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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池莉:预谋杀人

_2 池莉(当代)
日本人又接受了这个建议。哗地收回了刺刀。还允许丁宗望回房间换了一条干净裤
子。日本人对丁宗望说的是“你的有嫌疑”,又通过赵洋人宣布丁家回头必须给皇军送
去五百斤米面和三百斤猪肉。王腊狗听了沮丧到极点,看来日本人只想敲诈丁家一点军
粮罢了。
在从丁家到日军警备司令部的一路上,基本没人讲话。日军对此行的收获是比较满
意的,满意之余在思谋如何得到共产党的密信。赵洋人感到老大一个没趣。通信员视死
如归,庆幸信已托给丁宗望。丁宗望捡回一条命,一心指望家里早点来赎他出去。王腊
狗心情败坏透了,只想千万别丢了自己这条命。一行人各怀心思,在沔水镇的大街上默
默行走。大街的尽头出现了碉堡和铁丝网,探照灯忽悠忽悠照过来又照过去,远处传来
哨兵咳嗽的声音。这时,通信员猛一弯腰,撕下裤子上的补丁,飞快放进了嘴里。日本
兵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其中一个才明白过来:“他把密信吃了!”
队伍顿时乱了。日本兵蜂拥而上来逮通信员,通信员一边大嚼一边拼命躲闪。通信
员的意图是想一举两得,一是希望丁宗望乘乱逃走,二是让日军对信件死心。丁宗望却
又惊呆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观望着,为通信员干着急。王腊狗倒反应敏捷,趁机往小
巷里一闪,几蹿几蹿就逃掉了。
发现王腊狗逃掉后日本兵更加恼羞成怒,他们把通信员仰面朝天按在地上,用刺刀
撬开了他的嘴。通信员说:“嚼碎了吞掉了。”他张大口给日本兵看,一脸的嘲弄。
日本兵就报告日本军官说信件被嚼吃了。日本官跨跨跨几步走过去,仿佛很随意地
抽出了战刀,在空中优雅地舞着。通信员说:“日本鬼子,从我们的国土上滚回去!”
战刀渐渐垂了下来,忽地一划拉,通信员一声凄厉的惨叫,肚子被剖开了。探照灯正好
照过来,粉红的温热蠕动的五脏六腑好像一盆刚上桌的菜。
丁宗望连忙闭上了眼睛,泪水却禁不住地流满了脸膛。
8
王腊狗没敢去看奶奶。他抄小路一路狂奔,在襄河边偷了一条渔船,在黎明前逃回
了王劲哉身边。
这天天气不好,阴霾得怕人。王腊狗在走进王劲哉师部的时候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极
大的错误。他不应该再回到王劲哉这里。可他去哪儿呢?他无处可逃。他既不愿意为日
本人做事也不愿意给共产党做事。他习惯了一二八师。通过这次失败,他认识到自己远
没学到王劲哉的智谋。他还要学习他。他只得走进了师部。
王腊狗报告说接应失败,有人跟踪了共产党通信员,日本鬼子抓住了他俩,趁通信
员吞吃信件引起混乱的机会,他逃了回来。
故事已经被王腊狗编得既简单又圆满,脸上挨通信员揍的狠狠一拳也成了日本鬼子
的罪证。王腊狗报告得十分详细。报告完毕之后还请求师长处分。
王劲哉说:“算了。共产党为了一封信差点折了我一名心腹,倒是应该来慰劳慰劳
你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吧。”
“谢谢师长!”王腊狗衷心地说。
这一关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王腊狗好好地休养了几日,重又开始策划如何杀了丁
宗望。丁宗望是非杀不可了。从前是几辈人的怨恨,现在又添新仇。丁宗望活一日他王
腊狗就危险一日,就提心吊胆一日,只有杀了丁宗望他才能恢复舒心的日子。王腊狗别
无选择了。
玉劲哉前脚送走王腊狗,后脚就召来了侦察处的人。王劲哉布置了一个高度保密的
任务:把王腊狗的沔水镇之行一点一滴都了解清楚。
9
