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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 - 北京法源寺

_2 李敖(台湾)
  这个会唱南方流行歌曲的满族女人,在圆明园里逐步向上爬,由于她为皇帝生了儿子,立刻身价百倍,她又会讨皇太后的欢心,所以不久,就升为贵妃。大家称她懿贵妃。
  文宗死前,当政的是三个满族人,由远房的亲王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和端华的弟弟肃顺。三人中以肃顺最有眼光、最能干。肃顺是满族中最能认清与汉族合作的先知,他深深知道汉族的人才多,要借重这些人才来治理中国。他特别改正了满族防范汉族的毛病,而与汉族的卓越人士交往。曾国藩没有他,无法大用;左宗棠没有他,也早被人陷害了。其他如郭嵩煮、如王闿运,这些汉族的人才,都是他欣赏的。他为人豪爽,常请汉族的卓越人士到家里来喝酒。他对满汉的评语是:
  “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支笔厉害得很!”
  肃顺为了整顿政治的腐败,得罪了不少人。比如他认为满族军人——八旗——不能打仗,要减少俸怕待遇,得罪了不少人;为了考试舞弊,严办贪污,也得罪了不少人;他年少气盛,心直口快,又得罪了不少人。这个毛病,使他还得罪了一个女人——那个满族女人。
  英法联军逼近,文宗从圆明园出走的时候,走得很仓皇,圆明园的一些妃嫔都不能全带走,以致英法联军进入时,她们都跳水自杀了。文宗向热河逃难的第一天,晚饭只吃到烧饼。老米膳、粳米粥。第二天早上,才吃到一点猪肉片,连平常山珍海味吃惯的皇帝都吃不到好东西,别人可想而知,大家只能喝豆浆。但这些困难,一些娇生惯养的妃嫔却管不了那么许多,她们就迁怒于直接负责的头儿——肃顺。在路上,满族女人嫌她坐的车太不舒服了,要肃顺给她换一辆。肃顺骑在马上,不耐烦他说,现在兵荒马乱,是什么时候了,有这一辆就不错了。到了热河,物资缺乏,无法供应这些娇生惯养的妃嫔们过北京式的日子,于是肃顺就更不得谅解了。
  文宗到了热河后,心情很坏,他把戏子们从北京找来,给他唱戏。除了《四海升平)一出外,他对听戏的兴趣高过对国事的兴趣。他听得很仔细,唱错一个字的四声他都要纠正。有一次纠正一个戏子的字音,戏子说根据旧谱是这样唱,但皇帝说:
  “旧谱错了!”
  文宗身体不行了,虽然还精明得可以改正一个字的字音。但他不得不开始想到,如果他不行了,后事该怎么办?
  清朝的家法,皇帝位子是父亲传儿子,但没规定一定传给老大。当时候选人有他弟弟奕訢,奕訢比他行,以致他父亲宣宗始终无法决定。有一次他们去打猎,弟弟奕訢满载而归,可是他却两手空空,他的师傅教他,等下皇上问你为什么这样没用,你就说: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杀生对天地和气有害,所以宁肯空手回来。”
  这一说词,使皇帝觉得他比弟弟稳重,所以决定由他做皇帝,弟弟做恭亲王。如今他若死了,他的儿子只有六岁,恭亲王多少令他不安,所以他在死前一天,在宣布他儿子继承皇位的同时,宣布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和肃顺等八个人为赞襄政务大臣,一齐辅佐他儿子。八个人里面,没有恭亲王。
  至于他的太太,根本没有参与政治的份儿。母后不能干政,不但是清朝的家法,也是中国宫廷的传统,中国传统女人亡国有功、治国不行。中国最早的名女人像夏朝的妹喜、商朝的妲己、周朝的褒姒、春秋的西施,都是亡国有余的人物;而汉朝初年,第一个皇帝刘邦的太太吕后,在刘邦死后夺权乱来,更倒尽了人的胃口。所以汉朝第五个皇帝汉武,安排他年幼的小儿子继承他,却将小儿子的母亲杀掉。他的理论是:皇帝小,皇帝的母亲就会专权,女人一专权,就会祸国。咸丰皇帝知道这种事,他也感到儿子的妈妈懿贵妃是个厉害的女人,所以,他为儿子安排辅佐,女人也不能列名。
  皇帝死了。六岁的儿子当了皇帝,为了尊敬他,他的母亲不好再做妃子级的人物,所以,她开始升级,和生不出儿子的皇后开始接近,于是,变成了两个皇太后:原来的皇后变成母后皇太后,上徽号称慈安太后;懿贵妃变成圣母皇太后,上徽号称慈禧太后,住在西宫,一般叫西太后。
  西太后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认为目前是一个机会,她向慈安太后说,现在丈夫死了,你我都吃不开了,肃顺这些人当起权来,以后我们好日子也没得过了,我们何不联络恭亲王,来一次政变?慈安太后被她说服了,于是她们秘密通知了在北京收拾英法联军后烂摊子的恭亲王,计划好政变。
  政变在文宗棺材运往北京的路上就开始了,载垣、端华都被交给缎带,强迫自杀,那时候,不杀你,叫你自杀,是一种优待、是一种恩,叫做“加恩赐令自尽”。中国人不喜欢死的时候身首异处,所以不砍头,而要你自杀是一种恩典。但从速死的效果上看,砍头的痛苦却比较轻。至于肃顺,西太后恨他,要在北京菜市口刑场上公开杀他。那一天肃顺被绑在牛车上,因为大家都为咸丰皇帝穿孝,肃顺也穿着一身白衣,脚穿布鞋,气氛凄凉;但他好汉到底,他在死前一直大骂,骂西大后的淫毒。他临刑时不肯下跪,刽子手用大铁棍打断了他的腿,才把头砍下来。他死后家也被抄了,家财都进了西太后的私房。他死的罪名之一是不给皇太后应用的物件,这种可笑的罪名,显然在报复她逃难到热河路上的一幕。就这样的,为了一个淫毒女人的权力欲和小心眼,整个清朝的祖制都给破坏了、皇帝的遗命给抹杀了,一股有新头脑的改革力量,就在绞环和刀血之中,全部摧毁了。
  中国在下降。
  满族女人的势力,却在高升。西太后和慈安太后,开始是垂帘听政。垂帘是垂下一道黄幔,地点通常是养心殿,两宫太后分坐在黄慢后面,黄慢前面坐的是皇帝。进宫后三步,就先跪称“奴才某某,恭请圣安”,然后脱帽、磕头,并且说,‘奴才叩谢天恩”,再戴上帽子向前走,在前面的垫子上跪下。按规定,臣子不准同主子平视,要低着头进去、低着头应对、低着头出来,皇宫很大,没有电灯,只有蜡烛。刚一进去,过一阵才看得清。一般习惯是看皇帝下巴以下的地方,这样看,既免掉平视的不敬,也可感觉到主子脸上的表情,所以,严格的说,除非有技巧的偷看,晋见的人实在也看不清主子的模样。
  西太后垂帘听政那年只二十六岁,前面有足够的时间供她夺权和挥霍,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凭一己的机警与毒辣,取得了主政的机会。皇帝是她儿子,并且只有六岁,对她没有妨碍。能妨碍她专政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慈安太后、一个是恭亲王。在西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慈安大后已经是皇后,尽管穆宗即位后,西太后也升级为皇太后级,但她毕竟没做过皇后,在慈安太后面前,总是不对劲。文宗生前,曾给了慈安大后一个密诏,这是一道遗旨,上面说,如果懿贵妃闹得不像话,皇后可以召集大臣,宣布这个密诏,处懿贵妃死刑。文宗死后,西大后对慈安大后极为恭敬,恭敬之中,使入觉得还是有嫡庶正侧的分寸,使慈安太后感到满意。有一次,慈安大后生了大病,病好了,看到西太后胳臂上裹着伤,问她怎么回事,西太后说:
  “太后病了,我求神拜佛,发了愿,在臂上割了肉,拌在药里,为太后治了病。”
  这种割肉拌在药里的行为,是中国的传统迷信,中国人相信如果一个人病重,他的子女如果割股和药,给病人吃,这种行为就会感动上苍,病就会好。慈安太后听了西太后的说明,非常感动,便对她说:
  “真想不到你对我这样好,简直和姐妹一样,先帝真看错了人!”
  于是把咸丰皇帝留有密诏的事,透露出来;同时取出密诏,当着西太后的面,把密诏烧了。
  这一烧,烧掉了西大后所有的顾忌和礼貌,从此以后,一切局面都变了。
  两个大后集体领导的局面,愈来愈倾斜了。西太后愈来愈大权独揽,她的方式是重用宦官。宦官俗称太监,是一种割掉生殖器的男人,这种人的用处,是在皇宫里打杂。皇宫里事多,但皇帝的妻妾也多,男人在里面办事,会办出毛病,但女人又不如男人能干,于是就有了这种没有生殖器的男人。古代的皇宫真是一种畸型的结合——有成千上万的女性生殖器,有上千上百的没有男性生殖器,却只有皇帝一个人有男性生殖器。
  男人被割掉生殖器,又整天伺候在权力中枢,照顾皇帝饮食起居,在皇帝身边看皇帝表情、代皇帝传命,很自然的,一种情况就形成出来:他们得到皇帝信任、他们有权力、他们可以上下其手弄权力,并且这种权力的弄,又以强烈的心理变态做背景,于是,天下大乱,就多了一个乱源。
  太监一般都是无知的小人,弄权弄得十分离谱。中国第一个出名的太监赵高,就表演过“指鹿为马”的干政技术,弄亡了秦朝。到了汉朝,太监们更是闹得不像话,到处横行霸道。一个太监有抢夺百姓房子三百八十一幢的纪录,弄到汉朝亡了,军人开部队进宫,一次把太监杀光了两千多个。可是没用,唐朝又来了,唐朝的太监更凶,因为他们不止欺负起官吏百姓了,还欺负到皇帝头上,唐朝皇帝三分之一都是由太监拥立的,最后又弄完了唐朝,照样是军队开进来,大杀特杀,杀红了眼睛,甚至连没有胡子的人也当太监杀掉。到了明朝,太监又卷土重来。明朝第一个皇帝为了怕太监弄权,特别规定不许太监读书识字,结果无知妄作,更是可怕,明朝的太监王振,搜括的金银竟装满六十问仓库;另一个太监魏忠贤,他的势力遍达到内阁六部四方督抚。闹到全国向他拍马屁,马屁特色是给他盖庙——建生祠。祠通常是纪念死掉的伟人的。但马屁专家认为魏忠贤活的时候就该享有这份荣誉,于是全国大小官员,都纷纷在各地为他建生祠,盖一所要花几十万,要砍多少树、占多少地皮,可是谁也不敢不盖。光在河南开封建生祠,就毁掉了两千间民房。另一方面,称皇帝为万岁,可是称魏忠贤为九千岁,只比皇帝少一千岁。就这样胡闹,闹到明朝最后一个皇帝,他把魏忠贤办了,可是明朝也亡了。
  明朝初年为了怕太监弄权,曾在宫门外挂上铁牌,说太监不得干预政事,干预者杀头。可是挂归挂,明朝的太监仍旧闹到了亡国。清朝初年也挂了铁牌,规定得更严,犯法干政不止杀头,要一刀一刀剐死,可是挂归挂,太监还是坐大起来。清朝规定太监不许擅出皇城、不许干涉外事、不许交结外官、不许假名置产……犯了这些禁条都是死罪,可是得宠的太监都没看在眼里。西太后为了争权夺利,就运用太监给她做爪牙。最初她用的是太监安德海。安德海在皇宫里闹个不停,还闹到外面去。西太后垂帘听政第九年(一八六九),安德海坐了大船小船,浩浩荡荡到山东去,船上挂着大龙旗,说“奉旨钦差采办龙袍”,船上有他买来的十九岁女孩,有他叔叔、妹妹、侄女、有跟班的、保镖的、做饭的、剃头的、修脚的、说书的,还有个和尚和和尚的厨子。他们在船上,又唱又闹,又雇来歌女表演,和尚也加入作乐。到了山东,上岸换车轿,骡二十二头、马十六匹,还有一只驴,外带大车轿车,又浩浩荡荡前进。当时山东巡抚丁宝帧看不过去了,秘密通知了恭亲王,恭亲王认为该给西太后一点警告,就叫丁宝桢把安德海就地依法杀了。清息传到了正在听戏的西太后耳里,她大为光火,她恨恭亲王,也恨慈安太后,认为是他们的阴谋,她要报复,她又继续培养她卵翼下太监的势力。
  又过了十一年(一八八0),西太后的势力更稳固了。这年八月,她叫太监李三顺带东西出宫,送给她妹妹。依照宫例太监不准走正门,只能走旁门,可是太监一定要走正门,还不听检查,结果跟守门的发生武打,太监跑回去,加油加酱报告西太后。西太后找来慈安太后,说我还没死他们就眼里没有我了,不杀守门的,我就不想活了。慈安大后害怕,就下令杀守门的,掌管司法的官说这可不行,守门的一来没犯法,二来根据祖制,守门就该这样不通融。慈安太后说,什么叫祖制?等我死了,我岂不也是你祖宗?坚持要杀人,做为司法首长的刑部尚书潘祖荫说,既然交犯人到刑部,就得依法处理,依法处理就是无罪开释,如果太后要杀,太后可以另外自行去杀,不能叫司法官这样违法杀人。慈安没办法,只好告诉了西太后,西太后找来潘祖荫,大哭大闹,捶床大骂,骂潘祖荫没良心。后来同意打折扣,不杀,可是要当庭打守门的,要“廷杖”——在朝廷上公然打屁股。恭亲王说“廷杖”是明朝的虐政,我们清朝不能学。西太后说你事事跟我作对,你是谁啊?恭亲王说我是先皇第六个儿子。西太后说我革你的职,恭亲王说革得了职位爵位,可是革不了先皇儿子的身分!西太后气得要命。最后还是迁就她,再打折扣,把不该处罚的处罚了事。
  诸如此类的无法无天,到了同治皇帝十八岁的时候,有了一点转机。同治皇帝十八岁得结婚,结了婚便算成年人,太后垂帘听政就得结束,于是,形式上的政权转移,愈来愈近了。
  在皇后的候选人方面,两宫太后各推荐了一个,同治皇帝选中了慈安太后推荐的封为皇后,把西太后推荐的封为慧妃。使西太后心里老大不高兴。结婚后,西太后老是找岔,说怎么可以天天在房里鬼混呀,也要到慧妃那边走走啊,同治皇帝对这样一个令人痛苦的母亲,感到厌倦,于是那边也不去了,反倒化了装,溜到皇宫外面去扯,最后生了病。皇后跑去照顾他,没想到西太后脱了袜子,潜行到幕后偷听,听到皇帝说:
  “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总有一天要出头的!”
  西太后立刻跳出来,抓住皇后的头发,一边拖一边打,并喊着拿棍子来。使同治皇帝在惊吓中死去。两个月后,十八岁的皇后吞下黄金自杀。于是,垂帘听政的局面又回来了,西太后在形式上失去的政权,在两年以后,在亲生的儿子被她逼死以后,又回到她手中来了。
  同治皇帝死后,按照规矩,应该找比他晚一辈的人继任新皇帝,但是晚一辈的一出来,西太后又老了一级,她是受不了的,于是,她把她妹妹的孩子,她的外甥,推出来做清朝第九个皇帝,就是德宗光绪皇帝。德宗当皇帝时只有四岁,比起穆宗当皇帝时只有六岁来,起算点更低了,西大后更有时间去大权独揽了。
  就这样的,西太后在光绪皇帝即位后第七年毒死了慈安太后、第十一年开革了恭亲王,国家在她大权独揽下愚昧而自私的统治着,一切都在腐蚀着,中国愈来愈下降了。
  在西大后联合慈安大后、恭亲王夺权的时候,她二十六岁、慈安太后二十五岁、恭亲王三十岁。三个年轻人,在外患声中承担了内忧,内忧中最麻烦的是各地的民变,在三个年轻人夺权成功以前,民变已经持续了十一年之久,此后又持续了十六年,在民变过程中,浙江从三千万人口,剩得只有一千万了;号称人间天堂的浙江杭州,从八十万人剩得只有几万人了;江苏从四千五百万,剩得只有两千万了。其他各省的荒村、饥民、野火、白骨、人相食,也都经常可见。
  但是,虽然内忧外患如此严重,愈来愈严重,满洲女人却逍遥在北京城里,在她二十六岁夺权成功后三十年,把皇家郊区大花园清漪园重修成美仑美矣的颐和园。
  颐和园是中国最大的园林胜景,有一百多处古典建筑,包括宫殿、楼阁、亭台、戏院、寺观、佛塔、水榭、长廊、长堤、拱桥。石航等等,是前后经营八百年的帝王行宫。到西太后手里,她重新整修、扩建,变成了只许她一个人享用的禁苑。最早时候,每年四月初一,她就住到这里,住到十月初十才回北京皇宫;后来她索性长住在这里了。
  在颐和园里,这个满族的女人穷奢极侈是惊人的,她吃一顿饭,要摆出一百二十八道菜,花费白银一百两,折合成穷苦中国农民的小米,可供一万五千个中国农民吃一顿。换句话说,她一天吃的,就是四万五千个中国农民吃的总合。但是,中国农民还吃不起小米,他们从杂粮到树皮,都得要吃,小米还是高级食品呢!
