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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小说集

_3 果戈里 (俄)
  "所有城里的居民都早已连一块面包也没有了,大家早就在啃土了。"
  安德烈听得呆住了。
  "小姐从城墙上看见你和查波罗什人在一起。她对我说:'你去对那个骑士讲:他要是还记得我,那么请他上我这儿来一趟;要是不记得我,就请他赏给你一块面包,带回来捎给我的老母亲,因为我不愿意看见母亲死在我的眼前。最好让我先死,然后她再死。你去求求他,抱住他的膝盖和腿。他也有一个老母亲——叫他看在她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许多各种各样的感情在年轻的哥萨克的胸膛里苏醒了,勃发了。
  "可是,你怎么会上这儿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地下道过来的。"
  "真的有地下道吗?"
  "有。"
  "在哪儿?"
  "你不会泄漏出去吗,骑士?"
  "我用圣十字架发誓!"
  "走下山沟,越过一条溪流,就在那芦苇丛生的地方。"
  "那样就可以走进城里去吗?"
  "一直通达城里的修道院。"
  "咱们走吧,立刻就走!"
  "可是,请看在基督和圣玛丽亚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好,面包会有的。你站在这儿辎重车旁边,或者最好躺在上面:谁都不会看见你,大伙儿都睡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于是他就向载有他们支营队所有粮食的几辆辎重车走去了。他的心房抨然跳动着。被现今哥萨克的野营活动、严酷的战斗生活所掩埋和压抑的过去的一切,一下子浮到表面上来了,反过来,又把现今的一切淹没了下去。一个骄傲的女人,好象从黑暗的海的深渊中跃出一般,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柔美的手、眼睛、含笑的嘴唇、弯弯曲曲披散在胸前的浓密的暗褐色的头发,有弹性的发育匀称的处女的肢体,又在他的记忆中闪光了。不,这些东西没有死灭,没有在他的胸膛里消失,它们让开一旁,只是为了暂时给别的强烈的冲动以发展的余地罢了;可是,年轻的哥萨克的甜梦是常常被它们扰乱的,他醒来之后,就长久地躺在床上不能入睡,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他向前走去,一想到就会再见到她,心就越跳越厉害,壮健的两膝直打哆嗦。他走到辎重车旁边,竟完全忘记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他把一只手举到额上,揉了许久,竭力回想他必须干些什么。最后他打了一下冷战,完全被恐惧所侵袭了:他忽然想起她快要饿死了。他冲到辎重车上去,抓起几只大的黑面包夹在腋下,可是立刻想到这种适合强壮而不挑剔的查波罗什人吃的食物,恐怕太粗糙了,未必适合她的柔弱的体质。接着,他想起昨天团长曾经斥责炊事员不该把全部荞麦粉一顿都煮成了谷粉粥,而事实上,这些荞麦粉是足够分三顿煮的。他相信一定能在锅里找到大量的谷粉粥,于是他便搬出父亲的行军锅于,带着它走到他们支营队的炊事员那儿去,那炊事员睡在两只能容纳十桶粥的大锅子旁边,锅下还有余烬未熄。他对锅子里一瞧,只见两只锅子都是空空的,不禁惊奇得呆住了。必须有超人的力量才能够吃光这么多的东西,何况一般认为他们支营队的人数比别的支营队要少一些,他又去看了别的支营队的锅子, 到处都是空空的。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句俗谚:"查波罗什人象孩子,东西少都吃光,东西也不剩太多,怎么办呢?不过,他记得好象在父亲那个联队的辎重车上有一袋白面包,那是在劫夺修道院的面包房时找到的。他直奔父亲的辎重车那儿去,可是布袋已经不在车上了:奥斯达普把它拿去枕在头底下,直挺挺地躺在附近的地上,鼾声把整个旷野震响了。安德烈一手抓住口袋,突然把它往外一抽,奥斯达普的脑袋砰的一声在地上砸了一下,他半睡半醒地爬起来,张开眼睛坐着,憋足劲儿大叫:"抓住他,抓住这波兰鬼子,逮住那匹马,逮住那匹马!""别作声,我要打死你!"安德烈对他挥动着口袋,惊慌地喊。可是用不着他动手,奥斯达普已经不再往下说了,安静下来,打起了响亮的鼾声,连被他压着的草都随着呼吸微微抖动起来。安德烈胆怯地向四面环顾,看看奥斯达普梦中的吃语惊醒了别的哥萨克没有。果然,在附近的支营队那边,有一个蓄有额发的脑袋稍微抬起了一下,略微看了几眼,很快就又倒在地上了。等了大约两分钟,他终于负起了重担,往前走去。鞑靼女人躺在那儿,连气都不敢透。
"起来,咱们走吧!大伙儿都睡了,别害怕!假使我不方便拿这么许多东西,你也能帮我拿一块面包吗?"
  说完这句话,他把口袋往背上一背,走过一辆辎重车时,又扛走一袋玉蜀黍,甚至把他打算让鞑靼女人拿的几块面包也抱在自己手里,身子被重荷压得稍微有些弯倒,从睡着的查波罗什人的行列中间大胆地走过去。
  "安德烈!"当他经过身边的时候,老布尔巴说。
  他的心好象是停止跳动了。他站定了,浑身打哆唬,轻声地问:"什么?"
  "有一个娘们跟你在一起!说真格的,等我起来,我要剥掉你浑身上下的皮!娘们不会带给你什么好处!"说完,他把脑袋支在臂时上,开始仔细端详那个遮蔽在披纱里面的鞑靼女人。
  安德烈吓得半死不活地站在那儿,没有勇气望一望父亲的脸。后来,当他抬起眼睛再去望他的时候,看见老布尔巴脑袋埋在手掌里,已经睡着了。
  他画了个十字。忽然恐惧比袭来时更快地就消散了。当他回过头去望那个鞑靼女人的时候,她整个儿遮蔽在披纱里面,象一座黑花岗石雕像似的站在他的面前,远处火光的反照摹地一闪,只照亮了她的一双死人样呆木不动的眼睛。他牵着她的袖子,两个人不断地回头张望,一起往前走去,最后,沿着斜坡走进了一块凹地——几乎是一个山沟,在有些地方是被人叫做峡谷的,——在那谷底,有一条蔓生着香蒲、点缀着草墩的溪水缓缓地流着。他们走进了这块凹地,就完全从那被查波罗什队伍所占领的整个原野上消失了踪影。至少,当安德烈四下环顾的时候,他看见在他背后有比一个人还高的陡峭的墙壁似的斜坡耸起着。斜坡顶上有一些野草的茎秆摆动着,在茎秆上面,月亮象晶亮的黄金做成的斜挂的镰刀似的升起在天空里。从草原上吹来的微风,告诉人们离开天亮时间剩得不多了。可是,随便哪儿都听不见远处的鸡啼,因为无论城里或是荒废的近郊,早已连一只鸡也不剩了。他们蹲在一块小木板上渡过了溪流,对面的河岸耸立着,看来比他们背后的河岸更高,完全象悬崖一样。这个地方似乎是城塞的最坚固、最可信赖的地方;至少,这儿的土墙筑得低一些,也没有守备队在土墙后面窥探着。可是,再远一些,却高耸着修道院的坚厚的墙。陡峭的河岸长满杂草,在那一小块凹地上,在河岸和溪流之间,繁生着差不多有一人高的芦苇。在悬崖的顶上可以看到篱笆的残迹,说明从前这儿有过一个菜园。在它的前面,可以看到牛旁的宽阔的叶子;牛萎的背后耸出着黎、野生的有刺的山蓟和头抬得比一切都高的向日葵。走到这儿,鞑靼女人脱了鞋子,小心翼翼地提起衣服,光着脚往前走,因为这个地方泥泞得很,并且积满了水。他们从芦苇丛中钻过去,在堆积如山的枯枝和粗柴前面站定了。他们拨开枯枝,找到了一个土拱门一个不比烤面包的炉口大多少的窟窿。鞑靼女人一低头,先走了进去;安德烈紧跟在她后面,尽量把身子弯倒,以便可以背着口袋走过去,不久,两个人就都隐没在完全的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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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六节
  安德烈紧跟在鞑靼女人后面,背上背着面包袋子,在漆黑的狭窄的地下坑道里很艰难地走动着。
  "我们很快就要看得见亮了,"女向导说,"我们快走到我放下一个烛台的地方了。"
  果然,黑暗的土墙开始渐渐有些发亮。他们走到了一小块空地,那儿似乎曾经有过一座小礼拜堂;至少,靠墙摆着一张象祭坛一般的狭窄的小桌子,小桌子的上端可以看见一幅几乎完全磨光的、褪色的天主教圣母像。挂在前面的一盏小小的银质长明灯,微微地照亮着那幅圣母像。鞑靼女人弯倒身子,从地上拾起了留置在这儿的铜烛台,这个烛台有细而高的座脚,周围用铁链系着火钳、拨烛芯的钎子和熄烛器。她把烛台拿起来,凑近长明灯的火上点亮了它。光线增强了,他们一块儿走着,一会儿被火光照得很亮,一会儿笼罩在炭似的黑影里,活象是盖拉尔多①della eotteo的画。骑士的鲜嫩的、孕育着健康和青春的、美丽的脸,和他的同伴的困惫而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过道稍微开阔了一些,这样,安德烈就能挺直腰杆了。他怀着好奇心打量着这些土墙,它们使他想起基辅的岩窟。正象基辅的岩窟一样,这儿墙上也可以看到许多凹洞,里面停放着棺材;甚至有些地方简直还可以遇到因为潮湿而软化和碎成粉未的人的骸骨,显然,这儿也曾经有过一些圣者,同样
①盖拉尔多·洪索尔斯特(1590一1656),荷兰画家。他的画利用了光和影的强烈对照。dellaeotte是他的绰号,系意大利语,意思是"夜的"。
也是为了逃避尘世的骚乱、悲哀和诱惑而隐遁的。有些地方潮湿得非常厉害,他们的脚有时完全浸在水里。安德烈不得不常常停步,让越来越疲倦的同伴休息一会儿。她吞下的一小块面包只能使她许久没有吃东西的肠胃感到疼痛,她常常有几分钟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不能继续前进。
  最后,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狭小的铁门。 "谢天谢地,咱们总算走到了,"鞑靼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举手想敲门,但却没有力气。安德烈替她使劲在门上敲了几下;随即发出一阵隆隆声,证明门背后是一大片空地。这隆隆声仿佛碰到几座高耸的拱门,把声音改变了。过了大约两分钟,只听得钥匙叮叮当当响着,仿佛有一个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了。终于门打开了;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修道僧,手里拿着钥匙和蜡烛,站在狭窄的台阶上。安德烈一看见天主教修道僧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为修道僧引起哥萨克强烈的夹杂着僧恨的蔑视,一般对待他们是比对待犹太人还要残酷的。修道僧看到这个查波罗什的哥萨克,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可是,鞑靼女人含含糊糊对他说了一句话,使他安心了。他给他们照着亮,在他们后面关上了门,引他们走上台阶,于是他们就走到修道院礼拜堂的高大的昏暗的圆拱门下面来了。在陈设着高高的烛台和蜡烛的祭坛前面,一个神父跪着,静静地祈祷着。在他的附近,两个穿紫色斗篷外披白色带花边的披肩、手捧香炉的年轻的唱诗僧,也分跪在两边。他祈祷奇迹降临地上,析祷城市得救,重振低落的士气,赐人以忍耐心,驱除唆使人对地上的不幸发出怨言和卑怯的哭泣的诱惑者。几个幽灵一样的女人跪在地上,凭倚着放在她们面前的椅子的靠背和黑色的木凳,把她们疲惫乏力的脑袋完全伏在上面;几个男人紧靠着撑住两边圆拱门的圆柱和半露柱,也跪在地上。祭坛上端的花玻璃窗被早晨蔷蔽色的曙光照耀着,向地上投出蓝的、黄的和其他颜色的光轮,暮地把昏暗的礼拜堂照亮了。紧靠在里面的整个祭坛忽然变得光辉灿烂;香炉里的烟象绚烂的云彩一般飘浮在空中。安德烈从自己所处的暗角落里,看到阳光所造成的奇景,不禁惊奇得呆住了。在这时候,风琴的庄严的吼声忽然充满了整个礼拜堂。这声音越来越深沉,扩大起来,变成了隆隆的雷鸣,然后暮地又变成天上的乐章,宛如少女的尖细的歌声,高高地浮荡在圆拱门下面,然后又变成深沉的吼声和雷鸣,静寂下去。雷样的轰鸣在圆拱门下面还拖着袅袅不绝的余韵,安德烈半张着嘴,惊叹地听着这庄严的音乐。
  这时候,他觉得有人拉了一下他的长褂的前襟小形的广场完全是空旷的;正中还遗留着小木桌,说明这儿也许仅仅在一星期之前还曾经是出售食品的市场。当时还没有铺平过的街路,简直象一堆干泥巴。环绕广场周围的是一些石砌的和土砌的小平房,墙上支着木桩和墙一般高的柱子,外面用木头的横梁交叉地连接在一起,当时居民一般都用这种格式建造房屋,也就是我们直到现在还能在立陶宛和波兰的某些地方看到的那种格式,所有这些房屋几乎都盖着过分高的屋顶,上面有许多采光窗和通风口。在一边,几乎就在礼拜堂附近,有一幢完全不同于其他房屋的建筑物耸立得特别高一些,大概是市政厅或者某一个什么政府机关。它有两层楼,上面筑有一间有两道拱门的了望楼,那里站着一名哨兵;屋顶上还嵌着一面巨大的计时盘。广场似乎是死寂了,可是安德烈隐约听见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他仔细一看,发见在广场的另一边,有两三个人挤在一堆,几乎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他更加注意地把视线凝注在上面,想看清楚他们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正在这时候,一件横在他脚边的什么东西把他绊了一下。这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大概是一个犹太女人。她仿佛还很年轻,虽然从她的变了相的、消瘦的面容上无法辨认出这一点来。她的头上包着一块红绸头巾;珍珠或是玻璃珠分成两行装饰着她的耳朵套,两三络长长的、波纹形的鬓发从耳朵套下面披散到她的青筋突露的干枯的颈脖上。她身旁躺着一个婴孩,一只手痉挛地抓紧她的干瘪的乳房,因为吸不出奶汁,不由得发起火来,用手指头不断地拧它。他已经不哭不喊了,只是从他的轻轻起伏的肚子上可以猜想他还没有死,或者至少是正预备吐最后一口气。他们转身走到了街上,忽然被一个疯狂的人拦住了,他看见安德烈背着宝贵的食物,就象猛虎似的向他扑过来,抓住他喊道:"面包!"可是,那疯狂的人没有和那股疯劲儿相称的力量,安德烈把他一推,他就栽倒在地上了。在恻隐心的推动下,他掷给了他一块面包,那人象疯狗似的扑过去,放在嘴里大嚼起来,由于许久没有吃东西的缘故,立刻发作了可怕的痉挛,死在街上了。几乎每走一步,总有一些可怕的饥饿的牺牲者使他们大吃一惊。许多人似乎是在家里受不住折磨才特地跑到街上来,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补养力气的东西,自天而降。一家人家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说不上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再不然干脆只是茫然失神:至少,她是一点也听不见什么,一点也看不见什么,把头垂倒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老是坐在一个地方。在另外一幢房子的屋顶上,用绳索打着一个结,往下悬挂着一具直挺挺的干瘦的尸体。这可怜虫不能自始至终忍受饥饿的痛苦,所以就情愿用自杀来加速自己的死亡。
  看到这种触目惊心的饥荒的情况,安德烈再也忍不住不向鞑靼女人发问:
  "难道他们一点也找不到什么东西来维持生存了吗?一个人如果走到了最后的绝路,那时候就没有办法,就是以前他所厌恶的东西,他也只能吃呀;他可以吃那些法律禁止吃的东西;那时候随便什么东西部可以被当作食品充饥的。"
   "人们把一切东西都吃光了,"鞑靼女人说,"把全部牲畜都吃光了。在整个城市里,你找不到一匹马,一条狗,甚至连一只老鼠也找不到了。咱们城里从来不贮藏什么食粮,一切都是从乡下运来的。"
  "可是,你们面临残酷的死亡,怎么还一心一意想到守城呢?"
