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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秀

_2 池莉(当代)
  来双扬的活儿做得绣花一般精细。九妹这里,早就捂着自己的嘴巴,大惊失色了。
  香蕉还原了。装在一只水果篮里,不用拎起来检查,就可以分分明明地看出这是一大挂新鲜的结实的洋香蕉,确确实实地可以蒙骗戒毒所的检查人员。
  来双扬让九妹提上水果篮,她们这就去戒毒所。
  九妹不敢去提水果篮子。她抽泣着说:“我不去!你这是在害他!说是在戒毒,还不如说是让他躲在戒毒所吸毒!这还是犯法的事情!”来双扬厉声道:“慌什么?
  遇上一点点事情就慌了?在生活中,这算什么!你放心好了,出了事情,责任全是我的。有什么要指责我的,看完了久久回来再说吧。还说爱他呢,这算爱么?
  真是崩溃!“九妹便擦干了眼泪,提上水果篮,跟在来双扬身后,坐上出租车,来到了戒毒所。走进戒毒所的时候,九妹还是激动起来。她掏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
  来双扬冷冷地说:“不用看。他根本就不会看你!”
  来双久果然根本就没有注意九妹。来双久形容枯槁,目光发直,与所有的戒毒者一样,穿着没有颜色没有样式的衣服,活像劳改犯,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
  来双扬说:“久久,九妹看你来了。”来双久却焦急地说:“给我带香蕉来了吗?”九妹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当来双久踏踏实实看见一大挂香蕉之后,他朝来双扬露出了甜蜜的微笑,也冲九妹打了一个招呼,极其敷衍地说:“九妹,越来越漂亮了。”九妹把脸一扭。
  来双久根本就不在乎谁对他扭脸。他只是热切地对来双扬说:“大姐,你要是再不来看我,我就要死掉了。”
  来双久把手腕抬起来给来双扬看,手腕包扎着新鲜的绷带。来双久说:“昨天夜晚,我割腕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来双扬就那么看着弟弟,石雕一般。来双久抓起来双扬的手疯狂地亲了起来。
  来双扬任由弟弟亲着她的手,说:“久久,你就不能不吃香蕉吗?姐姐我实在买不起了!”
  来双久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姐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人!我是猪是狗!我真是悔不当初啊!可是……可是……大姐,你就当我是猪是狗吧,我从生下来就爹妈不管,是你把我养大的,就你心疼我,你就把我当个畜生养到那一天吧。
  大姐,我来生一定报答你!“来双久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声音跟动物的哀叫差不多。来双久从小就嘴巴甜,讨人喜欢,现在还是。不过现在只对来双扬一个人嘴巴甜,现在久久对其他人都很冷漠。来双久对来双扬的讨好卖乖令来双扬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来双久立刻破涕为笑,说:”大姐你赶快回去睡觉,你晚上还要卖鸭颈呢。大姐你不要太累了,要保重自己,争取能够跟卓雄洲结婚。等我回去,我首先就要找他谈谈。
  我要把香蕉拿进去放好了。你们走吧,走吧。“来双久急得抓耳挠腮,说话飞快。他仅有的理智,只是存在于香蕉和来双扬身上。
  来双扬说:“久久啊,我就等你找卓雄洲谈了。”来双久说:“没有问题。姐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来双久走了。他忘记了来双扬身边的九妹,回到他那到处是铁栅栏的宿舍里去了。那是什么宿舍,完全是关动物的铁笼子。九妹看着那铁笼子,狠命跺了一下脚,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回到吉庆街,来双扬还是把九妹带进了她的房间。现在,来双扬对九妹很柔情了,说:“哭吧。痛哭一场吧。我妈生下他就去世了。他是我这个大姐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丢不下他。他是我的孽障,我逃不出自己的命了。你呢,从今天开始,死了这条心,走自己的路吧。”
  这是吉庆街的白天。平静的白天。大街通畅,有汽车正常地开过。
 
 
 
第七章
                 
  一个下午,来双扬走进了房管所。
  这是房管所快要下班的时刻,或者说实质上已经下班了。政府机构的末梢,还是社会主义大锅饭,总是紧张不起来。
  来双扬是来请张所长吃饭的。但是办公室还有两三个人,来双扬没有直接地说请张所长吃饭,也没有鬼鬼祟祟地说请张所长吃饭。来双扬不能让张所长难堪。
  来双扬把她随身的包往房管所的办公桌上一甩,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蹬掉自己的高跟皮鞋,做出累极的样子说:“哎呀把我累死了。”张所长在看报纸。
  他还是坚持看报,没有改变姿态。张所长知道来双扬经常跑他们房管所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要回他们家从前借出去的那间老房子,还想尽快办理她目前居住的这间房子的过户手续。
  来家四个子女,就她跑得勤,就她理由充足,她想独吞房产,这个女人不简单。
  房管员哨子说:“逛商店去了?买什么好东西了?”
  来双扬说:“现在有什么好东西,什么东西都打折,给人的感觉东西都贱。”
  哨子说:“打折还不好?我就是喜欢打折。现在不打折的东西我都不买,就等着它打折。”来双扬不能再让哨子胡扯了。哨子是一个喜欢胡扯的中年妇女,说话嗓音尖利如哨,家常谈起来,尽是鸡毛蒜皮,没完没了。来双扬巧妙地把话题绕到了自己的思路上,来双扬说:“哨子你是对的。哨子你做的事情没有不对的,以后我要向你学习。现在,我的包里有一点儿零食,拿出来大家分享。接下来我要托你们的福,在这里休息一下。咱们邀请张所长来一场'斗地主'怎么样?闲着也是闲着,无聊啊。”
  “斗地主”是一种扑克牌的玩法,目前正风靡武汉三镇。张所长对于“斗地主”
  的酷爱,来双扬是早就知道的。当哨子从来双扬的包里拿出了一堆袋装的牛肉干、薯片和南瓜子以后,张所长放下了报纸。
  张所长也是一个聪明人。张所长看报纸的时间够长了,架子端足了,是给来双扬一个台阶的时候了。张所长没有必要得罪来双扬,来双扬在吉庆街那还是相当有本事的。张所长在吉庆街吃饭,也够受照顾的了。张所长也快退休了,他不想退休以后走在街上,邻居街坊都不理睬。再说,张所长实在是喜欢“斗地主”,也实在是喜欢有来双扬参与的“斗地主”,这个女人出手大方,有牌德,并且还比较漂亮。
  张所长放下报纸,说话了。他说:“还是扬扬有钱啊,又给我们派救济来了。”
  来双扬说:“哨子你看你们张所长,崩溃吧?带一点儿零嘴来吃吃玩玩,也要被他奚落一番。”哨子不是聪明人,丝毫感觉不出来双扬与张所长的暗中较量,跑过去打了张所长一巴掌,教训人说:“不要欺负扬扬好不好?像扬扬这么关心我们的住户有几个?”
