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信封,一本《诗韵集成》而巳;携带《诗韵集成》是为了一旦有灵感而作诗之用。
我巳经把我的钱交给学校的会计代为保管,现在又把口袋里的零用钱拿出于在书桌的抽
屉里。我们两个人身上都没有携带一文钱;各人所携带者不过是一把雨伞和一个小包袱卷而
巳。
一切准备停当之後,我说:“请你等一会,我要去看看校长,并且向他告别。”
当校长的听差看到我之後,犹豫了好一阵之後,显然他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後他
问道:“萧先生,这是怎麽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跟谁,你跟谁打架了吗?”
看了我这身穿着之後,他所能想像到的唯一解释是我和别人打架,现在则是向校长来投
诉来了。
“我要跟谁打架呀?”我问道“我只不过来和校长说几句话而巳。”
校长也和他的听差一样惊奇。“萧先生!”他不胜诧异地问道:“你好吗?”发生了什
么事情,为什么穿得这个样子呀?”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安详地回道:“我只不过要去作一次旅行罢了。”
“你穿着这一套衣裳究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追问道。
“我想熟悉熟悉本省的情况,因此决定作一次徒步旅行。穿着这样的衣裳走起路来最是
舒服。”我解释道。
“你在路上可要当心点。”他继续说,他对我的安全甚表关切。
“谢谢你,”我回道:“我还有一个同伴毛泽东同行呢。”
“啊!他就是常来找你的那个年轻人吗?当我在第四师范教书时,他还是我的学生呢。
一个奇怪的小夥子!你和他一起出去旅行,两个奇怪的小夥子!很好,但你们两个人在路上
也要当心。”
我从校长办公室走回宿舍的时候,大厅里迎面遇见我一个最好的学生。他一时目瞪口呆
地瞧着我,在相距约莫十步之地向我鞠躬为礼。等我们走到对脸之时,我间他为什么还留在
学校里,因为所有的学生都在一个礼拜之前离校渡假去了。但他却立时沉默起来,一句话也
说不出口。他的脸红了,低下头不敢再瞧我。不待说我巳经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他必是认为
我的衣装奇形怪状,活像一个工人,看上去没有一点尊严,但他却不敢问任何问题。当我再
说话之时,他的头低得更厉害,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便迅速地走开了。
我回到房间之後,毛泽东和我商量我们走哪条路的问题;出门之後是向左走还是向右
走。向左或向右本来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因为就乞讨生涯来说,横竖都是一样,但却也有一
点差异。假定我们出了学校门而右走的话,十分钟之後,便可走到城外,来到旷野之中。但
假定我们转向左走的话,那麽,在十分钟之内我们就得越渡湘江。
毛泽东道:“你在前头走,我跟着你就是。”
“我要向左走,渡过湘江。”
“很好,”他回道:“我们就向左走罢。但是你为什么要过江呢?”
“假定我们向右走的话,那就完全是空旷的平地,毫无阻碍,但也就没有什么趣味了。
但假定我向左走的话,我们就必须设法渡过大江,那我们就要遭遇到第一个障碍。”
毛泽东纵声大笑道:“那确是真的!我们必须要避易而就难。好,咱们就走罢!向左
走。”
我们拿起了包袱,锁上了房门,便踏上行乞之道了。我们把包袱挂在伞八的一端,将伞
抬在右肩上,而包袱则靠近脊背;这样重量便分配得比较匀称,背起来也感觉到轻松些。这
个门道是我在以往的行乞经验中学到的。
我本来提议由毛泽东带头,但经过一阵辩论之後,他还是坚持仍由我带头,他在後面跟
着走。于是我们就起程了,我在前面走,毛泽东则在後面跟着。在一整月的行乞生活中,我
们走起来总是这样一个次序,只有很少几次列外。
当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门房走了过来,眼睛瞪着我们,面现惊异之。他缓缓地张开了
口,但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对他说:“老卢,我出去旅行,如果有我的信件,不要转寄出去,我在一个月之内就
会回来的。”
他仍然张口瞪着我,好像他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因此,我问他道:“老卢,你听
明白我对你说的什么没有?”
他张口结舌地回道:“是的萧先生,是的,是的……”看门房中的几个工人都带着奇异
的目光,在後面瞧着我们,我们继续走我们的路。我知道他们必定感到奇怪,究竟是发生了
什么事情,他们平日看来一位很庄严的教员,竟穿着得这样的奇形怪状,走到街上去?
