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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谣-池莉

_2 池莉(当代)
李书记后台势力强大,汪所长小手腕极多。罢了,凭个良心算了。
刘干事吐掉桔籽,说:“李书记,请允许我拒绝回答您这个问题好吗?我是真不知
道,信不信由您。”
李书记笑了。说:“好好好。”
刘干事不愿成为是非之人。刘干事不愿本所将相不和。刘干事不愿倒向任何一边,
她将保持独立的性格。
刘干事不能做到爱憎分明,李书记只好放弃对她的希望了。
杨胖子却猛剋了刘干事一顿。杨胖子把刘干事拽到药库里面的阴暗处,质问刘干事
何以不告诉李书记实话?
“你怎么知道我和李书记谈话了?”
“你别管。现在的事就是透明度高。”
“那你也少管闲事。”
“不。我愿意你当上所里的头,我代表全所善良正派职工的心愿,大家就看你顺眼,
信任你心地宽厚。”
“好了。谢谢你;谢谢大家!”刘干事要走,杨胖子拦住了她。
杨胖子是所里一部分人的领袖。她是代表他们来找刘干事的。他们分析认为汪所长
今冬一定会赶走李书记,而
他们既不拥戴李书记,更不拥戴汪所长独揽大权,就杨胖子个人来说,恨不能吃一
口汪所长的肉。
“所里整天议论纷纷,你知道吗?李书记就热衷于独裁统治,从不搞点职工福利,
该滚蛋。汪所长好歹修了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又这么大年纪,给他当个顾问之类什么
呆在所里,但还必须有一个人当家,管实质性的种种事情,你是再合适不过了,又懂行
又精明还没有整人的坏心,也知道人要讲究个吃穿。你就该博得李书记好感。”
刘干事说:“我不想当官!我就是我!凭本事,不想博谁好感!”
杨胖子大喝道:“怎么不清醒!你已经在仕途上了,你对试剂过敏,业务上的路堵
死了!你已是副科级,难道混一辈子退休时还是个副科级,你的事业就是要当官,懂不
懂?当官又不是丑事。看看这条仕途上,你比谁差?”
刘干事倒真有些让杨胖子说开窍了。真的?为什么她一直以不想当官为荣?是呀,
她是在仕途上了呀。
刘干事坐在一箱葡萄糖溶液上低头思考起来。杨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说一些仕途上
要跟线,要靠人之类的活,好像她宦海沉浮了几十载。
黄中燕是一直盯着杨胖子的。她装作工作的样子偷听了杨、刘的对话。她本想去告
诉汪所长,但上了楼又退了回来。从全所民心来看,刘干事将来一定会提升的,而汪所
长不出几年就得退休。
下班的时候一般大家都要在单位厕所里方便了再走,免得回家耽误时间浪费水电,
就和农民要将屎尿憋回家一个道理。在女厕所,黄中燕跟上了刘干事。
“刘干事,有句话我在心里藏了很久,总想对你说。”
“说吧。”
“我们所搞得这么糟,只有你出来才有希望。”
刘干事用含笑的眼睛望了望黄中燕,说:“得了吧。”但她心里实在熨帖。人听了
好活没法不熨帖。
7
处里对流病所领导干部调整的意见迟迟不下达。流病所忽地又发生了一件事。
说起来流病所也就是个五十余人的小单位。不过麻雀虽小,肝胆齐全。人没上一百,
居然也是形形色色。这样,所里就有一个阮宣。姓阮的宣传员。所里有一项工作:创作
预防各种流行病的宣传画。自然没有科班出身的画家愿来。汪所长四处寻觅,调来了阮
宣,是个怀才不遇的江湖画家。据称在日本、香港和瑞士都办过画展,和所有天才一样,
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阮宣四十岁左右,小个头,髦发披肩,爱穿黑色风衣,离了婚,带一个八岁女儿葎