  "是呀,总督也许早就想投降了,可是昨天早晨驻在布让内的联队长放了一只传信的老鹰到城里来,叫不要把城交出去;说是他率领联队就要来增援,不过要等另外一个联队长一块儿来。现在人们随时都在盼望他们到来……可是,我们已经到了家了。"
  安德烈远远地就望见一幢房子和别的房屋很不相同,仿佛是某一个意大利建筑师造的。这幢房子有二层楼,是用好看的薄砖头砌成的。楼下的窗户镶嵌在高高凸出的花岗石飞檐下面;二楼完全由一些小拱门构成,这些拱门形成一条走廊;在这些拱门之间可以看到雕有纹章的栏杆。房屋四角也雕着纹章。宴外的宽阔的花砖台阶一直和广场相衔接。台阶下面一边各站着一个哨兵,他们神情如画地、对称地各用一只手扶着靠在他们身旁的朝,用另外一只手支着自己的俯伏的头,这样一副模样,与其说是活人,倒不如说是两尊雕像更恰当。他们没有睡,也没有打盹,但似乎对一切都是麻木不仁的:他们甚至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走到台阶上来了。走上了台阶,他们看见一个服装华丽、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军人,手里捧着一本祈祷书。他想抬起困倦的眼睛来看他们,可是鞑靼女人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就又把眼睛落在祈祷书的翻开的一页上去了。他们走进了第一间很宽大的房间,这是当作接待室,或者只是当作前厅用的。里面挤满着采取各种不同的姿势靠墙坐着的兵士、仆人、猎犬看管人、侍酒人,以及为显示波兰贵族(不但包括军人,并且也包括领地所有主)的地位所必不可少的其他的侍仆。可以闻得到熄灭的蜡烛的油烟味。另外两支蜡烛还摆在房间正中的两只几乎有一人高的大烛台上燃烧着,虽然晨光早已通过有栏杆的宽大的窗户照进来了。安德烈正待一直走进那点缀着纹章和许多雕刻品的橡木门,可是鞑靼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指点他走旁边的一扇小门。他们从这扇门走进了一条回廊,然后又走进一间房间,他简直无法一眼把它看清楚。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一些东西:紫红色的窗帘、镀金的窗相和挂在墙上的画。走到这儿,鞑靼女人指点安德烈留下来,她就打开门,走到另外一间灯影闪耀的屋子里去了。他听到低语和轻柔的声音,这种声音使他全身都震动了。他从打开的门里看见一个端正匀称的女人的姿影怎样迅速地闪动着,一条厚实的长辫子盘绕在她向上举起的手臂上。鞑靼女人回来叫他进去。他不记得他是怎样走进去的,后面的门是怎样关上的。房间里燃烧着两支蜡烛;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灯;灯下面摆着一张高高的小桌子,按照天主教的习惯,附有祷告时下跪用的踏脚。可是,他的眼睛搜索的不是这个。他把头转向另外一边,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仿佛是在一种迅速的运动中凝结了,化为了顽石。她的整个姿态仿佛是要向他扑过来,但忽然停住了。他站在她面前,也惊奇得呆住了。他预期看见她不是这种样子:这不象是她,不象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没有任何一点东西酷似那个女人,但她现在却是比从前加倍地美丽和动人了。那时她身上还有一点什么未完成的、未臻美满的东西,现在她却是画家给加上了最后一笔的作品了。那时是一个迷人的、轻佻的姑娘;现在却是一个美女一个千娇百媚的绝世佳人了。她的往上抬起的眼睛里面表露着丰满的感情,不是感情的断片和暗示,而是全部的感情。眼泪在眼眶里还没有来得及干,弥漫着渗透灵魂的闪耀的湿气。胸、颈和双肩呈现出匀称的美丽的线条,这种线条是只有充分发展的美色才会具有的;她的头发从前卷成松松的鬃发披散在脸上,现在编成了一条浓密的厚实的辫子,一部分向上梳起,另外一部分有手臂那么长的一段,拆散开来,那细而、长的弯曲得很美丽的头发一直垂到胸前。她的面貌似乎完全变得认不出来了。他竭力要在里面搜寻那些残留在他记忆中的特征,可是白费心机,一个特征也找不到!不管她的脸色多么苍白,但苍白也无法掩盖她的动人的美色:相反,似乎倒给美色添上了一种无法描摹的、不可抗拒的情趣。安德烈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虔敬的恐惧之念,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看到这个呈现出青春的男性的全部美和力量的哥萨克,也大吃了一惊,他的四肢虽然不动,却仍然显示出奔放不羁的活力;他的眼睛焕发着清朗的刚毅之光,天鹅绒般的眉毛弯成勇敢的弧形,晒黑的双颊闪耀着青春之火的全部光辉,初生的黑胡须光亮得象丝绸一样。
  "不,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酬谢你,宽宏大量的骑士。"她说,她的银铃样的嗓子发着抖。"只有上帝才能够酬谢你;我,一个软弱的女人,可办不到……"
  她把眼睛低了下去;簇生着长长的箭似的睫毛的眼睑,描出美丽的洁白如雪的半圆形,覆盖在眼睛上面。她的秀丽的脸完全弯倒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笼罩了它。安德烈听了她的这番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想把心里的话都倾吐出来,说得象在心里所想的一样热烈,但他不能够。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嘴;活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他感觉到这些话不是象他这样一个在神学校和东征西战的飘泊生活中教养起来的人所能够回答的,于是他就怨恨起自己的哥萨克天性来了。
  这时候,鞑靼女人走进屋里来。她已经把骑士带来的面包和食物切成一片片,盛在金盘子里,放到小姐的面前。美人儿看看她,看看面包,又抬起眼睛看看安德烈, 这双眼睛里面包含着许多东西。这种说明她疲惫不堪,无力表达蕴积心中的感情的脉脉含情的眼光,比所有一切言语都更容易为安德烈所了解。他心里忽然感到轻松起来;仿佛一切束缚都解脱了。以前仿佛套上笼头被抑制住的一切,现在都自由了,毫无拘柬了,已经要化为滔滔不绝的言辞倾吐出来了,可是这时候,美人儿忽然转向鞑靼女人,不安地问道:
  "母亲呢?你给她送去了没有?"
  "她睡了。"
  "父亲呢?"
  "送去了。他说他要亲自来向骑士道谢呢。"
  她拿起一块面包,放到嘴边去。安德烈屏住了气息,只是垦着她怎样用洁白光滑的手指撕碎它,然后呛然想起那个饿得发狂的人,吞吃了一块面包,当场就在他眼前断了气。他脸色发白,抓住她的手,喊道:
  "够了!别吃啦!你许久没有吃东西,现在面包会把你噎死的!"
  她立刻放开手,把面包放在盘子里,象听话的孩子一样,直望着他的眼睛。谁能试试用什么话把这种神情表达出来就好了!……可是不管是雕刻刀也好,画笔也好,强有力的言语也好,都无法表达有时浮露在少女的眼光中的东西,更不可能表达看到少女这种眼光的人的那种激动的感情。
  "女王啊!"安德烈喊,心里充满着真挚的、诚恳的感情,"你需要什么?你愿望什么?吩咐我吧!只要是这世界上能有的,你把随便什么艰难的任务交给我去办, 我立刻就跑去完成它!叫我去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的事,我一定为你去做,就是毁灭自己也在所不惜,我要毁灭,我要毁灭!凭圣十字架发誓,为你牺牲自己,在我是十分甜蜜的……可是我没法把我的意思说出来!我有三个庄园,我父亲的马群一半是我的,我母亲作为陪嫁带来给父亲的一切,甚至她瞒着他积蓄起来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现在在咱们哥萨克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象我这样的武器:仅仅为了换我的马刀的柄,人家肯给我最好的马群和三千只绵羊。可是只要你说一句话,或者只要你动一动纤细的黑眉毛,我就情愿把这一切统统放弃,丢开,抛弃,烧毁,淹没!可是我知道,也许,我说的全是蠢话,说得太冒昧,这一切在这儿都是不适合的,象我这样在神学校和查波罗什生活过来的人,是不能象国王、公爵和高贵的骑士们通常那样说话的。我看出你是和我们大家不同的神的创造物,一切其余的贵妇和闺秀都远不如你,我们连做你的奴隶都不配;只有天使才能够侍候你!"
  少女怀着越来越增大的惊奇,不肯漏掉一个字,全神贯注地倾听这坦率的、真挚的话,这一段话象一面镜子一样,把年轻的、充满力量的灵魂反映了出来。这段话用从心底迸出的声音说出来,每一个简单的字都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她的美丽的脸向前伸出,她把恼人的头发往后一甩,张开了嘴,就这样坐了许久。然后她想说些什么,忽然又停住了,想起这个骑士负有别的使命,他的父、兄和整个祖国象一个严峻的复仇者一般站在他的背后,这些围城的查波罗什人是可怕的,他们大家和这城市一起必然要遭到残酷的死亡……于是她的眼睛忽然充满了眼泪;她迅速地拿起一方丝绣的手帕,覆在自己的脸上,一会儿它就湿透了;长久地坐着,美丽的脑袋仰在后面,雪白的牙齿咬着艳丽的下唇,好象暮地感觉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不肯把手帕从脸上移开,为的是不让他看到她的蚀骨的忧伤。
  "对我说一句活吧!"安德烈说,握住她的滑如续罗一般的手。一接触到这只手,就有一股熊熊的烈火通过他的血管,他握紧了那只毫无感觉地放在他手掌中的手。
  可是她沉默不语,不把手帕从脸上移开,仍旧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她从脸上揭开了手帕,把披垂到眼睛上的长长的辫发往旁边一掠,接着用低微的声音说出一段凄惋诽恻的话来,这声音正象在美丽的黄昏吹起一阵微风,忽然扫过溪边茂密的芦苇一样:沙沙发响,喃喃低语,忽然传出凄凉而细弱的声音,旅人怀着不可思议的惆怅止步细听,没有注意到黄昏正在消逝,也没有听到做完农事和收割后回家去的人们的欢乐的歌声,和远处什么地方驶过的大车的辚辚声。
  "难道我不应该发出无休止的怨诉吗?生我到世上来的母亲不是非常不幸吗?我的命不是很苦吗?我的凶恶的命运呀,你不是我的残酷的刽子手吗?你叫所有的人都跪倒在我的脚边:全体波兰贵族中间的最优秀的贵族,最富裕的地主、伯爵,外国的男爵以及我们骑士阶级中间最精华的部分。他们大家都巴不得要爱我,每一个人都把我的爱认做是莫大的幸福。只要我一招手,他们中间的随便哪便一个,脸长得最漂亮的、家世最高贵的,都会做我的丈夫。可是我的凶恶的命运呀,你不能使我的心爱上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却只能使我的心,越过我国的优秀的勇士,去爱上一个异邦人,我们的敌人。圣洁的圣母啊,你为了什么缘故,为了什么罪过,为了什么重大的罪行,这样毫不容情地、无慈悲地迫害我呢?我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美酒佳肴是我的日常食品。可是这一切引来什么结果呢?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最后遭遇到波兰国内连乞丐都不会遭遇的残酷的死亡。我注定要面临这样可怕的命运;我在临终之前必须看到父亲和母亲怎样在难于忍受的折磨中死去,而为了拯救他们,我是不惜牺牲我的生命的;可是这一切都还不够,我还必须在临终之前看到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爱情,听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言语。必须让他用言辞来把我的心撕成片片,让我的痛苦的宿命变得更加痛苦,让我的年轻的生命对于我变得更加悲惨,让我的死在我显得是更加可怕,让我在垂死的时候还要多责备你几句,我的凶恶的命运啊,还有你,请饶恕我的罪过,圣洁的圣母啊!"
  当她的声音停息的时候,一种深深绝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脸上。脸上每一个特征都说明她是笼罩在蚀骨的哀愁之中,从悲伤地低垂着的额和俯伏着的眼睛,直到在微微发热的上冻结和干涸的眼泪,一切仿佛都在说:"这脸上没有幸福!"
  "世界上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种事情,这是不可能的,不会发生的。"安德烈说,"一个最美丽、最优秀的女人竟遭遇到这样痛苦的命运,虽然按说她生下地来,应该是要让世界上所有最优秀的人都拜倒在她的面前:象拜倒在圣物前面一样。不,你不会死!你不应该死!用我的诞生和世上我所感越可爱的一切东西发誓,你不会死!如果结局非死不可,而且无论用什么东西 力量也罢,析祷也罢,勇敢也罢——都无法把痛苦的命运挽救过来,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死,让我先死,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美丽的膝前,就是死了也不能把我们俩拆散!"
  "别欺骗自己和我吧,骑士,"她轻轻摇着她的美丽的头,说,"我知道,最可悲哀的是我知道得太清楚,你是不可能爱我的;并且我知道,你有着怎样的责任和约束:你的父亲、伙伴、祖国在召唤你,何况我们又是你的敌人!"
  "父亲、伙伴和祖国对我算得了什么呢?"安德烈迅速地摇摆了一下头,象岸边的白杨一样挺直了身子,说。"既然到了这种地步,那么我就把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亲近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他用这样一种声音重复说,又伴随着这样一种手势动作,一个敏捷的、坚强不屈的哥萨克表示决心要干一件别人觉得是闻所未闻的不可能的事情时都是这样做的。"谁说我的祖国是乌克兰?"谁把它给我做祖国的?所谓祖国,是我们灵魂所渴望的东西,是我们觉得比一切都可爱的东西。我的祖国就是你!你就是我的祖国!我把这祖国保存在我的心里,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保存它,我看哪、个哥萨克能把它夺去!我要为了这样的祖国交出、献出、毁掉所有的一切!"
