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地方,便沿着那一带的河边,在沙滩上来回找了十多次。因为被树丛围绕着,树下的情
形根本无法看得清楚。他叫了几次之後,得不到回应,便断定包袱和雨伞必是都被我拿去
了,大概不会失落,于是便又倒头大睡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说:“我猜想你必定在河那边的某个地方睡着了。你是不会一个人先走
的。”
虽然我不曾报听毛泽东的喊叫,但睡也并不安静。我睡来之後,不禁怔怔地仰望着那蓝
色天空中光明的月。宇宙是这样的伟大,人类是如何小和微不足道呵!曾经有多少人类的种
族惊奇地注视过这同光明的月亮,凝视过覆于我们顶上的无边无垠的冷冷的夜天呵!……古
代的民族都巳过去无纵,现代人都巳不能及见了?这个寂静而晶莹的月亮,银白的光辉,照
射在黑暗的人类世界上,不知巳有几许岁月,冥想着它的年龄,会使人陷于迷感之境。我们
人类的生命呢?和月亮比较,那实在太短促而不足道了!这是我开怡慢慢地吟咏写于千年前
的陈子昂的名作:
“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又睡着了,但睡之後,做了一个恶梦。梦到一只老虎雄踞在河边
的高坡上,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在那里弓腰作势,准备择人而噬,随时可能冲下山坡,以铜
牙利爪向手无寸铁的我攻击!我全身颤抖,蓦地惊醒过来。月亮巳经换了位置,寂静的天空
仍然覆盖着我。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原来是南柯一梦!
梦中的恐怖感渐次消失之後,我转脸朝高坡上一望,一颗心几乎从口腔里跳了出来。一
个又黑又大的野兽正踞坐在那里,注视着我!当时我完全清醒着,这绝不是梦了。这是一只
真的老虎。它巳经嗅到我的所在,蹲在那里,准备随时扑过来。防罾感或某种第六感觉巳经
在先前的梦中向我警示,我能从梦里醒过来,获得脱逃的机会!但是我怎样逃脱呢?我不敢
移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用眼角注视着老虎的行动。
我带着极度紧张和不安的心情在那里停留了十几分钟,老虎却并无行动;于是我开始产
生一线希望。我怀疑它是否真正看到了我。它可能认为我是一根倒下来的树干罢了,或者认
为是一棵树的影子。它可能刚巧停在那里休息。无论如何,假定我一移动,它一定会看到
我,闪电般地向我扑过来了。我便仍然躺在那里装死,大气也不敢透。
过了一会,我突然想到,毛泽东正在熟睡,对当前危险全无所知。假定他醒来,一有动
静,或喊叫,那麽老虎定然会向他进攻。我开始想像到他随时会醒过来,于是,我乃拼命思
索,怎样才能拯救他。
我把危机告知他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即刻冒任何必要的危险。我必须爬到他睡觉的地
方。我当时推想,假定我爬得很慢很慢,老虎可能不会察觉我的动作。于是我开始移动了,
我每次只能爬行一寸左右,我移动的情形与其说是爬行,还不如说作蜗牛式的蠕更恰当些。
在这样的速率之下,头一公尺的路程花了我超过一分钟的时间;我以最大的耐心,经过一个
多钟头,才爬到一片能够掩护我的丛树後面。
在这个新位置上,我转过身子,透过树丛枝叶向高坡上探视,发现老虎并未移动;这时
我感到我的耐心获得了报偿了。我巳经安全了。但我还得越过一段相当长的空旷地,或是作
一个大的迂回;还需再花上一点钟的时间才能完全脱出老虎的视界。于是我迅速地站起来,
用我所能跑得最快的速度,跑到毛泽东睡卧之处。他正张着大口酣睡不巳,唾蜒则正自他的
口角慢慢流出。甚至在这个时候,我仍然不敢作声。我不能叫他。怕的是,纵然能把他叫
醒,他在一旦醒来之後,就会高声讲话;讲话的声音势将把老虎立刻引到我们的面前。
我悄悄地在毛泽东的旁边躺下来,并想最好就是睡着。但在精神极度紧张之下,这是绝
不可能的。不一会,农夫们开始在田里出现了,并且有好几个人从我们很近的路旁行过。毛
泽东睡醒了。天巳破晓,有人在附近走动,危险可以说是过去了。来不及告诉毛泽东昨天夜
里虎口馀生的经过,我便跑到那边树下取我们的包袱和雨伞。现在巳经没有被攻击的恐惧
了。
把东西取下来之後,准备以最高速度往回跑之前,我匆忙转头朝昨夜老虎踞坐之虎一
看,发现那只大黑老虎仍然在那里。它一动不动,再定睛一看,发现那只凶猛的大黑老虎原
来是一块天然的黑石头!
