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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

_10 考琳·麦卡洛(澳大利亚)
  做完游戏,到马厩里看了送给多莉的主要礼物——设得兰矮种马之后,大家都回到客厅。“吃这么多甜食,夜里她肯定得难受,”康斯坦斯说。
  “没关系,”伊丽莎白说。“她要是真的因为甜食吃多了难受的话,牡丹会给她服一剂洪琦的汤药,她会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亚历山大绝对看不出他的妻子另有隐情,李想。她那凝视的目光总是“恰到好处”地落在他身上,不让人看出破绽。
  晚宴比平常简便了一些,生日蛋糕和小巧的三明治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主菜刚撤,亚历山大就站起身来。
  “请原谅,我要到矿井去一趟,还有点活儿要干。”
  “我和你一起去吧,可以帮你点忙,”李自报奋勇。
  “谢谢,这是我的活儿。别人插不上手,只能我一个人做。”
  “连萨默斯也派不上用场?”李问道。
  “连萨默斯也派不上用场。”
  “他可怜的妻子怎么样了?”康斯坦斯问。
  “疯疯癫癫,不过身体出奇地好。”
  “真是个麻烦事儿。”
  “没错儿,”亚历山大说,消失在房门那边。
  李的坦白真如晴天霹雳。尽管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伊丽莎白会爱上李。李对他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得想,她的品味还很高。李是个非常诚实、非常体面的男人。他不曾提起亚历山大的母亲和她的秘密,尽管这件事情显然震撼了他的心灵。人们都说,爱情是盲目的,但是李很清醒,清醒得足以看到伊丽莎白喜欢保守秘密。如果他们真的有了孩子,李又什么都不说的话,伊丽莎白至死也不会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是一个被秘密包裹起来的人。这是因为,小时候说真话被无情地惩罚,勇于承认错误不被看作为人诚实的美德,得不到赞赏。渐渐地,她学会了不直抒胸臆,学会了保密,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他,亚历山大,连朋友也没能和她交上。只是忙着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披金戴银,珠宝缠身,忙着把她训练成豪华府邸的女主人。他和她谈话的时候,就像老师给学生讲课,而且那些“科目”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地质学,采矿学,他的远大抱负。让他们未来的儿子们分享他创造的财富。至于这座山崖是二叠纪的,那块沉积岩是志留纪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可是,在去金罗斯的路上,他跟她谈的就是这些。不是能引起她共鸣的东西,而是他喜爱的东西。哦,让时钟倒转!倘若那时候,他知道老默里就是按他的模样画魔鬼撒旦就好了!新婚之夜,她毫无准备,即使有人告诉过她那方面的“技巧”,也还是一无所知。苏格兰的农村姑娘那么封闭、那么无知。关于性的描述——也许出自哪位憎恶世人的娼妇之口——和“干那事儿”之间,还有一条鸿沟,只有经过长时间的准备,才能架起一座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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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7)
  他却懒得做什么准备,没有温情脉脉地向她求爱,而是趴到她身上就干,仿佛那是一座准备挖掘的金矿。本来两个人应该在一个温馨、安谧的环境吃几次饭,聊聊天;应该送上一束鲜花,而不是珠宝钻石;应该在得到她允许之后,满怀热情地亲吻她;应该慢慢唤醒她心中的激情,从而使她日后更容易接受更亲密的行为。可是没有!伟大的亚历山大·金罗斯没有做任何努力!和她见面之后,第二天就结婚。在教堂里亲了一下之后,就爬上她的床。这一切只能在她眼里证明他与动物无异。一个错误接着一个错误。这就是他和伊丽莎白之间的故事。而茹贝对他一直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但是,只是在伊丽莎白失踪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都对她做了些什么。他感到痛苦,失望。她没有机会为自己选择爱情。
  难怪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难怪她怀了我的孩子就生病。她不希望我成为她们的父亲,即使那时候她还没有找到意中人。现在,我知道了她和李的事,我敢断定,即使这把年纪,她也能怀孕,而且不会有任何麻烦。我很高兴,今天之前,对李有了一个彻底的了解!对于她,他完美无缺。
  一号坑道是完全属于他的“庇护所”。工人们午夜时分才换班,现在在五号坑道和七号坑道干活儿。大家都知道他在一号坑道。除非他叫什么人过来,这里只有他自己。
  空气压缩机工作得相当好,虽然距离很远,还是把足够的气压送到矿井。他很高兴,这把英格索尔风钻使用起来得心应手。钻头几乎是新的,钻起来既平稳又快。
  这些填装炸药的孔洞,他打算钻十二英尺深,位置几天前就已经画好。因此,他拒绝李来帮忙。李会问这问那——他知道得太多了。不管怎么说,他不需要帮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可以干得又快又好。第一个孔打到十一英尺的时候,碰到一条岩缝。他的判断没错儿。这儿有一个断层!他继续钻,每一次都在大约十一英尺的地方碰到断层。他一边钻,一边想。
  我的一生是辉煌的一生!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一点!我有成功的秘诀,那就是努力工作,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勃勃雄心实现奋斗目标。从黄金到橡胶,我的投资一步也没有走错。如果说,我也有过失败的话,问题出在个人生活。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身穿礼服的时候,看起来何等地气宇轩昂!哦,我曾经怎样沾沾自喜!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旅游,冒险,储存在英格兰银行成堆的黄金,享受比别人提前一代建起模范城的喜悦。对所有官员的价码心知肚明,受用着花钱买通他们——那些贪婪的傻瓜——的快乐。如果花钱就能买一个人供你驱使,还在乎钱吗?是的,我有着五十五年辉煌的人生。
  他停下来,在额头上围了一块大手帕,然后继续钻孔,钻头钻下去准确、顺畅。
  这场婚姻虽然给伊丽莎白带来很大痛苦,她却给他生下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儿。如果内尔不再出什么新花样,一定可以在自己选择的领域做出卓越的贡献。他已经注意到,内尔是个利他主义者。这是从她母亲身上继承来的。惟一没有实现的目标,就是没有儿子,没有一个与自己一脉相承的继承人。他不应该从苏格兰娶个新娘。他应该娶茹贝,她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她乳房丰满、性欲旺盛,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心。但他爱她,不只是因为她乳房丰满、性欲旺盛。他爱她,因为她时时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因为她敏锐的观察力,她的幽默感和对生活巨大的热情。茹贝,真是万里挑一。但是,他也辜负了她,就像辜负了伊丽莎白。这一切让他感到巨大的痛苦。爱两个人,辜负了两个人。
  他欠伊丽莎白的太多,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爱她却不能让她快乐,是不可宽赦的罪过。茹贝至少过得快乐。李对于伊丽莎白来说堪称完美,可是他能适应她那种喜欢隐秘的性格吗?他深深地爱着她,然而那是一种中世纪的爱,一种保持自己尊严和体面的爱,一种谦谦君子苦苦渴望的爱。他能顺应这种从无望到希望实现的变化吗?将要与他共同生活的伊丽莎白就是他追求了十七年的那个梦中情人吗?亚历山大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孙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真是个好老孙!谁也无法找到比他更好的合作伙伴,一起创建如此伟大的事业。李的荣誉感当然是从他身上继承来的。奇怪的是,身为父亲的孙并没有亲自教育他这个混血的儿子,对他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孙那几个完全是中国血统的儿子比他更“西化”,因为他们从小接受完全不同的教育。亚历山大认为,李获得了最大的利益。殖民地实现联邦制之后,中国人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不过,亚历山大相信,已经在澳大利亚居住的中国人,会继续居住下去。忽略、蔑视非白人世界的头脑与才华,真是愚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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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8)
  安娜好像专门为了折磨人才来到这个世界,折磨够了悄然而去。她和玉、山姆·欧唐尼尔、西奥多拉·詹金斯纠缠在一起,搞得一团糟。她是爱可以毁掉人一生的极好的例证。这个愚蠢的女人已经离开金罗斯,住到巴瑟斯特,靠给人家缝缝补补、教教钢琴,过着赤贫的生活。仅仅因为她不愿意承认她那位可爱的帮工真的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有玉,吊在绞索上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躯体。她的骨灰渗透到山姆·欧唐尼尔廉价的棺材里。孙这个主意真高明。这一场豪雨过后,山姆·欧唐尼尔腐朽的尸骨一定已经被杀他的人织成的“大网”包裹得严严实实。
  该如何理解安娜?可怜的、无辜的小东西。就像一大块嘎吱嘎吱坠入谷底的冰,一场不可避免、残酷无情的悲剧。仅这一件事情,他就欠下伊丽莎白还不清的债。她是首当其冲的受难者。啊,他一定要给她机会,他祈求为时未晚。李到死也是她的人,但是一旦拥有他,她还会那样爱他吗?他会怠慢她、限制她吗?不,他想不会,如果她能给他生几个孩子的话。他们将是她打心眼儿里想要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一个长得像茹贝?我真希望有。
  孔钻好了,亚历山大迈着沉重的步子向隧道口走去。萨默斯刚刚推来一辆四轮台车,车上放着一箱炸药、火棉、铂丝和雷管。时间过得真快!亚历山大想,看了看表。时针指向六点半。钻孔用了九个小时。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已经很不错了。
  “你在便条上写的是,要一箱子装药量百分之六十的炸药,亚历山大爵士,是不是太多了?”
