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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_3 特奥多尔·施笃姆(德)
  她摇摇头。
  “我想,”我继续说,“他对你的关心是挺多的。”
  “不错,阿尔弗雷德,他为我花的钱--是挺多!”她的声音里饱含怨恨,激动地接着说,“这个男人,我不能去求他。”
  她倒退一步,坐在我们身后树墙边的长椅上.然而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双手里。
  “完全有必要吗?”我问。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几乎是神情庄重地说:
  “我必须用它去尽一桩神圣的义务。”
  “除此别无它法了吗?”
  “我想没有。”
  “那把首饰给我。”
  她递过来,我内心极不愿意地接到手里。--燕妮将身子默默地靠回到椅背上;一抹月华映照着她放在怀里的纤纤玉手,我重又像多年前一样,发现了她指甲盖上那些蓝色的小新月。我不知道,我何以会如此大吃一惊,一双眼睛就像中了魔法似的定住啦。燕妮察觉以后,把手悄悄缩回到了阴影中。
  “我对你还有一个请求,阿尔弗雷德!”她说。
  “只管讲吧,燕妮!”
  她把头微微侧向旁边,开始道:
  “一些年前,咱俩还是小孩,我在与你告别时曾送过一只小小的戒指给你。你还记得起来吗?”
  “你怎么能怀疑呢?”
  “这个没有价值的小钻石,”她继续说,“你要是很珍视它,因此至今还保存着的话,那我就请你把它退还给我!”
  “如果你想要回去,”我回答,声音里不无一点恼怒,“那我也没权再占有它。”
  “你误解我了,阿尔弗雷德!”她大声说。“唉,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啊!”
  我已经把系在缎带上的戒指从围巾底下拽出来。
  “这儿,燕妮;可是--原谅我,我心里仍然很难过!”
  她站起身。我看见,在她美丽的面庞上掠过一片淡淡的红云;可随后,像出于下意识的冲动似的,她向戒指伸过手来,将它抓住。我呢,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戒指紧紧捏着不放。
  “不久前,”我说,“它仅仅还只能勾起我对童年时代的小女伴的怀念。--而今情况变了;从我生活在此地的第一天起,它对我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我默然了;她望着我,看来我的话令她深为悲痛。
  “别对我说这样的话,阿尔弗雷德,”她道。
  我不管她说什么,抓住了她的手;她也让我把它握着。
  “拿去,戒指,”我说,“可是燕妮,为此你得把自己的手给我①!”
  她慢慢地摇着头。
  “一个有色女人的手,”她嗓音喑哑了。
  “你的手,燕妮。其他一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站着一动不动;只有她那仍然被我握着的手在颤抖,使我感到她还有活气。
  “我知道,我是很美的,”她后来说,“美得令人迷醉,就像我们人类之源--那罪孽一样。可是,阿尔弗雷德,我却不想迷惑你。”
  话虽如此,当我默默地向她伸出双臂时,她突然扑到我的胸前,用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深不可测。
  “是的,燕妮,”说话时,我觉得仿佛有一股寒气从树林中吹出来,直透我的骨髓,“是的,你美得令人迷醉;那曾经扰乱人们的心,使他们忘记自己过去所爱的一切的魔女,也不比你更美。没准儿你就是魔女本身吧;在这样的良夜里,你来世上巡行,只是为了赐给那些仍然信仰你的人们以幸福。--不,不,别离开我的怀抱;我知道得很清楚,你跟我一样是人,一样为你自身的魅力所困扰,在它面前一样无能为力;还有,像那吹过林梢的夜风一样,你也会玉碎香销,杳无踪迹。--不过别诅咒那使我俩相互拥抱在一起的神秘的力量。就算我们在这儿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未来生活的基础,它将要承受的大厦却仍然掌握在咱们自己手里。”
  我把她的手从我脖子上轻轻拉下来,用一条胳臂搂住她的腰。随后,我扯掉缎带,把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她像个安静的孩子似的偎依着,一任我带领着向前走去。--不多时,我们走到了另一片池塘边,那尊维纳斯女神像果真依然立在一朵朵白色的睡莲中间;此刻我更加确信,我搂在臂膀中的是一个凡间的女子。
  几经踌躇,我们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些树影憧撞的幽径,走进小树林中;从小树林出来,又到了房子对面的旷地上。草坪对面,穿过那两扇敞开着的厅门,我们看见我的哥哥嫂嫂正在明亮的厅中踱来踱去,好像密谈着什么似的。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燕妮一弯腰挣脱了我的搂抱;但同样飞快地,她一下子又抓住了我的手。
  ①意即托付终身,与人订婚。
  “你要做答应了我的事,阿尔弗雷德,”她说,“而其他一切,”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补充道,“都忘掉吧!”
  格蕾特走到敞开的厅门边,冲着黑夜大喊:
  “燕妮,阿尔弗雷德,是你们吗?”
  这时燕妮急切地请求我:
  “别提我的事,对你母亲也别提;咱们不应叫她们不痛快。”
  “可我不懂你的意思,燕妮。”
  她只使劲捏我的手。然后,她离开我,奔上露台,站在格蕾特身边;当我们走进大厅时,格蕾特摇着脑袋,把我俩打量了又打量。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骑马进城去,实践自己的诺言。在城里,我分别找了两个珠宝商给首饰估价。它值不少钱,而我当时的钱包正好很充实,因此可以替燕妮把首饰自行保管起来,用我随身带来的现款调换了一卷价值相当的金叶给她。--事情办妥以后,我还在美丽的港口里遛达了一会儿。在港外的泊船处,一片金色的光雾中,能看见远远地停着一艘大船;一位海员告诉我,这艘双桅帆船已经张帆待发,即将驶往西印度群岛。
  “驶往她的故乡!”我心里南咕;这一来我便十分想念她,心情再也平静不下去,赶紧踏上了归途。
  将近中午,我跨进大厅。厅中阒无一人;但看门外,却见燕妮和一位瘦削的上了几分年纪的男人站在花园里,离大厅有相当距离。接着,他颇为庄重地把胳臂伸给她,领着地朝房子走来。走近了,我方才看出这男人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但在清癯的脸上,一双眼睛咄咄逼人,脑袋的简捷歪动也表明,他已习惯发号施令。白色的围巾和衬衫皱缝中的大钻石别针,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是他身上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立刻就知道,他是燕妮的父亲,那位阔绰的庄园主,我自己迄今尚未谋面的远房表叔;不过尽管如此,他眼下这模样却和我孩提时代的想象完全吻合。此刻我听见了他那异样的嗓音;他对自己女儿讲的话短促有力,我听不懂讲的什么意思;燕妮呢,也是只听不答。
  我感到自己没有立刻与他见面的精神准备,便赶在他父女俩登上露台之前离开大厅,到楼上去了。燕妮的卧室门开着,我走过去,按照约定把用首饰换来的钱放在房门上方的壁橱里。然后,我退回自己的房间,既激动又疲倦地倒在沙发上。
  约莫才过了几分钟,我就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两个人从我房前经过,走进隔壁大屋子去了。正对着我的座位,有一扇沟通两间屋子的门。这门眼下虽然关死了,但上边却是一面玻璃窗,在背面挂着一块白帘子。
  我从声音听出来,走进隔壁房中的是燕妮父女,虽说他们可能站在房里的另一端,我一点听不明白他们谈些什么。我正打算悄悄离开,这时他们却走过来了,而清楚地传到我耳际的头几句话,就对我产生了奇异的影响,我把其他一切统统给忘记了,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不,你不能留在那儿!”我听见燕妮的父亲道,语调仍如刚才讲过的那样急促。
  “为什么呢?”燕妮问。
  这时我听见他来来去去地踱了好几圈,然后静静地站住了。
  “你既然非要我说不可,”他回答,“那就听好了。你由于你那母亲的血统关系,永远也别想进入你父亲的社会。”
  “也由于我自己的血统关系,”燕妮补充说。“这我了解。”
  “你了解?谁给你讲这些事的?”
  “谁也没有;我自己从书里读到的。”
  “喏,既然如此,你就知道我干吗一定要送你到欧洲来。我想,你应该感激我才是。”
  “是的,”她说,“就像我要感激你让我生下来一样。”
  父亲没有回答;但是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从声音判断,他是把脑袋伸到了窗外,在十分激动地清着嗓子。--燕妮背靠在两间屋子之间的门上;透过挂着白帘子的玻璃窗,看得见她脑袋的影子,听得见她裙子的悉索声。
  过了片刻,父亲像是又退回到了房间中央。
  “我为你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他又开始说。“你自然从来表示过任何违抗我意志的愿望;不过我也不了解,你还能有什么愿望。”
  燕妮站直身子,向他慢慢跨出一步。
  “我的母亲在什么地方?”她问。
  “你的母亲,燕妮!”老头子失声叫喊出来,仿佛他准备好了回答一切问题,就是想不到女儿会问这个女人。“你自个儿也知道,她还活着;她得到了照顾。”
  “可是,”姑娘毫不留情地追逼着,“在你的大房子、新房子建成和布置好以后,你作过去接她上这边来跟咱们生活在一起的打算吗?”
  我听见老头子脚步沉重地在大屋子里走上走下,随后再次来到女儿跟前。
  “你还是个孩子,燕妮,”他压低了嗓门,语调却变得严厉起来。“你不了解那边,不了解你出生的那个国家的情况;再说你也不需要去了解。”这时候,老商人像是突然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似的,继续说:“她真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啊,那个女人,难以置信!--她那么躺在吊床上轻轻地摇啊摇,在芒果树宽大的绿叶丛中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头顶着热带明净的蓝天,脚下是阳光灿烂的港湾,特别是当她和她的鸟儿们们嬉戏的时候,或是朗声笑着把一个个金球抛到空中的时候!--可是你千万别听她讲话;她那张漂亮的小嘴儿说着黑人的粗劣语言,哇啦哇啦地跟个学语的孩子差不多。--那个女人,燕妮,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想成为你现在已成为的这种人的话。”
  燕妮又把身子倚在门上。
  “为这个,”她说,“你就把一位母亲的孩子给抢走了。--她大声哭叫,啊,她大声哭叫,当你把我从她怀抱中夺过来,走上跳板,抱进船舱的时候!而这哭叫声,就是我听见自己母亲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有好长时间我把这声音给忘记了,因为我是个没头脑的孩子。上帝宽恕我!--而今每天夜里我的耳畔都响起这声音。是谁给了你权利,用我母亲的痛苦来作换取我的未来的代价!”我透过窗帘看见,她讲到这里将身子挺得笔直。
  当父亲的那位像是抓住了她的手。
  “你要明白,燕妮,”他说,“我只能在你和她之间作出选择--而你是我的女儿”
  说最后这句话的温柔而慈爱的声调,似乎对女儿仍未产生影响。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那付出代价的,既非你,也非我;必须将它偿还给她,趁现在还来得及。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我的母亲将和我们一起住在那所新居里吗?”