一个人为一封信把命都送了。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揣着信走进了日军警备司令部的
大门。丁宗望在换尿湿的裤子时曾想把信藏在房间什么地方,但又考虑到不能在家里埋
下个祸种,就将信放在了衣服口袋里,准备见机行事。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使丁宗望
完全忘记了信的存在。甚至当他亲睹通信员惨死的时候都没意识到信在自己身上,只意
识到了死亡的恐怖,日本鬼子的残忍。
谁都以为了宗望只是象征性地被抓一下,敲丁家几个子儿。所以,日本兵只拍了拍
丁宗望的肩,说:“走吧。”就推着他进了牢房。
丁宗望在牢房里蜡缩了好久才醒过神来,手一插进口袋,触到了信纸,只差没惊叫
出声。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毁掉它,良心却又过不去,他总不能让一个人白死,让一个人
死不瞑目吧?第二个念头是看看它,看了再作计划。
牢房里有好几个人,还有个妇女。这是那种简易的牢房,牢门是碗口粗的树干做成
的栅栏。牢里臭气冲天,看守的士兵经常背对牢门而坐。
丁宗望利用种种掩护条件,在牢房里偷偷看完了信。这信不看犹可,一看丁宗望就
生出了中国人的志气。信是新四军的陶铸、杨学诚写给一二八师王劲哉的,倒没谋划什
么机密军事行动,就是劝王劲哉与共产党团结抗日。信写得情义恳切,慷慨激昂,用词
遣句之中可见才华横溢。丁宗望本是个读书人出身,读了这样的好文章哪能不感动。
丁宗望当即就决定将信背了下来,然后再毁掉信纸。日后送信只要人到信就到了,
没有一点危险。这个主意既妙又迂,只有像丁宗望这样好读书的夫子才想得出这种办法。
主意一定,丁宗望丝毫不敢懈怠,盘膝面壁一坐,就用心默记起来。同牢房的人不
是以为他有精神病就是以为他在练功夫。
一个上午,丁宗望已经将信背得烂熟于心。然后,学了通讯员榜样,吃掉了那张薄
薄的毛边纸。午饭时候,突然冲进一伙日本军官,提了丁宗望出去,搜了身,剥下他全
身衣服洗了个澡,澡毕给了他一套囚服,送到了另一间牢房。丁宗望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住口地念“阿弥陀佛”,感谢菩萨有眼,让他又从死亡边缘逃了回来。
新牢房比较整洁,同牢人也都有些礼貌。丁宗望一问,原来都是政治犯。送牢饭的
是饶六指,两水镇的老厨子,饶三的叔祖父,一见丁宗望移到了政治犯牢房就抹起泪来,
说:“这里的人都没活着出去的呀。”
“不要紧的。”丁宗望说,“我家东西送到后他们就会放人了。”
“送到了。丁少爷,你家粮食猪肉清早就拉来了。”
丁宗望说:“那就耐心等一等吧,人家总得要办个手续。”
日子过去了两天,看守哗啷啷打开大铁锁,叫道:“丁宗望出来。”
丁宗望“哎”了一声,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看守见了不耐烦,说:“提审一下带
包裹干嘛!”
一瓢凉水浇在头顶,丁宗望只好浑身乏力地去了审讯室。
又过了两天,又提审一次。每次总是问他与共产党通信员及王腊狗的关系,最后总
要问及信件在哪里?丁宗望也总是说:“信么?不是那人吃了么?”
第三次提审是又等候了好几天的事。丁宗望已经气愤之极。不等龟本队长开口,他
就质问起来。
“请问龟本队长,我家的东西早就如数送来,为什么您还不放我回去?我家祖祖辈
辈在沔水镇经商、种田,治家严谨,为人清白,从不与社会各色党派帮派有丁点瓜葛,
这在沔水镇是尽人皆知的。为什么龟本队长还让我身囚黑牢,使我及我的全家人蒙受耻
辱?”
龟本就是刀挑通信员的那个日本军官。他戴副眼镜,胖墩墩脸庞,时常带点微笑,
动作举止慢条斯理。丁宗望明知他是只笑面虎,但他实在太气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怎么毫无凭据地囚禁百姓呢?