   她刹那间呆住了,象一尊美丽的雕像似的,直对他的眼睛望着,忽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她以一种只有专为美丽的真情生到世上来的、慷慨大度而且不计较小节的女人才会有的奇妙的女性激情,往他的脖子上扑过来,用雪白的、美丽的胳膊抱住他,哭了起来。这时候,街上传来了一片模糊的叫喊声,里面还夹杂着喇叭和罐鼓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听见这些声音。他只感觉到神妙的嘴唇吹来又香又暖的呼吸,眼泪象小河一般流到他的脸上,头上披下来的芳香的头发象黑而亮的丝线一样把他缠住了。
   这时候,鞑靼女人发出快乐的叫声,跑到他们身边。
  "得救了,得救了!"她失魂落魄地喊,"我们的人进城了,带来了面包、小米、面粉和俘虏的查波罗什人。"
  可是他们俩谁都没有听见是什么样的"我们的人"进了城,带来了什么东西,俘虏了什么查波罗什人。安德烈充满着地上从来没有领略过的感情。吻了贴到他脸上的芳香的嘴唇,并且那芳香的嘴。唇也不是没有反应的。对方同样热烈地反应了,在这互相交溶的接吻中感觉到了一个人在一生中只能感觉一次的东西。
  于是哥萨克毁灭了!对于整个哥萨克骑士精神说来是永远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查波罗什地区、父亲的庄园和上帝的教堂!乌克兰也再也看不见自己那个保家卫国的最勇敢的儿子了。老塔拉斯将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一络白发,诅咒养出这样的儿子给自己遗臭的日子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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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七节
  查波罗什军营里发生了喧哗和动乱。起初谁也说不清援军怎么会进城的。后来才知道布置在侧面城门前面的整个彼列雅斯拉夫支营队的人都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这是毫不足怪的,一半人被杀死,另外一半人在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之前已经束手被擒。等到邻近的几个支营队被喧哗声惊醒,拿起武器的时候,援军已经进了城,殿后的队伍向乱嘈嘈追上来的睡眼惺松的半醉的查波罗什人进行着掩护射击。团长下令叫大家集合起来,当大家站成一圈,脱了帽子,声音停息下来的时候,他说道:
  "弟兄们,这就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喝酒绕咱们带来了多少灾害!敌人使咱们受到了怎样的耻辱!我们显然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如果把酒的定量增加一倍,你们就预备喝得人事不知,基督教军队的敌人不但要剥掉你们的裤子,就是朝你们脸上打喷嚏,你们也还不知道哩。
  哥萨克都垂倒头站着,自知有罪;只有一个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的队长库库卞科答话了。
  "等一等,老爹!"他说,"虽然团长向全军训话的时候,答辩是军规所不许的,可是事实不是这样,所以必须说明一下。你责备整个基督教军队,不完全是公正的。哥萨克如果在行军的时候,战争的时候,进行艰难繁重的工作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那是有罪的,应该处死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事做,白费时间,在城下瞎猜谜。我们不吃斋,也不守其他基督教的禁忌,怎么能叫一个人成天干耗着,不喝个痛快吗?这不算是什么罪过。咱们最好还是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让他们知道袭击无辜的人会得到什么报应。过去咱们打得好,现在更要打得他们爬不回老家。"
  支营队长的这一番话使哥萨克们很满意。他们把完全垂倒的头稍微抬起了一些,许多人赞许地点着头,说:"库库卞科讲得对!"离团长不远站着的塔拉斯·布尔巴说:
  "怎么样,团长,库库卞科说得不错吧?你对这一点有什么话说?"
  "我有什么话说?我说:养出这个娇儿子来的父亲应该得到幸福!光埋怨还算不得是大智大慧,大智大慧应该是说出这样的一些活来,不给人泼冷水,反而会鼓励他,增添他的勇气,正象给马饮水,使它精神振作起来,再用马刺去增添它的勇气一样。我接着也想对你们说几旬安慰的话,不过库库卞科抢在我头里先说了。"
  "团长讲得也对!"查波罗什人的队伍中间有人喊。"这是实在话:"另外一些人重复说。连那些象淡灰色的鸽子一般站着的自发老人也直点头,捻着白胡子,低声他说:"至理名言哪!"
   "听着,老乡们!"团长接着往下说,"攻占要塞,攀登城墙,或是在地下挖掘坑道,象外国技师,德国技师那种做法,是不体面的,——见他妈要塞的鬼吧!也不是咱们哥萨克应该干的事。照目前的情况推测起来,敌人进城时没有带许多存粮,他们的大车也不多。城里的人在挨饿;因此,他们准会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马也准会把所有的草料都啃光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圣灵用叉子叉些什么东西,从天空里扔给他们……不过这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他们的天主教僧侣们都是只会说空话的。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迟早总要出城。全军分成三部分,面对三个城门,分驻在三条大路上。在正门前面驻五个支营队,在其他两个城门前面各驻三个支营队。佳季基夫和柯尔余支营队打埋伏!塔拉斯联队长率领自己的联队打埋伏!狄塔烈夫和狄莫谢夫支营队在辎重车的右翼做掩护!谢尔宾诺夫和上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在左翼做掩护!再从队伍里挑选一些伶牙俐齿的年轻人去向敌人骂阵!波兰人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们受不住辱骂,说不定今天就会出城来的。支营队长们,你们每一个人要检点一下自己的支营队,要是人数不足,就调彼烈雅斯拉夫支营队的残部去补充。大家重新再检点一下!给每一个哥萨克一杯酒,一块面包。不过,昨天吃了个饱,大家现在一定还觉得胀得慌呢,说实话,大伙儿那么狼吞虎咽,我奇怪怎么昨天夜里没有人胀破肚子。这儿还有一道命令:要是哪一个犹太酒贩子卖给哥萨克一大杯白酒、我就要把这臭猪打得耳朵鼻子都挤到一块儿,我要把他脚朝天吊起来!动手干吧,弟兄们!动手干吧!"
   团长这样下了命令,大家对他深施一礼,不戴上帽子,就各自回到辎重车旁边和军营里去了,等到走远了,然后才把帽子戴在头上。大家开始准备起来:试试马刀和两刃刀,从口袋里把火药倒进火药筒,把辎重车拉出来,安排齐整,把精壮的马匹挑选出来。
  塔拉斯一边向自己的联队走去,一边寻思着,可是到底琢磨不透安德烈躲到哪儿去了?他是不是和别人一起被俘虏了,在睡梦中被捆绑了起来?可是不会的,安德烈不是活着会被俘虏去的人。在被击毙的哥萨克中间也没有看到他。塔拉斯出神地深思着,一直走到联队前面,却没有听到早就有一个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谁找我?"他终于清醒过来,说。
  站在他面前的是犹太人杨凯尔。
  "联队长老爷,联队长老爷!"犹太人用急促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仿佛要宣布一件不是完全无益的事情似的。"我到城里去过,联队长老爷!"
  塔拉斯只顾端详着犹太人,纳闷儿他怎么这么快已经到城里去过一趟回来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把你带到城里去的呢?"
  "我这就告诉您,"杨凯尔说,"大亮时我一听见大声喧嚷,哥萨克们开了枪,我就抓起一件衣褂,来不及穿上,撒开腿就往那儿跑去,走到半道上才算把手伸迸了袖子,因为我想尽快印道为什么喧嚷,为什么天蒙蒙亮哥萨克们就开枪。我一口气跑到城门边,这时候最后一批军队刚刚进了城。我一瞧呀走在部队前面的是旗手加良陀维奇老爷。他是我的老相好:三年前他惜过我一百块金洋。我跟着他,神气好象是向他要债似的,这样就跟他们一起进了城。"
  "你怎么居然进了城,还想向他要债?"布尔巴说,"他没有叫人当场把你象条狗似的吊死吗?"
  "是真的,他真想把我吊死呢,"犹太人答道,"他的仆人们已经一把把我抓住,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可是我哀求那位老爷说,随便老爷愿意多咱还那笔债,我就等到多咱再来取,并且还答应再借给他一笔钱,只要他能帮我讨还别的骑士们的债款,因为在那位骑手老爷的口袋里呀,——我全部告诉您老爷吧,连一块金洋也没有。虽然他有村子、花园、四座城堡和一直展延到希克洛夫为止的一大片草原领地,可是他和哥萨克一样,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要不是勃勒斯劳①
①普鲁士的一个地方。
的犹太人出钱把他武装起来,那么,他就成了一个光杆,也不能出来打仗了。所以,议会里也没有他的份儿呀……"
  "你在城里干了些什么?看见了我们的人没有?"
  "那还用说!我们的人,那儿多得很:伊次卡、拉胡、萨穆洛、哈瓦洛赫、那个出租土地的犹太人……"
  "滚他们的蛋,这些狗东西!"塔拉斯生起气来,叫道,"于吗尽拿你们犹大族来跟我蘑菇个没完!我是问你看见了我们的查波罗什人没有?"
  "我们的查波罗什人我可没有看见。我只看见了安德烈老爷。"
  "看见了安德烈!"布尔巴叫道,"你怎么说?你在哪儿看见了他?在地窖里?在监狱里?受到了污辱?被捆绑了起来?"
  "谁敢捆绑安德烈老爷?现在他是这样一位重要的骑士……达里布格①
①犹太语,意思是"确实"。
,乍一看我简直认不出来了!肩饰是金的,套袖是金的,护心镜是金的,帽子是金的,腰带是金的,处处都是金的,一切都是金的。正象到了春天,太阳放射着光芒,各种鸟儿在莱园里啾啾歌唱,青草散发香味,他也正是这样浑身闪耀着金光。总督还给了他一匹顶好的马;光是这匹马就要值两百块金洋。"
  布尔巴呆住了。
  "他为什么穿外国服装?"
  "因为质料好,所以他才穿呀……他骑马,别人也骑马,他教人家,人家也教他。真象是一位顶阔气的波兰老爷!"
  "谁强迫他这么于的?"
  "我没有说谁强迫过他,难道老爷不知道他是自愿投到他们那边去的?"
  "谁投过去?"
  "安德烈老爷呀。"
  "投到哪儿去了?"
  "投到他们那边去了呀,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他们的人了。"
  "你撒谎,臭猪!"
  "我怎么会撒谎?难道我是傻瓜,敢在您面前撒谎?我连脑袋都不要了,敢撒谎?我难道不知道,一个犹太人要是胆敢在老爷面前撒谎,就要把他象条狗似的吊起来?"
  "那么,依你说,他是出卖了祖国和信仰吗?"
  "我没有说他出卖了什么:我只是说,他投到他们那边去了。"
  "你撒谎,鬼犹太!基督教的国土上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你搞糊涂了,狗东西!"
  "我要是搞糊涂了,就让青草长满在我家的门槛上!让每一个人都向我父亲的、母亲的、舅舅的、我父亲的父亲的和母亲的父亲的坟上呻唾沫!要是老爷愿意知道,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他为什么投到他们那边去。"
  "为什么?"
  "总督有一个美丽的女儿。老天爷,她长得多么美啊!"
  说到这儿,犹太人,叉开胳膊,挤眼咧嘴,象在尝什么滋味似的,尽可能要在自己的脸上描摹出她的美貌。
  "那又怎么样呢?"
  "他为她尽了一切的力,所以就投奔过去了。一个人要是被爱情缠住了,那就跟靴底一样,你把它浸在水里,拿出来,一拗就拗弯了。"
  布尔巴出神地深思起来。他想起柔弱的女人拥有多么大的权力,曾经毁灭过多少强有力的男人,从这方面看起来,安德烈的天性是容易屈服的:于是他象生了根一样,在同一个地方仁立了许久。
  "听着,老爷,我要把一切都告诉老爷,"犹太人说,"我一听见人声喧嚷,看见军队开进城里去,我就随身带了一串珍珠出走,以便必要时可以卖掉它,因为城里有美女和贵妇人,这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啦:既然城里有美女和贵妇人,事情就好办啦,她们即使没有吃的,珍珠可终究还是要买的。旗手的仆人刚刚把我放了,我就直奔总督府去贩卖珍珠,从女仆的嘴里打听到了一切。'只等把查波罗什人赶跑,马上就要举行婚礼。安德烈老爷答应要把查波罗什人赶跑。'"
  "你没有当场把这鬼杂种打死吗?"布尔巴叫道。
  "干吗要打死他?他是自愿投奔过去的。这样的人有什么罪过?他在那边过得好些,所以他就投奔到那边去了。"
  "你看见过他本人?"
  "真的,看见过他本人!这样一位威风凛凛的军人!比所有的人都漂亮。上帝祝福他,他立刻就把我认出来了;当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立刻就对我说……"
  "他说什么?"
  "他说,先把手指头摇了摇,接着就说啦:'杨凯尔!'轮到我呢,'安德烈老爷!'我这样回答他。'杨凯尔!你去对父亲说,对哥哥说;对哥萨克们说,对查波罗什人说,对所有的人说,现在父亲不是我的父亲了,哥哥不是我的哥哥了,伙伴不是我的伙伴了,我要跟他们所有的人打仗。我要跟所有的人打仗!'"
  "你撒谎,鬼犹大①!"塔拉斯大发雷霆地喊起来,"你撒谎,狗东西!连基督被你钉上了十字架,你这被上帝诅咒的人!我要打死你,恶魔!给我滚开,要不然,马上就要你的命!"说完,塔拉斯拔出了自己的马刀。
①据《旧约》犹大是雅各之子,出卖那稣的叛徒。
  失魂落魄的犹太人,尽他两条细而瘦的腿能够有的速度,立刻飞快地跑掉了。他头也不回,在哥萨克的军营中间还跑了许久,后来就远远地跑到一片空旷的原野上去了,虽然塔拉斯压根儿没有来追他,因为想到迁怒于人未免是不合情理的。
  现在他想起昨天夜里曾看见安德烈和一个女人在军营旁边走过,他的白发的头就往下垂倒了,可是他还是不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可耻的事情,他的亲生儿子会把信仰和灵魂出卖。
  最后他率领自己的联队去打埋伏,和他们一起躲藏在还没有被哥萨克烧掉的唯一的一排森林后面。同时,查波罗什人,包括步兵和骑兵,经由三条大路,向三个城门进发了。支营队一队接一队涌过去,乌曼支营队、波波维切夫支营队、卡涅夫支营队、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古尔古慈支营队、狄塔烈夫支营队、狄莫谢夫支营队。只有一个彼烈雅斯拉夫支营队没有出动。这个支营队的哥萨克们喝得沉迷不鲤,就此断送了自己的生命。有的醒来时已经被擒于敌人之手,有的压根儿没有醒,胡里胡涂就消逝到潮湿的泥土里去了,队长赫里勃本人没有穿灯笼裤和外衣,就出现在波兰人的军营里。
  城里的人听见了哥军出动的声音。大家都拥到土城上来,于是在哥萨克们眼前就展开了一幅鲜明生动的图画:波兰勇士们一个更比一个俊美,站在土城上。插有天鹅似的白羽毛的铜盔,象太阳一般闪耀着。另外一些人戴着顶向一边斜叠的粉和蓝色的便帽;长褂有着向后翻起的袖子,是用金丝线缝成,或者干脆是用绦带镶边的;他们的马刀和武器镶嵌着贵重的珠宝,老爷们为这些东西付出过很大的代价,此外,还有其他各种装饰品。布庄诺夫联队的联队长戴着绣金边的红帽子,做然地站在前面。联队长是一个庞然大物,比所有的人都高,都胖,宽大的、贵重的长褂勉勉强强裹住他的身于。在另外一边,几乎在边门附近,站着另外一个联队长、这是一个干瘦的矮个儿;但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都在浓密的眉毛下面灵活地望着,他忽东忽西迅速地走动,用细而枯瘦的手敏捷地指点着,发布着命令:可以看出,他虽然个子矮小,却很熟悉战术。离他不远,站着一个挺高挺高的旗手,他生着浓密的胡子,并且脸上似乎永远是红堂堂的。这位老爷爱好的是强烈的蜜酒和热闹的宴会。跟在他们后面的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波兰绅士,有的自己花钱,有的挪用皇家财库,有的把祖先城堡中所有一切东西抵押给犹太人,借了钱来武装自己。也有不少元老院议员家中的食客,元老院议员们召他们去赴宴,以壮观瞻,他们却从桌于上和食器橱里把银杯偷走,等到当天的荣耀一过,第二天他们又坐在驭者台上,给某一位老爷赶马车了。那儿,各种各样的人全有。他们平时连一杯谈酒也喝不起,可是一到战时,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
  哥萨克的队伍静悄梢地站在城墙前面。他们任何一个身上都没有黄金的装饰,除非只有马刀柄上和步枪的镶嵌物上才闪露一些金光。哥萨克们不喜欢在打仗时穿得富丽堂皇;他们只穿简单的锁子甲和长褂,他们的红顶黑羊皮帽子老远的就在一阵黑一阵红地闪动着了。
  两个哥萨克从查波罗什人的队伍里骑马走出来:一个还非常年轻,另外一个比较老,两个人都是伶牙俐齿、动起手来也毫不示弱的哥萨克:奥赫烈姆·纳希和梅格塔·果洛柯贝简科。跟在他们后面,杰米德·波波维奇也骑马走出来了,这是一个奶胖的哥萨克,已经在谢奇待过许多年,曾参加出征亚德良诺波尔之役,一生中遭受过千辛万苦;他被火焰烧坏了,留着焦黑的脑袋和烧断的胡子跑到谢奇来。可是波波维奇重新又养胖了,耳朵后面冒出了头发,生出了浓密的树胶一般黑的胡子。波波维奇也是说刻薄话的能手。
  "啊,你们全军穿起了漂亮的暖袄,我倒想知道你们打仗漂亮不漂亮?"