  “不,燕妮,这不可能。”
  随着这话出现了一片死寂。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姑娘的内心活动如何,神态举动中表现了怎样的情绪,我都无从得知。
  “我还有一个请求,”她终于又开了口。
  “尽管讲吧,燕妮,”她父亲急忙答应,“尽管讲吧。其他一切全成啊。只要我力所能及!”
  “那么我请求你,”燕妮说,“当你去皮尔蒙特疗养时,允许我留在我这儿的朋友家里。”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回答:
  “如果你不认为陪伴你自己的父亲更合适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燕妮没答理,只是问: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要是你再没话对我讲的话;我也一块儿下楼去。”
  接着,门开了,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外边的走廊中渐渐移向楼梯。--我自己一直呆在房间里,直到被叫下楼去吃午饭为止。
  在哥哥把我介绍给燕妮的父亲时,他用眼睛迅速地将我打量了一下;我感到,我这个人已经让他作了个大致差不多的估价。接下来他问我学过些什么,到过哪些地方,我的专业知识在家乡有无机会派用场,颇有些老师考学生的架势。末了,我也受到很客气的邀请,一等他去温泉疗养地回来,就前往他的新居,以便对它发表一些行家的意见。--从这个男人的外表,已经丝毫察觉不出适才在他和他的女儿之间发生的事的痕迹。
  吃饭时,他坐在我母亲身边,专心一意地与她聊着天;当母亲把话题引到他们共同度过的青春年华时,他甚至还会说说笑话。他提醒我母亲,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在故乡城里的音乐厅里跳舞,而且在音乐厅的壁毯上,有一个真人大小的胖胖的小爱神。
  “那些年轻的女士们,”他说,“在他面前是如此害羞,以致跳舞的行列在那儿总是出现一个缺口。”
  “可您,表哥,’俄母亲应道,“却总是热衷于把您的小姐领到那个堕落的神道跟前去,一而再,再而三。”
  只见他殷勤有利地对我母亲鞠了一躬。
  “我知道呀,表妹,”他说,“您和我在一起跳时,也并不怕他哩。”
  我看见,在听着这几句话时,我母亲那至今风韵犹存的面颊上掠过了一片红晕,便不禁想,难道他俩也和现在他们的孩子一样,当年曾经互相倾慕吗?就连刚才一直漠不关心地坐着一点儿东西没吃的燕妮,这时也抬起了眼睑;也许她从未听自己父亲讲过如此轻松愉快的事吧。他父亲呢,则压根儿不跟坐在对面的女儿说一句话,而是又和我哥哥扯起交际场中的种种趣事来。过后,在喝咖啡时,我却听见他对我母亲讲:
  “承您的孩子们的好意,燕妮将在这儿继续呆一段时间;我明天独自动身。我们认识已经多年,尊敬的表妹;您有机会不妨给她讲讲咱们在一块儿的那些日子。--过不多久她就要陆一个老头子生活;在这之前让她了解一下他年轻时的样子,也许有好处。”他一边与他青年时代的女友握手,一边站起来补充了一句:“要这样您就算帮了我的大忙啦,表妹。”
  一天过去了,我始终没得机会单独碰见燕妮;她显然有意躲着我。--格蕾特也多半在外边忙着家务。
  第二天早上,在咱们的客人动身后,格蕾特来到花园里,走到我身边;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冲我笑了笑,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这下又只剩下咱们自己啦!”
  我立刻惊讶地得知,燕妮当天上午就要进城去耽搁许多日子,为了和她父亲的女管家一起在新居里进行鬼晓得的什么布置。
  当燕妮一身旅行装束朝我走来时,我正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她把手伸给我,我却为她竟忍心在现在离开我而生她的气。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燕妮?”我问。“难道那些事就这么急?”
  她摇摇头,一双大眼睛安详地望着我;在她的眼神中,我只能讲,流露出一种崇高的热诚。
  “你还是要走吗?”我又问,“而且正好在现在?”
  “我不愿欺骗你,阿尔弗雷德,”她说,“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我是必须走,没有别的办法。”
  “那我每天都进城来帮助你。”
  她显然吓了一跳。
  “不,不,”她大声说,“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别问我!--啊,相信我的话吧?”
  “你是不信赖我吗,燕妮?”
  她哀叫一声;我从未听见过这么惨痛的声音。随后她向我伸出胳臂来,全不顾会有谁看见;就像上次在夜色的掩护下一样,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中我又把她接在自己怀里。
  “既这样就别呆得太久!”我请求说。“我父亲盼我回去,我在这儿的时间不长了。”
  她默不作声,我低头望着她那美丽而苍白的脸庞。她紧闭着双目,脑袋靠在我肩上,像是想在此安息安息。
  只这么呆了一会儿,她便挣脱身子;接着我们绕到屋子正面,那儿已停着一辆马车。--她上车以后,我还听见我的母亲拉着她的手说:
  “别哭了呀,孩子!瞧你哭得心都碎了似的!”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尽管阳光明媚,对我来说却是黯淡灰暗的。幸好还有我哥哥让我替他设计一幢管理大楼的事,把我忙得气都喘不过来。须知要把他那些实用方面的要求与我不肯忽视的艺术价值结合起来,绝非轻而易举的事。他常常抓起铅笔,在我那绘得很精美的设计图中央狠心地来上一道;我们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甚至只好把两位女士叫出来作评判。
  记得是燕妮走后的第四天,我正坐在自己房里干这件工作。可今天却干得很不顺利;我归罪于手里那支可怜的鸭嘴笔,便站起来,准备去提箱里另取一支。我将箱里的衣服抱了出来,这时便拾到一个小小的纸包。上面写着“燕妮留赠”几个字;包里裹着前不久我才套在她指头上的那枚峨眉戒指,戒指上还缠绕着一束黑缎子似的秀发。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又惊又喜,仿佛自己又到了爱人身边;可紧接着,便有一种莫名的忧虑涌上心头。我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细看,然而不见任何一点字迹或者记号。
  我企图继续工作,但是不成,便走到下边的客厅里,在那儿碰见哥哥和嫂子正在谈燕妮。
  “瞧瞧她那双眼睛!”我在进门时听见格蕾特说。
  她丈夫似乎故意与她唱反调,用玩笑的口吻说:
  “怎么,你不是认为这双带野性的眼睛不漂亮吗?”
  “你说带野性?而且不漂亮?--诚然,你是对的,它们太漂亮啦,以致遭到了别人的非议。而这个嘛……”她欲言又止,同时抬起头来望着自己魁梧的丈夫,嘴角挂着怜悯的笑意。
  “这个怎么样,格蕾特?”
  “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反抗的开始。坦白说吧,汉斯,你已经感到她对你是危险的了!”
  “不错,如果我没你的话!”
  “噢,有我也一样。”
  他笑起来,把双手伸给妻子。
  “快抓牢它们,”他说,“这样,再漂亮的魔鬼也别想诱惑我了。”
  然而他妻子不信这一套。
  “魔鬼在你们男人自己心里!”她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现在总爱找那纯洁无邪的孩子的碴儿,过去你对她可是够有骑士风度的呀?”
  “过去是的,格蕾特,不错。但她现在变啦!”他沉吟了一会儿。“我几乎说不出口来;可事情于真万确;她身上的商人女儿的本性表现出来了--她已经变得非常之悭吝。”
  “悭吝!”格蕾特失声道。“这太可悲了!燕妮,她从前在寄宿学校只是受到严令禁止,才没有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送给人!”
  “她如今不再白送人衣服了,”我哥哥回答,“她把它们卖给收破烂儿的,而且我要告诉你,她讨起价来一点儿不含糊。”
  我留心地倾听着,没有介入谈话,但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大吃一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迅速下定决心。
  “可以用一用你的马吗,汉斯?”我问。
  “当然可以;你想上哪儿去?”
  “进城。”
  格蕾持走到了我紧跟前。
  “怎么,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吗,阿尔弗雷德?”
  “不,格蕾特!”
  “喏,代我问候燕妮,或者,把她给咱们领回来更好些!”
  我什么也没再讲,只是立即跃上马鞍,一个钟头以后就到了城里,到了燕妮的父亲的新居所在的那条街上。这条街我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宅子,在几次拉铃以后,漂亮的宅门开了。一个老妇人走出来,我向她打听燕妮小姐,她干巴巴地回答:
  “小姐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我重复道。可能是我在听到这个回答时露出了惊愕之色吧,老太太于是反问我叫什么名字。当她得知我是谁和从何处来以后,更是不耐烦地加了一句:
  “您怎么还来问我?小姐不是第二天就回你们那儿去了吗?”