龟本哈哈大笑,说:“问得好问得好!你一问我就明白了你还在按过去的观念过日
子,还不知道现在的天下是谁的天下,现在的山河是谁的山河,现在的道理在谁手里。
那是应该清醒一下的。”
丁宗望当即就被带到刑讯室。刑讯室是间昏暗低矮的屋子,没有窗户。室内一只大
炉子,炉火正红,上面烧着几只烙铁和铁签。另有一条大条椅十分醒目,上面血迹斑斑,
搭着铁链和绳索,地上是一堆砖头,丁宗望理会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虎凳了。皮鞭,木
桩,木棍,几盆肮脏的辣椒水,散了一地的竹签。刑讯室原来是这般零乱不洁和简陋,
丁宗望的屈辱感几乎不下于恐怖感。行刑手是中国人,外地口音,剃个青皮头。一边绑
丁宗望一边吭吭吐痰,趁监督行刑的日本兵喝水的工夫,在丁宗望耳边说:“别怪我。
我会里轻外重的。”
行刑手的职责是打五十皮鞭。他若真打,五十鞭可以打死人,半真地打也要皮开肉
绽全身翻花。正像他说的,他使用了打的技巧。皮鞭一下一下挥得劈拍脆响,落到身上
却不重。日本兵只数次数,并不懂行。丁宗望又将学过的气功用了上来,尽量放软肌肉,
泄尽皮肤下运行的阳气,耷拉着头,像个死人,让鞭子就像打在棉花上。
五十下打完,丁宗望衣衫尽碎,遍体伤痕。不过伤都在外表,内里却无一点损害。
这时龟本又来问他密信的事,丁宗望还是先前一套话。
牢房里的难友替丁宗望分析,说这次用刑之后定然会放他了。一个少爷受这种苦哪
有不说实话的?还不说那就真是无话可说了。
难友中有一二八师三团的一个副官,陶家坝战斗中受伤之后被日本兵抓获的。还有
一个教师,自称是共产党,老是编发印刷抗日小报,已多次坐牢了。这两人最有治疗鞭
伤的经验,在饶六指送饭时托他带来一些野草树根,嚼碎了敷在丁宗望伤处,丁宗望又
暗自运了气,伤势就迅速好转了。而这二人由此也看出了丁宗望是个会家子,对他又尊
重了几分。
丁宗望每天都以为牢门会为他打开。军人和一个老百姓较什么劲呢?
一个晚饭时刻,饶六指送来了许多饭菜,菜里头还埋了几块炸排骨。饶六指在递给
丁宗望时抓住了他的手,说:“丁少爷,多吃一点,好做个饱死鬼。”
丁宗望一追问,饶六指便又眼泪潸潸,说是给龟本送饭时听他们说今晚枪毙全部政
治犯。
果然,天一黑,隔壁牢房的六个政治犯全部被带走了。这边牢房马上骚动起来,哭
的笑的在墙上写遗言的乱成一团。丁宗望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他木然地坐着,认
为自己死得毫无道理,大冤枉了:
为他疗伤的两个人过来坐在他身边,鼓动他说:“你会武功,干嘛要等死?栅栏是
木头的,试一试弄断它,警备大院也不大,路又熟,一冲不就冲出去了!”
丁宗望说:“就是冲出去了怎么办?他们还不是知道我家。”
“跟我们走嘛!到一二八师去嘛!日本人不敢惹王劲哉嘛!”
一下子提醒了丁宗望。他可不是正要见王劲哉!
处决了头批政治犯的行刑队还在回来的路上。这边丁宗望已经在发功。丁宗望学武
功二十年,根基本来就不浅了,加之生死关头,全凭这一搏,所以他全神贯注,凝望着
碗口粗的木栅栏,将一股股真气运输到双腿双脚上,当他“嗨”地一吼飞脚踢门的那一
刻,一双赤脚竟是石头一般惨白发亮。
木栅栏中间的两根应声而断。犯人一轰而出,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已
经被人撞倒,踩了个半死。
沔水镇从没出现过越狱的事情,日军压根就没有一丝准备。一群亡命的犯人奔到警
备司令部大院子门口时,院子门口的卫兵还觉得非常有趣,朝院子内的游动哨兵大声问
道:“你们干嘛像轰牲口似?轰他们去哪儿?”