但是以後我们就不再是人们注视的焦点了,因为大路上很多人都穿着这类破旧的衣裳。
我们的穿着也正是那种式样
12.第二十章克服第一道难关
出长沙小西门,步行几分钟,便到江边了。那里江面宽约五、六百公尺。我们经常看到
很大的汽船在江中行驶,所以知道江水一定甚深。到了江边,我们当然不能再继续前进,于
是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呆望着江水在前面滚滚奔流。
“我们怎样过江呢?”二人不约而同地问。渡过江去只有三个辨法。第一、是游水,可
是我们两个都不会游泳,而且我们还带着两个包袱,假如游水的话,我们的东西就会完全弄
湿了。因此,游水过江的辨法不能考虑。第二、如果我们沿江边向南走一里半左右,就可以
乘官渡免费过江;但我们两个人都不愿意这样做,这似乎太容易了。假定我们那样做的话,
就表示我们避重就轻,不去克服困难。第三、我们坐着的地方就有一种小渡船;但乘坐这种
小渡船,每人须付两个铜板。照说那是很便宜的,很多人都乘这种渡船过江,但我们两个人
却是全无分文。我们是一文不名的叫化。
就在那里坐着,看着小船上乘满了人,向着对岸划去,约莫十分钟就有一艘。我们巳经
眼光光的看着同一艘船来回三次了。如果我们只是坐在那里观望,便永昀不会过得江那边
去,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毛泽东提议,我们走过去和摆渡的商量商量,告诉他们身上没有带
钱,请把我们划过去。
我对毛泽东的提议不以为然,“他一定不会应。”我说:“万一他一口拒绝了,那麽,
我们下一步又怎样呢?”
“我不在乎,”毛泽东说:“我去跟他讲。”于是他带着坚决的神情,向我们附近的那
艘小船走过去,很有礼貌地请求那个摆渡,把我们免费载过去,因为我们身上没有钱。
那年轻船伙斩钉截铁的粗声说道:“要是你们没有钱,为什麽不去乘官渡。从这里走一
会就到了。”
毛泽东回来之後,问我下一步应该怎样辨。
我回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应载我们过去的。我倒有个打算,我们也像一船乘客一
样,一句话也不说先行上船。当他们收钱的时候,渡船巳经到了江心;那时我们才告欣他,
我们身上没有钱。这样,他既不能送我们回来,亦不能把我们抛下江里:如此这般,我们就
可以过去了。他决不会从那边再把我们送回来,因为他需要空地方载别的乘客。走,咱们去
试试。”
于是我们站起来,迅速登上一只刚刚靠岸的小船,旁若无人地直向船舱的中心走去。因
为那种小渡船根本无座位可,每个乘客都站立在那里,等到上满十四个人之後,就宣告满座
了。只听到船伙喊一声:“开船!”他把长竹竿向岸上使劲一撑,船就离岸了。船划行得很
快,一会工夫便巳经到了江心。
一个五、六岁的小笔娘手拿着一个盘子向乘客收钱。每个乘客丢进去两个铜圆,只听见
铜板落在盘子里的声音,当,当,当的响个不绝。当她走到我们面前时,那种当当的声音却
蓦地停止了。摆渡的朝我们看了一看,说道:“那两位体面的先生请把钱付给她呀!每人两
个铜板,请罢。”
“很对不起,我们没有钱。”毛泽东说:“你难道不载我们过去吗?”
“什么,没有钱?”那摆渡的表示不信,问道:“那麽,你们为什么要上这只船?我不
载不付钱的乘客。请你们赶快付钱吧。”
“我们真的没有钱。”我插嘴道:“我们两个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请把我们划过去
吧,一个月後我们一定加倍付给你。”
“一个月之後?那时我还认得你们吗?”他说:“如果你们没有钱,那麽留下一把伞傍
我好了。”
“那,不行”毛泽东答道:“伞在路上还要用呢。再说,一把伞值铜板十四枚,我们两
个人过一次江,加在一起也不过四个铜板罢了!”
“但是,若果你们不付钱,你们就不能过江!”那摆渡的嚷道。
“你说不能过江吗?”我说道:“我们现在巳经到了江中心。看你能把我们怎麽样?”
