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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来来往往

池莉(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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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往往
1
好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种男人。康伟业首先认识的
是他们厂的厂医李大夫。有一次康伟业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一个不当心摔了一跤。这一
跤绊在马路边的水泥墩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扑将出去,他的膝盖、胳膊肘、下巴都摔
破了皮。康伟业跑到厂医务室去涂红药水,认识了厂医李大夫。李大夫听说康伟业走路
都看书,就拿过康伟业腋下的一本黄封皮的书看了看,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
史唯物主义》,她惊奇地说:“你这个小青年很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天,厂里是那种寻常可见的好天气,工人们在食堂打了饭就出来,三三两两地
蹲在草地上或者废堆上吃饭。康伟业在排队的时候站在了厂医李大夫的后面,他主动打
了一声招呼:“李大夫吃饭。”
李大夫回头说:“小康吃饭。”李大夫往康伟业手里塞了几粒酒精棉球,说:“把
碗筷消消毒。”
旁边的工人见了,嬉皮涎脸地凑近李大夫,哄闹说:“我们也很需要消消毒。”
李大夫正色说:“去!”
李大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搭腔的。李大夫是这个大型肉类联合加工厂两千多职
工里最矜持最清高最有文化的人,皮肤白得像奶油雪糕。据说她的年龄将近五十,这一
点是杀了康伟业他也不相信。
康伟业打好了饭之后,发现李大夫在一边等着他,他就跟着李大夫来到了医务室的
门口。医务室的门口打扫得非常乾净,有一个小花坛,鸟在周围啁啾。李大夫从医务室
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花坛边,与康伟业对坐着,吃饭,闲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题
就扯到男女上。李大夫关切地问康伟业谈了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红着脸说没有,还早呢。
李大夫问谈过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的脸更红了,说没有。李大夫说她听厂里人讲谁给康
伟业介绍女朋友他都不要?康伟业说是的,他觉得自己还早,李大夫说早什么早?恐怕
是瞧不起一般的姑娘吧?康伟业腼腆的一笑,不作声了。
李大夫温和地说:“好了,不要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该有女朋友了。不然,太缺乏经历,会给以后的生活造成极大痛苦。”
李大夫说到这里,放下了搪瓷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地上有一群大个子黑蚂蚁在忙碌,
康伟业说:“蚂蚁。”他拿脚尖去逗它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大夫缓缓地抬起头来,
对康伟业说:“小康,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男人没有女
人,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话来得太突然,与当时的时代环境完全不符。康伟业慌乱地说:“李大夫,李大
夫。”
李大夫见康伟业这样,善解人意地接过了他的话,开了一个玩笑,说:“李大夫说
话太胆大了,是不是?李大夫说话很流氓,是不是?”
康伟业说:“哪里。哪里能够这么说。”康伟业不敢正面看着李大夫,他把目光放
在医务室的白墙上,那里有一幅油漆斑驳的大型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康伟业大着胆子说:“李大夫,我和一般工人不一样,我觉得您的话很深刻,很有
哲理。”说着说着,康伟业渐渐地顺畅起来,他信任地告诉李大夫说:“李大夫,我从
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很受震憾。您也许不知道,我读的是男中,一进初中就搞文化
大革命,后来知青下放,在农村呆了四年,没有路子上大学,招工回城,谁想到会被分
配到这个厂?当然,我们厂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工人师傅都挺好,只是我,我在冷库,
成天扛冷冻猪肉。当然,扛冷冻猪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毛主席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
贱之分。我是说我们车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
李大夫说:“我明白。”
康伟业嘎嘎笑起来,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
李大夫说:“是啊,我明白。”
从这一天以后,康伟业与李大夫成了好朋友。再不久,李大夫就为他介绍了段莉娜。
和全国人民介绍对象的程序一样,康伟业和段莉娜在见面之前首先由介绍人交待了
双方的个人条件。段莉娜的条件非常优越。她与康伟业同龄,是中共党员,在社会科学
院工作;思想进步,事业心强,身体健康,容貌端正,身高一米六十六;父亲是武汉军
区师级干部。康伟业一听段莉娜的简况,人就矮了半截。连忙对李大夫说不行不行,我
的条件太差了。
李大夫不由分说地定下了一个见面的日期。在李大夫看来,康伟业的条件一点不差,
只有像段莉娜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康伟业。李大夫以她阅尽人间沧桑的眼光为康伟业下
了一个预言。她说:“小康,世道会发生变化的。你这么一个灵光的人,不会久困在这
个车间里。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她说:“我还只怕将来你看不上段莉娜呢?”
