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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_2 特奥多尔·施笃姆(德)
  “叶子都已变成棕色的了。”我说。
  他摇摇头。“先读读后面一页吧。”
  我翻过来,念道:
  看样子是个大学生,或者是位年轻的大夫,在横过草原的小路上走着。那枝他用皮带持在肩上的步枪,似乎使他越来越感到沉重;他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把枪从肩上取下来拿在手里,或者从一个肩上换到另一个肩上。他脱掉了帽子;午后的太阳把他的头发晒得发烫。在他周围,到处都是六月里草原上繁生的各种小动物,全都生气勃勃,有的跑到他的脚前,有的在乱草丛中爬着,闪着光,或在他的眼前成群地飞旋,一步不舍地紧跟着他。草原上开满了野花,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样芬芳的气息。
  这时候,那旅人停住了脚步,了望这向四面延伸出去的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满布着闪闪发亮的红色斑点,显得凝滞而单调。只是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带绿色的树林,树林的边缘上,一缕白色的炊烟袅袅升入蓝天。这,就是一切。
  在他身旁,小路的边上,有一个爬满了草萄藤和丛生着野蔷薇的小土岗--一座这里原野上很多的野坟。他登上土岗,从上面再一次眺望那无边的原野;但除了树林边上有间孤零零的土屋--适才看见的炊烟就是从它的屋顶上升起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从坚硬的泥地里拔起一丛野草,注视着上面星星一般的小花;然后,他卸下肩上的步枪,在温暖的草丛中躺了下来,一只手托着头,眼睛出神地凝视着远方,直到他的思想像轻烟一般,慢慢地在那灼热的、微微颤抖的空气里飘散开去,飘散开去。
  现在,那伴随他来到这里的自己的脚步声也沉寂下来了,他听得见的,只是草原远处蝗虫的唧唧声,围绕着花导的蜂儿们的嗡营,以及从望不到的高处传下来的草原百灵的鸡啭;于是,那无法克制的夏日的疲倦战胜了他。他仿佛觉得,眼前有一群蓝色的蝴蝶上下翻飞,同时空中有一道道玫瑰色的光线照射着他;石南花的清香,宛如一抹轻云,覆盖了他的眼睛。
  夏风拂过草原,吹醒了一条在离他不远处的尘土里晒太阳的小蛇。它伸展开盘蜷着的身体,慢慢地滑过坚硬的泥地;野草擦着它带鳞的身躯,发出索索的声音。睡着的人转过头来,似醒非醒地望着从地头边溜过的那条蛇的小眼睛。他想抬起手来,然而不能;那小生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就这样躺着,在清醒与入梦之间。终于,仿佛隔着一层纱幕似的,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少女的身影朝他走来,她几乎还是个孩子,但身体十分结实,金色的头发编成了两条粗大的辫子。她拨开草蔓,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这时,那小蛇的眼睛离开了他,不见了;他再也看不见什么,接着就做起梦来。梦境里,他重又成了小时候经常装扮的那个童话里的汉斯,为拯救中了魔法的公主,此时正躺在蛇洞前面。蛇从洞里爬了出来,唱道:
  灰色的小脸,
  啊,我这条小蛇真可怜!
  他吻了那蛇,接着,奇迹发生了。美丽的公主把他搂在怀里,可是--奇怪得很--她的头上竟流着两条金黄的辫子,身上也穿着只有乡下姑娘才穿的那种紧身背心。
  姑娘两手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草原远方。周围一片静寂;只听得见睡觉的人的呼吸,偶尔从空中或沼泽地里传来的一两声鸟叫,和绿毯似的无际的青草在微风中摇动时发生的一片柔和的沙沙声。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来,她向他俯下身去;长长的辫子落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在自己头上晃动,但仍然像在梦里似的,他说:
  “公主,你的眼睛真蓝呀!”
  “非常非常蓝!”姑娘说,“我母亲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你的母亲?--你真有母亲?”
  “你这人真傻!”姑娘从地上跳了起来。“我怎么会没有母亲?只是她在几个礼拜前和村长结婚了,所以我才跟我爷爷住在一起。”
  这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我迷路了,”他说,“在自己的故乡迷路了。你得帮我找到路,你--你叫什么来着?”
  “蕾齐娜!”她说。
  “蕾齐娜!……我叫加布列尔!”
  姑娘张大了眼睛。
  “不,不是那位加布列尔①天使!”
  “你别笑!”姑娘说,“关于他,我知道得比你更清楚!”
  ①基督教传说中的天使长。
  “清楚得多咧。这么说,你准是一位教书先生的小孙女呷?”
  “我爸爸是教师。”她说。“他在去年就过世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加布列尔站起身来,对她说,他必须在明天天亮之前赶回小河对岸的城里去。她用手指指前面的树林,说:
  “我和爷爷就住在那儿,你可以先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我再给你指路。”
  加布列尔对这建议表示满意以后,她就离开小径踏上草地,朝树林的方向走去。年轻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两只脚,它们是那么轻捷,那么稳当地跨过草丛,每迈一步,都把藏在前面野草里的蟋蟀惊得蹦了起来。就这样,他们在那像金色的丝网一般洒布在野草尖儿上的阳光中走着;微风拂过草原,像呼吸一样暖洋洋的,使他们周围越发充满了野花的香味。这时已经听得见树林里花鸡的啼叫,和野鸽子在高大的樟树顶上胆怯的扑翅声。加布列尔一边想着他将去的地方,一边唱起歌来:
  树林和草原,
  静躺在阳光里。
  我们热爱和平;
  但和平不是天赐的,
  必须在斗争中争取。
  战争开始了,
  出发的时刻已经来临。
  让我们步伐整齐地走上战场,
  为保卫我们的祖国,
  献出自己的生命。
  再见了,亲爱的母亲!
  战鼓召唤着我们,
  激动着我们的心灵。
  然而在我的心的深处,
  同时却响起了德国摇篮曲的声音。
  “战争?”蕾齐娜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问唱歌的加布列尔。
  加布列尔点点头。
  “请你别对爷爷提起这个,”’她说,“他不会相信的。”
  “那你呢?”加布列尔问,“你是不是也不相信呢?”
  “我吗?--战争跟我们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年轻人再没有说什么,两人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着。眼前,山毛榉和橡树叶簇的轮廓,已经清楚地从模糊一片的树林里显露出来;不多时,他们就走在篱笆外边的树荫下,一直走到了园篱的门前。这儿已是草原尽头;午后的阳光里,立着一间小小的土屋。低矮的茅草屋顶上,有一只小猫在晒太阳,见他们到来,便从屋顶跳到地上,然后把身子在半开着的门边擦着,发出鸣鸣的叫声。他们走进一间窄小的前屋,屋里的四壁上挂满了空着的蜂房和一些种菜的用具。蕾齐娜打开靠墙角的一扇门,加布列尔从她肩上望进去,里面是一间小小的房间;但除了一架黑森林①造的旧式有摆钟,和在火炉的铜球上嬉戏的阳光以外,房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到院子里去吧,”姑娘说。
  加布列尔把枪倚在墙角,然后和她一起走进窗外的菜园。一跨出门,他们就到了一棵高大的樱桃树的叶顶下;樱桃树的枝干一直伸到了屋顶上面。窄窄的菜畦之间,一条笔直的小径穿过园子,然后再通向一片不大的草坪;在这草坪当中,又有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被榉树枝条编的短篱隔了开来。篱门非常之矮,虽然关着,加布列尔仍能从上面望过去,看清里面的情形。走近了,他看见对面的叶墙上,在树荫的半明半暗之中,挂着一个木制的蜂房,蜂房上齐整地叠着两行草编的蜂巢。旁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当地农民打扮的老年人;阳光照着他完全白了的头发。一个绳子编的护脸具,一只空篮子和其它一些养蜂的用具,搁在他身旁的地上;他手里拿着根草茎,好像正在细细地观察。定睛望去,加布列尔才发现草茎四周爬满了蜜蜂,而其中有一些正从叶片爬到老人的手掌上去。
  “是你爷爷?”他问姑娘。
  “算起来,他该是我的曾祖父了,”她回答说,“已经老得没法想象。”
  她拉开门。
  “是你吗,蕾齐娜?”老人问。
  ①德国的一个地方,以生产玩具和时钟著名。
  “是我,爷爷。”
  “蜂王昨天又无缘无故哼了一个晚上,所以今天一早我又得守着它。”他说,同时转过头来,望见了来人。“只管请进吧,年轻的先生,你只管进来好啦,蜂儿今天已经停止采蜜了。”
  加布列尔走进篱笆里去。蕾齐娜拾起地上的空篮子和其它不再需用的东西,送回房间里。老人轻轻拂去了手上的蜜蜂,说:
  “蜂儿也跟人一样懂事的,你对它们只要有耐心就行。”
  然后,他把草茎放在蜂巢前面的草地上,向加布列尔伸出手来。
  他让加布列尔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随即对他聊起自己养蜂的事来:他从小就爱养蜂,眼前这座短篱,还是他七十多年前建的;后来,他就靠养蜂,靠蜂儿们带给他的上帝的恩赐,维持着一家的生计。随后,老人又讲到了他的儿女和他的孙子,以及孙子的孩子们;然而与此同时,他却一刻也没忘记提到他的蜂儿。--老人的话,就像一股潺潺的细流;随着他那娓娓的讲述,一代人的宁静的生活接着另一代人宁静的生活慢慢地展示出来。加布列尔把头托在手掌里,一边听,一边看着此时还三三两两地从叶墙那边飞过来的蜜蜂。从园子那边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间或,也有一只小花雀钻过叶丛,用好奇的眼光朝他窥视。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姑娘重又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用手倚着门,悄悄地听着祖父的故事。她那鲜艳的少女的脸儿村在叶簇之中,看上去就像一幅嵌着绿色框子的动人的图画。
