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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池莉:你是一条河(全本)

_5 池莉(当代)
"我要去送送社员."辣辣说着往外走.十天来她就说了这句话,就这么一个要求,谁也
没法阻拦住她.
行刑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连天,乌鸦盘
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亲站在远处.社员面如土色,腿软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着.
辣辣大叫一声:"社员!"
社员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时间也没有因这声嘶心裂肺的呼唤而停留片刻.一切
按计划进行,社员跪在一个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后朝他的脑袋很准地开了一枪,"砰"地一声
脆响,社员栽进土炕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闭着眼睛,辣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像只
被小孩子点燃的爆竹,炸得纸屑四溅.
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
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25 May 1997 15:10:58)
你 是 一 条 河
池莉
20
办完社员的丧事,辣辣关上了大白天从来不曾关过的两扇大门.
王贤良试图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辣辣完全看不见小叔子.做饭
常常没下他的米.王贤良随便干什么她都任其自由.为了引起像从前那样的争吵,王贤良故意
在堂屋擦钢精锅,二十多只锅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嘴里嘟噜着只有她
自己听的懂的话.王贤良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
李,整理书籍,从<<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里翻出了二十年前写给辣辣的情诗,他仔细读了一遍,
觉得写得很幼稚.他从情诗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肿老迈的背影,吃惊自己竟在这么个老妇人
身上用掉了一辈子,多么幼稚.
王贤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铺盖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他只好晚上打开铺盖睡觉,
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个小煤油炉煮点饭吃,吃完将炉和碗装进网兜里,随时准备离开这个家.
一进入八十年代,沔水镇昼夜不停地发生着巨大变化.行政级别由县变为了市,一条
条宽阔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与老街构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装了红绿灯,有了威风的交通
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车.
不久的一天,吼叫着的推土机终于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里将矗立起十八层楼的中外
合资商场.
辣辣作为拆迁户著进了生活小区的三室一厅单元房.王贤良在另外一个生活小区
要了一室一厅.
搬家的时候辣辣看见了从前粮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老李从一辆白色
小轿车出来,看是哪儿堵了交通. 一个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启孝丝毫没变,似乎还年轻了,
穿了西装很像电视里面的归国华侨.
辣辣将头探出窗外,叫了声:"老李."她想不趁这个机会告诉他双胞胎是他的,日后
还去哪儿找他?她怕说不定哪天突然归西,这笔债不就永远欠下了.
李启孝四处寻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劲拍着车门,说:"嗨嗨!"
李启孝显然认不出辣辣了.他用干部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目光在辣辣脸上停留了片刻
就钻进了小轿车,双方的车都开动了,辣辣说:"停车!我要还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
来:"胖姆妈,人家小车嗤溜一声就不见了.以后还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来的.咬金准备扔掉,辣辣抢过来放进了筐子里.她
认为应该还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后来辣辣让四清去粮食局打听李启孝,局里说没有这个人.辣辣嘟哝着说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后,咬金从武汉接回了得屋,据病历称: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
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楼梯就神色不对,说:"是天安门城楼吧?"
"不,是我们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儿子的胳膊.
得屋激动地说:"我们要见毛主席!"
辣辣将儿子推进家,反锁上房门.摇晃着三十四岁儿子的头."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迟迟疑疑地问:"爸爸死了,对吧?"
辣辣高兴地鼓励得屋:"说得对!记性不错!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见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会自理,或不吃饭
或吃个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给得屋娶媳妇的念头."跟着我算了."她向咬金
和四清谈对得屋的打算:"权当他是我养的一只狗,我死就让他跟我去,一天也不会拖累你们,
尽管放心."
和社会上所有家庭一样,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让自己家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辣辣也拥有了冰箱,彩电之类的家用电器,当然不是靠辣辣挣的,社员死后她就不卖血了.
咬金为母亲安置了一个较为现代化的舒适环境.他是最早留职停薪闯社会的那批有
识之士.他无数次来往于广州深圳和武汉之间,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其间自然免不了
上当吃亏,拘留所也进了二三次.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让母亲知道,他送到母亲面前的只有
大把大把的钱.
咬金始终都想成为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岁那个秋季的
夜晚,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辣辣却经常把咬金叫成"社员".
咬金不屈不挠地同母亲暗中较着劲,他为她买家用电器,买好烟好酒,买新款服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动母亲的.
自承包了沔水镇最大的国际娱乐中心以来,咬金不再频频外出,他既做经理又当歌
星,剩余时间陪母亲看录相,辣辣只喜欢台湾言情片.