段莉娜就是这样经由李大夫出现在康伟业生活中。
来来往往
2
一九七六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三点钟,汉口中山公园百花亭,康伟业与段莉娜在这
里第一次见面。康伟业按时到达,段莉娜却先他而到,在李大夫的指点下,远远地观察
惶然寻找过来的康伟业。
康伟业事先已知道了段莉娜的大概情况,然而一见之下,他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五月是一个花红草绿、枝繁叶茂、蜂飞蝶舞的浓情季节,年轻的、健康的、饱满的姑娘
段莉娜,唇红齿白的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眩目耀眼地展现在康伟业面前。康伟业无论
如何也没有想到段莉娜是如此地出众,他的眼睛完全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而像是被猎人
追赶的野兔,在公园到处奔突乱撞。
李大夫对段莉娜说:“这是小康,康伟业同志。”又对康伟业说,“这是小段,段
莉娜同志。”然后自己噗嗤一笑,说,“你们握个手吧。”康伟业的手微微动了动又放
下了,他怕自己伸出手而对方没有伸手。段莉娜比康伟业大方得多,她说:“康伟业同
志你好。”她干脆而利索地向康伟业伸出了她的手,康伟业只是小部份地碰了碰段莉娜
的指尖。
他们总算握手了,相识了。康伟业在李大夫走了之后也慢慢地镇定下来了,他的眼
睛不再是被猎人追得乱跑的野兔了。他们礼让了一番,在公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
上不太干净。康伟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给段莉娜垫着坐,因为他看出段莉娜穿
的是一条崭新的军裤,弄脏了怪可惜的。
他们基本上是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粗糙的小石桌。潮热的春风在他们面前莽撞地
吹过来吹过去,怂恿柳絮和梧桐的刺毛粘他们的眼睫毛,他们只得不时地眨巴眼睛,都
像是患有眼疾。段莉娜双膝并拢,坐姿端庄,表情矜持,白衬衣的小方领子翻在腰身肥
大的深蓝色春装外面,一对粗黑的短辫编得老紧老紧,用橡皮筋坚固地扎着,辫梢整齐
得像是铡刀铡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地杵在耳垂后面。段莉娜从头到脚没有任何花哨的
装饰品。比如一只有机玻璃发卡,牙边手绢或者在橡皮筋绕上红色的毛线等等。段莉娜
无疑是凝重的,正经的,高傲的,具有思想具有理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一看而
知是老三届中的佼佼者。坐在这样一个段莉娜的对面,康伟业唯一比较清醒的感觉就是
他们之间的悬殊太大了,以致于康伟业怀疑李大夫对段莉娜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疑点
一冒头,康伟业找到了话题,他说:“是这样的,小段同志,我想李大夫对我的介绍不
一定全面,我不是中共党员。”
段莉娜小声说:“李大夫说过了。但你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入党总是有个先后并且
也不分先后的。”段莉娜显然很有口才。
康伟业说:“谢谢你的鼓励。不过虽然我身在作为领导阶级的队伍里,可我并不喜
欢我的工作。所以将来似乎没有什么希望。”
段莉娜望了望天空,把交叉的双手做了一个上下交换,问:“冰库管理工是做什么
的?”
康伟业说:“扛冰冻猪肉。”
段莉娜说:“哦。”
在段莉娜“哦”了之后,两人就空坐着,一刻,忽然都意识到了一些尴尬。段莉娜
果断地站了起来,说:“我家在武昌,要转几趟公共汽车,我该走了。”康伟业也慌忙
站起来,说:“是的,我还有事,我也该走了。”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有谁向谁
主动地伸出手去,所以就没有握手。段莉娜背好她的军用挎包,转身快速地走了。春天
消失了。康伟业独自在公园时茫然地逛荡,他猜测段莉娜肯定没有看上自己。康伟业对
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感到了愤慨。尤其是条件较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烂萝卜黄白菜,人
家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拂袖而去。他妈的一个×!康伟业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
又寻到了他们坐过的地方,在小石桌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段莉娜垫过屁股的报纸,用脚
踹了个粉碎。
一个星期之后,康伟业意外地收到了段莉娜的来信。段莉娜的钢笔字是一手非常漂
亮的行书,这倒没有让康伟业感到意外,像段莉娜这样的有志青年,一定会刻苦练字的。
段莉娜给康伟业的第一封信简短精练。
康伟业同志:您好!