  我不再理睬老太太,迅速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到了码头上。夕阳已经西下,港口外的泊船处让晚霞给撒上了一片紫红色的光。前几天那艘双桅帆船曾停在这儿,眼下已经没有一点儿踪影。我设法和闲立在周围的工人们攀谈,从他们口里打听出船和船主的名宇,知道三天前船已出海走了。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只是把船主的下榻处告诉了我。我立即去那地方,在那儿了解到,有一位黑头发的年轻漂亮的太太也上了船。接着我又赶到船主的账房间,在那儿偶然地碰上了他的老会计;可他也帮不了我更多的忙,因为旅客的事完全归船长管。
  我回到旅馆,让人备好马。黑马急速地奔驰在回家的路上,超过了我哥哥可能允许的限度。夜色已浓,天空中彤云密布,夜风在黑暗中呼呼地从我身边刮过,我的思绪也如风驰云涌。就像一片幻影一样,我在眼前时时看见那艘载着她远去的帆船,这么一丁点儿,在茫茫的大海上飘飘摇摇,周围是黑沉沉的夜,下边是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终于,从面前的树影中闪射出了庄园的灯光。
  我发现家里人人都伤心难过,惊惶不安。原来燕妮来了封信,从“伊莉莎白”号双桅帆船上发出的。她走了,到大洋彼岸她母亲身边去了;如她曾经对我讲过的,她在信里也写道,她是为了去完成一桩神圣的义务。她以最诚挚、最甜蜜的话语,请求大伙儿原谅她。信里没提到我的名字,但我早已暗中得到了她的问候。她也没有提到她的父亲。
  第二天,我和哥哥又一块儿进城去,但只是为了使自己确信,已经没法再赶上“伊莉莎白”号。
  我没跟哥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皮尔蒙特。到那儿不多会儿,我就站在燕妮的父亲面前,向他报告了她女儿出逃的消息。--我原想象会看见老头子在我的面前厥倒;谁知从他的眼里却并未流露出悲痛,而是闪电般地射出来勃然大怒的火焰。他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青筋毕现,嘴里同时一选连声地咒骂着自己的女儿。
  “让她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好啦!”他吼叫道。“这个残种是好不了的;真该死,我竟有过妄想!”
  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不吭声了,坐下去,把脑袋理在手里,自言自语似地又说了起来:
  “我这是讲些什么哟!她是我的亲骨肉,还有我的罪孽。孩子有什么错!她想要找自己的母亲。”说着,他伸出双臂,眼睛呆视前方,大声喊叫道:“啊,燕妮,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我害得你好苦!”他像是忘记了我在面前;找呢,也不去打扰他。“我们都是人啊,”他接着说,“你应该原谅我才是;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讲,结果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这当口,我大起胆子使他注意到我,告诉他,我和燕妮已经相爱。一听这话,精神颓丧的老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恳求我替他把他孩子找回来。
  还有什么好多讲呢!第二天我便又登上旅程;不过行前他给了我一封信,在当天夜里写给他女儿的。而且请相信我,这次不再是一纸收据;愤怒和温情,怨恨和宽容,跟我与他坐在一起的那个长夜里从他口中交替吐露出来的一样,现在在这封信里全有。
  余下的情况--阿尔弗雷德结束他的故事说--你已经知道了。眼下我就站在这儿,带着她父亲的许诺和全权委托,一等起铺的钟一响,就出发去作迎接自己的未婚妻的航行。--
  我和阿尔弗雷德在一块儿又呆了约奖一个钟头;随后塔楼上钟敲三点,搬运夫便来把他的行李送到了下边的码头上。
  我送我的年轻朋友上船。夜里的空气凉飕飕的;强劲的东风激荡着海水,把小艇在栈桥上摔打得砰砰直响。阿尔弗雷德跨上船帮,将手伸给了我。
  “不是吗,阿尔弗雷德,”我用说笑来掩饰临别的伤感,说,“要么和燕妮一道,要么水不回来?”
  “不,不!”他大声回答,这时小艇已经向黑夜驶去。“和燕妮一道,可一定回来!”
  那一夜以后已过了半年多,我仍然没有到城外的庄园里去。眼下,正当五月的熏风开始吹送进我敞开的窗户中来时,人家又对我发出了新的邀请;这次我不打算再让主人失望。在我面前躺着两封信,都是从圣克洛克斯岛的克里斯蒂安市发出的;其中燕妮写给阿尔弗雷德那封,由于收信人不在,由他的嫂子代拆了。信里写道:
  “我找到了我的母亲,没有费多少力气,因为她在港口附近开着一家大客栈。她还很漂亮,精力也挺旺盛;可在她的脸上,虽然它的轮廓我还认识,我却已找不到多年来渴望一见的那些种情。--我必须告诉你一切,阿尔弗雷德;情况与我想象的完全两样。我害怕这个女人;一想起在第一天吃午饭时她把我--她的女地介绍给一大帮男人的情景,我身上就不寒而栗。介绍完了,她又操着一种所有通用语言混合起来的杂拌儿语言,大声地、得意地吹嘘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这一切,都在暗中咬噬着我的心,为我所讳莫如深。--旅客和食客多半为有色人;而其中一个有钱的混血儿,看来又居于左右全局的地位;他对我母亲的那个亲热劲儿,叫我的脸上直发烧。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像狗一般龇牙咧嘴的人,阿尔弗雷德,要求我嫁给他,而且我母亲自己也逼我这样做,一会儿用几乎把我憋死的狂热的亲吻和抚爱,一会儿又在大庭广众中声嘶力竭地对我进行斥骂和威胁。--我常常禁不住望着这个女人的脸发呆,像是神经已经错乱;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副面具,必须扯下它,才能看见那张童年时曾俯视过我的美丽南脸;仿佛在扯下面具以后,我也将重新听到那曾经伴我入睡的像蜜蜂的嗡营一般甜美的声音。--啊,这儿围绕着我的一切真是可怕!一清早,由于我的卧室朝着码头一面,黑种工人和搬运夫的吆喝声便吵醒了我。你们在那边的人不了解这种声音;它像降叫,像咆哮;听见它,我就浑身哆嗦,只好把头理在枕头里;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自己就是他们的同类,身上流着与他们一样的血液,那血统关系就像一根链条,从他们身上一环一环地通到我身上。我父亲是对的;可是……我一正视面前的深渊,我就头晕目眩。我渴望投进你的怀抱;快来救救我啊,阿尔弗雷德,快来吧!”
  救星离得已经不远;另一封信是阿尔弗雷德写给他嫂子的,发出的日期只晚几天。他踏上旅途时的乐观信念,也帮助他在大洋彼岸取得了胜利。
  “还在船上,”--他写道--“人家就告诉了我燕妮的母亲的住处。在我进屋时,到门厅里来迎着我的第一个人正是燕妮自己;她高兴地叫着,投进了我的怀抱。--自此以后,我也对她母亲有了足够的认识;她是个丰腴的女人,仍然漂漂亮亮的,穿着一身赛章作响的花绸裙忙来忙去,操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言,不管是对客人还是对仆佣,时而柔声细气,时而嘶声狂叫。谈起燕妮的父亲,她仍怀着感激和尊敬,称他是那位‘好心的绅士’,由于他的慷慨大方,她才过上了今天的舒服日子。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岛子,更别提去跟自己女儿那高贵的父亲结婚。她在这儿适得其所,舒服自在;而燕妮呢,必定是大失所望,她挣断了与旧大陆的一切联系,梦想来解除自己母亲的苦难,然而却没找到这样的苦难,只找到了一群低下的人,在这群人中是不会有那种高贵的苦难的。--尽管如此,女儿的到来却使这快活的女人冒出望外;她经常当着我的面,以一种狂暴的,我想说是原始的热情,对她的女儿百般爱抚。由于她想拿女儿去客人面前炫耀,就不断变着法儿打扮她;燕妮为了不穿母亲替她挑选的那些火红刺眼的衣服,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仅如此,她还为燕妮在店里的客人中挑选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做丈夫;在这个人身上,我感到他还激荡着够多的此地那种罪恶的血液;而且她已经认真着手准备,为了促成其事。就在这时我插了进来;那位‘好心的绅士’的意志和权威使一切问题都再容易不过地得到了解决。
  “我清楚地体会到,燕妮在迎接我时发出的不只是一声欣喜的叫喊,而是一声得救的欢呼。这样也好,她是得先体验一下,因为像眼下这样,她才能真正属于我;只有她不再回首过去,不再怀念过去的家,才能嫁给一个男子,让这个男子骄傲而幸福地和她一起建立起一个新的家庭,看着他的后代子孙从她的怀中诞生、繁衍。须知,我是在我们结婚的当天给你写这封信的啊。
  “在结婚的宴席上,殷勤而好动的老板娘穿着闪闪发光的绿绸裙,往来穿梭地周旋在她的老主顾中间,为自己有一个漂亮迷人的女儿而无比骄傲,为她的女婿--我不能否认--也感到骄傲;她同时操着三种语言,用一些叫你无法相信的措词,为新人一次次祝酒,这一切的一切,你们要能看见就好啦!--我们希望一开春就来你们那里。而你,格蕾特,以你对我们的友情,想必不会心生嫉妒,如果我私下告诉你,燕妮她刚才悄悄对我讲:‘喏,阿尔弗雷德,帮助我,让我回到父亲那儿去吧!”
