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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声名狼借的日子

_3 池莉(当代)
  小瓦又逗豆芽菜,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铁姑娘以及母夜叉豆豆同志,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
  这一次我笑不出来了。小瓦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是不会告诉小瓦原因的,因为我不是为了鸡蛋汤。豆芽菜会计较鸡蛋汤,笑话!
  在小瓦的豆腐房,我呆到了深夜。小瓦打豆腐,我帮忙。我们前嫌尽释,但是并不深谈。他妹妹自杀的话题,我与关山是否上床的话题,我们都是浅谈辄止,生怕触痛对方。小瓦不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听收音机。收音机不好听的时候,我就翻翻小瓦的书。小瓦有好几本鲁迅的书,还有在城市里被禁止和烧毁的《封神榜》之类的小说,还有不少被撕掉了封皮的杂志。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奇怪的是,我是那么随意地翻开鲁迅的散文的,随意得与以前的翻阅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翻着翻着,怎么就觉得有味道起来,不知不觉地,也就翻得很投入很细致了。待我发现小瓦吃惊地看着我,我的脸都红了,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猴子戴帽假充人的嫌疑。因为我以前一直都不好好看书的,除了情节特别好看的小说之外,一般的书总是勾不起我的兴趣。
  我红着脸解释说:“我真的发现我喜欢书中的某些句子,因为我觉得它们非常能够表达我的感情。”
  小瓦说:“我相信你是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真的。可是你突然喜欢的是鲁迅的杂文啊,我不理解的是,豆豆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深刻了呢?”
  我打了小瓦一巴掌,说:“少嘲笑我好不好?鲁迅深刻并不等于喜欢读他的文章的人也深刻。”
  小瓦鼓掌道:“哎呀说得太好了!豆豆,你真的令我刮目相看啊。你说的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啊!从哪里学来的?”
  豆芽菜敏感地以为小瓦暗指她是跟着关山学来的。豆芽菜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豆芽菜跟着关山什么也没有学到!豆芽菜严肃地对小瓦说:“请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还请你不要以为什么人都有学问!光是从这一年多的知青生活当中,傻豆豆就学到了很多真理。”
  小瓦说:“豆豆真是亚克西!”
  小瓦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胸前还挂着豆腐师傅那种厚帆布的长围裙,坐到了豆芽菜身边,刮目相看地与豆芽菜说话。豆芽菜捧着书,忍不住给小瓦朗诵起来:“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小瓦说:“好!”
  豆芽菜继续朗诵道:“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小瓦说:“豆豆真是豆豆,胆大包天,竟敢擅自把文章中间的句子换到最后。”
  是的,我是胆大包天,我喜欢小瓦和他的豆腐房就是因为我在这里可以胆大包天。这里没有告密者,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不会因为擅自串连了鲁迅的文章而受到严厉批判和处罚。我就是喜欢最后这一句,我最懂得这一句,我就是要用它结尾,我认为结尾是一个高潮。我实在喜欢阅读这种句子时候获得的某种感觉,某种很知心很解气的感觉。
  小瓦脱口而出地赞赏道:“好!说得好!”
  小瓦再次拥抱了我,而我,则羞愧地拥抱了他。在这一刻,豆芽菜懂得了为自己以前的许多行为感到羞愧。也就是在这一刻,豆芽菜像拔节的麦子一样听见了自己成长的声音,吱吱吱的,这隐秘的声音来自于她的脑袋、心灵、指尖和乳房,这些部位清晰地明显地急促地充盈着,豆芽菜简直傻呆了,她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强烈地震慑了,她看见了自己的裸体,所有的曲线都在摆动和丰满着,简直如少妇一般。豆芽菜轻轻脱离了他的
  友好而纯洁的拥抱,坐回椅子里,抱着脑袋,不能够自已地傻笑。
  小瓦仿佛知道一切,他对豆芽菜说:“我真为你高兴。”
  豆芽菜窘迫地慌忙点头,她实在太害臊了。
  小瓦将豆芽菜带到了灶膛前,他们一块儿坐下,相依相偎地面对火光。他们开始小声朗读一些文章中他们喜欢的段落,借以面对这一段时间他们各自的遭遇中难以言说的痛苦和不敢深谈的隔膜。
  雪在外面的世界下着,屋里温暖如春。两个人的春天,真好!