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
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相信对毛主席的
这段光辉诗词的重温,会使我们回想起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经历的时代风雨。我
们要谈的关于我们以前的许多话题就尽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虽然是陌
生的但我们也曾相识。
上次见面,谈话不多,这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一个不喜欢纠缠女性的正派男同志。
接触时间虽短,我能够感觉到你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一种非常可宝
贵的品格。另外,从你的寥寥数语里,我发现你的情绪比较消沉,这对于我们革命青年
是一种有害的情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呢?中国人连死都不
怕,还怕困难吗?
等待你的回信。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革命战友:段莉娜
段莉娜的信中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用词恰当,行文流畅,富有感染力。康伟业读完
信,首先是佩服段莉娜,其次,段莉娜在信中大胆使用“我们”的说法,比她本人更能
够激起康伟业的感情和某些联想。康伟业灰溜溜的心咯噔一下奔腾起来。当天,康伟业
就伏在深夜的灯光下,给段莉娜写了一封回信。回信借鉴或者说是摹仿了段莉娜的风格,
与她展开了关于一个革命讨论。一周之后,康伟业又收到了段莉娜的回信。
从此,康伟业和段莉娜开始了频繁的鱼雁传书,每周都有两封信越过长江和汉水,
一封从武昌到汉口,一封从汉口到武昌。在通讯往来中,他们也约会过几次,约会效果
都不如信中的感觉好。两人一旦面对面,“我们”这个词都说不出口了。段莉娜的口头
表达能力很强,革命道理谈起来滔滔不绝。康伟业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气
势压抑住了,显得迟钝和笨拙,有时候还口吃。而且他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党和国家的
命运生发和展开,与男女之情远隔万里。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为谈婚论嫁走到一起的青年,
而像是两位日理万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康伟业渐渐感到了无趣,他准备撤退。
来来往往
3
康伟业在信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请你不要再回信了”这句话。但他总是没有足
够的勇气把信扔进邮筒。康伟业想:人家姑娘那么好的条件,凭什么你说吹就吹?一个
不是党员的扛猪肉的工人,月工资才拿十八块钱,你吹一个拿二十四块钱的漂亮党员姑
娘,这不是故意伤害人家吗?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毛泽东逝世了。一个晴天霹雳在中
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响。噩耗传来,人们如丧考妣,失声痛哭,停下了手
中正在进行的工作,奔向大街去购买黑纱和制作花圈的彩纸。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呜咽,
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工厂、学校、商店、机关单位、公园、餐馆,到处有人因为过份的
悲痛而晕倒。不管是什么人晕倒了,总会有一群人拥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递开
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灾难感使中国人民一下子亲密起来,一只手总想握住另一只手,
个人的肩总想依靠着大家的肩。这一天,突然有人叫康伟业接电话。康伟业对准电话筒
大声说:“喂。”那边是段莉娜。段莉娜听到康伟业的声音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抽泣使
段莉娜显出了女姓的温柔,她说:“伟业,毛主席他老人家……”
康伟业也正沉浸在失去领袖的悲痛之中,他说:“小段,你不用说了。小段,你不
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继承他老人家的遗
志,将中国革命进行到底。”康伟业嗓音低沉,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亲切,既阳刚又
委婉。他敏感地意识到段莉娜对他的称呼是亲昵的“伟业”而不“康伟业同志了”。
康伟业趁机大胆地说:“我也很想见见你。”
下班后,康伟业挤上公共汽车赶往武昌蛇山公园。他们在浓重的暮色中找到了对方,
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毛主席”,不知怎么的人就在对方怀里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泪弄湿
了康伟业的脸膛,康伟业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为段莉娜抹去泪水和鼻涕,顺手揩在身
后的树干上。这一夜,他们并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树丛里,听着一列列火
车在他们脚下哐哐、哐哐、哐哐地走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仿佛历史的进程,既漫
长又匆匆,不知来自于哪里。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头无序,无依无靠,使人感到惘然失措。
段莉娜的手一直猫在康伟业的手掌心时,两人都有很踏实的感觉。他们絮絮私语,从国
内形势说到国际形势,又从国际形势说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
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段莉娜把康伟业带回家见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伟业也把段莉娜带回了家。康
伟业的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大办公室间隔而成,两间房被书籍
挤得满满的,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
段莉娜的家在部队大院。大门口有士兵站岗,院子里头绿化得像公园,一幢幢带了
一点西洋风格的小楼错落在浓荫之中。几乎每一家的篱笆墙上都藤藤葛葛地挂满了丝瓜、
苦瓜、鹅米豆。肥厚的青菜叶子悠闲自得地伸到篱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小
楼的门前。尤其是第一次,康伟业一进干休所情绪就晴天转多云了。他愤愤不平地想:
好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说是解放了我们的城市,
倒偷偷地圈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洋楼,还种菜,肆意地把农村搬到城市里。这
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呢?
