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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最新长篇小说 所以(精编版)

_2 池莉(当代)
所以14
在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道路有千千万万条,我的蹊径,只有一条:嫁人。还只能嫁一种特定的对象:军人。军人也还必须有特定的条件:正团级以上的军官。只有正团级以上的军官,他的婚姻配偶才够资格随军。
第一眼,就是一个交锋与较量:他怎么比想象的矮?她怎么比想象的还要高?我被遗憾狠狠打击了一下。惊喜却飞一般掠过他的眉梢。就这一瞬,我们心里都有数了。
挺住,姑娘!男人的个子并不等同于他的地位和能力。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哪个姑娘不知道?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男人的个子,是姑娘心中永远的痛(一米七五帅,一米八五盖,一米六五用脚踹。已经被我淘汰的苕货也都有一米八零啊!嗨!傻子!千万不能露馅!这是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千万!千万!)!
嗨!挺住! 保持端庄的坐姿!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应该知道自己其实是什么货色。不错,禹宏宽也许只有一米六七(只是比我高出两公分,而我,难道终身不能再穿高跟鞋吗?),年纪也大了一点儿,他却是堂堂正正的未婚青年,他的将来如果展开,是纯洁的初次、初恋和初婚,洁白无瑕,闪闪发亮。我呢,虽说号称未婚青年,实际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女特务伪装的女共产党员!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的个子?何况禹宏宽的态度是稳重的,五官也并无缺陷,看起来并不丑陋(是啊!男人的个子就是比五官重要啊!),何况!禹宏宽是一个正团级军官!!!这是最最重要的条件!砝码!他倚仗这只砝码,挑选意中人一直挑选到了32岁!至今还是稳笃笃的。他已经知道我在挑剔他的个子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和自卑。他那当阳老家的父母都急死了!他在当阳老家的两个弟弟都娶媳妇生孩子了!他还是岿然不动。他要求姑娘有文化、有理想、有事业心(暗指大学文凭吧?),要求姑娘性格温和,朴素大方,冰清玉洁(暗指处女吧?)最后,他还希望姑娘最好是高挑身材(矮个子男人的偏好),相貌清秀即可(不敢要求千娇百媚了吧?世上有那样的姑娘吗?)。可以这么说,从我的表面条件来看,禹宏宽要求的就是我了。我的要求呢?我没有要求,除了希望男人比女人高出一个头以上。我认为爱情首先应该是来感觉!是倾心,是一见如故,会心一笑,精神是首位的,与物质条件无关。对于那些开列具体条件寻找配偶的人们(通过媒婆根据条件物色),我可不敢恭维!不过,现在,我有一个迫切的要求,这就是户口回城!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啊!走投无路!那么我们不谈爱情罢了!
赶快避开目光,根本不看禹宏宽,只看禹淑荣大夫,眼中含笑,含敬意,含怯意,含羞涩。
恰如其分!我现在需要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礼貌,尊重和喜悦。含糊的喜悦感,鲜明的矜持(事先何阿姨王汉仙都再三嘱咐我尽量少说话!少说话!说话中少来成语!微笑!笑不露齿!)。一个含笑沉默的年轻女孩,总归让人心生好感。咱们这方是有预设方案的:首先要俘获禹淑荣大夫,女人总是更挑剔,尤其是文化程度高的女人,尤其今天又肩负重大责任,她的选择八成就是她表弟的选择。啊,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把砝码移到我这边来。毕竟禹宏宽只是高中毕业生,而我是堂堂的武大本科毕业生。毕竟他的个子属于人们戏称的“三等残废”,而我高挑,清秀,朴素大方,冰清玉洁,还发表过剧本!毕竟他皮肤黝黑,粗糙,前额和眼角都有明显皱纹。毕竟!
啊!手心出汗了。心头压满了沉甸甸的遗憾。不用何阿姨王汉仙担心,今天我的嘴巴不会跑风,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没有任何话可说。人是陌生的,具体情况却都已经由媒婆们串通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问答。
“叶紫,现在孝感怎么样?”禹淑荣大夫问。
我答:“挺好。”
“啊,多年前我去过的。孝感麻糖真是很好吃。”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真的发生在孝感吗?”
“是的。”
“那孝感这个小地方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我当然知道这个小地方多么有意思!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个军官赶快转户口回城呢!)。
我表现得如此文静得体,一句唐突或者刻薄的疯话也没有,禹淑荣大夫还不满意吗?什么时候进入实质性话题?怎么样才能开始办理户口回城手续?几个人就这么傻坐着吗?都装傻吗?今天我们干嘛来了?
所以15
谢天谢地!人会饥饿!过四五个小时,人就必须吃饭。那么就必须在两三个小时之前,开始做饭。像今天这种接待贵客的家庭宴席,加上何阿姨这种十分好客的妇女,打肿脸充胖子,到处借票证买肉鱼,一定要做出八个菜一个汤,那就必然要早早开始进入做菜的过程了。
我深深感谢做菜的繁琐过程,为我大大解围,让枯燥尴尬的局面产生了微妙可喜的变化。
“禹大夫,你们坐,喝茶,继续聊。时间不早了,我和汉仙得进厨房了,人总要吃饭是不是?”
“何师傅,何师傅!你听我说。今天我们答应在你这里吃饭,已经是非常叨扰你了!我知道你这个人,好客得不得了,买了这么多菜。可是你身体不好,我是医生,我不允许你这样劳累!我有一个建议,既然都不是外人(听!意思出来了!),大家一起下厨,人人动手,能者多劳,个个都有表现厨艺的机会(变相考试!好狡猾啊!)。再说了,我们一边做菜一边聊天,这不是更加亲热(再次流露她的意思!),更加热闹吗?”
禹淑荣大夫一席话,博得众人的大大喝彩。气氛立刻松动,人人都活泼起来。何阿姨给王汉仙使了一个喜悦的眼色,王汉仙忽然会意了,也把禹淑荣大夫刚才的话,咀嚼出味道来了。啊!这是表态了呢!事情有眉目了呢!我的憨厚的好嫂子,以为别人看不见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辛酸地笑笑。哦,我的何阿姨我的哥哥嫂嫂,终于把一个落魄的老姑娘卖出好价钱了!禹淑荣大夫在暗处看着我呢!啊,糟糕,我那无法掩饰的忧郁啊!
喂,宏宽,男子汉,主动一点,来干力气活。
好嘞!砍排骨,啊,我的拿手好戏!何师傅,是做红烧排骨吗?
是的是的。
看我的了,一寸半一刀,刀刀精确无误。
宏宽别吹牛啊,别来部队兵痞子那一套啊,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寻常哦(听!这个禹淑荣大夫!再次借机肯定她的意思! 多会说话的女大夫!)
禹宏宽居然脸红了!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我一眼,脸红了。在场的三个媒婆都看见了,她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成人之美是快乐的快乐的!王汉仙也不敢示弱:叶紫,来,帮忙洗豆腐。豆腐可是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的东西哟,看我们叶紫多会洗豆腐!
得了嫂子!少说两句好不好?
啊呀叶紫——我的何阿姨要夸我了: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这孩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出生的,才几岁,瘦骨伶仃的,可是每天清早都端着两只痰盂,去公共厕所洗涮,我们彭刘扬路的街坊,哪个不心疼,哪个不夸这孩子勤快懂事能够吃苦!
这真的是戳到我的心头之痛了。我哀叫起来:何阿姨啊——
好了!好了!禹淑荣大夫赶快转换话题。这两个年轻人都谦虚,那就不必表扬他们了(他们!她已经把我和禹宏宽说成‘他们’了!循序渐进,巧妙!我不得不注意上这位聪明过人的大夫了。)
何师傅做红烧排骨。王汉仙做家常豆腐。叶紫炒青菜。宏宽做一个酸辣汤。他会做的。会!部队可是一个大学校!我呢,等着吃啊!禹淑荣大夫脱掉了外套,露出青色尼龙紧身套头衫(啊,原来黑色是这么漂亮啊!)。
我嘴快的嫂子直通通就说:禹大夫啊,你怎么穿这么老气的颜色?
