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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爱情

池莉(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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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不谈爱情》
 
  除了手中的那把手术刀,庄建非最为着迷的便是体育运动。尽管他与人玩什么球都输,但他精通看。他是欣赏球类运动的行家。内行得可以纠正国际一流裁判的误判,指出场上教练的失策。
  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经常观看体育赛事--那当然是他母亲应酬他父亲的贤惠举动。而他却似乎由此获得了胎教,三十年来,庄建非已确认自己与体育赛事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赛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生机勃勃,健康壮美,毫无伪饰造作,充满激烈竞争,去掉了生活的平庸,集中了搏击的智慧,实在是人生的浓缩。不迷体育赛事,算什么男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庄建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不成尤伯杯女子羽毛球决赛和汤姆斯杯男子羽毛球决赛。只要是有中国队参加的国际性决赛,庄建非总是非看不可。在他工作的六年时间里,全外科乃至全医院都已充分领教了他的迷劲。外科主任会很自然地在有重大赛事的晚上不安排他的夜班。这次依然如此。
  主治医生曾大夫,号称外科的第二把刀。年过五十,面皮白净,衣着考究。近年来心脏不太好,戒了看比赛的瘾,只好寄托于听讲解和了解最后结局。他认为宋世雄的讲解嗓音太尖利,感情太冲动,并且经常用词不当。庄建非则成了曾大夫的理想讲解员。而庄建非凑巧又十分乐意事后有机会与人共同回味一番。这一老一少成了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今天下班的时候,曾大夫特意候在楼梯口,对庄建非说:"庄大夫,明天见。"
  庄建非会意地答:"明天见。"
  如果今晚没有尤伯杯赛,他们决不会打这个招呼。天天见面的同事,最多打个哈哈。
  ***
  和往常一样,妻子吉玲已经做好了饭菜。和往常不同的是,庄建非没有摩拳擦掌地围绕菜肴转圈,说:"嗬,好菜!"
  庄建非不停地看钟。
  饭没吃完,比赛开始了。庄建非立刻放下碗,坐到了客厅的电视机前。
  决赛在中国队和南朝鲜队之间进行。众所周知,近几年这个小小的南朝鲜在体育界像只出山饿虎恨不能吞掉全世界。这可是场血战呢。
  中国队的第一单打是李玲蔚。李玲蔚看上去有点有气无力。讲解员解释说这位世界羽坛皇后刚刚发了几日高烧。庄建非一拍椅背,身上忽地出了汗。第一盘李玲蔚果然输了。"太糟了!"庄建非冲着电视屏幕大声叫喊。他猜测队医准是个开后门混进去一心想出国捞外币的家伙,连个发烧都治不好,应该吊点钾,否则她怎么会有劲?
  庆幸的是李玲蔚到底不失"皇后"的体面,二、三盘都赢了。为中国队获得了宝贵的一分。
  庄建非甩了一把汗,用掌声热烈欢迎第二单打韩爱萍。凡是湖北的选手,庄建非就倍感亲切,好像有种血缘关系。了不起的韩爱萍凶猛老辣,几拍子将南朝鲜小姑娘打了下去。两盘连胜,第三盘就用不着打了。
  第三单打是新秀辜家明。一个小丫头。又是湖北的。不由得令人无比振奋。
  辜家明还没上扬,妻子吉玲突然跑上来挡住了电视屏幕。
  "我敢打赌,辜家明准赢!"
  吉玲没有移动身子。
  "你怎么了?"
  庄建非这才发现妻子的表情异常严肃。此时此刻他希望任何环节都不要发生什么故障。他用化险为夷的微笑说:"来来,坐在这儿,陪我看球。我妈妈就老是陪我爸爸看球的。"
  吉玲说:"我不是你妈。"
  "你怎么了?"
  "本来嘛。我不是你妈。"
  庄建非笑不下去了。
  "好了。第三单打开始了。"
  吉玲冷冷地扭过头,依然屹立着。
  庄建非说:"请让开。"
  吉玲将头倏地转了一个方向。
  "吉玲,我请你让开!"
  讲解员在吉玲身后激动万分地叫道:"好极了!"吉玲笑了,晃动了一下,"嗒"地一声,电视熄灭了。
  庄建非跳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关电视。"
  "谁让你关的!"
  "用不着经过谁的批准。"
  "真是蛮不讲理!"