  "这就给你们厉害瞧!"那个强壮结实的联队长在城上喊,"我要把你们全都捆起来!奴才,把步枪和马匹交出来吧。你们看见了我怎样捆你们的人没有?把查波罗什人带上城来给他们瞧瞧!"
  于是有人就把绳捆索绑着的查波罗什人带上城来了。站在最前面的是支营队长赫里勃,没有穿灯笼裤和外衣, 因为是在酯叮大醉时抓到他的,队长因为在自己人面前赤身裸体,睡梦中象狗似的成了俘虏,所以羞愧得无地自容,把头往下垂倒了。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
  "别难过,赫里勃!我们会来救你!"哥萨克们在城下向他喊。
  "别难过,朋友!"支营队长鲍罗达推喊道,"赤身露体抓到你,这不是你的过错。每一个人都会遭到灾难的;可是,不把你的裸体好好地遮盖起来,拿你来示众,这种人才叫不识羞哩!"
  "你们的军队大概只会对睡着的人逞威风吧l"果洛柯贝简科望着城墙,说。
  "等着吧,我们要剪掉你们的额发!"人们从城上向他们喊。
  "我倒想看看他们怎样剪掉我们的额发!"波波维奇骑在马上,在他们面前转过身来,说。然后望着自己人,继续说下去:"对呀!也许波兰人说得对。要是让那个大肚子率领他们打仗,他们就会找到一个很好的防御物啦!"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找到一个很好的防御物呢?"哥萨克们说,知道波波维奇一定预备要说出什么俏皮话来了。
  "那是因为全体军队都可以躲在他背后,隔着他的肚子,你随便怎么样也不能用标枪刺到人呀!"
  哥萨克们大伙儿都乐了。许多人许久还摇着头,说:"波波维奇真行!他要是挖苦什么人,那可真是……"不过,到底"真是"什么,哥萨克们没有说出来。
  "往后退,快从城下往后退!"团长喊道,因为波兰人仿佛再也受不住这些挖苦的话,联队长在挥手下命令了。
  哥萨克们刚一让开,城上就射下来一连串的橙弹。城头上许多人奔跑着,白发苍苍的总督也骑着马出现了。城开了,军队冲出来了。最先是一队穿绣衣的膘骑兵并辔前进。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穿锁子甲的兵,然后是手持长矛的甲胃兵,再后是戴铜盔的兵,再后是一些上流绅士单独地跃马而行,每人按照着自己的趣味穿着各色服装。骄做的绅士们不愿意和别人一起编在队伍里,凡是不属于任何队伍的人,就独自一人带着自己的仆人骑着马走,然后又是队伍,他们后面是旗手;旗手后面又是队伍,那个精强力壮的联队长骑着马;而殿在全军之后的,是那个矮个子联队长骑在马上。
  "别让他们列成纵队!"团长喊道,"全军一齐向他们出击!放弃其余的城门!狄塔烈夫支营队从侧面进攻!佳季基夫支营队从另外一个侧面进攻!向后方出击,库库卞科和巴雷伏达!扰乱他们,扰乱他们,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于是哥萨克们从四面八方攻上去,把他们打得首尾不能相顾,并且连自己的阵势也打乱了。甚至没有让敌人有时间开枪;立刻就用刀和长矛于了起来。大家扭作一,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来显一下身手。杰米德·波波维奇刺死了三个兵,把两个上流绅士打下马来,说:"多么好的马啊!我早就想弄到几匹这样的马了!"他把马远远的赶到原野上去,叫站在那边的几个哥萨克截住它们。然后他又冲到人堆里去,重新找上那两个被他打下马来的绅士,打死了一个,用套索套住另外上个的脖子,把他缚在马鞍上,从那人身上取下一把附有贵重的柄的马刀,又从他的腰带上解下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然后拖着他跑过整个原野。柯比塔,一个还很年轻的好哥萨克,也跟波兰军队中一个顶勇敢的人打起来了,他们厮杀了许久。终于徒手肉搏起来。哥萨克就快要制胜,已经把对方按倒在地上,用锐利的土耳其制短刀刺进他的胸膛,可是自己也没有提防背后有人暗算。立刻有一颗火热的子弹射中了他的太阳穴。打死他的是波兰绅士中最有名望的,是一个最漂亮的、出身旧王族的骑士。他象一棵秀挺的白杨,昂然骑在一匹暗褐色的马上。他已经立过无数次豪勇无双的战功;他把两个查波罗什人劈成两半;把一个好哥萨克菲约陀尔·柯尔查连人带马一起翻倒在地上,然后在马上开了一枪,用长矛刺死了马后面的哥萨克;砍掉了许多人的脑袋和胳膊,又一枪打中柯比塔的太阳穴,使他倒下了。
  "我真想跟这个家伙较量较量呢!"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的队长库库卞科喊道。他把马一夹,就直向那波兰绅士的背后飞驰过去,大喝了一声,有站在附近的人听到这种非人间的喊叫都吓得浑身股粟起来。波兰人想突然拨转马头,迎上前去:可是马不听他的使唤,被可怕的喊叫吓昏了,向斜刺里窜过去,接着库库卞科就一枪打倒了他。一颗火热的子弹穿进他的肩呷骨,他从马上滚了下来。可是即使到了这当口,波兰人也还是顽强不屈,他还想给敌人一击,然而他的手没有力气了,一松手,马刀掉落在地上。库库卞科双手举起沉重的两刃刀,一直劈进那两片苍白的嘴唇中间。两刃刀打落了两只白糖般洁白的牙齿,把舌头切成两半,刀尖从咽喉骨穿通过去,一直深深地插进了土里。这样就永远把他钉在潮湿的地上了。象河边的蔓越橘般殷红的高贵的贵族的血,象泉水般向上迸溅出来:染红了他的整件绣着金花的黄色战袍。库库卞科抛开了他,率领自己的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又杀到另外一堆人群里去了。
  "哎呀,把这么贵重的一身服装原封不动地扔下了!"乌曼支营队的队长鲍罗达推离开自己的队伍,骑马走到被库库卞科杀死的那个波兰绅士躺着的地方,说:"我亲手杀死了七个波兰绅士,可还没有看见有谁穿过这样好的服装。"
  于是鲍罗达推被贪欲迷惑住了:他弯下身去脱掉那人的贵重的甲胄,已经摘下了一把攘嵌着天然色宝石的土耳其制短刀,从腰带上解下装满金币的钱袋,从怀里取出一只装有精致的衬衣、贵重的银饰和小心珍藏留作纪念的少女鬃发的提包,鲍罗达推没有发觉一个红鼻子旗手从他背后偷袭过来,这个旗手曾经两次被他打下马来,并且挨了永远不会忘记的沉重的一击。这人这一次憋足了劲,抡起马刀,一下砍在他的弯倒的脖子上。贪婪不会给哥萨克带来好处:坚强的头颅不翼而飞,无头尸横卧在地上,鲜血溅满了远近的土地。严峻的哥萨克灵魂往高空飞去了,他温怒着,抱恨着,同时奇怪这么快他就会飞离了这样壮健的身体。旗手没有来得及抓住队长的额发,把脑袋缚在马鞍上,严峻的复仇者已经飞马赶到了。
  好象一只浮游在空中的鹰,拍击强有力的双翼,飞翔了几圈之后,忽然平展翅膀停留在一个地方,然后象一支箭似的扑向路旁啼瞄着的鸦鹤,塔拉斯的儿子奥斯达普便是这样突然扑向旗手,用绳索一下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当残酷的绞索抽紧旗手的咽喉的时候,他的红脸蛋涨得更加发紫:他想拔出手枪来射击,可是痉挛地抖动着的手再也不能瞄准,子弹白白地飞到原野上去了。奥斯达普立刻从旗手的马鞍上解下他带在身边预备捆俘虏用的丝带,就用他的这根丝带捆住了他的手和脚,把丝带的一端系在马鞍上,拖着他跑过原野,同时大声招呼乌曼支营队的哥萨克们一起来向队长致最后的敬意。
  乌曼人一听说他们支营队的队长鲍罗达推已经不在人世,就离开了战场,跑来收殓他的尸体;并且立刻商议选举谁当队长。终于有人说:
  "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呢?除了布尔巴的儿子奥斯达普,再也找不出更适当的人当咱们的队长了。不错,他比我们大伙儿都年轻,可是他的智慧并不比一个老爷爷差。"
  奥斯达普脱了帽子,感谢所有的哥萨克伙伴赐给他光荣,不把年轻和见陋识浅作为托词来推卸责任,因为知道这是在战时,现在可不能有这些讲究,立刻就率领他们杀入重围,让大家知道,选举他当队长不是徒劳无益的。波兰人感觉到形努对自己太不利,就向后撤退,跑过原野去,以便在原野的另外一头再集合起来。同时,那个矮个子联队长向单独配置在城门口的四百名精锐的掩护部队一挥手,那边就向哥萨克的人堆里射过来一连串的征弹。可是很少有人被打中:子弹都射到睁着惊奇的眼睛眺望这场战争的哥萨克军的牛群里去了。受了惊吓的牛吼叫着,转身向哥萨克军营奔去,冲坏了车辆,又踩伤了许多人。可是塔拉斯这时候率领自己的联队从埋伏的地点跳出来,大喝一声,直扑了上去。整个疯狂的牛群被叫声吓坏了,转过身来又往回奔,冲到波兰军队里去,把骑兵冲得人仰马翻,把全军扰乱了,冲散了。
  "唉,谢谢你们,牛啊!"查波罗什人喊道,"你们一向协助行军,现在又来为作战效劳!"接着,他们就鼓足一股新的劲儿向敌人进攻了。
  这一仗歼灭了许多敌人,许多人立下了功勋:美捷里甲、希洛、两个贝萨连科、伏符上旬科,还有不少别的人。波兰人看见事情不妙,赶紧丢掉了军旗,喊叫赶快开城。钉铁皮的城门轧拉一声打开了,一群困惫不堪满脸风尘的骑士冲了进去,象绵羊涌进羊圈一样。许多查波罗什人正想追赶上去,可是奥斯达普叫住了部下的乌曼人,说:"弟兄们;离开城墙站远一些,站远一些!挨近城墙可不行呀!"他说对了,因为城墙上的敌人把随手抓到的一切东西劈头盖脑扔下来,许多人都被打中了。这时候团长骑马走来,夸赞奥斯达普说:"这是个新队长,可是带兵打仗倒象是个老资格!"老布尔巴向四面张望,想看清楚新队长是哪一个,不料却看到奥斯达普骑马站在所有的乌曼人的前面,歪戴着帽于,手里拿着队长的狼牙棒。"瞧你这股子劲儿啊!"他望着儿子说;老人家开心极了,向所有的乌曼人道谢他们赐给他儿子的光荣。
  哥萨克们又向后撤退,准备回到军营里去,可是波兰人穿着破烂的宽斗篷又在城头上出现了。许多贵重的长褂凝结着血迹,美观的铜盔上面积满着灰尘。
  "怎么,把我们捆起来了没有啊?"查波罗什人从城下向他们喊。
  "我就要给你们厉害瞧!"胖子联队长把绳索晃了几下,从城头上还是这样喊。
  满脸尘土困惫不堪的战士们还是不住嘴地侗吓着,双方面所有激怒的人用粗鲁的话互相辱骂着。
  终于大家走散了。有的人在战争中累得精疲力尽,躺下休息了;有的人用泥土敷自己的伤口,把手帕和从敌人尸体上剥下的贵重的衣服撕破了,做成绷带。另外一些比较精神振作些的人开始收殓尸体,对他们致最后的敬意。用两刃刀和长矛掘了墓穴;用帽子和衣据搬来泥土;恭恭敬敬地把哥萨克的尸体放下去,用新鲜的泥土埋上,不让乌鸦和鸯鹰啄食他们的眼睛。可是遇到波兰人的尸体,就把他们十来个捆成一扎,系在悍马的尾巴上,放马到原野上去,以后久久不息地在后面追赶着,鞭打马的肚子。疯狂的马奔过堑壕、丘陵,越过沟渠和溪涧,盖满血迹和尘土的波兰人的尸骸磕着地面。
  然后,所有支营队的人围成一圈,坐下来吃晚饭,长久地谈论着战况和命中注定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武勋,这些事迹以后将永远被外国人和后世子孙传诵。他们许久都不肯躺下睡觉。老布尔巴比所有的人躺下得更迟,老在心里琢磨着,安德烈没有出现在敌军阵中,这到底表示什么意思。是不是犹大不好意思出马反对自己人,或者还是那个犹太人撤谎,他只是身不由主地被捉去的?可是他又想起安德烈的心非常容易被女人的话说动,于是感到了深深的悲痛,在心里发下誓愿,一定要报复这个迷惑他的儿子的波兰女人。他是会实行他的誓言的:他会不顾她的美貌,揪住她的浓密的蓬松的发辫,拖着她跑遍整个原野,从全体哥萨克中间穿过。她那象覆盖山峰的永不消溶的白雪般莹洁的美丽的胸脯和双肩,会染满鲜血,沾满泥土,在地面上撞得血肉淋漓。他会把她高贵的美丽的身体毁成几段,可是布尔巴不知道上帝明天将给人安排下什么命运,他开始迷糊起来,最后睡着了。
  哥萨克们仍旧互相聊着天,哨兵留心四下里察看着,神智清醒,连眼睛也不合上一下,整夜站在篝火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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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八节
  太阳还没有升到中天,所有的查波罗什人就围成一圈集合起来了。从谢奇传来消息,说是当哥萨克们离开的时候,鞑靼人冲进来把一切东西抢劫一空,挖走了哥萨克们偷偷埋在地下的什物,打死了和俘虏了所有留下的人,赶走所有抢来的牲口和马群,直奔皮列可普去了。只有一个哥萨克,马克西姆·果洛杜哈,半路上从鞑靼人手里逃了出来,刺死了一个长官,从他身上解下装满金币的钱袋,骑着鞑靼乌,穿着鞑靼服,奔驰了一天半和两夜逃避追捕,拍马骑得死去活来,中"途换乘了另外一匹,又拼命地鞭打它往前跑,直等到换乘了第三匹马、才终于跑到了查波罗什人的军营中,在路上知道查波罗什人已经到了杜勃诺城下。他只能向大家说明发生了这样一场灾变;可是,这场灾变怎么会发生,留下的查波罗什人曾经按照哥萨克的习惯胡闹过没有,是不是在酩酊大醉时被俘虏的,鞑靼人又怎么会知道埋藏军资的地方等等,他就一点也说不清楚了。哥萨克困乏到了极点,浑身浮肿,脸被烧焦,凤吹雨淋得不成样子;他倒在地上,立刻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查波罗什人照例得马上就去追赶那些掠夺者,设法在路上截住他们,因为否则俘虏们就一定会出现在小亚细亚的市场上,在斯米尔那和克里特岛上,上帝才知道留有额发的查波罗什人不会在什么地方出现。这便是查波罗什人集合起来的原因。他们一个个全都戴着帽子站在那儿,因为他们不是来听上级的训示,而是相互间作为平等的人来进行商议的。
  "让年长的人先发表意见吧!"群众中有人喊道。
  "请团长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说。
  于是团长脱了帽子,不是作为上级,而是作为一个伙伴,感谢了全体哥萨克赐给他光荣,说:
  "我们中间有许多年长的和抱有卓见的人,可是承蒙不弃,那我就有一些拙见奉告弟兄们,你们不要耽误时间,得赶快去追上鞑靼人才对呀。因为你们自己知道鞑靼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们不会守着掠夺得来的财物等我们去追赶的,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会把财物挥霍得一于二净,这样你就连一点影踪也找不到了。所以我的意见是这样。走。我们在这儿已经玩够了。波兰人已经知道哥萨克的厉害:我们已经竭尽全部力量为信仰复过仇了;从这饥饿的城市所能获得的利益也不多。所以,我的意见是走。"
  "走!"这声音在查波罗什的各个支营队中震耳欲聋地轰响着。
  可是,这些活却不合塔拉斯。布尔巴的意,他把两条愁云深锁的灰白眉毛更加紧锁在眼睛上面,这两条眉毛象繁生在高耸的山岭上的灌木丛,山顶上盖满了针一般的北国的寒霜。
  "不,你的意见不对,团长啊!"他说,"你不能这么说。你大概忘了我们许多人被波兰人抓去了,还在当俘虏吧?你大概不要我们遵奉那首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盟友之义,忍心抛下自己的同胞,让人家活活的把他们剥皮抽筋,把他们哥萨克的身体撕裂成一块块,然后分送到各处城镇和乡村去示众,象过去他们在乌克兰对付咱们统帅和优秀的俄罗斯勇士们那样吧?他们亵渎神圣的恶行还嫌少吗?我们还算得是什么人呢?我问你们大家。忍心把伙伴遗弃在不幸中,让他象一条狗似。的死在异乡,这还算得是一个哥萨克吗?如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不把哥萨克的荣誉当一回事,甘心让人家对自己的白胡子呻唾沫,用下流话责骂自己,那么、你们谁都不要来责备我。我一个人要留在这儿!"