  张所长不与哨子这种不聪明的人斗心眼,连忙平易近人地说:“好好好,我官僚,我检讨。”来双扬说:“张所长真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干部。”
  “斗地主”就这么开始了。牌这么一打,关系也就贴近了。大家互相嘲笑,指责和埋怨,说话也就没有分寸了,动不动,手指就戳到别人的额头上去了。
  张所长的手指也戳了来双扬几下,来双扬也回敬了几下。来双扬手指上是镶了钻石的,张所长就说自己挨了“豪华”的一戳,大家便敞开嘴巴笑。坐到一起打牌,气氛来了,机会也就来了。趁哨子去上厕所,来双扬对张所长说:“对不起,今天我赢你太多了,不好意思啊。”
  其实来双扬并没有赢太多,她就是来输钱的。
  她的策略是先赢一点点,后输多一些,这样输得就像真的。
  张所长说:“光说不好意思就行了?”来双扬说:“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你这么廉政,敢不敢和我出去吃饭?”
  牌场与酒场一样,是斗智斗勇斗气的地方,输家是不能对赢家服软的。张所长说:“有什么不敢?廉政就不吃饭了?江泽民还宴请克林顿呢。不就是吃个饭吗?”
  来双扬说:“那好。那就说定了。”来双扬的第一步成功了。其实来双扬今天没有逛什么商店,高跟皮鞋也没有把脚磨疼。如果来双扬不来这么一场精心的铺垫,只怕张所长不肯受她一请。不是张所长不爱吃饭,张所长爱吃饭。房管所在“久久”
  的挂账,也有几十笔了。张所长是太聪明了,他知道来双扬的目的。
  他不愿意得罪一大堆人,成全来双扬一个人。再说刘老师的侄子,对他也不薄,他不能随便就把他赶出房子,让大家住到大街上去?来双扬不是已经有房子住吗?
  一个单身女人,迟早要在吉庆街傍一个大款的,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张所长在房地部门工作了一辈子,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首先,我们的干部,做工作不是要立竿见影地解决什么问题,而是要搞平衡,和稀泥,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其次,不给当事人弄得难度大一些,以后谁都爱生事;再说,难度大了,跑断当事人的腿了,到时候当事人只会更加感激你。
  张所长的这一套工作方式,来双扬太了解了。
  来双元都不太了解。来双元当兵那么多年,复员回来还在省直机关车队,但是他依然思想简单,说话牛气,他曾经质问张所长:“你办事拖拉,阳奉阴违,专门为难老百姓,这是我们共产党的作风吗?”张所长一句话就把来双元顶了回去。
  他说:“那你以为我们房管所是国民党?”吉庆街长大的来双扬,绝对不会像来双元这么行事和说话。她不会找张所长据理力争的,不会用大话压人,不会查找各种政策作为依据。她常来坐坐,只谈家常,展示展示跑断腿的苦模样,同时小恩小惠不断。见机行事地逮住张所长,一旦逮住,她就用尽天下的软话哀求。
  今天来双扬逮住了张所长。
  今天来双扬不上哀求的套路了,今天来双扬要使用杀手锏。
  张所长以为来双扬请的晚饭,不过是在吉庆街罢了。可是没有料到,来双扬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了香格里拉饭店。在五星级饭店进餐,张所长还是很喜欢的。
  但是来双扬这么隆重,张所长就有一点儿心慌了,是不是来双扬又有什么新的过分的要求呢?
  一进饭店大堂,张所长就说要上一回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张所长洗了一把脸,面对洗手间华丽的大镜子,张所长自己给自己打气了一番:不就是香格里拉吗?来双扬难道不应该请?多年来,他们房管所为来双扬他们维修这些上百年老房子,投入了多少经费,花费了多少心血?来双扬是应该请的。香格里拉这种饭店,如果不是住户请客,像张所长这种房管所的干部,进来的机会极少,张所长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没有必要放弃这个机会。
  来双扬能够有什么新的要求呢?不就是两间房子的产权问题吗?
  工作上的事情,张所长知道怎么办。来双扬想要拥有两间老房子的产权,多麻烦的事情啊!别说请张所长吃香格里拉,就是吃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也不过分。
  现在的人们都要求别人替他着想,为他服务,他能够反过来考虑一下别人的利益吗?来双扬这个女人还算不错,还是比较懂事的。她已经说了,她今天请客是因为她赢得太多了。牌场上的请客,好玩而已。去吃吧!
  张所长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旁边,神情就很自然了。来双扬请张所长点菜,张所长不肯点,推说对菜式没有研究,不会点。
  张所长怎么能够点菜呢?毕竟他是所长,来双扬是一个卖鸭颈的女人。张所长与比他地位低的人出去吃饭,向来都是别人点菜。他只是超然地说:“我吃什么?
