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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池莉:你是一条河(全本)

_2 池莉(当代)
多是上码头搬运货物和上竹器厂做竹器.女人们早起端着尿罐曲曲折折下河.每条巷子口都
有一个老头挑来一只空粪桶,一只清水桶,摇着小铃铛吆喝"下河么".
辣辣与众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当家男人.她一心指望得屋挑起大梁,艳春却脱颖而出.
冬儿失去了母亲的偏爱之后,艳春好象获得了解放.她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夺
取下河的权利,早晨蓬松着用火钳烫过的刘海辫梢,敞着雪白的颈脖,端着尿罐嗲声嗲气与邻
家小媳妇结伴而行.她冬天晒了上百斤雪里蕻和萝卜干腌咸菜.她用菜油梳头,将母亲的衣服
改得贴身贴腰以突出她刚刚发育的小胸脯.剁莲子的重任无形中全落在冬儿一个人身上.辣辣
满月出门时,艳春已经在叉着腰走来走去,斥骂哥哥和弟弟妹妹是懒骨头小贱人,刚满十三岁
的艳春活是个地道的小女人了.她的功课极差而操持家务的能力很强,辣辣索性连上街买菜
的权力也下放给了她.看着艳春买菜回来复秤,计算钱的精明小模样,辣辣不由喜上心头,感
叹道:"这小婆娘!"
艳春通过上街买菜能得到许多外界信息.是她第一个向全家宣告文化大革命的到
来.她翘起二郎腿警告母亲.
"你不打断得屋的腿,他肯定要出去造反."
辣辣鼻子里哼了哼.她就是嫌大儿子太窝囊了,出去闹藤闹藤才好,可他未必有那份
胆量和兴趣.王贤木家祖宗三代都是码头工人,无产阶级革命从没革到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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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Fri, 16 May 1997 09:48:55)
你 是 一 条 河
池莉
6
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进了王家的门.首先投入革命的是书呆子王贤良.
辣辣永远记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辣辣煮了一大锅
粽子,热腾腾堆在桌子上全家围着吃.王贤良剥了一个粽子,几次欲吃又放下,辣辣问:"你怎么
啊?"
王贤良说:"是这样的.这个这个......"
孩子们哄堂大笑.
王贤良说:"巷子口的自来水管装好了没有?"
艳春很能干地抢着说装好了,现在已经开始卖水了,水龙头由孙怪的老婆看守,每担
水收费两分;家里有担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钱可以挑一担,划算得很,而且得屋
和冬儿都挑得动.
社员说:"艳春也挑得动."
艳春瞪社员一眼,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王贤良耐心地等侄子们争论完毕,对嫂子说:"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从明
天起我回到学校吃住去了."
辣辣以为小叔子对她彻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实上小叔子已经成为这个
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温和寡言的人,辣辣也为有一个男人持久的
追求而兴致勃勃,健康饱满.况且王贤良每月还交她一半工资.
含着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说:"那敢情好!"
王贤良知道嫂子误会了自己.他之所以当众宣布就是因为没有勇气私下告别.关键
时候,王贤良的小聪明冒了出来.
"来,我给你们唱一段新学的革命京剧."
王贤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势念了一句京白:"谢谢妈!"然后自己哼哼过门,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
来得稠,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他揽过艳春和冬儿的肩,接着唱:"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
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雀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妈妈分忧愁."
他将最后一句词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妈妈",顺势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
辣辣甩甩手膀子,说:"什么破戏,总不如蒋绣金的李天保吊孝好听."
王贤良赶紧捂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门外望了望有无人偷听.蒋绣金可是个牛鬼蛇
神呢.
这下家里便有了几丝紧张空气.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围,听王贤良解释文化
大革命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大革命.
王贤良面容焕发出了红光,说了毛主席,说了大字报,说了史无前例和横扫等等一大
通话.辣辣只觉得气氛强烈,而明白的只是小叔子要去保卫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远在北京城
也好,是否亲自号召了王贤良也好.看小叔子换了个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对她死心的问题.
"去吧."辣辣豁达地说.
文化大革命头两年,辣辣简直被热闹冲昏了头脑.她忘了家里的加工活一天必须出
五升莲米,十斤麻绳和三斤猪毛,背上驮着四清满街跑着看游行,看抄家.