20.离开沙滩之後
我们离开昨夜歇宿的地方,决定仍然沿着河岸继续前进,因为这似乎是到安化唯一的道
路。
我们拿起包袱,准备开始今天的行程之时,一条大青蛇忽然从河岸低处的草丛中爬了出
来。那里正是离毛泽东几分钟前还在睡觉的地方不远之处。这使我颇为吃惊,因为昨天夜
里,这条看来含有剧毒的爬虫当离此不远。假定当时它发现了毛泽东,是否会咬他一口呢?
又假定它爬过树林时,我当时的处境也极其危险。那只老虎原来只是我神经过敏幻想出来
的,这条毒蛇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想到人们所说假定被毒蛇咬着,毒液会顺着血管流到
血槽,很快会传遍全身的情形。在这人迹稀疏的地方,万一被毒蛇所咬,那是万无生望,因
为要寻找医生或任何治疗都不可能。我把想到的情形告诉毛泽东,彼此决定再不在荒野露宿
了。
我们单调地走着,那条河岸似乎无尽无穷。沿着河岸,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段又矮又
宜的树丛。我们走过之时,常常想到这好像是军队阅兵时的样子。我们似乎是在阅兵,而军
队正在向我们敬礼。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到了一座石桥之前。挢的石皮上刻着:“到安化县
城走右边”几个大字。于是,我们过了桥,顺着右边的一条路走下去。这条路虽然巳与那条
河分开来了,但却又把我们带到一群山岗之中。在一个小山脚下的路边上,有一个由四根柱
子搭起来的方形凉棚,四边无墙,就像通常的凉亭一样。凉棚下边摆着一条长凳子,以供行
人坐息。
我们在那条凳子上坐下来,举目向四周眺望一环,我看到一条羊肠小径,直通到一座小
山之项,山项上有一座小庙。我告诉毛泽东让他等我一会,便急急跑到山项,发现那座庙非
常的小,庙墙宽仅四、五公尺,高亦不过七公尺左右。正中间供着一尊石像。墙是白色的,
并无刻字。那里风景甚好,站在山项上极目远眺,东、南、西、北一望无际。我走下山去,
从包袱里取出笔墨,然後又回到庙里,在白墙上写了两个大字:远大。及至我回到毛泽东歇
息之处,发现多了一个路人,他们正在交谈。毛泽东问我那庙的名字。我答:“不知道它名
字,但我刚刚在墙上写了『远大』两个字。你记得,在学校里杨(怀中)先生教我们人格修
养的五个原则,其中头一个便是『远大』。他说『远大』的意义,便是一个人的行为和思想
应该放得远,目标应该放得高。一个应该不断想到超于平庸的某些东西。我一直没有忘记他
所讲的那一课,当时那话嵌进了我的心灵。对我来说,这些话实在意义深远。”
毛泽东立时领悟,说道:“对极了,确实对极了!”
离开凉棚,走了一小段路之後,便见到一间路边茶馆。我们便向茶馆主人乞讨早饭。它
和一般同类茶馆一样,店主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她看来人很和气、通达,不一会便给
我们每人拿来一大碗米饭。当时我忽然想到,她是否知道那座山庙的来历呢?于是就问她小
庙的名字。
“这是刘邦庙。”她答道。
“刘邦?”毛泽东问道:“那两个字怎样写?”