  “是太多了,萨默斯。不过,我可不喜欢开了箱子的炸药。来,让我看一看。”他撬开炸药箱结实的木头盖子,凝视着一排排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棕色炸药筒,拿起一个摸了摸,闻了闻,点点头。“不错。我推进去。”
  “在爆破方面我还不至于是个大笨蛋吧,”萨默斯闷闷不乐地说,推起台车。
  亚历山大拦住他。“谢谢,萨默斯,我自己来。”
  “英格索尔风钻怎么办?谁来拆除风管?”
  “我自己拆。”
  “你不能,亚历山大爵士,真的不能。”
  “你是说我老了?”亚历山大咧嘴笑了笑,推起台车。
  萨默斯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在灯光明亮的隧道里越走越远,直到拐了个弯,消失在隧道那边。
  亚历山大又回到一号坑道,拿出一筒威力巨大的炸药,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切开一头的包装,轻轻松松塞进孔洞,然后,拿起一根很长的捣棒,把炸药筒捅到和岩缝相连的地方。然后再塞进去一个,又一个,第四个……他手脚麻利,越干越快,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他在这筒炸药末端按上雷酸汞雷管,把火棉垫上的铂丝接到两个接线的端子上,塞到最后一个孔里。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因为用力,肌肉一鼓一鼓。他按要求装好炸药,每一个孔洞都拉出一条长长的导线,直到一百五十七筒炸药都在岩面上安装好。每一筒里都装着百分之六十的硝化甘油。然后,把每一根导线都刮掉六英寸长的绝缘皮,拧成一股。再把导线另一端的绝缘皮也刮掉,过一会儿,就全都拉回到主巷道,接到起爆器的端子上。啊,好了,一切就绪!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活儿,点了点头。
  缠绕在线轴上的电线在他前面滚动,他踢着线轴,走过潮湿的坑道,回到主巷道。萨默斯、李和普伦蒂斯正在等他。普伦蒂斯把导线拿到起爆器跟前,弯下腰准备接线。亚历山大从他手里拿过电线,刮掉绝缘皮,亲自接线。真是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家伙!普伦蒂斯心里想。什么事都要自己干,好像别人都干不了。
  “亲爱的‘老一号’要大地开花了,”亚历山大说,面带微笑看着大家。他看起来筋疲力尽、脏兮兮的,但是喜气洋洋。
  普伦蒂斯吹响哨子,告诉人们,马上就要起爆。哨声过后,亚历山大旋转起爆器的旋钮,电表显示电流已经开始流动。他们站在那儿,两手捂着耳朵。其他四十个人也都捂着耳朵。可是没有爆炸。一号坑道的电灯已经断电,漆黑一片,像个无底洞。
  “他妈的!”亚历山大说。“哪儿的线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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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9)
  “等一下!”李大声说。“亚历山大,等一下!也许是滞火①。”
  亚历山大把旋钮转回到关闭的位置,电表指针指向零。“我去接好,”他说,拿起一盏灯,向隧道走去。“这是我的任务。你们都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听清没有?”
  他面带微笑,大步流星向一号坑道走去,浑身充满力量和决心。有一点,他身后的人们一无所知,那就是电流还在流动。他在终端连了条分路①,即使起爆器的旋钮旋转到关闭的位置,仍然有电。这股电流“绕开”电表,因此电表显示为零。
  两条导线躺在地上,裸露着的铜丝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把灯放在地上,两只手,一手抓起一条。
  “到目前为止,活得还算体面,”他说,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喜悦将两条导线连在一起。
  顿时,整个隧道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因为距离岩面十一英尺有一条裂缝,炸药的巨大威力将整个断层崩裂,大块大块的岩石飞出足足三百码远,整座大山好像要塌下来一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过后,哗哗啦啦的碎裂声铺天盖地,大团大团的烟尘滚滚而来,向上通过竖井从井架喷发,向下冲进槽车行驶的隧道,从平峒泄出。主巷道里的人像开水锅里的水泡,在气浪中东倒西歪、摇来晃去。爆炸声在金罗斯城听得一清二楚,在山顶之上也隐约可闻。稍稍安静下来之后,李从地上爬起来,虽然耳朵震得嗡嗡响,但是看到主巷道安然无恙。矿井外面,警报声四起,人们从城里潮水般涌来。哦,耶稣基督,但愿不是冒顶!谁死了?有多少条隧道和竖井被岩石掩埋?
  第一件事情是查明现在是否安全。李,几位采矿工程师和技术主管分头检查。他们发现除了一号坑道坍塌之外,其他地方毫发无损。横梁连一条裂缝也没有,帆布连一个口子也没有撕开,槽车轨道连一个螺丝也没有脱落。爆炸的巨大威力严格限制在一号坑道。
  真是个天才,李想。他和萨默斯尽可能向一号坑道深入,但是原先一千英尺长的巷道现在只剩下九十英尺。亚历山大的炸药安放得非常高明,在最小的空间,发挥了最大的威力。除了他最初挖掘的这条隧道,天启矿井没有受到任何损失。他曾经说:“这是亲爱的‘老一号’,她喜欢我,这个荡妇。”
  萨默斯像个孩子,放声大哭。主巷道里的人大多数都在抽泣,可是李哭不出来。普伦蒂斯和另外几个主管手忙脚乱,一心想把亚历山大挖出来。李趁没人注意,走到起爆器跟前,揪出和发电机插线板连接的电缆,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拧开插线板的底板,看到亚历山大做过的手脚。你从来不会失手,难道不是吗?没有人看见,李拆下分路器,装到裤子口袋里,然后把插线板重新装好。日后,如果有人想查清事故原因,送到实验室检查的话,不会露出破绽。我敢打赌,你已经料想到,我会首先发现这个秘密。因为,亚历山大·金罗斯,你想造成一个死于事故的假象——是变化莫测的命运作怪,而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我会成全你的心愿。我欠你的太多,太多。
  他们当然不可能找到他。当他的世界结束时,他并不是往主巷道这边走。他就在岩面下,手里拿着裸露的电线。你将永远埋葬在这里,亚历山大·金罗斯,黄金陵墓之王。
  “吉姆,”他对还在号啕大哭的萨默斯说。“吉姆,听我说!我不能在这儿待着。我得去告诉家里那些女人。大伙如果想挖,可以挖上一百英尺,但是不能再往前挖。如果这一百英尺之内找不到他,他就是死了。他肯定死了,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但是可以试一试,这样大家心里好受一点。我尽早赶回来。”
  萨默斯一辈子听命于人,擦了擦脸,擤了擤鼻涕,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李。“好的,康斯特万博士,我照办就是了。”
  “好伙计,”李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下山还是上山?他决定先下山。母亲一定先知道发生事故的传闻,所以应该先告诉她。
  昨天,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亚历山大说什么来着?似乎是他要想出一个让我得到伊丽莎白自由之身的万全之计。是的,是这个意思。可是谁能想到他的所谓“万全之计”会是什么呢?谁能有深入到骨髓的勇气和决心呢?女人们永远不会想到这不是一场事故,这样一来,伊丽莎白就不会有负罪之感,茹贝就不会心生仇恨。如果母亲知道,亚历山大认为自己慷慨赴死是万难之际惟一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定会永远谴责、痛恨伊丽莎白。这就意味着亲人之间新的破裂。以这种方式了断,亚历山大和我之间的谈话就永远成为秘密。大家都以为他死于矿难。这种事儿经常发生。哦,尽管人们会议论纷纷!。炸药怎么会在没有电流时引爆?为什么爆炸的威力如此巨大?为什么亚历山大不派别人到一号坑道呢?但是除了我和亚历山大,谁也不会知道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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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0)
  茹贝正在游廊里焦急地等待。看见李从索道车上下来,她不得不靠在遮阳篷柱子上让自己站稳。李渐渐走近,她看清了他的脸——僵硬、冷峻、严肃。究竟是他这种异乎寻常的脸色,还是更为神秘的力量传达了什么信息,总之,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亚历山大死了。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柱子,仿佛那是一根可以依靠的拐杖。李握住那只手,轻轻抚摸着。
  “一号坑道出了事故。亚历山大死了。必死无疑。”
