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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纸醉金迷

_3 张恨水(现代)
  范宝华坐在沙发上,只是掏出纸盒盒子和打火机来,用吸纸烟的动作来消磨时间。莫主任去的时间不算久,老范只吸完了这支烟,他就回到小客室里来了。笑着点头道:“朱经理说请你去谈谈。”范宝华拿了皮包,就随了他走到经理室来。
  这千益银行究竟是规模宏大的,经理室也讲究得多,一张紫漆宽大的写字台,在屋子中间摆着。朱经理坐在绿绒的写字转椅上,背靠了椅子背,半昂着头,口衔了一支雪茄,身子微微地颠动着。看到了范宝华走进屋子来,他站起来也不离开位子,伸出手来,将手指尖和他握了一握,然后指着桌子边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坐下来之后,不免先说两句应酬话。因道:“朱经理公忙,我又来打搅。”主人将写字台上放的一些文件,向玻璃板角上移了一移,半斜了身子向客人望着,随把椅子转过,背还是向后靠着,表示了他那份舒适的样子。然后笑答道:“干银行经理不一天到晚就是看帐目打电话会客盖图章几件事吗?”
  这时,茶房进房来,敬过了一遍茶烟,宾主默然了一会。范宝华先向主人放出三分笑容,然后和缓了声音问道:“刚才莫主任和朱经理提到放款的事吗?”朱经理将眉毛微皱了一皱,然后笑道:“哎呀!这两个星期让国家银行办理黄金储蓄,法币回笼,银根弄得奇紧。我们为了作稳些,只好把放款紧缩了。”
  范宝华道:“我不是办理平常借款,就拿黄金储蓄券作押。这是十分硬的抵押品。”他说着,将皮包在怀里打开来,就取出了那张黄金储蓄单递给了朱经理,笑道:“请看,这还有什么靠不住的吗?”朱经理拿着这定单,很随便地看了看,点点头笑道:“最近作的。范先生的意思,是想调到了头寸,再到中央银行去办理一笔黄金储蓄?这种办法,做的人就多了。”说着,随便将这张定单放在玻璃板上。
  范宝华道:“可以拿这个押点款子吗?”朱经理微笑道:“要作储蓄押款的话,恐怕哪家商业银行,都要挤破大门,这也只好在交情上谈点通融办法罢了。”范宝华听他所说,已有通融的意思,便笑道:“朱经理多帮忙吧。能放我们多少款子呢?”朱经理道:“范先生的事,我们不放也要放,就是一百万吧。”
  范宝华不由得将身子向上一升,瞪了眼道:“这四百万元的黄金储蓄单,只押一百万了?照市价,二百两金子,值一千多万了。”朱经理微笑道:“不错的,值一千多万。可是范先生没想到这是六个月后有兑现的定单,不是条子。六个月是否能兑现,这固然是问题,就算我们信任政府吧。谁又能说六个月后的金价如何?银行里若大作黄金储蓄定单的押款,他不会直接去作黄金储蓄吗?”
  范宝华笑着摇摇头:“这话不能那样说。直接黄金储蓄,只是几厘息,定单押款,不是可以收到大一分的子金吗?”他这样说着,以为把朱经理的嘴堵住了。朱经理却哈哈一笑道:“大一分?那还不行吧?这几天的放款,我们至少是十二分,范先生你的作风我知道,乃是把押得的钱再去买黄金储蓄,这个办法不大妥当。就算六个月后的金价,还保持现在的市价,你把利息和复利算起来,兑现之后,并不赚钱。我劝你不要做。”他说话时,脸上始终带了三分淡笑。
  
第十七回两位银行经理(5)
  范宝华道:“不能多借一点吗?”朱经理摇摇头道:“不行!这几天我们的头寸,相当地紧。”范宝华看了他这副冷淡的样子,口风又是那样的紧,料着毫无办法。这就把那张定单收回,站起来点了头道:“若是这样的算法,这款子我的确不必借了。”朱经理也站起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的确可以考量。”说着话,算是送客的样子,只走了半步,移出写字台的桌子角,这就不动了。
  范宝华满肚子不高兴,禁不住也把脸色沉了下来。到了外面小客室里,莫子齐又到营业部办公去了,也不去惊动他。他将皮包打开,把定单放进去,夹了就向外走出了银行门口,回头对这四层楼的行址,看了一眼,心里想道:“你们也太势利了。我看看你们会发财靠了天吗?”他在心里十分不愉快的情绪中,在千益银行门口,未免呆站了五六分钟。最后他却一口气奔向中国银行。
  
第十八回再接再厉(1)
  范宝华这一口气地奔波着,直走到中国银行来。中国银行是出立黄金储蓄券的次一据点。在他的理想中,是比中央银行的生意,应该轻松一些的。及至到了中国银行门口一看,早见人阵拖了一条长蛇,由门口吐了出来,沿着那大楼的墙根,拖过了几十家铺面。
  老范点了点头,带了几分微笑看着他们。夹着一只皮包,走进了大门,这却让他感到新奇,和中央银行定黄金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局面。那买黄金人摆下的阵线,是进大门口之后,并不是绕了圈子走向柜台,而是拉了一根曲线,走上楼梯。在楼梯上,人排了双行,一排人脸朝上,一排人脸朝下,分明是个来回线。
  范宝华要看这条线是怎么拖长的,也就顺着路线走上楼去。上了二层楼,阵线还径直地向前,又踏上了三层楼,到了三层楼,人阵在楼廊的四方栏杆边,绕了个圈子,然后再把阵头向楼下走。这些作黄金储蓄的人,似乎有了丰富的经验,有带温水瓶的,有带干粮袋的。下到了二层楼,这是来得相当早的人了。已把跑警报时候带的防空凳子放在楼板上,端正地坐着。(注:防空凳是以四根小木根,交叉地支着。棍子两头有横档。上端蒙厚布。支起来,有一尺见方的平面。折起来,可以收在旅行袋里。)老范想着,他们倒是会废物利用。
  下了二层楼,这更是长蛇阵的阵头。这些人必然是半夜里就到中国银行门口来等着,才能够站到这个地方来。为了买黄金,这些人真够吃苦的,不用说,是熬了一个整夜了。他这样地想着,对阵头上的人看了一看,倒觉得是自己过虑,人家脚下,都放着一个小铺盖卷儿,这正是春深的日子,四川的气候,又特别暖和,有一条小褥子,就可以睡得很舒服,这个办法,倒是很对的,干脆就在中国银行屋檐下睡着,比一大早的摸到这里来总自在些。
  为了赞许这些人的计划,脸上就带了三分微笑,旁边黄金长蛇阵中有人叫道:“范先生,你没有排上队吗?”范宝华向他看时,有个穿灰布长衫的小胡子,白胖的长脸,鼻子上带些酒糟晕,秃着一个和尚头,脚下放了个长圆的蓝布铺盖卷儿。他怔了一怔,不知他是谁。他笑道:“范先生,你不认识我吗?我和李步祥住在一块的。”范宝华想起了他是那个堆栈里的陈伙计。便笑道:“哦!陈先生,不错吗,排班排到这个地方,你一定买得上。”
  陈伙计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笑道:“人为财死。实不相瞒,昨晚上八点多钟,吃过晚饭我就来了。我以为我总是很早的,哪晓得在我前面就有四五十个人。我带了铺盖卷,就在银行左隔壁一家杂货铺屋檐下,摊开了小褥子,靠了人家的铺门半坐半睡,熬到天亮。今天早上,雾气很大,变成了毛毛雨,洒得我满身透湿。”说着,手牵了两下灰布长衫,笑道:“这原来都是湿的,现时在我身上都阴干了。”范宝华笑道:“你真是老内行,还知道带了铺盖卷来。”
  陈伙计笑道:“又一个实不相瞒,我排班定黄金储蓄单,今天已是第四次了。”范宝华笑道:“你真有办法,买得多少两了?”陈伙计笑道:“我自己哪有这多钱,全是给人家买的。”说着,手抓了老范的手,将嘴伸到他耳朵边,向他低声道:“范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吗?金子本来在一号就要涨价的,因为走漏了消息,有人大大的玩花样,因此又延期了,可是黑市和官价相差得太多,国家银行不能不调整。只要有钱有机会,我们就当抢进,弄一文是一文,弄一两是一两。”
  范宝华笑道:“你是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陈伙计笑道:“这消息谁不知道?”说着,将嘴对摆阵势的人一努,接着道:“他们的消息多着呢。”范宝华对这人阵看着,见那些人的脸上,全是含着笑容的,两道眉毛不住闪动,心里这就想着,消息传得这样普遍,就是官价不会提高,黑市也会提高的。于是在楼下转了个圈子,就二次再跑到万利银行来。
  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就有了一肚子的话,预备见到了何经理,自行转圜。不料走进经理室的门,这哑谜就让人揭破了。他由写字椅子上站起来,两手按了桌沿站定,睁了眼望着他,然后笑道:“我猜你一定要回来的。老兄,我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金价黑市一度接近六万大关。”
  
