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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绿水长流

_3 池莉(当代)
莹的蓝色的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里缓缓跳动。我的身我的心在这个时候像被剪断的弹簧,
松开,一点儿不需要带劲地松开。紧张业已消散,四肢软如棉条,心也闭上了眼睛。多
好!没有林立的灰色高楼,没有水泥大街,没有冒着汽油臭味的汽车,没有会议谈话工
作责任,没有抽水马桶坏了,没有房顶漏雨了,没有菜场,没有酒宴没有抱怨和议论,
不平和愤慨。今天什么都没有,多好!我珍惜这正在过去的分分秒秒。
从前的确有这一段跑马看风景的少年时光。现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够如此舒服地
躺在喜爱的针叶林中,这来之不易。且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缠身,单说经济力量我也
是无法住星级宾馆,飞机来火车去的。我是一个靠每月两百块钱工资维持生活的国家事
业单位工作人员。如果不是替大企业写点报告文学,人家提供资助,我哪儿敢怀揣星级
宾馆的包房钥匙躺在大自然怀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为我喜欢上了我的
这份工作。它清贫,可我喜欢。那我只得接受这份清贫。几年前有个学医时候的女同学
来找我,约我和她辞职去开私人医院。医院的专科只设两项:美容和人工流产。她一连
三天住在我家说服我。她先前计划的是让我负责美容,美容包括纹眉毛纹眼线割双眼皮
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后来退让到让我负责人工流产。人工流产仅仅就是把三个月之内的
胚胎从子宫里刮出来。利润还是平分。我仍然犹豫不决。她咬牙说:利润四六开!我四
你六!
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我
是副班长。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
最后我决定不干。我知道我如果干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干。因为我更喜欢文
字工作。
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
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你现在算什么?弄潮儿是我了!
几年下来,女同学成了富婆。上报纸上电视老和市长省长谈项目。最近武汉市一家
首饰商店进了一挂珍珠项链作为抬高本店档次的门面。是真正的天然东珠,标价五十五
万人民币。人家是不准备卖的。可是我这女同学看了项链后叹口气说:多好的珍珠,应
该是无价之宝嘛。小姐,我想买了它,价格可以动一动吗?
柜台内的小姐说:价格不能动。我们经理没打算卖。
女同学说:商品摆在外面岂有不卖之理?价格嘛,我看八十万好了。图个吉利。可
以吗?
据说当时慌得经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我从电话里听这个故事时开心地大笑。但我并不后悔。我从来没戴过项链,我也不
遗憾。人生最难得的其实就是一个喜欢。
看来,我是到了人生的开始固执和清醒的年纪了。
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论,我是喜欢他的。
这人似乎与我同在人生某一阶段。既知趣又关心他人。倘若他是个女人,我可能早已与
他形影不离,结伴同游了。可惜他是个男人。男人就麻烦大了。我确实到了一种年纪。
对不起。朋友。
黄昏又将来临。我该回宾馆了。临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护下偷采了一束鲜花。几
枝是白底洒红的药百合,几枝是红底洒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头小屋的窗台上装点一束
美丽的花。
12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我闹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
但是我逢庙便烧香。让我的心语随着那一缕香烟升入无垠的天空。
现有的人类起源学说说服不了我。现在的任何门类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们信手拈来的
最普通的现象。例如: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红蟹,它们在交配之后
立即想方设法吃饱喝足,然后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到东太平洋海岸去产卵。长征途中它
们要经过山地丛林,要经过公路村庄,它们在公路上被飞驰的大卡车碾得血肉横飞。但
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浩浩荡荡红蟹队伍的前赴后继。是谁告诉它们远方有海岸的?又是谁
告诉它们在海岸产卵最合
适?电视里的讲解员用惊叹的语气向全世界发问:为什么?
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蒲公英为什么懂得利用风来广泛传播它的种子。
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绝对的爱?
最近的《世界科技译报》上说: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职典礼的时候,警犬发现了白
宫上空一团奇怪的云。从此这团云经久不散,而白宫的许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类所有的
类似激光的发射器,电波由白宫直接射向那团云。科学家们认为这是外星人在执行地球
任务。
外星人是什么?
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国的一个叫做别洛谢斯卡娅村的教徒们正在教堂做礼拜,
忽听天空一声响,他们涌出教堂,看见了天空中一只巨大的圆球。圆球在村庄上空来回
移动,将一个湖泊照得通明透亮。
这是我们人类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报告。后来科学家将这圆球叫做飞碟。
飞碟从此屡屡拜访地球。
一八九二年,我国清朝未年画家吴友如画了一幅“赤焰腾空”图,向后人展示的是
当时南京市民蜂拥在朱雀桥头,争睹空中一团巨卵形火球的情景。画家还留有题记:九
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隅忽见火球一团,自西而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
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约一炊许,渐远渐灭。
飞碟是什么?