“我不会写字。我只知道那个庙叫刘邦庙。”
“这附近有叫刘邦的人吗?”毛泽东继续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女店主说:“我在安化县城出生,在那里结婚,搬到这里才两年
的时间。对本地的事情实在知道的太少。”
毛泽东沉思片刻,又说道:“刘邦是汉朝第一个皇帝的名字。他不是这里的人。他不是
这里的人,甚至他他前生前是否曾巡游过这一带地区也成疑问。因此,我实在想不出这庙为
什么要取他的名字。”
“我的确不知道。”女店主答道:“我连刘邦是汉朝第一个皇帝,也不知道。”
“你知道那个庙为什么要修建在山顶上吗?”毛泽东追问道。
“那我更不知道了。”她很有耐性的回答。
正巧那时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看来像是女店主的丈夫,于是我们就把关于那小庙的问
题向他请教。下面就是他告诉我们的话:“这所小庙为什么会取名刘邦庙,我们并不知道真
正的原因。有人说刘邦是皇帝,另外一些人又说刘邦庙的刘邦只是和刘邦皇帝同名的另外一
个人。究竟哪个说法正确,我亦不知道。关于这个小庙建造的故事则是这样的:很多年以
前,有一个人生了病,病得很厉害,巳经到了死亡的边沿。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没有康复的希
望了。後来有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名叫刘邦的人,给他开了一药方,告诉他吃下
那药之後,他的病就会好了。他醒来之後,便叫他的儿子照方煎药。服药之後,他的病丙然
真霍然而愈。为了纪念他梦中遇见的刘邦,于是他便建了这座庙。”
“这刘邦是皇帝吗?”我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女店主的丈夫回答道:“有人说他是皇帝,另外的人说不是。我
弄不清楚。”
“这庙修建了多长时间?”毛泽东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巳经看到这个庙,现在我巳经二十六岁了。这
里很多人都说,那是一座古庙。这种说法是否可靠,我就无法判断了。”
向店家两夫妇致谢过後,拿起包袱和雨伞,我们又再踏上漫游之途。走路之时,我推敲
那个庙的来历。那刘邦是谁呢?然而“是谁”的问题果真有什么意义吗?不过,无论如何,
刘邦这个名字倒是唤起了我们的一些记忆。因此,我们继续走着的时候,毛泽东特别感兴趣
的皇帝,便成了我们的谈话的题目。
“刘邦为什么叫刘季呢?”毛泽东问道。我解释说:刘是他的姓,季是他的字,或者说
是他的名,其情形有如他之字润之以及我之字子升一样。
“刘邦是历史上第一个平民做皇帝的。”他一边思索一边说:“我认为他应称得上一个
大英雄!”
“哪里话!”我表示不同意:“刘邦是坏人!不过,确也有很多坏人被称为英雄的。”
“他以平民的身分,组织一军队将秦的暴政推翻。”毛泽东激辩道:“他是汉朝的建立者。
你怎样能说他是一个坏人呢?”
“他是一个坏人。他太自私了;就他作为皇帝来说,他也太自我中心化了。”我解释
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是坏人的原因。他只不过是一个怀有政治野心而成功了的人罢
了。也许他的心肠并不坏,然而因为政治野心继续增长,终于使他心地卑劣,理想愈来愈
淡,人格也开始堕落,于是他便成了一个坏人。”
“刘邦至少也算得是平民革命者,他成功地推翻了泰的暴政。”毛泽东反驳道。
“是的,他推翻了暴政,然而他自己却制造出另一个暴政。秦被推翻,汉取代了它的权
位。又有什么区别呢?两者都是东西。”
“我想,”毛泽东若有所思的说:“你认为革命力量控制了全国之後,他就应该建立民
主共和吗?可是,在两千多年之前,哪里会有人想到民主共和这类事情!人们根本不曾听说
过这样形式的政府!那个时代,他是不可能认识民主制度的。”
“是的,我知道。”我说:“不过他即使不认识民主共和政治,至少也应该避免残酷暴
政的出现!”
但毛泽东却坚持道:“假定你把他所处的时代加以考量,再把他和那个时代的其它皇帝
比较,你就不会认为他残酷了。”
我仍然不表同意,说:“他是奸诈而又绝无情感的人。你记得他的很多朋友和将军为他
出生入死,在他成功之後,这些人也都成了有名的领袖人物,但他却又害怕这些人会篡夺他
的天下;于是,他就把他们统统杀掉。你记得,在这些人之中,有的是被乱刀分尸,诛灭九
族的吗?他心里藏刀,实在是非常残酷的坏人!”
“可是,假定他不杀他们的话,他的江山就不会稳固,而他本人的皇位也多半不会长
久。”毛泽东道。
“那麽一个人为了政治上的成功,就必须杀害他的朋友吗?”我问道:“政治就是彩票
一样吗?人们购买彩票,头奖照例只能由一个人获得。这样一来,政治上的成功和买彩票实
在并没有什么两样。刘邦为人,不仅残酷、卑劣、奸诈,并且下流,没有教养,只不过是一
个卑鄙的流氓而巳!”