第十八回再接再厉(2)
  范宝华夹着肋下那个皮包,站着呆了一呆。因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来呢?”何经理笑道:“金子这样波动,不是商业银行买进,还会是些小户头弄起来的不成?这样,当然银根紧起来,而老兄这样拿黄金储蓄单去押款的人,决不止十个八个。大家都晓得这样掉花枪,难道作银行的人,他就不晓得掉这个花枪吗?他有那些头寸押你的定单,他们自己不会去直接作黄金储蓄吗?除了我们三分买卖,七分交情,谁肯拿给人家押储蓄单。因此,我就料着老兄到别家银行去作押款,决计不能如意成功,来支烟吧。”他说到这里,突然把话一转,转到应酬上去。把桌子上的赛银纸烟盒托住,走出位子送到范宝华面前来。
  范宝华夹着那个皮包,还怔怔地站着,在听何经理的话呢,见他把纸烟盒送过来,这才先取了一支烟在手,然后把皮包放下来,将那支烟在写字台上连连顿了几下。然后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缓缓地动作着,斜靠了何经理的写字台,把纸烟点着,他很带劲地将打火机盖子盖着,向上一抛,然后伸手接住。另一只手,两个指头夹住纸烟放到嘴唇里,抿着吸了一口,一支箭似的喷了出来。接着摇了两摇头道:“我算失败了。”
  何经理坐在写字椅子上,望了他微笑道:“范先生你没有什么失败呀。你拿两万元买一两金子,现在是六万元的黑市,你赚多了。你还要押款再做一笔呢,你打算盘打到我们头上来了。嘻嘻!”他说到这里,露着门牙耸着嘴上的一撮胡桩子笑了起来,笑的声音,虽然不大,只凭他眼角上复射出一丛鱼尾纹来,就知道笑声里藏有许多文章。便问道:“何经理原来答应我的四百万,大概也有点变化了吧?”
  何经理伸着手,将写字台上的墨水瓶,钢笔插,墨盒子,毛笔架子,陆续地移了一移,又耸着嘴唇上的胡桩子嘿嘿地笑了一下。他只向客人望着,并不说什么。范宝华捏了拳头将他写字台一捶,沉了脸色道:“我看破了。何经理,你若是借四百万元给我,我出十二分的利息。虽是利息重一点,我先借来用两个月再说,等我把头寸调齐了……”
  何经理点点头笑道:“对的,你还是早还了银行的好。子金是那样的重,若是等了储蓄券满期兑了金子还款,六个月的复利算起来,也就够五万多一两的了。”说着,一打桌上的叫人铃,听差进来了。何经理一挥手道:“把刘主任请来。”听差出去,刘主任进来了。
  他是个穿西服的浮滑少年,只看他那头发梳得油光滑亮,就可以知道他五脏里面,缺少诚实两个字。何经理沉重着脸色问他道:“我们上午还可以调动多少头寸?”这刘主任尖削的白皮脸子上,发出几分不自然的微笑,弯着腰作个报告的样子道:“上午没有什么头寸可以调动的了。”何经理道:“想法子给范先生调动三百万吧。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刘主任在他那不带框的金丝眼镜里,很快地扫了范宝华一眼,然后出去了。
  老范道:“何先生,你不是答应四百万吗?”何经理道:“就是三百万我也很费张罗呢。”范宝华坐在写字台对面椅子上,两手抱在怀里沉着脸子,呆望了他的皮鞋尖,心里想说句不借了,可是转念想到三百万元还可以储蓄一百五十两黄金,这个机会不可牺牲。有什么条件还是屈服了吧。他这样地想着,那两块绷紧了的脸腮,却又慢慢地轻松下来。向何经理笑道:“人为财死,我一切屈服了。你就把表格拿出来,让我先填写吧。老实说,我还希望得着你的支票,下午好去托人排班定货。”
  何经理见他已接受了一切条件,便笑道:“范兄,我们买卖是买卖,交情是交情。这三百万元,你若是决定作黄金储蓄的话,我可以帮你一点小忙,我和你代办,明天下午手续办全,后天下午,你到我手上来拿一百五十两的黄金定单。”范宝华望了他道:“这话是真?”何经理道:“我和人家代办的就多了。”范宝华道:“既是可以代办,上次为什么不给我代办呢?”何经理想了一想,笑道:“上次是我们替人家办得太多了。”范宝华拱拱手道:“贵行若能和我代办,那我省事多了。感激之至。”
  
第十八回再接再厉(3)
  正说到这里,那位刘主任已送了三张精致的表格,放到沙发椅子面前的茶几上。他拿过来看看,丝毫不加考虑,在身上拿出自来水笔,就在上面去填写。何经理向他一摆手。笑道:“我们老朋友,不须这些手续。你把那二百两的黄金储蓄单拿来,我们开一张收条给你就是。到期,你拿收条来取回定单,什么痕迹都没有,岂不甚好?”范宝华道:“那押款的本息,怎么写法呢?”何经理道:“你不必问,反正我有办法就是了。”
  范宝华到了这时,一切也就听银行家的摆弄。打开皮包,将那张黄金定单,送到经理的写字台上。何经理看了一看,并没有错误,便站起来笑道:“你等一等,我亲自去催他们把手续办好。”说着,拿了那黄金定单走了。范宝华自也有他的计划,明知他是出去说什么话了,也不理会。
  约莫是六七分钟,何经理回来了,笑着点点头道:“正在办,马上就送来,再来一支烟吧。”他又送着烟盒子,敬了一遍烟。闲谈了几句,那位刘主任进来了,手拿着两张单据送呈给何经理。他看过了,盖过了章,先递一张支票给范宝华,笑道:“这是三百万元。你若是交给我们代办的话,我们再开张收据给你。啰!这是那黄金储蓄单的收据。”说着,又递一张单子过来。
  范宝华接着看时,上写:兹收到范记名下黄金储蓄单一纸,计黄金二百两。抵押国币三百三十六万元。一月到期,无息还款取件。逾期另换收据。否则按日折算。另行写的是年月日。范宝华看完了,笑道:“这几个字的条件,未免太苛刻一点。这样算,第二个月,我这张定单就快押死了。”何经理笑道:“我们对外,都是这样写,老兄也不能例外,反正你也不能老押着,背上那重大的子金。”范宝华将巴掌在沙发上拍了一下,点着头道:“好,一切依从你便了。”说着,把那三百万元支票,交回给何经理。他倒是把手续办得清楚,立刻写了一张收到三百万元的收据。
  范宝华奔忙了一上午,算告了一个段落。先回到写字间里去看看,以便料理一点生意上的事。到了屋子里,见陶伯笙李步祥同坐在屋子里等着。便笑道:“幸而是二位同来,若是一个人可惹着重大的嫌疑了。”他说着,将皮包放到写字台抽屉里。人坐到写字椅上,两只脚抬起来,架在写字台上。叹了一口气道:“这些钱鬼子做事,真让人哭笑不得,气死我了。”陶伯笙问时,他把今日跑两家银行的经过说了一遍。
  陶伯笙微笑道:“这枪花很简单。万利银行算是用一百五十两黄金,换了你二百两黄金。”范宝华道:“可不就是这样。反正我把三百五十两黄金拿到手,将来期满兑现,决不止七百三十六万元。”李步祥坐在写字台边的小椅子上,笑道:“这一阵子,走到哪里,也是听到人谈黄金。不要又谈这个了。我插句问一问吧。范先生刚才说我们会惹重大的嫌疑,这话怎么讲?”
  范宝华放下写字台上的两只脚将桌子抽屉打开来,伸手在里面拍了两下。因道:“我这里放了一抽屉的钞票,前两天被窃了。席卷一空,一张都没有了。”陶伯笙道:“是吗?你这屋子是相当谨慎的。”他说着,对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范宝华道:“这个贼是居心害我,先把我的钥匙偷去了,再混进我的屋子来开抽屉。这个人我倒猜了个四五成,只是我一点根据没有,不敢说出来。我姓范的也不是好惹的,将来不犯到我的手上便罢,若是犯到了我手上,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他冷笑了一声。
  陶李二人对望了一下,没说什么。范宝华笑道:“你二位可别多心,我不能那样不知好歹,会疑心我的朋友。充其量不过是二三十万元,我们谁没有见过。”陶伯笙一缩颈脖子,伸了一伸舌头,笑道:“今天幸而我是邀着李老板同来的。这个我倒有点奇怪。我看见过的,你那开抽屉的钥匙,都揣在身上口袋里的,谁有那本领,在你身上把钥匙掏了去?”
  范宝华道:“我也就是这样想。钱是小事,二三十万元,我还不在乎。不过这个梁上君子,有本领在我口袋里把钥匙掏了去,又知道我这抽屉里有钱,这是个奇迹。为了好奇,我自己免不了当一次福尔摩斯,要把这案子查出来。”陶伯笙道:“在你丢钱的前一两天,和什么人在一处混过?”
  