  西太后从北京皇宫出发去颐和园的途中,总要下轿休息一下,休息地点,就是万寿寺。就这样的,万寿寺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一座寺,西太后的亲信李莲英等;做起佛事来,就非万寿寺莫属了。
第五章 康进士
  当西太后从万寿寺,坐着轿子,又“回避”又“肃静”的西去颐和园的时候,康有为从法源寺走出来,孤零零的,南下广东了。
  他这次北京之行是失败的、他来北京的目的是上书皇帝,请求改革政治。在做这上书之前,他在广东南海西樵山,做了五年的准备,在西樵山里,他埋头研究中国古书,也研究所有西方新书的译本,他不会外国文,但他搜罗了所有翻成中文的书,从读书得间里,去了解外国。结论是:中国必须走现代化的路才能有救,要这样走路,首先得先说服一个人,就是皇帝——说服西太后是没有希望的,西太后是老顽固一一皇帝点了头,一切才好办。于是,他千方百计,决定上书皇帝。这次北京之行,是他上书皇上梦想的实验,但是,他失败了,因为书虽写好,可是上不上去。在中国帝王政治里,老百姓下情上达——直接的上达,是非常困难的事,皇上极少给老百姓这种观会,想上书可以,必须得跟权贵搭线,由权贵代上,但权贵代上就得对上书的内容负责任,谁又愿意没事惹麻烦呢?何况,权贵的线也不是那么好搭的,一个人微望轻的老百姓,又哪来这种线路呢?
  就这样的,康有为沮丧地决定南归,他决定先加强自己的身分、自己的发言权,再卷土重来。那时候,人微望轻的老百姓,使自己有身分、有发言权的起点是应考,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考进士是最重要的,他那时只是举人,他决心考进士,并且著书立说、开堂讲学,培养自己的班底。
  这次北京之行虽然失败了,但在康有为心里,有件事情使他聊以自慰,就是他总算跟权贵——皇帝的老师翁同龢搭上一点线。他先上书给翁同龢,翁同龢拒绝见他;他又托国子监祭酒盛昱介绍,但是翁同龢认为他的上皇帝书语气太直了、意见也没什么用,还是拒绝代为上达。虽然这样,康有为毕竟给这上了权贵排名榜的大官,留下深刻的印象。碰巧的是,翁同A是书法家,对古碑颇有研究,康有为对书法和古碑,也有相当的水准。他在北京研究书法和古碑,把这种心得,在南归以后,花了十六天的时间,写成了《广艺舟双楫》,寄给翁同龢。翁同龢惊讶这年轻人有如此功力,留下的印象,从深刻中转有同好之感了。
  当然,写这种《广艺舟双揖》,对康有为说来,绝不是他著书立说的主题,他的主题是经世济民的大著作,用这种大著作,给中国导航、给知识分子走向。这种大著作,可分三部:第一部是打破传统学说的《新学伪经考》,告诉知识分子,要敢于摆脱传统的枷锁;第二部点破孔子真义的《孔子改制考》,告诉知识分子,即使是孔子,也是主张改革现状的,不要怕改革现状;第三部是提出未来远景的《大同书》,告诉知识分子,应先走改革路线以至小康,最后再到大同的境界。
  在著书立说以外,他开了一班私塾,收了十几个学生,其中有一个十七岁就中了举人的小神童梁启超,那时十八岁,愿意拜他为师。举人拜非举人为师,看来有点奇怪,但是梁举人是真正佩服这位三十三岁的康非举人的。梁启超本来是把旧中国的东西,念得头头是道的,但是有一天,和一个朋友见了康存为,却发现康有为的学问是海潮音、是狮子吼,他和那朋友又惊又喜、又怨又哀,惊喜的是原来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学问的世界是那么大,并且能碰到康有为这种高人,多么令人庆幸!哀怨的是,他和那朋友一直信仰的那些头头是道,竟是如此的此路不通,过去所花的那么多的气力,其实都走错了方向,虽然这种方向是一般中国知识分子人人都走的,但听了康有为的高谈阔论以后,他们决定跟着康有为走。于是,在康有为南归以后第二年,’他的私塾在广州开班了。私塾叫万木草堂,教授的科目,从古典到现代、从宗教到演说、从数学到体育,一应俱全。虽然师徒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个人,可是大家都分工合作,做助教的叫博文科学长、敦品行的叫约礼科学长、带运动的叫干城科学长、管图书仪器的叫书器科监督,师生上下,亲爱精诚,一起生活着、学习着,为那渺茫而伟大的前程,共同投下新的信念、新的憧憬。
  就这样的,三年过去了。这三年,跟康有为前五年的准备是大不同了。前五年的准备是孤独的,这三年的准备却是团体的。这三年中,他不但更充实了自己,并且印行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主题著作,人微望轻的他,已变得比以前有名,并且有了梁启超做他最得力的学生、做他最光芒四射的鼓手。他愈发“吾道不孤”了。
  一八九四年到了、这是中国的甲午年,这一年,中国的外患更复杂了。过去来欺负中国的洋鬼子,还都是金发碧眼的,都是白种人,以英国人法国人为主。在中国古代国威远播的时候,这些洋鬼子跟中国根本没碰头,中国的国威,也施展不到他们头上,中国国威施展的对象多是黄种入,包括日本越南等。日本在汉朝,就被中国封为倭奴国王;在元朝,还被中国攻打过,日本在中国眼中,一直是看不上眼的。但在十九世纪到来的时候,日本因为肯变法,而变得强大,大到要打中国的主意了。日本人眼睁睁的看到,中国在衰弱,中国在一八四二年,被英国城下之盟,订了南京条约;一八五八年,被英国法国城下之盟,订了天津条约;一八六0年,又被英国法国城下之盟,订了北京条约……城下之盟以外,杂七杂八的屈辱性条约,也一订再订。日本认为中国这块肥肉,它也要参加吃一口了。于是,在一八九四年,以朝鲜问题,同中国打起甲午战争了。
  甲午战争是在一八九四年七月一日正式宣战的,中国打败了。打败以后,大家都骂行政上负责人李鸿章,可是李鸿章却说:“此次之辱,我不任咎也!”他说他久历患难,知道世界与国家大势、知道这仗不能打,他早已警告大家不能打,可是人人喊打,说不打不行,不打是汉好;结果打了,打败了,大家又骂他没打赢,还是汉奸。所以他说,这次打败仗,他是概不负责的。
  这次战争,在陆上,中国在朝鲜布防,不过一万五千人,而日本是四万人猛攻;在海上,中国在黄海军舰,已经六年没添新船,英国人建议必须先买两条快船,可是海军经费给西太后挪用修理颐和园了,快船乃被日本买去,其中一艘变成了“吉野”号,就凭这条船,日本打沉了中国海军的主力。
  另一方面,战争时的同仇敌汽心态,在中国方面,也是一绝的。在战争开始时候,日本方面,自天皇以下,大家忙着听军情;可是中国方面,却自西太后以下,大家忙着听戏。好像仗是别人打的。这种心态,等而下之起来,也就笑话百出。以海军而论,中国海军分派系,分出北洋系、南洋系、闽南系、粤洋系,各搞各的。甲午战争前,中国举行海军大检阅,粤洋系派来“广甲”、“广乙”、“广丙”三条船。不料检阅没完,战争突然爆发,这三条船就被留下,以壮声势。战争下来,“广甲”搁浅、“广乙”打沉、“广丙”投降。战争过后,粤洋系的头子竟写信给日本受降将军,说这三条船都有“广”字头,是属于广东的船,本就和这次战争不相干,请你看在我们广东是局外人的面上,把“广”字头的船还给我们!
  甲午战后,有外国人评论,说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不是中国跟日本的战争,这是李鸿章跟日本的战争。以李鸿章一个人跟日本三千万人作战,自然胜负分明!
  日本在中国人眼中,两千年来都是最尔之邦、是小邻居、是小藩属,如今堂堂中国被日本鬼子给打败了,中国人感到的耻辱,远甚于被英国鬼子给打败。在这种耻辱下,中国知识分子们,开始有激烈的反应,其中最特殊的,就是“公车上书”。照中国传统的说法,秀才考上举人后,举人进京去考进士,称为在“公车”,“公车上书”就是举人向皇帝上请愿书,也就是联考前的考生们向统治者上书。这种上书,在中国早有传统可循,那就是后汉大学生向皇帝上书的事,所以,上书虽然有点越位,却并非不合传统。甲午战争后第二年,正好是各省举人到京师考进士的日子,康有为、梁启超也都从广东来了。在中国日本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传来后十三天,梁启超首先联合了广东举人一百九十人上书陈时局;两天以后,康有为联合各省举人一千两百人,聚会在松筠庵,上书请变法。在上书的过程里,台湾来的举入更是痛心疾首,因为在马关条约中,台湾要割给日本人了。这次上书是由康有为起草,他花了一天两夜的时间,写成一万多字的请愿书,可是,对一个江河日下的政权说来,请愿是无效的。上书须经过都察院这衙门转奏,而都察院却不肯转奏,理由是清朝政府已经批准了马关条约,没什么好谈的了。
  虽然表面上是没什么好谈的了,但是,清朝政府对这种上千人——尤其是举人——的民意表现与联名活动,却不能无动于衷。举人中最突出的是康有为,因为康有为已不是康举人了,他在上书后第二天,就考中了,他真的成为康进士了。
  康有为成为进士前,早已是名动公卿的人物。他在六年前就以上书出名,六年来,他的声名更大了。尤其他的著作《新学伪经考》在头一年被查禁,他在举人中的声名,更是如日中天,朝廷中守旧派对他头痛,更是不在话下。他这次中了进士,并且几乎考了个第一,他的声名,自然更上层楼。在层楼顶上,他第三次上书皇帝,总算给皇帝看到了。虽然看到了,可是要想发生作用,却还有一段距离。
  康有为成为康进士后,为了鼓吹,他发起办了一个报-《中外公报》,那时中国人并没有订报这回事,要人看报,得白送才看。于是,他们每天印三千份,拜托并买通报童,每天朝深宅大院去送。可是,当时大家弄不清这份报是怎么一回事。老是疑心有什么阴谋送上门来。所以,即使白送,有人也不敢收。弄得报童也害怕了,觉得这个报,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怕连累,最后也拒绝代送了。
  在这次办报开始后不久,康有为又发起组织一个救国团体——强学会,出版书刊,鼓吹新潮。这个会很引起开明人士的赞助,甚至英国美国的公使都捐送了图书和印刷机。但是,很快的,顽固的阴影笼罩过来了,康有为感到他在北京已难以立足了,他决定到南方去,想在南方计划一些开展。于是,在强学会被查禁的前夜,他离开了北京。
  虽然这一年在北京的活动失败了,但是康有为在得君行道的长路上,也有了不少进展。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六年前,拒绝见他的皇帝的老师翁同龢,对他有了更好的印象,翁同A不但不再拒绝他,并且还和他见了面。翁同龢记得很清楚:六年前的康有为,就预言过中国会败于日本之手,如今不幸而言中,他深深感到:他未免小看了这个名叫“康有为”的书法专家了。如今康有为是进士了,早期进士翁同龢,倒也颇想见见这位后期的进士,于是,两人的会面,便实现了。
  这次会面有一段最影响翁同龢的对话。康有为面对这位相貌忠厚如老农的权贵,做了这样的谈话:
  “相国当然深知道光二十年,也就是五十五年前的鸦片战争。鸦片战争起因,出在洋人损人利己,把他们自己不抽不吃的鸦片烟,运到中国来,结果打出了鸦片战争。这个仗中国打败了,打败的真正原因是中国根本落伍,中国的政府、官吏、士大夫、军队、武器、百姓都统统落伍。中国那时候没跟世界全面接触,不了解自己落伍,是情有可原;但仗打败了,都还不觉悟,又睡了二十年大觉,闹到了十年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这就不可原谅了。英法联军以后,一部分人开始觉悟了,像恭亲王等开始的自强运动,但是由于皇太后以下大家守旧,恭亲王他们自己也不够新,所以,三十五年来不彻底的觉悟成绩,跟日本人最后一仗打出了真相。前后一算,二十年加三十五年,一共五十五年,由于我们没有彻底觉醒,由于洋人东洋人走得比我们快,五十五年下来,我们比起来是更退步更落伍了。现在我们回想,如果早在五十五年前,鸦片战争一打败,我们就得到教训,不先浪费第一个二十年,再接下来彻底个三十五年,我们哪会像今天!”
  “据康先生看,”翁同龢慢慢他说,“五十五年前鸦片战争后,我们不能觉悟的原因在哪里?”
  “依我看,重要原因固然是中国上下都守旧,看不出来中国在世界上的处境,但能看出这种处境的士大夫,自己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怕清议指摘、不愿多事、不肯大声疾呼,更是重要的原因。比如说,春秋责备贤者吧,以林文忠公林则徐为例。林文忠公在五十五年前,是官声最好最有作为的士大夫,也是大丈夫,他被派到广东禁烟,道光皇帝朱批‘即朕特派,非伊而谁’,对他信任有加;林文忠公也充满了自信,他自信可以打败洋人。但他为人毕竟高人一等,他一到广东,实地一看,就先知道中国武器不如洋人,光靠自信是不够的。因为中国枪炮都是十七世纪的旧货,什么鸟枪、抬炮、百子炮、子母炮、霸王鞭炮等等,都不是洋人的对手。所以他张罗买外国炮、外国船,还叫人翻译洋人出的书刊,以做知彼的功夫。这些材料,后来他交给魏源编成《海国图志》,主张以夷器制夷。日本人把这书翻译成日文,促进了他们的维新。但以林文忠公当时的地位,以他对中国在世界上处境的了解,他做得显然太不够了。为什么?他也犯了中国士大夫守旧的老毛病——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怕清议指摘、不愿多事。林文忠公在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写给朋友一封信,信里明白指出洋人大炮可以打得比我们远、打得比我们快,这个问题不面对,‘即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中国陆军尽管有作战经验,但是那种经验都是面对面打仗的经验,现在洋人从十里八里以外,一炮就打过来,面都见不到,就打败了。所以今天‘第一要大炮以用’,没有大炮,就是岳飞韩世忠在,也毫无办法。‘今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林文忠公写了这封信,他嘱咐他的朋友不要给别人看,这一嘱咐,就完全说明了一切。林文忠公自己明明知道中国不行的地方在哪里,可是以他的地位,他却不肯大声疾呼。若说他写信当时正走霉运,不便多说话,但是后来他又做了陕甘总督、云贵总督,他东山再起,竟也不肯大声疾呼。自己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怕清议指摘、不愿多事。连林文忠公那么贤达有为的人,都对国家大事采取这样消极的态度,中国的事,又怎么得了呢?”
  翁同龢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显然的,他深深受了这个林则徐例子的感动。林则徐死的那一年(一八五0),他才二十岁,那时候他人微望轻。如今他六十五了,已经垂垂老去,过去几十年,为国家效力,自感成绩可疑;今后再为国家效力,也不过只有几年了,他感到年华老去,自己已来日无多,人也有代谢,国家需要新的一代来抢救。在他退休以前,如果运用他的眼力和影响力,为朝廷荐进一些有为的新人,岂不更好?眼前这位康有为,倒不失是一位有为的新人。
  过了一会儿,翁同龢慢慢点着头,向这三十八岁的康有为亲切的说:“康先生青年有为,我可以看出来,我想你也知道我这老人家可以看出来,不然你也不会一再想见我了。向朝廷推荐有为的人才,是我的责任、是我分内的事,何况知道有人才而不荐举,是不对的。对于康先生,我自然留意。但康先生知道中国政治局面的复杂,就便以我的地位,要想办成一些事,有许多时候,也不能正面处理,而必须以迂回委婉的手法处理不可。我想,我会尽量在短时间内想想法子,使康先生能够得君行道。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向康先生保证的,就是我绝不再爱惜羽毛。康先生知道我在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的帘前讲过书,是两朝皇上的师傅,有点地位,可是我绝不持盈保泰,一定找机会大力推荐康先生,即使羽毛被拔掉也无所谓了。”
  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近四十年前,他不但考中了进士,还是进士的第一名——状元,那时康有为还没有出生。四十年来,他个人的地位日渐上升,可是中国的地位却日趋下降,他内心的自责与惭愧,随着年纪的老去,与日俱增。五年前他六十大寿,西太后赐他匾一方、联一副、福寿字各一、三镶玉如意一柄、铜寿佛一尊、绣蟒袍料一件、小卷八个,并即日召见。有“汝忠实”之谕,对他的笼络,备极殊荣。可是,他内心里却自责、惭愧,认为他自己的“忠实”是可疑的。这么多年来,他“忠实”的对象,似乎只是对西太后的私恩而已,而不是对整个国家的公益。其中海军经费给西太后挪用修理颐和园那件事,更使他痛心疾首。那时海军的经费是几千万,可是实际拨给海军的,却不过百分之一。那时管国家财政的,不正是他自己吗?那时不能据理力争也不能以进退力争的,不正是他自己吗?那时确定十五年之内海军不得添置一枪一炮决策的,也不正是他自己吗?……如今仗打败了,他自己的误国之罪,怎么说也有份吧?现在,他老了,他感到在有生之年,必须要做一点赎罪的事了,为了这样做,即使得罪了西太后,他也顾不得了。
第六章 皇帝
  翁同龢进了宫,把康有为的意见,偷偷告诉了皇帝。请皇帝注意这个三十八岁的青年改革家。这时正是甲午之战的第二年,中国打了败仗,割了台湾、赔了二万万两银子,皇帝在苦闷中。
  皇帝从四岁登基以来,一直在皇太后威严的眼神下长大,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感到背后那一对可怕的眼睛。小时候,他坐在皇帝宝座上,可是背后有帘子下垂,皇太后坐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若隐若现之间,使朝臣听她的,而不是听皇帝的。那时候他年纪小,听谁的,对他都一样。他小得不能做皇帝,大他三十六岁的大姨妈,不,皇太后,主持一切。她入在帘子后面,可是命令一直在御座前面。每次上朝,他被抱上御座,两只靴子底就直直对准大臣的老脸,他们说的话,他全不懂,在无聊中,他只好做一项消遣,他们之中,谁在说话,他便靠住大椅背,把靴子并着对准谁,先使他自己看不见那张说话的老脸,然后靴尖互相抵住,把靴跟偷偷分开,再从靴跟的三角形空隙,去看那张说话的嘴。每一张嘴都不一样,但每一口烂牙都一样。他比较每一张嘴和牙,偷偷地笑。他不敢笑出声来,大姨妈,不,皇太后就坐在身后。年纪小的时候,他常常听到什么“姨指”,后来才知道是皇太后的命令——“懿旨”;又常常听到什么“鱼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小皇帝自己的命令——“谕旨”。他慢慢分辨出“懿旨”是真的,而“谕旨”却是假的。这些旨呀旨的,他本来都不懂,而是翁师傅教的。翁师傅在他六岁依制就学时就来上课了。记得上课第一堂就是学写翁师傅的名字——“内阁学士翁同龢”,好难写啊!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口”字?他想到上朝时靴子缝间的一张张嘴,他笑起来。可是,翁师傅立刻警告他,做皇帝,要庄严,请皇上不要笑……
  就这样的,他在没有笑容的宫廷里长大,整天是别人向他磕头,他再向皇太后磕头。他夹在两极之间,两极之间只有他自己。整天面对的,是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与宫墙。人墙都是跪着的,是那么矮;宫墙都是立着的,是那么高。他没有玩伴。要玩自己玩,可是旁边总有“他们”在照拂、在偷看,最后玩得也不是自己,而仿佛在戏台上。在宫中的戏台前面,他陪皇太后听戏,他现在自己玩,被他们看,又和在宫中听戏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的观众比刘赶三还要少。
  他真喜欢看刘赶三的戏,他记得十九岁结婚那年,皇太后说皇帝成人了,要把政权归还给皇帝,撤掉了背后的帘子,实行“归政”,他像个皇帝了。可是,在陪皇太后听戏的时候,他还是得站在旁边,必恭必敬。有一天,刘赶三在唱一出扮皇帝的戏,忽然在台上插科打浑,在同台的戏子笑他是假皇上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忽然说:“你别看我这个假皇上,我还有座位坐呢!”当时因为戏演得大家高兴,刘赶三这一说,居然逗乐了皇太后。皇太后那天特另,高兴,在台上台下、大家围着讨她欢喜的时候,她居然含笑,慢慢抬高她的食指,说:“那就给我们真皇上端把椅子吧!”从此以后,他才在听戏时有了座位。
  皇太后是他母亲的姐姐,皇太后自己的小孩同治皇帝被皇太后折磨死了,所以把他这外甥找来充皇帝。在他刚出生不久,皇太后就问他母亲:“有没有打了什么锁?”他的母亲的回话是:“启禀皇太后,没有。奴才们还没有准备,只候皇太后开恩。”所谓的锁,是挂在刚出生小孩脖子上的锁片。中国人相信人命无常,为了要使小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就用象征性的锁片锁住他,使他不能从来的路上走回去。皇太后从俗送了金的锁片给他,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送锁片的大姨妈,竟是真正锁住他一生的人!