  空气里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绿色的短篱中已是一片阴影。加布列尔朝姑娘望了望;老人仍旧慢吞吞地讲着。自然,他有时也记错了时间,把儿子的事当着孙子的讲,又把孙子的事说成是重孙的事。这时姑娘就插进来说:“您弄错了,爷爷,那是我舅舅;您现在讲的是我母亲。”可老人却严厉地回答:“他们的事我全记得;我的记忆还没有坏到这步田地。”
  终于,由于天气开始转凉了,老人才站起身来。“咱们进屋里去吧,”他说,“天黑啦,蜂儿都已回窝去啦。”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短篱;老人小心翼翼地给那扇小小的篱门上了栓。
  当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只有屋梁上还剩着一点点夕阳的余晖,恋恋不舍地未曾离去;窗台上,紫罗兰已经散发着晚来更加浓郁的芳香。一张铺着粗桌布的桌子,放在两扇窗子之间;桌面上,摆着切得整整齐齐的黑面包片、黄色的奶油和盛着鲜牛奶的玻璃杯。老人在临窗的一张靠椅里坐下来,请加布列尔也在他对面的一条凳子上人坐;蕾齐娜呢,则走进走出地张罗着。
  他们一同吃着简单的晚餐;加布列尔不时地透过小窗朝园子里张望。老人戴上眼镜,用刀尖从牛奶里挑出一只小虫子来,轻轻放在桌子上面。
  “还会飞起来的,”他说,“我们必须帮助那些在患难中的生命。”
  好几次,加布列尔听见窗前的樱桃树里有些什么响声。现在他往外看去,正好看见有两只灵巧的小脚在树枝间不见了,接着,有两三只鸟儿呱呱地叫着飞出了园子。远处,大约是从树林子里,传来了斧头砍树干的单调声响。
  “到其他村子大概很远吧?”他说。
  “总有将近一小时路程。”老人回答。“全靠上帝的安排!--自从她母亲改嫁以后,这小姑娘就和我住在一起。”--他用手指指门上的一块搁板;搁板上,除了一些零碎东西,还放着一堆保护得很好的书。“全是她爸爸留给她的,”老人说,“可是,她生来不是读书种子,在家里一会儿也静不下来。只有礼拜六晚上,那小讨饭的弗里茨来的时候,她才能安安静静地和他蹲在火炉后边,听他讲女巫的故事,一讲开就没个兀。
  这当儿,姑娘走了进来,把围裙里的一堆红樱桃倒在桌子上。
  “鸫鸟又从林子里飞来了!”她说。
  “你应该把这些小偷关起来才是。”加布列尔瞥见窗框上挂着一个空鸟笼,就这么说。但姑娘却暗暗使眼色制止他;老人拿着刀子,威胁地向她比划着。
  “她是个小无赖。她每次都放跑了它们。”他说。
  加布列尔望着姑娘。她笑了,脸儿同时红起来。当她发现加布列尔仍然盯着她的时候,就用手抓起她那金黄色的辫子,放在牙齿中间咬着,跑出了房门。加布列尔听见她在外面关门的声音。
  “就跟她爸爸一样,成天乐呵呵的。”老人说,同时把身子靠到椅背上。
  天色逐渐暗下来,窗前的树木给房间里投下了浓黑的阴影。加布列尔就告诉老人,他明儿一早就得赶回城里去,同时请老人给他指路。
  “月亮就快出来啦,”老人说,“那才是夜里赶路最好的时候。”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天色越来越暗;老人渐渐不作声,只是透过昏暗的玻璃窗,凝视着园子。对着宁静安详的老人,加布列尔自己也无言了--在越来越充满小屋的深沉暮色中,他只能模糊地看得见老人。这样,房间里就更加寂静;只有墙上那只老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过了很久,仍不见蕾齐娜回来;而月亮都已在园子背后升起来了。加布列尔就站起身,准备去向姑娘辞行。他走进菜园,可是哪里也不见姑娘的影子。蓦地,在豆畦中间,传出了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那儿,他找着了她。在她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篮,已经装了半篮豆荚。
  “不早了,蕾齐挪。”他说,一边钻过藤蔓向她走去。“我得马上动身;我想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城里。”
  蕾齐娜头也不抬地继续摘着。
  “真的不太远。”她说,一边弯下身子去摘那靠近地面长着的豆萁之间的荚儿。
  “这么说,你也常到那边去喽?”加布列尔问。
  “我?--不,我是不走那么远的。我总共只出过一次门;我爸爸有个妹妹在北边,我们坐了整整一天车。可是我不喜欢那儿;人家说话我不懂,而且一开口总爱打听:你是哪里的人呀?”
  “可你一人在这儿也寂寞吧,成天守着个老爷子!”
  她点点头。
  “村子后面热闹一些!我妈妈和村长也常跟爷爷讲,可他就是不愿意离开这儿;他说,村子里房子挨着房子,怪闷气的。”
  加布列尔坐在她身边,帮她摘豆荚。蕾齐娜不时地抖动篮子,篮子里眼看就装不下了。夜色越来越浓;他们摸索着摘下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豆荚;豆荚一次又一次地从塞得满满的篮子边滑出来。但他们仍不停止,继续慢慢地入了迷似地摘着。--蓦然间,加布列尔听见一下巨大的响声,那么低沉,就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他脚下的大地也几乎感觉不出地轻轻颤动起来。加布列尔把耳朵侧向地面,倾听着。突然,又一下,再一下。城里出了什么事情,竟在深更半夜里打起炮来?--蕾齐娜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略微抬起头来,说:
  “村子里的钟打十点啦。”
  加布列尔猛地跳了起来;一种难以忍受的若有所失的感觉攫住了他,眼前这个无忧无虑的宁静环境他再也待不下去。
  “蕾齐娜,我走了,”他提高了声音说,“但愿我能再来!”
  姑娘迅速地仰起头来望着他;黑暗中,他看见她那两只明亮晶莹的大眼睛。
  这当儿,他们听见老人的脚步声顺着菜园的小径走来。加布列尔迎上前去,向他道谢,告诉他,自己要走了。可是,当老人难备再一次告诉他该走的路的时候,蕾齐娜却站起身来,平静地说:
  “不用了,爷爷,我送他到河边去。”
  老人点点头,把手伸给加布列尔;可是随后又拉住他的枪--好几次,在房间里,他就注意地瞅了瞅它--要他等一等,然后狡猾地微笑着说:
  “咱们会再见的,年轻的先生;您一定能再来--要么明天,要么后天。”
  说完,他踱到门底下,加布列尔就跟着蕾齐娜穿过院子。他们走到了草评上,月光直射着他们的脸。一条小径通过院子;院子里声息全无,只有一只夜蛾子,在蜜蜂们沉睡的王国里嗡嗡地飞着。在他们前面千来步的地方,就是那个黑xuxu的、神秘的树林。当他们走到潮湿的、一直铺洒到草地上的阴影边的时候,加布列尔看见了一架用松树干做的短梯子,从矮树丛中通到一片林地上。他们拨开树枝,爬上梯子,进入树林里面。他们沿着一条增陇中几乎看不见的小路,紧挨着树林的边缘斜行着;因此,透过稀疏的小树和灌木丛,他们能看见树林外月色中的草地。蕾齐娜在前面开路。月影穿过树权,洒在黑色的叶片上,宛如一滴滴明亮晶莹的水珠;不时有一线亮光射着姑娘的头,使它一下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但很快,就又在黑暗里消失了。加布列尔一声不响地跟着她,听到她的脚踩着隔年落叶的沙沙声和甲虫们钻着树皮的声音。没有一丝风;只有树叶与树叶摩擦,发出一些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爆裂声。走了一程,忽然从树林的黑暗处窜出一个什么东西,在他们旁边跑着。加布列尔看见它那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问:
  “那是什么?”
  一头小鹿儿跳到路上。“那是我们的朋友!”--姑娘喊着,箭也似的在小路上跑远了;小鹿儿跟着她奔去。
  加布列尔站住了,身子靠在一根树干上;他听见灌木丛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听见姑娘拍手;然后,一切都消失在远方了。四周静了下来,只有那夏夜的神秘音乐,在他的耳朵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屏住呼吸,倾听着,倾听那千百种微妙的音响,时隐时现、此起彼伏,一会儿飞到了不可思议的远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他想象不出,这如此美妙地流逝着的,究竟是那些穿过树林向草地奔去的清清泉水呢,还是这黑夜本身。此刻,在他的脑海里,离家那天早晨和母亲告别时的情景似乎已是遥远的往事。
  姑娘终于回来了。她把手搭在加布列尔的枪上,说:
  “小鹿很听话,我们还经常一起赛跑呢!”
  枪带的碰击声使他清醒过来。
  “走吧,蕾齐娜,给我指路!”他说。
  蕾齐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顺从了客人的要求,从他们刚才走的小径上转下来,横穿进树林里去。树林里没有任何人走的道路;地上爬满了树根,不时绊住旅人的脚;长得矮一些的树枝,一会儿打在他脸上,一会儿桂住了他的枪。树林里黑沉沉的,姑娘在里头跑惯了,很敏捷地穿行在枝权中,一会儿加布列尔连她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只有当他突然被看不见的刺扎着,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喊时,他才听见她在前面幸灾乐祸的笑声。终于,她停了下来,把手伸给掉在后面的加布列尔。他们这么继续走着。从远处,传来了扑哧扑哧的声音。加布列尔聆听着。
  “是小船儿,”她说,“渡口就在下面。”
  果然,划桨的声音不久就更加清楚起来;接着,浓密的树木也稀疏了,他们能自由地望出去,看清躺在他们脚下的月色中的大地柔和的轮廓。草地上盖满了银灰色的露珠;通向渡口的小路宛如一道黑色的线。月光反射所形成的桥梁在水面上轻轻地颤动着;划离对岸的小船儿,黑影般地闯进这一片亮光之中。加布列尔向彼岸眺望,但看见的只是烟霭朦胧。
  “不远了,”姑娘从加布列尔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说,“过了草地就是河边,你不会再走错的。”
  他们还站在树影里;然而,在弥漫在树林处的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他把她的整个身形,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金黄的辫子,为着赶路方便,已像花环一样盘在头上。这时,在加布列尔眼中,她变得那样的妩媚纯洁,那样的高贵尊严;当她指着外面月光照射的地方,告诉他如何走的时候,他禁不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姑娘,再见了!”他说,同时把手伸给她。
  可她却退了一步,犹豫不决地说:
  “请你再告诉告诉我……为了什么,你必须打仗啊?”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蕾齐娜?”