10
沔水镇对丁宗望来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跑进小巷里头,日本人哪里找得着他。
丁宗望领着一副官一个教师七弯八拐,转眼就到襄河边,跳上一条船,叫醒船老板。
船老板一见是丁家少爷,二话没有,扯起锚,张开帆,顺风上路了。一路上没遇上任何
波折,天刚蒙蒙亮,脉旺嘴就到了。
船靠码头之后,副官坚决要请大家过个早。包括船老板一行四人就上了岸。岸边有
个小集市,贩鲜鱼就是要赶个早,所以集市已经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了。地上到处是活
蹦乱跳的鲜鱼,几家饭馆子挂着灯笼,酒铺子挑出了酒幌子,腾腾的热气从饭馆子一阵
阵扑出,肉包子的香味和鱼腥味混成一团怪温馨的富裕渔家的味儿,闻着就叫人安稳乐
和。
丁宗望这才觉得脚疼,大家一看,右脚整个乌紫肿大了。丁宗望叫了声“疼”,走
路都走不动了。
副官安置大家坐在饭馆子里,要了四斤鲜肉大包,切了五斤透味烧腊,配了馆子里
所有的几样小菜,如花生米啦,宝塔菜啦,酒也上了一壶,鳝糊米粉也上了几碗,花花
绿绿,热气腾腾摆了一桌。
大家举杯敬了丁宗望一盅,丁宗望到此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活着出来了!”
“活着!”大家说。几个男人都抹了一把死里逃生的泪。
王劲哉秘密接见了丁宗望。
丁宗望一个细节一句话都不遗漏地回忆了这一段经历。整整讲了大半天。王劲哉自
始至终声色不动。
“你说你背会了那封信,还记得吗?”王劲哉问。
“记得。好文章怎会不记得。”
丁宗望不仅流利地背诵了一遍陶铸、杨学诚的信,还自告奋勇默写了出来。
晚饭是王劲哉请的。在王劲哉卧室里,几碗好菜,两人对酌,月芽儿就挂在窗外的
杨树梢头。王劲哉说:“我是极少极少请一个人在卧房吃饭的。丁先生,我佩服你。我
赏识你。你是民族的英雄!”
丁宗望说:“不敢当。将军过奖了。”
但丁宗望心中的确万分激动。和王腊狗一样,他这一辈子是永远也忘不了与王劲哉
见面的这一刻情景了。酒水镇的传说把王劲哉塑造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阎罗形象,这个
神话一般的人忽地就活生生站到了自己面前,是个军仪威严整肃,字字重似千金的军官。
丁宗望甚至有点庆幸这一次的遭遇,不然,他这一辈子哪能进到兵营,哪能与一位骁勇
善战的将军共饮!哪能看到这千军万马领头人小窗边的月亮?兵营的月亮真是和沼水镇
的不一样啊!那么孤高清亮冷冽。后来丁宗望在暗处观看了王劲哉对王腊狗的处理,就
更加加深了对王劲哉的印象。原来男人还有这么个世界!
王腊狗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又与往日一样开始勤学苦练,完全是个
好兵好军官的典范。王劲哉传他传得很随意,王腊狗一丝戒备也没有。
“报告。”
“进来。”
侦察处的一个侦察员在屋内。王劲哉说:“让他告诉你一个消息。”
侦察员说:“我在沔水镇活动了一个礼拜。了解到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派出
的通信员,在接头后被出卖,日寇剖肚开膛杀害了他。”
“他死了。”王腊狗沉重地说。
接下来是沉默。王劲哉抽烟,侦察员及屋子里其他人都将手按在手枪柄上,沉默地
望着王腊狗。
王腊狗嗅出了危险,“师长!”他说,“师长,还有事吩咐吗?”
“有。”王劲哉说,“记得我的训条吗?”
“记得师长!”
“大声背一遍。”
“是,师长。”
王腊狗立正挺胸,目光平视前方,背道:
“我是爱国人,爱国人是我。
我是良心人,良心人是我。
我是劳动人,劳动人是我。
我是勤苦人,勤苦人是我。
杀少人,救多人。
杀坏人,救好人。
实行勤苦,绝对听命令。
吃饭不做事的人,是国家的罪人。
营私舞弊的人,是国家的敌人。
抗战四年,失国土大半,羞愧万分。
王劲哉宁死不当亡国奴!
当了汉好的人,儿子儿孙不能在人前说话。
听我们师长的话,服从我们师长的命令。
绝对能打胜仗,绝对能打敌人。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掀起全民抗战,争取最后胜利!”