  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同治皇帝死后,按照祖制,应该以晚一辈的做接班入,皇帝无嗣,该从近支晚辈里选立皇太子。可是,皇太后不肯,因为这样一来,她自己又高了一辈,变成太皇太后,再会“垂帘听政”,就不成体统了。因此她不给儿子立嗣,反倒找来外甥充皇帝。当时有御史吴可读以“尸谏”力争,可是也没有用。她的妹夫醇亲王听说自己儿子给派去做皇帝,知道上有成风凛凛的大姨妈,这皇帝可不好做,因此吓昏了,他跪在大姨子面前又磕头又大哭,可是却挽不回这一局面。想到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这是一种殊荣;但一想到从此亲情两断、骨肉生分,将来的父子关系变成了君臣关系,他又感到一种隐痛。登极大典开始之日,也就是四岁的小儿子永远离家之时。那是一个夜晚,四岁的小男孩被叫醒,给抱进了銮舆大轿,唯一他能见得到的熟面孔,是他的乳母,那还是皇太后特诏允许的。
  乳母是富贵人家的特产。按照中国的习惯,生母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体力已衰,真正喂奶的工作,主要要靠更合适的专家来担任,所谓专家,就是乳母。乳母大多来自农家,农家的女人接近自然、身体健康、性格淳厚,挑选乳母的条件是找到刚生小孩两个月的、相貌端正又奶汁稠厚的为上选。选定以后,双方约好,从此乳母不得回自己的家、不许看望自己的小孩,她每天要吃一碗不放盐的时子,以利产奶,日子久了,她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条奶牛。很多农家的女人,为了救活自己的家人,甘心出来做乳母。常见的一个现象是,她养肥了别人的小孩,而自己的小孩,却往往饿死了。一朝富贵人家的小孩长大,她自己得以回家探亲的时候,常会发现,她自己的小孩。早已不在世上多年了。
  当四岁的小男孩给抱进了銮舆大轿的时候,乳母后退,钻进了一肩小轿,随在仪仗行列的最后,进了皇宫。她跟小皇帝相依为命,但是,小皇帝比她还好一点点——在大庭广众的朝见中,他的亲人,夹杂在众人之中,还可以偷着看到;但她的亲人呢,却永远长在梦中!
  皇宫被叫做紫禁城。中国习惯天帝住的天宫叫紫宫,紫是紫微,就是北极星,北极星位于中天,明亮而有群星环绕,象征着帝王的君临。紫禁城的格局,就是这样建造起来的。太和殿雄踞中央,居高临下;皇帝寝宫乾清宫、皇后寝宫坤宁宫,乾坤定位;东边日精门、西边月华门,日月分列;十二宫院,十二时辰。东西六宫后面的几组宫阁,群星环绕。从天地乾坤到日月星辰,真命天子就这样用宫殿衬托出来了。
  紫禁城在白天时候,是琼楼玉字、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之际,一层层恐怖气氛,就袭人而来。那时候,进宫办事的人都走了,寂静的乾清宫里就传出太监们的凄厉呼声:“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随着一个人的余音,各个角落里此起彼落的响起了值班太监的回声。这种呼叫,使整个的紫禁城,从中央开始,随着音波传播出一阵阵鬼气,令人毛骨悚然。
  小皇帝刚入宫的时候,只有四岁。但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是不分日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总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姨妈,不,“亲爸爸”,她要他叫“亲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却是巍峨宫殿的阴影,服侍他的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太监,和四处的鬼影幢幢,令他毛骨悚然。他在恐惧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乳母,但是乳母并不准时时在旁边,大多的时间,他还是孤独无靠。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翁同龢师傅来教他读书。他的境界,才开始在知识上有了发展。翁同龢跟他的师生之情是深厚的。从翁同龢那里,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国,也知道了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人间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宫,在皇宫以外,还有大地中国、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岁时候,皇太后形式上归政给皇帝,但他这个皇帝,却是空头的,真正的大权,还操在皇太后手里。皇太后虽然在北京城里不再垂帘,但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中,却有一道天网,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岁获得归政以后,他看到的国事,是一个烂摊子。皇太后那时五十五岁,中国在她手下,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夺权成功,乃是因为英法联军杀进北京的外患而来,如今三十年下来,又来了甲午之战新的外患,但是国家在皇太后无知又自私的统治下,更衰弱了。三十年前中国是被洋鬼子欺负,三十年后,竟连东洋鬼子都敢欺负起中国来了。随着国家局势的恶化、随着自己年龄的长大,皇帝决心要翻过这座宫墙,真正做一个像样的皇帝。记得他小时候,在紫禁城里,他奔跑着,奔跑过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可是,不论他怎么奔跑,也翻不过它们,他知道宫墙外面是他自己的国家——有一天,他自己将去治理的国家。如今他长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宫墙还挡在那儿,不但有形的挡在那儿,并且无形的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高在上的颐和园。那颐和园,他每个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请示与请安。虽然贵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进入皇太后的宫殿,他得跪在门外,等候传见,还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样,送李总管他们红包。才得快一点进去,否则先在门外跪上个半小时,也在意中。这是什么皇帝啊!
  偌大的宫廷、满朝的文武,除了老师翁同龢外,他没有可以说贴心话的男人。他被归政以后,外面传说有皇太后的“后党”与皇帝的“帝党”之分,前者浑名“老母班”、后者诨名“小孩班”,但是,真正的“帝党”党首、“小孩班”班主,却是孤家寡人!他何尝有什么党派与班子,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连他的皇后都不例外,皇后不是那隆裕吗?她正是皇太后的侄女!他的身边简直连说贴心话的女人都没有,除了珍妃,珍妃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是,这一心爱,却适足构成了皇太后用来整皇帝的过门儿。皇太后要时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权,而展示的方法,却是通过罚珍妃跪、下令李莲英等动手打珍妃耳光,作为对皇帝的警告。有多少次,皇帝到景仁宫、到珍妃的房里,只见珍妃掩面低位的时候,皇帝就心里有数,知道今天又发生了。这一天,他坐在珍妃床边,轻拍着她的背,他无法说什么话,心疼、怜悯、愤怒、内疚、无奈……所有混杂的情绪一起涌来,淹没了他。
  有多少次,他从珍妃住的景仁宫那边回来,带着慰藉,却也带着恶梦。恶梦是夜以继日的,那是一种强迫观念,他白天挥之不去、晚上睡中惊醒。恶梦总是从大姨妈,不,皇太后开始,那是一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无声的向他逼进、逼进,愈近愈大,大得使他连哭都不敢,他两臂伸向左右,十指抓动着,像是去抓住一点奥援、一点温暖,他仿佛左手抓到了一只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乳母的、乳母的手。但是,那只手在滑落、滑落。最后,他再也抓不住了,他失去了乳母;另一方面,在恍惚之中,另一只手在抓他,抓他的右手,那是一只更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珍妃的、珍妃的手。但是,他自己的右手却那样无力,无力援之以手。最后,珍妃手在滑落、滑落……蓦然间,眼前的皇太后后退了、转身了,渐渐远去。但是,一些嘈杂的声音,却从远处传来,他好奇的赶过去,可怕的画面展示在那儿:远远的,皇太后左右拥簇着,高高在上,坐在大轿上面,珍妃跪在地上,衣服被撕破,被李莲英抓住头发,在掌掴,一边打、一边以太监的刺耳音调,在数:“一、二、三、四、五
  皇帝冲了上去,他顾不得了,大叫:“住手!住手!”他抓住了李莲英的肩膀,伸手就是一记耳光。李莲英挣脱了他,弯腰扑向皇太后,跪下去,大喊:
  “奴才为了老佛爷!奴才为了老佛爷!被皇上这样下手打!”他一手捂着脸,假哭着。“这差使奴才干不了了哇!干不了了哇!”他连磕了五个响头。“请老佛爷开恩哪!放奴才回老家吧!留奴才一条狗命吧……”
  霍然间,皇太后暴怒了。
  “皇上的胆子可真不小哪!连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打狗还得看看主人面子吧?你眼里没有李莲英,还有我这老太婆吗……”
  “亲爸爸!亲爸爸!”皇上立刻跪了下去,“儿臣不敢。”
  “好吧,”皇太后冷冷他说,“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看这样,我们就躲在颐和园,不敢到你们皇宫里来了。不过,我告诉你——”皇太后两眼一睁,威严四射。“咱们可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别以为你做了皇上,就可以讨了小老婆忘了娘。有人能让你当上皇帝,有人就能把你给拉下来,当什么样的皇帝,你就看着办吧!”……
  “你就看着办吧!”“你就看着办吧!”……皇太后那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又重新逼近了他,可是这回不是无声的,他的左手没有乳母、右手没有珍妃。他左顾右盼,可是,乳母失踪了、珍妃也倒下了……他蓦然惊醒,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屋里的烛光在闪动着,只有一支烛光,燃烧自己,在阴森之中,带给人间一点可怜的光明。
  皇帝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看洋人送给天朝的时钟,时钟正是两点钟。“也该起来了,”他喃喃自语,“今天还要上朝呢!多少官员,已经在路上了。”
  祖宗的传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寅”是清早三点到五点,但这三点到五点,是办事办公时间,不是起床上班时间,起床上班,还得更早。通常凌晨一点,住在南城外头的汉人官员,就从家里动身了。汉人官员除非皇帝特赏住宅,是不许住内城的,虽然光绪皇帝放松了祖宗的规矩,可是,官员住在内城的,还是有限。满朝文武,都经过三个门,进入皇宫,王公贵戚走神武门;内务府人员走西华门;其余满汉官员走东华门。走这三个门,还有规矩,规矩本来是禁严的、本来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员大多,搜不胜搜、查不胜查,日久玩生,干脆免了。但有一个规矩没免,那就是官员进城,守门的卫兵必须喊门,喊门就是喊“哦!”一声,表示我知道你来了。这一声“哦!”也因官大小而异。大官来,“哦!”的声音长;小官来,“哦”的声音短。有时候,卫兵爱困,干脆在地上铺上席子,在门洞内、躺在被窝里头喊“哦!”了。为什么可以这样?因为天气太黑、烛光大暗、门洞又长。所以纵使天低皇帝近,照样腐化胡来。上朝的人,在“哦!”声中,打着小灯笼,一个个鱼贯前进,从三个门前进到宫里去。当然,年高德劭的大臣还是不同的,有时候,皇帝看他们走得太辛苦,特赐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叫做“穿朝轿”;或乘马,叫做“穿朝马”,但这种优待,也只是到隆宗门前为止。翁同龢是皇上老师、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外,这天,他在隆宗门前下了轿,满怀心事的走进养心殿。
  北京城从外城朝里走,有三座大门,中间的是正阳门、左边的是宣武门、右边的是崇文门。进正阳门直往里走,就是皇城的正门——天安门。由天安门再直往里走,就是午门,午门是一,座成上边包抄形状的大建筑,正面是一座大楼,两边是四座角楼。它的前面,空间很大,可容纳两万人。明朝清朝的国家大典、常在这块地方举行。当然这块地也别有他用。例如明朝的“廷杖”,皇帝发威,当场打大臣屁股,就在午门;又如清朝的“申饬”,皇帝发威,叫宦官做代表把大臣臭骂,也在午门。还有大臣们向皇上谢恩,一群人满地下跪,也在午门。
  进了午门,就是金水桥,过桥一直走,是太和门。太和门是人和殿的正门,进了这门,皇城内最伟大的建筑出现了,就是外朝的正殿——大和殿。殿前面围着三层龙墀丹陛,第一层二十一级,第二层第三层各九级,每层都围有白石雕成的云龙栏杆,曲折而上,再上面就是金碧辉煌的中国最大的木构大殿。殿基高二丈(约六公尺)、殿高十一丈(约三十三公尺),是用八十四根楠木大柱做骨架造成的。
  太和殿因为是外朝的正殿,所以国家大典及元旦、冬至、万寿等节日,都在这里隆重举行,这个殿,俗称金銮宝殿。它和后面的中和殿、保和殿,形成了三大殿,是外朝的政治中心。再往前走,就是乾清门。紫禁城的外朝与内廷之分就在这道门上。进了这门,就是内廷了。进乾清门往前直走,就是乾清宫,这是皇帝的寝宫。但是,皇帝日常真正的活动中心却不在这里,而在乾清宫前右侧的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所在,召见臣属、举行宴飨,都在这里。这个殿有皇帝的小套房,在偌大阴寒的紫禁城里面,是比较温暖的所在。养心殿取自《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的典故,但是,“寡欲”固然太难,“养心”自也不易,这处神经中枢,其实倒是最扰人的地方。
  这天,皇帝在养心殿里单独召见了翁同龢。
  翁同龢概括的报告了中国已经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请皇上从变的角度,盯衡大计。
  “我们的国家、也不是不变啊,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皇帝对翁同龢说。“同治元年曾国藩就在安庆设立军械所、李鸿章就在上海设立制炮局了,后来有上海的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南京的金陵兵工厂、上海的江南机器局、福州的船政局、天津的诫器局、大沽的新式炮台,乃至成立招商局,这些都是先朝同治时代的变啊。即以本朝而论,从本朝元年举办铁甲兵船、在各省设立西学局开始,后来设立电报局、铁路、矿务局、武备学堂、北洋海军、汉阳兵工厂……直到今天……”
  “皇上说得是。”翁同龢答道。“我们的国家,三十多年来,的确已经开始变了,可是,我们变的,多是在船坚炮利方面‘师夷之长’,想从这方面‘师夷之长以制夷’。船坚炮利固是‘夷之长’,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长处是他们变法维新所带来的政治进步,这才是真正的‘夷之长’。而我们却忽略了这些,没有去学。结果,我们不但打不过真正的‘夷’,甚至在真正‘师夷之长’的日本变法维新以后,我们都打不过。这个教训告诉了我们:我们只有变法维新,才能救中国。伏请皇上圣裁。”
  皇帝坐在宝座上,右手拇指支着下巴,其他四指揉着脸,他沉思着。他已经二十五岁,身体虽不壮硕,但是青春摆在那里、朝气摆在那里,从翁师傅的口里,他对变法维新有了具体的概念。但是变法维新需要新人、需要帮手,找谁呢?翁师傅吗?