子住在所里。所的顶楼一端打通了两间办公室为一套,阮宣在里面作画和睡觉。
院宣有两点极为所里人反感。一是不按八小时工作制工作,经常大自天睡觉或逛大
街,狂妄地说他在等待创作灵感,灵感来了才能画画。二是经常有自称是学生的年轻姑
娘来找他。这些背画夹的放肆大笑的姑娘在所里唯一的楼梯上大摇大摆,完全是喧宾夺
主。
群众一再强烈要求所领导对阮宣采取点措施,但阮宣的宣传画一直都画得很好。李
书记本来是理解阮宣的,艺术家气质嘛。不过他决不能允许阮宣犯生活作风错误。汪所
长一点看不惯阮宣,又不便得罪朋友,阮宣是汪的某好友拜托照顾的。当然他再三声明
如果谁要调走阮宣,他举双手赞成。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趁着所里这一段混乱,阮宣就留某女士过了几次夜。他以为他的同事眼睛都望着杨
胖子和黄中燕,其实他的隐私早被人发现了,汇报给了汪所长。汪所长下令暂时不要惊
动阮宣,阮宣和某女士就一日热于一日了。所里有人认识某女士是区文化馆讲解员,有
夫之妇。阮宣和某女士居然像在真空中生活,安全感十足。
一个周六下午,当某女士来到阮宣室内之后,汪所长突然紧急将张。刘两干事带着,
一车开到医院向李书记汇报来了。病房中开了碰头会,最后决定今晚捉奸。刘干事不同
意这种做法,被三票否决了。李、汪、张在其漫长的革命工作生涯里,都有过处理同类
问题的经验:不捉奸当事人决不会认错。刘干事说:“捉了当事人也不见得认错。况且
捉不住怎么办?”
张干事反驳:“我们捉的是事实,他不认错群众认。捉不住就算领导晚上去看看他,
给他敲个警钟。”
刘干事说:“我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李书记不客气地说:“我同意你离开。”李书记认为这是刘干事再一次表示不支持
他。为了平和社会舆论,李书记是非常想做出一两件治理所里的政绩的。
在刘干事离开后,其余三人回到了所里,在党办等待夜晚降临。他们反复商议细节,
气氛很像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班子。
晚饭后,阮宣的女儿葎子出来玩耍。张干事在三楼截住了葎子。葎子被哄到党办,
汪所长就说给葎子用纸扎一列火车,葎子同意了。
李书记就和葎子唠嗑起来。关键的对话是这么一段:
“哟,葎子戴上红领巾了!真不错!”
“李伯伯,我们班还有二分之一同学没入队呢?
“那葎子太棒了。红领巾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懂,是红旗的一角。”
“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对!好孩子。那李伯伯问你问题可不许撒谎哟。”
“当然。”
李书记就问了某女士在阮宣居室内的情形,葎子尽其所知,一一回答。而平时葎子
回答所有人的诱供都是一句话:“她们学画画。”
汪所长在天黑不久去上了一趟厕所。回到党办正义愤填膺准备出发捉奸时,党办电
话铃响了。是张干事眼疾手快抢起了话筒,生怕五楼能听见三楼铃声。张干事只“喂”
了一声便脸色骤变,汪所长的老伴被车撞了,汪所长顿时遭了个晴空霹雳,目瞪口呆手
脚发抖。汪所长在巨大不幸面前表示要坚持完成所里工作,李书记劝走了他。张干事甚
至含讥带讽地说:“问题解决得好会有您的功劳的。”
按计划等到一般人就寝时间,李书记张干事叫上门卫老头子,用公家的钥匙突然开
门闯进了阮宣室内。某女士裸体躺在床上,而阮宣穿着衣服在画架前画画。捉奸失败。
张干事很快就说话了:“领导想看看你。”
“为什么不敲门?”阮宣冷静而凶狠地说:“滚出去!”