“你们简直是强盗!”摆渡的嚷道:“我要把你们送回去。”
这时,其他所有乘客都大声提出抗议。他们先是带着隔岸观火的心情听我们的谈话,但
现在他们都大嚷起来了:“不行,不行。我们急着要过江,我们巳经付了钱!快点把我们划
过去。”
乘客之中,有一位态度温和的老人走上来说道:“我愿意替他们出两个铜板,其他乘客
可付另外两个铜板。我们千万不能再划回去。”
另外有好几个乘客都对那老人的意见表示同。但我和毛泽东却高声叫道:“不成,不
成!我们不同意,你们不能替我们付钱!”这时我脑子灵机一转,想出一个主意。于是我宣
布道:“现在渡巳经到了江心。摆渡的可以歇歇,让我替他来划。用这个辨法来补偿我们坐
渡船的费用。”
但那船伙却不同意。“那我仍是损失四个铜板,而且我也不需要休息。”他说:“善心
的乘客既然愿意替你们付钱,你们又为什么不让他们付呢?你们故意跟我找麻烦!你们简直
是活强盗!”
乘客这时都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快划呀!”那位老人又再三向摆渡的保证,船靠岸
时,他一定代我们付钱。
其它乘客上了岸之後,那摆渡就马上把船撑离岸边,让船停在离岸约莫二十码之处,意
思是怕我们逃跑了。那位老人还在船上,又要替我们付船钱,毛泽东却坚持说,我们在一个
月之内必定回来,我们要等那时候再付给他。
我也插嘴道:“老先生,要是你付了四个铜板的话,就无异是打我们的耳光,也是故意
使我们为难。”
“摆渡的听了我的话之後,立刻大叫道:“什么打不打耳光?你们若不付钱,我就给你
们好看!”
“你如果要打架,我们绝不在乎。”毛泽东道。
此时岸上巳经有些打算过江的人等着,另外一只渡船又巳经到了江心。那摆渡的十分清
楚,假定另外一只先靠岸,他就会失去那些乘客了。于是,他终于自认倒霉,再把船撑到岸
边,但口里却咕噜着把我们痛骂了一顿。
渡船一靠岸,那位老人及毛泽东和我三人便跳下船来,我们随即向那位船夫莞尔一笑,
说道:“谢谢你,再见。”
那老人很快就上路了,我们也沿着面前的大路走去。也不理会那条路会把我们领到什么
地。只知道那是一条从长沙通到宁乡县城的大路。
“那个要替我们付钱的老头很和气,”我一边走一边说:“我们既然是叫化子,本来是
可以接受的;但如果我们接受了,就又避重就轻了。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们一定要选最吃力
的方式。”
“让很多人在江边上白等确是不好。”毛泽东思量着说:“假定那里没有人,我们就可
能和那个船夫好好地打上一架!”
我们朝着宁乡县城走去
13.第二道难关:饥饿
那个时候,行驶汽车的现代公路根本是梦想不到的。我们走的那条大路,宽仅一公尺左
右,中间铺以小石板,凸凹不平,它唯一的好处,只是在雨季里较少泥泞而巳。道路两旁长
着幼嫩禾苗的稻田。每个十字路口都竖着一块路牌,但我们从不去看。我们宁可就路认路,
永远选择最宽的路走。
太阳晒得炙人如火,我们又没有帽子,但是我们仍然不用伞来保护我们剃过的光头。我
们的脚烫得厉害!石板似乎像火一般的热,路面尽避平滑,但我们却宁可走在两旁的草地
上。我们离开学校之时,脚上都是穿着厚重的布鞋;但在渡过湘江之後,我们便巳经换上草
鞋了。
我一路走下去,摆在我们面前的又长又直的大路,像磁铁一般吸住我们。
在这样平坦的路上行走真是单调乏味,但不到一刻,我们便看到前面有一座山,这座山
我们是要爬过去的!当景物一旦改变,我们又感到愉快起来了。
但在山里行走,也会渐渐感到厌倦,于是我们又渴望平原了。但当我们在坦荡荡的平原
上行走前,脑中则又记起山中美景。大自然似乎对人类这样的特性甚为熟稔,因而总是宅心
仁厚的,在漫长的平原上又配衬以美丽的山景。我们究竟经过了多少田地和山岭,也无法数
得出来,唯一知道的就是无尽无穷的旅程。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谈论各种各样有趣事情。时间对我们巳经不存在了。我们两个人都
没有带表,完全用日影来判断时间。当日影指向东方之时,我们即断定那一定是下午两点