第十八回再接再厉(4)
  范宝华摇摇手道:“这事不能再向下说了,再向下说,我自己就不好破案了。”李步祥听了,不住地用手摸着下巴颏,眯了眼睛微笑。
  范宝华道:“你笑什么?你知道这小偷是谁?”李步祥道:“我说的不是你丢钱的事,我觉得你要作福尔摩斯,有点儿自负。你若是那样会猜破人家的心事,怎么万利银行给你储蓄黄金一百五十两,你倒把二百两黄金单据,就换给了人家呢?而且每个月还出人家十二分利息呢。你一个月到期,把那张黄金储蓄单取了出来,还不过是损三十六万元的子金。你若是拖延得久了,那就是把二百两黄金,变成一百五十两黄金了。人家作生意,本上翻本,利上加利,可是到了你这里储蓄黄金,好像就不是这个情形。”他一面说着,一面摸着脸。好像说出来有点尴尬,又好像很是有理由,慢慢吞吞地把这话说完。
  范宝华坐在写字台边,手里盘弄着赛银的纸烟盒子,静静地把话听了下去,等着李步祥把话说完,他还继续地将纸烟盒子盘弄着,低头沉思着约莫是四五分钟。然后伸手一拍桌子道:“我不能失败,我得继续的干。老陶,你得帮我一点忙。”陶伯笙望了他道:“我帮你的忙?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也只能和你站站班而已。”
  范宝华摇了两摇头道:“我不要你排班。不过我还得借重你两条腿,希望多和我跑跑路。”说时,手里盘弄着纸烟盒,又低头沉思了几分钟,将手一拍桌子,昂了头道:“我告诉你吧。我还有一批钢铁零件和几桶洋钉子,始终舍不得卖掉,现在可以出手了。你想法子给我卖了它,好不好?”说着,他打开皮包在里面翻出了一张单子,向写字台上一放,因道:“你拿去看看,就是这些东西,我希望能换笔现钱。拿到了钱我就再定它一票黄金,把那三百万元也给还了。”陶伯笙将纸单拿到手上仔细看了一看,点着头道:“这很可以换一笔钱,不过兜揽着抢卖出去……”
  范宝华又拍了一下桌子道:“我就是要抢卖出去。喂!李步祥,你想不想发个小财?你若想发小财,你也帮着我跑跑腿。照行市论,大概卖八百万,我把利息看轻一点,就是七百多万,我也卖了。我有买进他一千两金子的雄心。”说着,他竖起右手,伸出了食指,笔直的指着屋顶,而且把指头摇撼了几下。他又道:“换句话说。我最多只望有八百万到手,假如超出了八百万的话,那就是你二位的了。希望你们二位努力。”说着,将手指点了他两人几下。
  李步祥笑着将胖脸上的肌肉颤动了几下,望了老范道:“不开玩笑?”范宝华道:“我要开玩笑,也不能拿老朋友开玩笑呀。作投机生意,当然是六亲不认,可是到了邀伴合伙,这就不能不给人家一点好处。”李步祥伸手摸摸秃头,向陶伯笙道:“老陶,这不失是个发小财机会。假如卖出了八百万,二一添作五,我们拿了钱……”范宝华不等他说完,接着道:“每人再做几两黄金储蓄。”
  陶伯笙站了起来,拍着李步祥的肩膀道:“老李,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跑。”李步祥站了起来,向范宝华道:“我们有了消息,就回你的信,可是你一出了写字间,满重庆乱跑,我们到哪里去找你?”范宝华道:“你也不要太乐观了。上千万元的买卖,哪里一跑就成功。”李步祥道:“那不管,反正我们拼命地去跑。无论如何,今天晚上到你家里去回信。”说着,带了满脸的笑容,挽着陶伯笙的手走了。
  范宝华对于这两人的出马,并没有寄予多大的希望,自己还是照样地出去兜揽,到了晚上九点钟,才夹了皮包回家。推开大门,就看到楼下客室里,灯火通明,听到吴嫂笑道:“范先生不在家,我就能作主。他这个家,没得我,硬是不行,啥子事我都摸得很对头。”
  进去看时,见正中桌子上摆了酒菜,陶李两人对坐着在对酌,吴嫂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了他们发笑。范宝华站在当门笑道:“好哇!我不在家,你们就吃上我了。”吴嫂走过来,接着他的皮包,笑道:“陶先生说,和你把事情办妥了。你要八百万,硬是卖到了八百万。二天,你又可以买四百两金子了。”范宝华一高兴,伸着两个指头,一掏她的脸腮,笑道:“你都晓得这多。”吴嫂笑道:“听也听懂了吗,你们一天到晚都谈金子谈美钞,别个长了耳朵,不管事吗?”
  
第十八回再接再厉(5)
  范宝华看了陶李两人满脸笑意,料着事情是圆满成功。取了帽子脱下大衣,都交给了吴嫂,搓着手坐下来陪客,心里先按不住一份高兴。因道:“哪里来的这个好主顾?”陶伯笙道:“这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回家去遇到隔壁邻居魏端本闲谈起我为什么忙。他说,那遇到太撞巧了。他们机关里,正需要买大批洋钉,钢板钢条虽不是必需的,也可以收买。他引着我两人见了他司长,看过了单子,我要价一千万,他开口就还了个八折,议定看货商定价钱。而且怕生意作不成,先付了五十万元定钱。看那样子,他们以为是个便宜。准可以卖出八百万。啰!这是那五十万元支票。”说着,在西服小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交给了范宝华。
  他放下了碗筷,将手重重一拍桌子,拍得筷子跳起来。他笑道:“我再接再厉,托万利银行再和我买四百两。这些钱鬼子,见我拿黄金储蓄券押款,他以为我没有了钱再三地刁难我,这回做一点颜色他看看。还有那千益银行的朱经理,架子大得要命,我也让他知道我的路数。哈哈!老陶老李来!干他一杯。”说着,他拿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了一杯,对着二人干了。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书次集《一夕殷勤》。
  
一夕殷勤
第一回成就了一笔生意(1)
  范宝华这杯酒,是干得没有错误的。第二日上午八时,由陶伯笙出面作东,请在广东馆子里吃早点。除范李陶三位,还有魏端本和他的科长孟希礼。他二人是最后到的,魏端本介绍着一一和孟科长相见。他穿了一套西康草绿色呢的中山服,胸襟前挂了机关的证章,头上的茶色呢帽,边沿是熨烫得很平,向外伸张着,肋下夹个大皮包,里面鼓鼓的。
  一切仪表都表示他是个十足重庆上等公务员的架子。因为穷公务员的衣服,全是旧的,不能平直,而腰杆子也微弯了直不起来。脚下十之六七,没有皮鞋,就是有皮鞋,也破旧得不成样子,只把些黑鞋油像拓面糊似的,在皮鞋帮子上搽抹着,这虽是表面光亮一点了,可是那破皮鞋的补丁,却是遮盖不住的,而且鞋子也走了样了。这位孟科长可不是这样的人,穿的皮鞋,不但是既乌且亮,就是鞋子也紧绷绷的,没有走一些样。
  范宝华一见他这样子,就知道对付这位科长,不能太简单,于是敬茶敬烟张罗一阵。那孟科长虽也相当地敷衍,可是坐在小圆桌的上方,却是绷紧了面孔,规规矩矩地说话。陶伯笙先将生意经的帽子谈了一谈,说范先生有货,谈到孟科长的机关愿意收买,然后再说自己和范先生魏先生都是朋友,愿促其成。
  那孟科长默然地吸着一支纸烟,静静地听着,先且什么话都不说,等陶伯笙介绍了一番之后,才淡淡地笑了一笑,接着点点头道:“的确,钢铁材料,我们是想收买一点的,不过我们总也得看看货。”陶伯笙道:“那是一定。不过这些东西,都是不好随身带着样品的。吃过点心,不知孟科长有工夫没有?若是有工夫的话,我们想请孟科长去看看货。”
  孟希礼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斜放在嘴角上抿着,另一只手,插在他裤子岔袋里,身子向后仰着,靠了椅子背。他微昂着头,大有旁若无人之概,那两只带有英气的眼珠,在挂在脸上的大框眼镜里面闪动。陶伯笙一看这情形,就有点不妙。难道他们牺牲那五十万元定钱不成?再不然,那五十万元支票,就是一张空头,那倒是大大地上了他的当了。他心里这样地想着,也就接不上话来。
  魏端本坐在其间,对于自己科长这副做工,却认为有些蛇脚。昨日得了消息,和司长一报告,他就叫抢着买。现在开始接洽了,为什么搭起架子来?且不谈白白把几十万回扣牺牲了,东西没有买成功,怎么去交代公事呢?他立刻转了好几个念头,这就向范宝华带了笑问道:“我们机关里买货,和商家互相来往不同,接洽的人,都有他的责任的。你们货在什么地方?”范宝华道:“货就在城里,起运都很方便。实不相瞒,我是等了一笔现款用,不能不脱手。其实无论什么货,放在家里是不会吃亏的。”
  孟希礼喷出一口烟来,微笑着道:“那必然是买金子。”范宝华道:“也可以说是替国家把法币回笼。我是作黄金储蓄。我这样做,还是一功两德,我的物资是卖给国家了。我的法币,可也为国家作了黄金储蓄了。”
  孟科长微笑道:“难道范先生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我是天天都看见的,那些在四行两局排班作黄金储蓄的人,一站就是二十四小时,他们真是为了国家吗?”魏端本道:“范先生作几百两黄金储蓄的人,何必到银行里去排班,他给银行里一个电话,银行就给他代办了。不必银行,就是银楼,也给他代办了。”
  孟科长点点头道:“好的,范先生有熟银楼,将来我们打首饰,请代为介绍一下,让他们少算两个工钱。”陶伯笙道:“那太不成问题了。兄弟就可以介绍,那太不成问题了。”说着,自己拍了两拍胸脯。那位孟科长又是一阵淡笑,不置可否。
  范宝华是个老游击商人,这种对手,岂止会过一个?当时一面客气着,请孟魏两人吃点心。一面向陶伯笙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站了起来道:“兄弟去买一点好纸烟来吧。老陶老李,请你代我陪客十来分钟。”说着,就走了。陶伯笙虽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反正在他这一丢眼色之下,那是决不能放着机关里这两位出钱人走的,格外是殷勤招待。
  