世界成立了专门科研机构,中国成立了UFO研究协
会,然而谁能说清飞碟是什么?
我想要说的只是我的认识。我觉得有一种创造人类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种智慧和力量。
它已经创造好了现有的一切并赋予了程序。它还在创造新的东西。我们在它手里就如蚂
蚁在我们手里一样。人的命运是由它定好的。我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创造我们的生活,
但我们头上有个巨大的原则。有些天性聪慧的哲学家告诉了我们一句话,说是:人类一
思考,上帝就发笑。
早有人领悟了自己与自己创造者的关系。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辅相成。都环环相扣,阴阳相对。
一个人出生了,从婴儿到少年与父母紧密相连。成年了,与父母脱离,男女紧密相
连。男女合为一体了,又形成了一个圆满,新的生命便又诞生了。
在男女之间,上天(我们姑且用这么一个代名词)安排了一种程序:男女两性情窦
开启,相互好奇,神秘,新鲜,探索,接着合为一体。它把合为一体之后的熟悉过程安
排为十个月。十个月,男女两性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了解。这时十月怀胎的新生命便一朝
分娩了。新生命出世,男女成为父母。孩子天生与父母血肉相连,这时,男女便又进入
一种新的阶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
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
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
爱情之说的不合理性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麻烦和痛苦。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寻求爱情而
离婚。
错误的婚姻是有的。我们可以离婚再去组合一个和谐相处的家庭。比如有的男人脾
气太坏,他当然需要配一个能包容他脾气的女人。但是如若为了像文学书中描写的所谓
爱情而离婚而再婚,你将肯定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车,每到一站都不是那么回事,目的地
与你的完全相反。
我认识一个娇美的四川女人。她为爱情结了五次婚。她向我讲叙她的婚姻史时声泪
俱下。我问她:最近这次找到爱情了吗?
她说:没有。
我间:还要找吗?
她说:就为了不辜负天生我这副美貌我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
最后她离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结果是患了性病,烂掉了一副好皮囊。
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完全变了人形。她说她现在最怀念第二个丈夫。因为第二个
丈夫曾在半夜为她掖被子。他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她就懂。她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他就
懂。只是家庭生活太长了太平淡,两人像兄妹似的。
肮脏丑陋的她含着泪,说:天呀,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我不过是为了爱情。
她引用了一句诗:
我既然是情海最深处的波涛,
那渺小的池沼怎能制止我的渴望?
我很想对她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劝她忘掉从前,安心养病。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上
天的原则的。
当然,天无绝人之路。
有一种办法可以保持男女两情相悦的永远。那就是两人永不圆满,永不相聚,永远
彼此牵不着手。即便人面相对也让心在天涯,在天涯永远痛苦地呼唤与思念。
我想唯一只有这种感情才适合叫做爱情。
13
我手捧鲜花兴冲冲上山。
我在薄暮中欣赏了一番这座山林中古松旁的小别墅。我再一次穷快活地想象这要是
我的家可就太美了。
猝不及防地大门开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我那不知姓名的朋友出现在门前。一刹那他流露出万分的惊喜,这惊喜使他脸
庞骤然明亮神采焕发。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是英俊的。
他提着两只开水瓶,穿着鲜艳的足球短裤和白色T恤衫,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洗
过淋浴。他狡黠而得意的目光掠过我手中的鲜花。他说:嗨!
他说:我还是说欢迎光临。
一个女人竟被她躲避的男人误认为主动上门送花,真是令人悲愤之极。
我恼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径直走过他的身边向我房间走去。我把钥匙摇得叮
铃吮当响。我进门后首先找了一只杯子当作花瓶插好花,将花细心地摆好形状装饰
在我的床头柜上。然后我对在我的房门口发怔的他说:请进。欢迎光临。
14
这世界上一个不知什么人,哪一天忽然转了一个不知什么念头,要在庐山开一个不
知什么重要会议,不知为什么霸道地一定要住宾馆主楼,更不知为什么不早不晚就在这
个日子。于是,两个包房的零客不知被服务台哪位小姐的笔一勾,就被安排到了一栋古
旧的石头小宅于里。偏在这三星级的宾馆里还有一栋无客居住的小宅子。
只有两间客房。只住着我和他。我们的床仅隔一道杉木的板壁。
这种巧合哪像人力所为?
