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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让梦穿越你的心

_2 池莉(当代)
我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一匹枣红马仰脖嘶鸣,骑手们
却都哑了。他们疑惑地看着我,停止了喝酒。我对他们弯
了弯腰,说:扎西得勒。
他们慌忙还礼,有的说“扎西得勒", 有的说“你好",
一片混乱。
我穿过他们中间走近加木措。加木措惊喜又自豪地迎
接着我,我仰起脸对加木措说:能教我骑马吗?
加木措大吼一声:哈!
加木措一下子举起我,将我放在他的黄褐色马背上。
他挽着缰绳,胳膊一挥说:拿酒来!
训练场上顿时又沸腾起来。骑手们输得喜笑颜开。一
箱箱啤酒搬来了,垒在加木措身边,几乎每个骑手都要羡
慕地给加木措一拳。啤酒赢来之后,加木措说:来呀,我
请大家喝酒!
骑手们说:康珠呢?
我说:我当然也请你们喝酒。
骑手们嚷道:好哇,好哇!
加木措将我从马上扶下来。加木措一瓶一瓶地用牙齿
咬开酒瓶盖子,我一瓶一瓶地向骑手们逐一敬酒。他们都
是藏族人,个个都是酒中豪杰。他们喝罢之后立刻反过来
敬我的酒。他们擎酒瓶至眉际.唱起了敬酒歌。我一刻不
喝,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唱。人家举着酒瓶在你面前不住气
地唱歌,这是多么利害的一招。我只得豁了出去,敞开酒
量喝起来。骑手们跳起了“锅庄”,边跳边唱边喝,我也
深受感染,挥胳膊踢腿地加入其中。以前我喜欢跳迪斯科
也跳贴面舞,讨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交谊舞,现在我发现
了能使我热爱和陶醉的舞蹈:锅庄。为了高兴,为了友情,
我们蹦蹦跳跳,我们不用灯光,场地,服饰和音响,我们
有天然的节奏和天然的歌喉,对于汉族人来说,跳舞似乎
总是一件令人害臊的带表演性质的事情。在这里,跳舞不
是一件事情,跳舞就是高兴。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低烧
加酒精使我舞步踉跄,加木措一直紧紧地围绕着我,生怕
我出什么意外。
我什么意外也没出。
最后,加木措怀着胜利者的豪情教我骑马。我有生以
来没骑过真正的马。看人家骑马是那么神气那么自如,心
中一直存着向往。及至我真正骑上马去,才发现马鞍并不
舒服,尽管上面垫有皮子还是非常硌人,脚磴也是很不容
易习惯的,马一开步,我的丝袜就被铜制的脚磴磨了个窟
窿,而马背比我想象得宽厚得多,我的两条腿必须分得开
开的,根本使不上劲来夹住马背。马儿向前小跑了几步,
骑手们的喝彩还没有停止,我已经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
来。
骑手加木措就是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果
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个康巴汉。
加木措说:我得帮你治病。
加木措拎着五瓶酥油,把我带到大昭寺,让我往所有
我伸臂能及的长明灯里添一小勺酥油。
我说:开玩笑吧? 大昭寺的长明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多呢。
加木措有点不高兴,说:怎么是开玩笑呢?
我说:怎么啦?
加木措说:你知道自己亵渎了神灵,光说说有什么用,
应该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悔意。
我想想也是。
于是我答应了加木措,老老实实地逐一地为大昭寺的
长明灯添加了酥油。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加木措却
说应该给大佛许个愿了再歇。
我被带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面前跪下。我不知道愿是怎
么个许法,加木措让我跟着他说。
加木措耳语般地呐呐地说:我叫康珠。
我学道:我叫康珠。
我是汉人。
我是汉人。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
消除对我的惩罚。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在加木措严肃的表情下我还足
重复道: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
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加木措继续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大
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我简直目瞪口呆。
等身长头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完全是做俯卧撑,全身趴
下去,叩个头,站起来,再全身趴下去,叩个头,如此周
而复始,口中还须念念有词。这般劳累筋骨的叩头礼,做
—个两个五个十个倒也罢了,怎么能够连续不停地做一夜
呢。
我说:加木措!
加木措一脸悯然:又怎么了?快跟着我说把愿许完。
我说: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许一夜的等身
长头,这不成!
加木措说:那么两夜?
我恼了,叫道:加木措!
加木措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叩一夜等身长头是必
须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为他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长
头。只要诚心诚意,叩一夜头算什么? 你看那些藏民们,
他们为了在秋秀到达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现在就开始一
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难道光是口头上说说好听的话
就成吗? 难道一个人不需要用最虔诚的举动来使自己进入
佛的境界,好让佛的意旨降临吗?