通过言情片的默化潜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偏爱社员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这关键时刻,咬金和蒋绣金的关系暴露了.蒋绣金的女儿青青和年轻时的蒋绣
金生得一模一样,她已和咬金订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蒋绣金突然中风,青青不顾一切来叫
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恶毒地揶揄咬金:"别和你同父异母妹妹生下一个白痴来."
王贤良独自一人住了三年,选择五月初端午节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杀了.因为又追查
他是"三种人",他实在厌烦了无休止的不信任的谈话.他在当年抢救辣辣的矶头上跳的水,
当时周围还有人,他高声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志.
因为他临死前还从容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疯子.待到觉出不对劲,尸体都
摸不着了.
咬金出钱请人用滚钩在下游三十里处捞到了叔叔的尸体.辣辣亲手给小叔子穿上了
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场,隆重地火化了.进行焚烧前,辣辣违背了小叔子毕生的唯物主义
信仰,将用布扎成的刘志芳小假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
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
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25 May 1997 15:11:20)
你 是 一 条 河
池莉
21
辣辣死于一九八九年夏天.
四清是置她于死地的直接因素.从小到大,从读书到高考落选到进工厂工作,四清都
是个波澜不惊的人.平时不过爱看些<<飞碟探索>>之类的杂志.别的孩子都不谈了,辣辣认定
四清会顺利地娶妻生子,让她好生做几日奶奶的.
平日四清极有规律,钟点一样上下班.几天忽然不回家,辣辣就慌了.央咬金去找弟
弟.咬金还说不要紧,这么大男孩还不兴在外面玩玩?结果一找吓了一大跳,全沔水镇就没见
这个人.
又是几日过去.那是傍晚时分,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忽然四清在屏幕上出现了.虽
然镜头就片刻晃了过去,却也足以让人认出四清.咬金两拳相击,说:"好了.找到了.四清在
北京."
辣辣愣说兴许眼睛花了.直坐着等沔水镇电视台的新闻重播,又实实在在看了一遍.
"这小狗日的!怎么去了北京?"辣辣问咬金.
咬金耸耸肩.说:"别管他了."
"怎么不管,他虚岁二十五了,该结婚的人了.到北京干什么?"
辣辣固执地要咬金去找回四清,咬金不干,说人海茫茫,哪儿去找?别土儿巴叽以为
北京也是沔水镇.
四清出走半个月后,辣辣去找了灵姑.灵姑还住沔水镇一中后面,老朽得不成人形了.
但生意兴隆得不得了,差不多是公开开业,五湖四海的人都寻到了这儿.一次五块钱,老太婆
凭这本事盖了五栋三层楼的楼房,儿女一人一栋.
辣辣的目的是查查四清是否在阴间,一说起话来,灵姑居然还记得辣辣.说:"你丈夫
是好义茶楼蹋了丧命的不是?你还有个儿子是强奸妇女挨了枪子儿不是?"
后来,灵姑只收了辣辣的半费.辣辣有钱,灵姑不要,说沔水镇老街坊一律半价.
从灵姑那儿回来,辣辣就倒下了.长年卖血严重地损害了她的肌体.虚胖浮肿使她难
以步行.极度的贫血使她每个重要器官的功能都衰竭了.
辣辣在死之前支开了咬金.等咬金办完事赶回来辣辣已经穿好考究的寿衣躺在床上,
脚上蹬着一双时髦的浅口高跟皮鞋,皮鞋擦得黑亮,辣辣四肢正在变凉,眼睛却极不甘心地睁
着,仿佛有话要说.咬金连忙找人请来了姐姐艳春和老朱头.只有老朱头听清了辣辣的话.
他说:"她要你们找回四清和冬儿."
辣辣听了老朱头的话,咯儿一声打个声音很怪的呃,双目一闭,咽了气.
大家忙着辣辣的后事,艳春的儿子发现了得屋的尸体,得屋在自己床上,蚊帐垂着.
辣辣给得屋服了超大剂量的安眠药,也换了一身新衣服.
有些没经科学证实的怪事并不是人类的臆想,它是事实.就在辣辣一息尚存叨念着
冬儿的时候,远在北京的冬儿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满头大汗坐起来,说:"我妈死了!"她丈夫
开了灯,说:"你不是孤儿吗?"
"不是!"冬儿说.
冬儿害怕吵醒了儿子,她到隔壁房间看了儿子,踏着地毯无声地回到卧室.
丈夫已为她冲了一杯咖啡.她啜着咖啡,在空调机轻微的嗡嗡声中给丈夫讲起她真
实的家世.她是在做了母亲之后开始体谅自己母亲的,她一直等待自己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然后带儿子回去看望妈妈.
辣辣就在冬儿饱含泪水的回忆中闭上了双眼.这年她五十五岁.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汉口常码头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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