  所有站着的查波罗什人都犹豫不决起来了。
  "可是难道你忘了,勇敢的联队长,"这时团长说话了,"鞑靼人手里也有我们的伙伴,如果我们现在不去搭救他们,他们的生命就将出卖给异教徒,当一辈子奴隶,这要比任何残酷的死都更加糟糕?难道你忘了,我们用基督徒的鲜血去赢得的全部财富现在都被他们抢走了?"
  所有的哥萨克都沉思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让名誉受到沾污。这时候,在查波罗什全军中年岁最长的卡西扬·鲍夫久格走到前面来。他受到所有的哥萨克的尊敬,。他已经两次被选为团长,打起仗来也是一个勇猛的哥萨克,可是他早已年迈,随便哪一次远征都没有参加了;这位老战士不喜欢向随便什么人发表意见,却喜欢侧卧在哥萨克的人堆旁边,听人家谈种种遭遇和哥萨克远征的故事,他从来不在别人谈话时插嘴,却总是恻耳细听,用手指塞那永远不离嘴的短烟斗里的灰烬,然后他微微眯缝着眼睛,长久地坐在那儿,哥萨克们猜不透他是睡着了呢,还是仍旧在听着。每次远征,他总是日在家里,可是这、次老人家忽然心动了。他按照哥萨克方式把手一挥,说道:
  "我什么都不在乎!这一回我也要去,也许我也还能对哥萨克军有点用处呢!"
  现在当他踱到会场前面的时候,所有的哥萨克都静寂了下来,因为大家很久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了。大家都想知道鲍夫久格会说些什么。
  "弟兄们,该轮到我说话了!"他这样开了头,"年轻人啊,请你们听一听老人的话吧。团长说得真聪明;作为一个负有保护军队和保存军资的责任的哥萨克军首领,他不能说出比这更聪明的话来了。就是这样!这算是我的第一段话!现在请再听我的第二段话。我要说的第二段话是这样:塔拉斯联队长说得也很对,愿老天爷保佑他万寿无疆,乌克兰要多有一些这样的联队长才好!哥萨克的第一责任和第一荣誉就是遵奉盟友之义。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弟兄们,我还没有听说哥萨克在什么地方抛弃过或者出卖过自己的伙伴。无论是在这儿被俘虏的,或是在家乡被俘虏的,都是我们的伙伴;不管人数。多或是少,全都一样,都是我们的伙伴,在我们看来都是宝贵的。所以我要说的话是这样:同情被鞑靼人抓去的伙伴的人,让他们赶快去追鞑靼人,同情被波兰人俘虏的伙伴而又不肯放弃正义之战的人,就让他们留下来。从职责上讲,团长应该率领一半人去追鞑靼人,而另外一半就需要选出一位代理团长来。这个代理团长,你们要是愿意听取白发老人的意见,那么,除了塔拉斯·布尔巴,再也没有别的更适当的人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在勇敢方面比得上他!"
  鲍夫久格说完话,便沉默不语了;所有的哥萨克都十分高兴,老人家这么一说,使他们明白了过来。大家把帽子往天空里抛,喊道: "谢谢你,老爹!你沉默,沉默,长久地沉默,可是终于说起话来了。出发远征的时候,你说你会对哥萨克军有点用处,这话没有白说:你果然做到了!"
  "怎么样,你们赞成这么办吗?"团长问。
  "大伙儿都赞成!"哥萨克们喊道。
  "那么,会议结束了?"
  "会议结束了!"哥萨克们喊道。
  "现在听我发布军令,小伙于们!、"团长说,他走到前面,戴上了帽子,可是所有的查波罗什人一个个都脱掉了帽于,光着头,眼睛看着地上,正象哥萨克们在首长训活时经常做的那样。
  "现在你们分开站吧,弟兄们!愿意走的,站到右边;愿意留的,站到左边!多数人都站了过去的支营队,队长也跟着站过去;要是只有少数人站过去,那么,这个支营队就和别的支营队合并。"
  于是大家都纷纷站开了,有的站到右边,有的站到左边。凡是大多数人都站过去的支营队,它的队长也跟着站过去;只有少数人站过去的支营队,就和别的支营队合并,结果西方面所得的人数差不多相等。愿意留下的有: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的几乎全部,波波维奇支营队的一大半,乌曼支营队的全部,卡涅夫支营队的全部,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的一大半,狄莫谢夫支营队的一大半。所有其余的人都愿意去追鞑靼人。双方面都有许多精壮结实的、勇猛的哥萨克。在那些决定去追鞑靼人的哥萨克中间,有老英雄车烈瓦推、波柯狄波列、列米希、普罗柯波维奇·霍马;杰米德·波波维奇也走到那一边去了,因为他是一个游荡成性积习难改的哥萨克 他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他已经同波兰人较量过了,这一回还想同鞑靼人较量个高下。支营队长有:诺斯丘罔、波克雷希卡、聂维雷奇基;还有其他许多卓越而区勇敢的哥萨克想在一场会战中同挝靶人试试剑锋和坚强有力的肩膀。在那些愿意留下的人中间,也有不少非常非常好的哥萨克:支营队长杰梅特罗维奇、库库卞科、魏尔狄赫维斯特、巴拉班、布尔巴的儿子奥斯达普等等。其次还有其他许多著名的、精壮结实的哥萨克:伏符土旬科、车烈维清科、斯捷潘·古斯卡、奥赫利姆、古斯卡、梅柯拉,古斯推、查陀罗日尼、美捷里甲、伊凡·查克鲁狄古巴、莫西·希洛、交格嘉违科、守陀连科、贝萨连科,然后是另外一个贝萨连科,然后还有一个贝萨连科,还有许多别的好哥萨克。他们都是一些历尽名川大山的惯于跋涉的人:他们漆问过阿纳托里亚沿岸,克里米亚的盐沼地和原野,所有流入第聂伯河的大大小小的河流,所有的港湾和第聂伯河的各个岛屿;曾经到过莫尔达维亚、伏洛基亚和土耳其等国;曾经驾驶双舵哥萨克式舢板船游遍整个黑海,五十只舢板船列成一队,去袭击过最华丽、最高大的船舰,打沉过不少土耳其兵船,一生中发射过不可数计的弹药。不止一次撕破贵重的陵罗绸缎和天鹅绒来做裹脚布。不止一次把金币塞满在系在裤带上的褡裢里,他们每一个人为喝酒和游荡挥霍了多少财物,这些财物足够别人过一辈子,那数目是数也数不清的。他们按照哥萨克的派头,把财物挥霍得干干净净,款待所有的人,雇乐师来奏乐,让世上所有的人都来玩个痛快。即使现在,他们中间也很少有人不在地下埋藏些财物:酒杯呀,银汤匙呀,盘子呀等等,埋藏在第聂伯河各个岛屿的芦苇下面,以防万一发生不幸,鞑靼人突然袭击谢奇的时候,不要让他们找到这些东西;可是,鞑靼人的确是很难找到这些东西的,因为连主人自己也早已忘记把它们埋藏在什么地点了。就是这样一些哥萨克愿意留下来,为了忠实的伙伴和基督的信仰去向波兰人复仇!老鲍夫久格也想和他们一。起留下,他说:"象我现在这样的年龄,已经不能去追鞑靼人了,这儿正是适合、个好哥萨克长眠的地方。我早就祈求过上帝了,我要是必须结束我的生命,那么,让我在一场维护神圣的基督教事业的战争里去结束它吧。"我的愿望果然实现了。对于一个老哥萨克说来,在别的地方再不会有更美满的收场了。"
  大家分别站开了,按照支营队的次序,分成两行站在西边之后,团长从队伍中间走过,说。
  "弟兄们,彼此都满意吗?"
  "都满意,老爹!"哥萨克们回答。
  "好吧,那么大家接个吻,彼此告别吧,因为人有上帝才知道这一生中还能不能见面啦,听自己队长的指挥,执行你们自己所知道的任务:你们自己清楚,哥萨克的荣誉命令你们于些什么。"
  于是所有的哥萨克都互相接起吻来。队长们先开始,他们用手掇持自己的白胡子,交叉地抱着接了吻,然后拿起对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个人想问另外一个人:"怎么样,老弟,咱们还会不会见面?"可是没有间,只是沉默着,于是两颗斑白的头颅都浸入沉恩之中,所有的哥萨克一个个都互相道了别,因为知道双方都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哩;可是他们没有决定立刻离去,却还要等到天黑才动身,为的是不让敌人看出哥萨克军方面人数的缩减。然后大家各自回到支营队吃午饭去了。
  吃过午饭之后,凡是要上路的人,都躺下去休息,睡得香甜而又长久,仿佛预感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能够这样舒舒服服睡一觉了。他们一直睡到太阳落山;当太阳沉落下去,天色微暗的时候、他们开始给车辆抹起油来。什么都准备齐全了,他们就打发辎重车在前面走,自己再向伙伴们扬扬帽子作别,然后悄俏地跟在辎重车后面走去的骑兵队不呛喝,也不对马匹发出嘘声,镇静地跟在步兵后面款款而行: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只有马蹄的嗒嗒声和有些车辆的车轮因为还没有走顺或者黑夜里没有上好油而发出的呷哑声,含糊不清地响着。
  留下的伙伴们从远处长久地向他们挥着手,虽然一点踪影也望不见了。当他们各自走散,回到自己的宿所的时候,当他们在亮晶晶的星光下看到一半辎重车已经消失了踪迹,许多战友已经远离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黯然神伤,大家都把耽于游荡的脑袋向下垂倒,不由得沉思起来。
  塔拉斯看到动摇不定的情绪侵袭了哥萨克军的队伍,和勇士不相称的抑郁感渐渐主宰了哥萨克们的头脑,可是他不发一言;他想给大家一点时间,让他们习惯于这种因为和伙伴别离而引起的抑郁感,可是同时他又悄悄地准备按照哥萨克方式大叫一声,摹地把他们大伙儿惊醒过来,使那一股锐气,以比先前更大的力量回到每一个人的心里,这种锐气是只有斯拉夫民族才能够有的,因为这是一个奔放豁达的强有力的民族,它和其他民族相比,正象大海和河流相比一样。在暴风雨的时候,大海咆哮,怒号,澎湃汹涌,掀起小河不能掀起的巨浪;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大海又比所有的河流更加明净地展开它的永远悦目的、一望无际的镜子般的水面。
  于是塔拉斯命令自己的仆人们从一辆单独停在一旁的辎重车上把货物卸下来。这是哥萨克的辎重车中最大、最坚固的一辆;粗大的轮子被坚固的双层轮箍箍紧着;车上载的东西很重,用马衣和结实的牛皮覆盖着,外面还用涂过树脂的麻绳捆得紧紧的:辎重车上全是一瓶瓶、一柄桶的陈年美酒,这些酒在塔拉斯的地窖里贮藏了许多年了。他把这些酒带来,是预备在庄严的日子喝的,如果那伟大的一刻到来了,大家都得去做值得后代歌颂的事情,就可以让每一个哥萨克都喝到珍藏的美酒,在这伟大的一刻,就能让伟大的感情支配人的心灵。仆人们听了联队长的命令,直奔到辎重车前面,用两刃刀割断了牢固的绳子,去掉厚厚的牛皮和马衣,从辎重车上把酒瓶和酒涌卸下来。
  "大家都去拿家伙呀,"布尔巴说,"大家有什么家伙就拿什么家伙来:汤匙也好,给马饮水的长柄勺也好,手套也好,帽子也好,要是什么家伙全没有,你就干脆用两只手掌捧着喝吧。"
  所有的哥萨克都把家伙拿来了,有的是汤匙,有的是饮马的长柄勺,有的是手,有的是帽子,还有的干脆伸出了两只手掌。塔拉期的仆人们在队伍中间来回走动,从酒瓶和酒桶里倒酒出来给大家喝。可是,塔拉斯在还没有发出一齐举杯畅饮的信号之前,暂且不叫他们喝酒。显然他是想说几句什么话。塔拉斯知道,不管陈年美酒多么浓烈,不管它多么善于提神,可是如果再能加上几句辞令,那么,酒和精神的力量就会加倍地增强。
  "我招待你们,弟兄们,"布尔巴这样说,"不是为了感谢你们选我当代理团长, 虽然这在我是无上的光荣,也不是为了纪念我们和伙伴们的离别:不,换了别的时候,做这两件事都是很合适的;我们现在面临的可不是这样的时刻。放在我们前面的是必须费尽血汗和发挥哥萨克的伟大勇敢精神的事业!那么,让我们来喝一杯,伙伴们,首先我们要为神圣的正教信仰一齐干杯:希望这夕;天终会到来,这种信仰会传播到全世界,到处只有这一种神圣的信仰,不管有多少邪教徒,他们都要变成基督徒!我们还要为渤奇干杯,希望它为了消灭所有的邪教徒而永存下去,希望它年年岁岁诞生出无数年轻人,一个更比一个强,一个更比一个漂亮。我们还要为我们自己的荣誉干杯,希望我们的孙子和曾孙以后会说,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不曾辱没盟友之义,也不曾出卖自己人。那么,为了信仰,弟兄们,为了信仰!"
  "为了信仰!"所有站在近旁几排的人都用低沉的声音喧嚷着。
  "为了信仰!"站得稍远的人应和着,于是所有的人,不论老幼,都为信仰干杯。
  "为了谢奇!"培拉斯说,把一只手高高地举在头上。
  "为了谢奇!"前排的人发出低沉的声音来回答、"为了谢奇!"老人们捻着白朔子,悄声他说;年轻人们象幼鹰鼓翼一般活跃起来,重复说:"为了谢奇!" 于是在远处原野上也听到了哥萨克们颂赞自己的谢奇的声音。
  "现在是最后的一口了,伙伴们,为了荣誉,为了活在世界上的所有的基督徒!"