  她摇摇头。
  “爷爷从来不谈这个。”她说,孩子般地仰起头来望着他。
  默默地看着她那一双大眼睛,加布列尔茫然了。突然,他身旁矮树丛中的树叶沙沙响着,一只夜莺在里面唱起来了。她站在他面前,一动都不动,连呼吸也细微到了几乎觉察不出的程度;只有在她的眼睛里,在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她那心灵还在激动着。加布列尔弄不明白,她干吗要那样紧盯着他。
  “你讲呀!”她终于说。
  加布列尔伸手抓住挂在他头顶上的一根枝条,摘下了一片绿叶。
  “就为了这片土地,”他说,“为了你,为了这片树林--为了这儿不出现陌生的东西,为了你不听陌生的语言,为了使这里的一切永远像它现在的样子,像它应该是的样子,同时,也为了我们生活着,能够呼吸到纯洁、甜美、神圣的故乡的空气。”
  姑娘用手摸了摸头,好像骤然打了一个寒噤似的。
  “去吧!”她轻轻地说。“祝你晚安!”
  “晚安!--可是,我将来到什么地方找你呢?”
  她用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说:“我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他吻了她。
  “晚安,蕾齐娜!”
  她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手。加布列尔踏进了外面的月光中;当他走到草地的尽头时,他再一次回过头来;他仿佛看见,在他们刚才分手的黑xuxu的林影中,姑娘那稚气的、可爱的身影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合上日记,抬起头来望着土屋外面灰色的天空。加布列尔朝我走来,把那管擦得乌亮的枪靠在我肩上。枪枝光闪闪的,似乎正对我眨着眼睛。可我呢,却只顾想着适才读过的故事,问加布列尔道:
  “那么这片枯叶到底表示什么呢?”
  “瞧你又来了!”他嚷起来。“不,它是碧绿碧绿的,就跟六月里的树叶一样!”
  “你大概以后就再没有去过吧?”
  “第一百一十三页!”他微笑了。
  于是,我又在那旧簿子里翻起来。--还是诗!
  第-一三页
  在那绿草如茵的原野上,
  还像童话中一般,弥漫着皎洁的月光;
  在月光下的憧憧树影里,
  还站着我那。心爱的姑娘;
  梦境中,我重又踏上了
  通过沼泽和原野的道路--
  她仍在林边的小径上踯躅,
  永远不愿来到这尘嚣的世上。
  “可是,如果她终究来了呢?”我说。
  “那咱们就要给咱们的枪上好子弹!因为这表明,树林和它那美好的一切,都已经落在敌人手里了。”
03苹果熟了的时候
  夜半。月亮刚刚从板栅后列队站着的一排高高的菩提树后升起来,透过果树的梢头,照在对面一所小楼的后墙上,照在下边一块用矮篱同园子隔开的小小的石砌院坝上;楼里低矮的小窗后的白色帘子,给月光一照显得越发明晃晃的。这当儿,仿佛有一只小手探进窗帘中间,轻轻地把带子分开了。接着,窗前突然出现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头上包着一块白头巾,正举起一只小小的女式手表对着月光,像是在仔细观察着表上的指针的移动。这时远处的钟楼正好敲十一点三刻。
  楼下,花园灌木丛之间的小径和草坪上,晦瞑幽暗,万籁俱寂;只有蹲在李子树上的一只黄鼠狼,在嘁嚓嘁嚓地吃它的晚餐,用尖爪搔得树皮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可蓦地,它警觉地扬起了腮帮:园外的板栅上,哧的一声响,一个大脑袋便探了出来。黄鼠狼一下跳到地上,在房屋间不见了;从园外却慢慢翻进来一个矮笃笃的小男孩。
  李子树对面,离板栅不远,立着一棵不十分高的苹果树;眼下果子正好熟了,满满地挂在枝头,枝丫差点儿没给压折。小家伙想必很了解这树,只见他一边踮起脚尖绕着它转圈,一边笑眯眯地冲它点脑袋。然后,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便从身上解下一只大口袋来,拿着口袋小心翼翼地开始爬树。不多时,他已蹲在树杈间,苹果也就一个接着一个,以快而均匀的节奏,跑进了他的口袋。
  可冷不丁儿地,一只苹果不留神掉到地上,一滚滚进几步开外的一丛小树下;而在树下一个非常非常幽蔽的角落,却立着一张小石桌和一条长石凳。在这石凳上,小家伙可万万没想到,此刻竟胳膊肘支着桌面,纹丝不动地坐着个年轻人。苹果碰到他的脚,吓得他一跃而起;他定了定神,才蹑手蹑脚地钻出树丛,走上小径。抬头望去,他发现月光里一根果实累累的树枝先轻轻颤动一下,紧接着便摇晃起来,越摇越厉害,越晃越厉害,随之又见一只手伸进月光中,摘下一个苹果后又缩回深黑的叶丛里。
  站在下边的年轻人悄悄溜到树底,终于看清了那个像一条黑色大土蚕似的攀附在树干上的小偷。年轻人尽管留着两撤小胡子,穿了件饰有波浪形凹边的狩猎外套,却很难说是否猎人;只不过,此刻他必定是心血来潮,突然生出了打猎的兴致。只见他屏住呼吸,手伸进树枝,轻轻地,但却牢牢地,一把捏住了那只悬在树干边的无力反抗的脚脖子,好像他在园中等了半夜,仅仅就为逮住苹果树上这个小偷似的。脚脖子哆嗦一下,上边摘苹果的活儿停止了,可谁也没开一声腔。小家伙的脚拼命往上缩,年轻猎手牢牢抓住不放;这么相持了好一会儿工夫,小男孩终于讨起饶来。
  “好先生!”
  “小鬼头!”
  “可谁叫它们整个夏天都冲篱笆外瞅呢!”
  “等着吧,等我来惩治惩治你!”年轻人说着便往上一伸手,抓住了小家伙的裤脚。“怎么这样粗啊!”他说。
  “还是曼彻斯特呢哩,好先生!”
  猎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设法用空着的手打开了它。当小男孩听见小刀啪的一声弹开来时、便做出要往下爬的架势。可年轻人印制止他。“别动!”他厉声道,“你这么是着对我正好!”
  小家伙像是完全抓了瞎。“我的上帝啊!”他说。“这裤子可是我师父他的呀!--难道您就没根棍子什么的吗,亲爱的先生:您可以单独和我算账嘛!这样会更有意思一些,简直称得上一种运动;我师父就常讲,这跟骑着马遛弯儿似的对身体有好处!”
  然而--猎手还是割了一刀。当小男孩感到凉飕飕的小刀贴着他的肉一下滑过去以后,装得鼓鼓的口袋便从手中掉到了地上;年轻人则把割下来的布片揣进自己的背心口袋里。“嗨,这下你好下来啦!”他说。
  谁料却没有回音。一秒钟又一秒钟他过去了,小家伙仍然不下树。原来,正当下边在割他裤子的时候,他在上边突然发现,对面房子里有一扇小窗慢慢开了,从窗里伸出一只小小的脚来--小家伙清清楚楚看见那脚上的白袜子在月光下闪亮--,跟着便在院子中出现一个少女的身姿。她用手把着敞开的窗扇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矮篱门边,向幽暗的园中探过来半个身子。
  为了看清这一切,小家伙伸长了脖子。看着看着,他脑瓜地里像是有了主意;只见他嘴巴一直咧开到了耳根,叉开双腿稳稳站在两棵树对着的枝丫上,一只手捏拢割破了的裤子。
  “喂,快点呀!”年轻人催他。
  “很快,”小家伙回答。
  “可是,”小家伙一边应着,一边啃了一口苹果,连树下的猎手也听见他牙床相磨的声音。“可是,我偏偏是个鞋匠呀!”
  “你要不是鞋匠又怎么样?”
  “我要是个裁缝就好了,那我便可以自己把裤子上的洞补好。”他说罢,又大嚼起他的苹果来。
  年轻人在自己口袋中摸索铜毫子,但摸到的只是一枚两塔勒的大银元。他本已打算抽出手来,这时却清清楚楚听见下边花园的篱笆门吱嘎响了一声。远处教堂的钟正好敲十二点。年轻人猛然一惊。“傻瓜!”他嘀咕着,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随后又把手伸进口袋,同时和气地说:
  “看样子你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吧?”
  “这您知道,”小家伙回答,“没啥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啊。”
  “接住,请人替你把裤子补一下!”年轻人说着便把银元扔上去。小家伙伸手接住,凑着月光翻来覆去检查一通,然后狡黠地笑着把它揣进了口袋里。
  在长着苹果树的土坛旁是条长长的小径,小径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和衣裙扫过沙地的悉索声。猎人咬紧嘴唇,下定决心用暴力把小鬼头拽下来;但那一位却谨慎小心地早把脚缩上去了,一只接着一只;年轻人白费脑筋。
  “听见了吗?”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可以走啦!”