  最后,小瓦、我、还有马想福的狗,都尽情喝了一通鲜嫩的豆腐脑。小瓦打豆腐的技术的确了不得,一板板的豆腐是那么白嫩那么爽滑,豆腐脑是那么香甜那么可口。一个人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真是让人为他感到骄傲。
  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雪花依然飞舞,笼统的天地间呈现出一片苍茫的暗银色,这苍茫的暗银色
  啊,叫人如何不辽阔!小瓦还是让我穿上了他的军大衣,用自行车送我回马裆知青队。我抱着马想福的狗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术高超的小瓦,在有雪的路上也只得歪歪扭扭地前行,一路上受尽了我的嘲笑。走到半路,豆芽菜想吃水果一样脆生生凉冰冰的红皮萝卜,小瓦便与她志同道合地去鸡肠大队的菜地里偷了十几个。马想福的狗作为内奸,成功地迷惑了鸡肠大队的看园狗,使我们的偷窃格外顺利,我的狗狗宝贝!
  这一个夜晚,豆芽菜过得开心极了。她多日来的阴霾情绪以及她十八年来的乖戾之气竟然被一扫而光。
  以前,豆芽菜也曾数次到小瓦的豆腐房玩耍和聊天,也曾多次地喝甜豆浆和鲜嫩的豆腐脑,也曾无数次地翻阅小瓦的书籍——那简直是最日常的动作了。可是,打从经历了冬瓜事件及至与关山的交往,这个雪天的豆腐房之夜,对于豆芽菜,便有了空前的崭新意义。意义的发现来得更早一些多好啊,那样的话,豆芽菜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磨难了。可是,不遭受磨难怎么能够发现意义呢?正如没有受伤怎么知道疼痛呢?
  好几天过去了,雪下得更大了,地冻三尺了,所有的人都猫在屋里烤火了,大地空旷得似乎所有事物都荡然无存,都得等待来年春天的发萌。可是,豆腐房之夜的情形,却在豆芽菜的心头和眼前挥之不去,怎么也挥之不去,布满了豆芽菜的白天和黑夜,以致于豆芽菜开始失眠了。在一个个无法入睡的夜晚,豆芽菜总是回到了豆腐房,不由自主地一再地重温那过去的分分秒秒。凌晨时分,总有一阵恍惚的睡意向豆芽菜袭来,豆芽菜
  坠入的梦境竟然是小瓦的怀抱。豆芽菜在小瓦的怀抱里伸手找人,常常因为摸不到小瓦而从薄梦中吓醒,醒来时分,豆芽菜的心口还在疼痛,摸摸脸庞,早已是冷泪满巾。
  豆芽菜你这是怎么哪!
  大白天,我坐在宿舍的门槛上,久久地看雪。我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想念着那把为我而设置的椅子,想念那支为我点亮的蜡烛,想念那只洁净的瓷碗,想念鲁迅先生那强烈的激情和刻薄拗口的语句,想念那雪野之中热气腾腾的屋子。那夜在时间的长河里已经过去,我也已经离开那夜的一切,可是我舍不得那红光闪烁的大灶膛:舍不得小瓦那种坦然的自觉的给予豆芽菜的关爱,好像豆芽菜就是他自己的手或者是胳膊;我舍不得与小瓦在一起说什么都投契、说什么都有趣、说什么都有呼应的那种感觉;我舍不得在小瓦的怀抱里我吱吱生长的身体;我舍不得被时间无情带走的那个夜晚;我舍不得把最美好的一刻变成回忆!时间,我恨你!豆芽菜,我也恨你!豆芽菜从前你真是不懂事啊,你忽略和挥霍了生活当中多少珍贵的东西啊!
  我就这么望着大雪覆盖的田野,独自久坐。几天之后的某一刻,我的脑门突然一亮:豆芽菜其实是在与小瓦恋爱!豆芽菜和小瓦相爱了!豆芽菜的爱情来临了!这就是爱情!一定是的!这就是!