  于是原野上所有的哥萨克,一个也不遗漏地为世界上所有的基督徒喝干了汤匙里的最后一口酒。在所有支营队的队伍中间,还长久地重复着:
  "为了世界上所有的基督徒!"
  汤匙已经空了,可是哥萨克们仍旧高举着手站在那儿,虽然大家的带酒气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可是他们是在深深地沉思,他们现在不是想到利欲和战利品,不是想到谁有运气得到金币、贵重的武器、刺绣的长褂和契尔克斯产的名马;可是他们沉思着,就象陡峭的高山顶上的兀鹰一样,从这高山上远远可以望见无边无际地展开着的大海,海上象小鸟似的散布着许多帆桨并用的船、海船和各种船舶,西边是隐隐约约显出的细长的海岸线,沿岸有一些蚊子似的城镇和象小草二般随风摇摆的森林。他们象兀鹰一般用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整片原野和在远方膝肮闪烁的自己的命运。农田和村路纵横的整片原野、连绵的荒地和纵横的村路,将被他们的突露的白骨盖满,被他们哥萨克的鲜血毫不吝惜地冲洗,被打毁的车辆、折断的马刀和长矛所点缀。再远一些的地方,将布满他们的一颗颗脑袋,脑袋上有着卷紧的凝血的额发和下垂的胡须。苍鹰将会飞来乱扯一阵,啄食他们的哥萨克的眼睛。可是,正是在这块广阔而自由地展开着的死亡的废墟下面才埋藏着伟大的珍宝啊!任何一件崇高的事业都不会涡灭,哥萨克的荣誉也不会象枪口里射出的翔小的火药粉一般消散。一个白髯垂胸的多弦琴乐师,或者一个还很星健的善于预言的白发老翁,将用含蓄的强有力的言语歌咏他们的事迹。他们的声名将远扬全世界,所有后世的人都将传诵他们的功绩。因为强有力的言语是会远远地传播开去的,象嗡嗡作响的铜钟一样,匠人把贵重的纯银掺杂到铜里去,让美妙的声音远远地传播到城镇、茅屋、官殿和村落,召唤所有的人去作神圣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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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九节
  城里谁都不知道有一半查波罗什人出发追鞑靼人去了。只有哨兵们从市政厅的了望楼上看到一部分辎重车开到森林后面去;可是他们以为哥萨克们在准备布置埋伏;法国工程师①也是同样地想。同时,团长的活证明不是没有根据的,城里果然发生了储粮不足的恐慌。按照过去时代的习惯,军队一向是不估计他们需要多少粮食的。他们试行了一次突围,可是一半冲锋陷阵的勇将立刻被哥萨克们歼灭了,另外一半毫无所获地被赶回到城里。不过,一些犹太人却利用突围的机会,摸清了全部底细:查波罗什人出发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由哪一些司令官率领着,出发的是哪一些支营队,人数多少,留下的还有多少,他们打算于什么,——总而言之,过了几分钟之后,城里的人把一切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联队长们的精神振奋起来,准备决一死战。塔拉斯从城里的调动和暄声上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敏捷地东奔西走,布置着,颁发着命令和指示,把所有的支营队编成三道阵线,辆重车堆起来作成要塞,把他们包围住,——采用了这种战法,查波罗什人是可以处于不
①根据后文的叙述,这个法国工程师在波兰军中兼任炮兵顾问之类的职务。
败之地的;他派两个支营队打埋伏;叫人用削尖的木桩,折断的武器,长矛的碎片,把原野的一部分围起来,遇到适当的机会,就可以把敌军的骑兵队赶到那里面去。当必须做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完毕的时候、他向哥萨克们讲了活,倒不是为了鼓励和振奋他们,他知道他们本来就是精神坚定的,却只是因为他自己想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我想跟你们谈谈,老乡们,我们的盟友之义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一定听见父亲和祖父说过,我们的国土怎样受到所有的人尊敬:希腊人早已闻知我们的大名。我们又从查尔格拉得收取过贡金,我们有华丽的城市、教堂、王侯,俄罗斯血统的王侯,咱们自己的王侯,却不是天主教邪魔外道的人。回教徒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孤苦零订的人,我们的国家也象死了可信赖的丈夫的寡妇一样,跟我们一样地孤苦零订!伙伴们,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团结一致地握起手来了!我们的盟友之义就是建立在这上面!再没有比盟友之义更神圣的关系了!父亲爱自己的孩子,母亲爱自己的孩子,孩子爱父亲和母亲。可是,弟兄们,重要的还不在这儿,因为野兽也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在精神上,而不是在血统上,牢固地结合在一起,却只有人才能够办到。别的国家也有伙伴,可是象在俄罗斯国土上所看到的这样的伙伴却不曾有过,你们许多人曾经流落在异乡:瞧吧,那儿也有人!同样是上帝创造的人,你可以跟他们谈话,象跟自己人谈话一样;可是,一谈到心坎里的话,你就瞧吧:不,他们的确是些聪明的人,但总不象咱们的人;同样是人,但总不象咱们的人!不,弟兄们,象俄罗斯人这样地爱,——不是凭理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去爱,而是凭。巨帝所赐予的一切,你所有的一切去爱,而是……"塔拉斯说,他挥了挥手,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捻了捻胡子,又继续说下去,"不,谁都不能这样地爱!我知道,卑劣的风气现在在我们的国家里也盛行起来了;人们只希望有一束束的庄稼,一堆堆的干草,马群,只希望地窖里的封过瓮口的蜜酒能够保全无恙。人们竭力模仿鬼知道的伊斯兰教风俗;他们厌弃祖国的语言;不愿跟自己人说话;出卖自己的同胞,象在市场上出卖没有灵魂的家畜一样。在他们看来,一个外邦国王的宠爱比任何友爱都更珍贵,不用说是国王,就是一个用黄皮靴踢他们脸蛋的波兰大地主,只要对他们略施小惠,他们也要受宠若惊哩。可是,即使是一个最卑鄙的人,即使他卑躬屈膝,在地上打滚,浑身沾满尘土,弟兄们,他也总还有一点俄罗斯的感情。这种感情总有一天会觉醒过来,那时候他,这个不幸的人,就会两手捶胸,抓头发,高声地诅咒自己卑贱的生活,准备用痛苦去补偿可耻的行为。让大家都知道,在俄罗斯的国家里,盟友之义是个什么东西吧!如果死到临头,他们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象我们这样地死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他们胆小如鼠的天性不允许他们这样去做!"
  联队长这样说着、当他讲话完毕的时候、还老是摇着那为哥萨克事业操心得发了白的头。这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所有站在那儿的人,一直渗透到他们心灵的深处。队伍里一些年纪老的人把白发苍苍的头向下俯倒,一动也不动;泪珠在他们的老眼里梢倦地滚动着;他们用袖子慢慢地擦着眼泪。然后,大家好象商量好了的一样,同时都挥手摆动着久经世故的头,显然,老塔拉斯使他们想起了一个人心头所能感到的许多最熟悉、最高贵的东西',他们或者是在痛苦、劳动、勇敢和种种生活患难中久经锻炼而变得聪明了,或者即使不理解这些东西,可是,使生育他们的老父母高兴的是,凭着年轻的珍珠般发亮的灵魂,也感觉到了许多东西。
  敌军敲着鼓,吹着喇叭,已经从城里冲了出来,贵族们被无数仆人前后簇拥着,两手叉腰,策马前进。胖子联队长发出了进攻令。于是他们开始密集地向哥萨克军的阵线冲过来,瞄准着火绳枪,发出声势汹汹的呐喊声,眼晴发亮,铜盔铜甲辉耀着。哥萨克们看见他们走近了枪弹所及的距离,就一齐开起约有七叉①长的火绳枪来,老是放个不停。响亮的瞬啪声远远地传追周围的原野和困咙,融成一片不断的隆隆的声音;整个原野被硝烟笼罩着;可是查波罗什人还老是一个劲儿地放枪,连气也不喘一下:后排的人只管装上子弹,把枪递给前排的人,这种做法使敌人大吃了一惊,他们不明白哥萨克们怎么能够不装子弹,却老是放个不停。在包围双方军队的浓烈的硝烟里,已经看不清楚队伍中怎样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倒下去阵亡;可是,波兰人感觉到子弹飞得很密,事情越来越糟糕;当他们往后撤退,想避开硝烟,看一看清楚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发觉许多人都已经不在自己的队伍里了。可是在哥萨克的一方面呢,一百个人里面也许只阵亡了两三个人。哥萨克们还是继续开枪,一分钟也不间断。连那位外国工程师也对这种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战术感到惊奇了,当场对大家说:"这群查波罗什人真是一些不怕死的好汉啊!随便什么人要在别的国家打仗,就得象这样打才对!"于是他提议立刻把大炮转向敌军的阵线。几尊铁铸的大炮张着大嘴沉重地吼叫起来;大地颤抖了,远远地发出回响,整个原野被加倍浓烈的硝烟笼罩着了。在远近城镇的广场和街道上,可以闻到火药的气味。可是,炮手们瞒准得大高,灼热的炮弹划出太高的弧线飞出去了。它们在空中发出可怕的唆唆声,从敌军的头上飞掠而过,远远地陷进地里,
①即叉开手指,从大拇指到小拇指之间的距离。
炸开一个个洞,使黑土高高地飞扬在空中。法国工程师看到这种拙劣的炮击法,急得直抓头发,于是不顾哥萨克的子弹横飞,只得亲自来调度大炮了。
  塔拉斯老远就看出整个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和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将要遭罹不幸,就大声叫道:"快离开辎重车,大家上马!"可是,要不是奥斯达普冲到敌阵的当中,哥萨克们是来不及这样做的;他夺去了六个炮手手里的引火线,不过还有四个人手里的引火线没有能够夺掉。波兰人把他赶回去了。这当口,外国上尉自己把引火线拿到手里,想去点燃一尊最大的大炮,那样的大炮是以前任何一个哥萨克都没有看见过的。它张着大嘴,显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从那儿带来千万人的死亡。它发出轰鸣,接着就有另外三尊也响起来了,把隆隆囱响着的大地震动了四次,——它们给人带来了许多悲哀!年老的母亲,将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捶打自己的老朽的胸膛,为不止一个哥萨克洒下悼念的眼泪:在格鲁霍夫、聂米罗夫、车尔尼果夫和别的城市里,将遗留下不止一个寡妇,情人将每天跑到市集上去,抓住所有的过路人,辨认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看他们中间有没有比一切人都更可爱的那一个人。可是,许多军队通过了城市,他们中间却永远不会有比一切人都更可爱的那一个人了。
  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的一半人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就这样消失了!累累的麦穗象鲍金币似的灿然发光,却突然被一阵冰雹摧毁,他们就是这样被糟蹋了,被杀害了。
  哥萨克们是怎样生气啊!大家是怎样激动啊!支营队长库库卞科看到他那支营队的最优秀的一半人已经不活在世上,心中是怎样骚乱不安啊!他带领部下残余的聂扎玛伊诺夫人一下冲进了敌阵的中心。在怒火燃烧下,随便碰到一个什么人就象切白色莱似的所去,把许多骑兵打下马来,连人带马用长矛刺个通穿,接着又蹿到炮手们跟前,夺得了一尊大炮。他看见乌曼支营队的队长正在那边手脚不闲地忙着,斯捷潘·古斯卡已经把主炮夺过来了。他扔下这些哥萨克不管,带领自己的部下又杀进另外一处敌人密集的人堆里去了。聂扎玛伊诺夫人走过哪儿,哪儿就让开一条道路,他们转向哪儿,哪儿就扫清出一条街巷!眼看敌人的队伍稀疏起来,波兰人一排一排地倒了下去!在辎重车旁边的是伏符上旬科,在前面的是车烈维清科,在远一些的辎重车旁边的是交格嘉连科,在他后面的是支营队长魏尔狄赫维斯特。交格嘉连科已经把两个波兰贵族挑起在长矛上,最后,又去袭击那顽强的第三个人。那是一个狡猾而又强壮的波兰人,备有华美的马具,带领着五十一个仆从。他向交格嘉连科猛扑过去,把他打倒在地上,在他头上挥动着马刀,喊道:"你们这些狗哥萨克,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对手在这儿!"莫西·希洛说,跃马向前冲过来。他是一个膘悍的哥萨克,不止一次任过队长在海上指挥作战,遭受过种种灾难。上耳其人在特莱比仲附近捉住他们,把所有的人都当作奴隶送到大帆船上,用铁链拴住他们的手和脚,好几个星期不给他们东西吃,只给他们喝令人恶心的海水。可怜的奴隶们容忍了和忍受了一切痛苦,只是为了不背弃正教的信仰。队长莫西·希洛可忍受不住了,他把神圣的教条踩在脚下,把可厌的头巾缠在罪孽深重的头上,得到土耳其将军的信任,当了船上的管事和所有的奴隶的总管。可怜的奴隶们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悲伤,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人出卖了信仰,投靠了压迫者,那么在他的手下,是会比在一切别的非基督徒的手下更加悲修和痛苦的。事实果然是这样。莫西·希洛把三个人排成一行加上了新的铁链,用粗硬的绳子把他们捆得紧紧的,一直勒得他们露出了白骨;动不动就给所有的人一顿痛打。哥萨克人长久地一直歌颂莫西·希洛的功绩。本来是要选他当团长的,可是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有时做出一些事情、连最贤智的人也想不出来,可是有时又傻到叫人难以相信。他把所有的财物都花在喝酒上面,挥霍得一干二净,欠了谢奇所有的人许多债,此外还要象小偷似的偷东西:夜间从别的支营队里把全副马具偷出来,押给酒店老板换酒喝。为了这种可耻的行径,人们把他带到市集上去,绑在柱子上,旁边放一根粗木棍,让每一个过路人都能尽自己的力气把他打一顿。可是,查波罗什人记得他从前的功绩,竟没有一个人忍心举起粗木棍打他。莫西·希洛便是这样的一个哥萨克。
  "老子就要来送你的狗命!"他说,向那人猛扑过去。他们厮杀得多么凶啊!俩个人的肩垫和护心镜都被打弯了。敌方的波兰人所被了他的销甲,刀锋直碰到他的肉体:哥萨克的衬衣染成了深红色。可是,希洛对这些毫不注意,抡起青筋突露的手臂(这条短而粗的手臂有千钧之力),出其不意地给了他当头一击,铜盔飞出去了,波兰人摇晃了一下,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希洛跑上去往那栽倒的人身上前后左右一阵乱斫。哥萨克,你别杀敌人,最好转过身来!奇萨克没有转身,被杀害者的仆人立刻用一把小刀刺进了他的颈脖。希洛回过身来,正待抓住那个大胆的家伙,可是他已经消失在硝烟里了,四面八方响起了火绳枪的砰砰声。希洛跟跄了几步,感觉到自己的伤是致命的。他倒在地上,一只手抚着伤口,回过头来对伙伴们说:"别了,弟兄们,伙伴们!愿正教的俄罗斯万世永存,保持永久的荣誉!"接着闭上了他的虚弱的眼睛,哥萨克的灵魂就从倔强的肉体里飞出去了。可是那边,查陀罗日尼已经带领部下跃马赶到了,支营队长魏尔狄赫维斯特突破了敌军的重围,巴拉班也向前挺迸了。
  "怎么样,老乡们?"塔拉斯和几个支营队长打着招呼,说,"火药筒里还有火药吗?哥萨克的力量没有衰退吗?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吗?"