汉仙你年轻漂亮,有资本,穿花衣服好看,我可不敢!30大几的人了!得稳重呢。
还是何阿姨有见识,她说:汉仙哪,你错了!这是禹大夫谦虚呢。话说得有:要得俏,一身皂。你就知道穿得花蝴蝶似的!
女人们笑了。气氛活跃起来。十分活跃。女人,穿着,颜色,各种话题纷纷出笼。禹大夫可是她们医院领导服装新潮流的第一人啊!这么多年来,什么时代她都清爽漂亮啊!
好吧,让我用心地定睛端详一番吧,这是一个清瘦,白皙,面善的女人,松软的大花烫发卷,掐腰的燕子领春装,米灰色直筒裤,半高跟尖头皮鞋。哟!可不是吗?从头到脚,都是最新式最昂贵的东西呢!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有整体感,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虚幻,影子,有影子之魅惑感。不似我的漂亮嫂子,就是直截了当的壮实和饱满。
我嫂子惊喜无比地发现了使发变卷曲的海鸥牌冷烫精。她热烈地说:哎呀我的妈!这就是冷烫精的效果吗?简直是洋气得不得了!真的可以买回来,姐妹们自己动手互相烫发吗?啊呀!啊呀!太好了!叶紫到时候替我说说你哥啊,他肯定不同意我烫发,就他古怪死板!
嗯。我敷衍地答应了。叶祖辉肯定不同意王汉仙烫发,她一烫发,那简直就是膨胀了。模仿一句名言的格式吧:丑陋都是同样的,美丽却各有不同。
所以16
禹宏宽不怎么说话。我理解。这种场合,他能够说什么呢?正如我。我也无话可说。如果我说请你们赶快开始办理我户口和工作,那我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如果我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上床,那大家都要被我吓跑了。其实我们这两个男女,被三个女人介绍见面,目的就是要我们感觉一下,我们有没有上床(上一辈子床)的可能性,然而绝对地,话又不能直接说!比如从理论上讲,结婚证是性交的宣言书和通行证,而谁要在人家的婚礼上这么说,恐怕嘴都要被人撕烂了。所以说,语言的功能就是掩饰。现在,这个禹宏宽同志,还有我,都无法掩饰作为一对男女被介绍的现实,现实是冷酷和尴尬的,也就没有废话可说了。
于是,主要靠媒婆们说话。媒婆中具有绝对话语权的,还是知识分子禹淑荣大夫。年长女工何师傅,年轻售票员王汉仙,都没有能力把话题掌握在与主题若即若离的范围内。
其实人哪,禹淑荣大夫说,聚散都是缘分。叶紫,我们见过的。几年前了。你还在上大学。有一次你妈妈生病在急诊室观察,你赶来看你妈妈(有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就是当时的医生呢。我还记得你,你肯定记不得我了。在你们眼里,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都是千篇一律的。没有关系,我年轻做大学生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感觉。
叶紫,今天回去一定替我问候你父母,改日我们一定要登门拜访的(暗示求亲?)!你哥哥嫂子,我们也早就是朋友。也就是没有见过你妹妹了。听何师傅说那可是一个小美人呢!现在广东闯世界吧?现在的年轻人,机遇真是好啊!
叶紫你要向你哥哥学习。叫叶祖辉嘛,做人很棒的啊!他每次来病房,都会关照和帮助所有病人(病房?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
照顾你妈妈呀。是呵,你妈妈生病住院好几次,都是你哥哥和你爸爸轮流陪伴守夜(是吗?是吗?是吗?)。最近她心脏还好吗?早搏多少次?房颤还有没有频发呢?
谢谢!她,她最近——
哦,禹大夫,叶紫不知道她妈最近的情况。叶紫在孝感,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们不想让她分心(啊!太伪善了!在孝感好好改造思想吧!吃苦吧!否则你就只会在家里杀人放火!)。我婆婆最近还好,病情稳定了。反正全国都在改革,据说粮票将来都会取消呢,这种不大的碾米厂,合并到粮油公司,是迟早的事情(胭脂碾米厂没有了?!)。我公公就想得开一些。正好他也到六十岁了,就办了离休手续(我父亲多大?六十岁了?有这么老吗?离休了?离休的意思就是可以领取全额工资和保障全额医疗费用?待遇不错嘛!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婆婆嘛,她想不通也不成,找谁都不成啊,这是大势所趋呀,全国经济体制改革嘛。好在最近他们给了她一个副处级的待遇,安抚了一下,许诺明年请她光荣退休的时候再考虑正处。哎呀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级别够高了,工资也够高了,又有心脏病,要我,我就满足了。人嘛,知足常乐。她这个人,就是太好强了!
汉仙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你婆婆的心情,你是无法理解的。这个工厂,是她的祖传家业啊!她能够甘心吗?我是很佩服胡翠羽大姐的!她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还只是一个民主党派成员,硬是把父亲留下来的工厂给撑下来了(原来人们这么看我母亲吗?据我所知,碾米厂的大小事情都是父亲在奔波呢!父亲是中共党员,是党支部书记。)
开饭了。禹宏宽积极摆好餐具,我主动上前帮助,看上去形成了一种自然配合(三个媒婆在窃笑,分享她们的胜利成果。)。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说话。说吧说吧,我乐意倾听。
世界是这样的吗?除了我之外的世界是这样的吗?那么我生活在哪里?怎么好多事情我都懵然无知呢?是否一个年轻人,总是要从某个伤心绝望的时刻开始切入真实的生活?否则他就总也长不大,总也进入不了真实的生活?也就总也赢得不了真实的生活?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介绍对象的见面会,对我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了。我的抵触情绪是不是可以休矣?不就是禹宏宽个子矮一点点吗?放下这个!放下这个!
我们又开始搞什么评职称了!多烦人啊!禹淑荣大夫极其恼火,因为这次她没有评上副主任医师,而她们科室的那个某某医生( 我听不清名字,而何阿姨王汉仙都频频点头,对那个某某表示厌恶和鄙视),各方面都很差劲,就会献媚拍马,一天到晚找书记汇报思想,他,居然评上了(是呵!小人当道!我们文化馆的董馆长不就是典型的一个吗?)!这世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让人太平!就是要搅乱你平静的生活! 就是不让你安心地踏实地搞事业(好大夫,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那么,禹淑荣大夫决定离开三医院了。她正在调往六医院去(陈王二妇女欢呼:也到汉口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我们看病就方便了!)。六医院抢着要她,三医院还不肯放人呢!不给签商调函!不给人家人事干部看个人档案!找你谈话,批评,不要闹个人情绪嘛!宏宽,这件事情你一定要替我办妥了(他们政委的老婆,就是三医院分管人事的副书记)!你一定要替我把她拿下!需要什么样的炸药包(礼物),你只管说!不然,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至于调动的正当理由,当然有了!她丈夫单位在汉口嘛,夫妻长期跑月票嘛!现在孩子要上学了无法照顾嘛!他在长航科研所啊(啊!二王被包围却给跑掉了的地方!何叔叔就是那天牺牲的!不好!何阿姨眼睛红了!风云突变,禹宏宽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也猜不出来的!生活是离奇的,军官!)