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差不多成了专业乐队,乐手们不再扛麻袋而工资照发,他们只
是全心全意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里,丐水镇的大家小巷都响彻嘹亮的
乐曲声和乐手们踏踏的脚步声.不论在哪条街道,乐手们只要看见了辣辣,总是朝她扬扬喇叭
以示致意.每当这时,辣辣便不禁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无比伤心和遗憾.
值得宽慰的是王家还有个王贤良.王贤良一改从前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迂夫子形象,
当上了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总司令.他经常威风凛凛在街头演讲,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
腰间的武装带使他挺胸收腹,斗志昂扬.他有一支专用的电喇叭,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漂亮的刘
志芳.刘志芳曾是广播站播音员,现在是王贤良的宣传部长,专门听他的指示领呼口号.
四清只要看见王贤良就扯着嗓门叫唤"叔叔",王贤良则循声望来,向嫂子行个很标
准的军礼."咔嚓"一声,牵动了辣辣的满腔自豪.自豪之余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
会和刘志芳结婚的.她仔细观察过刘志芳的举止神情和体态,认为她已经和小叔子那个了.
曾一度辣辣也参加了居委会家庭妇女们组织的"爱武装"战斗兵团,戴了红袖章,背
了语录袋,上街游了行,揪斗了两次蒋绣金.后来她实在闹不清县委书记罗山奎是不是走资本
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加上家务事太多,就退出兵团当了逍遥派.码头工人是坚决保护罗山奎的,
王贤良是坚决打倒罗山奎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辣辣谁也不想得罪.
在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行动中,辣辣有生以来见识
了那么多的高级物件:珠宝首饰,金银餐具,观音菩萨,大厚本的书籍.最使她抨然心动的是一
双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么小巧秀丽,雍容华贵,她竟不顾当时的革命形势发了一个十
分反动的心愿 ---- 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双这样的皮鞋!
在愤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从广场焚烧的书堆中偷回了一本厚书.她家中还没
有过这么厚的书呢,可人家已经用过了要烧掉,上厕所或引火不好吗?
辣辣偷回的书是翻译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至死也没明白为什么正是这本
书改变了两个女儿艳春和冬儿的人生道路.
书拿回家之后,艳春就霸占了.艳春挑着章节看了保尔与冬妮娅的恋爱情节,撕下了
有关插图.冬儿反复哀求艳春把书借给她看看.艳春说:"送给你都行,你得用东西交换."
冬儿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绒线衣.这件绒线衣是叔叔送给她十岁的生日贺礼,也是因
为她背会了叔叔写的全部情诗而获得的奖励.母亲将红绒线里掺进一股白棉纱,织成了一件
花色的上衣.艳春一直垂涎这件绒线衣,冬儿就是顽强地抵抗着不给她.
当艳春把书伸到冬儿面前时,冬儿脱下了身上的绒线衣.艳春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
逛遍了丐水镇包括近郊.红卫兵大闹革命寻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确地寻找爱情.在艳春
眼里,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尔.柯察金,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格外注意她.
冬儿如饥似渴地读书,第一遍几乎是生吞活剥,往后是逐字逐句,每个标点符号都
品上一品.繁体汉字对于她是一种诱惑,诱使她认识它,理解它,然后给她回味无穷的意味.
在许多个深夜里,冬儿凑近窗户,借着路灯射进的光亮悄声阅读,她那十二岁的瘦小胸脯像
一只共鸣箱,被书中的激情振动得剧烈颤抖.她紧握她的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
发誓将来决不像母亲这样生活,决不做像母亲这样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儿把书珍藏在母亲床前的踏板底下,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决不会翻动的地方.
家里的清洁是冬儿做,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觉出地面的肮脏.
艳春的变化是明显的,辣辣讥笑大女儿像只春天的猫,企图用难听的话阻止她过多
的外出.冬儿平静得秋水一般.寒冬时节她得了严重的感冒,高烧不退,住院的时候医生责怪
辣辣怎么只给女儿穿件薄薄的旧棉袄,辣辣这才发现冬儿的变化.
冬儿说:"绒线衣是我自愿送给艳春的,请您别管这事."
辣辣说:"嗬,请! 您! 我们家怎么像过去资本家一样说话了!"
经济来源的断绝使辣辣掉进了冰窖里,冷静了下来.莲米麻绳和猪毛的加工厂相继
停产.当手里还只剩下两天的饭钱时,她诅咒起来:"该死的!这场热闹还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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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at, 17 May 1997 10:13:52)
你 是 一 条 河
池莉
7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这个家庭的第二个人是得屋.