  "谁蛮不讲理?我想你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就会发现你从进家门起除了看钟没看别的。我没说过话,没出过厨房。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问我。"
  "问你什么?"
  庄建非飞快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似乎没什么需要问的。一切正常。他说:"我不记得有什么问题。如果有,请你提醒我。现在你快打开电视。"
  吉玲闭上眼睛,难过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满眶泪水。她怨恨交加,喊道:"不!我不打开!"
  庄则非一把捏住吉玲的胳膊往旁边拖,吉玲挣扎着,用脚踢庄建非。
  电视机开了。辜家明一个漂亮的扣杀,一拍扣死。讲解员又叫:"好极了!"
  吉玲扑上去,狠命揿下开关钮。庄建非上前抱住她的胸。吉玲用修得尖尖的涂了指甲油的指头向丈夫抓去。片刻,吉玲胜利了。她披头散发,狮子般占领了电视机。她哭着。说:"好!动武了!庄建非,你打老子,你这个婊子养的!"
  庄建非不禁后退了好几步,目不转睛望着妻子就像望着一个奇迹。这完全不是他恋爱两年结婚半年的吉玲。吉玲嘴里从来没有一句脏话,一直是个学生型的纯情少女呢,在这尴尬的瞬间里他甚至想笑,这戏法变得他都蒙住了。谁能蒙住他?谁又蒙住过他?
  吉玲捶着胸脯,继续哭声哭气地怒吼:"你打吧,有种的朝这儿打,往死里打,不敢上的是他妈乌龟王八蛋!"
  庄建非手中摸着了一只玻璃杯。
  这是一套进口高级咖啡具中的一只。玉绿色。式样里透出一种异国情调。往事历历在目:那是婚前的一天,他俩冒着大雨跑遍了武汉三镇,为的是买套合意的茶具。最后是失望加疲惫。他们拖着脚步钻进一家商店准备歇口气,没料到这是一家新开张的贸易商店。就是这晶莹的玉绿色咖啡具在货架上像星星一般光彩闪烁。他们不约而同"哟"了一声,不约而同把手伸向对方说:"买了!"
  买了。一只杯子八元九角九分人民币。他们谁也没踌躇,没嫌贵。光是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瞬间也是千金难买的呀。
  这套玻璃杯在家里一直备受珍爱。
  庄建非举起玻璃杯,狠狠朝地上砸去。在痛快淋漓的破碎声中,吉玲的声音比玻璃还尖利。
  "啊!你这狗杂种!"
  ***
  中国银行是幢巨石砌成的巍峨洋房。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庄建非爬上最高的一级台阶,一屁股坐在石条上,一口气嚼完了五支雪糕。他在对自己的婚姻作了一番新的估价之后,终于冷静地找出了自己为什么要结婚的根本原因,这就是:性欲。
  庄建非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研究训诂学的专家,母亲是中文系当代文学教授。他们事业心很强,庄建非很小的时候他们便都在各自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庄建非在学山书海里长大。他天赋不错,很有灵性,热爱读书,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班级里的尖子。他的缺陷在不为常人所见的阴暗处:老想躲开人的眼睛干点出格的事。
  他在幼儿时期就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愉快来自生殖器。没有任何人教唆,他无师自通。小学快毕业时,他从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上知道这种事有个恶心的名称:手淫。因此他曾有一个阶段停止了地下活动。但青春期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他。深夜,庄建非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纵情地想象白天他不屑一顾的漂亮女孩,放肆地自我满足。白天的庄建非是教授的儿子,好学生,到处受人关注和赞扬。博得不少女同学的青睐,他却一概淡薄,拒绝她们到家里来玩,以取得父母的信任。
  要是他母亲知道了这一切准会痛不欲生。
  庄建非干得滴水不漏,多少年都滴水不漏。谁要以为搞手淫的男人千篇一律都是姨娘样或都眯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那就上大当了。正人君子与流氓歹徒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前者通过了手淫的途径之后希望结婚,后者却发展成强奸或乱搞。庄建非是正人君子,他的愿望是结婚。
  从理论上说,结婚并不只是意味着有了睡觉的对象。庄建非当然明白这一点。结婚是成家。是从各方面找一个终身伴侣。是创造一个稳定的社会细胞。基于这种理智的思考,庄建非一直克制着对女性的渴念,忍饥挨饿挑选到二十九岁半才和吉玲结婚。