禹淑荣大夫立刻觉察到了不妥之处。她伸手过来,亲切地拍拍何阿姨,啊!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十指纤细,皮肤光滑(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赶紧放下筷子,将自己的乌龟爪子藏在了餐桌下! )。何师傅,咱们今天就不想那些伤心事儿了。不说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都怪我一时高兴,就口无遮拦了!来,何师傅,你老说想看看我那小家伙,看看,今天我带过几张照片来了。照片拿出来了。天啦,是彩照!是彩色胶卷拍出来的照片,冲洗出来就是巴掌大,色泽鲜艳,图像清晰,不再是黑白照片上涂的彩了(实不相瞒,我已经开始为购买这种相机攒钱了!那么不难想象,这个女人家里,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都是一定有的了!啊!我得赶快回城啊!)。
啊哟,你这儿子好漂亮啊!
哪里哪里,一般而已。
怎么是高鼻梁凹眼睛呢?怎么长得像个外国人呢(这是对中国孩子的最高赞誉。悲哀啊!)?
谁知道!
王汉仙也掏出钱包的照片来了(我嫂子果然憨厚,感觉不到彩照的盛气凌人),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合影,武昌显真楼的黑白照片。小可爱叶嘉嘉真是好可爱呀。我们传看照片。儿子啊,女儿啊。“何阿姨就是喜欢孩子。我就是她的女儿。我就在她身边呢,我们不用给照片大家传看了。”——我这句话获得禹淑荣大夫的高度评价:“叶紫说话有水平啊!”
所以17
居然!一晃,几个小时过去了,见面会已到尾声。禹淑荣大夫声称她今晚值班,要先走一步。临走她又掀起一个新高潮。她从包里拿出一尊唐三彩的马,这是送给何阿姨的。拿出一只玩具熊猫,这是送给叶嘉嘉的。一只时髦的电子手表,这是送给叶紫的。好玩啊好玩,都是小玩意(可不是小玩意啊,明摆着花费不少呢!),大家都要收下啊,赏个脸赏个脸!
这是意外的情节(她却事先准备了一切)。表示男方看中女方了?感谢媒婆?女方收下礼物是否就意味和男方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不知道怎么办?张口结舌,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王汉仙赶快替我接过了手表,我仓促地说了一声“谢谢!”声音类似于蚊子的哼哼。
还是何师傅应付得来。她捉着禹淑荣大夫白嫩的手,说:“禹大夫,你这个人啊!多少年你都是这样的好,叫我担待不起啊!如果你不想折我的寿,以后就一定不要这样了!我的命都是你救过来的,应该是我感谢你呀!”
“啊呀医生治病救人是本分,您说到哪里去了。好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走了,你们慢慢聊。叶紫,再见啊。”
再见!再见!
噢!同济医科大的毕业生!女人!好懂人情世故啊!看人家,看看人家,做人,做事,都做得有多么圆满。这就叫做漂亮啊!今天倒是我的课堂了。生活真的是一个大课堂。难怪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啊!我被震了,被震了。
禹宏宽托朋友找关系的步伐在加快,每个星期都有新消息。先在武汉联系接受单位再说。随军转户口的事情呢,部队需要结婚证。但是,我坚持先回武汉再结婚!先回武汉再办结婚!这是我不可动摇的原则!程序上又不顺了:只有先结婚才可以办理随军手续。那么我就遗憾太多了!难道我的迎亲队伍,要从武汉奔到孝感吗?难道新婚假期三天以后,我就要独守孝感破旧的单身宿舍吗?难道蜜月、花前月下、新婚燕尔,这些甜蜜的词语都是别人的吗?禹宏宽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中国的事情,难道有这么死板的吗?几年的社会经验让我深深懂得,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政策是死的,文件是死的,规定是死的,而执行这些政策文件规定的人,是活的!在中国,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比如我的身份文件一点没有改变,就已经领过结婚证了!)。禹宏宽对我的成熟有一点惊讶,叶紫你对社会还是有认识得嘛?是啊是啊,程序也不是不可以颠倒的,事在人为嘛。不过户口进城的难度,真的是相当相当大的!我得动用全部关系了,老首长啊,老战友啊,等等,都要动用。那么,我也坦诚地告诉你,我需要一个绝对的保证。
绝对的保证?什么是绝对的保证?年轻单纯幼稚的我就不懂了。
禹宏宽娓娓道来:他相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兄弟,也相信我对他的爱(噢,爱!),也愿意我们共同遵守道德规范,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留在新婚之夜。但是,我们的情况太特殊了。禹宏宽需要在排除万难办理一系列艰难程序的时候,对他的上级领导和好朋友们,踏踏实实地承认,我绝对是“他的人”了! 禹宏宽这个人从来不撒谎!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如果真的我是他的妻子,他的上级和好友,绝对会全力帮忙!
绝对的保证就是男人拿到了女人“最美好的一刻”。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叶紫,叶紫,请你不要误会!我十分赞赏你坚守贞操,你的纯洁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其实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技术性思考。什么叫技术性思考呢?就是说,我们两人已经相恋相爱(滥用词语!),已经订婚,将来我们会白头到老(啊,遗憾也会到老!),因此,我们的新婚之夜,实际上是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绕口令!禹宏宽夸夸其谈的本领高强,绕到这里,我昏昏然的脑子被一道白光照亮:这个男人,原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男人!
所以18
好吧,我明白了。那么,咱们就再战一个回合吧!
到了这种时候,媒婆,父母,兄弟,都已经完成使命,退出战壕,我只能而且必须孤身奋战了。我母亲还是有话说得不错:艰苦农村对年轻人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感谢县城感谢农村感谢艰苦,这里的生活,的确教给了我不少赢得生活的方式。那些在乡村普遍流传的荤黄色情故事、寓教于乐的傻女婿的传说,立刻就派上用场了。
转眼之间秋天到了。看了两回长空雁阵,秋便深了起来。又听了两回屋顶上的猫叫,立冬了。西伯利亚的寒流,渐渐逼近我孝感的小窗,时辰到了。
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事先,我去城东头胡大妈家里讨了一颗鸡心。胡大妈的女儿生孩了,她曾经是我们小合唱队的姐妹。不要客气,产妇在月子里总是要不停地炖老母鸡汤喝的,我讨要一颗鸡心是太容易了。然后,回到文化馆,顺手采摘了路边的大捧野菊花,插在一只煎药的陶罐里,这是情调。再点燃一支蜡烛,这是我把文化馆的电闸保险丝卸掉了(农村就是会经常停电的),因为我需要非常昏暗的光线。两三块浅色手绢,在滴过“丽来”香水以后,压在枕头下,而那颗新鲜的鸡心,用塑料薄膜包好,隐身于床板。床板上垫的还是稻草,亲爱的稻草(将来我一定会想念!),又松、又软、又暖和、又有弹性、又簌簌作响,正好掩盖欺骗与罪恶的声音。一切妥当,我凭窗眺望。噢,来了。我风尘仆仆的矮个子军官,他苍老的面容迎着寒霜。
长途跋涉已然酿造出浓烈的思念与幻想,禹宏宽一进门就感到了“家”的温暖。我手捧热茶送上去,脉脉含情看着他。禹宏宽立刻被点燃,当即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在汉正街小摊上抢购到的一条灯芯绒牛仔裤),发出一个老光棍低三下四的哀求与呻吟。这一次,当然,我没有用横眉立眼来毁灭他的欲望。我只是轻微的挣扎。禹宏宽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来了一番狠狠的搂抱和揉搓。在搂抱揉搓之中,他熟练地解除了包裹我肉体的服装,包括胸罩(他的手直奔胸罩搭扣!很快解开!老练!关淳那个苕货,却一再需要我的帮助!啊!老手!有过女人,我得小心!)。我忽然脚底悬空了。我的身体轻而易举被禹宏宽拦腰抄了起来(大吃一惊!那个高个子苕货的托举都总是失败。)。还是咱们军人有力量!嘿!咱们军人有力量——这是一首合唱歌进行曲——拜托! 注意力集中!姑娘的肉体,就这样被摆放在床上了。男人还需要脱衣服呢!冬季衣服穿得多,感谢冬季!光线非常昏暗。机会就这样来了。我拉起被子盖住自己,掩护一只小手摸出那颗鸡心,飞快地在手绢上盖上血印。男人钻进了被子。一股寒冷的飓风。男人上来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姑娘啊!小心!害臊的姑娘,紧紧缩着身体,紧紧闭着眼睛,面孔扭向一边,仿佛面临屠杀。男人呼哧呼哧地忙碌,把姑娘的四肢展开,一双手摸来摸去,找准了那最美好的地方。啊呀!姑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男人已经听而不闻。男人兀自冲锋陷阵,乐在其中。猫在屋顶“喵呜”声声。北风在疾走。青春在悲号。尽管姑娘不是处女,这种突袭让她真的很痛,索性真的惨叫。泪水夺眶而出。含泪忍悲把手绢塞到下面的,垫在床单上。蜡烛的火舌乱了,疯狂摇曳数次,化作一缕黑烟。乡村的冬夜,忽然好静好静啊!