得屋虽是长子,既不如艳春大胆泼辣,又不如冬儿心眼聪明,老是受制于两个妹妹,
体现不出长子的精神.他一直处于窥探状态,时时刻刻在寻找时机大闹一场.
自恃是头男长子,得屋原以为母亲无论如何是偏爱他几分的.他不懂皇帝才爱长子,
百姓疼的是小儿.辣辣早就瞅着大儿子那缩头乌龟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长着两颗虎牙的
社员雨后春笋般尖尖地冒出来之后,辣辣就老是比着社员数落得屋.
"你是哥哥,裆里又不少套家伙,怎么偏作出一副太监样子,看了就恶心人.什么时候
才能象你弟弟社员一样来去如风,利利索索干点什么呢?"
光是骂骂咧咧,得屋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后来的一顿死揍总算彻底凉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儿起头闹出来的.
家里一直是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辣辣带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
间里一床睡了六个孩子.得屋社员一个被筒子,艳春冬儿一人带一个双胞胎睡一个被筒子.
从得屋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教唆社员说下流话,下床撒尿光着屁股,在妹妹们面前拨
拉他的生殖器.十五岁时就将脚伸进这边被子里,乱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艳春还叫骂几句,后来她不吱声,再后来她就吱吱笑.冬儿则毫不客气地掐哥哥
的脚.有一天半夜,冬儿被刺痛惊醒,得屋的脚伸进了她大腿内侧,冬儿取下头发上的铁发卡
猛刺得屋."小婆娘,你还真刺吗?"得屋大胆地说.
第二天,冬儿要求母亲替他们兄妹分床睡.
辣辣头一摆,说:"哦 ----"
冬儿不在乎母亲的嘲讽,坚决地说:"我们都大了,应该分的."
辣辣说:"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里冬儿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门板搭成床,抱贵子睡在门板上,两人裹一条父亲
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贵子滚落下来,床板轰隆一声垮了.贵子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一跤跌在
剁莲子的木盆里,被插在木墩上的莲刀砍开了眉骨.
辣辣抱贵子去医院缝了七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五块多钱.气得她连夜审问,
从得屋至福子,一排五个全都赤脚站在碎瓷片上.尽管受了刑,也还只有冬儿叙说了实情.冬
儿一说完,辣辣刷刷刷给冬儿的嘴巴一顿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
闭紧些!"
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
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
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
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
手中的扫帚.
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
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
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
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
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
不去造反当红卫兵!"
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
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
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
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
几声.
短短几个月,得屋长高了半个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节象锥子一样刺出来.嗓音
由童声变为打鸣小公鸡似的又很快变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惊人的精力日以继夜
的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张贴大字报,大伙对他全都刮目相看并拥戴他做了一名头目.
王贤良和王得屋经常在公共场合碰见.叔叔称侄儿为王副团长,侄儿称叔叔为王司
令,神情都很严肃端庄,俨然出身军人世家.
丐水镇对于得屋来说很快就变成了蚕茧,大大小小几百个走资派他滚瓜烂熟,只能
炒剩饭一样斗来斗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纠缠不清的路线,方针,政策问题,只热衷于狂暴的
批头游街.而丐水镇的街也只有那么长.通过与战友们的思想交流,他开始考虑这么个事:他
是否应该到更大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在一个闲得无聊的夜晚,得屋忽发奇想,拿了杆红缨枪到街上去巡逻 ---- 这是红
小兵们的事.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这行人就必须停下来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因为冬
夜月色昏暗,路灯已被破坏,得屋红缨枪一拦,拦住了头裹围巾的母亲.
辣辣根本没抬眼看对方,匆匆忙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
得屋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但他被母亲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义愤.
"太简单了!才四个字!再来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辣辣应声抬头.说:"嘿,冬儿住院了!"她拨开红缨枪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
母亲并不困难,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医院去送夜饭.这就是丐水镇,拦不到一个阶级敌人却
劈面拦住了自己的母亲,多没意思呵!这件事促使得屋连夜下了出去串联的决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马上要去串联,首先去北京见毛主席,然后去革命圣地
延安,韶山,瑞金,遵义,井冈山,泸定桥以及大寨大队.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得屋逼着母亲赶快回答.
辣辣没上儿子的当,直奔主题说:"我没钱!"
得屋恼羞成怒,掀翻了饭桌,大声嚷嚷:"没有!没有!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钱,
没有权,连个像模像样的走资派都没有!一群蛆!婊子养的!"