  "火药筒里还有火药,老爹。哥萨克的力量还没有衰退!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
  哥萨克们奋勇冲上去把敌军阵线完全打乱了。矮个子联队长打鼓发出集合号令,吩咐揭起八面彩色的旋旗,把远远散布在整个原野上的部下集合起来。所有的波兰人都奔到族旗下面来;可是,他们还没有排成阵势,支营队长库库卞科就带领部下的聂孔玛伊诺夫人重新又杀进敌阵,直往大肚子联队长身上扑上去。那联队长抵挡不住,拨转马头,放开四蹄奔驰起来;库库卞科远远地一直追过整个原野,不让他和队伍会合在一起。斯捷潘·古斯卡从侧翼的支营队看到了这情况,手里拿着套索,把头俯伏在马颈上,飞快地向他扑过去,觑准机会,一下于把套索抛在他的脖子上。联队长涨红了脸,双手抓住绳手,拼命想拉断它,可是架不住对方使劲一刺,致命的长枪已经贯通了他的肚子。他被钉在地上、就那样一直留在那儿了。可是古斯卡也没有能幸兔于难!哥萨克们刚一回过头来,就只见斯捷潘·古斯卡已经被挑起在四支长矛上了。可怜的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愿杀尽敌人,俄罗斯国土年年欢庆!…"说完,就断了气。
  哥萨克们回头一瞧,那边,哥萨克美捷里甲从侧翼冲了过来,给波兰人饱以老拳,把他们一个个打得人仰马翻;队长聂维雷奇基带领自己的部下从另一恻翼杀奔过来;在辎重车旁边,查克鲁狄古巴和一个敌人打着转厮杀;在再远一些的辎重车旁边,第三个贝萨连科①已经把一大群敌人逐退了。在别的辎重车旁边,有人就在车上动手打起来。
  "怎么样,老乡们?"塔拉斯联队长骑马走过大家面前,打着招呼,"火药筒里还有火药吗?哥萨克的力量还坚强吗?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吗?"
  "火药筒里还有火药,老爹;哥萨克的力量还很坚强;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鲍夫久格从辎重车上摔下来了。一颗子弹正射中他的心窝,老头儿迸出最后的一口气,说:"我不惋惜离开这个世界。愿上帝
①前文交代过,有三个同姓贝萨连科的人。
赐给每一个人这样的结局,让俄罗名千古吧!"接着,鲍夫久格的灵魂就飞向天上,去告诉早已逝去的老人们,人们在俄罗斯国土上怎样善于打仗,更令人欣慰的是,怎样善于为神圣的信仰战死。
  隔了不多一会儿,支营队长巴拉班也栽倒在地上了。他受了三种致命的重伤:长矛、子弹和沉重的两刃刀。他是最勇敢的哥萨克中的h人;他曾充当队长,在海上的远征中建立了许多功勋,可是最出色的一次是对阿纳托里亚沿岸进行袭击。他们那次抢走了许多金币、贵重的土耳其呢绒、绸缎和种种装饰品,可是归途中却遭遇了灾难:这些可爱的人陷人士耳其人的弹雨中了。敌船对他们一开火,一半舢板船被打得直打旋旋,翻倒了,不止一个人淹没在水里,可是系结在两边舷上的芦苇使这些舢板般终能免于完全沉没。巴拉班把船尽快地划出去,一直向太阳照耀的地方划去,这样就使上耳其的兵船看不见他们了。后来他们整夜用勺子和帽子舀船里的水,修补被子弹打穿的地方;把哥萨克的裤子撕破了做帆篷,好容易才逃过了速度最快的土耳其兵船。他们不但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谢奇,并且还给基辅美席戈尔斯基修道院的院主带来一袭绣金的法衣,给设立在查波罗什地区的圣母教堂带来一套纯银的圣像衣饰。后来,多弦琴乐师们还长久地歌颂哥萨克们的战功哩。他现在感觉到临终时的痛苦,沉倒头,低声说、"我认为,弟兄们,我死得很痛快:杀死了七个,用长刀穿了九个;马蹄踩死了许多人、我也记不清用枪弹打死了多少人。愿俄罗斯永远繁荣强盛!………"说完,他的灵魂就飞走了。
  哥萨克们,哥萨克们!别交出你们军队中这朵最高贵的花朵吧!库库卞科已经被包围住了,整个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只剩下七个人,就连这七个人也是在勉强地抵御着,只有招架之力了:队长的衣服已经染满了鲜血乙塔拉斯发觉他处于危急之中,赶快跑来救助。可是,哥萨克们赶来得太迟了:在还没有打退包围他的敌人之前,长矛已经贯通了他的心窝、他颓然滑落在搂抱他的哥萨克们的臂弯里,青春的血象溪流似的冒出来,努象一个粗心大意的仆人用玻璃器皿从地窖里盛了珍贵的美酒出来,不留神在们口跌了一交,把贵重的瓶子砸得粉碎,美酒流遍了地上,主人三脚两步跑来,急得直抓头发,他是为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辰把这酒珍藏起来的,预备有一天,如果上帝让他能在暮年跟青年时代的伙伴会面。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过去的日子,以前可不象现在,那时候寻欢作乐是更带劲几的。……库库卞科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谢谢上帝,让我死在你们面前,伙伴们!愿我们的后代比我们生活得更好,基督所爱的俄罗斯万世永存!"于是年轻的灵魂飞出去了。天使们把他抱在手里,把他带到天上。他在那边将生活得很幸福。"库库卞科,坐在我的右边!"基督会对他说,"你没有背弃盟友之义,没有千过卑劣的事情,没有使人陷于不幸,你保存了、捍卫了我的教堂。"库库卞科的死使大家都觉得很悲伤。哥萨克的队伍已经变得非常疏落:许许多多勇敢的人都已经阵亡;可是,哥萨克们还是继续坚持,奋勇杀敌。
  "怎么样,老乡们?"培拉斯跟残留下来的支营队战士们打着招呼,"火药筒里还有火药吗?马刀没有钝吗?哥萨克的力量没有疲乏吗?哥萨克们没有泄气吗?"
  "火药还够用,老爹!马刀还听使唤;哥萨克的力量没有疲乏;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
  于是哥萨克们又向前挺进了,仿佛压根儿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似的。只剩下三个支营队长还活着。到处血流成河;哥萨克们和敌人的尸体高高地堆成了桥。塔拉斯抬头望天,只见有一群白隼在天空里展翅飞翔。唉,它们可以大嚼一顿了!那边,敌人把美捷里甲挑起在长矛的尖头上。第二个贝萨连科的脑袋滚落了,还在翻着白眼。被所成四段的奥赫利姆·古斯卡土崩瓦解了,咕略一声栽倒在地上。"喂!"塔拉斯说,挥动着手帕。奥斯达普懂得这个信号的意思,从埋伏的地点跳出来,奋勇地去攻扫那些骑兵。波兰人抵挡不住勇猛的攻击,败下阵去,奥斯达普乘胜追击,把他们一直赶到地上插有木桩和折断的长矛的那个地方。马匹纷纷颠扑着倒卞,人从马头上翻过去,栽倒了。这时候,站在辎重车后面最后一排的柯尔松人,看到敌人已经走进枪弹可以射达的距离,暮地开起火绳枪来。所有的波兰人乱作一团,张皇不知所措,哥萨克们精神振奋起来了。我们胜利了!"四面八方传出"了查波罗什人的呼声,喇叭吹响,胜利的军旗随风飘扬。被击溃的波兰人到处奔窜,躲藏起来。"瞎,不行呀,这还不见得是完全的胜利呢l"塔拉斯望着城墙说,果然被他说对了。
  城门开了,一队骡骑兵从里面飞出来,这是所有的骑兵联队中的精华。全体骑士胯卞都是同样的喀尔巴吁产的褐色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比所有的人更加机灵、更加俊美的勇士:乌黑的头发从他的铜盔下面垂下来;缚在手臂上的绝世美女所刺绣的贵重的围巾飘卷着。当塔拉斯看到这是安德烈的时候,他茫无所措了。可是在这当口,安德烈被战争的激情和烈焰包围着、渴望要报答缚在手臂上的礼物,好象上群猎犬中一条最美丽、最敏捷、最年轻的细腿狗一样,飞快地奔向前去,有经验的猎人一发出声音催它往前,它就脚不点地,在空中画出二条直线,整个身体斜向一边,一直往前窜去,扒开积雪,在狂奔的热情中有十来次赶过了被追逐的兔子!老塔拉斯停下来,看他怎样给自己杀开、条血路,左冲右闯,乱杀一阵。塔拉斯再也忍不住了,喊道:"怎么着?……打自己人?……鬼杂种!你敢打自己人?……"可是,安德烈却辨别不出站在面前的是谁,是自己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一点也看不见。他看见的是鬃发,鬃发!长长的、长长的头发,河边的天鹅一般洁白的胸脯,雪一般莹洁的颈脖、双肩和专为供人疯狂地接吻而创造的一切!
  "喂,小伙子们!你们只要给我把他诱进森林里去,只要给我把他诱进去!"塔拉斯喊道。立刻就有三十个矫健的哥萨克自告奋勇去引诱他。他们戴正头上的高耸的帽子,立刻骑马奔过去拦击那些骠骑兵。他们从侧翼袭击敌军的前锋,狠狠地打击他们,切断他们和后续部队的联络,然后分兵各个击破,同时果洛柯贝简科照准安德烈背上用刀背给了轻轻的一击,大伙儿立刻拨转马头,一溜烟的溜掉了。安德烈是多么激怒啊!青春的血液怎样在他血管里奔涌着啊!他用锋利的马刺把马一夹,用全副速度往那些哥萨克背后追上去,也不掉头回顾一下,不知道后面跟得上他的只有二十个人。这时候,哥萨克们飞驰着,一直蜇入森林里去了。安德烈拍马赶来,差一点就要赶上果洛柯贝简科,忽然谁的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马僵绳。安德烈回头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塔拉斯!他浑身战栗着,忽然脸色变成惨白……
  他象是一个小学生,不留神惹怒了一个同学,被同学用戒尺在额上打了一下,他象一团烈火似的发作起来,疯在边从凳子上跳过去,追赶那个惊骇万状的同学,要把他撕成碎块才痛快,却不料老师忽然走进教室里来;撞了个满怀:刹那间疯狂的冲动平息了,徒劳无益的愤怒也消失了。安德烈和这小学生一样,刹那间怒火也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发作过一样。他在自己面前只看见一个年老的父亲。
  "好呀,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塔拉斯说、直对他的眼睛望着。
  可是,安德烈话也回答不出,只是站着,眼睛望着地上。
  "怎么样,儿子,你那波兰主子给你便宜占了没有?"
  安德烈没有回答。
  "你就这样甘心出卖?出卖信仰?出卖自己人?站住,滚下马来!"
  他象小孩一般恭顺地从马上滚下来,半死不活地站在塔拉斯面前。
  "站住,不许动!我生了你,我也要打死你!"塔拉斯说,往后倒退一步,从肩上取下枪来。
  安德烈惨白得象一块布帛一样;可以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地抖动着,他在呼唤谁的名字;但这不是祖国、或者母亲、或者哥哥的名字,这是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子的名字。塔拉斯开枪了。
  象是被镰刀剜割的谷穗,又象是心窝被致命的铁刃刺了一下的羔羊,他垂倒了头,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滚倒在草上了。
  杀死儿子的人站在那儿,长久地凝视着停止呼吸的尸体。他即使死了也还是漂亮的:不久以前还充满着力量、并且对于女人具有不可遏制的脸力的他那张英俊的脸,直到现在还是呈现出动人的美丽、乌黑的眉毛象丧服上的黑天鹅绒似的,衬托着他的惨白的面容。
  "他凭哪一点不会是一个哥萨克呢?"塔拉斯说,"高高的身体,乌黑的眉毛,脸象贵族,打起仗来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完了,毫不光彩地完了,象一条下贱的狗一样!"
  "爹,你干了什么事情呀?是你打死他的吗?"这时候奥斯达普骑马跑过来说。
  塔拉斯摇了摇头。
  奥斯达普仔细凝视死者的眼睛。他觉得弟弟怪可怜,就说:
"爹,咱们把他体体面面盛殓起来吧,别让敌人侮辱他,别让凶猛的禽鸟撕裂他的身体。"
  "我们不埋他,别人也会来埋他的!"塔拉斯说,"会有女人来哭悼他,安慰他!"
  他想了一两分钟,琢磨还是扔下他不管,让贪得无厌的野狼啃食他呢,还是怜借他骑士式的勇武气概,只要有这种气概,一个勇敢的人总应该英雄惜英雄,对他加以尊敬。正在这当口,却看见果洛柯贝简科骑马向他跑来了:
  "糟啦,联队长,波兰人增强了,生力军来支援他们了!……"
  果洛柯贝简科还没有说完,伏符上旬科又飞马赶到:
  "糟啦,联队长,生力军又涌到了……"
  伏符上旬科还没有说完,贝萨连科连马也没有骑,徒步奔来了:
  "你在哪儿哪,老爹?哥萨克们正在找你,支营队长聂维雷奇基阵亡了,查陀罗日尼阵亡了,车烈维琴科阵亡了。可是,哥萨克还是继续抵抗,不见你一面不愿意死去;希望你在他们死前的一刻能去看一看他们。"
  "上马,奥斯达普!"塔拉斯说,风驰电掣般拍马赶去,为了想再能见到哥萨克们,再能看他们一眼,让他们能在临终之前见着自己的联队长。
  可是,他们还没有跑出森林,敌军已经从四面八方把森林包围起来,在树木之间到处都可以发现手持马刀和长矛的骑兵。"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别后退!………"塔拉斯喊道,他自己拔刀出鞘,不管碰到什么人,只顾一个劲儿地所上去。忽然有六个人向奥斯达普猛扑过来;可是,显然他们来的不是吉利的时辰:一个人的脑袋不翼而飞;第二个人往后倒退几步,也倒了,第三个人肋骨上挨了一长矛;第四个人最勇敢,他一低头,让过了飞来的子弹,火热的子弹打中了马的胸脯,疯狂的马前蹄直立起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粑骑兵压死在下面了。打得好,儿子!……打得好,奥斯达普!………。"塔拉斯喊道,"我跟在你后面呢!………"一边喊,一边不断地击退着袭来的敌人。塔拉斯折着,杀着,对准一个个敌人的头上打过去,眼睛却总是望着前面的奥斯达普,只见至少有八个敌人跟奥斯达普扭作一团。打起来了。"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别后退!……可是、敌人已经把奥斯达普打败了;一个人把套索抛在他的脖子上,把奥斯达普捆起来,带走了。"唉,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儿"塔拉斯喊道,向他那边冲过去,象切白菜似的,把迎上来的和胆敢阻拦的人杀得个落花流水:"唉,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似的东西把他压倒了。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转和翻腾起来。顷刻间,人头呀,长矛呀,硝烟呀,火光呀,带叶子的树枝呀,这一切都混成一堆,在他面前闪亮,照耀着他的眼睛。于是他象一棵被伐断的橡树一样。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一层迷雾遮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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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十节
  "我睡得真长久呀!"塔拉斯说,象做了一场恼人的醉梦之后醒过来一样,竭力想辨认周围的事物,极度的虚弱使他感。到四肢无力。一个陌生房间的墙壁和角落,在仙眼前隐约闪动。最后,他注意到托符卡奇坐在他面前,并且似乎是在倾听他的每一下呼吸。
  "是呀,"托符卡奇自己寻思,"你也许会一辈子睡过去呢!"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摇了摇手指,示意叫他别开口。
"可是,你倒是告诉我,我这会儿是在什么地方呀?"塔拉斯又间,他鼓足全剧精神,竭力要记起过去的事情。
  "别作声!"伙伴厉声地呵叱他,"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难道你没有看见全身都是刀伤吗?我带你一口气也不喘地骑着马跑,你一直发高烧,嘴里说胡话,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星期了。刚才是你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你要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你就别作声吧!"