  那双大大的绿眼睛里闪烁着母猫眼看着小猫被人抢走、溺死在水中的那种目光:悲伤、迷惑不解、刚刚开始感到的痛苦。李想,母亲很快就要在她可怜的、被撕碎了的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他,而且断定,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
  “他的大爆炸?”她问道。
  “是的。引爆时滞火,他回去查看线路。”
  她晃了晃。他伸出胳膊搂住她,把她领回到屋里,在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白兰地。
  “这可不像他,和爆破有关的事他从来不会计算错。他已经干了三十五年,”她说,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
  “也许问题正是出在这儿,妈妈。因为经验太丰富,反而漫不经心。”
  “这可不像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我只是向你解释事故原因,包括对我自己解释。”
  “终于扔下个寡妇!”她用一种似乎感到迷惑不解的口吻说。“至少我觉得像个寡妇。亚历山大留下两个寡妇。”
  “你支持得住吗?妈妈。我得去告诉伊丽莎白。”
  “她不会为他难过。这下子,她能拥有你了。”
  “这对谁都不公平,妈妈。”
  “哦,去吧,去吧!”她疲惫不堪地说。“这种谈话是有点冒犯神灵。告诉伊丽莎白,我晚些时候上去看她。有康斯坦斯陪伴,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都成寡妇了。”
  平峒的槽车加班加点地工作,因为金罗斯人倾城出动,从一号坑道往外运石头。李乘索道车来到金罗斯公馆,在暖房找到伊丽莎白和康斯坦斯。两个人正在那儿喝茶。那两张脸抬起来看她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样,直到看见李汗流满面、浑身粘满泥土,脸上的表情和孙看到他的人犯下弥天大罪时的表情没有两样。
  “出什么事儿了?”伊丽莎白问。“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爆炸声。”
  “可怕的事故。亚历山大死了。”
  康斯坦斯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伊丽莎白把她的茶杯小心翼翼放在茶托上,正了正茶杯柄,让杯子上的花儿和茶托上的花儿相对。她白皙的皮肤变得更白,过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看了李一眼,目光中交织着悲伤和喜悦,因为这两种感情正在他内心深处交锋。等到交锋完毕,李心里想,她就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亚历山大的妻子不会为他伤心,伤心的是我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他钟爱的人有失公正。哦,二十三年的共同生活,不管有多少恩怨,总算是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茹贝,”她说,嘴唇颤抖着。“茹贝知道吗?”
  “知道了。我先告诉了她。因为城里都在议论这件事情。爆炸声在山下听得很清楚——非常可怕。”
  “你先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我很高兴。谢谢,”伊丽莎白轻声说。“他对她比对我重要得多。哦,可怜的人。”
  康斯坦斯绞着一双手,哭泣着。
  “别哭了,”伊丽莎白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说。“这种死法更好。正值盛年,完全没有预料到要死,就突然离去。我为他高兴。”
  “妈妈说,她过一会儿就来。你能找到内尔吗?”
  “能,当然能。”
  “他的尸体找到了吗?”康斯坦斯问。
  李一双焦躁不安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她。“没有。永远不会找到,康斯坦斯。他被埋在几百英尺之下的隧道里,而那隧道已经不复存在。他永远都是天启金矿的一部分。”李走到门口。“我必须走了,他们随时都会找我。”
  伊丽莎白陪他走过草地。那草地雨后又变得一片葱绿。“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儿,是吧,李。”
  “不,他不知道,”李说,突然意识到,他这辈子要永远把这谎撒下去。“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这次爆破上。事故常常难以避免,甚至发生在那些备受上帝恩宠的人身上。矿井是危险之地。”他擦了一下眼睛。“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灾难等待着亚历山大。他是金山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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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1)
  “重担最终都要落到王的肩上,”伊丽莎白有点神秘地说。“这是他必须为自己的统治付出的代价。”
  “你的心里和你的生活里还有我的位置吗?”
  “当然,永远都有,但是得稍微等一等。”
  “我能等。请你记住,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都在你身边。我爱你,伊丽莎白,亚历山大的死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
  “我爱你。我想,如果亚历山大知道我终于找到我爱的人,也会高兴的。”她踮起脚尖吻了一下李的面颊。“你现在是主管了。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难道什么都没有改变?那天下午,茹贝在金罗斯府邸见到伊丽莎白时心里想。亚历山大留下的这位名正言顺的寡妇像以往一样镇定、冷漠、超然。就连她的眼睛也那样宁静,尽管并不快乐。她的思想飘飘渺渺,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亚历山大经常这样说。
  多莉已经知道这件事情,躺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牡丹坐在旁边安慰她。伊丽莎白已经给内尔打过电话,告诉她父亲的死讯。当时内尔正在阿尔佛雷德王子医院病房里巡查,妈妈的电话打断了她的工作。她正在路上,伊丽莎白还是用那种平静的、冷漠的声音轻轻地说。
  吃晚饭时,李才回来,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净的工作服。
  “我们已经决定停止搜寻,”李说,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妈妈递来的一杯波旁酒。“所有工程师都达成共识,每往里挖一英尺,都会碰到更多的石头,更严重的塌方。根本没有亚历山大的尸体。他已经葬身于大山深处。”
  亚历山大死不见尸似乎很让伊丽莎白伤脑筋,她问道:“我们该怎么办?李。我们无法正式埋葬他,能吗?”
  “不能。”
  “但是他总得有个坟墓!”
  “当然可以有个坟墓,”李耐心地说。“坟墓里面不一定非得有尸体,伊丽莎白。你想把他的坟墓建到哪儿都可以。”
  “可以建到安娜旁边。他喜欢高高的山顶。”
  茹贝默默地坐着,伤心过度,欲哭无泪。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穿黑色丧服——凝重的罗缎,没有任何装饰。李纳闷,她们是不是为了防备万一,箱子底下都藏着这样一套衣服?尽管安葬安娜的时候谁也没有穿丧服。也许因为安娜的死是上帝的仁慈之举,是她痛苦的终结,所以谁也没有穿黑衣服。
  “建一座雕像,”茹贝突然说。“在金罗斯广场给亚历山大建一座青铜雕像,身穿鹿皮外套,骑着骏马。”
  “很好,”康斯坦斯迫不及待地说。“请最好的雕塑家来雕刻。”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李的身上。他想,她们希望我来安排这件事情。我已经接替了亚历山大的位置。可是我愿意接替这个位置吗?答案是不愿意。但是看起来别无选择。亚历山大的死把我和金罗斯更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就像恺撒大帝和他的罗马帝国无法分离一样。
  那天夜里,他就睡在金罗斯府邸,不过没有睡在亚历山大的床上,而是睡在曾经临时禁闭安娜的客房里。夜半时分,他从噩梦中惊醒,看见伊丽莎白站在床前。他先是有点害怕,但是总的反应是感激。她身穿睡袍,可见不是为了寻求性的慰藉。他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抱住她。她贴在他身上,轻柔地吻 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你?”他贴着她的满头秀发问。
  “因为你爱他。”
  “难道你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也没有对他的爱?”