最美好的一刻,在深夜开始,在深夜完成。禹宏宽假装无意地查看了手绢,顿时感激涕零(多不公平啊!女人查看什么呢?)。真诚的爱意涌了出来,禹宏宽抹眼泪了。他把他的新娘,把他纯洁的处女,温柔地搂抱在胸前,千百次地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爱她!一定把她的户口立刻办回去!一定要尽快与她结婚!如果他不做到,他就不是一个人!
所以19
好在禹宏宽说话算话,差不多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所有的手续都办理好了。人是活的万岁!特事特办万岁!
我的新单位是武汉市文化局。局领导表示了对我的热烈欢迎。因为其实他们对我的名气早就“如雷贯耳”。现在改革开放的形势,对我们文化工作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我们的戏剧面临着新时代的严峻挑战。因此尤其需要人才,特别是编剧人才。因为剧本剧本,是一剧之本啊!毕业于名牌大学,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又年轻又漂亮,这样的创作员,我们实在求之不得啊!
对于人才,是可以破例的。因此,局里破例给我分配了单身宿舍,就在附近的话剧院,有我们局里的一栋单身宿舍。一般人都是四人或者六人一间房,人才优惠,人才可以两人一间房。
另一个人才时从上海引进的,话剧女演员沈亚红。沈亚红原本是上海市文化馆话剧队演员,在1978年震撼全国的话剧《于无声处》中,担纲女主角何芸。只是她是在上海首演的那个“何芸”,不是后来进京首演的“何芸”。《于无声处》一炮走红之后,业余演出队立刻被专业话剧团所取代。沈亚红一怒之下,离开上海,调到武汉。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哦,对勿起啊,武汉也不是鸡头了,武汉的话剧水平是相当相当高的了!对勿起对勿起!阿拉现在也是武汉宁啊。”沈亚红一急,上海土话就冒出来了。
“没有关系的啦!”
“啊哟,各么叶紫你好有气质啊!”
“你才有气质呢!又漂亮,还有一条气灌长虹的好嗓子!是主角的料嘛!”
“下下侬!下下侬!叶紫老内行的呀!叶紫我们合作好勿哪?我们再搞一个轰轰烈烈的戏好勿哪?我听说你的剧本写得,好是好得来!”
“好啊!好啊!”
单身宿舍是我的天堂!沈亚红是我的天使!与孝感文化馆的业余文娱爱好者相比,沈亚红无异于凤凰与小鸡。人家这长相,这身段,这嗓门,只有一个特别的成语才能形容,那叫“仪容韶秀”。此前我哪有机会亲眼目睹这种仪容韶秀的女子。光是看着她,我就有了剧本创作的强烈欲望。
禹宏宽,求求你,我刚刚调来,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我总应该首先做出一点成绩来吧?我总不能,连一个剧本都没有拿出来,就去结婚生孩子吧?单身宿舍很好啊,有食堂,有淋浴,什么日常琐事都没有,所有时间都可以集中精力写剧本。沈亚红人也很好,又见多识广,很让我开阔眼界,又提供给我许多素材。求求你了,多好的机遇啊!宏宽啊,这几个月我们都跑累了,你也辛苦了,我们都好好休整一下好吗?房子?好啊,你给部队打报告吧。这次必须结婚证了?没有问题。你稍微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局里的人头认熟了,才好开证明啊。人都不认识,怎么好意思去开申请结婚的证明嘛!
禹宏宽答应了。我说的条条在理,他不答应就不近人情了。反正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个事情是铁打的,全世界都知道。
谢谢你了!你真好!你看,我们食堂的饭也不比你们部队伙食差嘛。
好的。你也好好休息。再见!
禹宏宽的语言又开始简短起来。他是累了。他的工作也的确很忙。他的语言一简短,脸上就没有表情了。而脸部皮肤的皱纹和粗燥,却并没有因为不动表情减少。事实上,与日俱增。
我却恢复很快。日渐恢复我的年轻。我才25、6岁,我就是年轻!
又一个冬季来了。冬季,我的好朋友!沈亚红偷偷打开电炉为我们的宿舍取暖。保险丝烧断了她会去换更粗的保险丝。我负责打手电筒,她换保险丝,公家的电,不用白不用(沈亚红真能干啊)。城市的冬天多么温暖啊!尽管我以前一直觉得武汉的冬天很冷。其实再冷也比农村暖和。城市有单位,有电炉,有电暖器,又许多的人。下雪了。踏雪去上班。酒红色的长围巾在腰肢左右轻轻摆动,翩翩起舞。公园的冻土在皮靴地下咯吱作响。大街上车水马龙,生龙活虎。美丽的雪。美丽的雪。
所以20
我一口气写了一部四幕剧本,名为《玫瑰恨》。以一位著名汉剧演员为原型,加以虚构塑造,表现中国戏剧文化的艰难发展,以及一代名伶的爱恨情仇。
剧本送审了。等待与修改开始了。首先送审我们局里的创作组。创作组副组长看了,找我谈心,提出修改意见,“一个著名演员怎么能有四个情人呢?太多了,情人描写太多,情调就不可能健康向上。”
那么好吧,我修改。之后,送给组长看。组长的意见恰恰相反,“女主角的感情纠葛太简单了,丈夫之外只有一个爱慕者,她还算一个名伶吗?脱离现实的剧本时站不住脚的。年轻的创作员要深入生活啊!闭门造车怎么行呢?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啊!”
那么好吧。我跑出去,采访,拜访,出差,去北京去上海,采访,拜访,返回,再次修改。
惟有在禹宏宽这里,无休止的剧本修改才体现了一丝好处:我没有时间结婚。禹宏宽的确是有能耐的人,朋友铁得很,路子宽得很。没有结婚证,还是提前把新房拿到了。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结婚!
沈亚红的男朋友从北京来看她,两人从老远奔向对方,在满院子层林尽染的秋叶中,火热的拥抱!我们单身宿舍楼窗户上所有的眼珠子,就要羡慕得掉出来了。谁说现实生活中没有浪漫爱情?
还是有的!还是有的!
高大的男子(为什么别人的男友都高大?)。女子小鸟依人。哦,人比人,气死人!