  “当然,”小家伙回答,“只要拿到了口袋!”
  “口袋?”
  “它刚才从我手里滑下去喽。”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喏,好先生,您刚巧站在下边嘛!”
  年轻人弯下腰去拾袋子,提了一下重又放回地上。
  “您只管猛劲儿往上扔呀,”小家伙说,“我准能接住的!”
  猎人绝望地瞅了树上一眼,只见那矮墩墩的黑色身躯叉开腿站在树枝上,毫不动弹。前面的细碎的步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他便赶紧跑到小径上去。
  还没等他看清楚,姑娘已经扑到他脖子上。
  “亨利希!”
  “上帝保佑,别响!”他捂住她的嘴,用手指指树上。她怔怔地盯着他,可他根本顾不上,只用双手推着她进了小树林。
  “小鬼头,该死的!--当心下次别碰在我手里!”说着,他一把拎起地上那沉甸甸的口袋,哼哧哼哧地举到头顶上。
  “是的,是的!”小家伙说,同时从年轻人手中接过袋子,“怪不得这么沉,都红透了嘛!”接着,他从衣袋中拽出一很短带子,用牙齿咬住袋口,腾出手来将带子打成活扣,紧紧扎在袋口上,然后再把口袋往肩上一搭,搭好后又仔仔细细作了一番调整,把胸前和背后的负担分配得不多不少,刚刚合适。等这件事也令他满意地完成了,他才抓住头顶上一根横住的树枝,用两手抱着使劲儿摇起来。
  “有贼啊!贼偷苹果啦!”小家伙拉开嗓门喊着,熟透了的苹果顿时僻里啪啦掉了一地。
  他脚下的小树林中传出一阵嘁嘁嚓嚓的响动,一个女孩子尖叫一声,花园的篱笆门随之咣的一响;当小家伙再一次伸长脖子往外张望时,只看见小窗户正好关上,白裤子又消失在窗里。
  转瞬间,小家伙已分开两腿骑在花园尽头的板栅上,眼睛巡视着大路,看见他那位新相识拉开双腿,逃进了园外的月亮地里。与此同时,他把手插进衣袋,捻弄着他那枚银币,吃吃地暗笑起来,直笑得他背上的苹果都跳起了舞。末了,等主人全家都拎着棍子提着灯在花园中奔来跑去时,他才悄悄溜下板栅,大摇大摆地横过大路,走进旁边一座园子,那儿便是他的家。
04她来自大洋彼岸
  行李收拾好了,可房里并未因此变得舒服些。我的表兄,一位年轻的建筑师,两天来就住在旅馆的这间房里,眼下正像个无聊地消磨着时光的人一样,口里衔着他的雪茄,默默地在那儿踱来踱去。--那是一个温暖的九月之夜,敞开着的窗户外星光灿烂;在下边的街道上,大城市的喧嚣声和辚辚的车声俱已静息,只有从远远的港口里,飘来夜风戏弄着船上的旗帜和缆绳所发出的猎猎声。
  “啥时候起程,阿尔弗雷德?”我问。
  “送我上船的小艇三点开。”
  “你不想再睡几个小时吗?”
  他摇摇头。
  “那就让我留下陪你吧。我的瞌睡明天在回家去的车里补。要是你愿意,给我讲一讲--关于她!她,我是压根儿不了解;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阿尔弗雷德关上窗户,拧高灯芯,使房里变得亮堂起来。
  “坐下耐心地听吧,”他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和她一起生活在我父母家里时--我俩面对面坐下来后,阿尔弗雷德开始讲道--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呢,可能还小几岁。当时,她父亲还在西印度群岛中的某一个岛子上;在那儿,他凭着自己的运气和机灵,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就从一个毫无资产的商人,一变而成了富有的种植园主。几年前,他已经把自己的女儿送回德国,好让她学习他家乡的习俗和礼节;谁知她一直念书的那所寄宿学校却因女住持的逝世而解散了,在找到新的寄宿学校以前,只好把她托给我的父母亲照管。还在见到她本人之前很久,我的脑袋里已经充满了种种有关地的幻想,特别是现在我母亲真的在自己和父亲的寝室旁边为她准备起一间小屋来时,情况更是这样。要知道,小姑娘身上存在着一个秘密。倒不仅仅因为,她来自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是一位种植园主的闺女;这些种植园主,我在我的图画书里看见他们都是既有钱得要命,又凶残得可怕的,--而巨我还知道,她母亲并不是她父亲的妻子。关于这个女人的情况我无从进一步了解;因此,我最爱把她想象成一个好看的黑女人,皮肤就像乌檀木,发间绕着一串串珍珠,胳臂上戴着亮锃锃的银镯子。
  终于,在二月里的一个傍晚,一辆马车停在了我家门外的台阶前。车上先下来一个白头发的小老头儿,他是一家与她父亲相好的商号里的伙计,受了东家的差遣,把小姑娘送给她的新的监护人。他跟着就从车上抱下来一个让无数的头巾和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人儿,牵着她郑重其事地走进我家里,简短而得体地讲了几句话,就把小姑娘托付给了参议老爷和参议夫人。--可当她揭开面纱的一刹那,我是多么吃惊啊!她皮肤不是黑色的,甚至连棕色也不是;在我看来,她甚至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小姑娘还更加白暂。我仿佛现在仍然看见,在母亲替她脱下镶着皮毛边饰的旅行斗篷的当儿,她如何睁着一双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帽子和手套也搞去了,玲珑娇小的身躯整个儿从复杂臃肿的旅途装束中剥了出来,她终于以本来面目站在那儿,把手伸向我的母亲,微微有些踌躇地说:
  “你就是我的阿姨吗?”
  我母亲抚开垂在她额头上的漆黑漆黑的发卷儿,把她搂在怀中亲吻;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小姑娘对这样的爱抚反应极为热烈。接着母亲把我也拽过去。
  “这是我的儿子!”她说。“你好生瞧瞧他,燕妮;他模样儿挺俊的,只是性子太野了;这下子正好,有了个小姑娘作他的游伴。”
  燕妮转过头来,把手伸给我,与此同时却向我投来如此狡黠的一瞥,好像想告诉我:
  “你好,朋友,咱们会合得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已表明情况果真如此;对于这么个娇小轻灵的女孩子,没有一棵树太高,没有一处墙头太危险。她几乎总是和我们男孩在一块儿玩,而且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大家的头儿,主要倒不是因为她的勇敢,而是因为她的美丽。在她的带动下,我才经常真正是翻了天,以至我父亲被吵得从书房中跑出来,用严厉的命令终止我们全部的开心乐事。和父亲,燕妮一直无法亲近,而和母亲的关系却越来越亲密;父亲不懂得和小孩子们打交道;在看着这个奇情的小女孩时,他的目光中似乎总带着疑虑。同样,燕妮也未能赢得约瑟芬姑妈的欢心;这位可敬而又颇为严厉的老处女,她督促我们完成学校作业的那个刻板劲儿够叫人讨厌的。可是燕妮仍然没让她的巨大权威给镇住,相反倒很快对她开展了一场持久的游击战;可敬的姑妈从此不管走到哪儿,都随时得谨防踩上恶作剧的地雷,不是自己给吓一跳,就是引得人家哈哈笑。
  不过,燕妮干的也不仅是这种调皮捣蛋的事,我们还能在一起聊天。她知道各式各样的童话和故事,一讲起来就眉飞色舞,热烈地打着手势;这些童话和故事多数恐怕都是在寄宿学校听来的,但也有一些我相信还是产生在她那从前的故乡。因此,每当黄昏时分,人们经常可以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或者在巨大的旅行箱里,在晦暗的光线中,发现我和她坐在一起;我们所呆的地方越秘密,童话中所有那些奇异而可爱的形象,那些中了魔法的巨人,那位白雪公主,那个霍勒太太,他们就越加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种对于隐蔽的讲故事场所的酷爱,促使我们去不断发现新的藏身之地;是的,我记得我们最后选中一只大空桶,在离父亲的书房不远的打包间里。每天傍晚我补习完功课回来,一有可能就跟燕妮一起蹲在这个无比神圣的所在中;我事先替自己的小提灯找了些蜡烛头,现在把灯放在膝头间,从桶内把搭在头顶上的一块大盖板重新拉严实,这一来两人就像坐在了一间与世隔绝的小房间里似的。晚上去找找父亲的人从旁边经过,听见桶里有叽叽咕咕的声音,没准儿还发现从桶内射出来的一线线亮光,就总爱去问寝室对面的那位老书记;可我们的老先生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等怪事。直等到我们的蜡烛头点完了,或者听见女仆在大门口叫我们,我们才像两只黄鼠狼似的从桶里悄悄爬出来,赶在父亲离开书房之前,溜回自己的卧室去。
  只是关于她的父母亲,尤其是她的母亲,我们却从来没有谈过,仅仅有一个礼拜天的早上是例外。--当时我和小朋友们玩着“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在我家住宅的旁边,花园的背后,从我祖父在世时起就立着一片空厂房,附带着许多黑暗的地窖和斗室,以及层层叠叠垒上去的小阁楼。其余的强盗早都在这迷宫中钻得不知去向;唯有我--我自然也是他们一伙的--还站在花园中犹豫不决。我想着燕妮,她往常总一块儿玩,而且在爬房顶和翻铁门时从不落在最漂悍的强盗后面;可今天约瑟芬姑妈硬把她按在座位上写作文,我知道她坐在里边的那间小屋的窗户正好朝着花园。这当口,我一边听见院子外边的大门口,官兵的首领正在对自己的部下训话,一边蹑手蹑脚地贴着围墙绕到房子跟前,在一丛迎春花的掩护下,探着脑袋朝燕妮房中窥视。
  只见她坐在作文本前进,一支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然而,她看上去心不在焉,一只手埋在头上黑色的鬈发中,另一只手已将可怜的鹅毛笔在桌上掏得稀烂。--在她的文具旁边,摆着约瑟芬姑妈的那个我们十分熟悉的银针盒,再过去一点儿,则摆着一块归我所有的大磁铁。突然,在她似乎无聊得要命地让目光柱前一扫的一刹那,从她那黑色的眸子里射出来一道喜悦的光辉;把这两样东西好好用一下的某种想法看来已在她的小脑瓜地里形成了。神不守舍的急情一变而为专心致志的工作。她把约瑟芬姑妈的银针盒里的宝贝兜底儿倒在桌子上,然后抓起磁铁,用它忙不迭地在那些针上一根一根磨擦起来。她坐在那儿,像个美丽的小妖精似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她已预先品尝到了恶作剧的快乐,看见那老处女把自己这些地道的英国针从盒子里取出来时,发现它们竟谜一般地纠结成了一团,又是惊讶,又是气恼。当她越来越带劲儿地干她那幸灾乐祸的勾当的时候,她的小脸上不断地泛起忍俊不禁的笑意,以致雪白光洁的米牙也从红红的嘴唇中绽露了出来。
  我轻轻敲了敲窗户;要晓得,院子里已经响起官兵出发的号角声。燕妮怔了一下;可一当认出是自己的伙伴时,她就冲我点了点头,赶紧把那乱七八糟的一堆放回到了约瑟芬姑妈的银针盒里。随后,她把黑发掠到耳朵后面,跪着脚尖蜇到我面前。
  “燕妮,”我悄声说,“咱们玩官兵捉强盗!”