  “臣已经太老了!老的不止臣年已六十五岁,老的是臣只能看到时代,却己跟不上时代。”翁同龢力不从心的说。“不过,前一阵子臣向皇上提到的那个三十八岁青年人康有为,却是一把好手。臣愿大力保荐。康有为今年中进士第五名,表面看来,虽然不过是名优秀的进士,但这个进士却不同于别的进士,他其实是进士中的进士,学问极好,人又热情,能力也强。他做举人时候,就著有《新学伪经考》等书,被两广总督李瀚章下令叫地方官‘令其自行销毁,以免物议’,可见他不是等闲之辈。今年割让台湾等条款传到北京,他又联合各省举人干两百人上书请变法。目前又在京师开强学会,想开风气。畅智识,袁世凯他们都参加了,张之洞他们都捐了钱,做得有声有色。他们发现,在整个的北京城,竟买不到一份世界地图,可见中国人的民智是多么闭塞,连京师都如此、何况其他地方?一个民智如此闭塞的国家,是无法在世界上立足的。若说洋人们一定乐见中国不能立足:于世界,也不尽然。他们搞‘强学会’,英国人李提摩太也来参加了。英国公使、美国公使也派人送去不少图书。总之,一个进步的中国也是世界各国有识之士所乐见的,而这一切,都有赖于皇上圣裁。”
  皇帝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紧咬着嘴角,向远方望去。养心殿中,并没有好的视野,好的视野,有赖于当国者的想象。养心殿西暖阁里有一副对联,忽然从他心中冒起,那是:
  惟以一人治天下。
  岂为天下奉一人。
  作为皇帝,天下已经以一人奉他了,但是,天下已经濒临绝境,如何治天下,他感到责任愈来愈重了。
  一八九五年过去了,一八九六年来了;一八九六年过去了,一八九七年来了;一八九七年过去了,一八九八年来了。
  两年的光阴过去了,光绪皇帝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已经即位二十四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康有为上书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更加强了他要学日本皇帝、俄国皇帝的愿望,从事变法维新,他决心不让大清的江山断送在他这皇帝手里。
  就在皇帝加紧进行变法维新的前夜,翁同龢被罢黜了。这个在政海打滚四十年的老臣,被皇帝“开缺回籍,以示保全”了。这一天,正是翁同龢的生日。他去上朝,忽然被挡在宫门口,不准他进去了,不一会儿,命令下来了。皇帝的无情命令,显然是在西太后的压力下发出的。皇帝朱谕宣布的第二天,翁同龢去办离职手续,正赶上皇帝出来,翁同龢恭送圣驾,在路边磕头。皇帝回头看着、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是生离?是死别?师徒二人,心头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事实上,生离即是死别。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聚、二十四年的师生之情,眼睁睁的告一尾声。
  六年以后,七十五岁的老师傅在软禁中死于故里。这个人,他为变法维新搭了栈道,当别人走向前去,他变成了垫脚石。两朝帝师也好、四朝元老也罢,一切的累积,只是使后继者得以前进。他老了,他没有力量去搞变法维新了。事实上,维新分子在岁月的侵蚀后,往往就是新一代维新分子眼中的保守分子。那咸丰皇帝的弟弟恭亲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恭亲王当年雄姿英发,不是不可一世的维新分子吗?可是,当他老去,他却变成了绊脚石,当翁同龢安排皇帝召见康有为的时候,恭亲王就力持反对。这一反对后四个月,六十六岁的恭亲王死了,死后十八天,皇帝就召见康有为了。
  召见康有为那天,也正是皇帝跟翁师傅生离死别的同一天,翁同龢引荐康有为,自己不但做了垫脚石,并且招致西太后对他的忌恨。他默默承接了所有的忌恨、集中了所有的忌恨,牺牲了自己,把后继者送上了台面。召见康有为的地点是颐和园仁寿殿。春夏之际,皇帝常来颐和园听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络绎于途。通常是先出北京,在颐和园户部公所过夜,第二天清早可以争取时间。皇帝召见是何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须先预补一点朝仪和规矩,正在康有为要向人请教的时候,大头胖子袁世凯派人来邀请了。他坐上派来的专车,直奔袁世凯的海淀别业。
  “久违了,长素兄。”袁世凯迎在海淀别业门口。一边迎康有力进入客厅,一面寒暄过后,表明了邀请之意,“今天约老兄来,是听说明早皇上要召见老兄。因为这是首次,请老兄注意一些仪注。首先,老兄天没亮就得到颐和园外朝房伺候。然后有人监引导,进宫门,到仁寿殿门,太监就退走了。这时老兄要特别注意那门槛,门槛有二尺高,门上挂有又宽又厚的大门帘,由里面的人监掀起来,让你进去。要特别注意,门帘起落,会特别快,老兄动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会一只脚在门槛里头,一只脚在门槛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仪。好在我己为老兄先打点过,请他们特别照顾。还有……”袁世凯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包东西,“这是一双‘护膝盖’,绑在膝盖上,见皇上要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到时候站不起来,又是失仪。这些都是我们的经验,特别奉致老兄。我要赶回北京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赶回,已吩咐这边总管照料一切,老兄尽可使唤。今天送老兄到颐和园后,明早他们会等在门口。晋见皇上后,他们再送老兄回北京。”
  康有为表达了感谢之意。心想这袁慰庭真是老吏,他这么细心、这么圆到,真是不简单。三年前办强学会,他还捐了钱,跟他交情不深,但他在刀口上总是出现,帮人一把,这个人真不简单。
  颐和园的凌晨比北京多了不少寒意,大概那地方有山有湖,还有那无所不在的西太后。走到仁寿殿的时候,殿外己站了不少太监。康有为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见。前两名召见过后,天已微曙,轮到康有为进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内一片漆黑,稍闭眼,再定神看,发现殿座虽大,在御案上,却只有两只大蜡烛。御案下斜列拜垫,康有为走上前,跪了下去,脱帽花翎向上,静听问话。
  一般召见时候,太监要先送上“绿头签”给皇上,签上写明被召见者的年龄、籍贯、出身、现官等履历,以备省览。可是,这回“绿头签”在旁,皇帝看都不看,表示皇帝对康有为已有相当的了解,虽然初次见面,并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皇帝轻轻他说,“翁同钳A保荐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张荫桓这些大臣在总署跟你谈过一次话,你说的活,朕都知道了。那天荣禄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说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于祖宗之法,即如此地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话,说得不错,他们报上来,大家为之动容。后来朕再看到你的上书,朕深觉不变法维新,朕将做亡国之君,因此决心走这条路。你呈上来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朕都仔细看过了。据你看来,我们中国搞变法维新,要多久,才能有点局面?”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我们中国国大人多,变法以后,三年当可自立。”康有为沉着地答着。
  “三年?”皇帝想了一下,“全国上下好好干三年,我相信三年一定可以有点局面了。你再说说看。”
  “皇上既然高瞻远瞩,期以三年。三年前皇上早为之计,中国局面早就不同了……”
  “朕当然知道。”皇帝特别用悲哀的眼神,望了一下帘外,“只是,掣肘的力量大多了。在这么多的掣肘力量下,你说说看,该怎么做?”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真正的问题是大臣太守旧。他们为什么守旧?因为制度害了他们。中国的人才政策是八股取士,学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汉以后的书,不知道世界大势,只要进考场会考试,就可以做上官、做上大官。这些人读书而不明理,跟不上时代却又毫不自知,所以只能误国,不能救国。为今之道,根本上,要从废除八股取士等错误的制度开始;而救急之术,要请皇上自下明诏,勿交部议,因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去商议,就全给毁了。大臣太守旧,不能推行变法维新怎么办?皇上可破格提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国家自然就有朝气,局面很快就会焕然一新了。小臣只愿为国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革大臣而耀升小臣,渐渐完成新旧交替,这样子变法维新,掣时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了。”
  这次召见,时间很长,皇帝大概知道这种召见的情况也很难得、也不宜多,所以一谈就谈了两小时。康有为告退后,皇帝颁发新职,名义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这是相当于外交部的中级官员名义,官位不大,因为大官的任免,都要西太后说了算的,这样由皇帝赏个小官,自可免得刺眼。但是,五天后就给了康有为一个“特权”——使他可以“专折奏事”,不必再经过其他大臣之手,就可直达天听。——康有为从十年前第一次上书给皇帝起,一次又一次,费尽千辛万苦,找尽大臣门路,都难以下情上达。可是十年下来,他终于建立了直达的渠道。他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有什么好意见,总算不必求人代递、被人拦截了。而他倾诉的对象、条陈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一种得君行道的快感,使康有为充满了希望。现在,他四十一岁了,他甘愿做一名小臣,在皇帝身旁为国献策。召见以后,他又陆续呈送了他著的《日本变法考》、《波兰分灭记》、《法国变政考》,加深皇帝从世界眼光来看中国的水平,这是一种横向的努力;相对的,他写《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则是一种纵向的努力。他用庞大的证据、深厚的学问,说明中国人信奉的孔子,其实正是主张改革的人,抓住孔子做挡箭牌,守旧分子要反对,也反对不来了。十年来,康有为在纵横两方面的努力,如今都到了最后考验的关口,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兴奋与自信。
  皇帝在召见康有为后的第七天,就先下诏废除了八股取士制度。接着,在康有为的筹划下,小臣们一个个被重用了。召见以后不到三个月,皇帝下了命令,给四个小臣均着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军机章京是军机处中四品官以下的官,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军机处的首领是军机大臣,都是三品以上的官,都被西太后扣得紧紧的,皇帝无法说了算,只能自己任命四个章京来分军机大臣的权,把他们特加卿的头衔,点名参预新政,这种安排,是很费苦心的。四个章京中,小臣杨锐、小臣刘光第是张之洞的学生,小臣林旭是康有为的学生。他们三个人,都参加过康有为召开的保国会,很早便与康有为认识了。可是最后一位小臣,不但没参加保国会、也没参加强学会。就跟康有为的关系来说,是后起之秀。这个人籍贯湖南浏阳,生在北京,三十三岁,身分是江苏候补知府;他的父亲是湖北巡抚,这位巡抚是翁同龢朋友,翁同龢见过老友此子,在日记中写道:“……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弟桀傲者也。”可见他的气派。军机章京在皇宫里分成两班,这个人分到与刘光第一班。第一天上班,他“桀做”地走进了内廷外面,御史问他、太监们问他,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第七章 回向
  北京的十月已经转冷,可是冷的时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觉,那就是俗说中的“温雪”。”温雪”就是开始要下雪了。
  半夜里梁启超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无法成眠。他索性点起蜡烛,拥被看起书来。书是一本讲北京古迹的小册子,叫《京城古迹考》,作者是奉乾隆皇帝之命,调查北京古迹,写了这本书的。书中说北京城内城本来是十一个门的,后来改为九个门了。梁启超心里想,一般说“九门提督”,是掌管北京城治安的将军,若北京没有变小,“九门提督”岂不该叫“十一门提督”了?九个门也好,至少他这广东人记起来,要方便一点。接着他就一边用指头计算,一边背背北京的城门。北京城门一般说是“里九外七皇城四”。有的城门,由进出的车,就可看出特出。“里九”是内城的九个城门,南面城墙中间是正阳门。走的是皇轿宫车。正阳门东边是崇文门,走的是酒车,烧锅的多在北京东南,就这样走进来。东边城墙中间是朝阳门,走的是粮车,南方的粮食都由北运河运到通州,再由通州走大道进朝阳门,所以朝阳门附近的仓库也最多,像禄米仓、南门仓、北门仓、新太仓等都是。朝阳门北边是东直门,走的是木材车,附近大木厂也最多。北面城墙接近东直门的是安定门,走的是粪车,附近地坛那边有许多粪场,把粪晒干,卖给农民当肥料。安定门西边是德胜门,走的是兵车,德胜两字是讨个古利,当然打败之事,也不在少。西面城墙接近德胜门的是西直门,走的是水车,玉泉山的水,装在骡车上,运到皇宫。西直门南边,也就是北京西面城墙中间那门,是阜城门,走的是煤车,附近有门头沟、三家店等煤矿。再转过来,转到南面城墙,正阳门西边的,就是宣武门,走的是囚车。宣武门外有大名鼎鼎的刑场菜市口,死刑犯都由内城经宣武门游街到外城,然后在菜市口行刑……梁启超数到这里,想到宣武门外这片北京西南地区,算是他们广东人最熟悉的。这片地区里,有南横街的他们的会馆,是上北京的广东老乡的大本营。对梁启超自己说来,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他是更常去的。因为南海会馆是老师康有为的居留地。他随老师一直住在那里。强学会成立后,他就搬到后孙公园,以便照料会务了。
  梁启超的留守强学会,原因是康有为南下。那是一八九五年。这一年在北京,康有为上书给皇帝,失败了;办报纸,失败了;组织救国团体强学会,也在失败边缘。康有为离开北京前夜,查禁这个会的风声,愈来愈浓了。这个团体是政党的雏形、也是学校的变相,由于当时气氛太保守,所以只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团体来过渡。但是,不论怎么过渡,保守势力还是要铲除它。康有为南下后,北京京城的步兵统领衙门带来了人马,所有的图书、器材都给没收了。连梁启超私人的一些衣服,也在被没收之列。梁启超给扫地出门了。
  梁启超这时只有二十三岁,一天早上,他拖着辫子、也拖着脚步,走到了北京宣武门外,走人了西砖胡同,走进了法源寺。那正是北国的冬天,晴空是一片萧瑟。法源寺天王殿前,从屋瓦延伸到三级台阶、从三级台阶延伸到前院,都盖上了一层白雪。看上去一片寒澈洁白,令人顿起清明之气。他久已听老师赞美过法源寺,可是,在北京住了这么多日子,却大忙特忙,一直未曾来过。两天前,强学会被封了,他被扫地出门,这回可闲起来了。趁机浪迹京师,岂不也好,北京可看的地方大多了,首先就想到法源寺。
  梁启超站在雪地里、站在法源寺大雄宝殿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他对书法的造诣,赶不上他老师,但他对佛法的研究,却有青出于蓝的趋势。所以他端详古碑,不从书法上着眼,而从佛法上寓目。他本是神童,四岁起读四书、六岁就读完五经、八岁学作文、九岁就能缀千言、十二岁考上秀才、十六岁就考上了举人,而他考上举人后四年,他的老师康有为才以三十六岁的年纪考上举人。第二年正是甲午战争那年,他跟老师一起进京赶考,考进士,因为那时老师已名动公卿,主考官怕他考取,如虎添翼,所以全力封杀。在阅卷过程中,守旧之士看到一篇出色的考卷,断定是康有为的作品,故意不取它,结果放榜之日,康有为考取了,梁启超反倒没考取,原来那篇出色的考卷是梁启超的!守旧之士整锗了人。
  虽然考场失利,但是追随老师奔走国事,受到各界的注目与赞叹,却也少年得志。但是,二十三岁就名满天下的他,却毫无骄矜之气。他志在救世,从儒学而墨学、从墨学而佛学。尝试为自己建立一贯的信仰。佛学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庙本身却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见心,寺庙有它的必要吗?梁启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间疑惑着。接着他走上台阶,走进大雄宝殿,仰望着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额,他的疑惑更加深了。“法海真源”,应该源在无形的明心见性,岂可源在有形的寺庙之中?他摇晁着比一般人要大了许多的脑袋,喃喃自语,有点不以为然。
  在宝殿中,另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他。那个年轻人三十多岁,刚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在摇头晃脑,走了过来。
  “看你这位先生的相貌,像是南方人。”那个年轻人先开口了
  梁启超侧过头来、侧过身来,点了点头。
  “你看对了。我是广东人。不过听你一开口就湖南话,你先生也像是南边来的。”
  “是啊,我是湖南浏阳。你是广东——”
  “新会。”梁启超补了一句,“咦,浏阳会馆就在这附近啊。”
  “是的,就在这附近的北半截胡同。我昨天才从上海到北京,对北京并不熟。就住在我们浏阳会馆里。”
  “你先生昨天才到北京,今天早上就到庙上来,一定是佛门人士吧?”
  “也是,也不是。我对佛法有研究的兴趣,可是并没像善男信女那样对佛膜拜,当然也从不烧香叩头。”
  “我也一样,我们是志同道合了。我对佛法喜欢研究,也喜欢逛逛寺庙。可是,总觉得寺庙跟佛法的真义,有许多冲突的地方。宋明帝起造湘宫寺,他说‘我起此寺是大功德’,可是虞愿却说了真话,他说:‘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愍。罪高佛图,有何功德?’像湘宫寺这种寺庙,古往今来也不知有了多少,可能寺庙盖得愈多愈大,离真正的佛门精神反倒愈疏愈远。当然,这座法源寺有点例外,它本来是唐朝的忠烈祠,一开始并没有这种大雄宝殿式的佛教气氛。”
  梁启超的广东官话,说得很慢,口音有点奇怪,但是见解更奇怪了——在佛堂里,他没有诃佛骂祖,但他似乎根本否定了佛堂的意义。使面前的湖南人听了,备感好奇。湖南人说:
  “你老兄的见解是很高明的,我们又是志同道合了。严格说来,寺庙这些有形的东西,除了有艺术的、建筑的和一点点修持的功能外,离真正佛门精神,诚如你所说,十分疏远。自佛法人中国来,演变得好奇怪,一开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没能真正把握住佛门实质,反倒拼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门的大道是无形的,可是自命为佛教徒的人,却整天把它走得愈来愈有形,盖庙也、念经也、打坐也、法会也、做佛事也……这些动作,其实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了。《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这种‘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传到中国,中国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为走完了全程。他们的人生与解脱目标是‘涅槃’,以为消极、虚无、生存意志绝灭等,是这种路线的目标,他们全错了。他们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这里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须‘回向’才算。谈到‘回向’后的舍身,佛门人物也干过,但那只是走火入魔。五代后期,周世宗就指出:‘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诸般毁坏身体、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皆是聚众眩惑流俗,今后一切止绝。’可见这种舍身,也只是把戏,并非真的为生民舍身。五代后期,全国财务困难,周世宗下令毁掉天下铜佛像,用来铸钱。他的理由是:我听说佛教以身世为妄,利人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为了解救苍生,一定连真身都肯牺牲,何况这些铜做的假身呢?这种理论,才是真正深通佛法的理论。明朝未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入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周世宗和破山和尚,他们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为他们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入所认为主观的我;法执是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因为他们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毁佛金身,开如来戒。而一般的佛门人物,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部不能真的憧、真的身体力行。佛教被这些人信,被这些善男信女信,‘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憨’。释迦牟尼死不瞑目了。”湖南人一口气说了这些,愈说愈有火气起来。
  “听你老兄弘扬佛法,见解真是过人。老兄出口就是《华严经》,似乎老兄比较喜欢华严?”