  “没有。从来没有。”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筑一道高墙,把我和他、和这场婚姻的痛苦隔开。”
  “你和我没有必要筑这样一道高墙。”
  “我知道。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会很难,最亲爱的李。”
  “是的,你不得不一砖一石地拆这堵墙。不是你一个人拆,我会帮助你。”
  “这一切看起来太不真实了,让人难以置信。过去,我一直以为亚历山大会永远活着。他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觉得他会永远活在世上。”
  “什么时候才能公开我们的秘密?”
  “总得几个月之后吧,伊丽莎白,除非你不怕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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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2)
  “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但是,如果没有流言蜚语,你会更快乐一点。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
  验尸官在巴瑟斯特办公,询问——很难称之为普通意义上的询问——只能在巴瑟斯特举行。屋子里挤满记者,因为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的死是轰动全球的新闻。
  萨默斯做证,亚历山大爵士让他准备一箱未开封的、内装二百筒、每筒容量为百分之六十的炸药。他还当场出示亚历山大写给他的纸条。然后承认,对于炸药,他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笨蛋,但是即使再笨也知道一筒炸药这头和那头不一样——如果两头真的有什么区别的话。他发誓,亚历山大爵士肯定切断了起爆器的电源,因为他亲眼看见电表指针指到零的位置。亚历山大爵士回隧道检查线路之后,任何人都没有再动过起爆器。这一点他也可以起誓。
  普伦蒂斯做证说,他曾经从亚历山大爵士手里拿过那卷电线,准备切割。可是亚历山大爵士看起来很生气,从他手里抢过电线,自己刮掉绝缘皮,接到起爆器上。他解释说,起爆前他吹响警笛,所有值班的矿工都来到主巷道等待爆破结束。他也亲眼看见亚历山大爵士把起爆器上的旋钮旋转到“开”的位置,电表立刻显示电源接通。他非常肯定地做证说,亚历山大爵士进一号坑道接通电线——当时大家都认为线路出了故障——之前,确确实实又把旋钮旋转到“关”,切断了电源。
  李首先证实,萨默斯和普伦蒂斯的证言都是事实。那就是,把电线接到起爆器上的是亚历山大爵士,先“开”后“关”的也是亚历山大爵士。他当庭出示起爆器,并且说明如何操作,还解释说,起爆器已经在实验室全面检查,一切正常,而且事实上,这个设备绝对谈不上复杂。如果验尸官在这个细节上还有什么疑问,负责检查起爆器的工程师已经到庭,可以做证。
  验尸官询问,既然这样,一号坑道为什么会爆炸?李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普伦蒂斯也摇摇头,说不知道。炸药是一种惰性物质,只有引爆才能爆炸,而且即使一枚雷管爆炸,也不会引爆所有炸药,因为并不是所有导线都串联在一起。通常的技术是,先引爆一小筒炸药,看看效果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继续爆破。装炸药的人谁也不会试图一次炸下整个岩面。他们总是爆破之后,用气锤、风镐沿着爆炸形成的裂缝和断层的岩缝,把大块大块的石头开凿下来。
  验尸官再次传唤李。李承认亚历山大爵士热衷于这次与以往不同的爆炸,把它称之为“试验”。普伦蒂斯也被再次传唤,他证实李的证言千真万确。
  “还有一点,阁下。亚历山大爵士没有估计到,他要炸掉的岩面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断层。爆炸引起断层周围的花岗岩大面积坍塌。我看不出除此而外,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能造成这种坍塌。几天前,我去山上看了一下,发现就在一号坑道终点上方,山体大面积塌陷。在外行眼里,这算不了什么,但是在地质工作者看来,既然事故发生前,没有这种塌陷,这就表明整个断层已经坍塌。”
  “这会造成大爆炸吗?康斯特万博士。”
  “要看情况而定,阁下。我认为,那天早晨,主坑道里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他听到的是爆炸声,还是坑道坍塌的响声。因为这两种情况都能产生巨大的声浪,冲击你的耳鼓,”李说,故意用了几个科学术语。
  验尸官做出亚历山大死于不幸事故的结论。至此,官方正式宣布亚历山大爵士死亡。
  茹贝和伊丽莎白没有参加这次庭审,但是内尔参加了。尽管这意味着她还得从悉尼回来一趟,参加父亲的追悼会和宣读他的遗嘱的仪式。她阴沉着脸,和李一起走着。
  “我怎么觉得你们说的都是哗众取宠的空话,”她说。李领她走进从巴瑟斯特到拉特沟的火车车厢。
  “何以见得?内尔,”他问道。
  “我父亲没有出错。”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没有出错。”
  “所以……?”她问道,似乎潜藏着一种危险。
  “所以这是个谜,内尔。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总会有个答案。”
  “但愿你能找到。如果你找到了,我心里也会安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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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3)
  “我母亲毫不在乎。”
  “哦,我看她很在乎。她只是觉得无法表达心中的感受。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谈不上什么清楚不清楚,”内尔恶狠狠地说。“茹贝更伤心。”
  “那是因为她有更伤心的理由,”他坦率地说。
  “我们俩真是很古怪的一对儿,李,你和我。”
  “这是因为我们无形之中和父母那种特殊的关系纠缠到了一起。”
  “说得不错。对于一个工程师,你很敏锐。”
  “谢谢。”
  她的面颊贴在车厢窗玻璃上,凝视着李的脸,湛蓝的眼睛比平常暗淡。他发生了许多细微的变化——更稳当、更显老、比以前坚定得多。他是不是盼望成为父亲主要的继承人?可是,爸爸对我说,我是第一继承人。我不想当这个角色——我不想!不……这不是李发生这些微妙变化的原因。这种变化另有原因。他从来没有吸引过我,可是突然之间,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吸引力。正直, 诚实,敏感,令人敬重。危难之际,我的母亲和他的母亲都把他看作惟一的“救星”。哦,这是不是很具典型性?李是个男子汉。她们俩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我这个人。
  他们在拉特沟换乘开往金罗斯的火车。在火车上,两个人又陷入谁也不愿意打破的沉默。
  后来,他说:“从安娜去世到发生这件事情,内尔,你一定落下不少课吧。有没有什么问题?”
  “是落了不少。年底要考药物学、临床医学、外科学、生理学和解剖学。我能过关,因为这几门课我学得都不错,而且学院对到课率没有严格的要求,特别是对有正当理由缺课的同学。”她那张长脸又显得热情洋溢。“明年——一九零零年,将是最难的一年,不过我也没问题。这年要开的不少课程,在我看来和医学没有什么关系,比如法医学。我正在做博士论文,希望毕业时能成为真正的医学博士,而不只是一个医学学士。”
  “你的论文写的是什么?”
  “关于癫痫症。”
  安娜,他想。“你打算结婚吗?”他问道,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谁看了也不会因为这个问题的唐突而生气。
  “不。”
  “很遗憾,你是亚历山大留下的惟一的亲骨肉。”
  “我不相信这些,李。这是过时的、并不重要的观念。再说,还有多莉。”
  “对不起,”他说,不再说这个话题。
  “除非你想娶我,”她说,目光中充满挑战。
  “一万年也不可能。”
  “为什么?”她问,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浑身长刺儿,盛气凌人,我可不是那种能磨平你棱角的丈夫。我喜欢娶个温柔的女人为妻。”
  “千挑万选,挑着了吗?”
  “没有。这事儿不是男人挑女人,是女人挑男人。”
  她觉得跟他热乎起来,不由得向前靠了靠。“是的。我想是这么回事儿,”她说。
  “那个曾经让你心动的家伙怎么样了?”
  “哦,许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才十六、七岁。听说我那么年轻,他差点儿中了风。所以火苗还没烧起来就咝咝地响着熄灭了。”
  “你能重新燃起火花吗?”
  “不可能!特别是爸爸去世之后,更没有这种可能了。我要是那样做就背叛了父亲。”
  “为什么?”