就像如琴湖的浓雾让我无话可说一样,我再次哑口无言。
我们对面坐着,久久无话。天黑了好久,也忘记了开灯。
他在昏暗中走过来,擎住了我的双肩。我扭动肩想摆脱他的手。
别动。他像哄孩子似地温和地说:乖乖地别动听我说。
他说: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份冷静但我对此
理解和赞赏。本来我是不打算找你的。今天早上当我在餐厅坐下时我就明白将肯定是我
一个人用餐。所以,我一刻也没有等候。
他说:那盒《圣洁之爱》并不是特意为你买的。是我自己怕听理发店那些破磁带,
就顺便在隔壁新华书店买了一盒。你当时围着理发的围兜,眉眼罩在那头盔里,我根本
看不清你的模样,根本无意于结识你。我是看你那么难受那么狼狈,好不容易有了一点
顺耳的音乐。出于善良,我就把磁带留下了。我没有留下住址姓名没有留下任何话,不
是吗?
他说:但是,晚饭时候你直接闯到了我的餐桌旁。
我说:我是无意的。
他说:对,我知道你是无意的。正因为是无意的,正因为我们都已经是大人,都是
懂得顺应自然的大人,所以我们就没有谁故意走开。很轻松地在一起吃了饭。
我说:好了别说了。
他说:行。我省略掉许多话。但我要告诉你一点,今天我是准备换一个宾馆的。服
务台和我商量要我调出主楼,我并不想调。我准备去结帐。
他微笑看着我。
我问: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我有一副扑克。凡遇上两可而又必须选择其一的事,我就算卦,靠天意而定。
我想起我扔硬币决定是否戴戒指的一幕。
他说:算卦的结果是我应该接受调房。
他说:我一走进这栋房子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觉得我会再见到你。为此我
都嘲笑自己了。这么个大男人,想念一个萍水相逢,没说儿句话,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并
且人家还不待见你的女人,真是太没出息了。堂堂大老爷们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说:别贫嘴。
他说:谁料到下午我说去打点开水。门一开,嗬,你手捧鲜花站在我的门前。天,
我真都要晕了。
我被他逗笑了。想来也确实好笑。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他说: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共度良宵了。
我推开了他的手。我有点生气。我一直觉得他挺老实憨厚的,原来却贫嘴得很。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高兴天赐良机,今晚能够和你单独相
处。我会尊重你的任何意愿,明白吗?
他拿来一瓶矿泉水,说:喝点水。玩了一天够渴的了。
我是渴了。接过水咕咕咕喝了一气。
我打开了电灯。又去开了走廊的灯和客厅的灯。他去将他房间的电灯也打开了。并
且还去开了两个废弃房间的灯。整栋房子顿时亮堂堂的。
他今天精神抖擞,活泼调皮。一开口准说阴损话。
他说:小姐,你以为光明之下就没有危险吗?
我只能装作没听见。男人就是乐意女人与他斗这种轻薄的嘴皮子。
我匆匆洗了一把脸。拿起随身小包往外走。宾馆主楼舞厅里有通宵舞会。我可以在
那儿听一夜音乐。
他说:去舞厅?别这样。这样做就不像你了,多么做作。你一直都是一个很自然的
人嘛。
我知道去舞厅很傻。问题是我和他这样太像一家人了。
我不讲话,光是对他笑笑。不管去哪儿,总之我至少得暂时离开这屋子,好好想想
问题。
我拉门,拉不动。再一看,大门在外头锁上了!世界真奇妙!准是刚才服务员大妈
见屋里头没灯,门又敞着,就以为是客人出门忘了锁门,就自以为对客人负责地上了锁。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他在那儿研究被反锁的大门。他忍不住呵呵大笑。他笑着说:服了。我服了。真是
人算不如天算。如何来了这么一招呢!