  这两封信是附在汉斯夫妇的邀请信后边的、“您来吧,”--格蕾特用女性的秀丽笔迹写道--“燕妮的父亲已在这儿;阿尔弗雷德的父母今天就到;甚至约瑟芬姑妈也会光临,虽说她对于一个在小时候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糟踏英国缝衣针的姑娘,不时地还会表示一些疑虑。--我们已从自己的冬居迁回到明朗的花厅中。透过两扇大开的厅门,从草地上飘来五月百合的芬香;在对面的林苑中,立着维纳斯的水池业已让紫罗兰镶上了蓝边。”
  紧跟着是我朋友汉斯的有力的笔迹:“双桅帆船‘伊莉莎白’号上个礼拜天已经驶过里斯本,燕妮和阿尔弗雷德就在船上,过不几天他们便会抵达此间;因为已经刮起的顺风,将把他俩和他俩的幸福一块儿带到我们身边。”
05燕语①
  那只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乡。它坐落在一片树木不生的海滨平原上,房屋古老而且幽暗。尽管如此,我却始终认为它是一个惬意的地方,而且有两种在人们看来是神圣的鸟儿,显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样。夏日云淡天高,城市上空总盘旋着一只只鹳鸟②,它们在下面的屋脊上,筑起了自己的窝;四月南风初拂,燕子必定也随着飞回城里,邻居们便相互传告:它们又回来了,它们又回来了。--眼下正好是燕子归巢季节。在我窗前的花园中,绽放出了头几朵紫罗兰;在那对面的园篱上,已经停着一只燕子,又在呢哺着,唱着它们那支古老的歌:
  当我告别的时候,当我告别的时候③;
  越听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间的女子,对于她,我永远怀着感激之情,为了我少年时代度过的一些美好时光。
  我在想象中沿着长街走去,一直到了城边上的圣乔治养老院。和德国北部多数稍微像个样子的城市一样,我们城里也是有所养老院的。它现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纪时我们的一位公爵所造;后来在急公好义的市民们的资助下,渐渐发展成一所有相当财力的慈善机关,它为那些一生他经忧患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颇为舒适的栖身之地,使他们在获得永久的安息之前,能过一些宁静的日子。--养老院的一边毗连着圣乔治公墓,当年最初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这公墓高大的菩提树下面过道;另一边则是一座院子,以及一个与院子紧挨着的小小花园。小时候,我常看见修女们到园中采摘礼拜日做弥撒用的鲜花。从外面的大路上进院子里去,必先穿过两面哥特式大山墙下的一条黑洞洞的门道;进
  ①这篇小说原名《在圣乔治养老院里》。
  ②一种长嘴住脚的大鸟,按德国老百姓的迷信说法,它和燕子一样是能保家宅安宁的吉祥鸟。
  ③这是德国诗人吕克尔特(1788-1866)的《青春之忆》这首诗中的句子。
  院子后再穿过一道道小门,才到了房子内部,也就是那间宽敞的礼拜堂以及养老者的卧室。
  儿时我常走进那黑洞洞的门道里去;因为早在我记事之前,圣玛利亚大教堂便因有倒塌的危险而被拆去了,多年来教友们都是在圣乔治养老院的礼拜堂里做弥撒。
  夏天礼拜日的清晨,我常常滞留在院子里,不肯定送礼拜堂去。这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充满了从旁边花园中飘来的芳香,随着节令的变化,要么是桂竹,要么是丁香,要么是木挥草的薄郁的气息。--不过,这不是我小时候喜欢上教堂会的唯一原因;经常,特别是我起身比较早的礼拜日,我便要走向院子紧里边,朝楼上一墙被旭日映红的窗户张望。在那边,有一对燕子为自己筑起了巢。那些窗户中有一扇总是敞开着的;每当在石块铺的路上响起我的脚步声时,便会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探出脑袋来,亲切地朝下面对我点头致意。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得匀匀的,上面还压着一顶雪白的小软帽。
  “早上好,汉森,”我一见她便喊道。我们孩子们从来都只用她这个姓来叫自己年老的女朋友;我们几乎不知道,她曾经还用过“阿格妮丝”这样一个悦耳动听的名字。想当初,她的蓝眼睛还美丽动人,如今已经灰白的头发还金黄金黄的,这个名字想必对她是再适合不过了吧。她在我祖母家当过多年用人,后来,在我大概十二岁那年,她便作为一位对本城有过贡献的市民的女儿,被收容进了养老院。从此,这个对我们孩子们来说最为重要的角色,便从祖母家中销声匿迹了。要知道,汉森任何时候总能找一些有趣儿的事让我们干,我们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干得入了迷。她为我妹妹剪布娃娃的新衣服纸样;她让我捏着铅笔,按她的要求写各式各样的花体字,或者照着她收藏的眼下很少见的图片,画出一座古老的教堂来。只是过了许久,我才留意到她在和我们相处中有一点特别的情况,就是她从来也没有给我们讲过一篇童话或是传说什么的,虽然我们那个地方民间传说非常非常丰富。而且,每当别人要讲,她就赶紧加以制止,好像这是毫无意义甚至有害的事似的。然而,尽管这样,她却绝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缺少想象力的入。相反,没有一种小动物是她不喜欢的。她特别喜欢燕子,在保护它们的窝免遭我祖母的扫帚之害这点上,她是很成功的;祖母有着荷兰人一般的洁极,把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很透了。此外,汉森对燕子的习性似乎还进行过仔细的研究。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的石砌地上捡了一只燕子,看模样已经没有一丝儿活气,便送到汉森那儿去。
  “美丽的小鸟决死啦,”我说,一边难过地抚摸着燕子铁灰色的羽毛;可汉森却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它吗?”汉森间。“它可是鸟中的皇后哩;只要一回到自由的空中就会好的!准是一只老鹰把它吓得掉在了地上,它光凭自己的长翅膀是飞不起来啦。”
  随后我们便走进了花园;小燕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手心里,用一对褐色的大眼睛瞅着我。
  “喏,这会儿抛它到空中去吧!”汉森高声说。
  我吃惊地看见,那只瞧上去了无生气的燕儿,在从我手掌中给抛出去以后,果真跟人的思想一般迅捷地展开双翅,发出清脆的鸣声,箭也似的飞向了蔚蓝的晴空。
  “你要到塔上去看它飞才好哩,”汉森说,“我是讲那座老教堂的钟楼,也只有它还配得上这个称呼啊。”说完,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我的脸蛋,就回到房中干她干惯的事去了。
  “汉森干吗叹气呢?”我心里纳闷儿。--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且是从一个我当时完全不认识的人口中得到的。
  汉森如今是退休了;但她的燕儿们找得着她,我们孩子们也找得着她。礼拜天早上,每当我在弥撒开始前走进这位老处女洁净的房间去的时候,她总是穿得周周正正地坐着在唱赞美诗了。我要是想在她身边的沙发凳上坐下来,她便会说:
  “哎,干吗坐这儿?这儿可瞧不见燕子呀!”说着她就把窗台上的一盆犄牛儿草或者丁香花搬开,让我坐到窗下的一把圈椅中去。“可你别把手这么挥来舞去的啊,”她笑容满面地补充说,“像你这样年轻活泼的小伙伴,它们不是天天见得到的。”
  接下去,我便静悄悄地坐着,看那些矫健的鸟儿在阳光中飞舞,筑巢,哺育雏燕;而同时,汉森却坐在我对面,讲着过去年代的事:我曾祖父家中的各种庆典,传统的射击比赛会上的游行,以及--她喜欢的话题--老教堂中富丽堂皇的壁画和圣坛等等;她本人就在这儿为最后一名钟楼看守人的孩子行过洗礼呐。这么讲着讲着,一直到从教堂那边传来了管风琴的声音。这时她才站起来,和我并排穿过又窄又长的走廊;只是从两侧房门上边挂着帘子的小气窗射进来一点光线,走廊里因此十分晦暗。偶尔,这些房门碰巧开了一扇,在这阳光突然划破黑暗的几秒钟里,我便看见一些穿戴古怪的老头儿老太太,瞒册地在走廊上走着;他们中的多数,恐怕还是在我出世之前就从城市的公共生活中退出去了。这当儿,我很想问这问那;可是在做弥撒的路上,汉森却是什么也不肯回答我的。我们默默地向前走,出了走廊以后,汉森和她的老伙伴们顺着一道后楼梯到下面养老者的席位上去了;我却爬到楼上的唱诗班旁边,盯着管风琴转动的簧片,做起自己的梦来。一会儿,神父登上了布道坛,可我坦白地讲,他那想必是头头是道的说教,传到我耳鼓里时往往已变成了来自遥远海滨的单调的涛声;因为,在楼下正对着我的地方,挂着一张真人大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年老的布道者,生着一头望曲的黑色长发,上髭修剪成很奇怪的样子,常常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大睁着一对忧郁的黑眼睛,仿佛在那个充满圣迹和女巫之类迷信的沉闷世界里,盼望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他不停地对我讲述着我那故乡的过去的故事,跟记载在编年史上的一模一样,一直讲到某个凶残的强盗骑士的最后一次暴行;事后,他的受害者葬在了老教堂中,墓碑上刻下了记述这件事的铭文。--不用说,在管风琴临了儿奏起“上帝保佑我们离开”的当口,我便偷偷地先溜了出去,否则让我年老的女朋友考起我刚才讲到的内容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汉森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在我已经当了几年大学生以后,有一年回家度假,才破天荒第一次听她谈了谈她的过去。
  那是在四月里她过六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和往年一样,我那天也给她送去了生日的礼物:我祖母按例赏她的两枚金币,以及我们兄妹赠给她的一些小玩艺儿。她招待我喝了一小杯玛拉加酒,在节日中,她在壁橱里总准备着这种酒。我们先聊了一会儿,然后我便请她领我到我早就想去看看的典礼厅中。几个世纪以来,养老院的院长在年终结算以后,都要在那儿大开筵席,以示庆贺。汉森同意我的请求,我俩便并肩穿过黑暗的走廊,向在礼拜堂后面的典礼厅走去。在下后楼梯时我滑了一下,踉跄着窜下了最后几级;这当儿,底楼的一扇门呼地大打开了,门里探出一个恐怕有九十岁的男人的秃脑袋来。他嘟嘟囔囔地咒骂了几句,鼓起一对玻璃球似的眼珠死死瞪着我们,直到我们走到了教堂里边。
  我很清楚这家伙,养老院的老头老太都管他叫“看得见幽灵的人”,因为他们说,他真能“瞅见什么来着”。
  “他那对眼睛真怕人啊,”我在穿过教堂时说。
  汉森却回答:“他根本看不见你;他能看见的,只是他自己过去荒唐的罪恶的生活。”
  “可是,”我开玩笑地反驳道,“他却能看见那边角落里的棺材打开了,本来躺在里边的死鬼又跟活人似地在你们中间游来荡去哩。”
  “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孩子。他眼下再害不了人啦。本来,”汉森又加了一句,“他是没资格进养老院的,虽然他也在法官手下混过一阵差事;我们其他人可都是先证明了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市民以后,才被接受下来的啊。”
  说话间,我们已从管事人手里要到钥匙,顺着楼梯走到上面典礼厅里去;那是一间并不特别宽敞的屋子,天花板也低低的。在一面墙边,我们看见一座老式座钟,是某个死在院里的老婆婆的遗物;在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红色短袄的男人。除此而外,室内别无装饰。
  “他就是建造这座养老院的仁慈的公爵,”汉森说,“人们受着他的恩惠,却不像他生前希望的那样怀念他。”
  “可你还记着他呀,汉森。”
  她目光和蔼地望着我。
  “是的,孩子,”她说,“我这人生性就这样;我是很难忘记什么的。”
  朝向大路和公墓的那堵墙上,有一排窗户,上面用铅框嵌着一块一块不大的玻璃,每块玻璃上都用黑色颜料烧了一个名字,全出自一些我们熟知的有声望的市民家庭,名字下边还写着说明,诸如“本城名食品商,卒于公元--”,这最后便是相应的年份。
  “你瞧,这是你的曾祖父啊,”汉森指着一块玻璃说,“他老人家我也不会忘记,我父亲向他学手艺,后来还常去请教他,受他的帮助。可惜到了我们最困难的年头,他老人家已合了眼。”
  我读着另一个名字:“利波留斯·米夏埃尔·汉森,食品商,卒子公元1799年。”
  “这是我父亲!”汉森道。
  “你父亲?那你怎么会……”
  “你想必是问,我既然是个有声望人家的闺女,怎么又会当了半辈子佣人,对吗?”