  我吃随便。“况且,来双扬请客,张所长点菜,他就不好意思点太昂贵的菜了,可是既然吃香格里拉,就应该吃一点儿昂贵的菜,要不然,还不如在吉庆街吃呢。
  张所长不肯点菜,来双扬也不坚持了。来双扬请张所长点菜,也是一种姿态,表示尊重而已。来双扬像黑夜里的蜡烛,心里亮着呢,这菜,当然是由她自己来点了。
  既然来了香格里拉,既然今晚要用杀手锏,那就豁出去了。来双扬点了一道日本北海道的鳕鱼,点了北极贝,点了虫草红枣炖甲鱼,这是一道药膳,滋阴益气,补肾固精的。张所长在读菜谱,听到这里,着实有点感动了,他又不是什么大干部,来双扬也这么下本钱点菜,他的面子也足够光辉了。张所长连忙打断了来双扬,说:“行了行了。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再说,这些菜的蛋白质也太高了,我这个年纪吃不消的,还是清淡一点好。把甲鱼换成冬瓜皮蛋汤吧,我最喜欢喝这种清淡的汤。”来双扬说:“张所长,别别别!甲鱼一定要的,咱们人到中年,就是要注意滋补,再来一个冬瓜皮蛋汤不就行了。”
  有服务生在一边,张所长不好意思坚持。他只得告诉着服务生说:“小姐够了!
  小姐够了!“话题就是从这个时候,顺水推舟开始的。来双扬的语言表达,有一个了不起的本事,这就是:显得特别真诚。要论嗓音的好听,要论形体与语言的配合,来双扬都不及她的妹妹来双瑗。武汉有一句民谣,说:十个女人九个嗲,一个不嗲有点傻。女人的关键是要会嗲。来双扬就在于她非常会嗲。会嗲的女人不是胡乱撒娇,是懂得在什么场合使用什么姿态。来双扬深谙嗲道,她说话时候的真诚感便是来自于对嗲的精通。来双扬说鸭颈好吃,可以说得谁都相信。
  现在来双扬说话了。她说:“张所长,我说句良心话,你真是一个好干部。
  你真是太廉政了。一般干部吃饭,他怎么会嫌好菜多了呢,又不是他自己掏钱。
  菜太多,吃不了,人家光是尝一筷子,见识见识一下也好啊。张所长,我这才点了几个菜,看你替我急的,生怕把我吃穷了。张所长,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是太少太少了!我来双扬,有运气住在你的管段,想想真是我的福气。来,我敬你一杯!
  “来双扬真诚的话语,把张所长说得泪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了这么多年的房管所长,替大家做了多少好事,到现在快退休了,还不是两袖清风?
  家里也就是一个三居室,老伴也就在居委会上班,不是什么有油水的单位;儿子还是一个精神病人,靠他们老两口养活,不发病的时候也只能呆在家里,发病了就糟糕了,满大街地追姑娘,夜里还往他妈床上爬,只好雇请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保姆专门看管他。雇请男保姆,现在一天得二十五块钱,真是要张所长的命啊!
  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张所长做得够好的了,他从来没有因为家庭困难叫过苦。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得到什么提拔,也没有得到什么荣誉。被提拔被树立的那些个优秀党员,张所长太了解他们了,就是会做一些表面文章,沽名钓誉。其实他们的实惠一点儿没有少得,张所长在某个桑拿屋,三次碰到了某个优秀党员。
  这让张所长心里如何平衡得了呢?
  张所长眨巴着眼睛,与来双扬把酒杯一碰,一口就抽干了一杯酒。张所长动情了。他说:“扬扬,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今天对我的评价,比上级对我的表扬更使我感到高兴。工作了一辈子,有群众的满意和支持,我就满足了。来,我敬你一杯。”
  吃饭吃到这种心心相印的程度,来双扬与张所长几乎无话不谈了。使张所长一步一步放松警惕的是,来双扬没有提出什么新的过分的要求。来双扬几乎没有谈她房子的事情,与他大谈的是世道,是做人,是家常,他们一同愤世嫉俗着,吃得好不畅快。
  话题,被张所长缠绕在他最大的心病上面。张所长最大的心病就是他的儿子。
  张所长用巴掌抹着脸,害臊地说:“你看他爬他妈的床,这是多么难堪的事情。
  我恨不得把这个杂种杀了,免得他有朝一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这时候,对张所长一直深表同情的来双扬忽然自己灌了一杯酒,将她镶着钻石的手指互相一个拳击。来双扬使出她的杀手锏了。来双扬说:“张所长,我简直都替你受不了了!这样吧,我就豁出去了,我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张所长说:“你?”
  来双扬说:“你儿子这叫花痴不是?如果有了一个好老婆,他自然就好了。即使偶尔发病,也有老婆管着。小两口关在家里闹一闹,你老伴也就不存在危险了。”
  张所长苦笑说:“哎呀扬扬,办法是好,可是谁愿意做他的老婆?再说,他还有文化,还晓得不要乡下女人,只要漂亮姑娘。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来双扬说:“张所长,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你这个忙,我帮定了!保管给你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
  聪明人张所长立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对着来双扬,使劲地打恭作揖,说:“扬扬,只要你真的能够替我解决这个心腹大患,我和我老伴,来生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来双扬扶张所长坐下,说:“张所长啊,别说得那么可怕。什么来生?我们不都只盼望今生能够过得顺心一点儿吗?”
  张所长正色道说:“扬扬,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话。我工作上分内的事情,就是你和我没有任何朋友关系,我一样按政策办理。你的房子问题,大家有目共睹,你的要求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我一直在积极地办理。只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太多,解决的时间需要长一点儿。不过现在已经快办好了。”来双扬当然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说了谢谢!
  谢谢!然后为自己和张所长满上了酒,然后两人轻轻一碰,都干了。
  来双扬说:“张所长,你知道九妹是我的干妹妹吧?我把九妹嫁给你做儿媳妇怎么样?”张所长喜出望外地说:“九妹?!”