  现在看来二十九岁半办事也不牢靠。问题在于他处在忍饥挨饿状态。这种状态总会使人饥不择食的。
  干嘛要让他偷偷摸摸忍饥挨饿?他恨恨的可又不知心里恨谁。
  坐在中国银行最高一级台阶吃雪糕的庄建非出神地望着大街,心情复杂地想起了梅莹。
  梅莹是本市另一所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是那种身体丰盈,风韵十足的妇人,身上有一股可望不可即的意味。在一次听学术讲座的常规性小型会议上,庄建非和梅莹坐到了一块。整个下午,庄建非都若隐若现地嗅到邻座那单薄的夏装里边散发出的奶香味。按说她更应该有消毒药水味的。梅莹记笔记时戴一副金边眼镜,不记就摘下眼镜放在活动桌上。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梅莹一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金边眼镜。庄建非没让眼镜掉在地上,他海底捞月做了个十分敏捷的动作,接住了眼镜。
  梅莹这才看了庄建非一眼,说:"谢谢。"不知为什么又添上一句:"老花镜。"
  一听是老花镜庄建非忍不住笑了,说:"是你奶奶的纪念品吧。"
  梅莹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梅莹小声说:"我叫梅莹。"
  "我叫庄建非。"
  他们一起笑起来,都觉得正正经经通报姓名很好笑。会议宣布结束,人们顿作鸟兽散,只有他们俩迟迟疑疑的。谈话很投机,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于是,他们一块儿去餐馆吃了晚饭。
  尽管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那顿晚餐的菜肴庄建非依然能够准确地回忆起来。
  梅莹走在他前面,径直上了"芙蓉"川菜馆的二楼雅座。她雍容大方,往那儿一坐,对服务员就像女主人对仆人一样,和蔼可亲却又不容置疑地吩咐:"来点普通菜。辣子鸡,火爆猪肝,麻辣牛肉丝和一盆素汤。"
  庄建非暗叹自愧弗如。他一直自持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这时才发现吃的教养完全是空白。无形中庄建非已经着了迷。被梅莹的风度迷住了。
  吃罢川菜,他们满心满腹热情似火。沿着一处不知名的公园小径漫步走去,梅莹给他指出了一条路。
  "你不应该搞腹腔外科。腹外在武汉市有个裘法祖,留过德,又有个德国妻子作后盾。不管你的刀子耍得如何漂亮,你的名气压不过他。被他压个十年二十年,你这辈子就输了。你赶快想办法转行搞胸外。胸外当然也有名家高手,但你年轻,眼疾手快精力充沛腕劲过人,你一定能超过他们。我感觉你的气质适合干飞速发展的新技术,胸外正是当代的热门,你会在这个领域遥遥领先的。"
  面对强手如林的全国胸外专科,初生牛犊庄建非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我能行吗?"
  "能!"
  梅莹轻轻捶了捶庄建非坚实的臂膀。"我的眼光不会错,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事后,庄建非认真地反复地考虑梅莹的建议,决定予以采纳。没料到改专科后不久他就遇上了一例较复杂的心血管手术。更没料到的是手术竟如神话一般成功。全院为之轰动,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
  庄建非秘密地来到了梅莹家。梅莹穿着家常睡裙,高高扎起发束,春风满面。桌上为他摆着庆贺的精致家宴。庄建非关上房门就狂热地拥抱了她。梅莹紧贴着他,抚摸着他脸颊上的青色胡茬,问他想喝葡萄酒还是白酒?
  庄建非说:"喝你!"
  但是,当梅莹的肉体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显出了初欢的笨拙和羞涩。
  梅莹咯咯笑了,说:"我非常乐意帮助你。真的!"
  庄建非向来都是个高材生。短短的一夜,他不仅学成出师,最后还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天亮时分,梅莹终于向她的徒弟举手投降了。在被深色窗帘遮掩了的光亮里,梅莹流了泪。
  "为什么我年轻时没有你?"
  次日晚上,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行动。行动范围也突破了床的界限。地板,椅子到处都是战场。分手时庄建非说:"我要和你结婚!"
  梅莹垂着头。
  "我儿子在美国读硕士学位、丈夫在那儿讲学,还有半年就要回来了。"
  "我不管!我要和你结婚!"
  "我四十五岁了。可以做你的妈妈。"
  "我不在乎年龄!"
  "可我天天都......都盼着他们回来。"
  庄建非犹如背刺麦芒。
  "是真话?"