  她小心地推开窗:
  “谁装强盗,阿尔弗雷德?”
  “我和你;其他的早已藏好啦。”
  “等一等!”她立刻悄悄溜回去,推上了通往起居室的房门的插销。“回见,约瑟芬姑妈!”--她迅速回到窗口,轻轻一跳就站在了花园里。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花园和院子里都阳光灿烂。一株株把枝丫高高地铺开在屋顶上的老梨树缀满了白色的小花,花间的嫩叶则泛着绿色的亮光;然而在底下的小丛林中,枝间才稀稀落落地吐出绿色叶片,燕妮的白裙子很可能使我们暴露。我抓住她的手,拽着她钻过树丛,紧贴着墙根往前走;在听见前面一幢厂房的过道上已响起官兵的脚步声的危急关头,我俩便穿过一道园门,溜进了紧里边的那所附属建筑;在它最高一层的阁楼上,就修建着我的鸽舍。等站在了半明不暗的楼梯上,我们才算舒了一口气;我们侥幸地逃脱了。可是我们继续往上爬,先上了第一层阁楼,后又上了第二层阁楼;燕妮在前边,我几乎跟不上她;我感到很惊讶--这我现在还记得--她那双灵巧的小脚在我面前走得稳稳当当的,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简直就像飞上那无数的梯级一样。在爬上最高一层阁楼后,我们便小心翼翼地把角门放下来,并且把一根上帝知道怎么会躺在这偏僻阁楼上的又粗又长的圆木滚过去,压在门上。霎时间,我们听见了旁边鸽舍中的鸽群飞进飞出的振翅声;随后,我俩一道在圆木上坐下来,燕妮用手托着自己的小脑袋,黑色的发卷垂到了脸上。
  “累了吧,燕妮?”我问。
  她抓起我的手,把它按在她的胸口上。
  “你看看,跳得多厉害!”她说。
  这当儿,我无意间瞅了瞅她那抓住我的白而细长的手指,蓦然觉得有什么与我平常看见的不一样,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思索着,终于看明白了。在她指甲根部的那些个小小的半月形,不像我们其他人似的更鲜明一些,而是呈淡蓝色,比其余部分更暗。我当时尚未从书本里得知,这往往是美洲国家那些十分漂亮的践民的一个特征,即便在她们的血管中仅仅只有一滴黑奴的血液;眼下它令我迷惑不解,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无法移开。
  终于,她可能也发现了,因为她问我:
  “干吗老盯着人家的手瞧?”
  我恍然省悟,让她问得很不好意思。
  “你自己看。”我说,把她的手指头全部并排起来,使那些原本是粉红色的指甲盖看上去就像一串莹洁的珍珠似的。
  她不解何意。
  “你这儿这些小月亮怎么会是黑的?”我又说。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并与我伸过去的手进行对比。
  “我不晓得,”她随后回答、“在圣克洛克斯岛①上的人全这样。我的母亲还要黑得多,我想。”--
  此时从楼下的某一处地窖中,我们听见远远地传来了可能是强盗与官兵进行格斗的喧闹声,不过离咱们的藏匿所还有相当距离。我的思想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干吗你不呆在自己母亲身边呢?”我问。
  她又把小脑袋撑在手上。
  “我想,人家要我学点东西,”她淡漠地回答。
  “难道在那儿就什么也不能学?”
  她摇摇头。
  “爸爸说,那儿的人讲话上极了。”
  ①位于加勒比海东部的一个小岛,属于小安的列斯群岛中的处女群岛。
  我们的阁楼里突然安静得要命,光线也变得朦朦胧胧的,几扇小窗全让蜘蛛网给遮住了,只从面前揭去了一块瓦的屋顶上透进来少许阳光,而且仅仅是在那棵大梨树繁茂的枝叶容许它通过的情况下。燕妮默默地坐在我旁边;我端详着她的小脸;这脸非常白皙,只是在眼睛下边,有一点异样的暗影。
  冷丁里她动了动嘴唇,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我忍不往也跟着笑了,可马上问她:
  “你笑什么来着?”
  “它很不喜欢爸爸!”
  “谁呢?”
  “妈妈的长尾巴猴子呗!”
  “你爸爸对它不好吗?”
  “好!--我不知道。--他每次上我们家去,它都偷他衬衣招缝中的钻石别针!”
  “你爸爸不和你们住在一起?”
  她摇摇脑袋。
  “他经常只是夜里才来;他住在城里的一幢大房子里。是妈妈告诉我的,我没有上那儿去过。”
  “这样!--那么你们又住在哪儿呢,你和你妈妈?”
  “我们住的地方也挺美。在城外,房子周围是一片花园,高高地在大海湾上边,门前是一条有许多圆柱的长廊;我和妈妈常常坐在那里,我们看得见所有从海L驶来的船。”--她沉默了一忽儿。“啊,她真美,我的妈妈!”她骄傲地说。然后她放低语调,几乎是哀伤地补充了一句:“她额头上的黑色发卷儿真是再漂亮不过啊!”话刚出口,小姑娘已伤心地哭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官兵们吹铁皮喇叭的声音;他们像是停在了第一层阁楼的楼梯口,正在商量主意。我跃起身来,东瞅西瞅。我们没有考虑到,这儿毫无退路。
  “咱们必须抵抗,”我低声说,“咱们给包围啦。”
  燕妮飞快擦干泪水。
  “还没有,阿尔弗雷德!”说时她指了指屋顶上那个窟窿。“你得从这儿爬出去,然后抱住老梨树溜到花园里。”
  “这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嚯!”她高叫一声,“我才不会叫他们这位哩。”边说边仰起头去望着屋顶下那个最最黑暗的角落。“快,帮我一把!我要爬到顶上那根横梁高头去;然后我就可以看见他们怎样在底下奔来奔去了!”
  这主意挺棒;没过几秒钟,她就在我的帮助下,攀着一根根衡木往上翻,最后终于骑在了黑洞洞的屋脊下边那根最高最高的小横梁上。
  “瞅得见我吗?”当我又站在地上后,她大声问。
  “喂,我瞅见你的白手啦。”
  “还瞅得见?”