事情并没到此为止。当晚阮宣从葎子口中得知了李书记的诱供,便狂怒、大骂、喝
酒,次日清早跑到医院,将李书记从热被窝中揪出一顿痛打。医护人员的劝解,人山人
海的围观使阮宣兽性迸发,他在李书记夺门而逃时夹住了李的两个手指,并一点点用劲,
以李书记手指骨折而告终。
阮宣以故意伤害罪被公安局拘留。某女士为救阮宣,在晚报发表文章《一个女模特
儿的质问》,真名实姓质问李海山书记许多早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就讨论过的绘画艺
术与道德问题。呼吁社会声援画家及其模特儿,谴责粗暴践踏艺术的封建传统偏见。社
会果然一呼百应,读者纷纷投书报社乃至卫生局卫生处,表示对李书记这种领导的谴责。
流病所又一次以丑闻轰动社会。卫生处再也不能坐着不动了。
8
今冬流病所发生了两起事故,都比汪所长预计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就是如此:
盖子是捂不住的。阴暗面总会曝光的。李书记离开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确定流病所新的党政领导班子的日子里,生活是由一连串的谈话构成的。局里找
处里谈。处里找所里谈。领导找群众谈。群众找领导谈。领导之间互相谈。想来卫生系
统工作的人也来谈。其中李书记是与人谈话次数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黄头的谈话算得
最有意思了。
李书记与黄头面晤的地点在李书记家。李书记想顺便请黄头吃顿家庭便饭,黄头欣
然同意了。
这天黄头赴宴之前刮了胡须,穿上了西装革履,找儿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挡户外的
寒风。黄头的妻子冷嘲热讽企图激将他换下不合时令的行头,穿上羽绒衣。黄头根本不
上当。
“女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黄头对妻子说:“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质。服
装不仅仅是人的装饰,更是人品质的体现。现在李书记正处在落魄的时候,我这么一去
不用说话,就可表明自己决不是势利小人。”
黄头的妻子说话比较尖刻,她说:“对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间根本就看不见什
么衣服。”
李书记果真没有认识到黄头穿西装的苦心。一个劲吩咐老婆把炉火烧旺些,心里头
不无惋惜地想这位副教授专业知识的确渊博,生活知识却太浅薄了,大冬天穿西装,实
在有点令李书记失望。
人类就是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这么不容易。好在像李书记这样的大忙人没工夫
去叹息。
晚饭吃得还是比较圆满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黄头觉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
错。大家还喝了一点点白酒。
李书记对黄头非常坦率。说:“所里连连出事故,我不能不离开了。”
“我表示难过。”黄头说。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是汪所长独揽大权——对不起,大家都这么说。”
李书记双掌相击,响亮地大笑。
“我是担心国家每年给的二十万块钱用不到你的项目上。汪所长这个人是个好人,
我的好朋友嘛。但钱一给他,流病所一定会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种年龄层都会成立长跑
队:春季长跑、冬季长跑,每人发套装运动衫,举火把向北京进军。”
黄头也笑起来。说:“很有可能。”
李书记说:“黄教授,我考虑再三,准备推荐你当所长候选人。”
“我?”
“你是三中全会之后入党的吧?”
“是。可我?”
“让知识分子管理知识,让内行当家,让教授领导研究所,改革之风风行全国,难
道我们不是早该这样做吗?”
黄头振聋发聩了。
黄头一连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着妻儿找出了旧日影集。一张照片:一个百日小
黄头在父母怀中。小娃娃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母
亲是缎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坠着翡翠耳环。父亲一袭洋装、大背头、金丝眼镜,
挽着手杖,那气象一望而知是个留洋博士。
黄头可是个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后呵!
一张照片是十岁全身像:学生装,头发油光水滑中缝分开,眼睛炯亮,腋下夹了一
本厚书。
再一张是合影,珍贵的侥幸存留下来的合影:挂着奖章的十九岁的大学生与俄籍教
授亚历山大·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么英俊的高材生,多么受人
宠爱的高材生!
还有些照片,黄头只扫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区当右派的记录。在鄂西他度过了整
整二十年!一个名门之后、一个神童、一个高材生,就这么刷地过了一生。五十岁给了
个副教授,给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难道这就补偿了他?难道他研究出了让孩子们不得流
脑的疫苗后只能住一室一厅,而科级干部就能住二室一厅,黄头仔细一思忖,发现自己
太善良太软弱太书生气了。他是卫生界的权威之一,他的名片应该是教授兼所长。他天
生就是有用之材。
黄头在半夜叫醒妻子,对她谈了所里发生的一系列情况,也谈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
他怕自己是头脑发热,想请妻子证实一下。妻子听完对他说:“你是对的!你的资格是
早该当所长了。”
黄头感激地握紧妻子的手。
妻子又说:“当上所长我们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厅。”
黄头说:“我看我还是应该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给不上任!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黄头当然没有完全听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满腔热情地投入了工作。写了一份自荐
书,写了一份关于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并送到了卫生处。
在改革方案中,黄头以所长身份组了阁,优化组合了所里二分之一的职工,其他二
分之一他让他们办一个附属工厂,生产驱蚊剂和蟑螂药,自负盈亏,消极怠工者可以随
时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详细,共有三十页材料纸。十页抨击汪所长不懂专业等等,十页阐述对
未来科研项目的设想,十页是精兵简政、优化组合,引进竞争机制的具体规划。在这个
规划里,黄头将张干事列入了做蟑螂药的人员名单里,而杨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处长看到最后,禁不住松开紧锁的眉头笑了,因为他想象到了杨胖子和阮宣被黄
头宣布解雇时的情形,一个幽默的场面。
9
张干事本来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但她从卫生处得到了秘密消息,说汪所长有
可能兼任书记,说是市委组织部某领导为他说话。话是这么说的:老汪人不错嘛,群众
都拥护他嘛。
这样,张干事就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了。
汪所长背着李书记,去冬给职工发了两斤全毛毛线、五斤带鱼、十斤色拉油;今冬
已发一条毛巾被,洗发护发美发用品六种。除了已吃掉的鱼和油,张干事把其它东西一
古脑送到了周处长办公桌上。
周处长说:“什么意思?”