  回头想想,其实豆芽菜和小瓦初次见面就注定了他们的缘分。从初次见面的骑自行车,到一年多以后豆腐房的夜晚,豆芽菜和小瓦一直相爱着!要不然,他们之间怎么会发生那么自然的拥抱呢?拥抱对于中国人,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礼节动作,它绝对是爱的表达和爱的结果,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末期的拥抱,那是不可能在没有感觉的男女之间发生的。豆芽菜和小瓦的拥抱之所以发生得像阳光和空气一般自然和健康,那只能说是他们早已相爱。
  我站了起来。我决定马上动身,去见小瓦,去我梦中的豆腐房。我火急火燎地梳头,洗脸,换装,郑重地打扮。我收拾挎包,收拾手绢,收拾发卡和日记本。我的香风妖氛在马裆知青队回旋地刮来刮去,惹得大家都躲在窗户后面观望。老王再三用眼神给冬瓜发出指示,冬瓜只好来到我的宿舍门口,说:“如果你要出远门,就应该事先请假。”
  豆芽菜说: “我不出远门,我只是回到我的生命中。”
  冬瓜追问道:“这话怎么讲?”
  豆芽菜轻蔑地说:“怎么讲你们也不懂。”
  冬瓜说:“那给你打旷工了。”
  豆芽菜说:“请便。”
  豆芽菜要走了。豆芽菜是这么急于见到小瓦,她~刻也不想耽误。豆芽菜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小瓦一定也急于见到她,只是小瓦在克制自己。小瓦绝对是一个有风度的君子,他知道豆芽菜已经是关山的女朋友,因此他不能让自己横刀夺爱。要知道,最聪明的男人有时候也是最愚蠢的。那么,历史的重担,即:豆芽菜这辈子的幸福,小瓦这辈子的幸福,都落在了豆芽菜的肩上。豆芽菜呀,年龄十八不算小,一定得挑上这八百斤!让我再次下地狱吧,让关山恨我,整我吧,让所有知青再次震惊吧,让妈妈再次昏倒吧,让舆论再次咒骂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玩弄男性的小妖精吧。只要小瓦不怕人们说他不正派,我干脆就不要正派了,我简直对正派这种评价不屑一顾。我相信,我这些幼稚的知青朋友们,现在他们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什么是正派。关山已经多少次弄脏我的棉裤了,可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要让办公室留一点门缝。关山的理论是:他们共产党的干部,单独与女性相处的时候,都要用门缝来证明自己生活作风的正派。这岂不是太可笑太此地无银了!假如心里无私,何须借门缝表达?何况门缝本身就很不健康,它的存在鼓励的是窥视,偷听和告密!全是龌龊行为!关山的门缝,能够证明他正派吗?而小瓦从来不留门缝,总是细心关闭豆腐房的房门,能够证明他不正派吗?
  我说走就走。我穿上了小瓦的军大衣,戴上天蓝色的绒线风雪帽,这又是从上海流行过来的最时髦的东西。黄龙驹公社的女知青,又是我率先戴上风雪帽,我所到之处,无不让人频频回头。今天我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最最漂亮,去见我的爱人小瓦。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漂亮时髦的豆芽菜正是小瓦的女人。贫下中农喜欢说谁的女人,我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就是要自己敢于开口说出自己是谁的女人!真刺激!在没及小腿肚子的雪地里跋涉了半个小时,牛胯大队的豆腐房终于遥遥在望,我用双手做成喇叭,使劲叫喊道:“小瓦!”