  “不,什么也瞅不见了。”
  “那么快,快离开!”--
  然而屋顶上的窟窿太小。我再拔掉一块大瓦,硬把身子挤过去;要知道来缉拿强盗的官兵已经大声哈喝着冲到了吊门下,我听见那根沉重的圆木已经在动了。
  我已不记得是怎么搞的;可是刚一爬到外边,我就感觉脚下的屋瓦在往下越;我的身体也滑动起来,树枝击打着我的脸,四周响起一片噼啪噼啪的声音;幸好我在越来越快地往下掉的当口,抓住了一根树枝,我就挂在这根树枝上急速下沉;与此同时便有不少屋瓦打我身边飞过,摔碎在花园中的地上;终于,我也重重地一下子着了地,随后就几乎是人事不省地躺着不动了。
  当我抬起眼时,看见在我头顶上的花枝间有一对因为惊恐而张得大大的眼,还有那美丽的小姑娘的黑色发卷;她把半个身子都探到了破烂的屋顶外,从上面俯瞰着我。为了向她表示我还活着,或者说更主要的是为了表示我的勇敢,我拼足劲儿冲她大笑了两声;可当我随后一转头,便瞅见了我父亲严厉的面孔。他两眼紧盯着我,看样子更多地是气恼,而不是担心;约瑟芬姑妈也远远地出现了,在她那吓得僵住了的手里,拿着永远都少不了的编织活计。我直到今天还不明白,燕妮怎么会那么快就从楼上来到了我们身边。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开始把我耷拉在脸上和太阳穴上的头发抹开;可这时父亲却猛地伸过手来,像是要将我从地上拽起的样子;没想到燕妮竟腾地一下跳了上去。
  “你,”她吼叫着,小身躯整个都挺直了,“不许碰他!”她把捏得紧紧的小拳头伸到了父亲的面孔前,眼睛里边像要喷出火来似的。
  父亲往后倒退一步,习惯地闭紧了嘴唇,把双手背在背后,一转身径自回书房去了,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叽咕些什么。我恍馆听见,他好像说了句:“绝不能这样下去。”
  这当口母亲也来到花园里,燕妮飞快向她奔去;我看见慈祥的妇人如何把她激动得不住哆嗦的小身躯紧紧搂在胸前,轻声安慰着她;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见。
  打这天起--我如此认为--在我俩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难舍难分、相依为命的感情;这就播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虽然沉睡了许多年,但后来在月光下却开出童话般的蓝色花朵,这花朵的芳馨眼下还令我心醉神迷。
  叫我怎样给你描述那些个琐碎而难以捉摸的小事呢!在紧接着的一些天,每当要吃午饭父亲命令我去拉钟叫女仆的时候,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完全说出口,燕妮肯定就已经抓住了铃绳;她这样做只不过为了不让我一瘸一拐地走去,这会使大家又想起那天的倒霉事。
  然而好景不常,坏消息传来:为燕妮已经找到一所新的寄宿学校,分别的日子就要到啦。--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我们的老梨树上,心里说不清是怀着悲哀还是恼恨,一个接一个把那些尚未成熟的梨子从枝头上拽下来,向着邻居阁楼上那些无辜的窗户掷去,直到脚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我注意为止。低头一瞅,看见燕妮身穿南京产的黄棉布的旅行斗篷,正一棵树枝又一棵树枝地向着我爬上来了。到了上边,她用一条胳臂搂着树干,随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来,把它套在我的手上。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她那双大眼睛极其哀伤地望着我。我这个懂事又不懂事的傻小子,一切都随她的便;我的手指经戒指一装饰好看多了。在我颇有些尴尬地在那儿瞧着的时候,燕妮又像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去了。这时我才赶快从树上往下越,险些儿又摔倒在地上。可是等我穿过宅子,赶到大门口,马车已经跑远;我只看见一条白色的小手绢,在朝留在后面的我们频频挥动。
  这下子我才突然感到偶然若失,盯着自己手上的小小纪念品出了神。那是只镶嵌着耿娼的金戒指。--我当时不知道,燕妮是把自己手头最珍贵的东西赠给我了。
  阿尔弗雷德在讲故事时已把雪茄放到一边。
  “你不抽烟,”他说,“可我不能看见你这么傻坐着,你得有点什么消遣的东西才是。”说着,他打开一只放在旅行箱旁边的盛酒瓶的匣子;转眼间,我手里已端着一只磨花玻璃杯,杯中香气四溢。
  “阿里康特①的葡萄酒!”阿尔弗雷德说,“这儿还有用麝香草包起来
  ①濒临地中海的西班牙省份,以盛产葡萄酒著称。
  的无花果!我了解,你像那位原始医学的发明者①一样,喜欢吃甜美可口的东西。这是燕妮的父亲送的礼物;当我几天前离开他时,他把它们给我亲手打在了行李里。”
  “可你没有讲到你哥哥,”当阿尔弗雷德重新坐到我身旁时,我向他指出。
  “我哥哥汉斯当时在一所离家很远的农艺学校里念书;可他后来也认识了燕妮;”阿尔弗雷德回答,“因为他的妻子和燕妮同在一所寄宿学校里呆过,燕妮在中学毕业后留在了那儿。--我自己呢,是十年后才又见到了她。”
  “那是在去年的六月里。你知道,我当时替某位富有的伯爵夫人在她的村干里建了一座小聚会厅,到头来却染上了在那地方开始流行的伤寒病。我得到很好的护理,然而却远离故乡,生着两条瘦骨磷峋的长胳臂的那位老兄②巴不得将我抓去。--我父亲那会儿留在家中由约瑟芬姑妈照顾,我母亲则住在我哥哥的庄园里,她自己也病倒了,只好忍痛把照护儿子的事托付别人。现在眼看着我们两人都快痊愈了,我打算再过几天就踏上归程。哥哥的庄园我还不曾去过。它是他临结婚前才从某人的遗产中买下来的;此人的祖先是位富有的法国流亡者,据说不只邸宅是他建的,特别是哪与周围的巨大园林,也是按照勒依特尔③的风格布置起来的。母亲来信称,这片园林的一大部分,即所谓林苑,眼下尚完好无损;甚至于那些以路易十五宫里的美女当模特儿的优美雕像,还像着了魔似的静静地立在这儿那儿的水地前,幽径边,为高高的树墙所隔离和掩藏着。
  “眼看我就要动身了,我生性开朗的嫂子又寄来一封信。‘你来了,’她写道,‘咱们就可以一块儿读读儿童故事。我有一些生动的插图,其中一幅上画着个强盗未婚妻,美丽白皙的小脸,头发乌黑乌黑。她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凝视着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因为这抬头上曾经戴过一枚戒指,她把它送给某个不忠实的强盗啦。’我拿着这封信,腾地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行李中东翻西翻,终于翻出一个我保存各式各样小珍宝的象牙匣儿来。燕妮的戒指也在里边。它上边挂着一条黑缎带,因为在那次分别后的头一段时间,我自然是十分秘密地将它戴在胸前。后来它又
  ①似指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提(约公元前460-377)。
  ②指死神。
  ③安德烈·勒依特尔(1613一1700),法国园林风格的创始人。
  跑到小匣子里和其它宝贝一起了;这匣子我也是早就有了的。现在我又做了小时候曾经做过的事,仿佛非如此不行似的;我自找解嘲似地笑了笑,把戒指重新挂在脖子上。”
  “你在回去时不要怕绕那一点儿弯路!”--阿尔弗雷德中断了自己的回忆。--“那座庄园离此不过半英里;再说汉斯告诉我,你早就答应了去看他们。你将会发现,它的的确确如我母亲信里写的一样。”--
  去年六月里的一天午后,我终于离开烈日曝晒下的公路,驶进了通往庄园的林荫道里,道旁耸立着一色的栗子树;不一会儿,马车果然停在了一幢宫殿似的邪宅前,建筑风格是所谓的五斗橱式,层层叠叠的装饰显得有些臃肿,不过突出而分明的轮廓和富于立体感的浮雕都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在我心中唤起了对那个已经逝去的伟大而辉煌的时代的记忆。汉斯和他的格蕾特在台阶上迎接我;当我们穿过宽大的过厅时,他们示意我讲话轻一些,因为这会儿母亲还在睡午觉。
  我们走进一间正对着大门的敞亮的大厅,通过厅后两扇洞开着的门,到了外边的露台上;台下伸展着一大片草坪,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要高声喊叫,声音才传得到另一面。绿茵之间到处都生长着一丛丛茂盛的玫瑰,有高茎的,有矮茎的,眼下都正好争妍斗艳,盛开怒放,空气中充溢着葱郁的香气。草地背后是一片小丛林,它和草坪一样都显系新近才培植的;但从此再往前,在已经相当远的地方,则耸现出故主人所布置的林苑,高高的树墙,修剪得齐齐整整;花园本身多宽阔,林苑就有多宽阔。这一切都在午后灿烂的阳光辉耀下,展现在我的眼前。
  “咱们这乐园怎么样?”年轻的嫂子问。
  “叫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格蕾特?--你丈夫拥有这座庄园多久了?”
  “我想到上个月已经两年了吧。”
  “怎么咱们讲求实际的庄园主竟容忍如此地浪费土地呢?”
  “唉,哪儿的话,可别摆出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什么叫诗意的架势啊!”
  我哥哥笑了起来,道:
  “不过他说得对,格蕾特!--事情嘛是这样的,阿尔弗雷德;我没权利动这些美好的东西,契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感谢上帝!”
  “我才不哩。--在一片小池塘中还站着尊维纳斯,地道的路易十五时代的款式。本来我可以拿她卖一大笔钱;可是--就像刚才说过的!”
  这当儿格蕾特突然抓住我的手。
  “快看!”她大声说。
  在我身后的门槛上,站着一位穿着白纱裙的少女,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仍然是西印度群岛的庄园生女儿那双显得异样的眼睛;只是黑色的鬈发不再执拗地纷被在头上,而已经盘成一个光亮的髻子,这会子大得几乎叫她那柔嫩的脖子承受不住似的。
  我迎着她走去,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的性格豪爽的嫂子已经插到我俩中间。
  “等一等!”她朗声道。“我在你们的嘴上已经看见‘您’啊,‘燕妮小姐’啊,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称呼;这就破坏了咱们的家庭气氛。因此先想想那株老梨树吧!”