  “其实哪一支都被搅得乌烟瘴气。华严也一样。只是华严一开始就被歧视。一千五百年前《华严经》的译者佛驮跋陀罗到长安,就被三千多和尚排挤,只好离开长安南下,十多年后他译出《华严经》,华严在中国,忧患之书也。我特别喜欢它。尤其,它的成书经过也充满了传奇,那龙树,他的朋友被杀了,但是他得以活下来传播华严思想。朋友死了,华严思想不死。”
  《华严经》的全名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传说是由文殊菩萨和阿难编的,由龙神收到龙宫里。龙树菩萨入龙宫见到了它而得道,把它流传人间。这部经有上、中、下三本,传到中国来的是下本的节本。龙树菩萨是释迦牟尼死后七百年生的使徒、是马鸣菩萨的再传弟子。他很聪明,与两个朋友学隐身法,跑到皇宫里。皇帝下令左右四处挥剑去砍隐身人,结果两个朋友被杀死了。在敌人挥剑的时候龙树菩萨发现他们怕误伤皇帝,不敢在皇帝身边挥,于是就躲在皇帝身边,逃过了大难。梁启超想起了这些,愈发对这湖南人好奇起来。“这位老兄喜欢龙树,他一定有不少侠气。”他心里想。接着,他开口了:
  “老兄谈到周世宗的舍铜佛身、破山和尚的舍素食身,都可看出老兄能就佛法大义着眼立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气魄自是不凡。有俗谛,而后有真谛;有世间法,而后有出世间法。佛门言转依,是转世间心理为出世问心理,但是,佛门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只知俗谛而不知真谛,结果浑然不识世间心理,又从何转之?从何依之?老兄说他们整天谈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体力行,可谓说得一针见血。”
  “老兄过奖、过奖。不过,我觉得,一针见血其实也只是说,要做到一刀见血才是行动。古今志士仁入,在出世以后,无不现身五浊恶世,这正是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求仁得仁。最后,发为众生流血的大愿,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引刀一快、而杀身破家,也是很好的归宿,这才是真正的所谓舍身。”说着,湖南人朝佛像一指,“殿上供着大日如来、文殊、普贤菩萨,这是通称的‘华严二圣’,我想他们合同意我这种从《华严经》而衍发的解释吧?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应身。大日如来即佛的法身。但是,‘佛地经论’说身化三种,所谓‘自身相应’、‘他身相应’、‘非身相应’,在第二种‘他身相应’中,有化魔王为佛身、变舍利子为天女的说法,如此化身,我认为才真是佛的真身。这样看来,坐在这里的大日如来,站在两边的文殊、普贤菩萨,其实都是假身,他的本身的塑像,恰好反证了这种造形的虚妄。如果木雕有灵,这三位托假身以现身五浊恶世,真不知他们做何感想?难道在大雄宝殿中受入膜拜,就算完事了吗?真的佛、真的菩萨绝不如此。所以呀,我看,他们三位真要不安于位呢!他们与其附托在木雕像上,还不如附身在忐士仁人身上,以舍身行佛法呢!哈哈,老兄以为如何?”
  梁启超点着头,望着湖南人,微笑着:
  “既然可化魔王为佛身,自然可化佛身为志士仁人之身,这种推论,是可以成立的。所以,姑且可这么说:志士仁人的殉道,既是志士仁人舍身,也是佛与菩萨的同死,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湖南人微笑着,“不过,佛和菩萨可以化身为千千万万,大神附体在志士仁人身上,所死不过是他们自己干下万万分之一,死得不是全部,但是志士仁人却不然,志士仁人自己只有一个,所以一旦舍身,所死就是全部。这样看来,未免不公平。哈哈!”湖南人不微笑了。
  “你老兄这番议论,别有天地,不过对《华严经》的奥义,恐怕发明过多。”梁启超顿了一下,“华严的世界有所谓‘一真法界’,这种法界,主张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一切对待,本体即现象,现象即本体,绝对平等。在这种‘一真法界’里,万法归一,从数量上,一个不算少、万亿不为多,从一粒砂石可以透视无量三千大千世界;从体积上,微尘不算小、虚空不足大,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互纳无碍;从时间上,刹那不算短、劫波不够长,万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鹤逻年也罢,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里,一切的多少、大小、长短,都是虚假不实的,超越有无、超越时空的‘一真法界’里,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一粒微尘就是十方国土,十方国土也是一粒微尘,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志士仁人以一个自己舍身,其实与千千万万佛与菩萨舍身并无不同,佛与菩萨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更精确的说,佛与菩萨纵化身为千千万万,但是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殉道——部分的殉道,其实也就是全体的殉道,全体已随部分死去,从一的观点看,纵化为千千万万,也是一而已。这话愈扯愈远了,也许,佛若有知,会笑你我两人都是曲解华严的罪魁祸首了。”
  “没有,没有曲解。”湖南人认真地坚持,“《华严经》是经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七个地方,九次聚会,才把华严讲完,当时说没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奥义,除了利根的大菩萨外,鬼神也、天龙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罗汉也……都无法了解。所以这部经,就被藏在龙宫里,直到龙树菩萨把它背诵下来,才得流传在外。虽然龙树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华严的奥义我们还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回向’是最精采的,伟大得无与伦比。真正把握住这种‘回向’奥义以后,会发现佛法绝不消极。王安石的一首《梦》诗,老兄还记得吗?
  知世如梦无所求,
  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
  成就河沙梦功德。
  这是多么高的境界!何等华严‘回向’的境界!王荆公认为人生如梦,一无可求,他什么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他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萨。而这种火候最后以杀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梦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经,全理解错了。佛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虚妄过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这才是正解。从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从‘看破红尘’以后,再回到红尘,这时候,这种境界的人,真所谓目中有身、心中无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萨。我想,老兄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样吧?”
  “一样,真的一样。”梁启超兴奋他说,“你老兄和我萍水相逢,相逢于古庙、相逢于大雄宝殿之内,有佛与菩萨乃至十八罗汉为证,两人缘订三生、积健为雄、共参‘一真法界’,只谈了一些话就投契如此,可谓快慰平生。”
  梁启超向湖南人作揖,湖南人也作揖为礼。
  “对了,”梁启超补上一句,“谈了半天,我还没请教你贵姓?”
  “哦,失礼,失礼。”湖南人赶忙说,“我姓谭,‘西’、‘早’。‘言’那个谭,名叫嗣同。‘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嗣;大同小异的同一一”
  梁启超眼睛一亮,笑起来,伸手握住他,“你不是现今湖北
  巡抚的少爷吗?”
  “奇了,奇了!”谭嗣同眼睛也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做
  谁?你是谁?”
  “我是——我是康有为先生的学生梁启超呀!”
  “唉呀!原来你就是梁启超,太幸会了,太幸会了!”他用力摇着梁启超的手,“我从上海赶到北京,就是来找你们师徒呀!我在南边就听说你们在北京搞得轰轰烈烈,因此特地赶来,想参加你们的强学会。怎么样,带我去看康先生,并办入会手续?”谭嗣同性急了。
  梁启超苦笑了,“真不巧,康先生八月底就去南边了,不在北京。强学会呢,你也来迟了,三天前就被查封了,我也被赶了出来。”
  “唉!真不巧。那你怎么办?总不能没地方去。好!就来住在我们浏阳会馆吧。浏阳会馆是二十二年前家父捐出来的,住在那里跟住在家里一样,你不会觉得不方便。怎么样?”
  “不必了,谢了。”梁启超答道,“我现改住南海会馆,顺便给康先生看家。反正两个会馆离得很近,我们随时可以见面。刚才你说你就是从上海来北京找康先生和我,其实我们也在北京等候豪杰之士光临。强学会的会员一共才不过二十多个,我们太需要志同道合的同志了。老兄文武全才,我们早就听说过,今天有缘千里来相会,真是高兴。只可惜会也给抄了家,不能带者兄到会那边走走。”
  “这次被抄家,损失不小吧?”谭嗣同关切地问。
  “当然不小。最可惜的是一张世界地图,我们在北京找了一两个月,想买张世界地图都买不到,最后没法,托人从上海才找到一张,带到北京。己得那张地图来的时候,大家视同拱壁。为了推广国人的眼界,我们每天到外面宣传,找人来参观这地图呢!唉,如今这张地图也给抄走了。”梁启超不胜感叹,“北京虽为首善之区,其实人心闭塞,有赖于我们做强学会式的努力。可是,强学会三个月,就给铲除了。受了挫折,可是我门毫无悔意。陶渊明诗里说他在长江边种桑树,种了三年,刚要收成的时候,忽然山河变色,桑树‘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一切成绩,都漂失了,但他并无悔意,因为‘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本来就不在安全地带种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所以,我们还是要种桑树,然后兼做春蚕,自己吐丝。只是地点上,目前不适宜在北京着手了,看样子我们要从南边着手,上海啦、湖南啦,都是理想的起点。现在康先生已经先去南边〕”,康光生有全套的计划,我们一定可以在南边扎根,再徐图北上。救国本不是速成的事业,可能我们这一代看不到了.虽然有近功的机会,我们也不放弃,但从长远看,根本之图,还是办学校、办报纸,以开民智。康先生有鉴于此,他的努力重点之一便是培养学生,以人格感化学生,使学生变为同志,一起参与救国大业。你老兄虽不是康门弟子,但是我们欢迎你一起合作、一起现身。正如龚定盫所希望的:‘龙树马鸣齐现身,我闻大地狮子吼。’那不是更好吗?你老兄……哦,我该改变个称呼的方式,我称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复生。光复的复,生命的生。”
  “好,复生,我的字是卓如,卓文君的卓、司马相如的如。我们虽不是同门,却是同志了。”
  “其实,我们精神上是同门。我私淑康先生,愿意奉康先生为师。我早就看过康先生的著作,他的《新学伪经考》在四年前出版时,我就见过翻刻的和石印的本子,虽然康先生的书被查禁了,可是他的思想却深入人心,他能用那么大的学问,写成专书,推翻两千年来的成案,真是气魄非凡,古今所无。对这样伟大的知识分子,我甘愿做他的学生。卓如兄,如蒙康先生不弃,请你务必先婉达此意。”谭嗣同诚恳他说。
  “我一定照办。我想,康先生如收到你这位好任侠、尚剑术、走遍大江南北、塞外东西的豪杰人物,一定高兴极了。”
  “奇怪,卓如兄,你对我的身世,好像了如指掌。”谭嗣同把头一歪,斜看着。
  梁启超微笑着,“我比复生兄小了七岁,我生在广东新会南乡的熊子岛,那地方是广东沿海的渔村,很穷苦,我祖父、父亲虽都考上过秀才,但是要吃饭,还是得自己种田才成。我十二岁考上秀才后,还下田呢。我出身普通人家,没有云游四海的机缘,人也文制制的,所以非常羡慕你复生兄能够驰骋中原与大漠,结交四海英泉。听说你从北京起,十二岁以来,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你都去过,察视风土、物色豪杰,真不简单。”
  “台湾我没去过。去台湾的是我二哥谭嗣襄,襄阳的襄。他被台湾巡抚刘铭传看中,叫他在台南服务,结果六年前,三十三岁年纪,死在台南府蓬壶书院。我差一点去了台湾,本来我要去台湾迎灵的,结果到了上海,唐景崧打电报来,叫我在上海等,我就没去成。”
  “唉,没去成也好,”梁启超说,“台湾在今年交接给日本了。唉,台湾是伤心之地!”
  “真是伤心之地!我们中国人为了建设台湾,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人命,我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割给了日本,此仇非报不可!此土非光复不可!诚如你卓如兄所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塞外东西,在书本上学间我不如你,但在行动上的历练,我却自负得不做第二入想。你知道吗?我虽是世家子弟,但绝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相反的,人间甘苦,我倒深尝了不少。我十二岁时在北京大疫中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来,我的字‘复生’,就是这么来的。五天之间,我们全家死了三位,母亲、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里逃生,十三岁父亲到甘肃上任,我回到湖南老家。十四岁去甘肃,又碰到河南、陕西大凶年,赤地千里,随我去甘肃的,路上一死就十多个。我在甘肃,最喜欢出塞探险打猎。可是,碰到两北风时,就好看了,西北风吹起来,真是飞沙走石,那石块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强弩一样。当然冬天下雪就好一点,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骑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一千六百里,都没有人烟。脱险回来的时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裤裆上都是血。当然,在西北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在沙上搭起帐棚,把羊血杂雪而食,或痛饮、或豪赌、或舞剑、或击技、或弹琵琶、或听号角,那种豪迈与萧条的交汇之感,真是读万卷中所无。尤其,当你置身于古战场中,感觉千百年前,胡人牧马、汉将拓边、尝覆三军、边声四起的气氛,你真会有苍茫之感。你的心胸会开廓无比,但那种开廓,是悲凉的、是流离的、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你感觉到千军万马在你眼前走过,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间,一切全停了、全都静止了,所有的千军万马,都一刹间变成一片尘埃与尸骨,天地为愁、草木含悲,百年为之销声、千年为之孤寂。这时候,你仿佛是人间唯一的活人,在行经鬼域,不是你生吊古战场,而是古战场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种人生历练以后,卓如兄,我发现我已不再重视一己的余生,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可是,我心苍茫,严然已是八十。十二年来,我沉潜学问,尤其西学与佛学,对人生的观点,已愈发成熟,奴今我三十一岁了,感到冲决网罗,献身报国,就在今朝。因此从上海赶来,追随康先生,希望大家一块儿做点大事。这次来京,在路上写了‘感怀四律’,上好有誊稿在身边,特此奉呈卓如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这四首律诗中了,务请不吝指教。”
  梁启超接过了诗稿。这时,法源寺的一个和尚走了进来,向两入合十顶礼。两人回了礼,走出大雄宝殿,为时已近中午。梁启超说:
  “你们浏阳会馆在北半截胡同南口路西,在南口有一家坐东朝西的饭馆叫广和居,是个谈天的好地方。复生兄北来,我就在今天为你洗洗尘。那家饭馆很特别,它是一家知识分子常聚会的所在,一般市侩商贾倒不敢去那儿。这,就是北京城的味道。在北京城里,有些地方不大为干净上,水准摆在那里,风雅入去的地方,附庸风雅的人,也会望而却步。北京城以外的地方,就不敢说了。”
  谭嗣同接受了这一邀请。两人携手走出法源寺。
  从广和居出来,又在外面料理了许多事,梁启超回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了。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决定找点东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谭嗣同不是送了他四首诗吗?何不现在就看看?于是,他点起蜡烛,读了起来:
  同住莲华语四禅,
  空然一笑是横阗。
  惟红法雨偶生色。
  被黑罡风吹堕天。
  大患有身无相定,
  小言破道遣愁篇。
  年来嚼蜡成滋味,
  阑入楞严十种仙。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家梦三槐。
  金衰喷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优容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死生流转不相值,
  天地翻时忽一逢。
  且喜无情成解脱,
  欲追前事已冥濛。
  桐花院落乌头白,
  芳草汀洲雁泪红。
  再世金环弹指过,
  结空为色又俄空。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幼僧祗。
  梁启超读着、读着、读着,他惊呆了。天啊!这是多么好的诗!沉郁哀艳,字字都是学道有得之作!按说“诗无达诂”,解诗并无清楚的定说,但是,这四首诗读起来,你立刻就有一股苍茫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去追寻一点文字的痕迹,还是可以“达诂”一下的。于是,梁启超披身坐起来,开始仔细推敲诗稿。
  “谭复生这诗,所受佛学影响之深。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把莲花看做最清净出凡的花,净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强调死后托生莲华,花开见佛。佛门有‘莲华国’,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修四种禅定所生的天——‘四禅天’,从初禅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识,直到四禅天的六识之中只剩意识,十八天中境界愈来愈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声洋溢。想到弘扬佛法,天雨生色之时,一阵黑风吹来,天空也就惨雾愁云。《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要我不考虑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脱起来,这种超脱,就是佛门中的身无定相,在身无定相下,《庄子》所说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怀、破邪道了。正由于自身已无,再回过头来务实一下,所以虽然无欲心而行事,一如《楞严经》所描写的味同嚼蜡,其实也是不无滋味的,大可跟着《楞严经》所列的‘十种仙’一块儿上天下地一番呢!”