男人在电视台工作,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北京人那个能侃哪!从北京最前卫的星星画展,侃到诱惑了全国女孩子的费翔。
男人说:费翔在央视春节晚会载歌载舞,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眨眼间就燃烧了全中国!仰慕的信件,从九千六百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飞向北京,用麻袋装啊!中国人转眼之间,居然敢于公开赞美英俊的相貌,华丽的扮相,性感的屁股了(北京人毫无顾忌就可以把‘性感’与‘屁股’这样的词说出来)!要说给与土里巴叽中国人民一记当头棒喝的,那还是要数崔健的摇滚。崔健的七合板乐队,84年就成立了。86年春天,北京工体,和平纪念演唱会,我可不就在现场。人家演员,个个穿金戴银登台演唱,轮到崔健,这小子,不化妆,裤腿挽着,还一只裤腿高一只裤腿低,好家伙!那毛糙粗犷,那自然原始,开口就是历史的厚重与苍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姐们,我可告诉你们实话啊,那一刻,整个工体静如史前,听众的心都给一把揪住了,所有的金银花草黯然失色。真的,那简直是神的降临!
哦!我的心!我的心!这就已经被《一无所有》摘了去了!我到哪里才能听到崔健啊!电视节目里头为什么没有崔健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得想办法买到正版磁带!正版!大街一大街的盗版,粗制滥造,没法听!
别急,别上火啊,思想解放正在蔓延。我相信,崔健的正版磁带,很快就会来到武汉的。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北京,就几个人,传了一个故事,已经在拍电视连续剧了,据说要拍50集呢!起先就没有搞什么创作组,也没有首先报什么选题,就是几个侃爷给传故事,直照着感动中国人民奔。然后把那些领导请来一听,嗬,领导那泪珠子,当场就噼哩叭啦往下掉。这不,当场就批了!马上就成立摄制组!马上开始拍摄!过程快极了,一边拍一边改本子,导演和演员现场磨合,完全没有你们这份折磨了。如果到时候这个剧大红大紫,震动全国,姐们,你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好日子就开始了!剧名?我想想,听说好像叫什么《渴望》。
渴望!我渴望沈亚红的男友继续说下去!我渴望发生在北京的一切,都可以发生在武汉!我渴望写个故事梗概就可以当作拍摄台本,就像美国电影《克莱默夫妇之争》那样(还可以获得奥斯卡电影奖)!
所以21
每个晚上,大家都要聊到凌晨。直至沈亚红过来,用手捅我,我才明白自己应该抱着被子找地方借宿去了。无论借宿在哪间宿舍,我都睡不着。如此,这般,真的,我不甘心,就这样,和禹宏宽结婚。
禹宏宽目睹着我的工作过程,以至于他都有一点惨不忍睹了。他在我们宿舍拍案而起,“这简直是太官僚了!太官僚了!改革的确迫在眉睫了!如果我们这样审查剧本,我们的人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喜闻乐见的好戏?我们的文艺工作者,有多少青春可以耗费?”
哇,多么宏大的话语!批评得好!如果是说给那些领导们听就更好了!可是,这些话语距离我是何其遥远啊?吻吻我手指上的老茧吧!亲亲我熬红的双眼吧!谈一点正在兴起的电视连续剧吧!说说摇滚音乐吧!禹宏宽却还没有发现它们。作为一个要求上进的青年军官,他的视线集中在军队。他的工作也很繁忙。他还乐意时不时去我家看看,叫我父母为“爸爸妈妈”(奇怪,他和他们总还有话说)。他仅有的一点业余时间,更热衷于蚂蚁搬家。他在点点滴滴建设我们的婚房,家具买回来了,电视机也买回来了。他再三提醒我注意准备床上用品——这是婚姻当中由女方负责的一部分物质。
过一两个星期,禹宏宽就有一点焦躁不安。周期性的焦躁不安。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带到新房。进门以后,我就被他直接放倒在床上。很快,就几分钟,我就可以起来了。禹宏宽已经在释放的舒缓中入睡。我匆匆梳理头发。轻轻带上房门。我得回去修改剧本了。
每一次,就几分钟,禹宏宽似乎非常需要,他好像在加固一种保证。好比打夯。一记一记地夯实。是的,在床上,他根本就是打夯:有力,快速,单调,最后奋力喊出一声劳动号子。好了。婚姻更牢固了。
叶紫,你还没有说这套家具的颜色和式样好不好?
好。非常好!再好不过了!
对不起,我要回去修改剧本了。
我的老天爷啊,猪肝红,俗气的花纹,劣质的油漆,拙劣的工艺,漆面晦暗,疙疙瘩瘩,完全是孝感农村殷实人家的审美水平。和这样的家具结婚我真的不甘心!到时候再说吧。拖一天是一天,拖一个月是一个月。耳听得我自己的脚步,逃跑般地叩击人行道,请问这个诺大的城市所有的高楼长江的巨轮和天空的飞机:难道我是一个呆板笨拙到不知情趣的女人吗?难道我是那种仅仅做一个繁衍和泄欲工具的女人吗?难道我在什么时候、为了标榜自己是道德君子、假仁假义地宣称过、自己对“那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吗?为什么我遭到如此报应,如此说不出口的报应?
《玫瑰恨》终于在市委宣传部通过了!沈亚红却要走了!
她的男友为她在北京找到了一个上戏的机会。一部电视连续剧,20集。就算现在电视热,就算演电视连续剧容易红,但是电视连续剧毕竟被号称“肥皂剧”呀,在艺术殿堂里,其价值毕竟不能与话剧相提并论啊。沈亚红笑笑。感叹了一声“咳!”。然后,把一件断断续续织好的毛衣送给了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电视剧如此火热,方兴未艾,一个都30出头的女演员,还能傻到指望舞台剧吗?立刻办理留职停薪。引进人才要拜拜了,单位才不乐意呢。单位不给机会她上戏,沈亚红还委屈呢!不免又是大闹一场。文化局办公楼的走廊里你喊我叫,战火纷飞。然后天使煽动她的翅膀,朝北京飞了。
谁来担任小玫瑰呢?剩下的女演员都不成。老的老了,胖的胖了,指甲缝里塞满酱油味了。谁演都出不了彩。演戏实质上并非看图说话,也是需要灵感和创作的。沈亚红这一走,我也不要指望一举成名了。再抱指望,那我就真的是一个傻子了。不过,好歹,算是做了一份本职工作,对得起这份薪水吧。
所以22
夏日过去了,眼看梧桐叶渐黄,秋雨艺窗。我总是抱膝坐在宿舍的窗台上(苏联式笨重老楼房,有阔大的内飘窗,我私心里的喜爱!),看着窗外的一切,心里头空落落的。大黄猫黄咪咪经常会来,依偎我的双脚,与我共坐,让我空落落的心平添一丝孤独的辛酸。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了一个名叫华林的男人。华林是导演,他的剧组租住了我们院子的招待所。一个上下集的单本电视剧,剧名《沉浮》。《沉浮》很大的美术字体,贴满了一辆半旧的工作车。剧组的男女们忙出忙进的。不时有人大叫“华导!华导!”有一天清早,我和华林,在院子里,对面走来,平白无故地,我们都怔了一怔,两人的视线,在秋风中摩擦了一下,随后擦肩而过。
这天晚上,华林慕名而来,求助于我。他没有穿外套(个子可算高大之列),光是一件松垮的棒针毛衣,长发,牛仔裤(时尚又潇洒的行头!不是那一成不变的军装,外加的确良白衬衣,还有衬衣里头的白汗衫。),手里拿着剧本。他好像我们认识了一百年那样,一屁股坐下,对我说:剧本太差了!歌颂某个洗衣粉生产厂家总经理的(荧幕形象为改革开放的先锋)。行业片,厂家投资,总经理自己写的剧本,一个从前的文学爱好者,就好这一口,咱有什么办法?现在拍电视剧就是这么艰难,新兴艺术,国家也没有投资,只好谁投资拍谁了。管他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先练练手再说吧。可这位老兄,整个把自己写成王杰雷锋焦裕禄。没法拍!演员都不进戏!务必请你帮我改改本子,好吗?