“你这些话究竟何所指?”毛泽东问道。
“他做了皇帝之後,在他故乡所作的《大风歌》,便是说明他的心术之最佳例子。你还
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头一句
表示他狂妄自大的个性;第二句显出他向家乡父老显露威风;第三句则清楚地表示;他认识
到,他的江山要继续保持下去很困难,必要寻求忠实而可以信托的勇士,但也觉得并非易
事。”
“这就是你所以说他卑鄙而无教养的原因吗?”毛泽东问道。
“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个更好的例证。你知道他曾封他侄子为羹颉候的故事吗?”
“羹颉候?没有听说过。”
“他很穷困的时候,有一回他问他的嫂嫂要一碗汤喝,被拒绝了。于是,他就把这件事
情永远记在心中,并且永远不肯原谅他的嫂嫂。等他做了皇帝之後,他就封他的侄子为『羹
颉候』,使他成为官廷中被取笑的对象。”
“我认为那太可笑了!”毛泽东笑道:“但是现在我却想起来另一件事情。那便是,他
对你的祖先非常客气。他把你的祖先萧何任命为一个宰相!”
“是的,”我表示同意:“那是因为我的祖先不是一个军人。假定他是军人的话,早在
做宰相之前,必然也会象那些人一样,被砍成肉块了。萧何只是对法律和文化有兴趣,因
而,他不会对他皇帝的地位有任何威胁。”
“他对张良也不错呀。”毛泽东尽可能搜寻一些有利的证据,来证明刘邦并不是一个坏
人。21.安化县城中的困厄
自离开刘邦庙之後,我们对旅程的安排比较来的从容自在。因为我们对谈论极有兴趣,
对前进途度反而淡然置之,是以在离开刘邦庙後,在路上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我们才到安化
县城。一进城里,我们感到确实巳经离开家乡很远了。那里的人说话的口音和我们的颇不相
同,对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们也感到陌生,真有点置身异乡的感觉了。
虽然我们有些同学住在那里,但我们决定不去拜访。因为恐怕他们又像何胡子家里一
样,对我们殷劝招待。不过,由于我们连最後的一文钱,也早就用去了,因此在进城之後,
下一步究竟应该怎样做,却是全无主意。我们成为真正的叫化子了,我们须靠机智来换取生
活。
我们到达县城之时,约莫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由于还不曾吃早饭,当时巳饿得很厉
害。走到一定茶馆门前,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望了望里面的情形,我们便昂然地走了进
去,拣了靠近窗子的一张方桌坐了下来,将包袱和雨伞放在旁边,接着便叫了茶和早餐。我
们的饥饿获得相当程度的抵消之後,便开始讨论如何付帐的问题。总得设法在那里乞讨,或
赚些钱来,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提议毛泽东留在那里写日记,我则到街上去走走,看看有什
么法子可想。
我走出去之後,很快就发现:安化县城的店员不肯打发叫化。我一次再次的被拒绝:
“我们这里不打发叫化子!”“不要站在这里妨碍我们的生意!”有好几个地方,他们根本
不准我进门,常常会有一个人拦着我就说:“这里没有东西打发你!走你的路罢!”他话说
得非常粗鄙,脸上现出一副冷漠残忍的神情。也有少数人勉强给我一两文钱,但那麽少量的
钱对我们亦没有任何用途。花了一个半钟头的时间,走遍了两条街,结果我只讨到二十一文
钱。于是我便放弃了这个吃力的工作,返回茶馆。
我告诉毛泽东,这个城市乞讨实在太难,走了两条街只讨到二十一文,这个数目还不足
我们早餐所费之一半。我们如何付账呢?怎样离开这间茶馆呢?毛泽东提议我留在茶馆里写
日记,由他到另外一条街去试试;但我知道,那将是徒劳无功的。後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计
划。我提我拿着先讨来的二十一文钱去买些纸来,然後像那些送字先生似的,书写若干幅对
联,分别送给那些商店的店主。这是知识分子的乞讨方式,是一种间接乞食方法。不过所送
对联需要自己书写,受之者则赠送少许金钱作为酬报。
“用这种方式我们或许能多弄一点钱。”我说:“你在这里把笔墨弄好,我去买纸。”
毛泽东对这个提议热烈拥护,立即开始磨黑。我在街上买纸时,顺便把沿街的若干重要店铺