钟;忽然之间,我们发觉我们都还没有吃东西,立时感到饥饿起来!我们一直全神贯注于谈
话,因而根本就没有注意时间的问题,忽然发现时在下午,因而饥饿在我们的空胃中就更增
加了痛苦难耐之感。我们愈是想着就愈感到饥饿。我们两条腿更像火烫一样,疲劳的程度亦
随着跨出的步伐而增加。
一会以後,我们走到一间设在路旁边的小食店面。那是一般行人习惯停下来休息的地
方,即使他们并不一定想歇息,也会在此吃点什么东西。谢天谢地,当时凉荫下正有两把空
着的椅子,于是我们便躺在上面,倒头大睡起来,这场酣睡,我根本不知睡了多久,当我醒
来之时,毛泽东却仍然在睡梦之中。但过了一会,便有一辆又大又重的车子从他身旁经过,
他终于被那行车的声音惊醒过来。
那位小食店的女人带着好奇的神情向我们打量。毫无疑问,她一定觉得我们赶路赶得满
头大汗,疲劳不堪,而到了她那里,竟然也不买点茶水喝喝,会感到有奇怪。她问我们是否
需要吃茶,我们说不喝,对她的好意表示感谢。
我们并不需要喝,这倒是真的,我们最需要的是一些能抵饿的食物,因为我们饿得实在
太厉害了!我们应该向她讨点东西来吃吗?看来她为人很和善,多半会给我们米饭一碗,但
直接向她乞讨就太容易了,因而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一定猜想到我们当时的窘境,因为过了一会,她就给我们端了两杯茶来,并且表示那
是不要钱的。我们呼呼两口就茶喝了下去,但却马上又後悔起来,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感到
饿得更厉害了。
“走。”毛泽东说:“咱们开始去讨饭。我一秒钟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巳经快要饿死了。咱们就从那些农家开始。”
“这却有点麻烦,”我解释着说:“每家人家只能给我们少少一点东西,我们要连续讨
上四、五家,才能够一顿饭。况且,有些人家可能只给我们一点生米,这对我们毫无用处。
我以为最好的辨法,是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读书人家,假定有的话,咱们就登门拜访。毫无
疑问,我们会得到较好的招待。”
毛泽东转头问那女人道:“你知道就近有读书的人家吗?”
“有的。”她道:“离这里一里左右有一家姓王的。她们有两个儿子在长沙念书,但他
的邻居都姓曹。那家长是一位大夫,他那十五岁的儿子也在家习医。另外在这店子後面那个
小山坡上,住着一位姓刘的绅士。他是一位翰林,现在巳告老在家。他没有儿子,但有几个
女儿,都巳经出嫁了。”
“润之,”我嚷着说道:“刘先生要成为我们今天的东道了!我们第一个就该向他进
攻。我认为最好的辨法是写一首诗送给他,用象徵的语言表示我们拜访他的用意。”
“好主意!”毛泽东表示同意:“让我想想,头一句可以这样写:“翻山渡水之名
郡。”
“很好,”我赞赏道:“第二句:竹杖草履谒学尊。接下去的一句可以写为:途见白云
如晶海。”
“最後可以这样结尾:沾衣晨露浸饿身。”毛泽东结束了全诗。
诗中第三句对“白云”的形容,系称赞刘氏能脱俗事的牵缠在山中别墅过隐居生活。
“翻山渡水”和“浸饿身”二处念意似乎够明显了。
这首联句做成之後,我们子细再读了数遍,感到相当满意。“刘翰林应该佩服我们的勇
气!”毛泽东道:“我们马上就去看他,看看究意他是怎样的一位学者。”我们又再吟读了
一遍,发现确是很好,两人都由衷地大笑起来,一时连饿肚子的事情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打开包袱,把笔、墨、纸和信封拿了出来,竭尽全力以我最佳笔法把那首诗写在一张
纸,并且两个人分别签上各人的真名。信封上则写了:“刘翰林台启”几个字。那个女人看
到我们写信封,以为我们是要寄家信,便走过来告诉我们说:“这里没有邮局,你们必须拿
到宁乡县城才能寄发。”
谢过那个女人之後,我们便起身去拜访刘翰林。走出小食店,向左转个弯,然後又爬上
一个斜坡,很快就到了小丘的顶上。从那里我们看到山脚下有一座用白砖砌成的房子。料知