  我没有指望小瓦会听见的,可是小瓦从豆腐房出来了!我欣喜若狂地向他奔跑过去,小瓦也同样欣喜若狂地向我奔跑过来。雪地里没有人迹,只有受惊的野兔飞快地逃窜,清新凉爽的空气里面饱含着用木柴燃烧的人间烟火之气,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息!我们再一次地拥抱了。这一次的拥抱体体贴贴,紧紧密密,不再被我们故意疏远和遗忘。我们手拉着手跑进了豆腐房。小瓦细心地把风雪和外面的世界都紧紧拒绝在门外,而豆芽
  菜已经脱掉了大衣,仅仅穿着一件紧身的毛衣,浑身发热,脸颊通红,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藏在口袋里的雪,塞进了小瓦的衣领。
  我要坦白地承认,这一夜,豆芽菜没有回队。豆芽菜与小瓦上床了。他们的上床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在如此的狂热相思之中,假如他们没有上床,那岂不是咄咄怪事?豆芽菜十八岁,小瓦二十一岁,正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年纪,当然,倘若他们都还是生活在假模假式的城市,生活在假模假式的校园,生活在假模假式的父母身边,他们俩再怀春再多情也可能上不了床,然而,谢天谢地,现在豆芽菜和小瓦生活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接受着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不假模假式,在他们看来,男女之情如日月经天,江河过地一般自然和必然,他们乐意成全世界上所有的孤男寡女,他们替所有到了十八岁的姑娘着急——生怕她们错过了人生最娇艳的花季。所以,豆芽菜和小瓦不可能不上床。小瓦都在农村两年多了,他是吃素的吗?不是!最聪明的小瓦在备受了相思的煎熬之后毅然放弃了他愚蠢的想法:豆芽菜是他的!无论豆芽菜
  跟关山或者什么别的男人睡过觉,她都是小瓦今生的新娘!因此,小瓦在出门迎接他的新娘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铺新床。小瓦一出门,便看见他美丽的新娘踏雪而来,真是天赐良缘啊!
  豆芽菜这个疯丫头的一把雪,等于脱光了小瓦的衣服。小瓦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他身上消失,那么豆芽菜
  的衣服当然也就一件一件地从她身上消失——他们是一个人啊!当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时候,别说衣服了,一根纱的距离都是不能容忍的。大雪为这对小爱人阻隔了所有的骚扰;马想福在马裆知青队一如既往地打草鞋,用沉默寡言拒绝老王带狗出去寻找豆芽菜;鸡肠大队那孤零零的温暖的豆腐房啊,当然升华成了美妙无比的伊甸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睡觉!豆芽菜和小瓦,两个青春的肉体一旦融合,便再难分开,世界上的时间顿时失去了意义,太阳和月亮、风雨雪霜和季节,也都失去了意义。他们这一觉睡得无比之长,第三天的上午豆芽菜才懒洋洋地起床,可她还是流着幸福的泪水对小瓦说,她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良宵苦短!
  第四天,大雪初霁,豆芽菜和小瓦在豆腐房门口快乐地堆雪人。老王,马想福和冬瓜来了,没有马想福的狗。不是马想福的狗把人带来的。是人的嗅觉,有时候比狗还灵。
  知青运动在中国,肯定是一页不可忽视的历史,从而黄龙驹公社知青运动历史上,也一定要留下关于猪臀大战的一笔。
  猪臀大战,形式上非常复杂而混乱,实质上就是鸡肠大队豆腐师傅小瓦和公社党委副书记关山的决斗。
  豆芽菜为了小瓦公然抛弃关山,在黄龙驹公社以及黄龙驹周边的公社,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动。尤其是女知青豆芽菜恬不知耻地声称她已经是小瓦的妻子,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多少知青,冒着大雪,奔走相告。更有无数好奇者,步行数里路乃至几十里路,成群结队地来到马裆,为的就是看一眼豆芽菜。谣言更是走在时间的前面,说是豆芽菜已经怀孕,就要生孩子了。冬瓜主动搬回了宿舍,再次与豆芽菜同住一室,对陷入困境的豆芽