  "真话。"
  "那么。你......干嘛?我的力量不够,是吗?"庄建非粗鲁地低声吼叫,"不足以分开你们,对吗?"
  "错了。我还日夜盼望着抱孙子,这是你不可能给我的。"
  梅莹望着庄建非说:"这事是我的错。你再也不要来了。"她走过来,带来了奶香。"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
  孩子。她就是这么叫的。神态语气完全是饱经沧桑的老奶奶模样。
  ***
  可是,吉玲,吉玲生长在花楼街。拿她自己同顾客发生冲突时的话说:"对,咱是地道的汉口小市民。"
  武汉人谁都知道汉口有条花楼街。从前它曾粉香脂浓,莺歌燕舞,是汉口繁华的标志。如今朱栏已旧,红颜已老,那瓦房之间深深的小巷里到处生长着青苔。无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花楼街始终弥漫着一种破落气氛,流露出一种不知羞耻的风骚劲儿。
  但吉玲的母亲对她的五个女儿一再宣称:"我从没当过婊子。"
  吉玲的母亲是个老来变胖的邋遢女人,喜欢坐在大门敞开的堂屋里独自玩扑克牌,松弛无力的唇边叼一支香烟,任凭烟灰一节节滑落在油腻的前襟上。但是一旦有了特殊情况,她可以非常敏捷地把自己换成一副精明利索洁净的模样。她深谙世事,所以具备了几种面目。五个女儿中,她最宠吉玲。她感到吉玲继承她的血脉最多。
  "胡说八道!"吉玲恼火地否定。母亲只管嘿嘿地笑。
  吉玲的父亲这系人祖祖辈辈住在花楼街。用什么眼光看待花楼街那是别人的事,父亲则以此为荣。他常常神气十足地乱踢挡住了路的菜农的竹筐,说:"这些乡巴佬。"就连许多中央首长都经不起追溯,一查根基全是乡巴佬。而他是城市人。祖辈都是大城市人。父亲从十三岁起就到馨香茶叶店当徒工。熏得一身茶香,面色青白,十指纤细柔弱,又出落了一张巧嘴巴。其巧有二:一是品茶,二是善谈。属于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能聊个天昏地暗的人物。
  五个女儿全都讨厌父亲,公开地不指名地叫他为"鼻涕虫",因为几个女儿先后找的几个男朋友都因为被父亲粘住大谈其花楼街掌故和喝茶的讲究而告失败。
  母亲经常率领四个女儿与父亲打嘴巴仗,吉玲从不参与,只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一眼父亲,而父亲倒有几分怯她。
  吉玲是个人物。
  吉玲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但命运多舛,高考参加了两届都未能中榜。母亲开始威逼父亲退休让吉玲顶替,吉玲说:"不。我自己想办法找工作。"父亲因此对女儿感激涕零。
  吉玲的穿着打扮与花楼街的女孩子格调相反。她以素雅为主。不烫发,不画眼影,最多只稍稍描眉和涂一肉色口红。常是浅色衬衣深色长裙,俨然一个恬静美丽的女大学生。
  她在社会上交朋结友不久,便找到工作,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当开票员,几个月后又换到一个群众团体机关办公室当打字员。打字工作很辛苦,半年后一个朋友的叔叔把她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较大的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文明、干净、到处是知识,又是国家事业单位,这种位置来之不易,吉玲满意了。她全靠自己,声色不动地调换了几次工作,既没花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又没有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她深感自豪。她的父母也深感骄傲。花楼街的邻居街坊自然地为之骄傲。
  "你看吉家的么女儿,我们花楼街的嘛。"他们说。
  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吉玲的身价。
  工作有了,下一步就轮到找对象。
  吉玲的四个姐姐在这事上都是自己蹦哒过一阵子,其中两个姐姐还未婚先孕,但终归哭呀闹呀的没成功,最后还是由介绍人牵线搭桥完的事。四个姐夫第一个是皮鞋店售货员,第二个是酱油厂工人,第三个是铁路上搬道岔的,第四个是老亏本也不知做什么生意的个体户,腰里总是别一把弹簧刀惶惶如丧家之犬。对这群人,吉玲眼角都不斜他们。眼看母亲、姐姐又在为自己蠢蠢欲动,吉玲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解决。"
  "她们四个都放过这种屁。"母亲说。
  "我不是她们。"
  "那就走着瞧吧。"母亲把扑克洗得哗哗脆响。"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教导你。你可是花楼街的女孩子。蛤蟆再俏,跳不到五尺高。是我害了你们,我受骗了,揭了红头盖,才看清嫁到了花楼街。"
  父亲眉头一扬,抿了一小口茶。
  "好好。那我倒要与你理论一番了。你说是上当受骗,那媒人--"
  吉玲喝道:"又来了!不斗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的。"
  四姐正在家里,说:"哟,这婊子养的家里又出了个管事的小妈了?"