名字抄下来。每张纸约莫长一公尺半,宽三十公分;于是我们便把这种纸一分为二。
以我最佳的书法,谨慎地在每一幅对联的顶端写上一间大店铺名字,这是最紧要的一
点。因为某一幅对联只能送给某一定,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是不好拒绝的。我更希望,他
们看到这种特定的对联之後,会感到一种光荣。我只赠给大的铺面,因为估量着它们拥有很
多钱财。
在头一家店铺里,一个青年雇员接到了写给他们的对联之後,转递给三个年纪较大的
人。他们将它展开了看,都面对微笑,表示欣赏。他们是否真正能欣赏我的书法颇可怀疑,
但至少他们巳经承认他们自己是写不出来的。
他们看看我又看看那幅对联,一再地重复道:“写得很好,写得真好!”于是他们相互
开始耳语,我猜想他们是在商量应该给我多少钱的间题。假如他们给多了,店主将会不高
兴;假定给得太少了,他们又怕得罪了一个学者!他们耳语了一阵之後,仍然不能决定,于
是其中一个便拿了对联到後面去见店主。立刻便有一个人面带笑容走了出来,并且伸手递给
我四个铜圆。四个铜圆亦即是四十大文。
他问我从何处而来,为什么会弄到这样穷困的地步,乃一些类似的问题。而正当我要回
答他时,另外一个穿得很体面的人从後面的房间中走了出来。此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的年
纪,很肥胖,显然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因为他走出来之後,其他的五个人便立刻散去,只剩
下他和我两个人。他很礼貌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接着又把先前出来的那个年青人叫了过来,
问他送给我多少钱。年轻人答道:“四个铜圆。”“再多给他四枚!”那个胖子说。我向他
道谢之後,便离开那个店铺。这八个铜圆巳经是我起先苦苦地乞讨的四倍了!我想到那些接
待我的人之冷漠和残酷的表情,以及欢迎我写对联的笑脸,我得到了安慰。我感到学问是怎
样被人尊重呀;于是,我带着更大的信心走进第二家店铺。
然而,花不常开,月不常圆,人也并非永远都是愉快的。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在第二
家店铺里,店主以极不耐烦的态度挥手让我走开:“字对我有什么用?把你的对联拿去送给
别人罢!”
我提出抗议道:“这是专为你铺子而写的。请你看看,你铺子的名字巳经写在上面。你
纵然不愿意出钱,也请你收下。”那店主现在开始看我的书法了,他果然看到了他店铺的名
字,勉强地将对联收下,塞了两个铜圆给我,我很礼貌地谢了谢他,即转身离去。
从第二家店铺走出来之後,我想毛泽东正茶馆里等我,假定我把所有的对联送完後才回
去,他势将在那里等候很的时间。于是,我仍决定先回茶馆一趟。
我们付了帐之後,乃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我们虽然并不即刻需要更多的钱,但那些写好
了的对联如果不加以利用,却是很可惜的事情。于是,我们把这些对联分成两部分,由我们
两个人分头去送,送完之後,再在茶馆里碰面。我分给毛泽东去送的,只是一些写给小店铺
的。因为我知道,大店铺往往雇有家庭教师,教授东主的孩子;假定他们要请毛泽东当场为
他们写字,那将是很为难的事情。毛泽东不擅书法,任何人也不会把他那种又大又丑的字和
对联上的字混为一谈。
第二次开始送字,头一家店铺,那店主一看到他的店名,便立刻表示接受。第二家卖茶
叶的,店主是一位读过书的人,也会写字,对我的书法赞了一阵,便邀请我到他的书房,并
把我介绍给他孩子的家庭教师。他们二人一再端详我所写的对联。後来店主请我为他的家庭
写一幅对子,我很快便写了出来。当我请教他们写点什么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微笑。後来店
主指着墙上所挂的一幅对子说,那便是教师的手笔。他的书法倒也不错,然而,我认我的却
比他更好。
他们以香茗飨客。我们三个人作了一段很有趣的谈话。“学问和书法是很难的事情,”
店主说:“这实在是无价的财产。在近代社会中,学者不被尊敬,确是很不幸的事情。我读
过几年书,但找不到工作;因此,最後我决定开设这家茶叶庄。假定我当时继续读书,恐怕
早在多年之前便巳经饿死了!”