 
 
 
第八章
                 
  九妹居然同意了。
  来双扬有这个本事,硬是说服了九妹。
  来双扬说服九妹并没有费太多口舌。因为来双扬事先已经彻底粉碎了九妹对久久的幻想。除了久久,九妹没有可能亲密接触其他的城市青年。九妹正是惶然不知所终呢。
  来双扬用平静的语气,把九妹的人生状况给她做了一个客观的分析。客观事实很残酷,九妹明白了她在城市的处境和艰难,况且九妹还有狐臭,天天用香水遮掩着呢。来双扬建议九妹嫁给张所长的儿子。
  九妹说:“张所长的儿子是花痴!”来双扬说:“不是花痴,能够和你这个乡下妹子做夫妻?人家一个体体面面的,干部家庭的大学毕业生。花痴怕什么?你不就是一朵花吗?对你痴一点儿有什么不好。现在的女人,就是嫌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不够痴情,恨不得他们成了花痴才好,关在家里,只看老婆一个人。再说了,花痴这种病,一般结婚以后就会好的。万一不好,也就是春天发发病,别的季节跟好人一模一样,你是看见他来吉庆街吃饭的,多少女孩子喜欢他,你也是见过的。”九妹说:“万一发病了怎么办?”来双扬说:“万一发病了我会不管你?不发病,皆大欢喜,等于你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英俊女婿,城市住房,城市户口,公婆当菩萨供着你,你什么都得到了。万一发病,治疗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怕什么?”
  九妹说:“假如病得更厉害了呢?”来双扬说:“崩溃!送精神病院呀!实在不成还可以离婚呀!到那时候再离婚,你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九妹呀九妹,现在做什么生意没有风险?人生也是一样的呀!你还在这里犹豫,人家张所长家里,成天都有哭着喊着送上门的乡下女孩,就是咱们吉庆街的,也不少。张所长为什么选择你,因为首先是他儿子喜欢你,看上你好久好久了。再是我没有把你当丫头,我当你是自己的妹妹,吉庆街都知道,你是'久久'的副经理。你是有身份有靠山的人,你出嫁,我是要置办彩电冰箱全套嫁妆的;'久久'的股份,也是要给你提到百分之三十的。九妹啊,你是有娘家的人啊!我来双扬这里就是你的娘家啊!你以为人家张所长不看重这个?一个干部家庭,谁不看重身份和地位呀!”
  来双扬说完,接电话去了。一个电话,故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九妹独自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抱着脑袋前思后想。
  来双扬打完电话,过来,也不再劝说,疲乏地歪着身子,仿佛为九妹操碎了心的样子,眼睛呢,只是征询地看了九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去磕烟灰。
  九妹揉着眼睛哭道:“老板啊,大姐啊,你要说话算话啊,以后千万不要不管我啊!”来双扬轻轻杵了一下九妹的脑袋,说:“我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吗?真是崩溃!”事情就这样办成了。九妹将要成为一个花痴的新娘了。来双扬忽然一阵心酸。
  来双扬挨着九妹坐下,抚摸着九妹的头发,说:“九妹啊!我何尝不愿意你嫁给久久呢?久久命不好,你的命也不好,我的命也不好。咱们都是苦命人,就这么互相帮着过吧。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来生我不要做人了,我宁愿做一只鸟。”
  正好有一只鸽子歇在来双扬的窗口,来双扬看着鸽子说:“我宁愿做一只鸟,想飞哪里就飞哪里,父母兄弟,一家老少的事情全都不用管,多好啊!”九妹泪眼朦胧地也去看那鸽子,说:“我来生也不做人!随便做什么也不做人!”来双扬说:“九妹,大姐对不起你了!”九妹说:“大姐,不要这么说。这是我最好的出路,我反复想过了。”
  来双扬说:“结了婚,安定了。张所长的儿媳妇,也没有人敢小看的了。到时候,你要放开胆量和手脚,把‘久久’的生意搞得更红火。大姐老了,有做不动的时候,'久久'迟早是你的。”九妹被来双扬感动得一塌糊涂,说:“‘久久’永远都是大姐你的、久久的和我的。以后,我心中珍藏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久久’了。我会拼命把生意做大的,我要尽量多赚钱,我要替你分担一部分久久的费用。
  我想穿了,只要久久能够活着,他要吃‘货’我们就尽力让他吃吧。“
  提到久久,来双扬流泪了。汹涌的泪水,把眼睫毛上涂的黑色油膏,淌了一脸。
  她揽过了九妹的头,依偎在自己怀里。她喃喃地说:“久久活不长的。他要是活得长,我就只好卖房子养活他。来家的这两间老房子,就是最牢靠的两笔财产,一笔是久久的,一笔是来金多尔的。我自己和其他人过活,只有靠我卖鸭颈和'久久'的生意。我这辈子不如你呀,九妹,我就是一个卖鸭颈的命了。”来双扬这个样子,九妹还有什么话说,两个人竟是肝胆相照的亲姐妹一般了。
  日子过得很快。说话间,一个月过去了,九妹的婚期也到了。张所长的儿子,一听要替他完婚,高兴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张所长的儿子与九妹一同去“薇薇新娘”影楼拍婚纱照,影楼的小姐都嫉妒九妹了。一个乡下妹子,怎么把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青年弄到手了?她们对张所长的儿子卑躬屈膝,把刻薄的冷淡藏在虚伪的热情里对待九妹。张所长的儿子居然觉察出来了,说:“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否则,我和我女朋友就要换一家影楼了!”九妹听了兴奋得实在忍不住,提着婚纱跑到街头,给来双扬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把未婚夫的话,逐字逐句地讲给来双扬听。来双扬在电话那头说:“好哇。这是我早就料到的。”
  来双扬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来双扬高兴当然是高兴,但是她已经把九妹的事情放下了,她要去忙别的事情。生活中的事情真的是很多很多。
  来双扬把来家的两间老房子收归到了自己名下。除了久久,来双元肯定是有意见的,来双瑗也肯定是有意见的。来双元与来双瑗,来双扬不怕他们。
  他们的思想工作,来双扬都可以做通。谁要是来硬的,来双扬就要问问他们,谁能够把久久和来金多尔负责起来?谁能够把吉庆街的“久久”酒店负责起来?