  母亲说:"四丫头,我告诉你:你妈我没当过婊子!"
  就是这种家庭!这种德性!
  吉玲说什么也要冲出去。她的家将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像外国影片中的那种漂亮整洁的家。她要坚定不移地努力奋斗。
  ***
  在淘汰了六个男孩之后,吉玲基本选中了郭进。
  郭进的父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个正处级干部,母亲是医生,老家是浙江,南方男人皮肤白,会烧菜,没有大男子主义。郭进本人是市歌舞团电声乐队的,国家正式职工,缺点就是个子矮了一些。才一米六十三公分,和吉玲一般高。但吉玲绝大多数时候穿高跟鞋,他便在多数时候比吉玲矮小。吉玲一想到如果与郭进确定关系,就必须一辈子穿平底鞋就感到是一种终生遗憾。
  机遇就是这么有趣,总在不知不觉但又是关键的时刻降临。就在吉玲让郭进等三天后正式答复的最后一天里,吉玲被庄建非撞了一下。在武汉大学的樱花树下,她的小包给撞掉了,里面的一本弗洛依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跌在地上。同时跌在书上的还有手帕包的樱花花瓣,零钱和一管"香海"香水。"香海"摔破了,香气索绕着吉玲和庄建非久久不散。
  吉玲像许多天生敏感的姑娘一样,有一种尽管还不知道那就是机遇但却能够把握住它的本能。庄建非替她捡书和手帕的时候,吉玲单凭他的那双手就肯定了自己这辈子所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即是此人。吉玲一向注意观察别人的手。通过对她家里人、对同学朋友、对顾客和对集市贸易买卖人的手的观察,她得出结论:家庭富有,养尊处优的人,手白而胖,爱翘小指头;出身知识分于家庭且本人又是知识分子的人,手指修长,手型很美;其他各色人等的手粗傻短壮,无奇不有。庄建非的手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的手。后来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那个叫郭进的男孩子难过地流下了一滴眼泪,他满以为吉玲的答复会是肯定的。
  庄建非想买一套书市上已脱销的弗洛依德的书,吉玲替他买到了。书的买卖结束后,他们的交往持续了下来。庄建非出于礼貌和自重,很长时间没有询问吉玲的家庭住址及状况。吉玲为此暗自高兴。以前几乎每个男孩都是见面就问:"你家住哪里?"吉玲就随便说条街道的名字。等到后来不得不作解释时,她便狡黠地说:"我不想让你去我家找我嘛,刚刚认识才几天?影响不好。"
  这套花招用不着向庄建非耍。庄建非把主动权交给了吉玲。吉玲则死死沉住气,在他们的友情日渐深厚的一年后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东湖公园深处的绿草坪上。吉玲突然说:"建非,我们以后就不再来往了吧。"
  风和丽日,绿水青山的景致与吉玲的忧伤极不协调。
  "开什么玩笑?"庄建非说。
  "怎么是开玩笑。"吉玲自卑地抱住膝头,可怜得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家住在汉口花楼街。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是小职员,四个姐姐和姐夫全都是很一般的人。"
  三天两头替人开肠破肚的外科医生表面上自然纹丝不动,内心里却实在是大吃一惊。他何尝没有猜测过吉玲的家庭出身呢。从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层次至少不会是小市民。说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门千金才会深深隐瞒自己的家世。他有意让她留个悬念,以便日后有个意外之喜。
  庄建非乐不起来。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家庭出身与你不同呢?"