第一回成就了一笔生意(2)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他就买了两包美国烟回来了。就拍着陶伯笙肩膀,引到一边空位上去说了几句话,顺便塞了个纸包到他手上。陶伯笙笑着点点头,让范宝华归座,却向孟希礼点了两点头,笑道:“孟科长,你请到这边来,兄弟和你谈两句话。”他对这事,倒是欢迎的,并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过来。
  陶伯笙先不忙敬了他一支纸烟。划了火柴梗,给他点着了,然后两人抱了方桌子角坐下谈话。陶伯笙笑道:“公事公办,孟科长要看货才说定交易,这个我们是十分谅解的。不过……”孟希礼觉得这是硬转弯的话,颇有点不入耳,将头一摆道:“陶先生,你不要以为我们付了五十万元支票的定钱,我们就得无条件成交,我们可是一个电话,可以叫银行止兑的呀。支票是明天的日期,你们还没有考虑到吧?”他说着,脸上表示淡淡的神气,喷出一口烟。接着道:“我看,这买卖有点做不成。”
  陶伯笙先是怔了一怔。最后他一转念,不要信他,果然他不愿成交,他就不来赴这个约会了。因笑道:“这件事,总希望孟科长帮忙,办理成功,至于应当怎样地开写收据,只要孟科长交代得过去,我们一定照办。”孟科长听了这话,脸上略微泛出了一点笑意,点点头道:“那自然不能相瞒。现在的公务员,都是十分清苦的,谁也不能不在薪水以外,找一点补贴。你们打算怎样开收据,加一成,还是加二成?”说到这里,他嘴角向上翘着,笑意是更深了。
  陶伯笙道:“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孟科长公事交代得过去,无论加几成,我们都肯写。”孟科长摆了两摆头,微笑道:“现在的长官,比我们小职员精灵得多了,休说加二成,加一成也不容易,而况经手的人,也不止兄弟一人。”
  陶伯笙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很知道他的意思了,便悄悄地将口袋里那个纸包掏出来,捏在手上,向孟科长中山服的衣袋里一塞,低声笑道:“范先生说,他在熟银楼里买了一只最新式样的镯子,分量是一两四钱,没有再重的了,因为现在的首饰都取的是精巧一路。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请孟科长带回去,转送给太太。”孟科长哎呀了一声,身子向上一升,像有点惊讶的样子。
  陶伯笙两手将孟希礼按住,轻轻地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收下就是。”孟科长的衣袋里,放下去了一两多金子,决没有不感觉之理,那重量由他触觉上反映到脸上来,笑容已是无法忍住,直伸到两条眉峰尖上。陶伯笙依然按住他的身体,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我们还是谈谈生意经吧。”孟希礼笑道:“那没有问题,我们的支票已经开出去了,还有什么变化吗?你和我们魏先生是老邻居,一切都好商量。”
  陶伯笙见大事已经成就,将孟科长约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着。范宝华敬上一支烟来,孟希礼起了身微弯了腰接着,笑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们一见如故,随便谈话,不要受什么拘束。喂!端本,我们吃了点心,不必回去了,就径直地陪着范先生去看货。东西是早晚市价不同,人家既然将货脱手,我们早点成交,让人家好调动头寸去办正事。”范宝华听了这口风,心下就想着,这小子在几分钟之内,口风就完全不同,没有什么不能对付的了,于是也放下满脸的笑容,和孟魏二人周旋着。
  二十分钟之后,索性价格回扣全作定了。议定了是货价八百四十万,收据开九百六十万。在座的人,算是个个都有了收入,无不起劲。吃过点心,大家一路去看货,自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孟科长也不加挑剔。上午回到机关里去,就给司长作了一个报告。并在报告后签呈了意见,说是这些货物,比市价要便宜百分之三十,机会不可错过。
  司长看过了报告,把孟科长叫到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问话。孟希礼又道:“这价钱还可以抹掉他一点。我们尽管开九百六十万的支票,也可以要回他九百六十万的收据。我尽量去交涉,也许可以收回几十万现款。”司长微笑了一笑,并没有作声。孟希礼正着颜色道:“那么请司长向部长上个签呈……”司长摇摇头道:“不用,部长已给我全权办理了。下午你就去进行吧。我通知会计科立刻和你开支票。”孟希礼带着三分的微笑,向司长鞠了个躬,退出去了。
  
第一回成就了一笔生意(3)
  这日下午,孟魏二人亲自出动,把范宝华抛出的三桶洋钉和一些钢铁材料,抬进了机关,然后再找着陶李二人到范宝华写字间里交款。他们为了拿回扣的便利,在银行里换了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另取得一百六十万现款。这一百六十万的现款,是陶伯笙二十五万,李步祥十五万,孟希礼带回一百万与司长俵分,给了魏端本二十万。
  魏先生对这种分赃办法,虽是不满,可是权操在司长科长手上,若是不服,可能影响到自己的饭碗,默然的将二十万元钞票,揣进大皮包,五分高兴,五分不高兴,走回家去。到了家里,径直地走入卧室,将皮包向桌子上一放,叹了一口气道:“为谁辛苦为谁忙?”说着把头上帽子取下,向床上一扔。在衣口袋里拿出纸烟盒来,取了一支,在桌上慢慢地顿着。
  魏太太是知道他今天出去,有油水可捞的,再看到放在桌上的皮包,肚瓤子鼓了起来,分明是里面有货。这就立刻找到了火柴盒,擦了一支火柴,站到他面前,给他点上烟,向他瞟了一眼,然后微笑道:“难道你会一点都没有捞着吗?”魏端本喷着一口烟道:“若是一点也捞不到,下次还想我们和司长科长跑腿吗?我们共总是得一百二十万回扣。我拿了个零头,司长和科长坐捞一百万。这个不算,范宝华还送了老孟一只金镯子。”说着,坐了下去,手一拍桌子道:“当小公务员的该死!”
  魏太太笑道:“你不要发牢骚。这二十万元,我不分润你的,你到拍卖行里去买套西服穿吧。我新近认识了朱四奶奶,有机会托她另给你找一个好差事。”魏端本听了这话,突然站起来,望了她的脸道:“朱四奶奶?你认得她?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的?你居然认识她?”
  魏太太被他注视着,又一连串地问着,倒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问道:“这有什么稀奇吗?她也并不是院长部长,见不着的大人物。”魏端本道:“重庆市上有三位女杰,一位是李八奶奶,一位是田专员,还有一位就是朱四奶奶了。她们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以拉得上交情。可是在她一处的人,只有被她利用的,没有人家利用她之理。那是位危险人物,你和她拉交情,我有点害怕。你在什么地方见着她的?”
  魏太太笑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我在罗太太家里会着她的。她也是很平凡的一位年轻女太太,对人很和气的,有什么危险?”魏端本道:“唯其是小姐太太们看不出她危险,那就是太危险了。你是在跳舞会场上遇到她的?怎么早不对我说?”他说着话时,眼睛瞪了多大,取下嘴里吸的烟支,用手指夹着只管向地面弹灰,另一只手扶住了桌沿,好像要使出很大的力气。
  魏太太不免将身子向后退了半步,很气馁的样子,在嗓子眼里,轻轻地格格了两声,笑道:“这有什么可惊异的吗?”说着,她右手扶了桌沿,左手抚摩了鬓发,接着道:“我几时会跳舞?而且罗太太家里,也没有舞厅。实对你说了吧,我们在一处,打过一场小牌。我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她肯加入我们那个团体打小牌,我还奇怪着呢。”
  魏先生听了这个报告,像是心里拴着的石头落下了一块。又把纸烟送到嘴里吸了。撑住桌沿的那只手也提了起来,半环在胸前。因道:“那倒罢了。你要知道,朱四奶奶肯加入小赌场,那还是她的厉害之处。大赌博场上的人,朱四奶奶能得的巨额支票,钻石戒指,乃类似这样东西的,诱惑不到人家。只有小赌场上的太太小姐们还需要这个。她也就可以拿这个收罗人才。她哪里是去赌钱,她是一只猎狗,出来巡猎。像你这样的人,正是她这猎狗的好猎物。”
  魏太太听到这里,自然有几分明白,但还是装成不知道。因笑道:“她也是个女人,怕什么的?”魏端本道:“正因为大家存了这么一种思想,以为她是个女人不必怕她,那就被她猎着了。”魏太太笑道:“你不必担心害怕,我成了个老太婆了,没有人要我。你既然怕人家猎了我去,我自此以后,不和朱四奶奶见面就是了。”魏先生笑道:“我说句劝你的话,你又会觉得不入耳了。我说赌博场上,不光是输赢几个钱的事,小则丧失和气,大则人命关天,全可以发生。”
  