“假定你不开这家茶叶庄,我定然不会有事可做。”那位教师补充道:“在饿死鬼的名
单上,将会增加一个读书人。”
“假定你不开这家茶叶庄,”我补充说:“我今天也无法获得和你们两位读书人畅谈的
机会,另一方面,我多半面在安化城中饿死了!”
店主听了之後,哈哈大笑道:“可惜这个铺子太小,否则,我一定要请你们两位同任教
席!”
“假定一个人读了书,他就有饿死的危险;但假定不读书,他就得不到文化的陶冶。那
麽,他应该是怎样选择呢?”那教师问道。
“在我看来,你们的东翁似乎选择了最好的计划。”我回答道:“先读书,然後去做生
意。”
“既然巳经改换了职业,我就不被称为学者了。”店主说:“但是我有三个儿子,其中
的两个我决定让他们去做生意,而让第三个专心致志于读书。这样安排之後,可以保持我们
家庭读书风气,也可能不致有人会饿死。”
“这样安排对你来说实在太好了,因为你有三个儿子。”那家庭教师说:“但是只有一
个儿子的人怎麽辨呢?”
“这是作父亲的计谋,”我提示说:“这是以家庭作单位的计划。但是你一定要记住,
儿子并不仅仅为了维持家庭而存在。他应该获准自己去计划他的未来。他必须认识到他是社
会一分子,应该为社会的幸福着想。”
他显然不了解这种观念,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巳经讨论了很长时间,因此,我觉得最
好不作进一步的解释。我还需要访问其他店铺,于是我告诉他们,我们必须作别了。店主向
他的辨公处走去,等他回来之後,他递了个信封给我,我向他表示谢意,作别以後,便向街
上走去。我打开信封一看,发现里面是二十个铜圆!我又去送了几个地方,获得成功。于是
我便回到茶馆去找毛泽东。我们旅程的下一站是益阳县城。??
22.到益阳县城的路上
离开安化之後,我们沿着大路走下去,很快就走到一个路碑之帝,路碑上刻着:“向右
到益阳县城”几个字。益阳县城是我们下一站目的地。从起程时我们就巳决定只沿最宽的大
路走,道路通到什么地方,我们就到什么地方。
到益阳县城的路程究竟有多远,我们全不知道;我们对这道路的远近距离也毫不在意,
因此我们也不向别人打听,是远是近对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的只足单调地向前走着,一步
一步,有如用尺量路一般;不过,这样的走动完全是机械性的,我们的兴趣完全只中在谈话
方面,对其他事物便不甚留意了。
离开安化之後,我们便开始谈论我和那家茶叶店老板的谈话,关于如何安排他三个儿子
的事业的问题,他让一个儿子作学问,但学问并非可靠的谋生之术,因此让另外两个儿子学
作生意。他们计划将来每人经营一项不同的买卖,假定其中一个失败了,另外一个仍可支
撑。我批评那个做父亲的决定,是自私自利的方法,因为他只照顾他的家庭利益,对他儿子
的个人的愿望,以及对社会全体的利益,却全然不加考虑。我这个批评,使我与毛泽东之间
引起了关于家庭制度的大辩论。我说那个店铺老板是典型的中国父亲,不过,他这种观念是
太古老太落伍了。
毛泽东道:“你知道养儿防老的古训!这巳是中国无数代的制度了。父母衰老之时,儿
子的主要责任是照顾父母。父母完全依靠儿子。”
“很奇怪,这种自私的家庭观念,我一直不以为然。”我申述道:“假定我有一个儿
子,我很自然的会喜欢他;然而我却永远不会按照我自己的需要,把他当作财产一样看待。
他应该是社会的一分子,把他养大,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自然是我的责任,但以後的生
活,他对我的态度,则应决定于他个人的情操。我永远不会想到,我老了之後还需要他的照
顾!我父亲虽然属于前一代的人,但也和我有类似的观念;他反对父亲对儿子有自私的打
算。”
“我以为因为中国人家庭观念太重,所以缺少民族情感。”毛泽东道。
“儿子并不完全属于家庭,”我补充说:“但也并不完全属于国家!夸大了国家观念,
其害处绝不逊于夸大家庭观念。”
“你对子女有这样的观今,连我都觉得奇怪。”毛泽东惊讶地说。
我解释道:“认真的说来,一个人生而为家庭的成员,同时在国家之中,他亦是不可分
离的一分子;在另外一方面,他又是全世界的一个公民。他对他的家庭、他的国家,以及对
整个世界都有责任。总之一句话,他对社会负有责任。”
毛泽东却表示不同意:“我认为国家应该占最优先的地位。”他说。
我进一步加以解释:“我想的是一个人的抉择问题,假定一个人面临有利于己而有损于
家庭的行为,他便不应该去做;假定面临有利于家庭而有损于国家的行为,他亦不应该去
做。尤其重要的是,假定一种行为有利于国家而有损于世界及社会时,他就更加不应该去
做。检定行为的最後标准,是社会的终极之善。”
“但是国家是保护人民的,”毛泽东辩驳道:“因此,人民便有保卫国家的义务。人民
是国家的子民。在未来最理想的国家中,儿童应该脱离父母,而由国家教养。”
“那麽,这就必须要有两种制度。”我说:“其一是儿童的教养,其二是老人的收容。
假定你把传统的养老制度取消了,那麽,老年人的生活就应该另外设法加以照顾。”
“最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毛泽东强调着说:“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这样的政府
一旦建立起来,人民也就可以组织起来了!”