那必是刘翰林的住宅无疑,于是我们便朝着那个地方走去。
那白房子後面的山坡上长着齐整的青绿树丛,在这景色的衬托之下,虽然站在很远的
地,这座白色房子也看得清清楚楚。房子前面的窗户和柱石都是一色朱红,一道长长的围
墙,上面覆着整齐的一色黑瓦,看来就像一座城墙一样。右手是进出的大门,大门两旁长着
一些红花灿烂的大树。围墙前面有一个大水塘,水面上满是硕大的青绿荷叶和异常美丽的莲
花。远远地看上去,那风景有如一幅频色极浓的彩色画,但却需要一位艺术家独具匠心,才
能表现得恰到好处。我们走到那座堂皇的住宅门前之後,看到一幅用正楷书写的嵌在油漆大
门上的红色对联。上联是:“照人秋月”,下联是:“惠我春风”。这幅对联的书法今人赞
赏,我们猜想这必是出于刘翰林的手笔:因为他既参加过殿试,则书法和诗文必有相当的造
诣。因为翰林都是出色的书法家。我们希望,这位书法家和诗文鉴赏家的刘翰林,对我们送
给他的杰作,也感到喜悦。
围墙大门关闭着,并加上了锁。我们可以从门缝里看到,在约莫十公尺之外的第二道大
门,也是关闭起来的。从两道门缝中看过去,那座房子座落在一个大院子里,门窗则完全敝
开。我们在大门上敲了三、四下之後,立刻便有几只恶犬在第二个院子中狂吠起来。恶犬狂
吠的声音,一时使我们颇感惊恐。因为它们吠声异常凶狠,很可能窜将出来。但当我们停止
打门之後,犬吠声也随之停了。我们以往全无对付恶犬的经验,只好暂时停止敲门,商量应
付之策。我们手里的雨伞若用来对付恶犬,可以说毫无用处,因为如果恶犬向前扑一下,很
可能便把伞八折断。这时毛泽东便急忙爬上附近的乾枯树干上,折了两根又粗又硬的树枝下
来。每条有五、六尺长,坚硬如钢。
这两根棍子使我们壮了胆子,就用它来敲打大门。我们愈敲,那些恶狗也就吠得愈厉
害。但是现在我们巳不用害怕了;不管它们怎样狂吠,我们仍然继续敲打不巳。大约敲了五
分钟光景,所得的唯一结果就是那些恶犬似乎巳经疲倦,吠声没有先前那样凶了。又过了几
分钟,我们从门缝看到一位短装老人从房子内走了出来。这一定是刘翰林的仆人了。他慢慢
穿过庭院,走向第二道大门,半打左右的大狗随在他的身後,仍是在那里狂吠不巳。他打开
了第二道大门,便继续朝我们面前的头一道大门走来。到了大门边,他停下脚步,用粗野的
声音问我们来干什么。毛泽东透过门缝说道:“我们是从省城来的,替刘翰林带来一封书
信。”
我从门缝把信递过去,他用较温和的语调说:“请你们稍等一会。”便转身向内走去。
无疑他认为那封信是我们从长沙一路带来的,我们一想,也觉好笑,那些恶犬似乎巳从仆人
的声音认,我们是主人的朋友;因,他们不仅停止了狂吠,并且摇尾表示欢迎了。
我们在石阶上等待着,除了屋後树枝上的鸟叫之外,一切声音都平静下来。我们耐心地
等了十几分钟,毛泽东又要去敲门,但是我告诉他再等一会,因为老翰林一定会对我们的诗
大加赞赏。又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仍然是静悄悄的,一无动静。我们等得不耐烦了,于
是便再度敲门,那些大狗也再度吠了起来。几乎是在顷刻之间,那个老头走了出来,并且把
大门打开。“少爷,请进。”他招呼道。我们随在他的後面,穿过两道大门到了内院。他又
说道:“对不起,我回来得稍迟一点。因为主人午睡刚刚转醒。看信之前,他又洗了把脸,
看了信之後,他就告诉我立刻把两位请进来。”
他领着我们从房子的中门走进去,穿过一个大房间。那大房子里满墙都是字画,但我们
却未能仔细去欣赏;因为我们只是跟着那个老头忽忽走过,转往另一个较小的房间去。把我
们领到小房间之後,他走开了。我们猜想那必是刘翰林的书房。因此,没有坐下来。
刘翰林终于走出来了。他是一位年约七十岁的老人,生得矮而瘦小,而且略现驼背。白
须稀疏得只剩下几根了,头顶巳经全秃。他穿着一件白长衫,手里拿一把绸扇子。我们向他
深深鞠了一躬,他带着惊奇的眼光站在那里注视我们:“你们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你们遭
到什么意外了吗?请坐!请坐!”