辣辣上前拽住儿子的挎包,说:"你一分钱盘缠都没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开母亲,大步窜了出去.
得屋从此一去三年,三年里毫无音讯.
不久丐水镇发生了抢枪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从人民武装部获得军火而开始了
逐步升级的巷战.大街上拉起了电网;一枚六零炮弹误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贤良在武
斗中左腿重伤.满目硝烟使辣辣猜测得屋一定死在他乡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泪.
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认真地为大儿子悲伤,家里发生的祸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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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18 May 1997 10: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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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
8
首先是双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贵子在得屋外出串联的第二年满了七岁.
辣辣认为学校没有正常上课,去了也是白白浪费钱,所以让到了学龄的双胞胎仍旧呆在屋子
的角落里.
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双胞胎盘据了七年的据点,他们俩在这儿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
得其乐.他们在生长的七年中很少开口说话,与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长期受社员咬金的欺负,
近年来才学会用牙齿咬人的方式进行反抗.
由于他们是二位一体,辣辣就疏忽了对他们必要的帮助和保护,从不担心其他孩子
会把他们欺负得怎么样.以至于福子和贵子长到七岁还没刷过牙,浑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
都是自生自灭,形成了后天所致的弱智.
当福子刺猬一样团着身子从角落滚到堂屋中央时,辣辣才发觉这个儿子有点不同寻
常.她用脚尖拨了拨福子.
"喂,你怎么回事?"
福子不出声.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继续缝补衣服.这时贵子突然凄厉地哭起来.说:"福子肚子疼死了
."
辣辣再拨福子,福子已经是昏厥过去的状态,酱黄的脸色愈发黄得怕人.
"是肚子疼吗?"辣辣问贵子.贵子点头,指自己的肚脐部位.辣辣根据经验断定是肚子
里有蛔虫.
冬儿插嘴说:"我看要送他去医院."
辣辣说:"少给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儿舀一瓢凉水来,吩咐社员去挖苦柬树的根.她用凉水喷醒了福子,给他
在额头,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药时,一直没开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说:"我不喝中药!"
辣辣让冬儿,社员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虫汤.灌药的
时候贵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齿撕咬母亲的衣服,哭喊道:"他说不喝中药,不喝中药!"
半夜里,福子的病势沉重起来,浑身灼热,腹胀如鼓,牙齿磕得直响.冬儿敲响板壁
大声央求母亲送福子去医院,辣辣吼道:"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蛔下虫来不就结了!"
冬儿为福子不停地抚摸肚子,小声安慰他.
天亮时分,福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嘴里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赶到床边时,
福子正伸手乱抓.辣辣递上自己的手,福子甩开了它;摸到了冬儿的,一下子捏得紧紧的,清晰
地叫了声:"姐!"头一歪就断了气.王家的八个孩子之间从来都是不分长幼,直呼姓名,福子临
终一声亲昵呼唤猛地弹拨了孩子们的心弦,他们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来.
艳春一夜未归,天明刚进家门,本来是满面春风的,一下子也怔在那里.
辣辣一把搂住福子,呼天抢地"儿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邻居们帮忙料理了福子的后事.孙怪手巧,叮叮当当几下钉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孙怪
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换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经验的孙怪调了一点锅
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脸,免得这没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来害人.
辣辣一直倒在艳春怀里哀哀恸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后,冬儿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亲.
辣辣试图摸摸冬儿的手表达自己真诚的悔恨,但冬儿躲开了.辣辣找了个借口,指着艳春的鼻
子大骂一通,骂她在外面野疯了一点不顾家不顾弟妹,像个烂婊子,借此来间接表扬冬儿.艳
春对母亲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观火.
"得了得了."她说:"别拿我当靶子.我不过在同学家多玩了一会儿.你们该怎么就
怎么."
冬儿承认姐姐的说法,在福子这件事上,她决不原谅母亲,决不! 辣辣自然也明白
冬儿的态度,她可以理解女儿但更加讨厌她.
辣辣暗地里派社员去粮食局秘密打听老李的下落,粮食局已没有人还记得过去的
股长李启孝.社员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几张黄裱纸的大字报,辣辣把它们剪裁了一下,凿
了钱眼,在夜深人静时分烧给了福子.
福子的死亡对其他孩子没有很大影响,对贵子却是深不可测的创伤.
