,问他是哪来的,多大了,父母在哪工作。叶如棠介绍说,
宽宽是妹妹的孩子,她特意要说妹妹是北京电视台的编导。老马继续打听,问她,
老叶搬来多年怎么从不见你的女儿来?叶如棠就笑道:“我女儿在美国洛杉矶。
她生意很忙的。”宽宽听了,感到姨妈的谎言透着有点心虚。不过,他马上想到
了,姨妈总不能说自己女儿从来不理睬老妈吧?老年女性最大的寄托就是子女了。
打麻将的时候,老马偏偏没完没了向叶如棠打听女儿的事。继而,就转向了
谁谁离婚,谁谁单身带孩子找对象上去了。她嘴巴咂着花生说:“别骂男人花,
那些单身女人其实都是心里太花,把自己花乱了眼,花老掉,自己吃苦头。是不
是啊,老叶。”
听了这话,叶如棠有些不安,她倒茶给她说:“别光讲话,该你出牌了。”
平时,老马和灰带鱼经常喜欢攻击社会不良现象的,她谈到这个话题怎么能
刹车,说:“老叶,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啊,打扮得更加漂亮了?”三人都笑。
叶如棠的脸当时就黑了。她从三位的微笑中看出,他们平时一定是如此议论
她的。她不满地看看灰带鱼,而灰带鱼丝毫没有愧疚带来的歉意。本来她一直将
她视为朋友,时常散步遇到聊聊天,至少比眼前这个叽里呱啦的丑女人善良可交。
叶如棠是老马的上家,她赌气想,今天就是不和也不会给你喂好牌,哼,卡死你!
可他妈的怪了,今晚上老马的牌出奇的顺。叶如棠感到真沮丧到家。
那老马又说起了单位里一个同龄人,两口子过了银婚,最近好像发现老公遭
遇黄昏恋了。她嘲笑道:“他老婆真是傻瓜,白伺候了他一辈子。哎呀,听说恋
的也是个年纪大的,相好多年哦。男人都是贱骨头,都60岁的人了,搞啥名堂?
也是喔,男人说不爱她干吗捆在一起,生不如死。我们以后提高警惕了,丈夫丈
夫,一丈之内是你夫。”说到这儿,她笑吟吟对叶如棠道:“还是你好,一个人
自由,不烦心,想要怎样就怎样。”
叶如棠感觉到灰带鱼用力踢了一下那女人的胖脚。老申清清嗓子。
叶如棠反感他们如此猥琐鬼祟的腔调。这时,她突然开口:“一个人是自由,
想要爱谁就爱谁!”
老申话里有话道:“叶如棠你就是太有性格,个性强。”
“个性强的人是要吃亏的哦。”灰带鱼打他一下,撇撇嘴跟了一声。
那两位女人继续声讨当今爱情和婚外恋,从名人到身边人讨伐了一圈。她们
哪里有那么多的不满要发泄,好像她们不如此恶毒,日子就会了无痕迹。叶如棠
浑身难受,她绝望的后悔招呼打这个麻将了。结果,她总是出错牌。这会儿,老
马手里牌又特别好,叶如棠刚出了牌,她嘎嘎大笑便和了。见到她喜笑颜开的样
子,叶如棠把牌一推,道:“真没劲,不玩了!”
三个人一脸无辜的惶恐,好似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散去。
他们一走,叶如棠立即回到自己卧室,狠命关门。澡也不洗便躺下。
宽宽来问姨妈,平日追着看的美国电视剧怎么不追着看了,姨妈说,我累了,
想早些睡。宽宽又问,姨妈你不吃东西,没事吧?叶如棠恹恹地答道,没事。
这一夜,叶如棠瞪着眼通宵失眠。
其实叶如棠早应当晓得,这些小市民俗女人不会有什么好话,生性敏感的她
已经习惯这样环境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认识她们。她常常独往独来,很
少与人交往。她们觉得叶如棠既清高,又孤僻,难以接近。大院人不了解她的际
遇。她就是为了离开那个伤心的城市,才调到这个大院的。调了新环境总是希望
从头再来,可阴影始终笼罩,她在这么多年里懒得去交朋友,进进出出连话都懒
得说。大白天,若是不外出,她总是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宁可开灯,也不让外
面阳光钻进来。都是因为退休,她的活动半径更加小了,买菜,散步,只能是身
边这么几个面孔熟悉的半老徐娘,尽管叶如棠不喜欢他们,全在心里包容了。与
王寅大撕撕扯扯这十年里,她几乎一直都处于这个状态下,但是昨天晚上,老王
出现了。要知道叶如棠的房子,没有见男人来过。她活在世俗所蔑视的堕落中追
求趣味与爱情,彼此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最不能容忍的是,她们窥视你,
还雄踞那不可理喻的道德制高点,竟然凌驾在自己之上。叶如棠固执地想,除非
搬家,远离这个大院,越远越好。深圳倒是有空房子,可哪能不明不白就去,要
去就是有尊严的明媒正娶。就在此刻,一道亮光照耀了她黯然的心——对,搬家!
拼命赚钱买高尚住宅的大房她是买不起的,上海都是寸土寸金,房价比树长得都
快。搬家的惟一可行办法就是想方设法换房。叶如棠居住的地段算是闹市区,房
间虽然不大,80多平米,换房不那么困难,说不定很抢手还能赚一点哪。
叶如棠想想还是把张罗看房的打算搁置一旁,她还决定先去黄浦区一家外贸
公司找工作,就是王寅大鼎力推荐的那家。
出门前,叶如棠照例将自己打扮得清爽利落,头发吹过,用定型发胶塑得有
形有款。早晨8 点,上班高峰期环路上还是车轮滚滚,叶如棠挤在公交车上,清
早的好心情已被打击得所剩无几。四周都是年轻人,劲道十足挤来挤去,她白皮
鞋被一个穿高靿靴子的女孩狠踩一脚。比起她在大院里的悠闲封闭,真是天上人
间之感,若是日日奔波的快节奏,她真是要好好适应上班族的。
下车就看见了拔地而起的大厦,笔挺,淡蓝色玻璃墙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她
眼看着涌进电梯里都是俊男靓女,一个个自信而时尚,真是令人羡慕的年龄。找
到那间很气派的经理办公室,叶如棠向年富力强的老板说明来意,起先他是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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