段莉娜的父亲一身戎装,腹部膨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段莉娜介绍了康伟业之后,
仅仅对他点了一个头,以后就一直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听半导体收音机,打瞌睡,段
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维了。他们一个个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视武汉话的部队普
通话交谈,无休止地谈他们的话题,从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
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只说某某同志,搞得像是他们的亲兄弟,牛皮哄哄的。他
们根本不在乎康伟业的存在。段莉娜的母亲也仅限于客气,让保姆做饭,自己根本不下
厨。于是,康伟业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康伟业如此强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
娜看来简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问说:“按你的理论,那么毛主席也不应该住北京中南
海,而应该住到湖南长沙的韶山冲去是不是?”
康伟业说:“段莉娜,想不到你是这么刁猾!”
段莉娜说:“是我刁猾还是你农民意识,心胸狭隘,少见多怪?”
康伟业把一只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说:“请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你们才
进城几天?土腥气掉了没有?还敢说我有农民意识!”
段莉娜的脸都气得发绿了。她最后送给康伟业的话是:“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
脸的话!”
这一次争吵使他们的关系濒于绝交的边缘。但是他们周围的人没有让他们绝交。李
大夫受男女双方父母之托,穿梭往来,找当事人双方一再地谈话。大家都认为青年男女
在谈对象的过程中闹一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帮忙和稀泥,一个粑粑就可以
捏团圆。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后的结果是:康伟
业就摔水杯这个事实本身道了一个歉。众人就对段莉娜说: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
紧绷的脸便逐渐松弛了下来。
若干日子之后,在两人融洽亲密的某一个时刻,康伟业戏谑地羞弄段莉娜说:“其
实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实你在主动追求我是不是?”
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说:“臭美你的吧。”
康伟业说:“为什么?我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喜欢我?”
康伟业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诸如我爱你这种火辣的情话。段莉娜一
五一十地告诉康伟业,一是因为李大夫说他人品好,有知识,很聪明,将会很有前途。
二是因为他高大英武,家庭成分也是革命干部。三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张报纸垫
石凳,说明他会照顾人。四是因为他闲话少,不纠缠女性,生活作风正派。五是因为她
的中学同学贺汉儒告诉过她,康伟业在小学就曾经得到过水利部部长的赞赏。段莉娜有
点泄气地说:“我个子太高了,很难找到一个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备各方面条
件的人。只有你比较合适,因为入党问题和工作问题都来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
段莉娜清晰地列举出了一二三四五条,这使康伟业既失望又佩服。他说:“没有想
到你考虑问题这么成熟。”
段莉娜神秘莫测地说:“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苏联电影
《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的一句台词,它在中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象,
被当作了包含多种意义的弦外之音。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将动用各种力量来帮助他入
党和提干。他感到了温暖。一种窃喜的自得的温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劲握了一下
段莉娜的手。
果然,接下来,康伟业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厂办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渐
锻炼出了才干,不久又被调到了物资局,一去就是科长。康伟业春风得意马蹄疾,两年
时间一晃而过。一晃之间,康伟业完完全全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
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名利简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伟
业一扫从前的蔫劲和霉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衣服穿得整洁合体,说话自信又响亮,
他算得上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青年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
伟业叫来陪伴她。晚饭后,下雪了,是那种可爱的私语般悄悄而又绵密的大雪。他们在
暖气洋洋的房间里隔着窗玻璃看雪,聊一些关于雪的闲话。段莉娜不住地嚷热。她双颊
彤红,两眼粼粼闪光,一会儿脱一件外套,一会儿脱一件毛衣,后来脱得只剩下一件贴
身的粉红色球衣,她处女之身那温热诱人的神秘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向康伟业。康伟业
不禁浑身发热,冲动难耐,望着段莉娜错不开眼珠。两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
假,试试探探,竟然慌里慌张,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
事毕,段莉娜仿佛突然醒悟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羞得把脸久久地埋在枕头上,
呜呜地痛哭。康伟业的感觉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后果不堪设
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该哭的应该是我。
来来往往
4
康伟业真的哭了,在初次与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夜晚,在那个下着美丽大雪的夜晚。
那晚,康伟业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几句,替她盖好被子,小偷一般仓皇地逃回
了客房。康伟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一头倒在床上,眼泪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
淌了下来。纵然是七尺男儿,有了那种积淤于心,难与人说的丑陋隐私,又怎么能够不
化作滚滚泪水?