“但是如果政府过于强大,那麽,人民的自由就要受到损害。那情形好像是,人民变成
了羊群,而政府则成了牧人。那是不应该有的制度。”我反驳道:“人民应该是主人,政府
只应该做他们的仆人!不过,所有的政府都毫无疑问的想做牧人或主人!”
“不过,我的确认为人民是羊群。”毛泽东坚持着说:“非常显明,政府一定要充任牧
人的角色。假定没有牧人,由谁来保卫羊群呢?”
“对这问题我有另一种看法。”我说:“假定人民是羊群,政府也必须是羊,但那是最
坏的一种形色;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图谋取得权力的人就要成为主人了。绵羊政府中的官
吏定会说他们是最聪明、最能干的,他们永远不会认为这些人是一批土匪!”
“根据你的想法,”毛泽东道:“假定你不让羊群成立政府时,那麽,谁是牧人呢?”
“假定羊由人来照管,那就意味着它们巳失去自由了。它们系生活在牧人的慈悲之下,
巳全无自由可言。牧人可以对它们生予夺。而留给它们的唯一事情只是吃饭、工作和睡眠,
它们为什么还要牧人呢?”
辩论到这当儿,我们看到几只牛静静地在路旁吃草,旁边没有人管理它们。“润之,你
看,”我说:“看看这些牛。它们不是很快乐和满足呢?它们需要更好的组织吗?”毛泽东
没有回答。于是我们便注视着那些牛,沉默地向前走下去。等到我们快要走到牛的身边之
时,一个手拿长鞭的人突然出现。那些牛对鞭子似乎对鞭子特别敏感,因为当拿鞭的人走近
时,它们很快地四散开来。连安静地卧在那里的牛也立刻站了起来,那些本来站着的则开始
奔跑。顷刻之间,秩序大乱,它们巳经害怕得无法吃草了。
我着意地看了看毛泽东。“你看到牧人对畜牲的效果了呢?他一到这里,那些牛就立刻
生活在恐怖之中!”
毛泽东顽固地回答道:“牛必须加以管制!这个人手里有一条鞭子,他必须用来鞭策它
们。这个牧人太软弱无能了!”
“只可惜这些牛不能了解你高论!”我讽刺道。
“正由于它们不懂人言,因此必须用鞭子来打,它们也必须有人加以照顾。”毛泽东答
道。
当毛泽东说话时,最前面的一只大黄牛忽然停下来,抬起头,张口大叫。似乎是抗议。
我说道:“假定他们继续作威作福时,有一天甚至牛羊也会起来反抗他们的。”??
23.到了益阳县城
约莫是在下午三点钟,我们走到益阳县城。这个县城与其他差不多大小的县城并无显着
不同。街上店铺林立,行人拥挤,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不过,我忽然看到了一件有趣的东
西。“润之,你看!”我惊奇地叫道:“你看到墙上所贴的县长布告吗?”
“是的,我看到了。”毛泽东答道:“我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你为什么这麽兴奋呢?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
“这里又有一张。”我停下来说道:“你仔细看看。”
毛泽东看了之後,回头对我说:“所有的县城都有这种贴在墙上的布告的。”他说:
“我实在看不出这张布告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看看县长的签署。”我提示道:“这个人是谁?”