我们坐下之後,刘翰林继续问道:“你们在路上遇着强盗了吗?”
“没有,我们没有遭到什么麻烦。”毛泽东答。
“你们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呀?”刘翰林问道。
“我们从长沙来,打算到宁乡县城去。”我道。
“你们在长沙做什么事情呀?”
“我们是省城里的学生。”毛泽东说。
“你们或许是在哪个洋学堂吟书的罢?我明白了,你们也会做诗。你们做得很好,书法
也很不错。”刘翰林一面说着,一面端详我们。
“我们在学堂里不仅要学做诗,并且还要研究古书呢。”我解释道。
“噢,你们研究古书?什么古书呀?”
毛泽东告斥他我读过《十三经》、《老子》和《庄子》,他甚为高兴。“你们既然研究
过《老子》和《庄子》,对这两部书你们认为谁的注最好呀?”
“最好的《老子》注是王弼,最好的《庄子》注则是郭象的。”我答道。
他对我的回答很感满意说道:“非常正确!我同意!你们家乡在哪里?”
“我的朋友毛泽东是湘潭人,我是湘乡人,但是住在和湘潭交界的边境上。事实上我们
彼此相距不远。”
“曾国藩就是湘乡人。”刘翰林说。
“是的,我的高祖曾在曾国藩家里当过教师。”我接口说。
“他既然在曾家教书,那一定是出色的学者了。请你们稍等一会。”他一边说着,一边
站了起来,向里走去。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我们的空胃直打鼓,对那些美丽的绘画和工巧
的书法都难以欣赏了。不过,我和毛泽东二人互相安慰,猜想他多半是去叫厨师做一顿丰富
的饭来招待我们,因而需要较多的时间。很显然,他绝不会不明白我们诗中念意的!那是一
定的解释。这就是为什么他去了这久还不回来的原因。但是我们愈想到饮食,也就愈感到饥
饿!
最後刘翰林终于面带笑容地走了回来。但并没有提到吃饭的事情。他只是从宽大的衣袖
里拿出一个红纸包,微笑着递给了我们,未再说一句话。从那纸包的形状我们立刻猜知,其
中必然是一些钱。接过来之後,从它的分量我巳猜到那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们两个人向他
申谢之後,即行告别。
他伴随我们走到房舍的门前,然後叫那老佣送我们出去。穿过院子和两道大门,我们走
了出来。一走出大门之後,我们便立刻闪到一棵大树的後面,将红包打开。忽然之间,我们
富有起来了!原来红包中竟然是四十个铜圆。
根本不需要商量,我们就知道应该做什么!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那家路旁的小食店,
请那个女人尽速替我们准备饮!不到一会的工夫,我们的饭就拿上来了,除了米饭之外,还
有一些蔬菜和青豆。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饭之後,终于吃饱了。这顿饭每人花了铜圆
四枚,因此,我们仍然有三十二枚铜圆剩下来。
略事休息之後,就又上路了。每当走到岔叉路口,我们仍然选最宽的一条路走。但全没
有想到究竟到哪里去,也没有想到前面可能有什么危险。到了天黑时,我们决定在路旁的小
旅店投宿一晚,作其“鸡鸣早看天”的旅客。
在旅店吃过晚饭之後,我们讨论第二天的计划。我们立刻想到那位绰号“何胡子”的朋
友何叔衡来。因为他就住在宁乡县区,于是我们乃决定去拜访他。我日记上有他的地址,据
旅店的老板说,从那里前往约莫一百四十里左右便到,那需要一天的路好走。明天夜里我们
就要与何胡子在一起了。??