  “我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使你家遭到了不幸?”
  汉森在一张老式的皮扶手椅上坐下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孩子,”她说,“那是在公元一八0七年,实行大陆封锁①的时候;那年头骗子们都发了财,老实人却遭了殃。我父亲就是个老实人,他把这名声一直带进了坟墓里。”汉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道:“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和我从商民街经过,他指着一幢眼下已不存在的古老的房子叫我看。‘好好记住,’他对我说,‘公元一五七九年,那次复活节后第三个礼拜天发生大火灾时,虔诚的商人迈因克·格拉韦莱就住在这里。当火头逼近他家的时候,他便拿着尺子和秤跑到街心来,向上帝发出哀告,他说要是自己什么时候明知故犯,蓄意损害过邻人的一点点利益,那就请上帝把他房子烧光吧。结果呢,大火跳过了他的家,周围的一切却被化为灰烬。’
  “‘你瞧,孩子,’我父亲继续往下讲,一边把双手伸向苍穹,‘我也可以这么做,而上帝的惩罚同样会跳过咱们的家。’”--汉森注视着我的脸。“一个人可不能自鸣得意啊,”她然后说。“你如今够大了,我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你,等我不在人世时,你必须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才好。--我父亲有个弱点,他很迷信。由于这个弱点,他在那些极端困难的日子干了一件事,使他的心也碎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能讲那位虔诚的商人的故事。
  “在我们家的隔壁住着一个木匠师傅。在他和他的妻子双双早逝以后,我父亲做了他们留下来的儿子的监护人。哈勒,那男孩就叫这个佛里斯兰②的名字,很喜欢念书,当时已在我们的拉丁语学校里读五年级。可是,双亲留下的钱不够供他深造,他只好学于自己父亲的手艺。后来出了师,他出去漫游了两年,回到城里又在一位师傅店里当了一段时间的伙计,不多久,全城都知道他做精细的活儿特别在行。我们两人是一块儿长大的,在他还当学徒时,常常从他过去的同学那儿借书来念给我听。你知道,我家住在集市广场上正对市政厅那栋凸出的房子里,在那儿的花园里,现在还生长着一株高大的榉树。我俩常常便坐在这株榉树下念书,头顶上的绿色花朵中却不住地有蜜蜂在嗡嗡营营!--他漫游回来后情况也没变,仍然经常上我家来。一句话,孩子,咱俩相爱了,而且也并不希望保密。
  “我的母亲已经过世,至于我父亲对此怎么想,或者说是否想过,我
  ①公元一八O六年,拿破仑为把英国排斥于欧洲市场之外而开始采取的措施。
  ②荷兰北部边境省份,靠近德国。
  永远也不得而知。何况,当时我俩的关系也还未发展到需要郑重其事地订婚的程度。
  “在一个初春的早晨,我到花园里,园中的番红花和黄色的毛茛花都已含苞待放,周围的一切全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朝气,只有我却心情郁悒,我父亲的忧愁也压迫着我。尽管他从不对我讲他营业上的事,我也感觉出来,情况在越来越快地恶化。最近几个月,我看见市政厅的差役来他写字间的次数更加地勤啦。来人走后,我父亲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小时几小时地不露面。有几次吃午饭,他竟一口菜不尝,便站起来走了。到最后那个礼拜,他把纸牌在自己面前摆来摆去,摆了一通宵。我装作开玩笑似的,随便问他到底想卜什么吉凶;他却闷声不响地手一挥,打发开我,然后干巴巴地一声‘晚安’,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一切都使我心情沉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家里的事情上,对外面春光明媚的世界毫无所知。就在此时,我突然听见从城外的沼泽地里传来了百灵鸟的歌声。你是知道的,孩子,一个人的心在青年时代是如此轻盈,就连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也可以带着它飞上天去、我的心情马上变了,仿佛忧愁全都烟消云散,未来充满了阳光;仿佛我只需抬脚走去,一切都会称心如意。我还记得,我怎样跪在花坛旁边,满怀欣喜地观察着一个个花蕾,一片片破土而出的嫩绿色的小草。我当时也想到了哈勒,而且我后来相信,我就只想到了他。这当儿,花园的门开了,我一抬头,看见朝着我走来的正是他。
  “也是百灵鸟使他变得这么快活的吗?--他那样子看上去真是一片喜洋洋。
  “‘早上好,阿格妮丝,’他高声说,‘你知道有件新鲜事吗?’
  “‘准是件喜事吧,哈勒?’
  “‘差不离儿;不然还会有什么呢!告诉你,我打算自己开业当师傅啦,就在不久以后。’--你可以想象,孩子,我是如何吃惊哟!我马上就在心里嘀咕:我的上帝,他现在也需要一位师傅娘子啊!
  “我当时的样子可能是傻愣愣的,所以哈勒便问我:
  “‘你有什么想法吗①,阿格妮丝?’
  “‘我吗,哈勒?我想没有,’我回答。‘我只觉得,这风刮得惊飕飕。’--我显然是在撒谎,但上帝就这么安排,叫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说
  ①原文“fehltdretwas?”一语双关,既可理解为“你有点不舒服吗?”也可以理解为“你缺少什么?”
  不出对方希望听到的话。
  “‘我可是有哩,’哈勒说,‘我觉得自己眼下还缺少一件最最重要的东西!’
  “我沉默着,一言不答。哈勒也默默地在我旁边走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
  “‘你知不知道,阿格妮丝,过去是否有过一个商人的女儿嫁给一个木匠的儿子这种情况?’
  “我抬起头来,他用自己那善良的褐色眼睛恳求地望着我,我于是把手伸给他,用和他同样的口气说:
  “‘我想现在会第一次有这种事吧。’
  “‘阿格妮丝,’哈勒嚷起来,‘可人家会说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哈勒。--不过,商人的女儿要是穷了呢?’
  “‘穷有什么关系,阿格妮丝?’他兴高采烈地拉住我的手,‘难道又年轻又美丽,还不够吗?’
  “那真是我幸福的一天!春光明媚,我俩手拉手地走着,尽管我们默默无言,天空中却有成百只百灵鸟在放开歌喉,发出鸡啼。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正对住宅的一排接骨木树墙下,在那儿,有一口很深的水井。我把身于探过木板井栏,朝井底张望。
  “‘瞧那下边的水闪闪发亮哩!’
  “幸福使人心胸开阔,哈勒便想逗着我玩。
  “‘水吗?’他道。‘那底下发亮的是金子啊!’
  “我不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晓得,在你家这口井里埋着宝藏吗?’他接着说。‘你好生瞧瞧,在井底上坐着一个穿灰色衣服的林德,头戴一项三角帽。他就是那宝藏的看守,这闪闪发光的,只是他手中擎的一盏灯罢了。’
  “父亲的窘况突然闪过我心头。这当儿,哈勒却始起一块石子来,扔下井去;但过了半晌,才从下面发出一声重浊的回音。
  “‘听见了吗,阿格妮丝,’他说,‘砸到那宝箱上啦。’
  “‘哈勒,别瞎叨叨好不好!’我嚷起来,‘瞧你这傻模样儿!’
  “‘我只是人家怎么说我怎么说呗!’他回答。
  “可是他的话引起我的好奇,同时也许还希望真能获得地下的宝藏,使一切苦难得到结束啊。
  “‘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再一次问,‘我可从来不曾听说过。’
  “哈勒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叫我怎么说呢!反正不是汉斯,就是孔兹①呗,但追根到底,我想还是那个无赖,那个所谓会造金子的人说起来的。’
  “‘会造金子的人说的?’--这当儿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这个所谓会造金子的人,原本是个堕落的游民,他自称能祈福禳灾,为人畜念咒治病,并且有其他种种神秘的本领;靠着这些本领,他在当时一班轻信的人们中赚了大钱。他也就是眼下人们称做看得见幽灵的人的那个家伙。今天的这个称呼跟当年那个一样,他都是当之无愧的。还说当年吧。在最后几天,由于我刚巧在外屋做什么事,就看见他好几次进我父亲的写字间里去。他每次都态度卑怯地问:‘汉森先生在家吗?’可又不等我回答,便神色惶恐地从我身边溜过去。有一次他在里边呆了足足一个小时,他临走前,我听见父亲开写字台的熟悉的声音,然后还仿佛听见钱在丁丁当当地响。这一切眼下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哈勒碰了碰我。
  “‘阿格妮丝,你在做梦吧?’他大声问,‘要不就是在想那宝藏吧?’
  “唉,哈勒不了解我父亲的处境多么困难,现在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他那美好的未来,而我呢,也是他这本来的一部分。他抓住我的双手,兴冲冲地喊道:
  “‘咱们不需要什么宝藏,阿格妮丝。你父亲替我把那份小小的遗产要到手了,这就足够我买一间房子,开一家木工作坊。至于其他一切,’他笑眯眯地补充道,‘就由这双并不太笨的手去张罗吧!’