我的血液激荡起来,一股温热之感,弥漫全身。我嗅到自己人熟悉的气息了!久违的语言,久违的语气,落拓不羁的文化感。小时候在电影《虎口脱险》里学来的“鸳鸯茶”小曲,回响在耳边,这是和自己人对上了暗号的感觉。我是离群的孤雁,一只头雁出现了,他找我来了,他会带我回到雁阵中!导演。电视剧。戏剧。剧本。虚构。拍摄。幻想。灵感。激情。针砭时弊。弘扬正义。提升文化品位。观众掌声。狂热崇拜。
我竭力克制想要跳起来的兴奋,说:“既然华导瞧得起我,我就试试看。”
华林同时带来了一只信封,里头装着800元钞票(这可是一笔巨款啊!加上我那可怜的存款,就可以给叶祖辉家买一台小电视机了!)。华林把信封压在剧本上,说:这是聘请专家的润笔费。对不起,我们丝毫没有用金钱玷污专家的意思。正好相反,我认为按劳付酬才是基本的尊重。精神产品是有价的。只不过以前我们被剥削了。
听听!这是掷地有声的金刚之音啊!多么深刻!多么大胆!多么智慧!多么有文化!“专家”,他认为我是专家!他就是这么慧眼识珠!而且慷慨地给于了我最高待遇(800元啊!高过我一年的总收入啊!)。其实我还连一个剧本都没有正式公演呢。此时此刻,我的感觉,真的就像一位著名女作家描写的那样:我就是那路边的无名小花,不由自主地,从泥土里,仰望着,朝他开出自己卑微而灿烂的花朵。
所以23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和密切配合。所有的业余时间,我都和剧组在一起。华林非常满意我修改的剧本。演员也都逐渐进戏。拍摄在预期的时间里顺利封镜。华林感觉好极了。这是他的第一个电视剧。 他有理由相信:在经过了后期制作之后,片子会更加完善。他将会和投资人谈判,说服其追加投资,然后他要把片子带到北京去剪辑和配音。他需要一流的效果。然后,他会把片子送到中央电视台去。这么好的片子,中央电视台不会拒绝,何况他和电视台的人都是那么熟悉。然后,没有别的可说:红了!片子红了!那么导演就红了!演员就红了!编剧(我在片子里暂时署名编辑)就红了!全剧组的人,在业内,无人不是角了!
大家捡来枯枝,悄悄劈掉了招待所杂物间里头的一些废旧桌椅,在院子中央,点起篝火,庆祝,狂欢,罐头,啤酒,唱歌,跳舞,迪斯科席卷了演艺界也席卷了我们剧组。眼角眉梢都含情的女主角,用牛仔裤紧紧包裹的臀部,追踪并摩擦华导的臀部,期望获得再次使用。华林躲避着,冷淡着,假装去接电话,他不喜欢女演员。他不喜欢逢场作戏。他是一个严肃的导演。工作就是工作。感情就是感情。就在这个夜晚,不,凌晨,华林向喝得半醉的我,伸出他的手,酒劲让我有一点胆大妄为,倚疯装邪了。我笑嘻嘻递过了自己的手。华林紧紧握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我的宿舍。我宿舍的房门,被紧紧关上。电灯也被紧紧关掉。还有窗帘,刷地关上。唯一没有关闭的是:我们热情的心灵和身体。
所以24
接踵而至的却是灾难!
仅仅一个星期以后,当我们第二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丑闻(人们的说法)就东窗事发了。我们的第一次,由于狂欢和啤酒, 两人都不太清醒,有一点像小孩子闹着玩儿。翌日,华林就出差了(火车把他送到另外一个城市去找投资人谈判。)。周末,华林失望地返回武汉。他直接来到我的宿舍,情绪低迷,痛恨地大骂现在资本家奸诈和吝啬。我安慰华林。为他鼓劲打气。我楼上楼下地跑,为他去外面的餐馆端了小炒。看着他吃饭。我坚信,我们的电视剧一定会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几个小钱难不倒我们!华林过来,坐在我身边,把他硕大的脑袋,靠在了我瘦削的肩膀上。当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忽然这个样子,孩子一般依偎在你身边,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充满了母亲般勇敢无私的爱。只要他要,我就会给(男人好像得意的时候要,失意的时候也要)。
正当我刚刚完成爱的奉献,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我宿舍的房门被撞倒了。薄雾般的灰尘中,一个壮实的女人矗立在我面前(五官变形,嚎叫着我无法听清楚的声音。她身后还有人!鬼影幢幢!)。我的脸颊立刻火辣辣的,五道血印破坏了我满脸的惊愕。华林冒着枪林弹雨般的抽打(耳光),抱住女人,把她拖了出去。我们整栋宿舍的人,都从房间出来了,都站在过道里,看戏。戏文只有一句,声嘶力竭的女声尖叫:“不要脸的——臭不要要脸的——第三者——”
老天爷啊!华林有妻子!这位破门而入的女土匪就是华林的妻子梁丽娟(如此安慰华林应该是她的权利。)
华林没有告诉过我!
可想而知,天下大乱。
梁丽娟去找了禹宏宽。禹宏宽告诉了禹淑荣。这两位不相干的男女,突然组成统一战线,同仇敌忾,配合作战。他们炮制了书面材料,分别投诉于华林和我单位的领导。两个单位的领导连忙接洽,喂喂打电话,派人事干部跑过来跑过去。紧急开会。紧急研究。桃色事件总是让单位兴奋。大家的工作积极性顿时倍增。首先得控制住男方!电视台赶紧看住华林!别让他跑到北京去了!文化局赶紧看住叶紫!梁丽娟单位提出抗议,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严惩破坏家庭的道德败坏分子和第三者。军方正式提出严正警告:有关道德败坏者,严重破坏了军婚,已经触犯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关于保护军人婚姻的法律,他们将保留提起诉讼的权利,对地方的处理拭目以待。报社记者如蝇逐臭。各种消息漫天飞舞。情节越来越夸张。性质越来越可怕。形势越来越严峻。犯错误者将面临行政处分,判刑坐牢,开除工作籍,名誉、地位、薪水、宿舍,等等,等等,全部丧失,只剩下万人唾骂,沦为社会渣滓。这可不浪漫!这可不是好玩的!情况严重。
各位亲朋好友,请不要外传!何阿姨恳求你们了!她还是一个未婚大姑娘啊!叶祖辉夫妇连夜赶到禹淑荣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这种事情发生了就首先应该向男方赔礼道歉!禹淑荣脸色大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是真的!叶爱红(尽管一直不理睬我)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由她设法暂时瞒住父母。我们的父母,德高望重,他们一定受不了的!他们是知识分子和干部,一辈子体体面面,一辈子受人尊重,一辈子没有个人生活作风问题,而他们的女儿,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这还不要了他们的命了!必须瞒住!叶爱红必须放下生意,赶紧回家陪着父母,把所有来客都拒之门外,当日的报纸先检查了内容,再给他们看(有朋友给叶祖辉通风报信:梁丽娟已经跑到报社哭泣求助去了,一位刚刚被丈夫抛弃的女记者与梁丽娟抱头痛哭,发誓要为她讨个公道,她们要利用媒体的威力,把那对狗男女搞臭!)。情况严重!严重的情况!