王腊狗背完,大汗淋漓,惊惶不安紧盯着师长。
王劲哉说:“背是背得不错,做到了没有呢?”
王腊狗何等聪明一个人,顿时明白事已败露,连忙跪下求饶。说自己确实是尽了全
力想拿信回来,可共产党的通信员就是不给。陷害丁宗望是故意的,因为他和丁家有世
仇。王腊狗又一字一泪讲叙了与丁家的恩恩怨怨。王劲哉一支接一支抽烟,以少有的耐
心听着王腊狗的故事。王劲哉的耐心使王腊狗胆大起来。最后说:“用一个共产党的通
信员做饵子报我的深仇大恨有什么要紧?我想师长不也讨厌共产党吗?我就只恨没能诳出信来。”
王劲哉喝道:“狗屁胡说!来人掌嘴!”
王腊狗的脸颊顿时像发面一般,在两个彪形大汉的巴掌下一点一点红肿起来。直到
鼻孔嘴角都流出了血,王劲哉才抬手示意停下。
王劲哉走近王腊狗,端详他一会儿,叹息说:“都说你聪明,其实你好愚蠢!做了
汉奸害死同胞的人理应处死,我念你救过我的命,给你一条生路:三天之内,你去杀一
个日本小鬼,提头来见,让他替你抵一条人命。否则,你就抵命。”
王腊狗匍伏在地,后悔得不行,他为什么回来?这么傻!他怎么是王劲哉的对手呢?
丁宗望在厢房里看着这一幕,内里三层衣服都汗湿透了。
11
离脉旺嘴八十多里地有个龙家湾。孤零零一座小村庄却花木繁茂,六畜兴旺,五谷
丰登,女人生得个个水灵。这种情形持续有百来年了。江汉平原这一带有句话,就是:
脉旺的棉花酒水的鱼,红潭的稻米龙家的女;吃红潭的饭,咽沔水的鱼,穿脉旺的衣,
搂龙家的女,要当皇帝(我)也不去。日本鬼子侵入江汉平原之后,当然也就知道了这
段典故。经常就有三三两两日本小鬼偷偷离开据点来龙家湾找花姑娘。
王腊狗在龙家湾湾前的芦苇丛中潜伏了两天两夜,挨冻受饿,终于在第三天杀了一
个日本小鬼。前来龙家湾的日本小鬼一行四个人,王腊狗不敢动手,他跟踪着他们,瞅
准有一个独自进了一户人家,他便从后门摸进去。王腊狗非常有运气,这个日本小鬼正
在后面厨房劈柴。王腊狗拨开厨房后门时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的日本脸,日本脸上居然
洋溢着爱意,笨拙而又殷勤地在中国农家劈木柴。王腊狗等到他转成背面时,一个饿虎
扑食,三下两下干净利索地割下了日本小鬼的头,包袱裹巴裹巴,溜回了芦苇丛。
当王腊狗潜伏在芦苇丛中受苦的时候,丁宗望终于鼓起了勇气找王劲哉替王腊狗求
情。
“王师长,打他骂他一顿就行了,让他一个人去杀日本小鬼太危险了。让他回来吧。”
王劲哉说:“你一个堂堂男子,哪来的妇人之仁?况且他一直要杀你呀。”
丁宗望说:“咳,没念书的庄稼莽汉一动脾气就说杀呀砍,哪能呢,再说,他要杀
我,我要杀他,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以仁服人的好,我们待他一家都不错,这他心中
还是有数的。”
王劲哉摇头苦笑,军人的悲哀由衷而生:“我们国家的男人就是这种样子,希望在
哪里呢?我在为谁打仗啊!”
“好了好了,就当我没说。”丁宗望无法理解王劲哉,但他不愿意惹他不愉快。丁
宗望说:“王师长啊,您又没有派人押着王腊狗,他一个人还不早就跑掉了。”
“他敢!”王劲哉说,“他动了逃跑的念头也不敢跑!三天之后非回到我面前不可,
除非他要死不要活。丁先生,我莽撞地给你一句预言如何?”
丁宗望忙说:“请讲请讲。”
王劲哉说:“你虽家道殷实,虽勤俭勋劳,虽文才武略,可你保不住你的家业。”
“为什么?”丁宗望到底年少气盛,很是不服气。
“为什么?凭你这个性格就保不住,况且时下外侮内战,国家前途莫测,国不立,
安有家?”