  话一出口,庄建非就觉得伤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这时候需要的是热情,许诺,山盟海誓。如果换上同院的王珞或别的什么姑娘,一定会站起来,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掉。
  吉玲没有走掉,还是那种姿势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凭你的手呀。你的手说明你出身书香门第。"吉玲举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式挥舞了两下。
  "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为我的家庭自卑。他们贫困、粗俗、缺乏知识和教养。花楼街又是那样声名狼藉。我不愿让人看不起。"
  庄建非因吉玲没有来一通小姐脾气而暗叹她的单纯质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吉玲的手倒乐得他忍俊不禁。
  "你真像个小巫婆。"
  "那我来替你看看手相吧。"
  姑娘的手在他掌中娇憨地划拉着,姑娘的脸就在眼前,这脸光洁饱满,在阳光下泛着一层金色小绒毛。庄建非决定不计较什么家庭层次,就选中她。
  庄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对比,土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过钢琴和舞蹈训练,至今还能背诵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庄建非和她闹的一段恋爱可真有意思。他们同在一个医院,早不见晚见,她却一天给他写几封信。信中幽叹在电梯里他没有接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个眼神表达的。有时王珞突然给庄建非来个电话,只说两个字,"等你。"后来便埋怨他让她在花坛边空等了四十五分钟。王珞不屑于谈家庭琐事,柴米油盐,喜欢讨论音乐、诗歌、时事政治及社会关注的大问题。但她又并不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她脸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讳这两个字。十冬腊月的一天,庄建非陪她去商店买涂脸的香脂,庄建非建议:"买盒'百雀灵'牌的吧。"土珞顿时丧了脸,扭头就跑,庄建非像傻瓜一样在大街上追了好长一段路,满街的人都开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庄建非倍觉吉玲朴实可爱。况且,吉玲丰满得多,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庄建非突然袭击,出现在吉玲家的大门口。
  这是一个星期天,是吉玲的母亲一周里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这一天她和女儿女婿外孙们团聚,梳洗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这天又是个大晴天,吉玲姐妹们史无前例地心血来潮,决定把家里大扫除一番。家里刚买了一台半自动双缸洗衣机,抬出来放在巷子里,接着门边的水龙头。吉玲的父亲有着对新商品的特别兴趣,居然丢开了茶杯,在洗衣机旁对照说明书研究其各种功能。
  --这是吉玲家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日子,庄建非恰巧在这个时候骑着摩托车转弯抹角在小巷中寻到了这里。
  开头一刹那吉玲简直是目瞪口呆,紧接着脸皮发涨,手忙脚乱。
  吉玲的慌乱完全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她母亲是多么富有处世经验。还有她的姐姐们,一个个都是八面玲珑。她们一看吉玲和庄建非的神态就明白了一切,用不着说话盘问就感觉出庄建非是社会哪个阶层的。她们的脏话立刻消失了,凶神恶煞的动作也收敛了。她们细声细气让座,倒茶,奔出去买好莱好酒,让孩子们一声赶一声叫"叔叔"。
  吉玲的母亲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儿"。对庄建非既不多话也不冷落,只是热情似火,只管使他处处自由自在,不受一点拘束。
  吉玲父亲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从前霸占住客人大谈花楼街掌故的癖好。一直都在埋头假装研究洗衣机。最后才说了一句:"小庄,你看,这边缸里洗完了衣,还是须人工拎到那边缸来甩干,怎么能叫自动?"
  庄建非对他的印象是,这小老头还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楼街的特色:料足味浓油重颜色鲜艳。大盘小碟上个不完。席上竟然使用了公筷,并且使用的自然熟练程度似乎能证明这家人的卫生习惯历史悠久。所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为庄建非夹菜,把庄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鸡肉鱼蛋之中。
  事后,母亲盘查了吉玲。吉玲有几分得意地一一告诉母亲庄建非是何许人也。当然没漏掉他的家庭状况:他家住在东湖边珞珈山上的小楼房里,有地板和暖气设备,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个妹妹,大学本科毕业在一个科研部门工作。
  "这么说他是独生儿子。太好了!"母亲吸一口烟,徐徐喷着烟雾,说:"好主儿!没说的好主儿,一定要抓住他!"
  庄建非已经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准备,准备应付最糟糕的情况。谁知一切与他想象的相反。吉玲对自己的家庭是过于悲观了。
  尤其是那浓郁的人情味。弥补了庄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遗憾:他自己的母亲太冷静太严峻了,他从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亲的笑声,是吉玲母亲那种深怕他没吃好没吃够的眼神。母爱应该是一种溺爱宠爱不讲理智的爱,但他母亲从来不可能不讲理智。
  由此庄建非又得出一个认识:女人最好不要太多书本知识,不要太清醒太讲条理,朦胧柔和像一团云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难怪当今社会女强人女研究生之类的女人没人要,而漂亮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却供不应求。
  庄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论中乐然陶然。吉玲从他的表现中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要她是铁定的了。
  吉玲赢了。在人生的重大关节上,吉玲又赢了一步。她只等着庄建非邀请她与他母亲见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着,一点不显出急于求成的情绪。这时候,她在庄建非面前的穿着打扮逐渐随便了起来。有时暴露得厉害。
  他们已经突破了拥抱接吻抚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决然阻止了庄建非的得寸进尺。她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刚地说:"不行。不是时候。不行!"