  燕妮用一只手捂女朋友的嘴,另一只已伸给了我。
  “欢迎你,阿尔弗雷德!”她说。
  我已有许多年没听见她的声音了;正因此,她那和当初完全一样的呼唤我名字的特殊语调更深深打动了我。
  “谢谢你,燕妮,”我回答,“你声音听起来还完全跟小时候一样;不过,你想必也是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吧。”
  “我再没碰见过其他的阿尔弗雷德,”她答道,“而你呢,又总是躲着我。”
  我还未来得及答复地这指责,格蕾特已强行把我俩拆开了。
  “行啦行啦,”她嚷道。“喏,燕妮,你去帮我烧咖啡;要晓得他是远道而来的,再说母亲马上也会醒了。”
  说话间,母亲果然已跨进门来;和她的重逢使我的心大为震动。她原以为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眼下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亲吻着他,不断地抚摩他的双颊,就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随后,我站起身来,准备领母亲到一把扶手椅跟前去,却一眼看见燕妮靠在一个柜子上,脸色苍白,热泪盈眶。当我们打她面前走过时,她身子猛一哆嗦,端在手里的一只瓷碗便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啊,请原谅,原谅我,亲爱的格蕾特!”她叫出声来,同时抱住自己的朋友。
  格蕾特温柔地领着她出房去了。
  我哥哥微微一笑。
  “怎么一下子就激动成这模样!”他说。
  “她太富于同情心了,汉斯!”我母亲慈祥地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格蕾特回到了房间。
  “咱们让她独个儿呆一会儿,”她说。“这可怜的孩子本来心情就不平静;他父亲写了信来,他最近几天就会到这里,然后要她跟他一道上皮尔蒙特①去。”
  这时我才知道,那位阔绰的庄园主迄今无所事事,有心在去温泉浴场休养以后搬进一座新造的宅邪,并让他的女儿充当女主人的角色。--格蕾特看来对他不怎么友好。
  “他算是燕妮的父亲,”她说,“可是--啊,我真恨他,真恨这个手一伸就可以为自己的女儿花几千几万,然而对她的人格却一丝一毫也不尊重的家伙。--是的,汉斯,”她继续说,这时她的丈夫温柔地抚摩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像是想平息妻子的怒气似的,“你只要读一读他通常给燕妮回的那些信中的任何一封就够了;至少,我是无法将它们与收据发票什么的区分开。”
  我母亲握着年轻嫂子的双手。
  “喏喏,咱们的格蕾特也激动了,”她说。“我认识这个男人,就是说,在早些年。可他后来不得不跟艰难的生活作斗争,这样,某些在我们其他人是温暖的感情,在他就变成冷冰冰的了。--情况看来经常就是这样。”
  随后,我们坐到一起;应我的亲人们的要求,我再一次讲述了我已在信中向他们报告过的一切。这时燕妮也回到房里,悄悄地坐在格蕾特身边。
  晚上,在作了亲切的长谈之后,汉斯把我领进了楼上的卧室。--他走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但心里却感到恬适,惬意;要知道,在窗前的花园中,夜笃正放开歌喉,在小树林里婉转啼啭。
  我醒来时,房间已为夏日的晨光所照亮。一种健康痊愈和生命充实之感,像暖流似的融贵我的全身,在我几乎是从未经历过的。我穿好衣服,推开窗户;窗下如茵的草坪还披着朝露,迎面则飘来玫瑰的芳香,新鲜而带着清晨的凉意。我的怀表指示着六点,离共进早餐还有一小时。
  ①德国北部的著名温泉疗养地。
  我再一次环视房中,据格蕾特打趣地悄悄告诉我,在我到来之前这儿曾是我那强盗未婚妻的秘居。果真不假,在我拉开来的一只梳妆盒的抽屉里,躺着一小块玫瑰色的绸子,绸子中紧紧缠着一束乌亮鸣亮的长发,我好不容易才把它解了出来而没有扯坏。接着,我在床头的搁板上又发现一些写着燕妮的名字的书,便开始翻起来。第一本是年轻女孩子都有的那种纪念册,里边抄满了各式各样的诗句,内容大都很平淡。然而在平淡之中也有不平淡的,正如首信地里藏着带刺的蓟草。映入我眼帘的第一棵蓟草就是:
  我是一朵玫瑰,请快将我采摘;
  我的根儿裸露,饱经风雨侵害。
  不,别碰我啊,不,请你走开;
  我不是一朵花,不是一朵玫瑰。
  风抓住我,我的裙儿乱飘乱舞;
  啊,我只是个无家没娘的女孩。
  在最后一句下边画了两道着重线;在纪念册里同样意思的诗行还有好多好多。
  我放下纪念册,拿起另一本书。我大吃一惊,手中翻开来的竟是西尔菲德的《种植园主生活纪事》,而且恰恰是绘声绘色地描写那些有色女人的部分。这些优美的生灵,作者几乎不完全承认她们是人,但又把她们描绘得那么富于魅力,简直成了诱使外来的欧洲移民堕落的妖精。在这本书里有些地方也画上了铅笔道,而且常常画得非常重,以致书页都破损了。我蓦然想起许多年前曾与小燕妮进行过的那次谈话;当初她轻松愉快地保存在自己幻想中的一切,如今都势必打上了深深的痛苦的印记了吧。
  我站起来,眺望窗外;这时她正在下边的碎石路上漫步。她仍像昨天一样穿着条白纱裙;在那些日子里,除了白纱裙,我就未见她穿过别的什么衣服。
  一会儿,我也到了下边的花园里。她走在我面前的一条宽宽的石径上,石径从露台开始,绕着草坪转了一圈。她走得很快,手里提着用绸带系着的草帽荡来荡去,内心似乎挺不平静。我停下来,目送着她。等她不久又走回来时,我便迎上前去。
  “请原谅,要是我打扰你的话,”我说。“我没有忘记小燕妮,可我更急于认识大燕妮。”
  她马上用她那身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可这变化是很不幸的啊,阿尔弗雷德!”她回答。
  “我希望压根儿没有变化。昨天你已经暴露自己;你仍然完全是从前那个情感热烈的小燕妮;我甚至觉得你黑色的头发又会从髻子里跳出来,变成儿时一样的那么多小卷卷儿,披散在额头上。而且,”--我继续说--“让我告诉你吧,你那同情心的下意识流露,使我多么地感动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喏,燕妮,在我母亲拥抱她的儿子的当儿,你手里的瓷碗掉了,这不是同情心又是什么呢?”
  “这不是同情心,阿尔弗雷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那究竟是什么呢?”我问。
  “是嫉妒,”她冷冷地说。
  “你讲什么哟,燕妮?”
  她不再吭声;可在我俩肩并肩继续向前走去时,我发现她用自己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红色的嘴唇。接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唉,”她大声道,“你不理解,你还没失去母亲!而且--啊,失去的是一个仍然活在世上的母亲!--我一想到自己曾经是她的孩子,我的脑袋就感到晕眩;要知道,她现在仿佛只生存在我脚底下的深渊里面。不管我怎么不断地拼命想啊,想啊,我都再不能认遗忘的浑饨中把她那美丽的脸庞唤出来。我唯一还看得见的就是她那苗条可爱的身躯,看见她跪在我的小床旁边,嘴里哼着一支奇异的歌,用温柔的黑天鹅绒一般的眼睛望着我,直至我再也抵抗不住睡梦的袭击。”
  她默然了。我们重又朝房前走去,却见我的嫂子站在露台上,正用手绢向我们挥。我抓住了姑娘的手。
  “你觉得不认识我了吗,燕妮?”我问。
  “认识,阿尔弗雷德,而且对于我来说,这乃是一种幸福。”
  我们登上露台,格蕾特冲我们晃动着食指,笑嘻嘻地吓唬我们。
  “要是二位还需要人间的饮食的话,”她说,“那就马上给我到茶桌旁边去!”--说着她便把我们赶进了大厅;在厅中,我们看见母亲已经在和自己的大儿子谈话。此时此地,在如此亲切的气氛中,适才还紧紧笼罩在燕妮年轻的脸上的阴影消散了,或者说它们至少已经从表面上消退,消退到不可见的内心的深处。
  午后,我找到机会和燕妮一起回忆我们共同读过的那些儿童故事,她又爽朗而开心地笑了。不止一次,我试图将话题从我的母亲身上引到她的母亲身上,她都要么闷声不响,要么扯起别的什么来。
  后来,暑气消减了,我哥哥便叫我们和她妻子一块儿到大草坪上去打羽毛球。这是他礼拜天的一项消遣,因此严格坚持进行,不肯稍有懈怠。他让人搬了一把圈椅到露台上,以便母亲坐在那儿观看。
  说起打球,燕妮真叫在行。她那一双敏慧的大眼睛紧盯球儿,两只脚在草坪上时前时后,时左时右,轻盈得就像飞一样。接着,在恰到好处的一刹那,她一挥手臂,球拍就击中迅速下降的球儿,使它又像长上了翅膀似的飞回到空中。有一次,她打得高兴,甚至忘情地把球拍扔了出去,并且大声喊叫起来:“它飞了,它飞了!追上去,追上去!”边喊边冲过草坪,手指头还在头顶上弹得嗒嗒嗒响,像是招呼什么人似的。--或者,当她弯下腰去救球,或者,当球被我哥哥有力的手臂一下子击到了她的身后时,你真得看一看,她那满头乌丝的脑袋如何飞快地往后一仰,柔软的腰肢也跟着美丽的头颅的摆动而轻捷地转了过去。我的眼睛让她完全给吸引住了;在这些有力而又优美的动作中,有点什么东西使人不知不觉地想到处于自然状态的原野。我好心的嫂子看来也被这野性完全倾倒了。趁燕妮还在追逐球儿时,她跑到我跟前来,咬着我的耳朵说道:
  “瞧见她啦,阿尔弗雷德?你该是睁着眼睛的吧?”
  “嘿,我眼睛睁得才大呢,格蕾特!”我回答。
  她听了瞅着我再亲切不过地笑了笑,神秘地说:
  “她呀我只给一个人;听好了,在全世界只给唯一的一个人!”
  这当回母亲却已在叫我们,对我们说:“够了,孩子们!”燕妮随即蹲在老太太脚边,她抚摩着姑娘发烫的脸颊,唤她做她的“宝贝儿心肝”。
  晚饭后,大吊灯已经点亮,母亲已回房安息,我则陪着两位年轻女子,坐在大厅中朦朦胧胧的一角的一张沙发上。我哥哥到自己房中处理某些急务去了。通露台的两扇门敞开着,晚风阵阵吹送进来;抬眼望去,在黑她她的树林顶上的深蓝色夜空中,已经是繁星点点。
  格蕾特和燕妮沉浸在对她们寄宿学校生活的回忆中,两人谈得津津有味;我呢,只需要在一旁听着。我们这么坐了好长时间。可是,当格蕾特喊出“啊,那时候真幸福”的瞬间,燕妮便默默地垂下了头;她把头垂得如此低,我甚至看见了她那闪亮的身发中间的头路。
  随后,她站起身,朝着散开的厅门走去,在门口停了下来;这当儿,我哥哥把嫂子唤到隔壁房间去了,我于是踱到燕妮身边。厅外的花园已经被如水的月光笼罩着,空气里充满了葱郁的清香;在朦朦胧胧的草地上,这儿那儿都有一朵玫瑰对正在升起的月亮仰起脸儿,看上去好烟生辉。在小树林背后,林苑的一部分高高的叶墙呈现出淡蓝色,而通到那儿去的一条条小径却是黑沉沉的,显得十分神秘。燕妮也好,我也好,谁都不想讲话;这么静静地呆在她身旁,望着外边引起人无限通思的月夜,我心里异常甜蜜。
  只有一次,我说:
  “我只觉得你身上少了一件东西;你那可爱的调皮捣蛋劲儿到哪儿去了呢?”