  菜百般安慰和声援。冬瓜非常高兴关山的被抛弃,同时还高兴她与豆芽菜的地位又颠倒过来了,现在豆芽菜是弱者了,冬瓜理所当然要对豆芽菜进行同情。遗憾的是豆芽菜不怎么领情。豆芽菜自己并没有弱者的感觉,恰恰相反,她的自我感觉之良好,好得前所未有。豆芽菜穿出了一条崭新的考板裤,裤管贴身得就像她的皮肤,据说是一种最新的面料,叫做“的卡”;这种面料死活不打皱,无论豆芽菜怎么穿,她的臀部和双腿,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优美的曲线,简直逼得棉裤臃肿的广大女知青没有活路。为了配上这条划时代的考板裤,小瓦还特意回省城一趟,不惜代价,给豆芽菜定做了一件最时髦的棉衣。这棉衣乍一看,周身绗着道道,酷似朝鲜志愿军的军装;再看一眼可就不得了,这棉衣的里子是闪亮的羽纱,中间絮的是极薄极轻的丝绵,腰部还有一道束腰的带子。而豆芽菜,当然知道自己的腰肢有多细,所以,她从来不会放过展示的机会。豆芽菜的胸是胸,腰是腰,束腰带子蝴蝶一样在她背后跳跃,脖子上绾着一条鲜艳的纱巾,春色满面,笑意盈盈,走到哪里那里亮。贫下中农都说豆芽菜比新娘子还要好看。谁来马裆,豆芽菜都不躲闪,一身俏丽打扮地与大家谈笑风生,一时间,整个黄龙驹公社被闹得跟过大年一样热烈。
  豆芽菜是满不在乎,也是厚颜无耻的,当她与小瓦同行的时候,便让小瓦的手揽在她的细腰上。哪有革命青年这么小资产阶级地谈恋爱的呢?小瓦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吃素的人啊,那得意,那幸福,那自豪,那放肆,在他的举止之间完全暴露无遗。而关山呢,表面上采取的却是非常安详和收敛的态度,每天都照常勤奋工作和劳动,只是他脸上的青春痘淤斑无法掩饰地改变了颜色,呈肝火旺盛的那种透亮紫红,有心人一看就知道他内心压抑着多么深重的屈辱和痛苦。人家关山是什么人物啊,是英雄人物啊,英雄怎么能够蒙受这种窝囊气?
  因此,黄龙驹公社的知青立刻分出了两大派系。关山作为公社党委副书记,老三届精英知青,大众的偶像,他的确还是很有威望的,他拥有着大量的崇拜者和追随者。这些知青认为,关山这样的英雄人物,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简直是奇耻大辱。豆芽菜和小瓦的做法和态度,完全是对英雄人物的嘲弄和亵渎,也是对所有崇拜者和追随者的嘲弄和亵渎。尤其是关山的几个死士,比关山本人还要悲愤。以媚子为首的两三个人,每当谈起这个话题,都要拍着桌子打椅子地大叫大嚷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关山到底不是一般人,比大家都沉得住气。
  在暗地里,他还是首先做了豆芽菜的思想工作。由于豆芽菜拒不接见关山,关山只好委托老王和马想福。马想福没有多的话,只是说傻豆豆真是太傻,傻豆豆要想这辈子过好日子,还是应该选择关山作为夫婿。老王则对豆芽菜进行了耐心细致的软硬兼施和威逼利诱。可是,豆芽菜哪里还有心思与他们周旋?年轻傲慢的豆芽菜张狂地说:“谁是关山?我怎么不知道?”
  于是,可怜的关山,气得发疯,只好与他的死士们策划于秘室了。关山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吃素的话他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吗?
  秘室的决定是:文的不行就上武的!媚子率领死士们向他们的领袖关山起誓:他们一定要狠狠教训小瓦和豆芽菜一顿,彻底打消他们的小资产阶级嚣张气焰,批倒批臭他们糜烂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情调,让他们从此噤若寒蝉!之后,媚子及其同伙,在全公社各知青队上蹿下跳,到处煽风点火,说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白搞了,资产阶级思想又在黄龙驹公社的知青中抬头了,毛主席对我们知青的关怀和信赖被辜负和玷污了,革命理
  想和英雄人物遭到涂炭了,如果不给小瓦和豆芽菜一点教训,不让他们出出血,他们是不会知道无产阶级的厉害的。毕竟中国的整个社会还处于文化大革命的尾期,人们亢奋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冷却,媚子这样的一些大话,还是比较有煽动性的。时间不长,媚子等人便纠集了大批积极要求进步的知青,准备打断小瓦的双腿,破掉豆芽菜的麦子,为伟大的知青运动伸张正气,为关山讨回公道!