“恕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持家理事已有三年,家事一切都顺当。”
“好。那就记住我王劲哉今天的话吧。”
丁宗望又觉心里虚落落的,说:“斗胆请王师长指条路。”
王劲哉爽快地说:“你就此留在军中,抗日保国。你的家小日后必逢凶化吉。”
原来是王劲哉想留住自己,丁宗望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我还没想到过要当兵
呢。”丁宗望一笑,以为此事就算一笔带过去了。
第三天清晨,王腊狗回到驻地,手里拧着一颗日本小鬼的人头。王腊狗不是没闪过
要逃跑的念头,但他不能再一次弄巧成拙。他坚信王劲哉在他周围布下了看不见的罗网,
只要他逃,一粒子弹就会穿透他的心脏。王腊狗还年轻,大仇未报,奶奶还在日夜等待
他,他决不能此刻就死。
不过事实上王劲哉根本没派人照看王腊狗。他对王腊狗的心理掌握得一清二楚,用
不着派人。
王劲哉看也没看人头一眼,唤过狼狗叼了出去。
“那么,王腊狗,你的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王腊狗“啪”地行军礼,振作精神,说道:“谢师长大恩。”
“不过,就这样了事,也未免太简单,军中将士会对我心生不满,说我姑息养奸。”
王腊狗身子一矮,跪下去再也立不直身,只是不住气叩头。他又一次后悔,后悔自
己没趁机远走高飞,又自投了罗网。
王劲哉踢了王腊狗两脚,说:“你好歹不分,认敌为友,卖身投靠,害死我同胞,
这简直就是瞎了眼,既然瞎了眼,就该挖掉。好在你还认得路,回到了我一二八师,那
就留一只眼吧。”
马上就上来两个人,拉出王腊狗绑在树干上。王腊狗最后用完整的双眼扫视了一周
连天的茅草和耀眼的太阳,扫视了几年前的那个血红黄昏,他在这块地方仰望着王劲哉
的情景。他怕极了王劲哉,他还痴心妄想学习王劲哉,王劲哉是你能学到的么——王腊
狗!王腊狗在失去一只眼睛的前一刻终于认输了,懂人事了,明白人是有高低贵贱的了。
他的眼中凸出一珠很大很圆的泪。
一柄雪亮的匕首在王腊狗脸上飞快扭了一扭身子,一颗噙泪的眼珠“嗒”地掉在地
上。王腊狗惨嚎一声,就晕了过去。军医立即包扎了王腊狗的伤处。在担架抬离师部时,
王劲哉拦住担架。他在王腊狗头上抚摸了片刻,吩咐军医说:“好好照顾他。”
一个月后,独眼王腊狗出勤了,他被调到军需处做副处长。王腊狗从此寡言少语,
锋芒全无,见了王劲哉就打颤。但他把所有的帐都算到了丁宗望身上。
我一定要杀掉丁宗望,王腊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发誓。
12
王腊狗吃了这一次大亏,便长了许多智慧。他暂且把誓愿深埋在心里,一方面休养
生息,一方面深谋远虑。设想了将来复仇的种种方案。他再也不是毛头小伙子,再也不
会有前次的失误前次的冲动。万没料到的是,第二次机会突然出现了。
右眼瞎了才半年,王腊狗在襄河边突然碰上了丁宗望。
那是一个细雨迷蒙的中午,在一段荒无人烟的堤边,王腊狗押着三船军粮逆水缓行,
丁宗望在岸边正要爬上一叶孤舟,站在船尾朝河里撒尿的王腊狗忽然和十步开外的丁宗
望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惊呆了。
凭王腊狗过去的机灵莽撞劲儿,只要掏出枪一梭子过去,简单到只是举手之劳,他
的心愿便了了。
可王腊狗拔枪之际想到了许多问题:丁宗望怎么在这里?在这里的背景是什么?丁
宗望一个阔少,如何孤身一人?真的只是一个或者附近有埋伏?丁宗望出现在一二八师
地盘上,是否与王劲哉有关系,杀了他王劲哉会怎样?