  庄建非忍受了几次煎熬后,有一天对吉玲说:"这个星期天我们家请你去做客。"
  ***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吉玲的全家为此进行了几轮磋商。要不要带礼物去?称呼他们什么合适?穿什么衣服?该说哪些话?是否在饭后抢着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没有谁到教授的小楼房里做过客。出于自尊,吉玲也没有向庄建非讨教。一切设计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这里准备好了没有,星期天却按时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红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样是街上没有的,做工也很考究。这是吉玲的母亲求邻居白裁缝夫妇赶做的,白裁缝夫妇老得像对虾米,是过去"首家"服装店的门面师傅,专为租界的洋太大小姐们定制服装。他们许多年不接活了,为吉玲的终身大事,他们破了例。吉玲的发型是另一家邻居主动上门帮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发厅最年轻最走红的名师,曾托人到吉玲家提过亲。他捐弃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夸奖。全花楼街都为吉玲忙碌着。
  带什么礼物的问题始终没解决。虽然说庄建非第一次来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瞒着父母来的,情有可原。吉玲这次是受人家长辈的邀请去的,不带礼物会让人骂这女孩子没家教。可是礼太重了又会让人觉得这女孩子贱,在巴结这门亲事。
  庄建非接人的摩托车一声声近了,吉玲还在家里团团转。她母亲急得一口一口叭叭吸烟。
  "我看就带听好茶吧。"
  吉玲的父亲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递过一听雕花楠竹装的女儿茶。
  父亲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现出的聪明才智无疑是他这辈子的顶峰。一个人老了反而能够知错改错的确是难能可贵。
  母亲笑道,"这死老头子。太阳从西边出了。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着一听茶中珍品,脸蛋红彤彤,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手揽着庄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头发像胜利的风帆。
  一路上,两个青年人神采飞扬。
  ***
  但是,他们很快便受到挫折。
  庄建非一家人对吉玲不冷不热。在四个小时的做客过程中,吉玲有一半时间独自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杂志,一半时间在无人说话的餐桌旁。庄建亚本来就不善于说笑。她没什么笑意地与吉玲搭讪了几句当前流行的社科书籍问题。庄建非的母亲只说简单的词。"吃啊,别客气。""坐吧。""喝点什么呢?"他父亲支吾一阵没表达什么具体意思,倒是不时从镜片后盯吉玲一眼。不存在洗碗的问题,厨房里的事全让一个哑巴似的中年阿姨包了。连佣人都不在意吉玲的存在。那听"女儿茶"被搁在一边,没有人为此多谢吉玲的父母。饭后大家都到客厅,吉玲以为他们至少要聊一聊,问问她的年龄、学历、工作情况等等。谁知他们没这个愿望。午休时间到了,他们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一出小楼房,吉玲的泪水涌流如泉。庄建非拍着吉玲的肩,深为抱歉。
  "千万别介意,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庄建非把吉玲送下山。吉玲回头望了望那幢绿杉掩映的小楼房,心头升起切齿的恨意。她没对庄建非吐露一个字的委屈,但她已经埋下了报复的种子。
  庄建非让吉玲的楚楚可怜模样弄得心疼万分。即便是个与他无关的姑娘也够他愤慨的了。他回头怒气冲天地将摩托车头盔摔在客厅的地上,把母亲从午睡中吵了起来。
  "你是怎么啦?"他母亲皱着眉问。
  就冲这句假模假样的话,庄建非又抬起一脚把头盔踢到另一头,撞翻了一个小摆设。这一下把全家人都踢出来了。
  他母亲只得发表意见。
  "她不适合你。她知识结构太低。显而易见总带着一股拘谨而俗气的小家子气。"
  建亚请哥哥别生气,她说哥哥你知道我们家从来都不会待客,中央首长来了也热乎不起来,知识分子的傲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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