  “哈勒的话里充满了希望,我却无言以对,我心里只记挂着那个宝藏和会造金子的人。我胸口直憋得慌,但不知压迫着它的是一个疯狂的希望呢,还是对迫在眉睫的灾祸的预感。也许我已预感到,不久之后我终身的幸福都要掉进这口井里去了吧。
  “第二天,我应一个在附近乡下做牧师的亲戚的请求,去帮助护理他们生病的小孩。可我到那里以后心中始终惴惴不安,近几天来,父亲又特别沉默,特别烦躁,我看见他一个人在花园里奔来奔去,临了儿又立在井边,瞪着井里出神。我担心起来,怕他会戕害自己。到第三天,我又想起他迫不及待地催我离家的情形,因此到了晚上,心中就更加不安。约莫十点钟光景,月亮升起来了,我便请求我表兄当晚送我回城去。
  ①汉斯和孔兹是德国男人常用的名字,常用来泛指这个或那个,犹如我国的张三李四。
  他再三劝我放心,结果仍然没用,只好去套了车。当马车停在我家门口时,钟楼上正好敲十二点。看来家里人都已入睡,我敲了好久门,才听见里边退插销的声音。一个睡在楼下门厅旁边的学徒,来为我开了大门。家中一切如常。
  “‘先生在家吗?’我问。
  “‘先生十点钟就上床睡了,’他回答。
  “我这才心情轻松地走回自己楼上的卧室里去,卧室里的窗户正对着花园。--窗外月色皎洁,我没有点灯,走到窗户跟前。月儿挂在接骨木树墙的梢头,尚未抽叶的枝丫清晰地显现在夜空中。我的思绪随目光越出地平线,飞到了伟大仁慈的主身边,向他倾诉着自己的全部忧虑。--可瞧,就在我准备退回房中去的当儿,蓦地发现从树影下的井口中,射出来一道红光,井边上的草丛和顶上的树杈,都像在金色的火焰中烟酒闪亮,历历可见。一阵迷信的恐怖撞住了我,我想到了那个坐在井中的灰衣侏儒手里的蜡烛。可当我再定睛看去,便发现井壁上靠着一架梯子;诚然,从我房里望去,只能看见它的顶端。然而就在这刹那间,我听见从井底发出一声喊叫,接着又是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以及沉浊不清的话语声。亮光突然灭了,我随即清清楚楚听见有人顺着梯子一级一级地爬上来。
  “我对幽灵的恐惧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为父亲感到的无以名状的担心。我膝头哆嗦着,走到他在我隔壁的卧室里去。我小心翼翼地撩开他床前的帐慢,只见月光照着一对空空的枕头,父亲那可怜的头颅,怕是很久以来便未曾在这枕上找到过安宁了吧。今夜它们躺在那儿,根本未被他碰过。我顺着楼梯走到通花园的门边,心里怕得要命,但门已落锁,钥匙也拔去了。我转进厨房,点起灯来,随后又走过写字间去,那里的窗户同样也是朝着花园的。我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工夫,眼睛盯住窗外,不知所措。我听见接骨木树丛中有脚步声,却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因为月色尽管很好,树后的板栅仍然撤下了一片黑沉沉的阴影。这当口,我听见有人从外面开园门的声音,接着,写字间的门开了,我的父亲走进来了。--我这会儿已很老了,可当时的一幕却仍历历在目。父亲灰白的长发滴着水和汗;平素保持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上,到处粘着绿色的泥污。
  “他一看见我,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怎么搞的!干吗这时候就跑回来了?’他粗声粗气地问。
  “‘是表兄打发我回来的,爸爸!’
  “半夜三更?--他可不该这样哟!’
  “我注视着父亲。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老提心吊胆,’我说,‘老觉得家里离不开我,我必须回到你身边来。’
  “老人瘫倒在一把椅子里,双手蒙着脸。
  “‘回你房间去吧,’他喃喃道,‘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可是我没有走。‘让我陪着你吧,’我低声说。
  “然而,我父亲并未听见我说的话,他抬起头来,仿佛倾听着窗外什么动静。突然,他一跃而起。
  “‘别响!’他嚷道,‘你听见没有?’同时张大了眼睛瞪着我。
  “我走到窗边,朝外望去。花园中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动接骨木树的枝权,发出相互碰击的声音。
  “‘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回答。
  “我父亲仍然仁立着,恰似正听着什么使他心中充满恐怖的音响。
  “‘我觉得这并不是罪过,’他自言自语地说,‘并不是什么作孽的行为,更何况,这并至少到目前为止还在我家里呢。’随后,他便向我转过脸来。‘我知道,孩子,你不相信这个,’他说,‘可它却千真万确。我用幸运棒去探过三次,都证明我花高价换来的消息毫无差错,在咱们家的井里的确藏着一批珍宝,是瑞典人打来时①埋下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它起出来呢!--所以我们堵住了泉眼,淘干了井水,今天夜里便动手挖起来了。’
  “‘我们?’我问。‘你还讲谁?’
  “‘他只是城里一个会干这种事的人。’
  “‘你莫不是说那个会造金子的家伙吧?他可不是个好帮手呀!’
  “‘用幸运律探宝一点也不犯罪吧,孩子!’
  “‘可那些搞这种鬼把戏的人,他们都是些骗子呐!’
  “我父亲又坐到椅子上,茫然无措地瞪着前方。临了儿,他摇了摇头,说道:
  “‘镐头已碰在上面发出了响声,可这会儿,却出了点怪事。’--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十八年前,你母亲去世了。在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突然痛哭不止,一直到死神使她长眠过去。这哭声啊,就
  ①在一七00至一七二一年的北方战争中,瑞典王国的部队曾占领过作者的故乡胡苏姆城。
  是我从你母亲口中最后听见的声音。’他又沉默了半晌,随后却欲言又止,像是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似的。‘今天夜里,在锅头碰响宝箱的一刹那,我十八年来又第一次听见了你母亲的哭声。它不只像这些年那样响在我的耳畔,而是从我脚下,从地里传了出来。--人家说在掘宝时不能讲话,可我觉得那镐头像挖到了你放世的母亲心里去了似的。--我大叫一声,灯便灭了。暗--你瞧,’他声音低沉地补了一句,‘这下一切又全都没影儿了。’
  “我跪到父亲脚边,用手抱住他的颈项。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说,‘让我们相依为命吧,爸爸,我清楚,咱们家里遭到了不幸。’
  “父亲一言不发,却把汗涔涔的额头靠在我肩上,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寻找支持。我们这么坐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我的脸颊上沾满了热泪,沾满了从我父亲的老眼中涌流出来的--热泪。我抱住他。
  “‘别哭啊,爸爸,’我恳求着,‘贫穷我们也可以打熬过去的。’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是那样低,那样低,叫我几乎没听清楚地说些什么!
  “‘贫穷吗,孩子,倒可以忍受,可债务却不成啊!’
  “从那时起,小伙子,我家的日子就难过了;可另一方面,那又是我一生中得到了最大安慰的时期,就算我现在到了晚年,我还是这么认为啊。因为,我第一次能对自己的父亲,尽我做女儿的孝心,从此,我成了他最宝贵的财富,再过一阵,我简直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可以叫做自己的东西了。我伴父亲坐着,泪水偷偷地往肚里吞,听着他向我倾诉自己的苦衷。我这时才知道,父亲已濒于破产,而破产对他来说,还不是最可怕的。在一个失眠的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出路,这时候,那个关于我家井中宝藏的传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自此,它便紧紧追逐着我父亲,白天翻开账簿,他神思恍惚,夜里睡在床上,也梦魂不安。梦中,他看见从幽暗的井中射出来万道金光,一起身,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井边去,望着那神秘莫测的深渊发呆。临了儿,他又去向那个邪恶的人求助。那坏蛋才不肯马上答应哩,而且狠狠敲了他一笔竹杠,说是为了做什么准备。我可怜的父亲让人牵着鼻子走,交了一笔钱,又交一笔钱。到头来,梦中的金予吞掉了手头实在的金子,更糟糕的是这钱还不是我父亲自己的,而是被监护人哈勒托他代为保管的遗产。我们合计来,合计去,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给哈勒作抵偿。我们既没有可以资助自己的亲戚,你的祖父当时已不在人世,到最后,我们自己对自己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是无路可走了。
  “灯灭了,我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口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我和父亲后来还谈了些什么知心话,到今天我已记不起来了。在这之前,我父亲在我眼中是个绝无过失的完人,就跟上帝一般;那天夜里,他却告诉我他做了一件事,一件一定会被世上看做是犯罪的事。然而,也就在此时刻,我却感到自己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情。--窗外天幕上的星星渐渐苍白了,接骨木树丛中已有一只小鸟儿开始唱歌,第一抹晨曦投射进了我们朦胧的房中。我父亲站起来,走到放着一大叠账簿的写字台边。墙上那幅真人大小的画像上的祖父,头戴发囊,身穿浅黄色短袖马甲,似乎正用严厉的目光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我要再算算,’父亲说,‘要是结果还是老样子,’他跟请求宽恕似地瞅了瞅祖父的画像,迟疑地加了一句,‘那我的下一步就难了,因为我不得不去求上帝和世人怜悯我。’
  “我按他的希望离开了写字间,不久房子里也有了人声,天已大亮了。我做完了必须做的事,走进花园,再从后门到了街上。哈勒每天早晨去他当时干活儿的工场,总要打这儿经过。
  “我不需要等多久,钟一敲六点,就看见他来了。
  “‘哈勒,等一等!’我说,同时招手让他跟我进花园里去。
  “他惊异地望着我,可能从我脸上已看出不幸来了吧。我把他拉到园里一个角落上,握着他的手,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临了儿,我还是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然后求他说:
  “‘我父亲要来找你,你可别对他太狠呀。’
  “哈勒顿时脸色苍白,眼神也变得使我害怕起来,他也许只是完全绝望了。
  “‘哈勒,哈勒,你该不会把老人怎么样吧?’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上,惨笑着望着我。
  “‘绝不会怎么样,’他说,‘只是我必须马上离开此地。’
  “我吓了一跳。--‘干吗呢?’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能再看见你父亲。’
  “‘你会原谅他的,对吧,哈勒?’