辣辣怀着无比的内疚一改从前对贵子的漠不关心,而贵子却鲜明地表示对母亲的
反感,屡屡摔掉母亲的手和吐掉母亲夹给她吃的菜.贵子再也不叫"妈妈".更长久地蜷缩在
黑暗的角落里,用猫一样发绿的眼睛盯着人.不论春夏秋冬,她都瑟瑟发抖,无论采取什么办
法也改变不了她那种唇亡齿寒的孤寂模样.久而久之,辣辣只好放弃自己的努力.将母爱通过
冬儿传达过去.辣辣很不情愿与冬儿打交通.但贵子只认冬儿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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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是 一 条 河
池莉
9
福子死后不到五个月,社员又差点被人打残废.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扒菜叶子.街坊上的一个小孩飞跑过来告诉她,说
社员在百货大楼门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刚丧一个儿子,哪经得起这种打击,她跑了几步,哇地
吐了一口血痰.
社员其实没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吓人.辣辣冲开人群,
一头扑到社员身上号哭.,摸摸社员鼻子里还有热气出入,辣辣心头一松,朝四周的人大吼
大叫:"为什么打我儿子?他才十一岁,是个没父亲的孤儿啊!你们好狠心!"
人们一听这话,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被盗的人经大伙一劝,也消了一半火气,同意
不再打社员,但要辣辣劝儿子交出窃走的四十元钱.
任凭辣辣企求,怒骂,社员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动.辣辣生怕再失去这个儿子,
为了早点送社员去医院,辣辣双泪横流,狠下心厚了脸皮给人们跪下了.
社员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挣脱母亲和朋友的搀扶,执拗地往自己家里走.
"不,儿子,别怕用了钱,我有钱."辣辣说,她被十一岁儿子的体恤感动得涕泪交流.
社员始终不说一句话,只用亲热的眼光看了看母亲,有些调皮地碰了碰母亲的手,辣辣再没有
办法不依顺儿子.
辣辣亲自动手为社员擦洗伤口,在襄河野草丰茂的防波林中采了鸡血藤和马齿笕,
毫不犹豫地用积攒了十天的准备拿去换盐钱的鸡蛋调制了草药,为社员一处一处地敷贴.
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员拉住母亲的手,张开嘴,吐出了一团被血和涎水湿透的钞票.
辣辣恍然大悟,心里头小鼓咚咚地敲,惊叹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面上却是恼怒,立眉扬
起巴掌想打他.
社员说:"妈,你不能白白给人下跪."
"混帐!"辣辣举着打不下去的手,说:"你是先做的,妈是后跪的."
"可我让他们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们没有活做了,妈妈你拿什么买米给我们吃?
我得帮你."社员的眼睛稚气而明亮,脸还是圆乎乎的娃娃脸,腮边一个小酒窝时隐时现,说着
话还朝母亲翘起嘴角撒娇地笑.
辣辣的指头落在儿子额上重重点了一点,又忍不住亲了亲.
辣辣展开了四张十元的钞票,拿手轻轻地抚平它们的皱折,没说的,这是全家的救命
钱.
"社员,我的儿,妈告诉你,人穷要穷得有志气.妈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一个寡妇拖七
个孩子还能怎么样,想的就是你们后辈有出息,给妈争点脸面.懂吗?"
社员点头.
"再不能做这种事了!答应我."
社员说:"哎".
冬儿跨了进来,看样子她已经在房门外听了很久.她的嘴唇嗡嗡了好半天,鼓足勇气
说了话:"按道理,这钱应该归还失主."
社员对姐姐说:"去你的!"
冬儿说:"应该归还,这样不好!"
社员说:"妈你让冬儿出去,让我歇一会,我疼死了."
辣辣说:"冬儿你先去厨房拣菜吧."
冬儿撅起嘴扭身冲了出去.辣辣随后来到厨房,试图给女儿解释社员的行为纯属不
懂事,好心做了坏事,往后不干就行了.这次就别再提了.辣辣为了全家有饭吃为了保全社员
的自尊心和名誉,有点儿低声下气地求冬儿不要大声嚷嚷让邻居们听见."你弟弟将来还要
成家立业的."她说.
"正是因为这个才应该让他送还人家的钱,给他一定的惩罚."冬儿说.
"放屁!"辣辣一刀拍在砧板上,她忍无可忍了."告诉你,这个家有一半是社员撑着,他
小小一个孩子,一心体贴做娘的,一心顾念兄弟姊妹,不是他这样,你早饿死了!我喜欢这懂事
的孩子,你就气吧!这家里好像就你能,就你是个人物!才十三岁就像个小妈似的,滚一边去!"