  来双元不能够,来双瑗也不能够。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只有来双扬必须把小金解决一下。
  来双元的背后主要是他的老婆小金在挑唆。小金下岗两年多,想钱想得要命,现在是穷凶极恶了。
  来家的长子没有得到房产,小金绝对饶不了来双元。
  小金下岗之后迷上跳广场舞,据说在舞场结识了一个律师。现在她动不动就说要诉诸于法律。如果不解决小金,来双扬的哥哥来双元,后半辈子就没有安宁日子过了,来金多尔受到的干扰就太大了,来家谁都没有好日子过了。来双扬必须解决她的嫂子小金。
  与小金这样的女人较量,来双扬便要使用她的另一套本领了。这就是泼辣。
  小金泼,来双扬要比小金更泼。出发迎战小金之前,来双扬换下了裙子和高跟鞋,穿上一身廉价的紧身衣服,黑色的;手上却戴了一副白色腈纶手套,这手套是来双扬夏天骑自行车用来保护手指的,今天她是晚上去找小金,没有太阳紫外线,她是怕小金把她镶钻的手指抓挠坏了。虽然是人造钻石,也是八十元一颗的。来双扬这样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个江湖侠客。
  琴断口广场成了来双扬的嫂子小金终身难忘的伤心之地。
  来双扬到了琴断口广场之后,暗中观察了小金很久。小金是那种年轻小巧玲珑中年发胖的身材,骨骼小,肉多,整个人成了一个圆滚滚的树桩,这种身材没有什么关系,人到了年纪都会发胖的。问题是小金年轻的时候朴朴素素,看上去令人舒服,现在却爱俏起来。小金不懂得,一个中年妇女,爱俏是一定要有身材本钱的,还要有经济实力的,还要有见识和悟性的。不然,就应当取本色的风格,穿得干净整洁,大方朴实也就很好了。小金真是要命!穿的什么?居然敢穿黑纱!
  里面紧身吊带背心,外面罩一件半长黑纱,下面是今年最流行的两边开衩短裙,脚尖上是松糕凉鞋,头发呢?吹起来挂在头顶如僵硬的快餐面,还染有一撮金色的黄发。这居然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的打扮!真是丢来家的人!在大喇叭猛放的流行歌曲声中,小金涂脂抹粉,做出一脸的表情,用一种以为自己很亭亭玉立风情万种的感觉,与那位相貌委琐,瘦得腰都挂不住裤子的律师,亲密地相拥起舞。
  并且,小金只和那位律师跳舞。一个老头子过来请她,她还撇嘴!喇叭里放出一首“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这种抒情曲的时候,小金与律师几乎跳贴面了。他们的眼睛,还碰来碰去,在光线黯淡的地方,向对方放电。他们一定以为,广场这么大,跳舞的人好几百,看上去都是胳膊在扭动,仿佛一窝乱蛆,令人眼花缭乱,一定不会有谁注意到他们的。来双元还为他的老婆辩解,说她晚上出去跳舞只是为了锻炼身体。来双扬才不相信呢!为了身体健康,每天坚持在自己的楼道里爬楼梯就足够了!
  来双扬径直走到舞场中间,把她的嫂子小金拽了出来。当来双扬大叫一声:“嫂子!”的时候,律师飞快地钻进人群,不见了。
  小金的块头不大,劲头却不小。她用力甩掉了来双扬的手,大声叫喊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拉我做什么!”
  小金这一手果然厉害,周围不少的人就围了过来,警惕地打量来双扬。小金长期在这里跳舞,人们是认识她的。而且来双扬还不能指责小金的打扮,也不能戳穿小金跳舞的居心,因为舞场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小金的同类。来双扬一棍子打翻一船的人,在这里肯定是要吃亏的。来双扬见势不妙,机智地转换了话题。
  来双扬在吉庆街练就的就是一张巧嘴。
  来双扬说:“嫂子,你这是干什么?我偶尔路过这里,看见了你,想托你给我哥哥和侄儿捎带一点营养费回去,他们手术以后,还是要多补养补养的。我不是看你下岗了,想帮帮你们吗?”周围的人,把来双扬的话一听,顿时对她好感倍增。
  小金可不是一个好打发的女人,她说:“说得比唱得好听!钱呢?给我吧。”
  来双扬没有退路,只好拿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小金。她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小金拿了钱就要走,来双扬说:“嫂子,这就做得不地道了吧?我还有话要说呢。”小金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来双扬对周围的人无奈地笑笑,说:“我嫂子好像吃了炸药呢。”
  小金迫于众人的压力,将戾气收敛了许多。说:“有什么话,说吧说吧,你这个人,我又不是不知道。汉口吉庆街的,老辣得很。没有事情,是不会来找我的。”
  来双扬也就变了脸,说:“那好。那你就听着。你是一个当妈的,你儿子动手术割包皮,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一个做老婆的,你丈夫也动了手术,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本来就是一个工人,却怕吃苦,不肯做工。你下岗之后,我给你介绍了多少工作,你都不肯做。巴不得每天早上一开门,天上就在下钞票。你从前上班,就是在厂里混点。有哪一个工厂,能够不被你这样的人混垮?还有脸骂政府,怪国家,埋怨丈夫。像你这种懒婆娘,不肯劳动,不管儿子不管丈夫不顾家庭,还有什么嘴巴说别人?”小金的嗓子也敞开了。她说:“我家里的事情,要你管什么!不就是你哥哥和侄子在你那儿住了几天吗?你就邀功来了。谢谢你!行了吧?你妈×自己一个孤老,把老子的儿子拉拢过去当自己的儿子,还不肯出一点儿血,天下哪里有这么美的事情!”小金骂来双扬“孤老”,这一下就把来双扬的恶胆勾引出来了。
  来双扬甩出胳膊,手指都指点到小金的鼻子尖了。来双扬说道:“你骂我孤老?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你张开眼睛看看是你年轻还是我年轻?你崩溃呀!我他妈的又不是没有生过孩子!老子现在要生育,是分分钟的事情,要找男人,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姓金的,我告诉你,话说早了不好,咱们走着瞧,将来谁是孤老,咱们看得见的!什么你的儿子,你管过他吗?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爱学习爱读书,你妈的×,你一打麻将就是整天整夜,那孩子,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给两个钱让孩子自己上街买烧饼,孩子烧饼都舍不得吃,都去买书报了。这么糟蹋孩子,你还有什么资格当妈?这孩子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是我一直在关心他爱护他,给他买书买杂志,是我花钱送他去俱乐部打乒乓球。他动了手术,是在我家里休养,我给他熬骨头汤,做肉做鱼给他吃。‘生不如养’这句老话你知道吗?我要抢你的儿子?