“发的。”张干事说:“汪所长违纪发的。现在的群众就喜欢发物资的干部,这就
是有人拥护汪所长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来吧。”
“不。我不要违纪的东西。”
周处长就让季主任来收走了。季主任说:“张干事,我们暂时保管一下。”因为张
干事的丈夫是医药公司一位处长,卫生系统无人不认识他,所以大家对张干事也都比较
客气。
张干事回答季主任却不太温和:“拿去当反面教材吧!”
周处长并不注意季主任和张干事的对话,如处无人之境一样凝神办公。
“周处长!”张干事叫了一声。
“有事吗?”周处长并不抬头。关于流病所的情况,黎副处长最近已找张干事了解
过多次了。
“周处长!”张干事再叫一声,嘴唇都哆嗦了。
周处长这次抬起了头。
张干事笔直地坐着,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从周处长身后的护墙板上,她隐
约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发和一张很瘦很皱的脸,这更使她悲愤难抑。
“我知道你很忙。一般处长都忙,这我知道。可我今天要和你谈谈。我从来只谈工
作,不谈自己。请允许我今天谈谈!”张干事咬住了唇,显然是为了阻止自己流泪。山
东人张干事说话声音是相当好听的,一口山东风味的普通话。单纯就声音来说,山东籍
贯的周处长倒是很乐意听张干事说话。
周处长说:“你谈吧。”周处长又到窗前,望着外边的池塘,今天塘面上飘浮着许
多黄叶。
“我今年五十一岁。我十四岁参军十六岁入党四十岁转业。在部队我有十年奔跑在
跑道上。我是全军最优秀的长跑健将之一。可惜腰部受伤了。后十六年我搞机要。有人
说女同志让她去学医吧,可师长说不,小张是个素质极高的女同志,适合机要工作。二
十六年的部队生活,我立三等功四次,年年是先进。无数次上大学的机会,提升的机会
我都让给了战友。因为我是我们师树的活雷锋。可是,转业之后,地方上竟无一单位认
识到我的重要性。每调到一个单位,一旦发现了我的价值,发现了我的素质和才能,他
们就排挤我压制我。”张干事说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如果在部队,现在我少说也是个上校。如今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真傻!干嘛要让?
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绩,就该拥有相当的荣誉。活到今天,我才悟出这个道理。所以,我
认为,流病所如果缺书记,我是当之无愧的。只有我最了解自己,我敢打这个包票。我
有权力要求为党工作。这不是什么要官做。这是个什么芝麻官?科级。我早给自己授过
衔了:上校。”张干事含泪笑了。“上校!”她说:“我一点不夸张。周处长,我就是
要求给我适当的工作,没别的。”
周处长转过了身,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们一定考虑你的要求。”
“谢谢!”张干事由衷感谢周处长对她的尊重和礼貌。她想找口水喝,再谈谈所里
其它的人事安排问题。周处长却还有个会议要赶去。
张干事心情舒畅地蹬着自行车回到了所里。今天终于把要说的活对处长说了。剩下
的就该为上任书记做点准备工作:比如和群众改善一下关系?