第一回成就了一笔生意(4)
  魏太太笑道:“原来你怕我又输掉你这二十万元。”说着,伸手拍了两下皮包。接着道:“我决不动用你一文。你不是一宣布有二十万元,我也就宣布不用你一文吗?”魏端本道:“既然这样,我索性和你订个条约。这二十万元,我们都不用,趁着现在黄金还没有加价,我们去储蓄二两黄金。你上次储蓄二两黄金,还费了那么大的事。这次我们痛痛快快地,就储蓄十两。此外还有一个让你满意的地方,就是这定单开你田佩芝的名字。”说着,打开皮包,将那二十万元钞票取出,双手交给太太。钱递过去了,他可正了颜色望着她道:“我站在夫妻一条心上,完全信任你。你就再托隔壁老陶,和你去定十两黄金。可千万别拿去赌输了。胜利是一天近似一天了。我们知道在重庆还能住多久,不能不预备一点川资。你若是不信我的话,把二十万元……”
  魏太太不等他说完,将二十万元钞票,捧着向桌上一抛,板了脸子道:“钱在这里,我分文未动。你全数拿了回去吧。”说毕,环抱了两手,坐在方凳上绷着脸子,很是带了三分怒气。魏端本笑着鞠了半个躬。因笑道:“啰!说来了,你就来了。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完全对你是一番好意,希望你手上能把握着十两金子。”
  魏太太道:“十两金子,什么稀奇?你一辈子都是豆大的眼光。”魏端本道:“诚然十两金子,在这个金子潮中算不了什么。可是二两金子,你不还是很上劲地在储蓄吗?”
  魏太太道:“那是我……那是我……”她交代不出个所以然来,扑哧一声地笑了。魏端本笑道:“不要多说了,多说着又引起彼此的误会。钱交给你了。我忙了一天,晚饭还没有下肚,该出去加点油了。”他这样说着,倒十分地表示大方,拿着帽子戴起就出去了。
  魏太太坐在桌子旁边,不免对那二十万元钞票,呆呆地望了一阵。最后她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把那几小捆钞票拿了过来,点了两点数目,就在这时,杨嫂进来了,站在房门口,将身子缩了一缩,笑道:“朗个多钞票!”
  魏太太道:“有什么了不得?二十万元罢了。照市价,三两多金子。”杨嫂看看主人,并不需要自己避嫌疑,这才缓缓地走到屋子里,挨了桌子站定,笑道:“现在无论啥子事都谈金子,我们在重庆朗个多年,金子屎也没得一滴滴。改天太太跟我打一场牌吗,邀个几千块钱头子,我也搞个金箍子戴戴吗!”
  魏太太笑道:“这倒也并不是难事,可是我们家里乱七八糟。人家公馆里的茅房,也比我们的卧室好些,我怎能够邀人到我们家来打牌?你希望我哪天大赢一场吧。我赢了,干脆,我就送你一只戒指得了。”杨嫂听说,把她那黄胖的脸子,笑得肥肉向下一沉,两只眼角,同时放射出许多鱼尾纹来。将手抚摸着她的鸭屁股短发,简直有点不知手足所措的样子。
  魏太太也是小孩子脾气,看到她这样的欢喜,索性把话来撩拨她两句,因将嘴向她身上那件蓝布大衫努了一下,笑道:“你这件大褂子也该换了,只要我赢钱,我再送你一件。”杨嫂笑道:“那还是啥子话说?我作梦都会笑醒来喀。”她高兴得不仅是摸鸭屁股头发了,在屋子里找事作,将桌子上东西清理清理,又将床上被褥牵扯得整齐,心里是不住的在想法子,这要怎样的才能够讨得太太的欢喜哩?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笑道:“太太你要买金子,托那个姓范的吗?他说,魏先生魏太太都是很讲交情的,他只请了一回客,你们就介绍他作成了一笔大生意,改天他一定要送礼谢谢。”
  魏太太道:“是的,他请我们吃过一顿消夜。先生和他介绍这笔生意,那也不过是机会碰上的罢了。一个大东,就拉八百万的大生意,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但是你在哪里听到他说这话?”杨嫂道:“还不是在隔壁陶家碰到他?他还问魏先生魏太太喜欢些啥子。看那样子,硬是要送礼喀。你不是还欠他两万元吗?你试试,你送还他,他一定不要喀。”
  
第一回成就了一笔生意(5)
  魏太太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了。果然的,我明天把这两万元送还人家。等我把钱用完了,我又还不起人家了。明天你提醒我一声,别让我忘了。”杨嫂觉得居然在主妇面前作出一些成绩,心中自是高兴,她更考虑得周到,在魏端本面前,并不再提。
  次日早上,魏端本吃过早点办公去了。她就向主妇笑道:“昨晚上你叫我提醒一声的事,记得吗?”魏太太笑道:“我根本就忘了。”杨嫂道:“你把钱送去还他吧。他赚了千打千万,这两万元,他好意思收你的吗?”魏太太听了,觉得她这种见解,颇为不错,把那二十万元钞票都带在身上,披上大衣,夹了皮包,就向范宝华写字间里来。
  他那房门,倒是洞开着,伸头一张望,就看到老范两脚架在写字台上,人仰在椅子上,两手捧了报在看。他似乎已听到女人的皮鞋跟响,放下报来,抬头一望,立刻将报摔在地板上跳了起来笑道:“欢迎欢迎!”魏太太手扶着门,笑问道:“我不打搅你办公吗?”范宝华笑道:“我办什么公?守株待兔,无非是等生意人接头。”魏太太笑道:“那么,我是一只小白兔。”她说着话走了进来。
  范宝华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我说的是生意人,请坐请坐。”魏太太倒并不坐下,将皮包放在写字台上,打开来,取出两叠钞票,送到老范面前,笑道:“真对不起,你那两万元,我直……”范宝华不等她说完,将钞票拿着,依然塞到她手上去,笑道:“这点款子,何足挂齿?这次一票生意,魏先生对我的忙就帮大了。老刘,快倒茶来!”说着,昂了头向外叫人。
  魏太太摇着手道:“你不用招待,我有事,马上要走。”范宝华伸着五个指头,向她一照,笑道:“请你等五分钟吧,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魏太太听说有好消息,而又只要等五分钟,自然也就等下来了。
  
第二回安排下钓饵(1)
  魏太太和范宝华,虽不能说是好朋友,可是共同赌博的时候很多,也就很熟了。范宝华请她等五分钟,这交情自然是有,便在写字台对面沙发上坐下,笑道:“范先生有什么事见教吗?”范宝华道:“今天下午,朱四奶奶家里有一个聚会,你知道不知道?”
  魏太太已得了丈夫的明示,朱四奶奶是不可接近的人物,听了这话,未免在脸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因笑道:“我和她也就是上次在罗太太家里共过一回场面。我们谈不上交情,她不会通知我的。”范宝华道:“朱四奶奶广结广交,什么人去,她都欢迎。”
  魏太太道:“我是个不会应酬的人,无缘无故地到人家家里去,那也乏味得很。”说到这里,男佣工进屋来倒茶。范宝华按下对客谈话,就向那男佣工道:“我托贾先生预备的那批款子,你和我取了来。”男佣工点着头去了。
  范宝华又向魏太太道:“我忘记交代一句话,朱四奶奶公馆里,今天下午这个约会,全是女客,不招待男宾。据说是她找到一位好苏州厨子,许多小姐太太们,要试试这苏州厨子的手艺,她就约了日子,分期招待,今天已是第三批了。招待之前,少不得来点娱乐,大概是两小时唆哈。魏太太何妨去瞧瞧。”魏太太笑着摇摇头。
  范宝华笑道:“你拘谨什么?罗太太她就老早地过江来了。”魏太太道:“你怎么知道的?”范宝华笑道:“她已经在我这里拿了十五万元作赌本去了。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魏太太笑道:“我和罗太太怎能打比?第一,她皮包里方便。第二,她和朱四奶奶认识。”范宝华道:“你说的这两件事,都不成问题。第一,她皮包内并不比你有钱。这个我能作证明。她要是有钱,还会到我这里来借赌本吗?第二,她和朱四奶奶认识,难道你和朱四奶奶不认识吗?”
  魏太太正想对这事加以辩驳,那个男佣工,却捧了个大纸包进来,放在写字台上。范宝华从从容容地将报纸包打开,里面却是大一捆小一捆的钞票。若每小捆以一万计,这当然是三四十万元,甚至还多。范宝华将这些钞票,略微看了一看,把写字台的抽屉打开,将钞票一捆一捆的向里送,送完了顺便将抽屉关上。在正中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向空中一抛,然后又接上。却向男佣工笑道:“幸而我有两把钥匙。不然的话,你把那钥匙落了,现在教我怎办?”说着,将装钞票的抽屉锁上,钥匙依然揣到西服裤岔袋里去。
  魏太太听到范先生提起丢钥匙的话,心房就是一阵跳动。联想着自己的脸腮,恐怕也会发红,这就把自己手提皮包开开,低着头,清理皮包的东西。范宝华锁好了抽屉,这就向她笑道:“魏太太,我和你建议,今天可以去参加朱四奶奶的聚会。我知道,在那里打牌的,都不是名手。你这一阵子,很少赢钱。今天倒是可以出马,捞它一笔回来。好在有罗太太在场,你有一个顾问,是不是我说的这情形,你可以向她打听一下。若是果然不错,她总也可以作你这个参谋的。据罗太太说,胡太太昨天就在朱四奶奶家里玩过一场的。不过是三个半小时,足足的赢了四十万,据说,参加的是百分之百的外行小姐。”
  魏太太笑道:“范先生说得那样容易,好像到朱四奶奶家里去,就有钱捡着似的。”范宝华道:“这话并非我凭空捏造,你如不信,可去问问胡太太。”魏太太笑道:“好吧,若是朱四奶奶约到我家头上来的话,我也不妨去碰碰运气。这两万元,是范先生借给我的钱,我已是拖延了日子了。不必客气,请收下吧。”说着,将那两小叠钞票,还是摆到写字台上。
  范宝华站着,笑了向她微微一鞠躬,因道:“不错,是你暂时移用的一点款子,在昨日以前,你还我这笔钱,我不必假客气,我就收下了。到了今天,这两万元的小款,我还要斤斤较量,我这人就太不识好歹。老实说,现在作成一批八百万元的生意,那是很要花销一笔用费的。这次我要实得八百万元,分文不短,就得了八百万元。事先,我仅仅是请孟科长和魏先生吃了一顿早点另送了孟科长太太一只金镯子,我的花销,实在太小了。这两万元,也不过是打两枚金戒指,算不了什么。我干折了,怎么样?改天我再请魏先生魏太太吃饭。”说着,又抱着拳头,奉了几个小揖。
  