康伟业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会是这般地无趣,短暂,粗糙
和令人尴尬。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脱,康伟业搞不清段莉娜是否乐意脱光衣服,她让你脱
一点又扯过去往自己身上套一点,急切中康伟业好几次被衣袖和裤腿绊倒,搞得他非常
狼狈。结果他们都只脱了一半的衣服,裤子褪在膝盖下面,内衣往上推至颈脖,一大堆
织物梗梗地拥在那儿,极大地妨碍着两个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总是听不清楚康伟业的
话。康伟业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地方,人却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几时做
的关于尿床的梦:他憋了好长好长的尿,要撒得不行了,却左找一处不是厕所,右找一
处也不是厕所。他嚷道:“帮帮我!”
段莉娜却说:“什么?”
“帮帮我!”
“你说什么?”
康伟业气恼地抓过段莉娜的手塞到他们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受惊的
鸽子,使劲地挣扎扑腾。康伟业好不容易让段莉娜弄懂了她必须帮助他,段莉娜却千般
羞涩万般扭捏。最后康伟业的感觉是他一头钻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
动不动,康伟业也一动不动。康伟业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娜的反应,段莉娜木板一块,
什么反应也没有,康伟业讪讪的极是没趣,又怕压坏了段莉娜又是满腹的犯罪感,膝下
的裤子又防碍他利索地爬起来,他只好绷紧整个身子一骨碌从段莉娜身上翻了下来。段
莉娜使用的是部队的单人床,康伟业一翻便翻到了地上。这一摔,康伟业又受了惊又倍
感羞辱。段莉娜却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康伟业想: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呢!
虽说这是康伟业的初次,虽说康伟业连女人的门都摸不着,但是并不等于康伟业对
女人没有鉴赏能力。段莉娜的骨胳之大是康伟业未曾料到的,并且还很硬。她的髋骨与
他的髋骨正碰了一个对着,略得他生疼。段莉娜的乳房也不是他的理想,它们大而扁平,
一如两块烙饼。康伟业的理想是刚出笼的小圆馍馍。热乎乎的小圆馍馍,圆润的小细腰,
细腰上柔韧的曲线紧紧提起一个肥硕又结实的屁股,腿是修长的,修长得甚至有一点夸
张,她贴进他的怀里仿佛就融化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臂可以环绕她的双肩,把她包裹
起来,隐藏起来,爱起来,护起来,让她生长到他的身体中去骨肉中去灵魂中去。康伟
业忽然想起来,他这是说的戴晓蕾。
原来戴晓蕾一直潜藏在康伟业的心里,现在成了他的经验。
如果说人人都有初恋,戴晓蕾也可以算作康伟业的初恋了。戴晓蕾在康伟业十五岁
那年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天,康伟业和他们宿舍大院的几个男孩子在
他们家闲聊。其中一个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他神秘又紧张他说:“快看快看,这就是
那个戴晓蕾。”
男孩子们一起扑到了康伟业家的窗前。十九岁的高三女学生戴晓蕾过来了。与她的
同龄人相比,她显得格外地高挑,一张狐狸脸,小胸脯一挺一送,好像衣服里头藏了两
只小兔;她穿着裙子和衬衫,身体在微风中摆动如柳,双脚与众不同地呈外八字走路,
走的是舞蹈家的步态。尽管康伟业已经听说过戴晓蕾是武汉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角
名角,专门跳《白毛女》中的喜儿,《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草原英雄小姐妹》
中的龙梅之类的英雄人物,康伟业脑子里涌出的由她而激起的却尽是下流的联想。譬如
旧社会的妓女,舞女,大资本家的姨太太,《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在大家七嘴八舌的
议论中,康伟业断言说:“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
从此康伟业再也放不下戴晓蕾。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远远地发现了戴晓蕾,康伟业
撤腿就往家里跑。三楼他们家的窗户是偷看戴晓蕾的最佳制高点。有一天,戴晓蕾在康
伟业家的楼道里堵住了他。戴晓蕾的突然出现使康伟业惊惶失措。他毫无目的地盯着她
的脚尖,嘿嘿傻笑。
戴晓蕾和缓地略带讥诮他说:“你跑什么?你每天都这么跑来跑去累不累?”