  而小瓦在知青当中的强大凝聚力也是不容置疑的。一大批好逸恶劳却骁勇善战的知青都是他的拥趸,长期喝他的豆浆的进步知青,例如冬瓜之流,也是他的暗中强大支持者。站在小瓦这边的知青们理直气壮地认为:无论是毛主席,还是国家的法律都提倡恋爱自由,豆芽菜当然可以自由地爱小瓦而不爱关山。关山及其追随者媚子之流,目无党纪国法,拉大旗作虎皮,假公济私,仗势欺人,应该得到沉重的教训和惩罚!对于这样一些
  口是心非,假模假式,结党营私,专门整人的家伙,早就应该被整顿整顿了!整顿别人还不过瘾,整顿关山那是多么过瘾的事情啊!多少知青都想看看关山这种英雄人物的血到底红到什么程度。
  双方都不吃素,一场恶战自然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猪臀大队是黄龙驹公社边缘的一块半圆形地盘,三面都与其他公社接壤,边界地区,管理松懈,土地贫瘠,生产落后,大片的沼泽荒芜,贫下中农觉悟不高,非但不对知青进行再教育,反而看见了知青就躲开。猪臀是一个理想的战场。
  开战那一天,关山没有到场,他的身份和他的心计都决定了他不会到场,而且事后他会申明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所有知青的心里,都明白关山是一方的实际首领。代替关山的是媚子。媚子的绰号来得不清爽,因为他过分地喜欢巴结领导干部,所以大家叫他媚子。媚子生得膀乍腰圆,浓眉大眼,自以为是天生的干部料子,走到哪里都应该是一个头目。媚子与小瓦同届下放,对于小瓦在知青中的好人缘,他怀恨已久了,更
  加上小瓦还睡了最漂亮的女知青,真是让人不服气!这次能够利用关山的名义来打断小瓦的腿,媚子非常高兴。媚子非常准时地来到了战场,率领着他的三十多人马,呼着革命口号,一派斗志昂扬的气势。媚子站在队伍的前列,提着一条冲担,冲担两头都十分尖利,磨得雪亮。
  小瓦没有让谁来代替他。他的朋友们也曾经纷纷地要求代替他。小瓦的朋友们认为:如果是关山亲自出马,小瓦当然也要亲自出马;但是如果关山根本就不露面,小瓦也就没有必要露面了。媚子什么东西,还用小瓦来对付?小瓦始终没有答应他的朋友。小瓦坚持着首领的身份,为了爱情和正义,他认为他是当然的首领。
  关山可以不露面,但是关山一定会很快知道小瓦的姿态的。小瓦就是要让关山看看自己的姿态!小瓦剃了个青皮光头,这日还扎了绑腿,武器是一把自制的弹簧刀。小瓦的队伍也有三十好几个知青,人人手里也都操着镰刀、斧头、冲担、扁担、锄头之类的农家家伙,有人嘴唇边还歪叼着香烟。
  开战了。这一天天气寒冷,阳光惨白,环绕着战场的,是一排又一排的水杉。江汉平原的水杉是这片平原上最阳刚的树种,它们成群或者成排地生长在一起,一律笔直地挺立,在冬季接二连三的严霜中,它们消瘦形销骨立,然而却始终如一地把那褐黄色的尖锐顶端,直指苍穹。真是再也没有比水杉更适合战场的植物了。在这宁折不弯的水杉林上空,灰喜鹊和乌鸦激动不安地盘旋着。战斗的气氛是这样的浓烈,不打是肯定不过瘾的了。
  媚子大步地走了过来,小瓦稳稳当当地一步步走了过去,他们两人的眼睛尖锐地勾在了一起。最沉不住气的是双方首领后面的人,他们都有一点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惊慌,为了这喜悦和惊慌,双方在老远的地方就开始呐喊和叫骂。他们互相都骂对方是资产阶级!是牛鬼蛇神!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双方阵营当中都有大嗓门,都说老子今天要开荤!老子今天要打断你的腿!老子今天要让你认识你爷爷!于是,可怜的知青们,叫着骂着,挺起胸脯就冲上去了。短兵相接了,顿时眼花缭乱。混乱的兵器声响成一片,镰刀锄头和冲担的寒光在原野上繁星一般地闪烁。
  为了陪着爱人上战场,也为了表示自己的气魄和胆量,豆芽菜也到场了。豆芽菜没有换上战斗的服装,还是那一身出挑的俏丽打扮,亭亭玉立地站在水杉下面。不过豆芽菜总归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把手抄在口袋里,袖子里面藏了一根毛线针。假如有谁真的胆敢划她的脸蛋,豆芽菜就敢用毛线针直刺他的眼睛。
  媚子不知道豆芽菜的厉害。媚子看见豆芽菜打扮得这么漂亮心里愈发怒火万丈。媚子屡次地冲过来,挥舞着长长的冲担,希望能够把豆芽菜的脸蛋划得乱七八糟。这么漂亮的姑娘,凭什么是小瓦的?媚子认为只要把豆芽菜破相了,小瓦就完蛋了。小瓦的精力一分散,打断他的腿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何况只要豆芽菜没有脸蛋了,对于小瓦就是致命伤,至于断不断腿,似乎都无所谓了。
  小瓦立刻看透了媚子的险恶用心,他时刻回护在豆芽菜的身边,绝对不让媚子的冲担接近他的爱人。但是媚子志在必得,每一次进攻都下死手。小瓦的衣服已经被他挑破,胳膊上也已经多处见血了。小瓦反复地说:
  “媚子!你要是再下死手,我就不客气了!”