  “‘会,阿格妮丝,我欠他的,比地欠我的,还多啊。尽管这样--没必要让他在我面前低下他白发的头。再说--’他像顺便加了一句似的,‘再说,我觉得眼下也还不是自己能当师傅的时候。’
  “我听了什么也没讲,我只看见,那昨天伸手就可摸到的幸福,如今已消失在渺茫的远方。可是又毫无办法,看来哈勒所要走的,便是最好的出路。
  “‘你几时动身,哈勒?’我只再问了一句,而自己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留心别让你父亲今天来找我就是了,’他回答,‘到明天早上,我便会料理好这儿的一切,别为我难过伤心,我会很容易找到一个安身之处的。’
  “说完这些话,我们便分了手;两人谁都心事重重,再也谈不下去。”
  讲故事的老处女停了片刻,然后又说:
  “第二天早上,我又见了他一次,以后,就再没见着,在我整个漫长的一生中,也再没见着。”
  她把头耷拉在胸前,两手暗暗在怀中绞扭着,以此克制内心的哀痛。从前,这哀痛时时侵袭那个金发少女的心,今天,它仍使者处女衰朽的身躯战栗不已啊。
  不过,她这么垂头丧气的并没多久;一会儿,她便强打起精神,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前去了。
  “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她用手指着那块饶有她父亲名字的玻璃说,“这个人吃的苦比我多。让我还是再讲讲他的事吧。--
  “哈勒走了,他写了一封诚恳的信向我父亲告别,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不久,人家对我父亲采取了最后的法律手段,决定当即公开宣布他破产。
  “从前,从前我们城里发布通告的流行办法,不像今天这样在教堂里由牧师在讲道之后代念,而是在市政厅敞开的窗口上,由市府的秘书当众高声宣读,而在这之前,钟楼上将鸣小钟半小时。我家正住在市政厅对面,所以每当钟声响起,便看见小孩子们和一班游手好闲的人聚到市政厅的窗下,或者站在市政厅地窖酒馆前的台阶上。宣布一个人破产的方式也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人们把这做法本身也当成了一件坏事,使‘敲某某人的钟’变成了一句咒骂人的话。--过去我自己也漫不经心地去听听,可现在,一想到那钟声就不寒而采,生怕它会给我本已一蹶不振的父亲以心灵上的打击。
  “他悄悄告诉我,他已就这事请求一位要好的市参议向市长疏通。市参议是一位好心肠的牛皮匠,向我父亲打保票说,这次宣布他破产时一定不敲钟。可我从可靠方面打听到,这张保票靠不住。因此我一方面既让父亲继续相信这无害的谎言,另一方面却极力劝说他,让他到那天和我去作一次短暂的旅行,到乡下一位亲戚家里去。然而父亲苦笑了笑,回答说,他在自己的船完全沉没之前绝不离开。忧惧之中,我突然想起我家拱顶地窖紧里边隔出的那间小库房来,在那里头,是从来听不见钟声的。我便据此情况定下一个计策,而且也成功地说动了父亲,让他和我一起去开一张库里存货的清单,好使日后法院的人来点收财产的难堪的手续简短一些。
  “当那可悲的时刻到来时,我和父亲早已在地窖中做起自己的工作来了。父亲将货物归类,我则就着灯光把他口授的数字写在一张纸上。有几次,我似乎听见远远地传来了嗡嗡的钟声,便故意提高嗓门讲这讲那,直到木桶和货箱推来搬去发出巨响,把所有从外界侵入的声音都吞噬掉。事情看来完全顺利,我父亲也干得十分专心。可谁知突然之间,我听见外面地窖的门开了,我已记不起为了什么事,我们的老女仆来叫我,而随之传进来的,是一阵阵清脆的钟声。我父亲侧耳听着,让手中的货箱掉到了地上。
  “‘这耻辱的钟声啊!’他长叹一声,便无力地倚在墙上。‘真一点也逃不脱哩!’--但转眼间,我还没来得及讲一句话,他便站起身,冲出库房,沿着楼梯嗵嗵嗵地跑到地窖外面去了。我随即也跑上去,在写字间里没寻见他,最后到起坐间里才发现,他正两手相握着,站在大开着的窗前。这当儿钟声停了,在对面晨光朗照的市政厅,有三扇窗户被推开来,市府的差役把一个个红绒坐垫放在靠窗的长椅上;同时,市政厅前那些石阶的铁栏杆上,已经爬满了一大群半大的顽童。我父亲呆呆立着,两眼紧张地盯着对面。我轻言细语地想劝他走开,可他不听我的。
  “‘你甭管,孩子,’他说,‘这事跟我有关,我必须听听。’
  “这样,他留了下来。一会儿,头戴扑了白粉的假发的市府老秘书,出现在当中的一扇窗前,当他旁边的两位市参议在红城坐垫上把身子靠好以后,他便拉长自己那尖嗓子,宣读起他双手捧在眼前的判决书来。在春日的宁静气氛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灌进了我们的耳鼓。当父亲听见自己的名字和姓氏回荡在市集广场上空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可他仍然坚持着听完了,然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只祖传的金表来,放到了桌上。
  “‘它也属于抵押品,’父亲说,‘锁进钱箱去吧,明天好一块儿加封。’
  “第二天,法院来人查封财产,父亲已起不了床,他夜里中风了。--几个月后,我们住的宅子也卖了;我用一来从医院借来的轮椅,把父亲推到了郊外新赁下的一间小房中。在那儿,他还活了九年,这个瘫痪了的身心交瘁的人。他在身体好时也帮人写写算算,但主要的家用,却只靠我这双手去挣。不过后来,他倒是怀着上帝一定会怜悯他的坚强信念,在我的怀抱里平平静静地死去的。--他死后,我到了一些好人家里,也就是你祖父府上。”
  我年老的女友不再吱声。我却想到了哈勒。
  “这么说,”我问她,“你后来从未得到一点你那位年轻朋友的消息吗?”
  “一点儿没有,孩子。”她回答。
  “你知道吗,汉森,”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个哈勒,他这人说话不算话!”
  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可不能这么讲,孩子。我了解他这人,再说除去死亡以外,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也可能叫人身不由己啊。--好啦,咱们回房去吧,你的帽子还在那儿,马上就该吃午饭了。”
  我们锁上那空荡荡的典礼厅,循来路往回走。这次那个瞅得见幽灵的人没开门,我们只听见他在门里边的沙土地上一拖一拖的踱步声。
  我们回到房中,上午的太阳仍有最后一束光辉射进窗户里来。汉森拉开一个小橱子的抽屉,取出一只桃花心木的区儿;匣儿式样虽然老旧,却打磨得光光的,兴许是小木匠早年送给她的一件生日礼物吧。
  “这个也得让你瞧瞧,”她边说边开匣儿。匣中藏着一叠有价证券,持有者的名字全是:哈勒·延森,本城已故木工师傅哈勒·克里斯蒂安·延森之子。然而,证券签发的日期又都不早于最近十年。
  “你怎么得到这些证券的?”我问。
  她莞尔一笑。“我又没白给人家干活儿麻。”
  “可签的全不是你的名字呀?”
  “那是因为我父亲欠了人家的债,我来代他还呗。再说,我的遗物和所有死在这儿的人一样,都要归养老院的,所以我当即就请人把这些证券签上了哈勒·延森的名字。”--在把匣儿重新锁进橱子之前,汉森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
  “宝藏是重新积攒起来啦,”她说,“可幸福呢,那包含在宝藏中的幸福呢,孩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汉森说这话时,窗外正飞过一群欢叫的燕子。接着,又有两只扑扑地飞到窗前,唧唧喳喳叫着,落在了窗框上。这是我今年春天看见的头一批燕子。
  “你听见那些小贺客了吗,汉森?”我高声喊道,“它们正赶你过生日的时候飞回来啦!”
  汉森只点了点头。她那仍然很美丽的蓝眼睛,凄凄惶惶地望着那些唱歌的小朋友。随后,她双手抚着我的胳膊,慈祥地说:
  “去吧,孩子。我感谢大家,感谢他们想到了我。可眼下,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许多年过去了。一次,在我去德国中部旅行后返归故里的途中,我碰见了一个人。那会儿蒸汽时代已经到来。在某个大火车站上,一位白发老人走进了一直只有我独自坐着的车厢小间。他从送行者手中接过一只手提箱,把它推到了坐位下面,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这回咱们算同路啦”,便坐在了对面的位子上。他讲话时,嘴角周围与褐色的眼睛里都现出善良的神气,我简直想称这是一种很把人好感的神气,使你禁不住想和他倾心交谈。他外表整洁,那褐色的呢外套和雪白的领巾尤为显眼;他态度文雅,更令我产生与他亲近的愿望。所以没过一会儿,我俩便开诚相见,彼此诉说起自己的家世来。他告诉我,他是一个钢琴制造师,住在史瓦本邦的一个中等城市里。但我感到奇怪,我的旅伴虽操一口南德方言,可我刚才在他手提箱上看见的却是“延森”这个姓;而据我所知,这只是一个在北德人中才有的姓氏。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笑了一笑。
  “也许我差不多变成史瓦本人了吧,”他说,“到眼下我住在这个好客的地方已经四十年啦,在这四十年中我还从来没离开过哩。可我的故乡却在北方,所以有这个姓。”接着,他便说出了他出生的那座城市的名字,且正好就是我的故乡。
  “这么讲,我们真是老乡啦,”我叫道,“我也是那儿出生的,眼下正准备回去哩。”
  老人拉住我的手,亲亲热热地端详起我的面孔来。
  “仁慈的主安排得太好了,太好了,”他说,“如果您高兴,咱俩可以同路到底。我打算去的也是咱们的故乡。我希望在那儿和一个人见面--要是上帝允许的话。”
  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在到达当时的铁路终点以后,我们前面还有五英里路程。我们马上换乘舒适的弹簧马车;时值秋高气爽,我们便把车蓬推到了后面。故乡的景物慢慢显现出来,森林消失了。不久,路边上的士埂连同长在上面的活篱笆也不见了,眼前展开一片没有树木的辽阔的平原。我的旅伴凝望着前方,静静地一言不发。
  “这样地无边无际,我已经不习惯了啊,”他突然歼了口,“你不管朝哪边望去,都似乎望不到头。”说完,又默不作声了。我也不去打搅他。
  路程已走了大约一半,公路在穿过一座小村子以后又伸进了旷野里,这时我发觉老人向前探出脑袋,像是在努力搜寻什么似的。接着,他又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阳光,明显地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我原本视力还挺好的,”他终于又开了口,“可这会儿再怎么用劲儿,也瞅不见城里的钟楼。年轻时漫游归来,我总是从这儿首先向它问好哟。”
  “您记错了吧,”我应道,“那座矮小的钟楼在这么远的地方是看不见的。”
  “矮小的钟楼!”老人几乎是生气地嚷道,“它可是几世纪以来就作为水手们辨别航向的标志,几海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呐!”
  这一讲,我才恍然大悟。
  “噢,原来您想的是老教堂的那座钟楼,”我犹豫地说,“它可在四十年前就给拆掉了。”
  老人瞪大两眼瞅着我,好像我在瞎胡扯似的。
  “老教堂给拆掉了--四十年前!我的主啊,我在异乡呆了多么久哟,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点消息!”