加木措说到最后使用了藏语,用藏语流畅地表达了他
的激动之后又意识到我并不懂他的语言,便又结结巴巴译
成汉语,似乎有些辞不达意。
我只好说:好吧。
我趴在蒲团上,小声对大佛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
落山之际到明天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
夜等身长头。
又大又圆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来了,狗群在月色中狂
热地乱蹿,这是拉萨的夜。
夏日里拉萨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门廊里,
穿着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头盖脸地包扎着羊毛披肩,只
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是骑手加木措。这是英武的康巴汉子加木措。这足
真诚无比的朋友加木措。他从容不迫地叩着等身长头,喃
哺念着腌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面前,但他已看
不见我。我无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只能瞅着他深
色颧骨上一闪一闪的釉光。大昭寺的红色寺门已经关上,
寺内寂然无声。不远处的广场为现代建筑材料水泥铺就,
一九九零年曾在这里点燃过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圣火。只
有泛着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样与加木措的身姿呼应着。
说真的,我实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
我看来眼前这一切既现实又世俗也无特别之处,那么加木
措凭借什么进入的圣境呢?
我毫无睡意。我看着加木措,看着广场,看着某一扇
窗口忽然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我看着拉萨的整个夜晚。我
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认为他是个有福之人。他有信仰,
他可以找到万能的消解病痛和烦恼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
我相信西藏这块土地上有神灵存在。可我这种人是无法被
纳入的。比如我决不会因为某个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长
头;比如拉萨的这一夜,我自然永生难忘,但我决不会因
为神灵而仅仅是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后谈起拉萨的
故事,愿神灵宽恕----我肯定是当作旅途见闻与人大侃手
里夹着一支香烟。比如牟林森们,我憎恨他们却又离不开
他们,我为他们的冷酷深感寒心却又欣赏他们的潇洒,并
且还会受他们影响,很快学成一副冷心冷面,任何时候不
管任何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到这里,我心苍凉,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场。
令人惊异的是,当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们
训练的时候,我的低烧彻底退去了。
我请加木措吃了一顿饭。
加木措对我请他吃饭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不理解也不
满意。在整个晚饭过程中他一直别别扭扭不能尽兴。吃到
中途,他在饭桌下脱了鞋子。一股脚臭冲天而起,我装着
没闻到,但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周围的顾客纷纷对我们侧
目而视,加木措觉察到了压力。
加木措说:他们看我们干嘛?
我说: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愤怒地说:那我们怎么吃饭?
我说:照样用嘴巴吃。
加木措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来一些酥油茶。
我对服务员说:请上点酥油茶。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饭店没有酥油茶。
加木措说:那我们走吧,到茶馆喝去。
我们离开饭店,加木措领着我穿进小巷,找到了一家
茶馆。茶馆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叮着苍蝇,可有滚烫的
酥油茶。
我却没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习惯那种味道,二是我
不能容忍用苍蝇爬过的茶碗。
加木措的情绪稍有好转,他问我:你告诉我,那些洋
人和汉人为什么都怪模怪样地看我们?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
加木措说:不生气。喝上了这么好味道的酥油茶生什
么气。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脱了运动鞋有气味。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说:就为这点事吗?穿着鞋
不舒服还不能脱?
我笑。
加木措叹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得越来越霸道了。
加木措坚定不移地宣布说:可我就是喜欢脱鞋。以后
还要脱,谁也阻挡不了我。
我赞成他的话。当我们没有做对别人有害的事情的时
候,谁也阻挡不了我们。一点点臭气不算有害。同时我又
不无遗憾地想:加木措要没这个习惯就好了。
从—个漫长的睡梦中,我终于醒来,有点不明白今夕
何夕,吾身何身。
牟林森带着多日不见之后更加蓬勃的胡须在我房间的
沙发里看书,
我慢慢爬起来,拥被坐着,四下观望,想弄清现实与
梦境的区别所在。
牟林森说:哈罗,康珠。
我说:哈罗。
我说话之后立即意识到牟林森从阿里回来了。我不禁
说: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牟林森有些感动,他扔下书走过来,径直走到我跟前,
我也有些感动地张开了双臂,一个情人般的拥抱冲动向我
们袭来,但就在我们近距离对视的一瞬间,这种亲昵的冲
动稍纵即逝。我们同时明白拥抱消失了,我顺手改为去拿
我的披肩,牟林森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们心里多少
有些沮丧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态度。
牟林森说:看来把你扔在拉萨是对的,医生到底比我
们强,看你粉嘟嘟的,气色真好。
他的话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我。我跳下床,没找到鞋。
我顾不上许多便慌里慌张赤脚奔到窗前。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我朝他拼命挥手,大声告诉他:今天也没发烧,我真
的好了!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个脆亮的响鞭,与他的
队友们呼啸而去。
牟林森在我背后一下一下地鼓那种冰冷的掌,说:真
了不起,勾搭上一个康巴汉了。
别胡说!我说,别用你我这些人胡说八道的口气谈论
加木措!