  “那个家伙碰巧是新南威尔士州议会‘工人选举联盟’的代表。就像我父亲坚定地信仰资本主义一样,他坚定地信仰社会主义。”她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有点伤感。“那时候,我确实喜欢他!他个子比你矮不少,不过我敢打赌,嫁给他还是值得的。”
  “只是,”李笑着说,“他要懂得你从中国人那儿学会的防身术。”
  亚历山大的遗嘱是新写的——安娜去世后两天留下的。也就是说,在李坦白他和伊丽莎白的恋情之前做的安排。这倒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李没有必要为其中的内容自责。让他纳闷的是,为什么亚历山大知道李和他妻子的关系之后,没有做任何改动。亚历山大在天启公司的七股股份,六股直接给了李,另外一股留给茹贝。这就是说,天启公司总共十三股股份,李占七股,茹贝两股,孙两股,康斯坦斯·丢伊两股。李是主要股东,理所当然成为公司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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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4)
  伊丽莎白、内尔和多莉每人每年从公司利润中支取五万英镑。
  吉姆·萨默斯得到十万英镑,文家姐妹每人十万英镑,张五万英镑。亚历山大还表达了希望孙波继续当金罗斯城的秘书,并且遗赠五万英镑。西奥多拉·詹金斯得到二万英镑和她先前住过的那幢房子。
  金罗斯山一万英亩地产归公司所有,但是伊丽莎白享有使用权,待她去世之后,归还董事会。所有遗赠的现金都已交清遗产税,可以从亚历山大自己的基金中直接提取。
  他个人的珍宝、艺术收藏品、珍奇图书以及他名义之下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他死之后、伊丽莎白再生的孩子。这一条,谁也不解其意,包括李。难道亚历山大感觉到了什么?可是他在写这份遗嘱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和李的关系。也许他以这种方式向伊丽莎白表示歉意,告诉他,她可以再婚。
  “我很高兴,这副担子落到了你的肩上,李,”内尔说。
  “我可不高兴。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这下子你连手带脚都捆绑到天启公司上了。我想,从我开始学医那天起,他就抛弃了我。”
  “作为他创造的巨大产业的守望者,也许他是抛弃了你。但是,我不能认为每年五万英镑的遗产是对你的抛弃。”
  “你不知道,我曾经希望他资助我建一座精神病医院。”
  李笑了笑。“只要你和他提过这事儿,就足可以让他剥夺你这个机会。因为亚历山大会把这样一座医院看作想象中的对手,不管是不是和安娜有关。”
  “是的,他会,难道不会吗?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哦,不知道。瞧他给西奥多拉都留下那么多钱财。”
  “我很高兴她还记着她。”
  “我也是。”
  “他私人的财产有多少?李。”
  “非常之多。要交纳的遗产税简直是九牛之一毛。”
  “这些东西要留给他死之后妈妈可能生下的孩子……可是他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她不可能再生孩子!那么,如果她再没有孩子,这笔遗产该怎么处理?”
  “你这个问题提得好。因为这笔财产都掌控在英格兰银行,所以,她死之后也许就会转到大法官法庭①。在那儿一搁置就是好几年,律师们就像贪婪的兀鹫啄食一具尸体一样,乘机争来吵去,中饱私囊,”李说。“如果你有孩子,我想,你可以代表他们提起诉讼。”
  “妈妈在她这个年纪再生孩子?”内尔似乎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当然我承认,”她若有所思地说,“惊厥不会造成太大的危险。”
  “为什么?”李问道,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想,她现在的身体比生我和安娜那时候好的多。”
  “甚至她这个年纪?”他用一种讥讽的口吻问道。
  “啊,是的。从理论上讲,她当然还有生育能力。”
  说到这儿,李不再提这个话题。
  至少,和内尔有关的事情先告一段落。但是,李很快就发现,他已经永远落入亚历山大这张大网。下一个来“找麻烦”的是茹贝。
  “他一定在立这份遗嘱前就察觉了你和伊丽莎白的事,”回到饭店之后,她对李说。
  “相信我,妈妈,”他握着她的手,非常真诚地说。“他在立这份遗嘱前,绝对不知道我和伊丽莎白的关系。如果他知道,绝对不可能把主要股份都留给我。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可是,为什么……?”
  “我只能解释为,他有一种预感。也许他觉得,他死之后,伊丽莎白的生活会有个转折,再生几个孩子也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李说,无法表达他只是感觉到的东西。
  “但是,他那么结实,好像要永远活下去!他怎么能知道……立下那个该死的玩意儿之后一个星期,就死在坍塌的矿井里?”她问道,踱来踱去。
  李叹了一口气。“他总说伊丽莎白是个能预知未来的精灵,其实他和她一样,都是地地道道的苏格兰人。他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本能。真的,我相信他对未来,有常人难比的、很强的预感。”
  “我想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只是留下这么多疑问!”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歇斯底里的大笑,而是真的觉得好笑。“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立这个遗嘱是有目的的。仅仅因为,他这一死就用不着告诉大家,他打算停止折磨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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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5)
  “坐下,妈妈。喝杯白兰地,抽支雪茄。”
  她朝她举起酒杯,他也朝她举起酒杯。“为亚历山大。”她说,一饮而尽。
  “亚历山大。愿他永远不要停止折磨我们。”
  直到晚饭后,茹贝才又提起这个让她心痛不已的话题。
  “我最亲爱的玉猫,伊丽莎白的情况怎么样?”
  “我将在适当的时候和她结婚。”
  “你能对我发誓,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吗?”
  “不,我决不!这是多么愚蠢的要求呀,妈妈!你稍微动动脑子就该明白,这本来是常识范围内的事情,”他生气地说。“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话题?”
  她很镇定,没理睬儿子的指责。“他一定是在伊丽莎白熟睡时跑到老布拉姆福特的办公室起草了遗嘱,第二天吃过早饭之后,在遗嘱上签了名。这都是布拉姆福特告诉我的。亚历山大说,那天内尔寸步不离地守着妈妈。”茹贝很生气。“他还没有见你,所以他不可能知道。”
  “啊,求求你,妈妈,换个话题。”
  “内尔要是知道你和伊丽莎白的事儿,肯定得闹翻天。”
  “只要你理解,我不在乎内尔。”
  “哦,我当然理解!我不责怪你们俩。”她又发作起来。“正是这种理解才支撑着我,正确对待遗嘱的事。如果他知道了,就不会把你立为主要继承人。这是不容争辩的,就连内尔也说不出什么。亚历山大不爱伊丽莎白,但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侵入他的‘领地’。”
  “妈妈,我爱你,可是,你总这么唠叨烦死了!”
  “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玉猫。”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潸潸流下,但她还是微笑着说:“我非常想念亚历山大,但我也为你高兴。如果走运,我或许能有几个富甲天下的外孙。她再生孩子不会有任何麻烦,我坚信。”
  “她也这么说。内尔也这样认为。”
  电话铃响了。李站起身去接电话。他脸上的表情告诉茹贝打电话的人是谁。
  “当然,伊丽莎白。我去叫她。”知道艾吉在偷听,他没有多说。“妈妈,伊丽莎白跟你说话。”
  “一切都好吗?”茹贝对着听筒讲。
  “是的,内尔和我都很好。我不知道李打算什么时候为亚历山大塑像,所以我想最好先给你打个电话,说说我的想法,”伊丽莎白在听筒那边说。
  “亚历山大的雕像?”茹贝问道,神色茫然。
  “不搞青铜雕像,茹贝。不搞青铜的。告诉李,我想雕刻成花岗岩的。花岗岩是亚历山大的岩石。”
  “我会告诉他的。”
  茹贝挂了电话。“她想用花岗岩为亚历山大雕像,不用青铜。她说,那是他的石头。天哪!”