所以25
紧随那女人之后,跑到我宿舍来的,是禹宏宽。怒气冲冲使他的脸完全变成了可怖的紫色。我本来想先说声“对不起”,然后,借这个机会,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真的不爱他。可是,禹宏宽二话不说,在失去房门遮蔽的房间里(有许多人故意在外面走来走去),劈头就给了我一拳。我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应声倒地。鲜血从我的口鼻处奔涌出来,又热又腥又咸,流淌在地板上。黄咪咪朝禹宏宽呲牙咧嘴,弓腰后退,被毛直竖。禹宏宽顺手抓起一只茶杯就朝黄咪咪砸去。咪咪!我的叫声比猫还要凄厉,幸好猫比人机警,它躲过并且泥鳅一般溜走了。那么,谢谢!我不用说对不起了!更不用说其他废话了。禹宏宽动手打了我,付出了鲜血,我们扯平了。
何阿姨和王汉仙赶来了。慌慌张张挂起一幅床单当门帘。你这个孩子啊!满脸都是血啊!这里,啊呀这里,都是淤青!汉仙快去打一盆凉水来,赶紧用冷毛巾敷上!孩子啊孩子,好好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啊!
王汉仙比我还羞恼。把一盆凉水顿在地上,水花四溅。拍拍地,吼叫,小姑奶奶, 我伺候你干什么?不如让他打死你!你这个死人!你这个傻子!已婚男人你都相信?你又多好的未婚夫啊,你还搭理那些臭男人干什么?你是猪脑子还是犯贱?啊!怎么办啊怎么办?你这辈子可怎么办——外面的人都给我滚开!昨天在哪里玩今天再到哪里玩,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
华林突然闯进来了,活像一个地下党员在特务的追捕中一般,气喘吁吁,头发和衣服凌乱不堪。他一头就跪在了我的面前,捉住我的手,激情诉说:叶紫!请相信我!我并不是有意欺骗你!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啊!我正在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啊!我爱你!爱你!真的爱你!
电影!我只是在电影中看到过这样的情形!男人只有在电影中才对姑娘这么表白!何阿姨王汉仙顿时也是大眼瞪小眼。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大男人跪在小丫头面前!谁见过这阵势?谁也没有见过!
我的耳朵里头嗡嗡作响,回音撞壁。什么?破釜沉舟!什么?决一死战!马上离婚!我请求你!不要屈服!真挚爱情是无罪的!连恩格斯都说过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们不用害怕这些俗人!叶紫叶紫!你是我的唯一!答应我!答应我!我发誓:我将永远爱你!永远!永远!海枯石烂!如果失去了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傻事的!
噢,这是情话。是爱情誓言。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火山一般坦荡,溶岩一般滚烫。都是给我的!给我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心脏要爆炸了。我受不了了!就凭这般激情与诗意,我也要爱这个男人。一个多么勇敢多么浪漫的男人!我答应!答应!随便他们怎么着,我决不屈服!一生一世!我的泪水瀑布一样挂在脸上。我从来没有如此澎湃的泪水!幸福的勇敢的泪水!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何阿姨,她喝道:喂,你这个同志!说什么废话呢!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得赶快离开!
是啊!赶快走!赶快走!王汉仙赶紧帮腔,你这个人,发高烧了?神经病啊?瞎说八道什么啊!你已经害死我们家叶紫人了!还想害人啊!赶快走啊你!
所以26
单位领导驾到。许多人跟随。许多人。工会。共青团。妇女工作委员会。创作组。有关各部门的人都来了。踊跃参加处理叶紫事件。我宿舍都站不下来了。人人都想挤到我面前。都想看看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噢!噢!噢!形形色色的表情。还是领导有经验:来人,先把房门装好!再把房间收拾整齐!赶紧让医疗室的医生过来,这里急需做冷敷的冰帽!好了,大家慰问过了。你们都先出去。
叶紫。好了。大家都出去了。看见你这么冷静,我们很高兴。叶紫,你是一个未婚女青年,又是我们局里的人才,根据国家“保护妇女儿童”法律条例,你也是应该受保护的。更何况军人的未婚妻,享受严格的法律保护。你只是意志薄弱了一些,是人家引诱了你,欺骗了你,作为单位领导,我们会保护你的,放心。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有人敢来随便打人了。你先休息,养伤,彻底冷静下来,再慢慢反思。你自己的错误,要勇敢承认,承认了,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别人的错误乃至罪行,你要认识清楚,勇敢站出来,检举揭发。好了。慢慢来。慢慢来。你还很冲动,这是可以理解的。好了。现在你就休病假一段时间。这是女工委员黄凤举同志,她会搬进来陪你,日夜照顾你,你有任何想法和需要,都告诉她。她会及时和我们联系。
黄凤举,是一个连面部表情都干枯板结的中年妇女。此前我对她的了解,仅仅知道她的工作是给已婚职工发放避孕套。领导话音一落,她就把自己的行李卷拿过来,放在从前沈亚红的床板上了。什么意思?这就住下来?我的单身宿舍又分配人进来了,你们不是答应我尽量不进人,以保证我安静写剧本吗?噢,真是趁人之危!
很快我就明白,事情是更可怕的:我被囚禁了。因为第二天早上黄凤举并没有去局里上班。我疑惑地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她说:“噢,看来你还没有明白领导的良苦用心?我现在的工作岗位在这里呀!”
啊!我明白了!我假装要上厕所,果然,黄凤举说她也要上。她紧紧挨在我身边,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卫生间。到了吃饭时间,黄凤举说“你就不用去食堂了,免得大家都看你,我去食堂打两份饭回来。”她离开宿舍以后,我赶紧开门,房门却打不开了。他们新装的是碰锁,可以在外面用钥匙锁上。啊!老天爷!我见不到华林了!我被囚禁了!我失去自由了!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被单位私自软禁了!
黄凤举用她的实际行动一再让我清醒。原来,我恢复自由的代价就是配合他们,在材料上签字,把华林送进监狱。
而何阿姨王汉仙,居然再三感谢我们单位领导。我们单位采取这么有力的措施保护我的安全,教育和帮助我,她们就放心了。
“你们傻了吧?”我高叫,“你们要救救我呀!他们这是囚禁我呀!”
“是你犯傻了,孩子。”
“叶紫!你中邪了!醒醒好不好?这可怎么好啊!”——看看我的亲朋好友!一个个都是如此幼稚无知,我还有什么指望?
爱情之火是可以被这种法西斯的手段扑灭的吗?人们真是愚蠢透顶。我无话可说了。我凉透了的心,想要它不死,只有用热烈的爱来温暖。在被囚禁之后的寒冷中,我用全部时间去想念华林。说实在的,真不好意思承认,其实我对他并不那么熟悉包括他的身体。仅有的两次接触,一次醉醺醺,事后才明白被他做过了,一次接近于圣洁的母爱,随后就是霹雳闪电,天下大乱。没有过程,时间太快,我只能把他所有的印象碎片,一一寻找出来,一一放大,借以度过漫长的日夜,借以想念一个高呼爱我的男人。我们宿舍楼还居住着歌舞剧院的一些单身青年,韩英扮演者晓薇,期待《洪湖赤卫队》的重新上演,都快要发疯了(剧本还需修改!)。每夜入睡之前,她都要模仿第一代韩英扮演者王玉珍的嗓音,高歌一番。我失眠的眼睛和耳朵,是晓薇歌声的忠实听众。“千斤铁链,锁不住我韩英——万堵高墙,隔不断我对同志的悬望!韩英什么都不想,单念同志,不知现在怎么样?”
谢谢!谢谢晓薇!谢谢寂寞的歌剧演员!谢谢你只为我歌唱。这些歌词写出了我的心声,谢谢剧本的作者!是谁呢?我还不知道呢。可我也要谢谢他对女性的深刻了解。他就知道,在关键时刻,你把女人惹烦了,女人的心一旦横了,你就彻底没戏了!女人比男人更倔强,更不怕死,更敢于负责,更热爱浪漫,砍头也只当风吹帽,韩英就是一例。
文化局的领导以及所有人,怎么会期望我出卖华林呢?