刘干事在楼梯上忽被人拍了一下臀部,她吃惊地回头一看,一看就更吃惊:张干事。
张干事微笑着说:“刘干事这身衣服真漂亮。”
刘干事穿的是白大褂,和全所人一样,工作服。
张干事又找杨胖子,说想学习注射技术,想懂点行。杨胖子满口答应了。自从上次
张干事在老王面前掩护了杨胖子之后,她们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杨胖子认为“其
实人家张干事也就是瘦一点老一点,没多大不顺眼的。”
张干事和杨胖子弄来了三个大圆萝卜,她们把萝卜吊在流病室的吊扇钩上。杨胖子
摆开了棉签、碘酒、酒精、注射器等一溜排家伙,在萝卜上用红笔划出了屁股形状及注
射方位,手把手教张干事干活。张干事这辈子就没握过针管,动作笨拙且滑稽,萝卜也
被扎得一塌糊涂。所里一大帮人都来看热闹,欢声笑语震天响。张干事身边前所未有地
围满了群众。
汪所长已经从电话里知道张干事在处里的所作所为,看着眼前这情形就更生气了。
“刘干事,下去管管,上班时间学什么打针!真是疯了!”
刘干事下了楼,没直接干预张干事,而是找了黄头。
“黄教授,我传达所长指示。他让您恢复科室正常工作。不要教人打针。”
黄头看了看流病室。对刘干事说:“她哪是在学打针,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刘干事说:“管她呢。只是现在不要学打针。”
黄头拍拍刘干事的肩,说:“你真是个聪明人。你不简单啦,小刘。我很欣赏你。”
说着又去拍刘干事的肩,刘干事轻巧地躲闪开了。
黄头看人是很准的:刘干事可以当助手,张干事智商太低,只配包装蟑螂药。
黄头轰散了群众。批评了杨胖子,也批评了张干事。张干事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口
气对黄头说:“你这人呀。”
汪所长在三楼办公室居高临下俯视着全所六个科室,叹道:“真是林子深了什么鸟
都有哇!”
10
李书记正式调离流病所,汪所长被宣布为所长兼代书记。
一个“代”字使汪所长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就说明在他兼任书记的问题上有两派意
见,并且两派势均力敌。汪所长真不明白上面为什么要把事情人为复杂化。张干事和黄
头的举动不都是幼稚可笑的吗?难道还值得考虑他们俩!
汪所长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怎么可能?流病所二十个职工联名写信推荐刘干
事当所长,信直接寄给了卫生局、市委组织部、市长及市委书记。李书记一方面向纪委
举报汪所长的各种违纪行为一方面向局和处力荐了五个书记或所长人选,五个人资历都
不浅。李书记还表示只要流病所领导班子定了,来了新领导没房子住,他就退出房子。
李书记看上去似乎有点利用住房紧张进行要挟,而事实上局处领导都理解并同情他,这
次他是弱者。
幕后的情况还多着呢。
汪所长为取消头上的一个“代”字,又加紧了奔走。
汪所长找黎副处长五次,就有三次被郑尔顺搅了谈话。世上总有你急他不急的人,
汪所长想。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屁股坐不住,嘴
巴闲不住;专在领导中间串门,搜集一肚新闻,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
郑尔顺在给黎副处长介绍大西北的气功师。黎副处长恰好有一种难言的隐疾,所以
对这种不必见面,不必自述病情的治疗方法非常感兴趣。
汪所长了解黎副处长的病,只好让郑尔顺几分。让郑尔顺谈个够。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层次多。有一层急煎煎在研究领导班子人选,同时有一层
在流行气功热。周处长该是一个不信邪,一心考虑工作的人吧?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孝子,
著名的孝子。
听说郑尔顺认识一个大西北的神奇气功师,周处长主动找郑尔顺了。
郑尔顺坐在处长办公室,多少也觉得自己有些误正事便说:“算了算了,周处长您
不会信的,连他们都不信。”
周处长说:“小郑你就不知道我了,我信。”
周处长为什么信呢?因为周处长本身也遇见了异人,周处长认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一
个超乎常人的异人。
郑尔顺说:“我可真想知道老太太如何超常。”
周处长让秘书给郑尔顺泡了一杯茶,就说了:“我母亲是个农家女儿,身子单薄瘦
小,据说婚前经常生病。可三十岁守寡之后就怪了,我父亲一入士,我母亲她就走上了
社会,一个人养活一双公婆和我们兄弟三人。什么疾病都打不倒她,她在码头干活时腰
摔伤了,她患过肝炎、肺结核、胃病、贫血、浮肿,可都病过一段时间,不治自愈,又
出去干各种体力活。她七十岁时,我给她做了一次详细体检,居然一点毛病没有。
现在八十多岁,一口白牙没掉一颗,还常要吃枯黄豆,看完连续剧《渴望》,可以一集
不拉复述出来。还有,从来就不戴眼镜,自己穿针缝钮扣。怎么样?”