  我有钱不知道自己多穿几件好衣裳?我有病啊!是孩子他愿意啊!你让多尔站在我们中间,看他愿意跟谁走!我是心疼这孩子啊!你是在害性命你知道不知道!“
  来双扬的一番话,倾泻如高山流水,势不可挡。
  小金几次试图打断她,结结巴巴着,就是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语言来。小金恼羞成怒,扑将上来冲撞来双扬,一边叫嚷:“来双扬!你这个婊子养的!看我不把你的嘴撕了!是我惹你了,还是我铲了你们家的祖坟,你凭什么跑到这里来败坏我!”
  来双扬的个子比小金高多了,又是有备而来的,所以一下子就捉住了小金的双手。
  来双扬说:“今天我来,就是要教你学乖一点儿。教你尽到做老婆做母亲的本分,不要无事生非地搀和我们来家的任何事情。我哥哥养活了你,爱护着你,你要知趣,要感恩,不要给他气受,不要在他面前絮絮叨叨,不要怂恿他与我们兄弟姐妹争家产闹矛盾占小便宜。如果你乖,多尔的生活费和教育费,从现在起,我都包了。你他妈的就是打麻将打死,跳舞跳死,懒惰得骨头生蛆,我来双扬再也不干涉你一个字!假如你臭不懂事,那就怪不得我了!”
  小金听了来双扬的话,愣了半晌,突然奋力地跳起来,在来双扬脸上抓了一把。
  来双扬一躲闪,小金的手抓到她嘴角了,当时就有血花绽开。来双扬眼疾手快,顺势就给了小金一个凶猛的耳光。小金脚跟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跪倒在来双扬面前。
  来双扬抓住小金的头发,说:“今天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警告,你要是再和那个律师眉来眼去,是卸胳膊还是卸腿,随便你挑。你知道我可是吉庆街长大的。”
  小金扛不住了,一摊烂泥泄在地上,杂乱无章地哭嚷叫骂着。
  来双扬一把掀开小金,钻进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第九章
                 
  与天下的日子一样,吉庆街的日子,总是在一天一天地过去。
  早上,太阳出来了,人也出来了,各式各样的,奔各自要去的地方,脸上的表情,都让别人猜不透;黄昏,太阳沉没在城市的楼群里面,人也是各式各样,又往各处奔去,脸上的表情,除了多出一层灰尘和疲倦,也还是让人猜不透。若是抽象地这么看着芸芸众生,只能觉得日子这种东西,实在是无趣和平庸。
  也只有日子是最不讲道理的,你过也得过,你不想过,也得过。人们过着日子,总不免有那么一刻两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口里就苦涩起来,心里就惶然起来,没有没落的。吉庆街的夜晚,便也因此总是断不了客源了。
  吉庆街是夜的日子,亮起的是长明灯。没有日出日落,是不醉不罢休的宴席。
  人们都来聚会,没有奔离。说说唱唱的,笑笑闹闹的,不是舞台上的演员,是近在眼前的真实的人,一伸手,就摸得着。看似假的,伸手一摸,真的!说是真的,到底也还是演戏,逗你乐乐,挣钱的!挣钱就挣钱,没有谁遮掩,都比着拿出本事来,谁有本事谁就挣钱多,这又是真的!用钱作为标准,原始是原始了一点,却也公平,却也单纯,总比现在拿钱买到假冒伪劣好多了。卖唱的和买唱的都无所谓,都乐意扮演自己的角色,因为但凡动脑筋一想,马上就明白:人人都是在这生活的链条当中,同时卖唱和买唱,只是卖唱和买唱的对象不同而已,老虎怕大象,大象却还怕老鼠呢。表演者与观看者互动起来,都在演戏,也都不在演戏;谁都真实,谁都不真实。别的不用多说,开心是能够开心的。人活着,能够开心就好!什么王侯将相,荣华富贵呢!
  来双扬的鸭颈生意,她从来都不是很犯愁的。
  她不用动脑筋,仅凭吉庆街的人气;她也知道吉庆街总归是有人来吃饭的,吃饭肯定是要喝酒的,喝酒肯定是要鸭颈的。来双扬非常清楚,对于中国人,大肉大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的鸭颈,不用犯愁。所以来双扬夜夜坐在吉庆街,目光里的平静是那种满有把握、通晓彼岸的平静,这平静似乎有一点超凡脱俗的意思了。
  生活呈现出这样的局面,使来双瑗异常悲愤。
  来双瑗的目光是犀利的,是思辨的,是智慧的,可是她就是熬得双眼红红,目光烦躁不堪。通过较长时间的努力,来双瑗积极地曝光了社会热点问题,吉庆街夜市大排档受到广大居民的强烈谴责。吉庆街又遭到了一次取缔。然而,取缔的结果还是与以往一样,吉庆街大排档就像春天的树木,冬天睡了一觉,春天又生机勃发了,并且树干还粗大了一轮。这是来双瑗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政府大约是要想别的办法了。要不然,事情看起来就很滑稽了,到底是在棒杀还是在吹捧呢?
  来双瑗与姐姐来双扬,又发生了一场龃龉。还是车轱辘话题,扬扬你为什么一定要过这种日夜颠倒的不正常的生活?来双扬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崩溃!”