14.何胡子的家
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後,我们匆匆地洗了把脸,便朝何胡子的家乡走去。我们决定每天
早上吃早饭之后,先走二十里路。湖南人每天都吃一顿早饭,和中饭晚饭同样丰盛。这和北
京、上海、苏州等城市,人们在早上只吃稀饭的习惯颇不相同。湖南是渔米之乡,湖南人除
非到了极穷困的时候,才吃稀饭。
今天我们走起路来,又轻松又愉快,因为我们巳经有钱,不要再向人乞讨了。还有,我
们在日落时分就会到达朋友的家,将会受到热烈的款待和欢迎!因此,我们在心里真的感到
是回归家乡一样。
我们在路上谈起房白纵其人的生平来,这是一个怪人。他是我的表兄,又娶了我的姐
姐。毛泽东听我说过这个人,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很大兴趣。房白纵是我外祖父的第四个孙
子,我小时候叫他振球哥。我父亲的文采颇为人称道。他娶我的母亲时,家境并不富有。因
此,外祖父便出一些田产作为我母亲的嫁奁,以备不时之需。三十年後,我母亲因需要钱供
给我弟弟读书,便把陪嫁的田产卖掉了。这个时候,房家的家境亦巳衰落,大部分田产都没
有了,房白纵也不能完成他的学业。
于是他开了一间杂货铺,後来又学纺织,不久又做裁缝、建造房屋,最後制造家具。奇
怪的是,他对所有这些东西都能做得异常精巧,虽则他不曾正式学过师。类似裁缝这一类手
艺,至少需要当学徒三年,但房白纵只要几天工夫便上手了。他善于摹仿,任何一种手艺他
都做得尽善尽美。
毛泽东对他的天赋大为惊叹,认为他生在中国是糟蹋了,因为在中国,这种天才无人加
以培植,也没有人欣赏。“假定他生在意大利,很可能成为另外一个弭盖朗琪罗!”毛泽东
慨叹不巳。
我又说,房白纵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对制造各种木材和竹子的现具便极有兴趣。因
此,家里便给他弄了一套小巧的工具:锤子、刀子、锯子等等,应有尽有,事实上他等于拥
有一个雏型的工厂。不过,他难然在各种手艺上是天才,然而书法和绘画方面,却没有半点
才份。毛泽东认为,那是因为各人才能不同,因此教育原则应该是因才施教云。
我们那次谈话五、六年之後,房白纵在劝工俭学的资助下到了法国。他是和周恩来、李
立三、李维汉及蔡和森等一道去的。他留法四年後回到中国。但不幸在四十岁便去世了。他
的儿子名叫房连,也有同样的才能。中日战争期间,因在川北遭到土匪的袭击而被杀害,死
时还不到三十岁。
我曾经答应毛泽东以後介绍房白纵给他认识,然而一直没有机会,他们二人也就从无一
面之缘。
那天我们在路上谈房白纵就一直谈到正午。太阳晒得很厉害。于是我们便在路边一个茶
馆,找个位置坐下歇息。那里荫凉蔽日,非常舒服,我们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
候,发现我们睡了很久,茶馆老板告诉我们说,我们要去何胡子的家,还得再走八十里路。
我们马上赶路,但都不再说话了,集中全力,迈开大步向何胡子的家乡走去,希望在夜
间可以到达。
黄昏时分,我们在路旁一家小饭铺吃晚饭,叫了米饭、蔬菜和几个煎鸡蛋。那家饭铺的
老板告诉我们说,我们还得再走四十里路才到目的地。于是我们草草把晚饭吃了,便即上
路。走到一个岔叉路口,面前有几条羊肠小径,而路牌一个也没有。在这进退维谷之下,我
们别无他法,只有等过路人来加以询问。後来一个过路人指示我们穿越前面山岗的一条小
径。原来何胡子的家座落在离开大路很远的地,当我们走进山岗之後,竟然又碰到了一个岔
叉路口。那里异常偏僻,根本没有人可问,究竟选择哪一条路走呢,我们经过一番讨论,两
条路都差不多,便决定选向右转出山那一条。我们选择这条路,是希望在走到山坡下之後,
能找到人加以询问。
现在月亮巳经出来了,但在山中的树林里面,光线仍是甚为幽暗。并且可以听到很多野
兽叫闹的声音。但我们并不害,因为那里是小树林,谅无老虎出没。还有,我们毕竟是两个
人同行,胆子也壮了,约莫一个小时之後,我们走完了山路。出现在我们前面的是一片广阔
的平原,一条大路贯穿其间。我们看到远处有两户人家,但没有灯火。里面住的人显然巳经
歇息了。我们既巳迷了路,于是便走到较近的一家敲门询问。那家主人起来告诉我们说,我
们走错路了,在山中的岔路口处,我们应该向左转,而不应该向右。那麽从那里向左再走三
十里左右,就可以到达何胡子的家了。俗语说:“行百里者九十半”。这句话用在我们当时
的情形,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从那以後,在路上巳遇不到行人。每逢岔叉路口时,我们便到附近的住家去询问。最
後,当我们确知巳经到达了目的地,便问道:“这是何胡子的家吗?”这样问了好几次,得
到了几个否定的回答:“不是,你们沿这条路走过去那一家就是了。”
我们终于到达了!直冲到何胡子的大门前,兴奋地在门上敲打。“何胡子!何胡子!”