  他两手互握着,灰心丧气地缩在角落里,过了半晌才说:
  “从眼下算起差不多五十年以前,我就在那座如今仅仅留在我记忆中的美丽的钟楼上,向一个人许下了和她再见的诺言;我这次千里迢迢地赶来,就为了找她啊。我现在想对您,要是您愿意听的话,讲一讲我的那段生活,对我希望找的这个人,您没准儿能提供一点儿线索吧。”
  我使老人确信我是同情他的,于是,就当我们的车夫在中午温暖的阳光中打着吨儿,马车的轮子慢慢地从沙土地上辑过的时候,老人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年轻时本希望成为一位学者,可由于父母早亡,留下的钱不够供我念书,我便只好重操父业,也就是说当了木匠。早在我漫游外乡给人当伙计的时期,我已有心想选个地方定居下来,因为我多少还有点儿资金,在卖掉父亲的老屋时获得了相当一笔钱,足够使我自己开业。然而,我每次仍旧回到了故乡,为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少女的缘故。--我不相信,我多会儿还见过像她那样的蓝色的眼睛。她有一个女朋友曾经打趣她说,‘阿格妮丝,我真想把你眼里的紫罗兰给摘出来啊!’她这话我永远也不曾忘记。”
  老人沉默了,两眼凝视着前方,好像又看到了他年轻时见过的那时紫罗兰般美丽的眸子。这当儿,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旁若无人地,从嘴里念出了我那位在圣乔治养老院中的老朋友的名字,可老人又开始讲起来了。
  “她是一位商人--我的监护人的闺女。我俩自幼一块儿长大。她父亲早年丧妻,她便受着父亲严格的管教,生活相当寂寞,因此,她对自己唯一的小伙伴越来越眷恋。在我漫游回来以后,我俩私下好得差不多订了婚,并且已经商量妥,我就在故乡开业。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我那小小的财产全丢了。我只好又离开故乡。
  “动身前一天,阿格妮丝答应当晚到她家花园后的路上来与我话别。我准时到了那里,阿格妮丝却不见来,我站在园篱外的接骨木树影下,倾听着,期待着,结果确是一场空。我当时不能进她父亲的房子里去,并不是因为我们发生了纠葛,相反,我倒相信,他是会爽爽快快把女儿许配给我的,因为他相当器重我,本身又并非一个多么傲慢的人。我不进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记它,现在就不提了吧。--当时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四月的晚上,刮着大风,屋顶上风信标发出的响声几次使我产生错觉,我以为听见了熟悉的开门的声音,结果却不见人出来。我仍旧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园篱上,眼睛仰望着空中飘过的乌云,临了儿,只得心情沉重地离去。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当我从自己的小屋里下楼来向房东道别时,钟楼上才刚敲五点。狭窄而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还一片昏暗,到处都是冬天留下来的泥泞。城市仿佛仍在梦中。我不想碰见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因此才这么孤独地、哀伤地上了路。可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转过去的当儿,一道强烈的曙光破云而出,古老的市立药房的下部连同狮子招牌虽然还被街里的雾震所笼罩,它那上面的山墙尖顶却已一下子沐浴在春阳之中了。就在我抬头仰望的当口,长空中响起了一声悠扬的号角,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恰似在向世界的远方发出呼唤。
  “我走进教堂公墓,仰望高耸的钟楼塔尖,却见打钟人站在liao望台上,手里握着一把长号。我现在明白了:头一批燕子已经归来,老雅各布正吹号欢迎它们,同时向全城居民宣布,春天已回到人间。为了他这份辛劳,老雅各布将免费在市政厅酒窖喝一杯葡萄酒,并从市长那儿得到一个崭新的银元作为犒赏。--我认识雅各布,从前常到他的钟楼上去。起初,我还是个少年,上那儿去是为了放自己的鸽子,后来,便是同阿格妮丝一块儿去,因为老打钟人有个小孙女,阿格妮丝做了她的教母,经常地关心照顾她。有一年圣诞节,我甚至帮着她把一整株圣诞树拖到了高高的钟楼上去。
  “这当儿,那熟悉的大橡树门敞开着,我便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了。在突然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楼梯,楼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简易梯级往上爬。四周一片岑寂,只有楼上的大钟在不停走着,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会儿很讨厌这个死东西,真很不得在经过它旁边时扭住它的铁轮子,不让它再走下去。这当儿,我听见雅各布从上面爬下来了,一边好像在对一个孩子讲话,叫孩子要小心走好。我冲黑暗中叫了一声‘早上好’,问他是否带上了小梅塔。
  “‘是你吗,哈勒?’老人应着,‘当然,当然,她也得一块儿去见见市长先生。’
  “祖孙俩终于到了我头顶上,我便退到旁边的墙凹里,让他们下去。雅各布见我一身旅行装束,惊叫了一声:
  “‘怎么,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的上咱钟楼来,该不会又要出远门了吧?’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只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可我压根儿想不到你会这样!’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眼下燕子已经归来,正是出外漫游的最好时光,难为你临走还上咱这儿来。’
  “‘再见吧,雅各布!’我说。‘当你又看见我在阳光照耀下走进城门来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像今儿早上欢迎归来的燕子那样,吹起号角来欢迎我啊!’
  “老人一边跟我握手,一边抱起他的小孙女。
  “‘没问题,哈勒师傅!’他笑呵呵地大声回答,每当开玩笑时,他总这么称呼我。我正准备转身下楼去,他又加了一句,‘怎么,你不想听阿格妮丝对你说一声一路平安吗?在上面,人家一早就来学。她还是那样爱这些燕子啊。’
  “我恐怕从来也没那么快地爬上这最后几级危险得要命的楼梯了,心剧烈地跳着,气也差点儿喘不过来。可当我到了降望台上,前面一下子出现耀眼的蓝天,我便身不由己地愣住了,目光越过了铁栏杆。我看见在自己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的故乡静静地躺着,城中已呈现出一派春意。在一片屋顶的海洋中,这儿那儿地挺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樱桃树,让温暖的春风一吹,便已繁花满枝。在市政厅小钟楼的对面,有一座山字形屋顶,它底下便是我的监护人的家。我眺望着他家的花园和园后的道路,心中充满了离愁别恨,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这当儿,我蓦地觉得有谁拉住了我的手,抬头一看,身边站着阿格妮丝。
  “‘哈勒,’她说,‘你到底来了啊!’说时她脸上漾起了幸福的微笑。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回答,‘可我马上就得离开,你干吗昨晚上让我空等呢?’
  “这一间,她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
  “‘我当时不能来,哈勒,我父亲不让我抽身。过后我跑进花园中,可你已走了,我等你,你没再来。所以今儿一早,我便爬到钟楼上--我心想,我总该目送着你走出城门去吧。’
  “我当时前途茫茫,但心里总算有个计划。从前我在一家钢琴厂里干过,眼下又希望找一个同样的工作,挣些钱,往后自己也开一家制造钢琴的作坊,那年头这种乐器正开始大兴其时。--我把计划告诉了姑娘,并讲了我最先打算去的地方。
  “她身子俯在铁栏上,怅惆地望着渺茫无际的天空。半晌,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声音低低地说:
  “‘哈勒。别走吧,哈勒!’
  “我望着地答不出话来,她又高声喊道:
  “‘不,别听我的;我是个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晨风吹散了她金色的发辫,把它吹到了她耐心地仰对着我的脸上。
  “‘咱们必须等待,’我说,‘眼下幸福存在于遥远的远方;我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它回来。我将不写信给你,只要时候到了,我自己会回来的。’
  “她用她那对大眼睛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握住我的手。
  “‘我等着你,’她语气坚决地说,‘愿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哈勒!’
  “可我还没有走。眼前这托负着我俩的钟楼,是如此孤单地耸立在蓝天中,只有那一只只铁青色的翅膀在晨曦中微微闪光的燕子,在空气和光的海洋中游弋。--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心里觉得自己仿佛可以不走了,仿佛我俩,她和我,这时业已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苦恼似的。--然而时光催人,我们脚下的巨钟轰鸣着,告诉我们一刻钟又已过去。钟声还在塔县周围缭绕,蓦地,一只燕子飞过来,翅膀几乎擦在我们身上,它毫无畏惧地在我们伸手就可抓到的栏杆沿上停下来,在我们像中了魔似地盯着它那闪闪发亮的小眼睛的当儿,它突然放开喉咙,望空唱开了春歌。阿格妮丝一头扑进我的怀中。
  “‘别忘了回来啊!’她喊着。刹那间,那只鸟儿便一振翅飞去了……
  “我已想不起,我是怎样从那黑洞洞的钟楼里走下来,到了平地的。在城门前,我又在大路上停住脚,回首仰望。在那阳光朗照的高高的钟楼上,我清楚地辨出了她那可爱的身姿,我觉得她远远地探出了栏杆,不禁失声惊叫起来。可她呢,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终于,我转过身,沿着大路快步走去,再也没回头。”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她白等了我一场啊,我自此再没有回去。--我这就把事情的缘由告诉您。
  “最初我在维也纷找到了工作,那儿有最好的钢琴厂。一年半以后,我从维也纳到了威腾堡,也就是眼下我定居的地方。我厂里一个工友的哥哥当时住在这儿,曾托他帮忙介绍一个可靠的伙计去。我去的这家主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妇。作坊虽很小,师傅却是一个和气而能干的人;在他手下,我很快便学到了更多的手艺,而在大厂子里,人家却总让我干些零碎活计。我卖力地干着,并把在维也纳讨到的一些经验也用上了,因此不久后,便博得了两位好人的信赖。特别令他们喜欢的是,我在工余还教他们两个男孩中大的一个学德语,他们欣赏我当时的北方口音,说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讲这样纯粹的德语。没过多久,小的一个男孩也并始学起来。这时,我已不仅仅教他们语法,而是设法弄来一些书,常常从书中念各式各样有趣而带知识性的故事给他们听。这一来,两个孩子都很依恋我。一年以后,我独立造出了第一架音色异常优美的钢琴,这成了全家的大喜事,就像是他们的一位最亲的亲人,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似的。--可我呢,却想到自己该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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