  她回答:
  “是啊,阿尔弗雷德!”--从她的声调中,我听出她在笑--“要是约瑟芬姑妈在这儿就好啦!那没准儿,”--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会以另外的方式来动我的脑筋的。”
  我无言以对。和昨晚一样,远远近近都有夜鸟儿在鸣哈;在它们停止歌唱的一瞬间,四周是如此地静,我简直觉得听见了露珠儿从星群中掉下来,滴落在玫瑰上的声音似的。我不知道这么呆了多久。冷丁儿里,燕妮挺直了身子,说:
  “晚安,阿尔弗雷德!”说着,把手伸给了我。
  我真想留住她;可是只说了:
  “再给我一只手!--不,这儿,给我左手握!”
  “已经给你握了。干吗非得左手?”
  “干吗吗,燕妮?--这样我就不需要把它给别人了。”
  燕妮已经离去;但在玫瑰丛中,一只只夜写仍在不断地歌唱。
  那些像珍珠串一般美好的日子中断了;接下来的一天至少对于我是黯淡无光的,因为,燕妮一不在身边,我就只能是这样。她说过,她早就决定要去邻近的一个庄园做客。她一大早就乘从我哥哥的庄园前经过的驿车,上那儿去了,说好要晚上很晚才回来。
  上午,在母亲房里,我与地静静地交换思想,谈自己未来的打算,如此地把时间消磨了过去;下午,我跟着哥哥去看了田畴、草场、旷野和泥灰坑;然后,格蕾特给我讲了她们有趣的订婚的历史。随着夜色渐渐地浪起来,我的心越来越不平静,亲人们讲的话已经没心思听了。母亲回卧室去以后,我便倚着敞开的厅门,站在与燕妮昨晚并肩站过的地方;放眼望去,越过草坪,只见丛林背后,林苑的树墙远远地立在淡蓝色的月光中,烟笼雾罩,缥缈神秘。由于一些偶然的原因,我至今还未到林苑中去过;眼下,它那些浓黑的阴影比昨晚还要强烈地吸引着我,而正是在这些阴影的映衬下,通往其中的路径历历可辨。我恍惚感觉到,在那叶与影的迷宫里,定然藏着这夏夜的最甜美的秘密。我回首厅中,看是否有谁注意我。随后,我轻轻步下露台,到了园内。月亮刚刚从橡树和栗子树的树冠后爬上来,还照不到它们的东边。我绕过草坪,走的正好是那完全笼罩着阴影的一侧;我在路边上顺手摘下一朵玫瑰,它湿漉漉的已经带着露水。我进了房子对面的小树林。石径在灌木丛的小草坪中弯弯曲曲,显然没依任何规则。黑暗中,这儿那儿,还有一丛丛白色的迎春花闪现出来。一会儿以后,我踏上了一条横在我跟前的宽宽的大道;大道的另一侧,在月光中,就耸立着那古老的园林艺术所造就的树墙,明朗而又端庄。我仁立、翘首,每一片叶子都看得分明;从那叶簇中,时不时地还有一只大甲虫或夜蛾儿飞到月夜中来,在我头顶上嗡嗡盘旋。正对着我,有一条小路通进林范深处,是否就是刚才诱使我走下露台,到它的阴影中去的那一条,我已无法断定,因为树林挡住了我的视线,背后的部宅已经看不见了。
  我走在寂无人迹的小径上,心中时时涌起梦一般的恐惧,好似我已将返回的路径迷失。立在两旁的树墙又密又高,我像与世隔绝,能看见的仅仅还有头顶上一小块苍穹。在两条道路的交汇处,每每是一片小小的开阔地,走在那儿,我总不免顿生错觉,仿佛从对面的幽径中,随时可能有一位纤腰广裙、扑着发粉的美人儿,与一位公元一七五0年的时髦哥儿手挽着手,款步来到月亮地里。然而四周仍旧是一派岑寂,只有夜风偶尔穿过叶簇,发出低声的叹息。
  走过几条纵横交错的小路以后,我来到一片水池边上;从我立足的地方望去,水池大约长一百步,宽五十步,与四周包围着它的树墙仅仅为一条宽宽的石径和岸上零零落落的大树所隔开。幽深的水面上,这儿那儿都是泛着白光的睡莲;睡莲之间,水池中央,在一个刚刚高出水面的基座上,孤独地,静静地,站着大理石的维纳斯像。四周鸦雀无声。我沿着湖岸走去,直到面对面站在离雕像尽可能近的地方。这显然是路易十五时代最美的艺术作品之一。维纳斯伸出一只赤裸的脚,使它悬在贴近水面的空中,像是立刻要浸进去的样子;与此同时,她一只手撑在岩石上,一只手捏着胸前已经解开的衣襟。从我站的地方看不请她的脸;她把头扭到了后面,像是想在赤身裸体地跳进水波之前,搞清楚有没有讨厌的偷看者。
  雕像的动作情态是如此逼真,加之它的下半部隐藏在阴影中,大理石的雪肩却在月光温柔的抚摩下熠熠闪光,我真的就觉得,我业已偷偷进了一片禁止凡人涉足的圣地的深处。在我背后的树墙边立着张木头靠椅;我坐在上边,久久地凝望着那美丽的女神像。不知是动作中有某种相似之处呢,还是这美丽的形象拨动了我的心弦,望着望着,我禁不住一次次地想到燕妮。
  终于,我站起身来,继续信步走去,在一条条幽径中胡乱转了好长时间。离我刚才离开的水池不远,在一处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丛的场地上,我发现一个大理石的基座上还留着第二尊雕像的残肢。那是一只肌肉发达的男性的脚,很可能曾经属于一位独眼巨人;要真这样,我那位当语言学家的表兄的话就有道理,据说他曾把方才那尊大理石像解释为一位水泽女神,她为了躲避这个粗野的神之子的狂热追求,正想逃进海洋里去。
  那尊雕像在我眼前活了起来。到底是水泽女神或是爱神维纳斯,我渴望自己去解决这个疑问;因此,我打算退回到刚才的那个地方去,进行更加冷静的观察。谁料我走来走去走了老半天,就是到不了刚才的水池边。终于,在从一条小路折进一条宽宽的林荫道时,我在它的尽头处看见了粼粼的水光;过了一会儿,我相信我又站在曾经站过的岸边上了。奇怪的是,我竟然还是走错路了。--我简直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池塘的中央,尽管那基座还突出在水面上,尽管朵朵睡莲仍如方才一样地在幽深的池水间泛着白光,但立在那儿的大理石神像和不知去向。我莫名其妙,呆呆地瞪着那空座子出了神。过了好一阵,我才抬起眼来朝水池对面的远处望去,蓦地却看见在那高高的树墙的阴影中有一个白衣女郎的身影。她将身于倚在池畔的一棵树上,像是低头凝视着水中。眼下她想必是动了动,因为尽管仍然完全处在阴影里,月光却已在她白色的衣裙上嬉戏跳跃。--这是怎么回事?是古代传说中的神仙又出来巡行了吗?如此一个夜晚的确有这种可能。在白色的睡莲之间,反映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叶簇中,露珠儿滴滴答答往下掉;从临着池畔的树上,时不时地更有一滴落进了水中,发出悦耳的声响;从远远的花园中,还送来一声声夜莺的啼啭。我沿着阴影中的一侧绕过池塘。等我走得近了,那白衣女神方才抬起头来,而面对着我的竟然是燕妮的美丽白皙的脸庞,让月光辉映得如此地明亮,我连她那红唇之间泛着蓝光的皓齿也看得清清楚楚。
  “是你,燕妮!”我失声喊出来。
  “嗯,阿尔弗雷德!”她回答,同时向我迎上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是在花园的后门下的车。”
  “我本来想,”我低声说,“该是那边那位女神从座子上走下来了吧。”
  “她也许早已走下来了,或者说倒下去了;我在那儿从未见过她。”
  “可我一刻钟前还看见她的呀!”
  她摇摇头。“你刚才是在那边的另一片池塘边上;眼下石像还站在那里。这儿没有女神,阿尔弗雷德;这儿只有一个渴望得到帮助的可怜的人儿。”
  “你,燕妮,需要帮助?”
  她连连点着头。
  “要是你,要是你像你昨天对我讲的那样,还真的相信自己是了解我的话,那你就说出来,你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钱,”她回答。
  “你--钱,燕妮!”我惊异地打量着这位大富豪的小姐。
  “别问我用来干什么,”她说,“你很快自会知道。”说完,她从袋里掏出手绢,从手绢中取出一件首饰。当她把这首饰伸到月光中的一刹那,我看见它闪闪发亮,原来是一些精工镶嵌在一起的绿宝石。“我没机会卖掉它,”她说。“你愿意明天去为我试一试吗?”我迟疑了一下,她赶紧又道:“不是一件礼物或者甚至遗物;我当初是省下自己的零花钱买到它的。”
  “可是,燕妮,”我忍不住问她,“你干吗不找你的父亲想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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