第二回安排下钓饵(2)
  魏太太看他满脸是笑意,这不但是抽屉里钞票公案,他丝毫不见疑,而且很有感谢之意。家里杨嫂说的话,倒完全是合了拍的。便两手按了手皮包在写字台上,站着望了他笑道:“这倒让我为了难了,我放下不好,收回去也不好。”范宝华笑道:“我的话已完全说明白了,还用得着我解释吗?你要放下也可以,那我得另添一笔钱,再去买东西送你。你原是好意,这样一来,是让我更多的花钱了。”魏太太向他笑了一笑,也就把那两叠钞票,再收回到皮包里去。范宝华笑道:“魏太太,你若是大获全胜的话,可别忘了是我的建议。”魏太太觉得也无其他的话可说,点了个头,说声多谢,也就告辞了。
  不过范宝华最后这句话,可给予了她的印象很深,仿佛这一到朱四奶奶家里去,就可以捡上一大笔。自己在马路上走着,自己想着心事,假使能够赢他个二三十万元,把皮包里的钞票,再翻上一个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心里这么一动,这个走路的方向,不知不觉地就走向胡太太家里去。
  到她家还有几户人家,迎头就遇到了罗太太。她一把将魏太太拉着,笑道:“你到哪里去?”魏太太笑道:“你今天不是有一个很好的聚会吗?怎么到这里来了?”罗太太笑道:“果然有个聚会,你怎么知道的?”魏太太笑道:“有人约会你,难道说我消息都得不着吗?”罗太太笑道:“朱四奶奶也通知了你吗?那好极了,我们一块儿去吧。”说时,挽了魏太太的手就走。
  魏太太笑道:“人家又没有约我,我自己走了去算个什么?”罗太太道:“没关系。朱四奶奶广结广交,也不在乎你这个人。你就和她一面不识,她也欢迎你去的。你既和她认识,一定她是双倍的欢迎。”她一面说着,一面拉了魏太太的手走,魏太太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她走。
  这朱四奶奶的家,虽也在重庆市区,可是她家的环境,却是在嘉陵江岸边一个山林区,终年是绿色围绕着。为了对于空袭的掩护,朱四奶奶住的这座洋楼,用深灰色粉刷着墙壁,将芽黄色的楼廊,掩藏在里面。这芽黄色的楼廊,里面又是碧绿色的窗棂和门户,颜色是非常的调和美丽。魏罗两位太太坐了轿子顺着一条石板下坡路,向朱公馆走来,隔了一片树林子,在绿树的树梢上就可以看到那精致的楼房。罗太太一指,笑道:“这就是朱四奶奶家里。”魏太太就出乎意外地说了一声这样好。
  到了那门口,一道短围墙,围了一方小花圃。一棵胭脂千叶桃花和一棵白色的簇拥的开着。半遮掩了东部走廊。西部却是十几棵芭蕉,绿叶阴阴的,遮住半边屋子。在重庆住着吊楼的太太,过的是鸡窠生活。到胡太太家里去,看到她那小巧的平式洋房,已觉是天上人间,于今见到这花团锦簇的公馆,便立刻想到,有这样住好洋房的女朋友,为什么不结交呢?慢说可以求朱四奶奶作点帮助,就是偶然来坐坐,精神也痛快一阵吧?
  这样想时,轿子已在门口停下。那朱四奶奶很朴素地穿了件蓝布罩衫,正伏在楼栏杆上向下望着,立刻招招手笑道:“欢迎欢迎。”魏太太向楼上点着头道:“在路上遇到罗太太,说是到府上来,我就跟着来拜访,不嫌来得冒昧一点吗?”朱四奶奶道:“哟!怎么说这样客气的话?接都接不到的。”她说着,扭转身就迎下楼来。她欢迎魏太太的程度,远在欢迎罗太太之上,已首先跑向前来,握着魏太太的手,笑道:“我原是想到请你来的,可是我们交情太浅了,我冒昧地请你来,恐怕碰你的钉子。”魏太太连说言重。
  朱四奶奶着实周旋了一阵,这才去和罗太太说话,一手拉着二位,同走进屋子去。她后面就跟着两个穿蓝罩衫,系着白围襟的老妈子。他们首先走到楼下客厅,里面有重庆最缺少的绒面沙发,紫檀架子的穿衣镜,以及寸来厚的地毯,其余重庆可以搜罗得到的陈设,自是应有尽有。在客厅的一边,上有北平式的雕花木隔扇,在这正中,垂着极长极宽的红绸帐幔,在那帐幔中间,露着一条缝,可以看到那里面地板光滑如油,是一座舞厅。
  
第二回安排下钓饵(3)
  朱四奶奶只是让两位站了一站,笑道:“都在楼上,还是上楼去坐吧。”于是又引着两位女客上楼。到了楼上,又是陈设华丽的一座客厅,但那布置,却专门是给予客人一种便利与舒适。沿了四周的墙,布置着紫漆皮面沙发。每两张沙发,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陈设着糖果花生仁等干果碟子。正中一张圆桌,铺着白绸绣花的桌毯,有两只彩花大瓷盘,摆着堆山似的水果。墙上嵌着各式的大小花瓷盘与瓷瓶,全供着各色鲜花。那鲜花正象征着在座的女宾,全是二三十岁的摩登女子,花绸的衣服,与脂粉涂满着的脸,花色花香,和人身上的香气,在这屋子里融合到一处。
  朱四奶奶一一地介绍着,其中有三位小姐,四位太太,看她们的情形,都也是大家眷属,魏端本原来所顾虑到的那些问题,完全是神经过敏。魏太太这也就放下那颗不安的心,和太太小姐们在一处谈话。
  朱四奶奶待客,不但是殷勤,而且是周到。刚坐下,就问是要喝咖啡,或是可可?客人点定了,将饮料送上来,又是一道下茶的巧克力糖。喝完了这道饮料,四奶奶就问是打扑克呢?还是打麻将呢?女宾都说人多,还是唆哈好,于是主人将客人引进另一间屋子里。这屋子里设着一张铺好了花桌毯的圆桌,而且围了桌子的,全是弹簧椅子。
  在重庆打牌,实在也是很少遇到这种场合的。魏太太看了看这排场,根本也就不必谦逊,随同着女客们一同坐下。朱四奶奶本人,却不加入,只是督率着佣人,进出地招待。魏太太虽是听了范宝华的话,这是个赢钱的机会,可是竟不敢大意,上场还是抱了个稳扎稳打的战术,并不下大注。在半小时之后,也就把这些女赌友的情形看出来了。除了两位年长些的太太,比较精明一点,其余全是胡来。就是稳扎稳打,也赢了四五万元。自己皮包里,本就有二十万元。在她自己的赌博史上,这是赌本充足的一次。兵精粮足,大可放手做去,因此一转念之下,作风就变了。
  小小地赢了两三次,便值朱公馆开饭,停了手了。她们家的饭厅,设在楼下。那里的桌椅,全是漆着乳白色的,两旁的玻璃橱,里面成叠地放着精致的碗碟瓶罐,不是玻璃的,就是细瓷的,早是光彩夺目。魏太太这又想着,人家这样有钱,还会干什么下流的事吗?丈夫实在是诬蔑人家了。
  坐下来之后,每位女宾的面前,都是象牙筷子,赛银的酒杯,此外是全套的细瓷器具。重庆餐馆里的擦杯筷方纸,早改用土纸六七年了,而朱四奶奶家里,却用的是印有花纹的白粉笺。这样,她又推想到吃的菜,不会不好。果然,那第一道菜,一尺二直径的大彩花瓷盘里,什锦拼盘,就觉得有几样不识的菜。
  其中一位赵太太,两手交叉着环放在桌上,对盘子注意了一下,笑道:“那长条儿的,是龙须菜吗?”朱四奶奶微笑道:“这是没有代用品的。”赵太太道:“那么,那切着白片儿的,是鲍鱼?”朱四奶奶道:“对的。我得着也不多,留着以供同好。”赵太太道:“这太好了。我至少有七八年没有吃过这东西了。重庆市上,就是那些部长家里,也未必办得出这种拼盘出来吧?往后的正菜,应该都是七八年再相逢的珍品吧?”朱四奶奶微笑道:“这无非是些罐头罢了,鱼翅鱼皮可没有。我叫厨子预备了两样海味,一样是虾子烧海参,一样是白扒鱿鱼。这在重庆市上也很普遍了。”她说时,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微笑。
  魏太太一看这情形,越觉得朱四奶奶场面伟大,在这种场合,就少说话以免露怯。再说,自己这身衣服,不但和同席的太太小姐比不上,就是人家穿的皮鞋,拿的手绢,也无不比自己高明得多,更不用说人家戴着佩着的珠宝钻石了。可是她这样的自惭形秽,朱四奶奶却对她特别客气,不住地把话兜揽,而且斟满了一杯酒向她高举道:“欢迎这位新朋友。”魏太太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特别垂青,但是决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也就陪着干了一杯,也就为了主人这样殷勤,不能不在主人家里陪着客人尽欢,继续地喝了几杯。
  