“太奇迹了”!郑尔顺以手击额,再次惊叹,“太奇迹了!”郑尔顺提出一个想法,
说老太太会不会是皇族贵胄流落民间呢?
周处长大笑。
“真的。”郑尔顺说:“不开玩笑。只有真正的龙种才会有这种非凡的秉赋。”
周、郑正探讨着,汪所长找周处长来了。
郑尔顺给周处长介绍气功师是分好几次谈完的,汪所长就打断了三次。汪所长恼火
郑尔顺不识时务,让周处长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周处长怎么可能不信。周处长八十多岁的老母最近中风偏瘫了。老太太坚决不肯住
院治疗,反复说她的病会好的,会得到高手治疗的,但是决不是在医院治。周处长对母
亲的话正百思不得其解,郑尔顺那儿出现了一个大西北的气功师。周处长琢磨母亲的暗
示可能就应在这儿了。汪所长轻飘飘说让他不信就不信吗?人都是血肉做成的,各人总
有各人的凡俗之处,这是毫无办法的。
不过,郑尔顺带来的气功热并没影响处里的工作。汪所长该谈的话谈了。张干事的
也谈了。黄头的也谈了。李书记推荐的人也一一来谈过了。连刘干事自己不主动,周处
长也找她来处里谈了话。
会议也在开。反复研究、反复讨论,考虑各方面因素,尽管困难重重,决议还是一
个一个出台了。
11
第一个决议是关于李书记的。李书记调“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任副主任。副处
级。住房退还流病所。
还有一个决议之外的消息:李书记将赴美国考察。
众人哗然。都说还是李书记靠山硬、朋友多,从正科级调到副处级,不提升的提升,
又捞着了闲差又捞着了公费出国。群众看问题总是不讲原则专讲实惠的。议论得汪所长
心里气鼓鼓的。汪所长自己的决议未下,敢怒不敢言。
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决议下达:汪所长免去所长职务,担任所党支部书记兼工会
主席。
张干事当场昏过去了。醒来就关进党办写了请调报告。黄头这个时刻又紧张又兴奋,
工作又很积极,主动抓全面。其实处里找他谈话己十分明确地暗示过他,无奈黄头一时
清醒不了。所里人已经在开玩笑调侃黄头,他一律都反话正听。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视在
刘干事身上,刘干事再冷静也经不住众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层层焦灼。她不
敢再穿太时髦的服装,不敢迟到早退一分钟。渐渐在用重新整理旧河山的感觉走过一间
又一间办公室。
第三个决议是黎副处长到流病所来召集职工大会传达的:流病所所长是郑尔顺。
郑尔顺!
郑尔顺当场接过任命书,潇洒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会
场那真是叫做鸦雀无声。
在黎副处长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长和郑尔顺握了手。眼睛飞快地眨巴着,说了声:
“祝贺你。”
黄头极度沮丧极度难为情地埋着脸,像一株惨遭暴风骤雨蹂躏的小草怎么也抬不起
头。黄头又一次错估了自己的境遇:所里没有一人在看他。大家都注意着刘干事。
刘干事镇定自若,但脸色变灰了。
散会之后,郑尔顺说:“刘干事,请你留下,我们两个办公室开个会。”
郑尔顺说话很恭谦,含着一种祈求谅解的微笑。刘干事回答的一句话却石破天惊。
“我不想开会。因为从现在起我就不是这个所里的职工了。”
郑尔顺没懂或者说不敢懂:“什么?”
刘干事说:“辞职了。不要这只饭碗了。”刘干事说出了这话后,仿佛如释重负,
脸色恢复了平日的红润,神态也轻松自如了。
散会的人们又都纷纷跑了回来,聚集在刘干事和郑尔顺四周。郑尔顺在主席台上,
刘干事在台下,两人一俯一仰脸对脸盯着。黎副处长和汪所长全都谱懂地望着这有人辞
职的一瞬间。
杨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声:“刘干事你别开国际玩笑!”