  “十种仙”是什么?梁启超记不清了,他下了床,在书架上取下《楞严经》,查了一下。原来是:
  地行仙、飞行仙、
  游行仙、空行仙、
  天行仙、通行仙、
  道行仙、照行仙、
  精行仙、绝行仙。
  “好,现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说三世转生;是谓三生。《集异门论》说三世是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白居易诗有‘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谭复生写‘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自然是指前生之事,无始无终的,忽然显现此生。佛门所说的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业’包括行动上的‘业’,就是‘身业’;语言上的‘业’,就是‘口业’、‘语业’;思想上的‘业’,就是‘意业’。业有善有恶。由‘业’生出的是‘业力’,是指善恶报应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业因’,达成‘业果’、‘业报’。‘业因’是前世给今生的报应。由于前世有‘业因’,所以前世的无始无终的许多事,在朦胧之间,尽入眼底。西太后和小人们,逆天行事,歌舞升平,只是想盘据高位,位三公而对三槐,满朝行尸走肉,一如《庄子》所指的‘髑髅’,祢衡所指的‘坐者为冢、卧者为尸’,总该把他们清除。贾岛的诗说:‘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在小人在位、违反天意的时局里,我跟他们,展开一场苦战,悲歌慷慨,动地而来,但这又算什么?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时候,我要仟悔、我要发愿牺牲自己:愿我的肉体化为枯骨、枯骨化为灰烬,为吾土吾民献身。”
  梁启超又进一步自言自语:“这诗的整个意思落在最后‘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晋朝葛洪《神仙传》的典。徐甲是老子的佣人,跟了老子许多年,可是从没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总账,说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发,把徐甲化为枯骨一具。这时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枯骨,他的血肉生命怎么来的,还不明白吗?区区人间小事,还计较什么?于是他忏悔了。谭复生引徐甲的故事,当然是说我们要粉身碎骨去为大目标奋斗,只有这种大目标,才有意义;其他人间小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第三首,”梁启超寻思着,“就更沉郁哀艳了。佛门言死生流转,在人经历无量度数的轮回后,跟自己心上的人怀念的人,本已无法相值交会。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乱世里,我跟我心上的人怀念的人却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缘,已杳然难寻,欲寻还休,我也以无情解脱自喜。自古以来,从燕宫归怨、到吴宫离愁、到入间的雁行折翼,本有着大多的离情别绪,纵使入间因缘,像羊叔子那样,本是李家七岁坠井而死的男孩的后身,且有金环以为物证,但是,又怎样呢?死生又流转了,再世相逢,最后空空如也,还如一梦中。”
  “最后一首也有情诗成分,”梁启超心想着,“不过,它综合了前三首,把对生命、对国家、对人情的一切,都串连在一起。这首诗写人间柳絮飘萍,本寄迹水面,各自东西,虽然今天堕水成离,他年却会化泥成聚。目前,纵有着屈原《离骚》的痛苦,却可展现庄周随缘的无垠。佛门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属障碍佛法。《楞严经》有‘如我此说,名为佛说;不如我此说,即波旬说’之语,足征天亦有亲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与魔,又同为与佛说打对台的魔说。虽然如此,这只是一时的。《佛国记》有‘喝言菩萨从三阿僧抵劫苦行,不借身命’的话,阿僧抵劫是数目的极限,是无数的意思。纵使成佛也摆脱不掉天亲魔眷的拦路。但是,从自己终期于尽、归于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抵劫的历程,人生的千变万化,看开了,不过如什”
  梁启超在烛光下,勉强把这四首诗解释出来了,在烛影摇晃中,感到一股逼人的鬼气。“潭复生真是奇男子、奇男子。”他喃喃自语,“他的诗,沉郁哀艳,字字学道有得,这种得,全是积极的、奋发的。佛法的真义告诉我们:人相、我相、众生相既一无可取,而我们犹现身于世界者,乃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为度、无有已时之故。是故以智为体、以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干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又以大小平等故,与其侧隐于他界,不如恻隐于最近。于是凄然出世而又浩然人世,纵横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华严经》谈‘回向’,说以十住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济以悲愿,处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实际。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这里啊!这些啊,才是佛法的实际。其他那些吃斋拜佛。手写‘大悲’、手数念珠的动作啊,全是假的!”
  梁启超、谭嗣同碰面后四个多月,他们就先后南下了。他们觉得北京难以发展,所以到南方去做扎根的工作。“梁启超先在上海办《时务报》、开大同译书局、发起不缠足会、并且创办了女学堂。后来发现湖南巡抚陈宝箴思想开通,他的儿子陈三立与手下黄遵宪、徐仁铸,都协助推行新政,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就转到湖南,做时务学堂总教习。谭嗣同也去做了老师。在时务学堂里,梁启超亲自教育四十名学生,培养下一代的救国人才。他用的是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经验,师生打成一片,教育学生新思想、变法思想、民主思想。他每天上课四小时,课余办理校务、批答学生作文和笔记,每次批答,有的在一千字以上,忙得常常熬夜,最后累出了大病。这时候,湖南地方的守旧势力也正好检举梁启超他们,说他们非圣无法、妖言惑众,湖南巡抚也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一一予以解聘。梁启超只好由学生扶着,登上轮船,东去上海。在学生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六岁,他身体瘦弱,可是灵气过人,一直在梁启超身边,替老师整理行装。他很少说话,他和梁老师从认识到相聚,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但是,梁老师的言教与身教,却深深影响了他。梁老师先用“学约十条”开拓了学生的眼界,十条里告诉学生:“非读万国之书,则不能读一国之书。”要知道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了解世界才能为中国定位、才能了解中国,“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因此为学当“求治天下之理”。知识分子要求得此理而努力“成大丈夫”,“以大儒定大乱”,这才是读书上学的目的。那时候,中国的教育风气,都是教人把读书当敲门砖、当成考科举、谋干禄、光宗耀祖的工具,但是,梁老师却完全撇开这些,他用更高层次的目标,来期勉学生,使学生在入学起点,就进入新境界。这个十六岁的小男生,是四十个学生中最聪明的,名叫蔡艮寅,对这种新境界最为醉心。他在作文和笔记本中,长篇大论的讨论知识分子的使命和中国的前途,梁启超除了在上面批答以外,还把大家的作文和笔记都摊开来,互相观摩讨论,在讨论中,蔡艮寅不多话,但是每次发言,部能把握重点,见人所未见,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喜欢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宝庆的农舍,七岁开始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种田。夜里看书,为了节省油灯的开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时候,就尽量利用月光来伴读。他在十岁以后,就感到无书可读之苫,他到处打听有可能借书看的所在,书是借不出来的,他每每一走几十里,到有书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笔记,带回来研习。十二岁时候,他已经读了不少书。这时候,他拜同县的樊推做老师。樊锥是一位思想高超、气魄雄伟的人物,在《湘报》上发表《开诚篇》和《发铜篇》,感动了蔡艮寅,也召来了湖南地方守旧势力的愤怒。最后,樊老师被驱逐出境了。蔡艮寅为樊老师整理行装,直送老师上路。那是一个阴雨的清早,樊老师背着行李,提着书袋,走出家门,蔡艮寅背着另一书袋,跟在后面,在地方守旧人士的叫嚣下,师徒二人,默默走到马车边,马车大小,老师只分到一个座位,所以东西必须堆在脚下,有的要抱在胸前。樊老师上了马车,蔡艮寅吃力的把书袋推上去,教师接过了,从书袋旁挤出头来,向学生告别。蔡艮寅小小年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被这样赶走,他含泪点着头、伸出胳臂,迟缓地招了手、招了手。马车逐渐远去,直到在阴雨中变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黑点,那手才放下来。可是,心却没放下,他浮动的心,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铜人心智的地方。三年以后,他只身到了长沙,进了时务学堂。运气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师,一位比樊老师更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师使他知道中国、梁老师却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师使他知道家乡以外有一片天、梁老师却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缘是那么容易破碎,梁老师也遭到被驱逐的命运。如今,他又背着书袋,送梁老师上船了。
  梁老师被学生扶着,躺进了卧舱,他吃力地咳嗽着,蔡艮寅赶忙跑去找开水,一冲出舱门,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嗣同谭老师。谭老师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了舱去。
  蔡艮寅找到开水,回来的时候,正听到梁老师对大家说的一段话:
  “……我们不能舍身救国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们大家要约定: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谁同意这一标准,谁就是我们的同志……”
  送行的人们点了头,谭嗣同补充说:
  “我们大家在时务学堂这段因缘,恐怕就此成为终点,但是我们的师生之情、相知之情、救国之情,却从梁先生这一标准上,有了起点。我们时务学堂的师生都是有抱负、有大抱负的。此后我们会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们的国家,成败利钝,虽非我们所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相信我们之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们也许会破家杀身,为今日之别,存一血证。那时候,在生死线上、在生死线外,我们不论生死,都要魂魄凭依,以不辜负时务学堂这一段交情……”
  谭嗣同从床边站起来,向梁启超抱拳而别,大家也鱼贯走出舱房,蔡艮寅走在最后一个。他转身向梁老师招手,眼中含着泪。梁老师微笑着望着他,招手叫他过去:
  “艮寅,临别无以为赠,我送你一个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能跟你相配,改个单名,叫‘蔡锷’吧。锷是刀剑的刃,又是很高的样子,又高又锋利,正是你的前途。至于字,就叫‘松坡’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有松树那种节操,再加上苏东坡那样洒脱,正是蔡锷的另一面啊!”
第八章 大刀王五
  梁启超回到上海,已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这一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过去多少年的经营,都在这一年快速有了结果。先是四月二十八口光绪皇帝召见了康有为;十六天后,五月十五日,皇帝又召见了梁启超,赏给梁启超六品官头衔,要他办理印书局事务。这是一次很奇怪的召见,按照朝廷定例,一定要四品官以上,才有资格被皇上召见,皇上是不召见小臣的。那时候梁启超只有二十六岁,不但不是小臣,根本是一介布衣,由皇上召见布衣,这在清朝开国以来,都是罕见的事。
  罕见的还不止此。七月间,谭嗣同也被召见了。七月二十日,发表了四个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像是唐朝参知政事的官,官位不算大,但接近皇帝,有近乎宰相的实际权力,光绪皇帝认为康有为名气太大,怕刺西太后的眼,所以把康有为安排在皇宫外面,双方通过四章京,保持联络。于是,在退朝以后、在下班归来,在南海会馆、在例阳会馆,就多了大家聚会的足迹。
  不过,聚会对谭嗣同说来,不是很单纯的。康有为、梁启超、乃至其他三位章京——杨锐、刘光第、林旭等人,他们都纯粹是知识分子,就是一般所说的书生,他们的交游范围,是狭窄的,但是谭嗣同却不然。他的交游,除了和他一样的书生以外,还包括五湖四海的各行各业人物,也就是书生眼中的下层阶级。谭嗣同小时候读左大冲的诗,读到“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非常欣赏。他相信“草泽”之中,必有“奇才”存在,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内必有忠信一样。而这种“奇才”,在书生中,反倒不容易找到,黄仲则的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就是这种观点。谭嗣同要结交五湖四海中的豪杰之士做朋友,为的是他相信救中国,光凭书生讲空话写文章是不够的,还得伴之以行动,而这种崇尚行动的人,却只有从下层阶级去找,尤其是下层阶级的帮会人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洪门”人物。“洪门”是明末遗民反抗清朝的秘密组织。它的远源来自台湾。当年郑成功义不帝清,退守台湾后,他和部下献血为盟,宣誓大家结为兄弟,从事反清复明的大业。他开山立堂——开金台山、立明远堂,成立了“汉留”,表示是满族统治下不屈服的汉族的遗留。再派出了五员大将,潜入大陆,就成为“洪门的前五祖”,以福建九连山少林寺为大本营。为了向台湾溯源,谭嗣同说动了他二哥谭嗣襄去台湾,追踪郑成功“汉留”的足迹。可是二哥追踪的结果,却很泄气,他写信告诉谭嗣同,台湾已经不是郑成功时代的台湾了,台湾变了,变得只见流氓不见大侠了,要找大侠,还得从大陆去找。于是,谭嗣同决定在中原的下层阶级里去找同志,就这样的,他认识了王五。
  王五是北京人,他本姓白,八岁时就成了孤儿.他和弟弟沿街讨饭,讨到了北京顺兴镖局,镖局的王掌柜看他长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认为养子,改姓王。十一年后,王掌柜死了,他就继承了镖局。由于他行侠仗义、为人直爽、武功又高,就被人叫做“大刀王五”,他的本名,是王正谊。
  镖局是一门奇怪的行业。干这行的人,被达官贵人大商巨贾请来做保镖,保护人身或押运货物上路,直到目的地为止。这种业务,叫做“走镖”。干“走镖”,或走“水路镖”、或走“陆路镖”,都要冒不少风险,风险就是路上的强盗,一般叫做贼。
  开镖局的不能见贼就打,那样代价太高,打不胜打。相反的,不但不是打,而是和谈。遇到有贼拦路,镖局的头儿总是近上前去,一脸堆笑,抱拳拱手,向贼行礼,招呼说:“当家的辛苦!”那做贼的,也得识相,能放一马就得放。也会回答:“掌柜的辛苦!”接着贼会问镖局的名字:“哪家的?”保镖的就会报上字号。于是,就开始用“春点”谈,“春点”,就是黑话。
  “春点”的范围包括江湖上的师承与帮派,如扯上远祖或同门关系,大家都一师所传,就好说了。给贼面子,承认贼给方便,是赏饭给镖局。然后就有这样的对话:
  “穿的谁家的衣?”贼问。
  “穿的朋友的衣。”保镖答。
  “吃的谁家的饭?”贼问。
  “吃的朋友的饭。”保镖答。这是真话,因为保镖的,正是吃的是贼的饭——没有贼这一行,谁还要找保镖呢?贼正是衣食父母啊!
  一阵“春点”拉下来,贼把路让开,表示放行了。临走保镖还得客气一番。说:
  “当家的,多谢‘借路’。你有什么带的,我去那边,几天就回来。”
  “没有带的。”贼也客气。“掌柜的,你辛苦了。”
  贼不托带东西,但贼会进城来玩。玩的时候,也会找上镖局,镖局一定会保护他们,不让官方捉到。要是给捉到,招牌就砸了。以后上路,江湖绝不好走了。
  大刀王五的镖局,虽然是北京城里八个镖局中的一个,但是,由于王五的名气大,所以,在“走镖”时候,只要一亮出王五的堂号,四方绿林,无不买账。正因为王五跟贼的关系好,所以,有些麻烦,也就惹到头上。有一次,一连发生了几十件劫案,被抢劫的,又多是贪官污吏,引起刑部的震惊,下令叫濮文暹太守去抓。濮太守派了官兵几百人去宣武门外王五家抓人,可是王五以二十人拒捕,官兵不敢强进宅内,相持到晚上,官兵暂退,王五也穿着兵士制服,混在其户脱走。第二天,王五忽然到濮大守那儿自首。濮太守奇怪:
  “抓你你拒捕,不抓你你自首,怎么回事?”
  王五说:“你来硬的,我就硬干;你既撤兵,我就投案。”
  濮太守说:“我知道你早已洗手不干强盗的事,但你总要帮我破破案,几十个案一齐来,岂不给做官的好看!”
  王五说:“大人的忙我一定帮,问题是你大人要赃还是要人?要赃,我可帮忙追回;要人,只好拿我去顶罪。”
  濮大守决定但求追赃而已。就这样的,问题解决了。
  后来,王五感于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没有栽诬他是匪类,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时候,还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号”京师大侠”,这是人们赞美他的侠气。另一方面,他的武功也是第一流的,大刀只是他武功的一面而已,他还精于剑术,在跟他学剑的学生里,有一个湖南人,就是谭嗣同。
  谭嗣同是外号“通臂猿”的胡七介绍认识王五的。他称玉五为“五爷”、胡七叫“七哥”,王五、胡七叫谭嗣同做“三哥”。王五的哥儿们一律跟着叫“三哥”。谭嗣同是这些人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但他毫不以此自骄,反倒跟这些粗人相偕,称兄道弟。大家都知道三哥书读得好,有学问,并且肯教他们,没有架子。大家乐意跟三哥接近,听三哥谈古论今。大家知道三哥的老太爷是做官的,三哥是官少爷,三哥不会干他们那一行,各干各的。但是,大家是哥儿们,大家肝胆相照,就这样的,大家交上朋友,并跟王五和胡六拜了把兄弟,转眼十年了。
  十年间,王五和哥儿们有好多次跟谭嗣同谈到帮会的事,他们很明显表达出他们反对满洲人的传统。但是,一碰到满洲人这个问题,谭嗣同好像就有点不愿多说。不过,他也不扫他们的兴,也不说他们不是,笑着看他们叫骂。大概是态度不明朗,哥儿们头脑简单,就以为三哥也是反对满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一八九八年到了。谭嗣同应召进宫见光绪皇帝,并在军机处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传遍了北京城,也传到了镖局。
  “他去见了皇上!”“他去见了皇上!”六个字,像空气中钉进六颗钉子,王五他们呆住了。他们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有人沮丧地低了头。
  “谭嗣同背叛了我们!”胡七突然斩钉截铁。“没有,谭嗣同没有背叛你们!”一个坚定的口音响在门口,站在那里的,正是谭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来,他突然站起来,满脸通红。“三哥,你去见他干什么!我们是什么立场?他们是什么立场?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好谈的!要有,就是他们擦我们,我们擦他们!”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状,来回各做一个砍头的姿式。“三哥啊,你是有大学问的,不像咱们哥儿们是老粗,你比我们读书明理,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去见满洲人,要干这种事,你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对待你?”
  “这就是我不先告诉你们的原因,我不能使你们为难、使你们精神上先有负担。我若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结果是好是坏我也没把握,所以,我宁愿先去试试看,如果结果不好,那就是我一个人判断的错,不牵连五爷和各位。如果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结果好,你们就挡住了这个结果,岂不我又陷你们于判断错误?所以,我决定还是不先告诉你们。我……”
  “你!你!你他妈胡说!”胡七陡的站起来,撩起了袖子,大家也部站起来。王五把左手手心向下,从左胸前向外划过,暗示不要轻举妄动。谭嗣同坐在方桌的一边不动,神色安详他说:“五爷、各位,你们总该先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大家好合好散,也落个明白!”
  “他妈的你去见了满洲人,并且一见还见的是满洲头子,你背叛了我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完!我们这样看得起你,原来你背叛了我们!”胡七吼叫。
  “七哥……”谭嗣同开口。
  “你别叫我七哥!七哥是你叫的!我们的交情,今天就是完了!你别叫我七哥!”