  的确如此,李想。他被掩埋在成千上万吨花岗岩之下,那就是他的坟墓。正如我告诉验尸官的那样,现在一号隧道末端上方山体塌陷。他碰上了断层,而且是面积很大的断层。他对这个情况了如指掌,他甚至把我拉到那儿结束我们的谈话,还特意跺了几脚,让地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但是那时候,我根本无心听他说了些什么。其实,只有我能问他那些他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事情:是不是他在知道伊丽莎白对他不忠、和我相爱之前,就准备自杀?她的失踪是不是在他心里引起比恐惧和焦急更多的东西?他是不是认为在她尚且年轻、还可以生儿育女时应该给她自由?平常,每次爆破之前,他都要和我仔细研究各方面的问题,可是这次没有。
  伊丽莎白喜欢坐在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椅子离灯很远,昏暗中除了坐在那儿想事儿,没有别的目的。
  亚历山大去世已经一个月了,日子在单调和烦闷中一天一天慢慢过去。先是验尸官就他的死因作出最后的判断,然后是开追悼会、宣读遗嘱。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的一生终于画上一个句号。而李似乎也以一种古怪的方式退缩了,不是他自己真的退缩,而是在她的心里退缩。时间像一个楔子,将活着的亚历山大和死了的亚历山大一分为二。她的未来和自由虽然已经不再有什么疑问,但是亚历山大还是让她无法安宁。她深信他是自杀身亡,就像亚历山大的鬼魂现身并且告诉她一样。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精心安排、三思而后行,爆破这样的大事肯定更不会马虎。因为她不知道李曾经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告诉亚历山大,所以她认为一定另有隐情,至于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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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6)
  “妈妈,你不该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内尔走进来说道。“晚饭半个小时后就好。我可以给你倒杯你最喜欢的雪利酒吗?”
  “谢谢,”伊丽莎白说。内尔把屋子里另外那几盏灯打开,伊丽莎白被耀眼的灯光照得直眨眼睛。
  “你想吃东西吗?要不要让洪琦给你配制点滋补药?”
  “我能吃。”伊丽莎白接过酒杯呷了一口。“洪琦的滋补药?难道现代药品就没有效果更好的补剂?洪琦的药从研成粉末的甲虫到干蜣螂、草籽,什么都有。”
  “中药的疗效非常好,”内尔说,手里端着一大杯雪利酒在母亲对面坐下。“我们在化学实验室研制药品,他们却向大自然索取。我们生产的许多药品疗效确实比中药好,但是医治慢性病,大自然确实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神奇的药物。我毕业之后,要搜集老太太们的偏方、验方,传统的医治百病的‘万灵药’、‘百宝丹’,还有洪琦医治痛风、眩晕、皮疹、胆汁病和天知道别的什么病的处方。”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不打算再搞研究?”
  内尔皱了皱眉头。“就我所知,研究机构不会有我的位子,妈妈。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伤心。这倒真让我惊讶。我准备到悉尼最贫穷的地区当全科医生。”
  伊丽莎白脸上露出微笑。“哦,内尔,你这个主意真让我高兴!”
  “我明天就回悉尼,妈妈,要不然就得再读一个四年级了。可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很不放心。”
  “我不会一个人在这儿待多久,”伊丽莎白平静地说。
  “什么意思?”
  “我打算出去走一段时间。”
  “和多莉一起?去哪儿?”
  “不。我准备把多莉送到丹利康斯坦斯那儿。索菲娅和玛丽的孩子都在那儿。多莉已经到了必须和同龄孩子们交往的年纪。丢伊家的孩子们没有谈论过多莉的身世,丹利离这儿又远。他们有一个非常好的家庭教师。康斯坦斯建议我把孩子送到那儿。”
  “太棒了,妈妈。真是个好主意。你呢?”
  “我打算到意大利湖。我经常在梦里看见那儿美丽的风光,”伊丽莎白用一种怪异的声音说。“以前,无论什么时候想跑,我想到的都是意大利湖,可是我从来没能跑掉。先是安娜离不开,后来又有了多莉。你还记得那儿吗?意大利湖。”
  “只记得那儿风光秀丽,”内尔说,嗓子发紧。“那时候,你是不是经常想跑?”
  “觉得生活无法忍受时就想。”
  “经常吗?”
  “经常。”
  “你很恨爸爸吗?”
  “不,我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不爱他,后来渐渐演变为厌恶,但是没有理由恨他,恨是一种很盲目的感情。不过,对于我们俩关系的实质,我一直都看得很清楚。我甚至可以领悟亚历山大的观点。麻烦在于,他的看法和我的看法相去甚远。”
  “他确实爱你,妈妈。”
  “现在他死了,我知道他爱我,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更爱茹贝。”
  “该死的茹贝·康斯特万!”内尔生气地说。
  “别这样说!”伊丽莎白大声说。她的声音那么大、那么严厉,内尔吓了一跳。“如果没有茹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直爱她,内尔,现在一定不能谴责她。我不想听任何反对她的话。”
  内尔浑身颤抖。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度过半生“一人社会”,妈妈本该厌恶她才对。“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向我保证,你结婚时——一定要结婚!——要有正当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要喜欢对方。当然要爱,但是也要为肉体的快乐。人们都认为不该提这事儿,仿佛那快乐是魔鬼而不是上帝创造的。我无法告诉你,那是多么重要。如果你和你的丈夫能全心全意地分享你们的爱情生活,别的都无关紧要。你有自己的事业。为了这个事业,你付出太多太多,所以绝对不能放弃。如果他想让你放弃,就不要和他结婚。你永远都有足够的收入过舒服的日子,所以既要嫁人,也要继续行医。”
  “好主意,”内尔声音沙哑地说,对母亲和父亲有了许多新的认识。
  书房里一片寂静,内尔用与以往不同的眼光看待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她好像又聪明了许多。过去,身为爸爸的“死党”,她对妈妈的顺从总是深恶痛绝。她讨厌妈妈身上那种“假圣人”的东西,可是现在,内尔看到伊丽莎白不是、从来都不是什么“假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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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7)
  “可怜的妈妈!你只是从来都没有好运气,是吗?”
  “是的,从来没有。不过,但愿以后会有好运。”
  内尔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过去吻了吻妈妈的嘴唇。这是第一次。“我也希望你有好运。”她伸出一只手。“走吧,晚饭快好了。我们已经摆脱那些妖怪的纠缠了。”
  “妖怪?我情愿叫它们魔鬼,”伊丽莎白说。
  伊丽莎白送内尔上火车之后,李陪她回到府邸。走进书房,李的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亚历山大死后,他们俩只在安娜临时“牢房”的床上,做过一次爱,没有激情,只有隐隐约约的幽怨和哀伤。对于她的冷淡,李并无埋怨之意,恰恰相反,他非常理解。他觉得,亚历山大的阴魂就在他们俩之间萦绕盘垣,找不到合适的咒语把他驱散。他真正担心的是,生怕失去她。因为尽管他爱她,而且相信她也爱他,但是他们的关系仿佛建立在沙丘之上。亚历山大的死从许多方面移动了这座沙丘——他继承遗产之后人们心理上的变化,他对她思想活动的规律一无所知。如果亚历山大和她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摸不准她的思想脉络,他又怎么能把握得了呢?本能告诉他,通过爱,可以了解她,可是逻辑和理智却让他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即使现在,书房门窗紧闭,帷幔低垂,她也没有让他走过去、拥抱她、爱她的意思。相反,她站在那儿,从手指上揪扯下黑羊皮手套,仿佛拷问这个让她想起亡夫的、了无生气的物件。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看自己正做的这件事情。亚历山大说得很对,她心思悠远,没有留下打开她正漫游其间的那座迷宫的钥匙。
  好几分钟过去了,他终于说:“伊丽莎白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她抬起头,凝视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想把火生着,屋子里太冷。”
  也许是有点儿冷,他想,从壁炉台上拿下一支细小的蜡烛,点燃炉膛里仔细摆放着的纸和引火柴。是的,也许就是这样。谁都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冷暖,没有想过她是否舒适、安宁。火着了起来,他帮她脱下手套,摘下帽子,把她领到炉边那张舒适的安乐椅旁边安顿她坐下,抚平被帽子压乱的头发,给她倒了一杯雪利酒,递上一支香烟。昏暗中,面向壁炉的时候,她的一双黑眼睛映照出熊熊炉火。这双眼睛一直跟着他转,直到他靠着她的腿在地毯上坐下,把头放到她的膝盖上。她拿起他的辫子,绕到自己的胳膊上,尽管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是能和她这样偎依在一起就足够了。
  “‘我是怎样爱你?让我历数爱你的方式,’”他说。
  她接着朗诵:“‘我爱你,灵魂到达的高山、大海、草原,都有我的爱。’”
  “‘我爱你,你每一天无声的需要都包含着我的爱,无论阳光下还是烛光边。’”
  “‘我爱你,用我一生的微笑、眼泪和呼吸!’”