没人答理杨胖子。谁都看得出刘干事不是开玩笑。
郑尔顺说:“小刘,你别意气用事。”
刘干事说:“我从不意气用事。”
“好吧。你暂时回家休息几天。”
“我不会再来。我现在就叫辆出租拉走我在所里的全部东西。”
郑尔顺跳下台,拦住刘干事,说:“小刘,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当个所长就
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郑尔顺,不完全是。”刘干事跨上台,说:“好,我索性对大家说个痛快,
也算与大家同事一场,推心置腹告个别。”
刘干事一向沉着稳重、话语极少、谨慎做人,忽儿一下子变了个风格,吸引得全所
人目不转睛望着她。
“郑尔顺是我的同学,我承认这个在学校就没我的表现好的家伙当了所长,我心里
是不舒服。但更重要的是在刚才那鸦雀无声的一刻里,我突然感到了一个憎恶,一种很
深重的疲倦。我想到自从我进这个所工作以来,所里就没有平静过几天。十年里,所领
导几次更替,每一次都复杂得不得了。其实呢,不论汪所长王所长,李书记孙书记,都
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能力,别人都不行,都不能当头,就想尽办法
抓对方短处。这样何年何月是个了结?我真是累了,我讨厌这一套了。我丈夫在海南工
作得很出色,钱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所以我干嘛不轻松一次。彻底摆脱这里,到
海南去工作。”
郑尔顺说:“你何必辞职,你可以办调动。”
刘干事说:“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无休无止的谈话。公章。等待。劝说。我一向
就是个循规蹈矩惯了的人,就让我冲动一次,干一次痛痛快快不计后果的傻事吧!”
所里年轻人率先热烈鼓掌,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
刘干事受到鼓舞,举起拳头摇晃着说:“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适合我的工作!”
人们捶起桌子当鼓敲。
刘干事果然就此离开了流病所。
几天后的一个晚饭时候,黄头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间搭在流病所围墙上的小酒店。店面打扮得花里胡哨。老板娘
本名金枝,绰号安娜,本来是个家庭妇女,靠丈夫在流病所当门卫的工资生活,三年前
其夫因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来开了这个店。快五十岁的女人还涂脂抹粉,疯
疯颠颠作少女状,便引来了附近一班浪荡青年。是年轻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里人混得极熟,黄头却是从来不理睬她的。黄头也从来不吃餐馆,这
一天下班没回家,不知怎么一头扎进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诱的。
黄头喝了几盅之后就让安娜替他搬到门外吃。黄头点了一桌的菜,其实也就是炒肉
丝炒肉片炒鸡蛋之类最普通的菜。黄头不懂吃,自以为就豪阔得很了,面对大马路,吆
三喝四做给行人们看。有几个人围拢过来之后,黄头就拍桌大骂起来。从流病所骂到中
国,从中国骂到全人类。
“他妈的谁尊重科学了?谁尊重知识分子了?那好,我就看着你们垮掉吧!你们那
素质之低低到什么程度了!武汉市大街上的大幅标语:中山大道全线不准自行车带学龄
前儿童。这是什么话?学龄后儿童就能带了?成人就能带了?狗屁不通嘛!再看公园门
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儿童公园开放。又狗屁不通!应该是儿童地下公园嘛。没有知识、
没有文化,这个国家完了。我心疼哪!你们看看人口,捡破烂的一生就是几个,智商高
的只生一个,将来还不是个白痴的世界?森林乱砍乱伐。水土流失严重。先富起的是歌
星笑星个体户,教授不如卖豆腐。”
有人说:“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说:“他是教授。”
于是配钥匙的、补皮鞋的、玩台球的都起哄笑起来。安娜骂了一句下流话,说:
“老娘说的真话,正经八百的教授。”
12
黄头后来很后悔,又不理睬安娜了。他想他毕竟是个副教授。他想国家要是不重视
他完全可以不评他职称。慢慢黄头就叫惯郑所长了。
春暖花开时节,李书记飞往美国考察。几封匿名信告不了他。李书记每道手续都合
理合法。
汪所长住院了。耿院长对他很一般。汪所长住八张床的大病房。
张干事调到医药公司去了。
阮宣被安排到宿舍楼居住,女人们往那儿找他,办公楼就干净了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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