所以27
梁丽娟又来了。黄凤举出去。她们在过道里嘀嘀咕咕。黄凤举回来报告说,梁丽娟想和你谈一谈。我转过身去,一口拒绝:没有什么好谈的!
女会计梁丽娟又羞又恼。在楼道里,对着我的房门,高声宣称了她的善意:我是为你好啊!现在我知道是他欺骗了你,我是来好心提醒你的。华林是一个流氓!一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在单位就是一贯勾引年轻姑娘!他是在单位被搞臭了,呆不下去了,才出来拍那种狗屁片子的!他拍片子就是借机寻花问柳啊!你不要看他那花花架子,不要听他那些花言巧语,他对年轻漂亮的姑娘都可以下跪的。你不要看留个长头发冒充艺术家,其实他不过是初中文化程度,凭他爹妈走后门,才到电视台打杂的!什么狗屁导演?自封的!这世道,谁拉到一点赞助费,谁就可以自己当导演拍电视剧!你上了他的当了!
叶紫!今天,是1988年12月12号,你记住这个日子!我今天把话说到这里、落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开花:华林,像他这种流氓本性的杂种,今天看你年轻漂亮,可以背叛和侮辱妻子。明天呢?将来呢?你有年纪了呢?他也会去勾搭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背叛和侮辱你的(该死的讖言!可怕的毒咒!)!你给我记住就了,如果你执迷不悟,包庇他,袒护他,和他绑在一起,将来你会被抛弃被羞辱得比我更惨!
1988年12月12号,我恨这个日子!
禹宏宽又来了。作为未婚夫,他希望和我最后再谈一次。黄凤举非常巴结地“请首长”进来。禹宏宽劝我在一份简单的材料上签字,只是证明那个35岁的老流氓没有告诉我她已婚的身份。“这是事实吧?”禹宏宽说:“只要你在这份材料上签个名字,从此和那个流氓一刀两断,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只有一个字:滚!
禹宏宽又爆发了。碍着黄凤举,他不敢对我再次挥动拳头,他却可以奋力咆哮:你他妈的还算一个人吗?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为你做了一切的一切!我和我父母都省吃俭用,攒的钱都用在新房上头了!我父母他们都已经要来看儿媳妇了!你这么做,让我怎么做人?我怎么向部队的首长和朋友们交待?怎么向我年迈的父母交待?好吧。我打你是不对的。我向你道歉。只要你回头,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你难道就不应该理解我一下吗?是你做了丑事啊!你这个贱人!你睁开眼睛啊!你说话呀!你再不理睬我,我整死那个乌龟王八蛋!
黄凤举说:请首长冷静!请首长冷静!
禹宏宽无法冷静,他恨不得他的眼睛就是子弹。幸好禹淑荣来了。禹淑荣在我房间中央一亭亭玉立,禹宏宽就收敛了。禹淑荣表现出来的大度和宽容,与她气质非凡的外表是那么吻合,那么美丽。哦,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禹淑荣说:“叶紫再怎么犯错,宏宽啊,你也不能动手打她啊!”
禹淑荣说:“我想请你们都出去一下,我需要单独和叶紫谈谈,就几分钟好吗?”
谁能拒绝像禹淑荣这种风度端庄,气势不凡的人呢?
房间只剩下我和禹淑荣以后。我把仇恨的眼睛睁开了。我几乎没有经过脑子就说了一声“对不起!”紧接着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蠢话:“是这样,一塌糊涂的,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本来我,是要好好对他说的,可是,他进门就打了我,鲜血喷了一地,我,我这辈子,”
禹淑荣礼貌地制止了我。她认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现在她只想知道一个答案。她的问题是:如果没有那个人,我会心甘情愿嫁给禹宏宽吗?
我说:“不!不情愿!”
“那么好了。”禹淑荣说:“事情结束了。我不会让宏宽再来找你了。”她欲言又止。停停,还是忍不住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叶紫,其实我蛮喜欢你的。你真的很单纯。不管你做错什么,还是很单纯的。唉,可能正是你的单纯,让你你犯了大错!你可以不嫁给宏宽,你的婚恋是自由的。但是,你绝对不该轻率地和一个已婚男人上床!你记住:女人永远是受伤更重的动物,女人需要特别注意保护自己。”
“谢谢!”我咕噜道。我听不懂她的话。现在人人都教训我。人人都说一些含义深远的话。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事情搅得这么复杂。
禹淑荣站起来,出去了,轻轻地,还是她那影子一般的风格,影子的绰约和飘逸。黄凤举一个人进门了。而禹宏宽,被他的表姐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谢天谢地!
所以28
可我自己这方面却不肯放过我。我哥哥叶祖辉被我气得吐血(他是这么说话的,不是真的吐血,真的吐血的人只有我一个。)。他骂我臭不懂事!骂我利用了人家(禹淑荣大夫)的善良和高尚。我怎么利用了人家的善良和高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事情发生以后,叶祖辉并没有站在我的一边。在禹宏宽殴打了我之后,王汉仙连扯带拽地让他出面了,这本来是一个武力威慑的意思:我家也有哥哥呢!可是,叶祖辉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话,就走掉了,看起来他比我还没有脸见人。他对我,他的亲生妹妹,从小的追随者和欺负对象,现在被人揍得满脸开花的弱女子,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怎么不一拳打死你!”
马上,叶祖辉跑去找了禹淑荣。他们俩单独谈了话。据说禹淑荣大夫把叶祖辉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还向他挥手再见。
之后,叶祖辉找春来茶馆的一群小兄弟,紧急筹措了一笔钱。他开一大卡车,把“我们新房”的整套家具和电视机什么的,一股脑拖走,留给禹宏宽的,是一笔超过其实际价格的赔款。叶祖辉把电视机送给了春来茶馆。把家具用斧头劈了。王汉仙还为此怄了一场气。她建议把家具卖给朋友,或者送给她娘家,这可是一千多块钱买来的新家具啊!叶祖辉根本不理睬她。叶祖辉根本就不愿意让这套家具在我们熟悉的世界里继续存在,因为它们是家丑的标记。
我绝对不会利用别人的善良和高尚。我只是认为,感情破裂不应该进行物质赔偿。我能够眼看拮据的叶祖辉,因为不争气的妹妹,欠下朋友的巨款吗?当然不能!我只好咬紧牙关,把自己修改剧本的劳动所得,加上我个人存折上所有的存款,都集中起来,请何阿姨替我把债,一举还清。
我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到连唯一的一张零存整取存折,都销户了。将来如果有我和华林结合的那一天,我奉献给爱情的只有爱情,奉献给爱人的只有我的自由和追求。
肉体的伤痛,愈合得真快。即便我宁愿衣带渐宽人憔悴,一段时间过去,我还是恢复了光洁的面容。还是一个没有落下任何残疾的年轻女子(没有皱纹没有斑痕没有衰老)。瞧,这就是年轻的魔力。青春是囚禁不了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咱就和你们赌上了,耗上了。咱年轻!
我感觉我把局面渐渐扳过来了。人们再也无法把我清澈的心境搅浑。我再也不会像那天夜里,房门被撞开的时候那么狼狈。尽管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法院的,军方的,电视台的,律师事务所的,报社记者,团委,妇联,等等(我闹不清了,全部混淆了)。他们对我进行教育,劝诫,说服,威逼,利诱,最后不外乎要求我做一件最简单的事情:签字。黔驴技穷的人们,最后的话都是同样的:“这是一份简单的客观的材料,只要你签字就没有你的问题了。”——这种语气,一听就是不怀好意的诱骗。
“不!”我每次都是大义凛然。然后背转身体,说:“黄凤举同志,送客!”
黄凤举当然是一百个不情愿听我的吩咐,她的主子仅仅是领导。但事实上,她还是不得不跑去打开房门,客客气气地送走各位“领导和来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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