我只好慢慢抬起头,面对现实。
现在是晚上八点差十分。这里没有电话没有电视。大门锁着。房子在山上。只有阵
阵松涛在窗口呼啦啦地自由自在地响。
15
我最初是从写诗步入文学行当的。十九岁时发表第一首诗歌。二十岁就不写诗了,
改写小说。那时我在学医,每当我俯在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枣色的尸体上辨认肌肉、骨
头和神经纤维时,我的在花前月下的诗意便受到了极大的嘲弄。
后来我一直写小说。写和我们生活一样真实的小说。
灿若群星的诗篇被我逐渐遗忘。如今能背诵的只有寥寥几首。其中有一首是爱尔兰
著名诗人叶芝的诗《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
头发白了,
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
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
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
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
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喜欢叶芝。他没有别的诗人那么疯疯癫癫,是个比较明白的人。
女人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是有一段肉体流光溢彩,头脑却是一盆浆糊的青春期。
少女只知道要人可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人。如果她们经常去女同学家,而女同学正好
有一个哥哥,她们就会爱上她哥哥。如果有个男人打跑了调戏她的男孩,她们就会爱上
这个男人。如果她们总是听到对面楼的琴声,她们就会爱上拉琴人。如果她们喜欢看电
影,就会爱上影星井在身边找出一个与影星相像的人。
如果斯时斯地的社会上宣传共产党员的重要性,她们就我党员。如果某段边界起了
战火,社会上歌颂解放军战士,她们就会找军人。如果工人阶级一时很走红,她们就去
找工人。现在金钱的威力最大,她们就去傍大款。
等到后来头脑清醒了,青春业已逝去。
青春的消失对女人来说是件绝对的坏事。无论哪个男人都更喜欢美丽的容貌,丰腴
的肌肉,柔软的细腰和光滑浓密的头发。青春过后的女人不是发胖便是枯瘦。发粗发硬
的腰,干黄稀疏的发,松弛的皮肤失神的目光都绝对地不再适合恋爱游戏。
女人这时候最美好的形象是怀抱婴儿,是相夫教子,是在深夜的灯光下缝缝织织,
是在办公室里冷脸冷面有条有理地做事办公。
当女人丰熟如桃的时候,男人乳臭未干。当男人长出魁梧双肩的时候,女人却在凋
谢。偏在这个时候他们碰面了。他们自以为这下可找到了说话的人了,哪知上天已经让
他们失之交臂。
上天的原则是不让任何事物达到极致。女人你想在你最美丽的时候又得到最终能爱
你皱纹的人:男人你想功成名就又得到如心可意的娇妻美眷?这就是十全十美。是一大
忌。世上的事只可九九不可十足。
我深信这原则。
我深知我该怎么做。我把叶芝的诗送给我自己。
我愿像我姨母那样,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美好,都令人舒服。
16
我洗了澡洗了衣服。和每天一样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然后,我建议我们别谈什么话,我们打牌。
他认为这建议极好。
他补充了一条建议,说我们应该带点彩,否则吸引不了人。
我认为他这建议极好。
我们得打牌消磨掉睡觉之前几个小时的时光,就是得让牌打出点刺激性来。
赌钱。输一次一角钱。付现款不许欠帐。
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我们开始赌钱。用三分之二的扑克,玩最普通的争上游。
他说:我希望来真的。
我说:当然是来真的。
开始我们一角钱一次,很快就觉得极不方便,因为大家都没多少毛票。都掏出钱来
看看,拾元一张的最多。看来他是个老赌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拾块钱一次吧。
我的赌运正好,毛票堆了一大堆。我说:行啊。
我们拾块钱一次。气氛立刻较刚才紧张多了。
我平日玩牌不行,没脑子,乱出牌,总是一输到底。今晚我仍然是乱出牌,但牌好
得简直无法形容。他身边一叠拾元的钞票像雪花一样消融着。而我这边,白花花银子像
座山。
他皱起了眉,出牌速度越来越慢,对出牌的思考越来越慎重。
我心花怒放。我讥笑他:再慎重也没用啊。
他还硬撑着,说:我是让你呀。好男不和女斗。
我赢得了他最后一张钱后,说:好了。不玩了。
他说:不玩了?不玩了我明天吃什么?
我说:如果你还是输怎么办?
他说:拿东西抵押,直至我风水转过来为止。我就不信我这次会栽在庐山。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赌博。头一次体会了赌徒的兴奋和瘾头。其实我是激他的,我怎
么能要他的钱?
我说:牌呢不打了。我困了。钱还给你。
他极为认真地望着我。他说:你困了你可以去睡,我们明天接着打。钱是你的了,
我不能要。赌博要有赌德。钱输了就不是自己的了,所谓覆水难收。这是古今中外的赌
博原则。
我笑。我说:原则性这么强?
他不笑。他说:当然哪。作为一个男人,赌德是起码的德性。
我说:那好。我们接着玩。
我给他沏了一杯茶。我喝矿泉水。他让我去睡觉我摇头。我得设法把他的钱全部输
给他。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玩玩牌就带走一个男人的钱,太笑话了。
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轮果然是我输。即使不想输也办不到,因为牌差得一塌糊涂。他高兴得喜形于
色,不时大笑。男人多像个孩子啊!