  “好吧,我不叫,我只是请问你,我……”
  “我不要听你我、我、我,我们拜了把子,今天就要同你拔香头;我们发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胡七一边吼着,一边越过方桌,直朝谭嗣同扑过来,大家也一拥而上。茶杯滚到地上。
  “住-手!”王五的洪亮喊声,使人人都立刻缩了回去。谭嗣同安详地坐在那里,鼻孔流下血,茶水溅满了一身。他任鼻血一滴滴淌下,擦都不擦。他稳定得像一尊佛像,不是金刚怒目,而是菩萨低眉。
  王五突然翻开了小褂,掏出了腰间的匕首,明晃晃的,大家望着他,可是谭嗣同若无其事。王五把自己白色小褂最后一个钮扣解开,左手拉起了衣角,用匕首朝小褂割去,割下一块方形的布,收起匕首,把布铺在左掌上,朝谭嗣同鼻子捂上去,他右手按住谭嗣同的肩,说:“到床上仰着躺一下。”
  王五扶谭嗣同躺在床上,叫人拿两条湿手中来给他,亲手用一条擦掉脸上的血迹,另一条折好,放在额头上。他伸手拉开了被,为谭嗣同盖上。然后打个出去的手势,他却不先走,让大家先出去,然后轻关上门。
  大家在房外草地上,蹲着,蹲着。王五不开腔,他京出旱烟袋,装上烟丝,从火石包里掏出黄棉,放在烟上,用打火石打燃黄棉,一口接一口吸着。大家跟进,也点上烟,胡七不抽烟,他蹲在那里,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用力画着叉子,画了又描上,愈描愈深,嘴角随着画线在扭动。
  “大哥,”胡七忍不住开口了,“我真不明白,以谭三哥这样的人,为什么背叛我们?”
  王五吸着旱烟,没有看胡七,眼只望着天,冷冷他说:
  “他没有背叛我们,他如背叛了,他就不来了。”
  胡七想了一下,恍然若有所悟:
  “说得也是,他若背叛了,他该明白再来不就是送死吗?他还不明白我们不会饶他吗?他上次还告诉我们,湖南马福益那一帮前一阵子四当家的犯了则,兄弟们决议是叫他从山顶跳下去,最后兄弟们送他上山,他一边走,一边还照顾送他的大哥,说:‘大哥小心走,山路太滑。’马福益是三哥的同乡,又是朋友,三哥难道不知道帮里的规矩?我不信。”
  “也许他不认为他犯了规矩吧?所以他敢回来。”有人说。
  “犯规也好、不犯规也罢,问题是他如果背叛了,他回来干嘛?他总得有个目的啊?”又有人说。
  “目的就是拉咱们一起跟他下海,一起做满洲人的奴才,他自己一个人做还不够!”胡七把树枝一丢,大声说。
  王五望着天,含着烟,并没有抽。终于转过头来:
  “不要瞎猜了。三哥一定有他的原因,这原因不是你们能猜得透的,也不是我王五猜得透的。他学问太大,我们是粗人,我们不清楚。只清楚谭嗣同绝不是背叛朋友的人,我敢以这颗脑袋担保,我王五活了几十年,五湖四海,阅人无数,就没把人看走眼过,我就不相信谭嗣同有问题!谭嗣同有问题,不要他从山上跳,我先跳!不但先跳,并且挖下我眼睛后再跳!”
  “我们当然相信大哥,相信大哥不会看走了眼。”胡七心平气和他说,“我刚才动手,也说不出为什么,大概三哥不告诉我们,不让我们这些粗人明白,所以气起来了。”
  王五白了他一眼:“不对吧,他是要告诉我们的,他好像说了。你们总该先听我把话说完’的话,还说了‘好合好散,也落个明白’。可是你没听进去,就动了手了。”
  大家望着王五,低下头,胡七也低下头。低了一下,又抬起头,望着王五:
  “这可怎么办?大哥你说怎么办?”
  “还是要先听听他的。”王五说着,站起身来。大家也都站起来,一起走进屋去。
  他们再进房里的时候,谭嗣同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那脸盆是搪瓷的,可是已很破旧!原来的盆底已烂了,是用洋铁皮新焊接的。焊工在北方叫锯碗的,他们把打破的碗接在一起,把破片和原底两边外缘钻上钉孔,再用马蹄形铜扣扣入钉孔,最后涂上白色胶合剂,就变成了整补过的新碗。锯碗的同时可用白铁皮焊壶底、焊脸盆底、焊水桶底……他们是废物利用的高手、是家庭日用器材的修补人。工业时代的人们、有钱的人们,脑中很少有修补的观念,可是农业时代的穷困中国人,他们却把任何可以报废的东西都不报废,他们珍惜旧的、爱护旧的、对旧的发生感情,他们宁肯钉钉补补,也很难汰旧换新。这种情形,变成了一种定律、一种习惯,最后变成了目的本身。所以,最后问题不再是有没有能力换新的问题,而是根本就先排除换新,一切都先维持旧的为天经地义,不能维持则以修补旧的为天经地义。所以,中国人的家里,有着大多大多十几年、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用品,父以传子、子以传孙,相沿不替。农业时代的穷困,形成了中国人的惜旧观念,从一套制度到一个脸盆,都无例外。
  谭嗣同搽脸的时候,王五走过来:
  “你流了不少的血。他们太莽撞了。”
  谭嗣同苦笑了一下。从水缸里舀出两勺清水,洗着血红的手中。
  “让他们洗吧,别洗了。”王五说。
  “没关系,还是自己洗吧,有机会能洗自己的血,也不错。有一天——”他突然若有所思,抬头,停了一下,又低下来,“血会流得更多,自己要洗,也洗不成了。”
  “弟兄们太莽撞,三哥不要介意。”王五说。
  “怎么会。”谭嗣同说,“也要怪我自己。我一直没好好使大家明白这回事。”
  “那就大家好好谈个清楚。十多年来,大家跟三哥拜把子,没人不敬佩三哥。但是,对满洲人的立场,大家一向分明。如今三哥这样做,未免伤了弟兄们的感情。我们帮会的人,对满洲人是绝不谅解的。现在,既然事情闹开了,大家就弄个清楚。”王五说。
  “也好。”谭嗣同说着,把手朝下按示意大家坐下来。
  “三哥记得吗?”王五首先开口,“康熙年问,东北的西鲁国老毛子扰乱中国,满洲人平不下来,因为需要能够一边游泳一边作战的,才能跟西鲁人打,东北人游泳是不行的,一边游泳一边作战更别提了。那时候有人向康熙皇帝提议,何不征用平台湾以后移到北京住的这些闽南人,他们都是郑成功系的海盗世家,用他们来打西鲁老毛子岂不以毒攻毒,于是就成为定案,去打西鲁老毛子。”
  “你这么一说,我仿佛记起来了。”谭嗣同摸着头,“那个仗,不是说福建莆田九连山少林寺一百二十八个和尚帮忙打的吗?”
  “三哥真是大学问家,一点也不错。当时康熙皇帝征用这些闽南人,因为是海盗世家,所以平台湾后康熙不要他们再在台湾住,免生后患,就都被强逼着移民到北方来。这回为了打西鲁老毛子,征用他们,有五百人可用,他们不高兴干,、这时候从福建赶来一百二十八个少林寺和尚,大家用闽南话商量,少林寺的和尚劝他们说:满洲人是我们的敌人,抄了我们老家,这个仇,非报不可,这是个机会,满洲人这回有求于我们,打外国人,我们不妨跟他们合一次作,一来是不管满洲人怎么坏,究竟是同中国人,究竟这个仗是打外国人,对外作战总比对内作战重要;二来是如果仗打赢,满洲人欠我们情,至少对我们有好印象,高压的政策会改缓和,我们可以保持实力,徐图大举。于是这些闽南人都愿意了,在康熙二十四年,跟西鲁老毛子打了一次水仗,打法是中国人每人头上顶了一个大牌子……”
  “我打个岔,那个牌子是藤子做的。”
  “啊,可奇了!三哥怎么知道?真奇!”
  “打赢了西鲁老毛子以后,满洲人印了一部书,叫《平定罗刹方略》,里头提到过‘福建藤牌兵’,就是指这些闽南人。”谭嗣同补充说。
  “对了,我们书看得太少,你们有学问就是有学问,真行!真行!”
  “但我不知道藤牌兵怎么打的。”
  “藤牌兵是在江里游泳,用藤牌做盾,冲到西鲁老毛子船边,凿漏者毛子的船,老毛子搞不清怎么来了这种怪打法,把他们叫做‘大帽鞑子’。他们真倒霉,自己在台湾多少年想杀鞑子,结果竟被别人叫做鞑子。”
  “后来呢,后来不说又有火烧少林寺的事!”
  “仗打赢了,满洲人说大家有功,要行赏。和尚们不接受,表面上是说我们是出家人,不受人间荣华;骨子里是根本不承认你满洲人有赏的资格。等和尚回少林寺后,不久,满洲人就去派兵火烧,一百二十八个和尚,仅逃出五个,其余的都死了。逃出的五个,找到明朝崇帧皇帝的孙子朱洪竹,大家同盟结义,结义时候天上有红光,红光的红与朱洪竹的洪声音一样,大家都说是天意,就开始了洪门会,那五个和尚,就是洪门的前五祖。前五祖刚由少林寺逃出来的时候,曾在沙湾口地方折下树枝发誓:
  天之长,
  地之久。
  纵历千万年。
  亦誓报此仇!
  所以洪门的主义就是报仇,反清复明,跟满洲人干到底。后来在武昌地方打了败仗,朱洪竹失踪,大家只好化整为零,徐图发展,最后留下一首诗作为日后联络凭证:
  五人分开一首诗,
  身上洪英无人知,
  此事传与众兄弟,
  后来相会团圆时。
  于是各开山堂,秘密发展下去。发展成为‘三合会’、‘夭地会’、‘三点会’、‘哥老会’、‘清水会’、‘匕首会’、‘双刀会’……愈分愈远,谁也搞不清了。三哥是大学问家,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话不是这么说,洪门一直是秘密的,所以简直没有任何写下来的材料,一切都凭口传,难免传走了样。我所知道的,也极有限,但从官方的一些材料里反过来看,有时候可以正好跟口传的配合上,像刚才五爷说的藤牌兵,就是一个例子。”
  “三哥说得是。”
  “又比如说《大清律例》中有说福建人有歃血订盟焚表结义的,要以造反罪处分,为什么看得这么严重?就是为了对付洪门。满洲人注意洪门,搞不清洪门宣传,除嘴巴你传我我传你以外,一定得有写下来的才方便,一直扯了一百五六十年。才在咸丰年间发现了一本书,不是别的,就是《三国志演义》。《三国志演义》的特色是提倡恢复汉室,桃园三结义,大家拜把子,可成大事,忠义干秋。所以咸丰皇帝查禁《三国志演义》。”
  “哦,原来是这个缘故。洪门以后的事,太复杂了,简直搞不清楚。只知道成立洪门是为了反清复明,可是后来发现很多兄弟又跟清朝合作,大家搞不清怎么回事,要反他,怎么又跟他合作?合作、合作,洪门前五祖不就是合作上了大当,兔死狗烹,惹来火烧少林寺,怎么还合作?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说来话长,得先从满洲人种说起,才能说明白。”谭嗣同先喝了一口水,“世界人类种族有三大类:黄种的蒙古利亚种、白种的高加索种、黑种的尼革罗种。中国人是黄种,其中又分了汉满蒙等大族。在大族中,汉族一直是中国土地上的老大,几千年历史中,中国土地上完全被其他种族统治的时期,只是十三世纪蒙族元朝,和十七世纪到今天的满族,加在一起,只有三百四十多年。蒙族人长得比较矮,眼珠黑,胡子少,但蒙族的祖先成吉思汗那一支,却灰眼珠,长得高,又有长胡子,可能混有满族的血液。十三世纪蒙族占据中国后,它把满族排名第三,叫满族做汉人,把汉族排名第四,叫南人;十六世纪满族占据中国,它同样把蒙族排在汉族之前,跟蒙族通婚,给蒙族和尚盖喇嘛庙,不许汉族种蒙族的地,也不许跟蒙族通婚,并且规定汉族在蒙族地方做生意,有一定居留期间。满族的用意很明显,他要联合蒙族,抵制汉族。
  “满族为什么防范汉族?因为汉族在中国做老大太久了,根大深了,人大多了,文化又高,不能不约束它的影响力和同化力。满族南下的时候,自中国东北越过万里长城,正象征了汉族的失败——万里长城挡不住汉族以外的种族了。当时守长城的汉族总司令是爱情至上的吴三桂将军,听说首都北京被流寇攻进,皇帝上吊死了,他按兵不动;但接着听说在北京等他的情人陈圆圆小姐也被抢走了,他就不再忍耐,于是他跟敌对的满族拉手,借满族的兵,去救他的陈圆圆。
  “这一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满族进了北京,不再走了。他用最隆重的丧礼来为明朝的殉国皇帝发丧,同时把孤零零陪这个皇帝同死的一个太监,陪葬在这三十五岁就自杀了的皇帝身旁,他们又消灭了攻进北京的流寇,然后在北京出现了满族皇帝。
  “满族对汉族说:‘杀了我们皇帝的,是我们的仇人流寇;杀了我们仇人流寇的,是我们的皇帝。’这是一种巧妙的代换,把汉族的皇帝的底片,跟满族的皇帝的底片重折冲洗,‘皇帝’这个名词没有变、这个象征没有变,但是照片上的相貌,却不同了。
  “满族决定用一些具体而明显的方法来使汉族屈从,于是从头做起,先改变汉族的发型。用你肯不肯改发型,一望而知你肯不肯就范。汉族旧有的发型是留长头发,但是满族却是留辫子,留到今天,我们尽管恨满族,可是还是得跟着留辫子。
  “不过,满族虽然被汉族所恨,汉族说满族是异族、是夷狄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古代中国小,中原地区只是河南、山西这些地方,那时大家以为除了这地方的人,其他都是异族,其实都是老祖宗们的瞎扯淡!并且异族的范畴和定义,也因扯淡的扯法不同而一改再改。在当年陕西周朝的眼光中,山东殷朝之后的孔夫子,就是道道地地的异族;可是曾几何时,殷周不分了,变成了一家子人了;而周朝的晚期,山东帮和陕西帮,又把湖北帮看成异族,所谓荆楚之地,乃蛮貉之区,于是屈原又变成了异族;可是又曾几何时,湖北人也挤到山东、陕西人的屈股底下,也不是异族了;于是又手拉手起来,向南发展,把四川、贵州人看成异族,所谓‘夜郎自大’等挖苦话,就是骂西南人的。
  “这些说不尽的有趣的夷狄标准的变化,使我们可用它的观点,来重新检讨中国的民族历史。中国民族从远古以来,就处处显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迹。第一次混同的终点是秦朝,秦朝时候已完全同化了东夷和南蛮中的荆吴,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汉至两晋南北朝,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氏、羌、东胡、南蛮、西南夷等等,纷纷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杂种;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从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国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纪录;第四次是明朝以后,直到今天满汉通婚,又一批新的杂种出来了。正因为这种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们常常忘了我们汉族中的胡人成分。我们忘了唐大宗的母亲是外国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亲是外国人,其实,唐朝啦、明朝啦,他们皇亲国戚的血统,早就是杂种了。于是,一个很可笑的矛盾便发生了。这个矛盾是:明成祖的后人,明朝成祖以后的皇帝们,他们的血里,岂不明显的有夷狄因子吗?有了这种因子,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张煌言也罢、乃至顾炎武的母亲也行,他们的挺身殉节,所标榜的理由,就未免有点遗憾。明末殉节诸烈士,他们殉节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们忘了,他们忠心耿耿所侍奉的‘当今圣上’,就是一个广义定义下的‘胡人’!
  “岂止是‘当今圣上’,就便是殉节诸烈士自己,他们也无人敢保证他们是‘万世一系’的‘黄帝子孙’,也无人敢保证他们的祖先在五胡乱华那类多次混同时候未被‘骚扰’,而在他们的血里面,绝对清洁一一没有胡骚味!
  “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种夷狄观念,是根本就弄错了的,到今天谁是中国人,可难说了。回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来回溯去,若是回溯的范围只限于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他中原以外的地方于不问,或一律以夷狄视之,这种做法,不是看小中国和中国民族,又是什么呢?当时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国民族,但是在这些中原地区以外的,又何尝不是中国民族呢?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东夷的、是荆吴的、是百越的、是东胡的、是肃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氏羌的、是吐著的。是苗谣的、是罗罗缅甸的、是僰掸的、乃至西域系统的白种中国人、三国的黝歙短人、唐朝的昆仑奴等黑种中国人,又何尝不统统是中国民族呢?从这种角度来看——从这种科学的、博大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得不说,中国民族的历史,打来打去,还不脱是同族相残的历史,这种历史中所谓的‘东逐东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罢,乃至南征北讨,‘多事四夷’.赶来杀去,所赶杀的对象,竟不是真的什么‘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人!我们读古文‘吊古战场文’,必然会记得那描写所谓‘秦汉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长城,竞海为关,茶毒生灵,万里朱殷’的悲惨和‘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的结算,如今我们思念起来,感想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得不认定,从‘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以下,所谓‘秦皇汉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罢,他们的许许多多丰功伟业——尤其是号称打击异族统一中夏的丰功伟业,统统值得我们怀疑!五千年的中华史上,除了五十八年前鸦片战争英国鬼子首先打进我们的家门以外,一八四0年以前,黄帝纪元西元前二六七四年以后,漫长的四千五百一十四年里,压很儿就没有什么所谓异族!更没有什么真正的夷狄——他们都是中国人!
  “由此可知,所谓什么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汉族你满族之别,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大家都搞错了,搞得度量很狭窄,不像男子汉,男子汉哪有这样小小气气的整天把自己同胞当成外国人的?
  “至于说到帮会、说到帮会的反清复明,其实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以其中三合会为例,三合会的起源,是始于康熙时代少林寺的和尚被杀,当时是反抗官吏,而不是反抗满族;又如哥老会,哥老会反清反得更晚,它的成立已是乾隆当政的时代了,并且它的扩张,还在同治以后,主要的扩张原因还是一部分湘军被遣失业,觉得替满族效忠效得寒心,才愤而反清的。所以帮会的反清复明,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纯粹。至于三合会、哥老会以外,流传到中国各地的反清复明,其实也是很有限的,反清复明到今天,清朝天下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明朝亡了两百五十多年都没给复回来,谁还好意思再说反清复明?谁还有脸面再说反清复明?又有什么必要还说什么反清复明?