我们高声叫道:“赶快起来,让我们进去呀!”
一盏灯在其中的一间屋里点着了。接着何胡子把大门打开走了出来。他愉快地大笑着,
抱住了我们。“萧胡子!你们怎样会走来的?润之也来了呀?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两个会到
这里来!请进,请进!”
我们走进一间大房子,何胡子的父亲也从另外一个房门走了出来。他约莫五十岁年纪,
看来是一个标准的农人。我们的朋友的弟弟也出来了,何胡子在楚怡中学任教时,我们曾经
见过他。他十二岁的侄子接着也出现了。我知道他是楚怡学校的学生。何胡子又叫他的太太
和弟媳妇进来和我们见面。那简直像一个家庭聚会,欢迎阔别重逢的家人。我们真是感到回
到家中了。
经过一番介绍和招呼之後,何胡子问道:“萧胡子,你们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我们
从长沙来,毛泽东又接着说:“我们一路从长沙走到这里,专程来拜访你!”
“啊,不敢当,不敢当。”何胡子道:“非常欢迎,非常高兴看到你们,但你们为什么
一路走着来呢?你们一定累坏了!”
“噢,”我回答道:“走路并不是坏事情呀。事实上,我们还正打算徒步走遍全省
呢。”
“你瞧。”毛泽东道:“我们是作一个试验。打算走得愈远愈好,身上却分文不带。我
们要像叫化子一样生活。”何胡子显然甚感吃惊。“像叫化子一样生活?”他问道。
“是的!”我接着说道:“我们离开长沙时,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因此在路上我们便
必须乞讨过活了。”
“但是我真的不了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何胡子道。
“我们的想法是,看看我们能不能克服困难;在分文不带的情形下,我们是否能够一样
过我们的旅行生活。总之,我们是练习克服困难。”我解释说。
何胡子大笑道:“你们真是两个怪物。你们做的事情真是奇哉怪也!”
何胡子的弟弟拿了一瓶酒出来,我们就说,我们都巳经吃过晚饭了。但我们每人还是喝
了点,吃了一些水果。当我们就寝之时,巳经是次晨两点钟了。经过了一天的长途跋涉--
一百五、六十里之後,我们实在是太疲倦了。而我们也知道,在这一夜之中,我们对他们的
打扰太过分了。??
15.从何家农场到宁乡县城
何家是典型的农家,尽避夜里受到了打扰,但第二天刚破晓,他们就都起床了。于是我
和毛泽东也起来,首先我们在日记上记录了头一天的经过,我还把毛泽东对房白纵生平的评
语,也写了下来。
与何家寒暄一番,吃过早饭之後,何老先生领我们去参观他的农场。一个猪栏里面有十
只猪,其中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白色的,其他的则是黑白相间。这是何氏最宝贵的财产。
其中有一只大肥猪脊背上黑黝黝的,像一条小牛一样。毛泽东问这只猪有多重,年龄多大。
“我看你并非内行,”何老先生笑道:“这头猪体重约三百二十斤。一只猪长到两岁的时
候,它的肉巳经太老,不好吃了。这头猪还只有十一个月。”
“只有十一个月就长得这样大了吗?”我问道。
“猪只的大小决定于它们的品种及所吃饲料。这只猪的品种特别好。我会养到它四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