他很快便将他的钱如数赢了回去。但他并没注意到这一点。我想提醒他但我又想表
现一下我也有赌德。而且我总觉得我随时会时来运转的。只要再赢一次,我就去睡觉。
不幸的是我的钱也很快输光了。
当我将毛票都数给他之后,他问:还玩吗?
我说:当然。
否则,明天我将没钱吃饭。
他说:如果还是你输怎么办?
我说: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房间里,东西任你拿。
他说:嘿,挺有丈夫气的。
我不相信我会输。这是第三轮。运气按说又该回来了。我只打算赢回我的钱就收手。
然而。我输了。
我咬牙坚持着,输到第十次终于垮了。这次我已经一无所有。连植物园偷回的花都
早归他了。
他说:我说句公正的话,请你别介意。
我说:你说吧。
他说:这次,你只有把你自己给我了。这是赌债。
我呆呆望着他,多么阴险可恶的家伙。
他说:别这么震惊,跟我回家当丫头去。
我说:去你的!
他说:嫌低了!当太太也行。
我说:流氓!
好了好了,他说:我是流氓。谁又不是流氓?
他收拾好牌,整理好钞票,将我的钱放进我的手提包。
我说:那钱是你的,我不要。我们明天接着来。
他说:这么说今晚你一定要跟我走?
我说:别一句正经话都没有。总开玩笑,我简直不敢和你说话了。
他说:你本来就没有和我说什么话。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总该对我说
话才是。得了。一切明天再说。明天准是个红日高照的好天气。现在你该睡觉了。去吧。
关好房门,美美睡一觉。明天我一定给你另找个宾馆行吗?
我的心里头感到了一种温情暖意。朋友!我想你是个好朋友。
我点头。我说:也愿你睡个美美的觉。
他说:会的。
我回房间睡下了。老天真够作弄人的,我躺在床上这么想。我是在现实生活中么,
这些真真实实发生的一切多么像一个故事。身历其景,我的确有些茫然失措。我不知道
作为这种故事的女主人翁应该怎么做?他到底是谁?我明白我的好奇心已经在我表面的
淡漠里越来越冲动。某一年的某一夜,我曾和谁被反锁在一间石头小屋里呢?
床在细细的震颤。山林也在细细的震颤。风在林间浪涛一样翻卷。各种夏虫叫得很
欢。绿得晶莹的萤火虫一点
一点划过我的窗口。难道还会有事?
后来果然又有了事。庐山又下暴雨了。闪电惊雷吵醒了我。我一起身找不到拖鞋,
拖鞋漂走了。没见过这种屋漏,完全像没有房顶一样。我拿着脸盆不知接在哪儿好。山
水从我窗边汹涌而过,不时扑入一股股黄浪。我奋力关上窗户回头又发现床上开始漏雨。
我没有像小说里写到的那样害怕尖叫。他也没有来敲门。但我相信他肯定醒了。
我们都在默默反抗。反抗老天安排的这场似乎要我们再次相遇的暴雨。我一点都不
害怕。这山上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有一种默契无形无声地从隔壁房间源源不断地传达
过来。
防汛抢险忙了半天收效甚微。我精疲力竭地罢休了。这真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谁也没办法。我披上毛巾被,包裹好湿头发,准备悄悄到客厅去睡,当我轻轻拧开房门,
轻轻走出来时,他也轻轻出来了,他也披着毛巾被。我们都在同一时刻很警惕地看了一
眼对方的门。自然,这么一看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脸上都失去了表情。
17
第二天早上,果然是红日高照。
我拎着行李出门了。
一出宾馆就遇上一辆下山的长途公共汽车招揽生意。我跳上了车。
车缓缓走到牯岭街,乘客上满了。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马力随之加大,汽车风驰电
掣地上了盘山公路。
我没有回头。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我蹑手蹑脚出门的时候,他睡得像个正做美梦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就像人们常常感叹的那样:人生如梦。
真的,如梦。
18
我的关于爱情的故事编完了。
很希望这故事能够给人以真实感,好让我那些关于爱情的观点站得住脚。
为了增加真情实感,我想最后还写一段给他的话:
朋友,这部小说是送给你的。以弥补我在庐山对你的沉默。无论你在天涯或是在海
角,我相信你终究会读到它。
我想告诉你。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和你带给我的快乐。那如琴湖的浓雾及山上
的石头小屋等等,将永远美好地存留我心中。在我这一生里,我会怀念你,温暖地怀念
你。
一九九三年七月八日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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