第二回安排下钓饵(4)
  饭后,继续的打唆哈。魏太太有了几分酒意,又倚恃着皮包里有二十四五万元,便放开胆子赌下去,要足足地赢一笔钱。不想饭后的牌风,与饭前绝对不同,越来大注子拼,越是输钱。两小时赌下来,除了将皮包里的现钞输光,而且还要向罗太太移款来赌。
  那主人朱四奶奶真是慷慨结交,看到魏太太输多了,自动地拿了十万元钞票,送到她面前笑道:“我们合伙吧。你打下去,这后半截的本钱,由我来担任了。”魏太太正觉得一万五千的和罗太太临时移动,实在受着拘束,有了这大批的接济,很可以壮胆。便笑道:“合伙不大好,岂不是我站在泥塘里的人,拖四奶奶下水。”四奶奶她站在桌子边,在几上的碟子里取了一块巧克力糖,从容地剥了纸向嘴里放着。微笑道:“这几个钱,也太值不得挂齿了。你打下去就是,怎么算都好,没关系。”看她那意思,竟是站在同情的立场上,送了十万元来赌。心里自是十分感激,但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起见,就点点头道:“好的,回头再说。”于是拿了这十万元又赌下去。
  赌到六点多钟约定的时间,已经届满。魏太太是前后共输二十九万五千元。最先赢的五万元,算是钓鱼的钓饵,把自己的钱全给钓去了。终算在朱四奶奶这里,绷得个面子,不便要求继续地赌,而且自己已负了十万元的债,根本没有了赌本。看到其他女宾嘻嘻哈哈道谢告辞。
  朱四奶奶握着她的手,送到大门口,笑着表示很亲热的样子。因道:“真是对不起,让魏太太损失了这样多的钱。”魏太太笑道:“没有什么,赌钱不总有个输赢吗?还有四奶奶那十万元。”四奶奶不等她说完,就含笑拦着道:“那太不成问题了。我不是说合伙的吗?不要再提了。我这里,大概三五天总有一个小局面。魏太太若高兴消遣,尽管来。下次,我好好地和你作参谋,也许可以捞本。”说着,握了她的手,摇撼了一阵。
  魏太太在女主人的温暖下,也就带了笑,告辞出去。是罗太太同她来的,还是罗太太陪着她一路走去。
  魏太太夹了她那空空如洗的手提皮包,将那件薄呢大衣,歪斜地披在身上。她还是上午出来时候化的妆,在朱四奶奶家里鏖战了五六小时,胭脂褪了色,粉也退落了,她的皮肤虽是细白的,这时却也显出了黄黄的颜色,她那双眼睛,原是明亮的,现在不免垂下了眼毛,发着枯涩,走路的步子,也不整齐,高一步低一步,透着不自然。但她保持缄默,却是什么话也不说。
  罗太太随了她后面,很走着一截路,才低声问道:“魏太太,你输了多少?”她打了一个淡哈哈,笑道:“惨了,连上午赢的在内,下午共输三十五万。你保了本吗?”罗太太道:“还不错,赢了几千块钱。我今天输不得,是借得范先生的赌本。这钱不能放在手上,我赶紧送还他去吧。”魏太太道:“他最近作了一笔生意,赚了八九百万,十来万元,他太不在乎。”罗太太道:“他倒是不会催我还钱。不过这钱放在我手上,说不定再赌一场,若是输了的话,自己又负了一笔债。”魏太太道:“这话不对。你今天若是输了,不已经负上一笔债了吗?”罗太太笑道:“我猜着今天是可以大赢一笔的。这几位牌角,的确本领不高明。可是我们两人的手气都不好,这也就是时也命也了。”魏太太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到了大街上各自回家。
  魏太太到了家,两个小孩子,就把她包围了。娟娟大一点,能说出她的要求,便扯着母亲的后衣襟。叫道:“妈,你有那样多钞票,买了些什么回来给我吃?”小渝儿更是乱扯着她的大衣摆,叫道:“我要吃糖,我要吃糖!”魏太太看到这两个孩子的要求,心里倒向下一落,将手上的皮包,向桌上一丢,将手摸了小渝儿的头道:“妈妈没有上街,没有给你们买吃的。”
  杨嫂站在房门口,先对女主人的脸色看了一看,因问道:“啥子都没有买,两个娃儿,望了好大一天喀。”魏太太道:“你没有给他们买一点吃的吗?”杨嫂道:“买了两个烧饼把他们吃。他们等你买好的来吃喀。”魏太太软绵绵地在床沿上坐下,微微地叹了口气。
  
第二回安排下钓饵(5)
  杨嫂道:“大概是又输了吧?”魏太太道:“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赌一回输一回。”杨嫂好失惊的样子,瞪了眼望着她道:“郎个说?二十多万,这半天工夫,你都输光了。十两金子都送把人家,硬是作孽。”魏太太红了脸,站起来道:“没有没有,哪会输这样多,也不过输了一两万块钱,先生回来你不要对他说。”杨嫂道:“我想,你也不能郎个大意。先生费好大的事哟,赚来了二十万,你连一包花生米子也没有吃,就别别脱脱输了,别个赚来的钱,不心痛吗?先生赚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
  魏太太突然站立起来,将桌上的皮包拿了过来,夹在肋下,板了脸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出去,给他们买东西来吃就是了。”说着,就向外走。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魏端本夹了皮包,下班回来。他老远地带了笑容道:“佩芝,不要走了,我们一路出去看一场电影。紧张了两三天,该轻松一晚上了。”
  魏太太站在屋檐下,踌躇了一会子,她的触觉很敏锐的,摸到手里的皮包,里面是空空的,分量是轻飘飘的。不免对丈夫很快地看了一眼。魏端本道:“你又要去唆哈吗?今天是本钱充足得很。”说着,他已走近了两步,低声笑道:“你可别忘了预备买十两金子。”魏太太道:“我去和小孩子买点糖来,钱在家里收着呢。”魏端本笑道:“我想你今天也许不会赌,难道真的不为自己生活打算吗,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回来一路去看电影。”魏太太不能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第三回入了陷笼(1)
  魏太太对于这一场赌,不但觉得输得太冤,而且对于那二十万元现钞,什么事情没办,也非常地懊悔。丈夫是一团高兴,要庆祝这二十万元的意外收获,哪里知道已经把它输得精光?这话怎么去交代?上次输了丈夫一大笔公款,是自己作了一回亏心事,把范宝华的一笔钱偷来补充了,幸是没人知道,把那场大祸隐瞒过去,现在却到哪里去再找这样大批的钞票?
  她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必她指挥,还是向上次找到钞票的所在走去,她心里是这样地想着,今天上午,又看到老范将大批的钞票塞进那个抽屉,开那抽屉的钥匙,还藏在内衣袋里呢。她走着,将手伸到衣服里面去,就摸索了几回。果然,那小衣的口袋里,一串钥匙依然存在。
  她转了个念头了,管他呢,再去偷他一次。姓范的这家伙,发的是国难财。他虽不是偷来的钱,囤积居奇,简直是抢来的钱,应该是比偷来的钱还要不义,对于这种人,无所用其客气。如此想着,脚步就加快了走。她最后的想法,教她不必有何考虑,径直地走向范宝华的写字间来。
  这写字间,是在一所洋房的二层楼,虽是来得相当的熟了,可是到了这洋房的大门口,她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原由,却踌躇起来。在大街上望了那立体式的四层楼洋房,步子就缓下来了。她心想这么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人家不会疑心这个陌生的女人,到这里来干什么?若是真有人问起来,这是教人无法答复的。
  慢慢地走去,渐渐地畏怯起来,到了这洋房大门口,不由得站着停了一停。她这么一停,路旁乘机待发的叫化子,就有一大一小,迎了上前,站在身子前后,放出可怜的样子,发出哼声哀求着道:“太太,行好吧。赏两张票子我们花吧。明里去,暗中来。”魏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不免向他们看了一眼。问道:“什么叫暗中来?”大叫花子道:“太太,你是正人君子吗,正大光明吗,老天爷暗中保佑你吗。”魏太太倒不想这个叫化子还能说出这么一套话。于是,在身上掏出一张小票子扔给了他们转身就走了。
  她这一阵发脾气,放开了脚步走,就抢过了洋房的大门。心里同时想着,这么一所大楼,必定有后门,既是要避人看见,那就是找着后门进去为妙。她这么想着,就注意到这洋楼的周围,是否有横巷。果然,在去这楼房不到十家铺面的所在,发现了一条横巷子,由这巷子穿过去更有一条小横街。她看准了方向,在这条小横街上向回走。她估计着还有十来家门户,就站住脚打量着形势。这里却是一爿极小的裁缝铺,由那裁缝铺上,向前看去,似乎半空里有一幢洋楼的影子。因为天色已经漆黑了,街上电灯反射到空中的光芒,不怎么的强烈,那些房屋的影子,也不怎么的清楚。
  她正在出着神,这裁缝店,敞着店门窗户,在作衣服的案板上,悬下一盏洋铁圆片儿罩住的电灯泡。在那灯光直照的案板边,对坐着两个裁缝,正低头作衣服。其中一人,偶然抬头,在强烈的电光下,看到窗户外一个女人影子,呆呆地站着,倒吓了一跳。随着站起来问道:“找哪个?”这本来也是一句普通的问话,可是魏太太正出了神,被人家突然一问,好像自己什么漏洞被人捉住了似的,也不答话,转身就走。
  她不走人家也不去怎样的疑心,她走得这样地快,更是给予人家一种疑心。那裁缝放下针线,飞奔了出来,看昏黄的灯光下,刚走过去个女子,不知窗户外站的,是不是她,倒不敢冒昧,同时,也怕是主顾,只有站在店门口屋檐下,再问了一句找哪个?魏太太也省悟过来了,便回头看了看道:“什么事大惊小怪,送衣服你们做。”她虽然是解释着,可是并没有停住脚,依然继续地走去。
  径自走着,不觉又走上了大街。她忽然转了个念头,丈夫等着去同看电影呢。怎能够尽管在街上兜圈子?但特意到这里来了,这洋楼的大门也不进去,那是太放弃机会了。范宝华这写字间,又不是没有来过的,进去看看,有什么要紧。万一又得着上次那样的机会,在他抽屉里再拿走几十万元,不但今晚向先生交帐这一关平安地可以过去,也许可以多捞他几十万元。
  