“字写得很清楚,”毛泽东答道“他的名字是张康峰。”
“但是你知道张康峰是谁吗?”我问道。
“不知道。”毛泽东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呀?”
“他是第一师范的化学教员。”我说。
“噢,原来如此。他只教高年级学生,所以,我不认识他。”毛泽东道:“我们的化学
教员是王先生。你能断定这个张康峰和第一师范化学教员是同一个人吗?同名的人很多
哩。”
“是的,我能断定是他。他是益阳县城的人,我记得他那浓重的益阳口音,并且知道他
是在暑假之前两个月离开学校的。刘先生接替他教员的位置,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回来做县
长。”
“你和他的交情很好吗?”毛泽东问道。
“是的,他非常喜欢我,每次考试,他都给我一百分。我们作过多次有趣的谈话,每次
谈起政治问题来,他都感到很大的兴趣。”
“假定那样的话,”毛泽东提议道:“你就应该去看看他。”
我对他的建议大笑了起来。“不要忘了,”我说:“在这个社会上,政府官员和叫化子
是两种天壤有别的身分。他们分别代表社会上最高的和最低的两个阶层。没有比政府官员再
瞧不起叫化子的了。我们是以叫化子的身分从长沙来的,我们有很多有趣的经验。但是我们
却从不曾拜访过县太爷。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来获取新的经验,你以为
如何?”
“反正你是认识他的,他不会把我们当作叫化子看待。”毛泽东满怀信心地说。
“最大的问题,”我指出说:“是怎样通过守卫和衙门里的下人的关口。张康峰本人决
不会把我们当叫化子,不过,他左右的人就不同了。问题是怎样通过他左右的人。走,咱们
去试试,看看结果如何。”
毛泽东非常高兴。“好!”他惊叫起来:“这是我们这次冒险中最特出的插曲:叫化子
拜访官吏!我们就这个样子去好不好?穿着草鞋和其他的一切?”“当然。我们是以叫化子
身份去拜访张康峰县长!”我说。?
县长是县区的最高行政首长,是地方最重要的行政官吏,警卫森严……和绝大多数西方
国家的办公处大不相同。
我和毛泽东两人问了好几次路,才走到那所庄严的卫门之前。前面是一个广场,广场的
中心,恰恰与县府围墙的中间大门相对,从那里一直看过去,可以望见两道相同的大门。穿
过这两道大门,就是法庭了。县长的私人住宅则在法庭的後面。靠近第一道大门的右边,是
守卫人员站岗之处。守卫的也算重要人物,因为他的角色,是对求见者加以检察;只有和县
长约定有要事要谈的,才准许内进。
我们走过广场,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守卫立刻拦住了我们。我们要求到里边,他犹豫了
一阵,终于准许我们到门房去商量。那些守卫在我们印象中,是懒惰而不负责任的。他们似
乎采取事不关己的态度。
但门房却是高大而粗犷的家伙,大踏步走了出来,高声嚷道:“滚开,赶快离开这里!
叫化子到卫门里来干什么?”他向我们瞪了一会,看到我们的短衫、草鞋、雨伞和包袱,于
是又大嚷了起来。这次他喊叫的声音似乎还要高些:“滚开!我问你们,你们到这里来干什
么?”
“我们来拜访县长。”我一边说,一边掏出名片,将毛泽东的名字写在上面。“请你替
我们传达一声好吗?”我把名片缓缓递给了他。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叫化子还带着名片!什么名字?萧旭东和毛泽东!你给我这张名
片干什么?”他问道。
“请你交给县长--告诉他我们想见见他。”我笑着说。
“你们为什么要见他?你们要告什么人吗?你们知道需要先呈状子吗?”
“但是,我们并不是来控告别人。”我说:“我们因为在此路过,不过顺便来看看他而
巳。”那个可怜的家伙站在那里,用眼睛瞪着我们。似乎不能相他自己的耳朵。可以相像得
到,他把我们看作两个精神病汉了。他带着迷惘的声音问道:“叫化子吗能跟县长有什么往
来?”
“贵县长是很好的官吏,并且是非常和气的人。我十分有把握,他一定愿意和两个叫化
子谈谈的。请你进去看看,你只把名片交上再问他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