  可是,塔拉斯总还是竭力集中精神,要回想过去的事情。
  "波兰人不是已经把我抓住了,把我完全包围起来了吗?我不是没有任何可能冲出重围了吗?"
  "叫你别作声呀,鬼东西!"托符卡奇气愤地贼人正象是一个保姆,再也忍受不住了,对一个吵闹不休的淘气孩子叫道,"你要知道怎样突围有什么好处呢?突围出来了,这就够了,有这么一些人,他们没有出卖你,——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们还有不少夜晚得在一起骑着马跑哩。你以为你可以冒充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吗?不行呀,人家悬赏两千金币要你的脑袋呢。"
  "奥斯达普呢?"塔拉斯忽然叫起来,憋足劲要抬起身子来,却突然想起敌人当他的面把奥斯达普擒住了,捆起来了,他现在已经落在波兰人的手里。
  一阵悲痛袭上了老年人的心。他把伤口上所有的绷带都扯开,撕下来,把它们抛得远远的,想说什么话,可是没有说出来,却发了呓语;他又发烧了,昏迷不醒,说了许多无意义的不连贯的疯话。
  这时候,忠实的伙伴站在他面前,责骂着,对他说了许多埋怨的话和严厉的责难。最后,抓住他的手和脚,象给小孩包襁褓似的把他包起来,整好所有的绷带,裹在一张牛皮里,捆上夹板,再用绳子把他挂在马鞍上,于是又带着他一起奔驰上路了。
  "即使你死了,我也要把你送回去!不能让波兰人侮辱你哥萨克的身体,把你的尸骸撕成一块块,扔进水里。就算鹰要从你额上啄食你的眼睛,那鹰也得是咱们草原上的鹰,却不是波兰的,不是从波兰国土飞来的鹰。即使你死了,我也要把你送回乌克兰去!"
  忠实的伙伴这样说了。日日夜夜不停休地奔驰,终于把失去知觉的塔拉斯带到了查波罗什的谢奇。到卞亦儿,他不知疲倦地开始用药草和温湿疗法给他治病;找来了一个有经验的犹太女人,她给他喝了一个月各种各样的药水,塔拉斯终于好起来了了,不知道这是药的效能呢,还是他的钢铁般坚强的体力发生了作用,总之过了一个半月之后他就能下床了;伤处收口了,只有几处刀痕还显示这个老哥萨克曾经受过多么重的伤;然而,他变得显著地忧郁和阴沉起来了。三道深刻的皱纹犁刻在他的额上,从此再也不肯消失,他现在环顾了一下周围:谢奇里面一切都是新的,所有的老伙伴都相继亡故了。那些曾经为正义的事业,为信仰和友爱而奋斗过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就是那些跟着团长出发去追赶鞑靼人的战士,也都早已不活在世上了。所有的人都送掉了性命,所有的人都毁灭了,有的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有的在克里米亚盐沼地上饥渴而亡,有的被俘之后由于忍受不住侮辱而自肋身亡;从前的那位团长也早已亡故了,老伙伴们一个也不活在世上了;从前哥萨克力量沸腾过的人早已被青草掩埋了。他觉得好象是举行了一次宴会,一次热闹的、暄间的宴会:所有的器皿被砸得粉碎;到处连一滴酒也不剩,宾客和仆人把所有贵重的杯碗都偷走了,惶惑不知所措的主人呆立着,想道:"还是不举行这一次宴会好些。"人们给他排遣愁闷,陪他寻求快乐,结果都是徒然;长髯白发的多弦琴乐师们三三两两走过,歌颂他的哥萨克功勋,结果也是徒然。他严峻地、冷漠地讥望着一切,在他的不动声色的脸上出难于扯制的悲哀,他悄悄地低垂着头,说,"我的,儿子!奥斯达普!"
  查波罗什人准备出发作一次海上的远征,两百只舢板船放到第聂伯河里去,接着小亚细亚人就看到剃光头蓄留长额发的查波罗什人,把百花盛开的沿岸一带交给了剑与火;就看到穆罕默德的子民们的包头布,象无数花朵似的,抛散在被血浸湿的田野上,漂浮在岸边。这地方的人看到了不少沾满焦油的查波罗什灯笼裤和紧握黑皮鞭的筋肉发达的手。查波罗什人吃光了和糟蹋了整个葡萄园;在伊斯兰教教堂里遗下许多堆大粪;把波斯织的贵重的围巾当裤带,拿来一束肮脏的长褂。许久以后还有人在这些地方找到查波罗什人的短烟斗。他们高高兴兴地返航了;一艘装有十门大炮的土耳其兵船从后面赶上来,船上所有的武器一齐发弹,象赶鸟似的,把他们这些不坚固的舢板船一下子都赶散了。三分之一的船沉没在大海的深处,可是其余的却又重新聚到一处,载着满满十二柄金币,驶进了第聂伯河口。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能使塔拉斯感觉兴趣。他走到牧场和草原上,好象是去打猎,可是他带去的于弹一颗也没有发射。他放下步枪,充满着忧愁,在海边坐下来。他在那儿坐了许久,垂倒头,总是说我的奥斯达普!我的奥斯达普!"黑海在他面前闪耀着,展延着;海鸥在远处芦苇丛里瞒鸣着;他的白胡子耀着银辉,眼泪扑簇籁地滚下来。
  塔拉斯终于忍耐不住了。"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探听一下他的下落:他活着吗?还是进了坟墓?还是连坟墓里也已经找不到他了?我无论如何要去探听个明白!"过了一星期之后,他在乌曼城出现了,全身武装,骑着马,拿着长矛、马刀,旅行水壶挂在马鞍上,带着一只盛满谷粉粥的行军食器,一些弹药筒、绊马绳以及别的配备。他一直走近一幢肮脏的沾满污迹的小房子,那房子的小小的窗户不知被什么东西熏脏了,很难看得清楚;烟囱是用破布堵塞住的,满是窟窿的房顶整个儿被麻雀遮住了。一,大堆垃圾堆积在门口。一个戴着镶有变色的珍珠头怖的犹太女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你丈夫在家吗?"布尔巴问,翻身下了马,把马络绳缚在门前的铁钧上。
  "在家,"犹太女人说,赶紧舀了一勺小麦出来喂马,给骑士送上一大杯啤酒。
  "你那犹太男人在哪儿?"
  "他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在祷告,"犹太女人说,当布尔巴把酒杯举到唇边时,她行了礼,祝了他健康。
  "你留在这儿,喂我的马,给它饮水,我去限他单独谈一谈。我找他有点事情。"
  这犹太人就是人所共知的杨凯尔。他在这儿已经成了一个土地经租人和酒店老板;他渐渐把附近一带所有的波兰地主和绅士都抓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渐渐吸于了几乎全部的金钱,使带的人都强烈地感觉到这犹太人的影响。在周,围三哩的范围内、不再剩卞一所完整无恙的茅舍——全都倒了、毁坏了、喝酒喝光了,剩下的只是贫穷和褴楼,象遭了火灾或者瘟疫一样,整个地区连根铲光了。如果杨凯尔再在这儿待上十年,他大概会把整个总督管辖区都铲得精光的。塔拉斯走进屋子里去。犹太人蒙着自己那件污迹斑驳的寿衣正在祷告,刚刚转过身,按照伙那种信仰的规矩,要吐最后一口唾沫,他的眼睛却忽然碰上了站在他背后的布尔巴。首先扑迸犹太人眼帘里来的是悬赏取他首级的那两千块金币;可是他对自己的贪欲感到羞愧,竭力要把爱好黄金的欲念压下去,这种欲念象蛆虫似的盘绕着犹太人的灵魂。
  "听着,杨凯尔!"塔拉斯对犹太人说,犹太人对他鞠躬行礼,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以防人家看见脑们,早我救过你的性命, 否则查波罗什人会把你象一条狗似的撕掉的,现在轮到你了,现在你给我帮个忙吧!"
  犹太人的脸有些打皱了。
  "帮什么忙?要是我可以做到的,我为什么不帮忙呢?"
  "什么话你也不要说。带我到华沙去。"
  "到华沙去?什么,到华沙去?"杨凯尔说。吃惊得把眉毛和肩膀都向上耸起了。
  "什么话也不要对我说。带我到华沙去。无论如何,我想再见他一面,只要跟他再讲一句话。"
  "跟谁讲?"
  "跟他讲,跟奥斯达普,我的儿子讲。"
  "难道您老爷没有听说,他们……"
  "我知道,一切都知道:他们出了两千块金币赏格要我的脑袋。那些混蛋,他们知道它的价值!我要给你五千。现在这儿先给你两千,"布尔巴从一只草制钱包里倒出两千块金币来,"其余的,等我回来再给。"
  犹太人立刻抓起一条手中,把金币盖上了。
  "哎呀,好钱!哎呀,真是顶好的钱!"他说,把一块金币放在手里摩掌着,又放在牙齿缝里咬了几下。
  "我想,那个人被老爷夺去了这么好的金币,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连一个钟头也活不下去,他失掉了这些顶好的金币,一定立刻跑到河边,跳下去淹死了。"
  "我可以不来求教你。我也许自己可以找到去华沙的道路;可是那些该死的波兰人好歹会把我认出来,把我抓住的,因为我不会玩花样。你们犹太人可是天生会玩这一套的。你们连鬼都欺骗;你们懂得所有的把戏;这便是我来求教你的原因:再说,我一个人就算到了华沙,也是一点结果也不会得到的。立刻套上车,带我走!"
  "老爷以为,只要牵来一匹骤马,套上车子,说:'吁,走吧,灰黄马!'这就行了吗?老爷以为,就照这个样子,不把老爷藏起来,就能把您运走吗?"
  "好,那么,把我藏起来吧,你知道该怎么藏就把我怎么藏起来吧!藏在空酒桶里怎么样?"
  "哎呀,哎呀!老爷以为可以把人藏在洒桶里吗?老爷难道不知道每一个人都会觉得柜里袋的是酒?"
  "好嘛,让他觉得是酒好了。"
  "什么?让他觉得是酒好了?"犹太人说,用双手抓自己的辫子,然后双手向上举起。
  "瞎,你为什么这么慌里慌张的?"
  "难道老爷不知道上帝创造酒,是为了叫大家喝的吗?那儿全是些馋嘴子,贪吃的人:一个波兰绅士为了一桶酒会跑上五俄里地,如果凑巧被他凿穿一个洞,看见里面没有酒流出来,他就会说:'犹太人不会运一只空酒桶的;这里面一定闹什么鬼。抓住犹太人,把犹太人绑起来,没收犹太人所有的钱,把犹太人送去坐班房!'因为不管什么坏事,总要推在犹太人身上;因为大家把犹太人看做狗:因为大家想,如果是犹太人,那就不是人。"
  "那么,把我放在装鱼的车。上吧!"
  "不行,老爷;真的,不行,全波兰的人现在都象野狗似的在挨饿:他们来偷鱼吃,就会把老爷找到了。"
  "那么,叫魔鬼运我走也行,只要把我运走!"
  "听着,听着,老爷!"犹太人说,卷起袖口,叉开俩只手,走到他跟前去。"这便是我们要做的。现在各处都在建筑要塞和城堡;从德意志国①来了一些法国工程师,因此沿路都在搬运许多砖瓦和石头。老爷可以躺在货车的下层,我给您上面盖上一些砖瓦。从外貌看来,老爷是强壮、结实的,因此,如果份量重一点,也是不会觉得什么的;我再在货车底下凿一个窟窿,好喂老爷东西吃。"
①原文故意把"德国"写成"德意志国",借以表示犹太人说的不是正规的俄语。
  "由你做吧,只要把我运走!"
  过了一个钟头,一辆套着两匹驾马的运载砖瓦的货车从乌曼城出发了。高大的杨凯尔骑在其中的一匹马上,当他那象路旁里程标一样高大的身子在马上跃动的时候,他的长长的囊曲的辫子便也跟着在犹太式的毡帽下面飘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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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十一节
  在我们描写的事件发生的时候,边境地带还没有任何税吏和巡逻兵,这种对于企业人士的可怕的威胁,因此,每一个人都可以运载他所想运载的任何东西。如果有人来搜索和检查,大部分也只是为了他自己高兴才这么做,尤其是如果车上载着引诱他眼睛的东西,或者他的胳膊具有很可观的分量和力量的话。可是,砖瓦却找不到爱好的人,所以就毫无阻碍地走进了正城门。布尔巴在那块狭小的安身之所只能听见喧哗声,驭者们的么喝声,此外再也听不见别的什么了。杨凯尔在那匹矮小的涂满尘垢的千里马背上跃动着,转了几个弯,蜇人了一条黑暗而且狭窄的街道,这条街名叫"污秽街",又叫"犹太街",因为实际上,几乎来自整个华沙的犹太人全在这儿居住。这条街很象一个翻掘得臭气熏天的后院的阶部,太阳似乎压根儿没有射到这儿来过。一些有无数木杆伸出窗外的乌黑的木头房子,更把黑暗加深了。这些木头房子中间偶或有一垛红墙,可是就连这红墙,也有许多地方完全变黑了。有时,仅仅顶上抹过灰泥的一小块墙,被阳光照亮着,闪出耀眼欲眩的白光。这儿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烟囱,破布,皮壳,被丢弃的破桶。随便什么人有什么不用的东西,都掷在街上,让过路人有惜这废物唤起自己的一切感情的方便。骑在马上的人差一点用手就可以碰到横过街心从一幢房子搭到另一幢房子的那些木杆,有些木杆上挂着犹太人的袜子、短裤和一只熏鹅。存时,一个犹太女人的用发黑的玻璃珠装饰着的俏丽的小脸蛋,从破旧的小窗户里露出来。一群涂满污垢、衣著褴楼、生着鬃曲的头发的犹太孩子,喊着,在泥泞里打滚。一个红头发的犹太人满脸生着雀斑,使脸变得象一枚雀蛋似的,从窗户里向外张望,立刻用难解的方言跟杨凯尔攀谈起来,杨凯尔立刻把车子开进一个院子里去了。另外一个犹太人在街上走过,停下来,也参加了谈话,当布尔巴最后从砖瓦下面爬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三个犹太人正在起劲地谈论着。
  杨凯尔转过身来,对他说,一切可能做的事都会设法给他做到,他的奥斯达普被关在城内监狱里,虽然很难买通看守,可是他希望能够给他安排一次会面的机会。
  布尔巴和三个犹太人一同走进屋里。
  几个犹太人彼此又用他们的听不懂的语言谈起来了。塔拉斯端详他们每一个人。有一种什么东西似乎深深地打动了他:在他粗鲁而冷淡的脸上燃起了希望的强烈的火焰, 这是一种有时在极度绝望之中会来到一个人心里的希望;他的老年的心开始象青年人的心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
  "听着,犹太人!"他说,他的声音流露出热狂的心情,"你们能做世上一切的事情,甚至能从海底挖掘出东西来。俗话说得好,犹太人打定主意想偷,连他自己也能偷走的。把我的奥斯达普给我救出来吧!给他个机会,让他从恶魔手里逃出来吧,我答应过给这个人一万二千金币,我现在再加一万二千。我所有的一切东西,贵重的金杯和埋在地底的金子,房屋和最后一件衣服,我都要卖去,我还要和你们订一个终身合同,把我在战争中获得的一切东西和你们对半平分。"
  "噢,不行,亲爱的老爷,不行!"杨凯尔叹口气说。
  "不,不行!"另外一个犹太人说。
  三个犹太人都面面相觑。
  "试一试怎么样?"第三个犹太人怯生生地望着另外两个说,"也许上帝会帮忙!"
  三个犹太人都说起德国话来了。布尔巴不管各么尖起耳朵听,还是一点也听不懂;他听见常常说的一个字"马尔多海",此外再也听不出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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