  “并且,复明、复明,复了明又怎样?明值得一复吗?懂历史的人,一比较,就知道清朝政治比明朝像样得多,清朝的皇帝,除了西太后外,都比明朝的皇帝好,制度也好。试看明朝太监当政,清朝的太监只是弄点小钱小权而已。至多只是李莲英这种货色,又算什么,比起明朝,全不够看。明末李自成进北京,宫中的太监就有七万人,连在外面的高达十万人。每个太监平均有四个家奴,算起来就是四十万。用来非法控制天下,这成什么世界!清朝的太监哪有这种场面!明朝上朝的时候,五百名武夫就排列在奉天门下,说是要纠仪,一指出有哪个官员失仪了,立刻抓下帽子,剥开衣服,痛打一顿。现在清朝的午门,至多只是皇上叫太监‘奉旨申斥’骂一两个官员的地方,但在明朝,就是当众脱裤子打屁股的地方,有的还先罚跪。有一次一百零七名官员一起罚跪五天,然后一律打屁股,每人分到三十廷杖。像这类羞辱臣下,被当场打死或打得终生残废的,数也数不清,有的还说奉有圣旨,打到家门来的;有的还打到别的衙门去的……像这样子胡闹的、黑暗的明朝政治,清朝是没有的。满洲人的天下也黑暗,但是天下乌鸦,绝不一般黑,五十步和百步,对受害的老百姓而言,还是不同的。因此,我们除非有办法驱逐黑乌鸦,否则的话,如果有不那么黑的、有可能变白一点的,我们还是不要失掉机会。这样才对老百姓真的好。
  “今天的皇上虽是满洲人,但却是个好人,是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选出的烂摊子上变法图强,既然找到我们汉人头上,我们应该帮助他。这种帮助。是对大家都好的。你们哥儿们人人留着辫子,口口声声地反对满洲人,从前辈的哥儿们起算,反了两百五十多年了,还反不出成绩来,可见此路不通,大家方向都搞错了。今天我话就说到这里,各位兄弟愿意平心静气地想想,想通这番道理,你们自然还把我谭嗣同当兄弟;如果想不通,或想通了仍认为你们对,你们可以说服我,说服我我辞去这军机章京不干,跟你们去三刀六眼的干。怎么样?”
  说着,谭嗣同站了起来、气雄万夫地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王五的旱烟早都熄火了。他盯着谭嗣同,缓慢地点着头。他挺着腰杆,魁悟的上身,随着点头而前后摇动。弟兄们的眼睛,从谭嗣同身上转到王五身上,他们没有意见,大哥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他们要等大哥一句话。最后,王五开口了:
  “三哥,我们是粗人,我们不知道那些麻烦的大道理。我们只知道你是我们哥儿们,你赞成的我们就赞成、你反对的我们就反对、你要推翻的我们就推翻。反过来说,欺负你的就是欺负我们,惹了你的就是惹了我们.砍了你的我们就还他三刀。我们心连着心,一条线,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全没话说。三哥,你是有大学问的,我们不懂,但我们信你,你是我们的灯、我们的神,我们信你总没错,我们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信你就是。但这次……这……这……次,好像总有点不对劲,不对劲。”
  “五爷,有什么不对劲,你尽管说,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都不能闷在肚子里,五爷,你尽管说。”
  “咳,到底怎么不对劲,我也说不大出来,只是……只是觉得……咳……觉得有点不对劲,觉得有点不那么顺。”
  “你是说——你是说我不该跟康有为去?”
  “那……那倒也不是,康有为天大学问,哪里会错。但我们总觉得……只是觉得,康有为走跟满洲人合作的路,这条路,到底行得通不通?是不是真成了‘与虎谋皮’了?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不懂,我们只是担心有天大学问的人除非不犯错,要犯就一定是大错,大得收不了摊,要人头落地。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根本沾不上边,所以全靠三哥判断、三哥做主,三哥了解康有为,三哥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是不是犯了大错。”
  “五爷的意思,我懂。”谭嗣同说。
  “还是老话,我们是粗人,我们只信三哥。”王五说。
  “我们信三哥。”大家众口一声。
  “三哥信康有为,我们也只好跟着信。”王五说。
  “如我没猜错,五爷你们对信康有为有点勉强。”谭嗣同说。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如果不对,为什么不对,我们根本说不上来。”王五顿了一下,“如果犯了大错,错在哪儿,我们也根本说不上来。刚才说了半天,说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我们的感觉,感觉有点不对劲、不那么顺。三哥,我们跟你完全不同,你是书里出来的,我们是血里出来的,我们从小就在道上混,三刀六眼,整天过着玩命的日子,但玩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把命玩掉,原因也有一点:哥儿们的照应、自己的武艺、祖上的积德、佛爷的保佑、再加上大家的运气……都是原因,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说出来也不怕三哥笑,就是事前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一点也说不上来,但真的,真的有那么一点。那种感觉不是每次都有,但有时候它真的有,弄得你别别扭扭的,心神有点不安,直到换一换、变一变,才觉得顺。这么多年来,有几次,直到事后回想,才发现幸亏在紧要关头那么换一换、变一变,才死里逃了生。这话说来有点玄,但的确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又不能不信。”
  “五爷,我跟康有为的事,五爷有这种感觉?”
  “好像有一点。三哥你会笑我?”
  “五爷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笑你,并且可以告诉你,我也有这种预感。但是,我们没有选择。不瞒五爷和各位说,我来北方,结交你们这些英雄好汉;我在南方,也结交五湖四海、其中有不少我湖南家乡的人物,这些人物中,有一位叫黄轸——草头黄、珍贵的珍字左边去掉斜玉旁换成车马炮的车字。他比我小八岁,今年二十五。这人文的考上秀才,出身湖南岳麓书院;武的能空手夺白刃,南拳北腿,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他为人行侠仗义,跟哥老会关系极深。像黄轸这种哥儿们.他们相信要救中国,路只有一条,就是革命,只有赶走满洲人,中国才有救。跟满洲人合作,是绝对不行的。他们那种担心‘与虎谋皮’的心理,比五爷还强烈。我这次北上,他们特别为我饯行,也特别劝我小心,甚至劝我不要应满洲皇帝之召,而跟他们一起搞革命。坦白说,如果不是受了康有为影响,如果不是碰到光绪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变法维新的道理,康有为已写得那么头头是道,令人心服;而对变法维新的诚意,光绪皇帝又表现得那么求才若渴,令人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国,无须人头落地,革命总要人头落地的,流谁的血都是中国人的血,总是不好的。我把这番意思讲给黄轸他们听,他们也无法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与虎谋皮’,成功的希望很低。我呢,也相信困难重重,希望不高,我心里也正如五爷所预感的,不觉得顺。但是,既然机会是千载难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试一试。如果成功了,成绩归大家;如果失败了,牺牲归自己。我今天来通知五爷和各位,并不是拉大家一起跟我下水,只是告诉大家:我谭嗣同不论做老百姓还是做官,都没有变,都是你们的兄弟。各位兄弟如了解我、今天就是来通知;各位兄弟如不谅解我,今天就是来道别。也许有一天,在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在看不到想不到的时候,我们再会相聚,或者化为泥土,大家相聚,不论怎么样,我们一旦是哥儿们,永远是哥儿们。我们此去是成是败,全不可知,知道的是如果失败,我将永远不再回来。保重了,各位弟兄。”谭嗣同向大家拱手为礼,然后向前一步扑身下跪,“五爷,请受我一拜。”又转向胡七,“七哥,也受我一拜。”……
  王五、胡七都争着扶起谭嗣同来。谭嗣同转身退去,大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九章 戊戌政变
  黑暗在北京城处处皆有,即使在皇宫中也一样。紫禁城的宫墙都相当高,夹在宫墙中的,多是四合房、三合房,晚上到来,更是黑暗处处。
  乾清门比起午门、太和门来,虽然规模小了一点,但是它身居内廷第一正门,离皇帝最近,天高皇帝近之下,看来也气势威严。尤其在天黑以后,黯淡的烛光,自门中摇曳出来,照在阶前的一对铜狮背面,更显得威严而死寂。铜狮蹲踞在低矮精雕的石台上,五趾张立,看来在保护皇帝,但是,入夜以后,它们在死寂中沉睡了。
  乾清门虽然是乾清宫前面的门,但是,它也内有皇帝宝座,皇帝来这里,叫做“御门听政”。听政时太监将宝座抬到乾清门的正中,前面放一黄案,黄案前放一给官员下跪的毡垫,开的是一个半露天的小朝廷。顺着御门的石栏向左看,有斜墙一面,就是照壁,壁上黄绿琉璃瓦,凸起在朱红的墙上,入夜以后,变成一面黑墙,在乾清门前的外院中,显得格外突出。沿着照壁再向左,过了内右门,就看到三间与高大的皇宫建筑绝不相称的小矮房,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内阁——军机处。与军机处成直角的,是隆宗门。过隆宗门又成直角,与军机处无独有偶的三间矮房又出现了,就是军机章京值房。
  清朝雍正皇帝设立军机处的原因,是由于连年用兵西北,为了军书快递与保密防谍,就在隆宗门外盖了小矮房,叫大臣值班。从此立为制度,延续了一百八十年。
  军机处是神秘的衙门,它的权力极大,皇帝为了防止它坐大,也未尝不限制它。例如军机处自己的图章,就另放在内廷,要盖印时,由值班的军机章京要去“请印”,才能完成盖印手续。又如中央和地方官吏,上奏的内容,都不准预先告诉军机处,而军机处的重地,没得允许也不得进入,门上挂着白木牌,上书“误入军机者斩”,森严情况,六字毕呈。为了执行这些森严的规定,军机处每天都来一名御史,在旁监视。
  巍峨豪华的皇宫与矮小破落的军机处,是一种强烈的对比,那正象征着君主的高大与臣下的卑小。军机处里除了办公用品和休息的木炕外,设备简陋。唯一考究的,是高挂在墙上的“喜报红硅”木匾,那木匾上的四个字,正是皇帝每次见到军机大臣的最大盼望。如今,皇帝的盼望对象转移了,转移到军机章京身上,由于西太后的专权,“御门听政”早就没有举行了,被缩小了的皇帝,现在,决心用变法维新做最后的挣扎,在他与军机章京的谋划下,展开了满汉联手的大改革。不过,所谓满,满洲皇帝一人而已;所谓汉,军机四章京外加康有为、梁启超等少数人而已,整个的中国,还像那入夜的铜狮子。
  变法维新从六月十一日正式开始。这一天,光绪皇帝诏定国事,宣布变法自强,接着就是密锣紧鼓的一连串除旧布新的改革。除旧方面废八股、废书院、裁绿营、裁冗衙冗官冗兵、禁止妇女缠足等;布新方面荐人才、试策论、办学堂、设农工商机构、设矿务铁路总局、提倡实业、奖励新著与新发明、翻译新知、准办学会、准开报馆、广开言路、军队改练洋操洋枪、准备实行征兵等……在光绪皇帝带头、在紫禁城推动中国全面现代化的时候,西太后那边,在颐和园看在眼里,也就伸出手来。西太后在光绪皇帝诏定国事第四天,就把皇帝老师翁同A赶走、把自己心腹荣禄安置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就是先摆下阵势,看你皇上有多大能耐。虽然阴云满天、大军压境,光绪皇帝还是义无反顾的要变法维新,发愿不要做丧权辱国的亡国之君,他要在困难重重中向前推进。在白天,他越过守旧大臣,跟军机四章京推进变法维新;在晚上、他把在军机章京值房的爱国者叫进乾清门,在铜狮未醒的当口,秉烛策划一切。
  可是,不论多少夜以继日的推进,一切却显得不对劲了。光绪皇帝终于觉察到危机就在眼前。秘密消息传来,大概就在十月里,皇上陪西太后到天津阅兵的时候,废立皇上、解决新党的行动,就会展开。光绪皇帝已被逼到墙脚,九月十四日,在四章京正式值房的第九天,他把密诏交给杨锐带出;三天以后,他又把第二张密诏交给林旭带出。两道密诏的内容是:
  赐杨锐
  近来朕仰窥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而并且有随时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干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己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留之,此近来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早痛切降民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始如此,则朕位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傅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等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赐康有为
  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凡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廉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的,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赐康有为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
  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
  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
  朕有厚望焉!特谕。
  九月十八日清早,在南海会馆里,康有为和大家捧着密诏,做了紧急的决定:第一、要想办法救皇上,谭嗣同提议去劝说有新建陆军在手的汉族军头袁世凯,袁世凯头脑比较新,办强学会时他就赞助过,皇上前天昨天已连续召见两次,已表示重用他。如果他能够深明大义,事情还有转机,这一劝说,风险虽大,但值得一冒,谭嗣同自告奋勇,愿意只身前去找他。第二、皇上力催康有为南下,用意在避免意外发生时,大家被一网打尽,所以决定康有为速离北京,以保全火种。决定以后,即分头进行。
  当天晚上,谭嗣同联络上袁世凯,约好晚上十点,到法源寺去拜访袁世凯。袁世凯那时事忙,没住在自己的海淀别业,就便住在法源寺里,他为什么住法源寺,没人知道,也许在学恭亲王吧?
  一八六0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咸丰皇帝逃到热河,留下弟弟恭亲王奕忻在北京与洋人谈判。那时洋人占据了紫禁城、匕京内城,恭亲王住不成自己的恭王府,就看中了外城的法源寺,住进了法源寺。咸丰皇帝在热河遥控交涉局面,他一再叮嘱的是:恭亲王不可以亲自见到洋人,因为恭亲王是中国皇帝的弟弟,地位高高在上,岂可被洋人见到?但是,咸丰皇帝这种叮嘱,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一你自己打了败仗,洋人占了你国都,你跟洋人谈判,怎么可以不打照面?事实上,形势比人强,英法联军在北京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这种无法无天的局面,也亟应赶快解决,在解决过程中,恭亲王就无法不见到洋人了。最后,谈判完成,英法联军同意撤兵,愿和中国和平相处,并表示将按国际礼仪派大使来“亲递国书”。不料这一约定,使以天朝自居的咸丰皇帝大大的介意起来,他批恭亲王的奏折说:“二夷虽已换约,难保其明春必不反复;若不能将亲递国书一层消饵,祸将未艾,即或暂时允许作为罢论;回銮后,复自津至京,要挟无已,朕惟尔是问!此次夷务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见朕弟,已属不成事体。若复任其肆行无忌,我大清尚有人那?”为了抗议大清无人和拒见夷使,咸丰皇帝不肯再回北京,他死在了热河。这一死,造成了西太后的夺权成功、恭亲王的终于失势。他在法源寺折冲尊俎的努力,最后挡不住人为刀俎。在法源寺苦心孤诣后三十四年,日本又打败了中国;再过四年,六十六岁的他,终于在拦阻光绪皇帝变法维新中死去一一年轻时,他是同治中兴的急进派;年老时,却变成光绪变法的保守派,这就是人的一生。谭嗣同在去法源寺的路上,忽然想起近四十年前恭亲王在法源寺那段救亡图存的历史,他顺着想下来,想到袁世凯,他的心,凉了半截。啊!他住的浏阳会馆,不就在附近吗,这一联想,可真是得天时地利呢。他苦笑了一下。
  袁世凯简直在以朝服出迎这位军机章京了。军机章京在实权上,相当于副宰相,袁世凯是老吏,对这样炙手可热的新贵近臣,不能不另眼相看的。
  谭嗣同首先说事属机密,要求在卧室与袁世凯单独谈话,袁世凯照办了。在卧室里,谭嗣同出示光绪皇帝的密诏,以取信于袁世凯。并告诉他,救皇上、救中国,在此一举。谭嗣同表示,根本的关键在西太后,只有清除了西太后,才能解决问题。如今要袁世凯配合的是:一、杀掉荣禄;二、包围颐和园。至于进颐和园对付西太后,无须袁世凯派兵,他谭嗣同在北京可掌握好汉几十人,并可从湖南招集好将多人,足可解决园内的一切。
  袁世凯表面上同意了这一计划。但是,送走谭嗣同以后一个小时,荣禄就得到袁世凯的报告;第二天清早,颐和园的西太后,从荣禄的跪禀里,也知道了真相。
  同样的第二天清早,经过一夜的讨论,大家在南海会馆分别走出来。除了林旭绝对不相信袁世凯以外,其他的人半信半疑,倾向于袁世凯纵使不派兵,大概也不至于告密。谭嗣同的结论是:不管袁世凯可不可靠,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着棋,死马如当活马医,只好冒险找他。为了加强袁世凯的信心,他决定今天进宫,签请皇上明天再召见袁世凯一次。至于康有为,决定明天就南下。
  九月二十日清早,康有为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他的运气真好!他上火车后十几个小时,南海会馆就被官军团团围住,抓到康广仁。因为不见了康有为,官方下令停开火车、关闭城门,以防康有为逃脱。又下令天津地区停开轮船、下令烟台地区大肆搜船。可是,几次劫难他都躲过了,靠英国人的帮助,他终于到了上海。
  日本人也不落英国人之后,在公使馆里,他们首先收容了梁启超。这天正是九月二十一日,西大后正式“临朝训政”了,一百零三天的变法维新,从今天起宣告结束。两天以后,消息传来,光绪皇帝已失掉自由,被西太后关在皇宫的湖心小岛一一瀛台一一里。
  尽管外面风声鹤唳,谭嗣同却没有逃走。但是,浏阳会馆找不到他,他带了一个市包,去了日本公使馆。
  日本公使馆,谭嗣同从来没去过。走近的时候,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一大排方形木窗。木窗的规格,跟中国的窗户完全不一样,显得开朗、方正,而透入大量的光明。他走上了三阶宽石阶,证明了身分,说是来看梁启超。正巧林权助公使不在,一一个矮小机警的日本人接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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