牟林森说:哦,看来竟是纯真的爱情了。
我说:加木措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
等身长头。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嘲笑他?
牟林森说:一夜的等身长头?多好的体力呵!
我说:牟林森,我说的是真话。你如果继续调侃加木
措,别怪我跟你急!
牟林森没见过我的严肃,从来没见过。我在他的生活
中只是个简单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现代派女孩。
牟林森开始端详我,说:也许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
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乱。我说:好了好了,给我谈谈阿
里的故事吧,阿里果然有无人区吗?
牟林森恢复了对我的蔑视,说:和女人谈谈什么阿里!
女人一辈子都只知道情哥哥情妹妹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牟林森点燃烟,挑衅地等着我的反击。我说不过他。
他总是这么不平等地对待我。他以性别年龄为优势,以见
多识广的社会经验为优势,总要对我居高临下。
我没理他。我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鞋在里面。准是
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时候到过床边。不知道当他独自端详一
个他所喜欢的熟睡中的姑娘时,他是否涌动过真挚的爱意?
我真是捉摸不透现在的这一帮男人。《魂断蓝桥》等爱情
经典影片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看到,我们看的时候
涕泪交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们没有过爱情之花
盛开的历史阶段,从封建社会的哭着塞进花轿一忽悠就是
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们对女人的全部责任和良心,能
躲懒便尽量躲懒,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们居然还以
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是懒得与他们耗费心力的。我
对他们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交别的男朋
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晓非走了还有牟林森,牟林
森走了不是还有吴双吗? 李晓非想伤害我,他办不到,牟
林森也别想办得到。
我从床底下捞出鞋来,穿在脚上,到走廊里大叫:吴
双,吴双。
吴双应声出了他的房间。吴双的脸果然被晒脱了皮。
白一块黑—块像生了红斑狼疮。
吴双说:病好了没有?
我说:好了。
吴双说:我一直在担心,甚至内疚,觉得我们把你一
个人留在拉萨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试着打过电话。打不
通。
牟林森说: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
来传情。
哪里哪里,吴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写信这事。
我只管拉吴双坐下,然后坐在他旁边问长问短。牟林
森抽完了一支烟,兀自笑道:还是俗话说得好哇。
吴双问:什么俗话?
牟林森说:对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须小恩小惠。
吴双说:我这算小恩小惠吗?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缠着吴双讲他的那曲历
险记。直到李晓非和兰叶在暮色中打开他们的房门。
兰叶抢先说话:亲爱的,我们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现
在气色非常好。
我说:小美人,你的气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纵欲过度
的嫌疑,在日喀则订婚了吗?
李晓非赶紧解救兰叶,说:康珠,多日不见,不拥抱
—个?
我说:没问题。
我紧紧地搂住李晓非不放,李晓非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闹。松开。
我不松开直到李晓非尴尬地讨饶: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来。我将李晓非推向兰叶,他踩了兰叶的脚,
兰叶夸张地跳开,大家又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无聊之极。我点了一棵烟,索然寡味地吸
了几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训练场已空无一人。
牟林森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揽住我的肩说:
吃饭去吧。
我们在“高原之星”饭店吃晚饭。我们五个人加上牟
林森的一个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了五张机票,
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讨厌这个及时送来机票的家伙,
席间一直拒绝与他说话,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在来饭店
的路上,吴双提议请加木措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牟林森
说今晚咱们自己聚,大吃一顿多日渴望的汉族菜肴,换个
时间再请加木措,请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为牟林森说的
是真话,可是我们在饭店刚坐定,他的朋友就来了。他们
早就约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没把加木措当回事。吴双也没有,他一看见香
喷喷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晓非和兰叶就不用提了。完全
是一对臭味相投,见利忘义,口蜜腹剑的狗男狗女。我一
想到自己曾经和李晓非出双入对,身上鸡皮疙瘩就层出不
穷。
他们把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扔在拉萨,然后心安理得
地去玩,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实,丝毫不
在意这其中真诚地帮助过她的另一个人,实际上他也帮助
了他们大家。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继续病着,牟林
森他们就不会有今晚这顿美满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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