  “‘如果上帝允许,’”他结束道,“‘死后仍将更好地爱你。’”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细小的树枝燃烧着。他站起身,往炉膛里加了几根干透了的木头棒子,然后在地板上她两条腿中间坐下,头靠在她肚子上,闭着一双眼睛,细细品味她抚摸他脸的柔情。雪利酒放在那儿没有动,香烟化为灰烬。
  “我准备出去走走,”她过了好长时间才说。
  他睁开眼睛,“和我一起走还是你一个人走?”
  “和你一起,不过要分开走。现在,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可以自由地爱你,自由地要你。只是不能在这里。不管怎么说,刚开始不能。你可以把我带到悉尼,送我上船,到……哦,到哪儿也无所谓!欧洲任何地方。尽管去热那亚①最好。我打算和珍珠、绢花一起到意大利湖。我们在那儿等你,不管多久。”一根手指沿着他眉棱骨的轮廓向下滑动,抚摸他的面颊。“我喜欢你的眼睛……奇妙而又美丽的颜色。”
  “我本来担心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说,觉得太幸福了,简直动弹不得。
  “不,永远不会,倒是或许有一天,你希望我们的爱成为过去。九月我就四十岁了。”
  “年龄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鸿沟。我们将一起变老,成为一对中年父母。”他坐起来,转过脸看着她。“你是不是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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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18)
  她笑了起来。“没有。但是一定会有的。这是亚历山大对我的馈赠。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这份礼物更贵重的东西。”
  他气喘吁吁地跪了起来。“伊丽莎白!不会是真的!”
  “那是你说的,”她说,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你多长时间以后才能去找我?”
  “三、四个月以后。我的女人,我爱你!不是朗诵一首抒情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
  “我也爱你。”她俯身热烈地吻着他,然后又在椅子上坐好。“我希望我们做一切我们想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在不会勾起任何回忆的地方开始我们的共同生活。我希望我们在科摩①结婚,在那儿的一座别墅度蜜月。我知道,我们迟早还得回来,可是到那时候,已经驱除了所有‘魔鬼’。房屋仅仅因为记忆才成其为家。可是这幢房子虽然留下那么多记忆,却从来不是我的家。然而,现在我向你保证,它将成为我们的家。”
  “深潭还将是我们的秘密之地。”他站起身,拉来一把椅子,坐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如果愿意,伸手就可以抚摸她。他朝她微笑着,有点神情迷乱。“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最亲爱的伊丽莎白。”
  “你有什么理由去找我?”她问道。“公司离得开吗?”
  “可以说,公司是一个有生命的实体,几乎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无限期地延续下去。索菲娅的丈夫将成为我的副手,正好可以放手让他干一阵子,”李说。“此外,世界正在变小,我的宝贝儿。你的已故丈夫就是使这个世界变小的了不起的人物之一。”
  “我想,我的下一任丈夫将继续让它变小。”她终于喝了一口雪利酒。可是他再递给她一支香烟时,她摇了摇头。“我再也不抽烟了。你给自己倒一杯波旁威士忌吧。”
  “我也不喝威士忌了,以后和你一起喝雪利酒。”
  他不停地往壁炉里加木柴,心里想,他和伊丽莎白未来的生活就像这熊熊燃烧的炉火一样,亲密、宁静而又充满激情。每天晚上,和她偎依在炉火旁边,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心里充满幸福之感。她不在身边,就想念。
  “从根本上讲,我是一只恋家的鸽子,”他有点惊讶地说。“可是我居然浪迹天涯,离家那么多年。”
  “我想去看看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她说,如在梦中。“也许我们从意大利回来的路上可以去看看你在波斯的油田?”
  他笑了起来。“我那几乎不能盈利的油田!但是亚历山大和我同时想到,将来可以获得巨大的利润。我们在朴次茅斯参观‘宏伟号’——一艘军舰的时候,他说:‘我明白你心里的想法,就像一眼看到桅杆升起的旗帜。’我也表达出同样的意思。我们俩用不着多说什么,就心领神会。”
  “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和他非常相似,”她说,并没有表现出痛苦,而是显得很快乐。“你们俩同时想到个什么主意?”
  “这个主意不会一夜之间,或者明年就变成现实。但是十到十二年内,英国就需要大量石油作为军舰涡轮机的燃料。如果英国还想统治辽阔的海域,就要有强大的海军,有可以装载大口径火炮、铁甲很厚,但仍然可以保持时速二十节的军舰。而且不要有大团大团的黑烟。石油产生的烟雾很薄,颜色很浅。煤却如升起在天际的黑幕。可是,亲爱的,英国的难处在于,自己根本就没有油田。我的打算是,等到时机成熟,把我在孔雀油田的股份卖给英国政府。波斯王一定很高兴。因为如果他和英国雄狮成为合伙人,就可以阻止俄罗斯北极熊的侵略。不过,”李若有所思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两个掠夺者谁更危险。”
  “啊,听起来倒是令人欣慰的结局,”她说。“我的爱,亚历山大选你做继承人实在是选对了。”
  “亚历山大选你也选对了。如果他没有从苏格兰‘进口’一个新娘,我永远也不会碰到你。简直无法想象,我至今还是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
  “我还是苏格兰金罗斯的一个老姑娘。很高兴亚历山大‘进口’了我。”她突然落下泪来。“除了安娜之外,生活并没有改变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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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惊一节的注释
  ① 迈达斯:传说中的佛里几亚国王,酒神狄俄尼索斯赐给他一种力量使他能够把他用手触摸的任何东西变成金子。
  ① 平峒:通往矿井的几乎水平的入口。
  ① 滞火:因发射药、雷管或点火装置暂时失灵或作用迟滞而发生的引爆迟缓。
  ① 分路:在一电路中两触点间的低阴抗连接,从而形成一部分电流的分流路径,也作bypass。
  ① 大法官法庭:英国最高法院五个部门之一,由大法官主持。
  ① 热那亚:意大利西北的一座城市,濒临利古里亚海的一个港湾热那亚湾。作为一个古老的聚居地,热那亚在罗马人统治下繁盛起来,并在十字军东征期间聚敛了大量财富。今天,它是意大利的主要港口和重要的商业、工业中心。
  ① 科摩:意大利北部度假胜地城市,靠近瑞士边界,在科摩湖西南端。曾是罗马的殖民地,于11世纪成为独立的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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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女医生(1)
  父亲的死使内尔的医学生涯发生很大的变化。她的分数急剧下降,并不是因为学习成绩大不如前。她通过四年级的考试,但是教授们只给了她个“勉强及格”,借口是缺课太多。五年级和六年级——最后一年——也没有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尽管她非常清楚,她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是,优甚至良,已经和她无缘。当然,她知道他们还不敢给她不及格。她已经放出风,如果教授们胆敢不让她及格,她就直接去找那几家报纸办得生动活泼的报社。他们已经搜集了不少医学院歧视妇女的材料。最后学院只好让她及格——各科不但没有优,甚至连良也没有——毕业时授予医学学士和外科学学士学位。她的关于癫痫症的博士论文被扔到一边,置之不理,理由是太深奥,论点模糊,没有临床病历佐证。此外这种病并不流行。于是,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的女儿把论文送给伦敦的威廉·高尔,请他评判够不够博士论文的水平。她的签名是“E·金罗斯”。
  一九零零年十二月初,就在她等待伦敦的消息时,迎来毕业的日子。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令人兴奋激动、又不无担心的年代。各殖民地的联合即将完成,澳大利亚联邦就要诞生,但是和英国仍然关系密切。澳大利亚居民依然持英国护照,依然是英国臣民。澳大利亚国民从本质上讲并不存在。它只是一个二等国家,其身份仍然是英国的附属国。它的宪法——很长——极力强调联邦议会和各州的权利,“人民”只在短短的导言里提到一次。内尔愤怒地想,没有人权法案,没有个人自由,用英国式民主维护澳大利亚的社会制度。哦,我们就是从流放犯起家,所以习惯了被人欺压。就连新南威尔士的总督在他的第一次的演说中也提到我们“与生俱来的污点”。见鬼去吧,伯钱姆勋爵,老朽无能的英国傻瓜!