  姐妹俩详细的对话就不用复述了。尽管来双瑗这一次把问题的性质提到了环保和文化的高度,来双扬这个卖鸭颈的女人,三言两语,就把妹妹的话题家常化、庸俗化了。来双扬说:“你在穷诈唬什么呀!”来双扬搬起指头数数这过去的日子,她解决了来家老房子的产权问题;也解决了与卓雄洲的关系问题;还带来金多尔看了著名的生殖系统专家,专家说多尔的包皮切口恢复得很好,不会影响只会增强将来的性功能,来双扬高兴得给多尔找了更高级的乒乓球教练。来双扬搞好了与父亲和后母的关系;交清了来双瑗她们兽医站半年的管理费;九妹出嫁了;小金也本分了一些;久久似乎也长胖了一点儿,来双扬在逐步地减少他的吸毒量,控制他对戒毒药产生新的依赖;来双扬自己呢,还挤出一点儿钱买了一对耳环,仿铂金的,很便宜,但是绝对以假乱真!
  来双瑗做了什么?她全力以赴地做了档节目,以为可以改天换地,结果天地依旧。来双瑗气得两眼望长空,双手拍在桌子上。良久,来双瑗才文不对题地说:“我,要做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来双扬只得摇摇头,随妹妹自己去了。来双扬无法与来双瑗对话。一个人既然甘于寂寞,何必还要宣称呢?宣称本身不就是不甘于寂寞吗?来双瑗还是一个青果子,只有少数白头发的老文人和她自己酸掉大牙地认为她是一个纯美的少女,可是她早就过了少女阶段了。看来以后为来双瑗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呢。
  卓雄洲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是来双扬采取的主动姿态。让别人买了自己两年多的鸭颈,什么都不说,吊着人家,时间也太长了。来双扬还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了卓雄洲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样下去,来双扬在吉庆街的夜市上就坐不稳了。
  恋爱的女人,一定是坐立不安的。一个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女人,怎么全心全意做生意、守摊子?可是来双扬必须卖鸭颈。她不卖鸭颈她靠什么生活?
  来双扬主意一定,就要把她和卓雄洲之间的那个结局寻找出来。她是一个想到就做的女人。
  来双扬和卓雄洲的结局是什么?在他们约会之前,来双扬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最美好的结局是,卓雄洲突然对她说:“我离婚了,我要和你结婚。”最不美好的结局是,卓雄洲说:“我不能离婚,你做我的情人吧。”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很幼稚,来双扬设想的结局就跟小人书一样简单分明,可是生活怎么会如此简单分明呢?
  不管来双扬如何昏头,她还真是有一点儿见识的。来双扬自己单独居住,她却没有把和卓雄洲的约会放在自己的房间。来双扬想过了,她自己的房间虽然方便和安全,但是假如结局不好,那么她的房间,岂不伤痕累累,惹她一辈子伤心?
  一处房产,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可不是好玩的东西,是人生的归宿和依靠,不是能够用火烧掉,用水洗掉的,不能让自己的老巢受伤。
  来双扬把卓雄洲约到了雨天湖度假村。
  雨天湖度假村在市郊。雨天湖是一大片活水湖,与长江和汉水都相通的。从度假村别墅的落地窗望出去,远处湖水渺渺,烟雾蒙蒙;近处芦苇蒿草,清香扑鼻;不远不近处,是痴迷的垂钓者,一弯长长的钓鱼竿,淡淡的墨线一般,浅浅地划进水里。多么好看的一切!
  落地窗玻璃的后面,是一方花梨木的中式小几,几子两边,雕花的靠椅,坐了来双扬和卓雄洲。几子上面摆了带刀叉的水果盆,两杯绿茶,还有香烟和烟灰缸。
  一张大床,在套间的里面。推拉门开着,床的一角正好在视线的余光里,作为一种暗示而存在,有一点艳情,有一点性感,有一点鼓励露水鸳鸯逢场作戏。
  宾馆的床,都是具有多重意思的,也少不了暧暧昧昧的。
  卓雄洲看着外面说:“真是人间好风景啊!我恨不能就这样坐下去,再一睁开眼睛,人已经老了。”来双扬心里也是这么一个感觉,她说:“是啊是啊。”
  卓雄洲没有谈到离婚,也没有谈到结婚,更没有谈到情人。他的话题,从两年以前的某一个夜晚谈起,说的尽是来双扬。是来双扬的每一个片断,是来双扬每个侧面,是对来双扬每个部位的印象。来双扬喜欢听。被一个男人这么在意,来双扬心里很得意,很高兴,很骄傲。
  卓雄洲谈着谈着,来双扬渐渐便有了一点别的感觉。卓雄洲谈得时间太长了,凡事都是有一个度的。过了这个度,来双扬就觉得卓雄洲描绘的,好像不完全是她了。到了后来,来双扬几乎可以肯定,卓雄洲说的,绝对不仅仅是她,是她与别的女人的混合。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外表风韵十足,内心聪慧过人,性格温柔大方,品味高雅独特,而且遇事善解人意,对人体贴入微。这个女人是来双扬吗?不是!来双扬太知道自己了。卓雄洲一定没有看见来双扬与小金的厮杀。
  到了这个时候,来双扬已经明白,她和卓雄洲没有夫妻缘分了。可惜了两年多的梦幻和期待。
  但是,来双扬不忍心揭穿自己,也不忍心揭穿卓雄洲。既然没有夫妻的缘分,既然没有以后真实的日子,姑且让自己在卓雄洲心目中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吧。
  来双扬其实也是想做那种十全十美的女人的,只是生活从来没有给她这么一个机会。
  来双扬点起了香烟,慢慢吸起来。她认真看着卓雄洲的脸,耐心地听他歌颂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来双扬。心情歌颂吧,来双扬今天有的是时间,人家卓雄洲买了她两年多的鸭颈呢。卓雄洲的脸是苍劲的,有沧桑,有沟壑,有丰富的社会经验。
  这么老练的一个男人,城府深深的一个男人,一年盈利上千万的男人,怎么还是与找妈妈奶头的婴儿同一种眼神呢?
  卓雄洲说:“好!好!扬扬,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冷艳的模样。”
  来双扬强忍心酸,说:“谢谢。”卓雄洲说:“我说完了,该你说我了。”
  来双扬一愣:“说你什么?”