一听此话,康伟业的大汗淋漓而下,反身就要往楼上冲。戴晓蕾身体一晃,挡住了
康伟业的去路。说:“这就不像勇敢的你了。怕我吃了你不成?”
康伟业梗起脖子说:“你能吃了我!”
戴晓蕾说:“不怕就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这话是你说的?”
康伟业脖子一梗,说:“是我说的怎么样?”
戴晓蕾轻轻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么都懂似的。”
戴晓蕾的笑化解了康伟业的紧张和慌乱。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晓蕾一眼,很不服气地
说:“别以大卖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戴晓蕾说:“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戴晓蕾摸了摸康伟业的头,又轻声一笑,飞快地走了。这一夜,康伟业辗转难眠,
蒙在毛巾被里回味戴晓蕾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一切都在康伟业添油加醋的
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晓蕾的手留在了他的头上,那是亲昵的暧昧的。康伟业肯定
戴晓蕾喜欢上了自己。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个黑暗角落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把
戴晓蕾狠狠地怎么一顿才好。如何怎么康伟业不知道,性知识的缺乏使他的想象失去了
凭借,这使他大为懊丧。这一夜,康伟业发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觉醒,他遗精了。
在他梦中出现的是模糊的戴晓蕾和戴晓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几天后,康伟业又与戴晓蕾
相遇,他买了饭出食堂,她端着钢精锅正要进食堂,两人碰了一个正着,康伟业的脸通
地燃烧起来,烧成了难看的猪肝脸。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康伟业继续地趴在窗户后面偷看戴晓蕾。有一次戴晓蕾假装无事
地从大路上一直走到康伟业家的楼下,忽然仰起头,抓住了康伟业的眼睛,做了一个善
意的鬼脸。不久,康伟业收到了戴晓蕾的一张神秘纸条,纸条上写道:这个星期四晚上
院里开重要大会,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伟业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每时
每刻盼望着星期四晚上的到来。他变得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生怕院里取消会议,生怕他
的父母因病不去参加会议,生怕会议的时间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战爆发。
谢天谢地,康伟业所担心的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星期四的没有父母的安静的黄昏如期
来临。康伟业用淋浴把自己洗得非常干净,换上了他一贯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确凉白衬衣,
然后在房间焦急地等待。
就在夜幕将黄昏完全遮盖的那一刻,戴晓蕾来了。戴晓蕾轻盈地无声地溜了进来,
房间顿时充满了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戴晓蕾穿着一件康伟业从来没有看
见过的非常漂亮的无袖连衣裙,周身游动着花露水的馨香。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对方
笑笑,都有一点儿手脚没地方放的样子。戴晓蕾究竟比康伟业老练许多,她首先开了口,
说:“让我看看窗子。”
康伟业连忙说:“好好好。”
戴晓蕾伏在窗台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许久许久没有声音。康伟业叫了一声:
“戴晓蕾。”
戴晓蕾呼地转过身,说:“嘿,你到底叫我了。”
戴晓蕾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平铺直叙的,都与一般女孩子不同,都叫康伟业意外和
心跳。康伟业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缓慢的红,不太鲜艳的红,是一种被激情照亮了的脸
色。戴晓蕾的脸也明亮起来。两人又是半天不吭声。在沸腾的寂静中,戴晓蕾说:“你
不请我喝杯茶吗?”