就在王腊狗思绪纷纷的片刻间,船已走远,丁宗望也返身消失在防波堤那边。
事情有时候非常复杂,节外生枝,有时候又非常简单,一是一,二是二。丁宗望在
一二八师客居了半年,王劲哉一再表示出希望丁宗望从军的愿望,丁宗望却一直支支吾
吾。有一天却说出了一套“父母在,不远游”及“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话来。
王劲哉冒火了,在丁宗望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赶快滚蛋!别让老子再见到你这土豪
劣绅!”
丁宗望对王劲哉的突然翻脸毫不意外,半年时间,他已经非常了解王劲哉的暴戾性
格。他不怪王劲哉,所谓兵匪兵匪嘛,军人就是匪气十足的。丁宗望被王劲哉踢出门后
就没有回头,一个人离开了一二八师,在龙家湾躲了一天,不见王劲哉派人追杀,心里
明白自己与王劲哉甚为默契:他只要自己滚蛋,自己也就静悄悄滚了。于是,丁宗望就
租了一条小木划子,准备过河后再想办法偷偷回家。这个时候,丁宗望是只孤雁,没人
知道他在哪里,没人认识他是谁。这个时候,王腊狗若果断地给丁宗望一枪,丁宗望就
将永远失踪。永远成为一个失踪之谜,世上只有王腊狗一人掌握着这谜底。
第二次机会就这么过去了。事后王腊狗作了一番精心调查,调查结果使他倍觉悔恨。
他宽慰自己第三次机会将很快来到的。谁知从此之后,一晃几年他都不再有缘接近丁宗
望,连听都听不到关于丁家的一丝一毫消息。
这是一九四一年,抗日战争正打得艰苦卓绝。参战各方的领袖及一些将领自然是高
屋建缅,将敌友看得一清二楚,底下却有许多糊涂兵,弄不清谁是谁非,忽儿与这支队
伍打又忽儿与那支队伍打,在兵荒马乱中疲于奔命,累得都差点不认识自己,许多希望
许多梦想无形中就给撇在了一边。王腊狗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除了明确知道“誓死不当
亡国奴”之外,对于皇协军,对于维持会的维持大队,对于新四军的游击队以及土匪苏
振东,都闹不清与自己所在的一二八师是什么关系。王劲哉下令打他们,王腊狗们就去
打,王劲哉下令与他们讲和,王腊狗们就去讲和。一来二去,王劲哉的人马就有了三万
多人,编成了十个旅。却是累坏了王腊狗。王腊狗在白庙、沙湖、彭场、通海口。胡家
台等地来回打仗讲和,讲和打仗,一眨眼就是春去冬来,一眨眼又是冬尽春来,时间就
这么过去了。并且过去得没多大意思:一会儿打人家脸,一会儿又朝人家笑。小孩过家
家一样,真不知有什么意思。
一二八师有个旅长叫古鼎新,驭下不严,所部两位团长的副官玩弄了民女,吃餐馆
老不给钱。王劲哉知道了,命令那两个团长杀了各自副官,又命古旅长杀两个团长,古
旅长想到头不就是杀自己了。他就没杀团长,集合了官兵,声泪俱下控诉了一番王劲哉
的凶残暴戾,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滥事杀戮,然后领兵叛离,投靠了日本酋木野板司
令。
古旅长控诉王劲哉的时候,王腊狗正在古部办点公事,听了古旅长的话,抚今追昔,
深有同感。站在他身边的程团长说:“王处长,你忘了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王腊狗说:“当然没忘。”
程团长说:“今天是古旅长捡回了我一条命,我是再也不跟王劲哉了。有本事的军
人,到哪不是打仗吃粮。他又不是我爹娘老子,说杀就杀!”
王腊狗说:“就是。他也太狠了。”
程团长说:“那就叛了他吧。”
“现在就叛?”