  她坐在医学院哥特式建筑外面的长椅上吃午饭——奶酪三明治,没有兴趣和那几位女同学搅和到一起,也没有心情对她们表示同情。她们几个谁的结果也不比她好。至于那些男同学,还是把她当作怪物避之惟恐不及,尽管她现在也穿戴得漂漂亮亮去参加晚会。她这辈子每年都有五万英镑进项的消息在那些更具掠夺性的男生中确也引起兴趣,但是内尔知道如何对付这些胡搅蛮缠的无耻之徒。最后,那些家伙只得乖乖地打了退堂鼓。有一个没有结婚的高级讲师也加入到竞争这份遗产的行列,不过她的分数并没有因此而提高。没关系,她顺利毕业,这是伟大的胜利。她一级也没留。
  “我想就是你,”一个声音说,声音的主人是个壮实的汉子,在她身边重重地坐下。
  内尔朝那人转过脸,皱着眉头,怒目而视。可是只一刹,这双眼睛就睁得老大。“天哪!是你吗?比德·泰尔加斯!”内尔高兴地叫了起来。
  “是呀,不过大肚子没有了,”他说。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法学图书馆,看点书。”
  “怎么?你搞法律了?”
  “不是,我是为联邦议会的事儿研究一下法律。”
  “你是议员?”
  “没错儿。”
  “你那个讲坛令人作呕,”她说,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拍掉手上的面 包渣。
  “你认为每一个选民、每一张选票都令人作呕吗?”
  “行,算你有理,但是正如你所知,许多事情无法避免。妇女享有选举权,等下次举行选举时,就连新南威尔士女人也可以投票。”
  “那么,什么事儿令人作呕呢?”
  “不准有色人种和其他不受欢迎的种族移民,把他们全都排除在外,”她说。“不受欢迎的种族,没错儿!不管怎么说,谁也不是真正的白色。我们是粉红色或者淡棕色,所以我们也是有色人。”
  “你永远不会放弃你的观点,是吗?”
  “是的,永远不会。我的继父是有二分之一血统的中国人。”
  “你的继父?”
  “毫无疑问,你满脑子社会主义,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的父亲两年半前就死了。”
  “我肚子上有个玻璃窗,要是解开外套扣子就什么都看见了,”比德很严肃地说。“非常抱歉,真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么说,你母亲又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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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女医生(2)
  “是的,在科摩,十八个月前。”
  “科摩?”
  “你莫非对地理真的一无所知?意大利湖。”
  “这么说,我们说的是同一个科摩,”他口齿伶俐地说。他在政治舞台磨练了这么多年,说话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这件事是不是让你很不开心?内尔。”
  “起初是不开心,不过现在好了。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他比她小六岁,因此不管运气如何,她都不会像大多数女人守那么长时间寡了。她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也该快快乐乐享享福了。”内尔哧哧哧地笑了起来。“现在我有两个比我小二十四岁的弟弟、妹妹了。这不是太妙了吗?”
  “你母亲生了双胞胎?”
  “龙凤胎,”内尔得意洋洋地说。
  “请解释,”又一个政治上的“回避战术”——如果有什么隐情,难以启齿,你可以假装不知道。
  “两个不同的卵子。同卵双生源于一个卵子。也许她觉得自己四十多岁了,得抓紧生产,所以就翻了一番。下次或许还生个三胞胎呢!”
  “她生你的时候多大?”
  “刚过十七岁吧。哦,对了,你要是想算出我的年纪,我可以告诉你,本小姐到元旦二十五岁。”
  “你的年纪我记得一清二楚。我怎么能忘记,一个没有年长妇女陪伴的十六岁少女曾经到我——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家里作客呢!”他瞥了一眼她没戴戒指的手指。“没有丈夫?没有未婚夫,男朋友?”
  “当然没有!”她用讥讽的口吻说。“你呢?”她还没来得及多想,这个问题就脱口而出。
  “还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
  “还住在那幢鬼屋里?”
  “没错儿,不过条件大为改观。我买下那幢房子了。你说对了,房东一百五十英镑就卖给我了。污水横流,伤寒症、天花、流行病、淋巴腺鼠疫到处传播。所以我现在开始研究如何治理污水,如何铺设下水道。对了,我在那块荒地上种了蔬菜,长得非常好。”
  “真想去看看你改进后的‘生存状态’,”她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我也真想带你去看看。”
  内尔站起身。“我得赶快到阿尔福雷德王子医院去了,有一台手术等着我呢!”
  “你什么时候毕业?”
  “再有两天。我的母亲和继父要从国外赶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茹贝从金罗斯来。索菲娅带着多莉从丹利来。我们一家人要在这儿大团圆了。我盼望赶快看到我的小弟弟、小妹妹。”
  “我能来看看女医生的毕业典礼吗?”
  她转过脸,大声说:“我的宣誓仪式①!”
  他站在那儿看她飞跑而去的背影,黑色学袍在风中飘拂。内尔·金罗斯!经过这么多年,再度相逢,哦,内尔·金罗斯!他不知道她父亲死后给她留下多少财富。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深灰色布袋做的短裙,像任何一位矿工一样,穿着笨重的靴子,脑袋后面紧紧地束着发髻,奶油色皮肤从来不施脂粉,不抹口红。他扬了扬眉毛,嘴角露出一丝懊恼的微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弄乱了赤褐色的头发。议会的同事都知道,这个动作表明比德·泰尔加斯正在做一个意义深远的决定。
  有的人让你永远难忘,他想,向有轨电车站走去。我一定要再去看她。我一定要弄清楚她的情况怎样。如果她即将从医学院毕业,那就意味着她已经结束了机械工程学院的学业。除非就像某些更为进步的报纸喋喋不休地指责的那样,在她学医期间,每年至少有一次学校不给她及格。他们就是这样对待女大学生的。
  内尔把他留在一百码之外那张长椅上,但是他还潜藏在她心底某个角落,增加了一丝温馨、一缕亮光。比德·泰尔加斯!看起来重新恢复和他的友谊非常正确。她承认,这份友情比她先前想象的重要得多。
  手术没完没了,直到六点多一点,她才抽身到乔治大街那家饭店看望住在那儿的妈妈和李。这次她总算坐了辆出租马车,而且不停地让车夫加快速度。妈妈是不是把这两个小孩儿管得很严?他们现在是不是还在玩耍,因此可以迎接他们的姐姐,还是已经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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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女医生(3)
  伊丽莎白和李坐在他们那套房子的客厅里。内尔破门而入,一下子惊呆了。这是妈妈吗?哦,她一向漂亮,但不是现在这个漂亮法儿!她简直就是爱神,光彩照人,娇艳夺目,无意之中显示出近乎放荡的性欲。她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内尔想,好像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这是让她心满意足的婚姻,她像一朵怒放的黑玫瑰。李比以前更英俊潇洒,而且多了几分阳刚之美。内尔注意到,他的眼睛一会儿也离不开伊丽莎白,两个人好得真像一个人。
  伊丽莎白走过来吻她,李拥抱她。他们让她在一张椅子里坐下,递上一杯雪利酒。
  “你们回来真让我高兴,”内尔说。“没有你们参加,这个毕业典礼可就索然无味了。”她朝四周张望着。“那两个小家伙睡觉了?”
  “没有,我们一直让他们等着向你问好呢,”伊丽莎白说,挽起她的手。“他们在隔壁和珍珠、绢花一起玩呢。”
  这一对双胞胎是李和伊丽莎白结婚十一个月之后出生的,现在已经七个月了。内尔一看见他们,爱的浪潮就在心里汹涌奔腾,泪水迷住眼睛。啊,这一对儿宝贝!亚历山大长得既像妈妈又像爸爸。黑头发兼有李的平直和伊丽莎白的卷曲。椭圆形小脸、象牙色皮肤像李。灰蓝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安娜一模一样。颧骨像伊丽莎白,棱角分明的、好看的嘴巴像李。而玛利-伊莎贝拉活脱脱一个小茹贝,从金红色的头发到两个小酒窝,到距离挺宽的绿眼睛,简直就是从茹贝那儿脱胎而来。
  “你们好,小弟弟,小妹妹,”内尔在床边跪下说。“我是内尔,你们的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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