康伟业如梦初醒,说:“我去倒茶,我请你喝茶。”
等康伟业端着一杯开水回来的时候,房间是黑暗的,电灯熄灭了。最初一瞬间,康
伟业还在懵懂之中,问:“电灯坏了?”
戴晓蕾说:“真是一个小傻瓜。”
康伟业一下子魂飞魄散,是他向往已久的只敢想不敢有的那种魂飞魄散,当他的眼
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了白墙衬托出的深色戴晓蕾,深色戴晓蕾的连衣裙没有了,
体态是一副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的模样。康伟业再度爆炸,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戴
晓蕾静静地站立着。就那么静静地站立了等待康伟业的一刻,她垂下了头,发出了一声
若有若无的叹息。戴晓蕾慢慢地向康伟业走了过来。她拿起了康伟业的双手,让它们捧
着她的脸,让它们缓缓地滑过她的脖子,滑过她的胸部,滑过她的细腰,在她的臀部停
留了一会儿,然后她暗示它们抱住她的双肩,她贴进了康伟业的胸膛,贴得无声无息,
无影无踪,两个人就跟一个人一样。十五岁的少年康伟业真的是受不了了,他浑身颤抖,
气喘如牛,火辣辣的热泪盈满眼眶。直到戴晓蕾神秘地溜走了,康伟业竟还不能够动弹
一下。
当年,通俗的大众化审美标准推崇李铁梅式的浓眉大眼,少年康伟业并没有觉得戴
晓蕾是如何漂亮,甚至还因为戴晓蕾瘦削的狐狸脸而遗憾。当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地见
了世面,才渐渐体会到戴晓蕾的美妙所在。尤其在接触了段莉娜的裸体之后,康伟业一
下子痛感到女人与女人的天渊之别。康伟业万分后悔,早知今天,当初他怎么能够放走
戴晓蕾?
大雪的翌日,康伟业给段莉娜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说他有点急事要办。他大清早
就离开了段莉娜的家。康伟业冒着风雪,从武昌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回到汉口,
走了整整大半天。思绪纷乱得与大雪一般无二。
康伟业开始用各种借口无限期地拖延着与段莉娜的见面。时间长得超过了害羞、内
疚、抱歉等冲动情绪的一般期限。约摸两个月后的一天,段莉娜不约自来,把康伟业堵
在了家里。他们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谈话。
段莉娜在这两个月之内消瘦了许多,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峻。她开门见山地
要求康伟业对他俩的关系问题下一个结论。康伟业考虑了半天,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
了下什么结论;大家都还年轻,正是努力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时候,
个人问题可以摆在第二位。
段莉娜耐心地听罢康伟业的话,说道:“你这么说好像有一点要吹我的意思了。”
康伟业说:“哪里。你千万不要多心。”段莉娜还准备他往下说,他却没有话说了。
段莉娜追问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
康伟业说:“你要我说什么话?”
段莉娜说:“出了什么事?”
康伟业说:“没有出什么事。”
段莉娜说:“我们怎么办?”
康伟业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
段莉娜说:“这是你的真心话?”
康伟业说:“当然是。”
段莉娜沉思了片刻,眼里露出了军人才有的杀气。她说:“康伟业同志,这是你逼
我了。我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你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这里面有
你自己的努力,但也有我们家全力以赴的帮助。你做人要有一点良心。不过,即便这样,
如果两个多月以前你想吹我们的关系,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会间。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
了,你使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你使我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变成了妇女,你就
要负起对我的责任来。告诉你,我段莉娜绝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可以随随便便的人。
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我希望你再做一番慎重的考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决定性的答复。
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可以谅解;否则,我将直接找你们的领导。”
康伟业说:“你这么说就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了,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
会听你的一面之词?”
段莉娜说:“这就是你逼我了。你看看这个。”
段莉娜从她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她的内裤,内裤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僵硬的黄斑
和杂乱的血痕。铁证如山,康伟业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莉娜以战求和,康伟业不得不冷静下来,比较现实地考虑他们的关系问题。首先,
康伟业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段莉娜是一
个很不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党性原则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不惜为他的
入党和提干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康伟业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站在段莉娜的
角度看问题,她的确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还暗中留下了短裤。
把事情反过来说,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
就很省事了吗?康伟业这么一想,心里有一些惭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狠
斗私字一闪念。康伟业认识到自己这是“私”字在作怪,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
再说,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
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罢了罢了!做老婆,还
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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