  豆芽菜也说:“媚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媚子杀红了眼睛,说:“你们少给老子要面子!打不赢就是打不赢!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不破那小婊子的相!”
  媚子恶毒地咒骂了豆芽菜,小瓦就不能够再忍耐了。
  小瓦喝了一声:“好!”只见他把眼睛一闭,腰~猫,嗖地贴紧媚子的身体。媚子立刻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小瓦的弹簧刀将媚子的臀部捅了一个血窟窿。倒是媚子的血,比大家都要鲜艳和汹涌。配合媚子攻击豆芽菜和小瓦的喽罗们,见状纷纷撤退。而此时的整个战场,到处都有血花飞溅,到处都是仇恨的诅咒与痛苦的呻吟。肉搏战成了主要的战斗形式,平日互相看不顺眼的知青们纷纷扭打在一起,你咬我的耳朵,我踢你的胯
  裆,数落的都是平日对对方的嫉恨。
  冬瓜带领一群干部和贫下中农赶来,强行结束了四十多分钟的战斗。清点战场的结果是:有五十多人流血,四十余人需要上医务所,十五人头部受了重伤,六人原因不明地昏迷不醒。几乎所有的重伤员都是关山派的人,媚子伤势较重,鲜血染红了裤子。媚子咬牙切齿地对小瓦说:“我死了你得偿命!”
  小瓦说:“那是当然的。”
  媚子说:“关山书记绝对饶不了你的!”
  小瓦说:“那也是当然的。”
  小瓦的手下兴高采烈,争相夸耀自己的战绩,闹着要小瓦请他们喝豆腐脑。而豆芽菜,宛如被宠坏的公主,面对为她厮杀而造成的血腥场面,露出了她满足的微笑。
  黄龙驹公社的六十多号知青聚众斗殴的消息,成为头号大新闻震惊了四面八方,受伤的知青的家长们纷纷上访告状。省级的报纸发了一个内参,惊动了中央首长。我们当然是被集中了起来,没完没了地办学习班,因此还幸运地躲避了早春的插秧。
  关山果然十分地撇清,他与聚众斗殴一点关系没有,如期地离开黄龙驹,去上海读交通大学了。关山让人捎给我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关山在信中义正辞严,以抛弃我的姿态通知我说,他要求解除我们的朋友关系。
  可怜的关山!豆芽菜总算了解了他的为人,并且当众默许了他的决定,还给了关山一点表面的尊严。毕竟豆芽菜也在一天天地长大,一点点地懂事。得到了爱情的豆芽菜,慢慢变得宽容起来。本来大家以为小瓦和媚子都得遭殃,非得让他们在农村多干几年不可了。没有想到,他们的回城指标反而很快就下达了。媚子回省城当了光荣的钢铁工人,小瓦如愿以偿地去北京师范大学念书。他们一走,等于釜底抽薪,黄龙驹的广大知青便老实多了,组织上还真是英明。最高兴的是豆芽菜,不管怎么样,知青们因祸得福了。她尤其为她的爱人小瓦高兴,小瓦既为他们的爱情打了一场漂亮仗,又因此如愿以偿地上了大学,太清爽了!
  只有豆芽菜,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孩,是小妖精的代名词,对她真情永不变的只有马想福的狗。
  初稿于2000.11.18
  定稿于20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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