“对。”
“可我还有一笔钱埋在师部,还有包裹。”
“有多少钱?有多少古旅长会补你多少,包裹里有几套衣服几件首饰,古旅长也会
给你。”
“好吧。”王腊狗说,“那就叛了。”
当时王腊狗忘了问程团长叛了王劲哉加入谁的队伍,他一提起王劲哉就忘了其它,
当初他是冲着王劲哉的英雄气概投奔的他,后来才明白王劲哉是他的克星,在王劲哉手
下,他王腊狗此生此世大仇难报。王腊狗很高兴有一个人挑头,一大批人叛离,他夹杂
在其中,王劲哉就不会注意他了。
古部出发后,王腊狗问一个士兵大家往哪开?士兵就不知道,跟着前面走呗。王腊
狗又去问程团长,程团长说沔水镇,去投酋木野板司令。
“日本人?”王腊狗大惊。
“日本人怎么啦,还不是打仗吃粮。”
王腊狗心里就犯了病。他可不愿当汉奸。中国人的队伍多着呢!干嘛跟日本小鬼,
总归不是一个宗族,人家来是欺负你的嘛。王腊狗口里没说这话,心里却亮堂,想找古
旅长讨了钱和包裹后就悄悄溜掉。
古鼎新脸上肌肉一横:“钱?我欠你什么钱?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给你钱?他妈的,
王劲哉调教出来的人都是黑心!”
“好好。”王腊狗说,“好好。”
王腊狗退下来,在附近找了部电话,将古鼎新的叛变投敌报告了师部。自己独自一
个人揣着两支枪,五颗手榴弹躲进了一户农家。
农家只有一个中年寡妇带着幼年的儿子过活,丈夫当土匪战死了。小村子在千里沉
湖的深处,日子还算平静,寡妇也还有几分人材,王腊狗就自告奋勇做了上门女婿。
三个月后,王劲哉中了古鼎新的计,被日寇生擒,全军随之瓦解,此变震惊江汉平
原。王腊狗半年后才知道。
王腊狗为王劲哉叹息了一番,又为自己庆幸。用不着再怕王劲哉,也用不着躲藏了,
他对寡妇说了声:“我走了。”掖了枪就离开了沉湖。
13
后来,抗日战争又持续了两年,接着又打了三年的解放战争。在五年的战争岁月里,
王腊狗始终像只恋家的狗在沔水镇附近转悠。今儿加入共产党的新四军十五旅,明儿又
加入了陈八爹的抗日救国团。因为新四军主力部队北撤,而王腊狗不愿北撤。
日军投降之前,王腊狗不敢回到沔水镇,摸黑进镇过一次,自己家门上一把锁,丁
家大门也是一把锁,都躲兵荒去了。
抗战胜利后,王腊狗心想可以回家了。可一进镇就被古鼎新的人认了出来,好一阵
追杀。
王腊狗在这个部队那个部队浪来浪去,完全成了个兵痞子。反正他靠一手好枪法打
仗吃粮,总之他就是呆在江汉平原上不挪窝。人家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王腊狗倒
成了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新四军许多首长知道有一个王腊狗。后来解放军许多首长也
知道有个王腊狗。战士们编了一些关于王腊狗的顺口溜。王腊狗听了也不恼。
“是的。”王腊狗说,“我就是没觉悟,只想回家。”
就是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杀掉丁宗望。
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赢得了解放战争。共产党的高级将领纷纷扫除征尘,会聚北京,
准备举行开国大典。
王腊狗对他的顶头上司说:“古鼎新败了,那我要回家了。”
人劝他:“你是解放军战士,不能说回家就回家,得有个纪律。”
王腊狗问:“还有仗打不?”
人说基本没有了,解放了,是新中国了。
“这不结了?”王腊狗理直气壮,“我是军人,有仗我应该打;没仗了,我想走还
不行?我不当兵了还不行?”
人告诉他:“擅自脱离部队今后就没有待遇的。”
王腊狗笑了,说:“好,待遇给你们,我不要。”
三十多岁一脸胡须的王腊狗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兵的穿上军装拿起枪就是兵,脱了
军装交出枪就是民,哪有不当兵还发晌的,这饷怎么筹?笑话。
瞅了一个空子,王腊狗脱下军装卸下枪,扬长而去了。
战事一停,沔水镇的老百姓纷纷还乡。但老百姓闹不清楚往后到底还打不打仗,所
以虽然是黑鸦鸦一片往家里涌,人人都还是心有余悸。
王腊狗是特意等到天黑了回家的,战争已经把他锻炼得异常警觉。他家的茅草屋已
经倾斜了,靠几根柳条木支撑着。家门口已没有了几年前他潜回来时的没膝荒草。雨后
的坑洼让锄头推得非常平整。磨刀石是白天用过的,泛着青光卧在窗户底下。晒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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