冬儿摔了手中的菜,叫道:"我不滚!这是我的家!你们净做些丢人的事,不怕丑吗?"
辣辣奔上来捂女儿的嘴,冬儿灵活地闪开了.冬儿叫道:"我要说,要说."脸胀得紫紫
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母女终于爆发一场面对面的恶战,都直截了当地刺伤对方,话语里
全是赤裸裸的仇恨.辣辣"婆娘长婊子短"的骂些脏话,冬儿的伶牙利齿显然占了上风.李启孝
的夜半送米,福子的夭折,得屋身无分文的出走,贵子的孤僻,艳春的缺少家教,社员的偷东西,
孩子们褴褛而肮脏的衣服,头发里的虱子,满地的痰和渣滓,家具上随意擦上的鼻涕......
冬儿跳着她的脚一一数落,辣辣眼珠都气翻了.直到艳春回来劝开母亲和妹妹,咬金四清都上
来扯的扯,拉的拉,王家历史里最尖锐的也是空前绝后的一场母女舌战才告结束.
辣辣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生气而吃不下饭.冬儿则大吃特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
活.可她遭到了报复,她添了饭回到桌边坐下时坐了一个空,一屁股摔到地上,等她爬起来重
新吃饭时,碗里撒了一把沙子,她倒掉饭再去添时,锅里已经空了.社员和艳春坐在冬儿两边,
冬儿怀疑是他俩捣的鬼,但没有抓住证据.只有她一个人在饭桌上上下下折腾,其他五个孩子
都平平静静在吃饭.
社员的伤口刚一结痂,他就频频外出.家里一会儿多了几个馍馍,一会儿又多了一捆
菜.有天邻居告诉辣辣说半夜起来解溲发现她家屋顶上有人影蹿动,辣辣赶紧推开孩子的房
间.社员还在睡懒觉,可他球鞋底子上沾满了湿润泥巴,床上有几件崭新的显然是别人家的衣
服.辣辣抱走了衣服.一会儿居委会负责人就来登门表扬社员拾金不昧.
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断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只金戒指,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
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钱的财产.摩娑着金戒指,辣辣眼睛湿润了,传了三代人的东西在她手里
流失出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什么也保不住.
辣辣把金戒指塞进了孙怪老婆的手心.对这个神通广大的老婆子说:"明白我的苦处
了吧,无论如何,给我找个长久挣钱的事."
在取金戒指时,辣辣发现了踏板底下的书.这本两年前在艳春手中丢失的书看上去
决不是丢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这儿的.书是用几层报纸包扎好的,靠着书的一层居然还是
防潮蜡纸.凭直觉她认为这不是社员干的.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更糟糕.辣辣翻开书,叠了一页,
在折叠处吐了一大口绿浓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后原封不动放在踏板底下.
待辣辣一个小时后从外面回来,书被拿走了.晚饭时冬儿眼皮红肿脸色难看,像被霜
打过的小草.辣辣砰地顿下饭碗,说:"都听着,这家里出了家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再干
窝里偷的事,我砍断她的手."
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母亲指的谁.
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
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Tue, 20 May 1997 09:41:29)
你 是 一 条 河
池莉
10
在揭穿了冬儿之后,辣辣准备收收艳春这匹野马的缰.但她迟了一步,艳春突然做
出了一件她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一个秋风秋雨的阴雨上午,猛烈的捶门声惊醒了正睡懒觉的辣辣全家.社员闻声下
床,眨眼穿好衣服,攀上了天井的树准备逃走,细一听外面是一片革命造反口号声而不是叫喊
抓小偷他便警惕地停止了动作,拭目以待.
辣辣莫名其秒地迎进了一大群革命者,好半天才弄清他们要干什么.辣辣大声地反
复说他家根正苗红,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阶级,又说家里一向清贫,"四旧"封资修东西想有都
不可能有.
为了避免辣辣的纠缠不清,革命造反派们停止了叫嚷和呼口号.一位干练的红卫兵
说:"我们找王艳春.她与我县最大的走资派罗山奎勾勾搭搭.在昨天深夜里挖穿牛棚劫走了
他."
大家这才发出呐喊:"揪出王艳春,交出罗山奎!"
辣辣知道罗山奎,解放前打日本鬼子威镇沔水洪湖两镇的罗白麻子,解放后的县委
书记,他老婆有双黑亮的高跟皮鞋.艳春,小巷深处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这是哪里跟哪里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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