  卓雄洲说:“你看我怎么样啊?”来双扬更加愣了。来双扬在心里已经对卓雄洲有了明确的判断,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人家卓雄洲买了她两年多的鸭颈,还着实地歌颂了她一番,她万万不能实话实说。来双扬一向是不随便伤害人的,谁活着都不容易啊!卓雄洲怎么样?卓雄洲不错啊。卓雄洲是一个雄壮、强健、会挣钱的男人啊!来双扬做梦都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只要他真的了解并且喜欢她。
  来双扬愣了一刻之后,“哧”地一声笑了起来。她要开玩笑了。
  来双扬说:“我看你挺好。”
  卓雄洲说:“哪里挺好?”
  来双扬说:“哪里都挺好。”
  卓雄洲说:“说具体一点儿。”来双扬说:“好吧。你的头挺好,脸挺好,脖子挺好,胸脯挺好,腹部也挺好。”卓雄洲听到这里,坏坏地笑了起来,说:“接着往下说!”
  来双扬伸出她纤美的手来,在卓雄洲面前摇着,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卓雄洲趁机捉住了来双扬的美手,再也不放,催促道:“说下去!”
  来双扬埋下头咕咕笑道:“腿也挺好。”卓雄洲说:“你这个坏女人,故意说漏一个地方。”
  两人笑着闹着就纠缠到了一块儿。男女两个身体纠缠到了一块儿,自然的事情就发生了。那张大床,不知怎么的,就好像在向他们迎来。卓雄洲和来双扬眼里,也就只有床了。他们很快就到了床上。
  卓雄洲这两年多来,思念着来双扬,与自己的妻子便很少有事了。来双扬单身了这么些年,男女的事情也是极少的。所以,眼下这两个人,大有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态势。来双扬是一个想到就做,做就要做成功的女人。既然与卓雄洲滚到了床上,她也没有多余的顾虑了,一味只是想要酣畅淋漓的痛快。
  卓雄洲呢,也是本能战胜了一切。卓雄洲一贴紧来双扬的身体,很快就不能动弹了。来双扬为了鼓励卓雄洲,狠狠亲了他一下,谁知道卓雄洲大叫:“不要不要!”
  等来双扬明白卓雄洲是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的时候,卓雄洲已经仓促地做了最后的冲刺。而来双扬这里,还只是刚刚开始,有如早春的花朵,还是蓓蕾呢。
  雨露洒在了不懂风情的蓓蕾上!来双扬有苦难言地躺着,跟瘫痪了一样。
  一朵充满热望,正想盛开的蓓蕾,突然失去了春天的季节,来双扬周身的那股难受劲儿,实在是说不出口,一线泪流,滑湿了来双扬的眼角,暴露出来双扬的不满与失望。
  脱了衣服的卓雄洲与西装革履的卓雄洲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差,他的双肩其实是狭窄斜溜的,小腹是凸鼓松弛的,头发是靠发胶做出形状来的,现在形状乱了,几绺细长的长发从额头挂下来,很滑稽的样子。卓雄洲抱歉地说:“先休息一下,我争取再来一次。”
  来双扬赶紧摇头,说:“我够了。”来双扬得善解人意。来双扬得把男人的承诺退回去。来双扬不想让卓雄洲更加难堪,方才卓雄洲的冲刺,喉咙里面发出的都是哮喘声了,他还能再来什么?谁说女人的年纪不饶人呢?男人的年纪更不饶人。
  卓雄洲毕竟是奔五十的中年人了,没有多少精力了。这种男人没有刺激不行,有了刺激又受不了,只能蜻蜓点水了。卓雄洲不能与来双扬缓缓生长,同时盛开了。
  他们不是一对人儿,螺丝与螺丝帽不配套,就别说夫妻缘分了。大家都不是少男少女,没有磨合和适应的时间了。
  这就是生活!生活会把结局告诉你的,结局不用你在事先设想。
  夜已经降临。来双扬好脾气,同意与卓雄洲在雨天湖睡一夜。毕竟卓雄洲的好梦,做了漫长的两年多,来双扬还是一个很讲江湖义气的女人。来双扬让卓雄洲把头拱在她的胸前入睡了,男人一辈子还是依恋着妈妈,来双扬充分理解卓雄洲。入睡不久,卓雄洲与来双扬便各自滚在床的一边,再也互不打搅,都睡了一夜的安稳觉。
  早上,卓雄洲从洗手间出来,又是一个很英气很健壮的男人了。他们一同去餐厅吃了早餐。吃早餐的时候,卓雄洲就把手机打开了。马上,卓雄洲的手机不断地响起,卓雄洲不停地接电话。卓雄洲话说得真好,干练而有魄力,处理的件件事情都是大事。
  来双扬把叉子含在口里,歪头看着卓雄洲,很是欣赏这位穿着西装的、工作着的卓雄洲先生。工作让男人如此美丽,正如悠闲之于女人。也难怪世界上的政治家绝大多数都是男人的了。
  雨天湖的房间是来双扬订的,卓雄洲一定要付账,来双扬也就没有坚持。
  吃过早餐出来,卓雄洲与来双扬要分手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很日常地微笑着,握了一个很随意的手,然后分别打了出租车,两辆出租车背道而驰,竟如天意一般。
  从此,卓雄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吉庆街了。
  来双扬没有悲伤。这是来双扬意料之中的事情。来吉庆街吃饭的,多数人都是吃的心情和梦幻。
  卓雄洲不来,自然有别的人来。这不,又有一个长头发的艺术家,说他是从新加坡回来的,夜夜来到吉庆街,坐在“久久”,就着鸭颈喝啤酒,对着来双扬画写生。年轻的艺术家事先征求过来双扬的意见,说:“我能够画你吗?”
  来双扬淡漠地说:“画吧。”
  来双扬想:行了艺术家,你与我玩什么花样?崩溃吧。
  吉庆街的来双扬,这个卖鸭颈的女人,生意就这么做着,人生就这么过着。
  雨天湖的风景,吉庆街的月亮,都被来双扬深深埋藏在心里,没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正是生活中那些无以言表的细枝末节,描绘着一个人的形象,来双扬的风韵似乎又被增添了几笔,这几笔是冷色,含着略略的凄清。
  不过来双扬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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