第三回入了陷笼(2)
  想着,将脚在地面上一顿,表示了前往的决心,于是抄了一抄大衣领子,径直地走进那洋楼。楼下那个贸易公司,自然是早已下班了。顺着柜台外的盘梯走向二层楼,也并不曾遇到一个人。站在楼梯口上凝神了一会,觉得心房有点跳动,将手在胸脯上按了一按,自己叮嘱了自己道:“怕什么?这并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同时看看这楼上的夹道,除了一路几盏电灯亮着,并没有人影子。远远地看那范宝华的写字间,房门就是微掩着的。虽然是心房有点跳动,却又不免暗喜一阵。心想,活该,这还是有个很好机会。若是他和那个听差,全不在屋子里,房门必是暗锁了的,纵然有开抽屉的钥匙,这房门打不开,那也是枉然的。于是故意放重了步子,走着夹道的楼板一阵乱响。到那房门口站定,用手敲着门道:“范先生在这里吗?”
  连敲了几遍,又连喊了几声,里面并没有人答应。于是手扶了门轻轻向里推着,伸进头去看看。虽然屋梁上悬下来的那盏电灯是亮的,可是写字台上的桌灯,却没有光亮,屋子里空空的,主人不在,工人也不在。魏太太心里狂喜。想着:天下果然有这样的巧事,让人打着如意算盘。这一下子,又可把老范放在抽屉里的钞票,给他席卷一空。于是立刻踅身进去,随手将门掩上。第二个动作,立刻奔向写字台,弯身去开那有钞票的抽屉。
  果然,拉了一拉抽屉环扣,不能动,还是锁着的。这个抽屉是旁边的第二格,上次就是在这里有了很大的收获。今天上午在这屋里,也是亲眼看到范宝华将几十万元送了进去,然后锁着的。于是将手皮包放在桌上,伸手到怀里去,在小衣口袋里把钥匙掏出。但钥匙拿在手上,却又不去开锁,再回到房门口,打开房门来,伸头向夹道看看。
  见整条的夹道,还是光亮的电灯照着,空无所有。于是缩身回去,将门关上,关了不算,还把门上的插闩横插着。关了门之后,看到屋子四周是白漆粉刷,屋顶上悬下来的电灯,照见全屋子雪亮。同时,也就照见她孤零的影子,倒在楼板上。这昼夜不离的影子,谁也不会留意的,这时她回头看了看影子,好像心里有点动荡,也就联想到后墙玻璃窗子是对了洋楼外的。自己在屋子里走动,那就很可能,让楼下的人会看到楼上的人影。这屋子的电灯开关就在门角落里。她顺手一转电门子,屋子里漆黑了。这给予她一种很大的便利,不但不用得去四周探望,而且那怦怦乱跳的心房,也停止不跳了。
  过了两分钟,这屋子也就有了亮了。这亮不是本屋子里发生的,乃是后墙的玻璃窗户,放进来的邻屋灯光。在那稀微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桌椅陈设。她偏头听听屋子外面,并没有什么响声,这就放大了胆,走到写字台边,摸着那第二个抽屉,伸着钥匙,向锁眼里插了去。她这时发现着自己有点恐慌,那钥匙只管在抽屉板上碰着,怎样也对不准锁眼,原来她这两只手,又在发抖。
  她于是蹲下身子去,左手摸着锁眼,右手把钥匙插进去,她听到锁眼嘎咤一响,锁是开了。她便拉着抽屉的搭扣,向外拉出来。抽屉是活动了,只拉出来二三寸,却拉不动。伸手到里面去掏摸着,正是里面放着钞票太多了,抽屉拉不出来。但她的行为到了这时,一切是刻不容缓,也决不能罢休。于是手拉了抽屉搭扣,使劲向外一拉。这抽屉哗啦一声响,由里面直跳了出来,魏太太虽然不大十分看见,但已觉得抽屉里面的票子,有不少已蹦到了楼板上。她赶快地摸索着,全捡起来放到桌子角上。
  不想越怕有声音,越是有声音,将钞票捆放下的时候,恰好是将原放的一只空茶杯子碰倒了,当的一声,在写字台上滚着。幸是有文具挡住,还不曾落下地去。
  她那颗心,本就是跳着的,这响声一起,就教她的心房跳得更厉害,而且周身的肌肉,也都随着在跳动。但她知道这是紧要关头,决不能耽误片刻,一面摸索着,一面打开皮包,将钞票向里面塞。皮包塞满了,在抽屉里摸着整捆的钞票,向大衣袋里揣着。大衣上两个大口袋塞得包鼓鼓的,已不能再揣了,伸手向地面的抽屉里摸索时,还有两捆钞票。她心想,哪有这样多的钞票,黑屋子里胡乱地揣着,不要把纸卷儿都收起来了吧?借着玻璃窗子外放进来的光,还可以看到写字台上的桌灯。她摸着拉链,将电灯亮着,先看拉开的抽屉,里面果然还有两捆钞票。再在大衣袋里掏出成捆的东西来看,还是钞票。她心里想着:今天这笔收获,比上次的还要多,怕不有四五十万。这真可以说是发个小财。
  
第三回入了陷笼(3)
  她一喜之下,将抽屉里两捆钞票,也勉强的塞在大衣袋里。这也来不及去上好那抽屉了。将装满了钞票的皮包夹在肋下,随手熄了电灯,打开房门,就向外走。她开这门的时候,表示着镇定,还是缓缓地 将门拉着。自己心里也就想着:这总算人不知鬼不觉,又捞了……门拉得大半开了,却有个男子的人影,端端正正在房门口挡住。
  她吓得身子向里一缩,那人可随着进来了。他第一个动作是随手掩上了门,第二个动作,却把电门子开了,亮着屋顶悬挂的那盏大电灯。魏太太看清楚了,那正是这屋子和钞票的主人范宝华。他口角上衔着一支香烟,两手插在西服裤岔袋里,将背靠了房门,不住地微笑。他的眼光,先注视着那涨得像猪肚子似的皮包。再看撑出身外的魏太太大衣袋。
  魏太太的脸都红破了,呆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一步步向后退,退得靠住了写字台。她两行眼泪,要在眼睛里流出来但没有流出,那眼泪水只在眼眶荡漾着。范宝华看了她这份为难的样子,倒并不见逼,将两只肩膀,扛了两下,脸上还是放出笑容,口角上的烟卷从容地冒着一缕轻烟。
  魏太太看这样子,绝对跑不出去,便抖颤了声音,先叫了句范先生。他依然微笑着点点头,看去并无恶意。她于是鞠了个躬道:“范先生,我真对不起你,这事做得太不够朋友了,不过我也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她一面说着,一面抖颤,那大衣袋里塞不下的一捆钞票,在写字台角上一挤,挤出大半截,更由于她过分的抖颤,那捆钞票,就落在了地板上。魏太太弯腰捡了,放在写字台上,望了范宝华道:“范先生,你的钱我分文未动,你都收了回去。你放我走吧。我将来报你的大恩大德。”她说着,她要哭,她又不敢,只是周身发抖,肋下的皮包,也夹不住了,又落在地板上。范宝华将右手取出了嘴里的纸烟,指着皮包道:“捡起来,有话慢慢说。”
  魏太太眼望了他,半蹲着身子,伸手把那皮包拉起。然后打开皮包来,将钞票捆掏出,要放在桌上,范宝华把纸烟扔到痰盂里去,摇着手道:“不忙拿出来。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朱四奶奶家里赌输了,又到我这里来打主意去塞你的漏洞?”
  魏太太手里捧了皮包,低着头道:“是的。我是听你的话,想去赢一笔钱,不想是大大的输了。”范宝华两手插在裤子袋里,走过来两步,问道:“你输了多少?”她道:“输了二十万。”他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又要耍我一手。你把你丈夫昨天弄得的一笔钱整个送掉,他白落一个贪污的名声了,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赌钱,这么一个漂亮的青年太太,何至于来作贼呢?”
  魏太太听到作贼两个字,一阵心酸,那眼泪再也忍不住,双双地由脸腮上直挂下来。范宝华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钱让你拿出这幢洋房,那钱就是你的了。钞票上我并没有作什么记号,我不敢说你那天衣袋里皮包里的钱是我的。现在人赃俱获,你没什么可以狡辩的,你得承认偷了我的钱。”
  魏太太流着泪道:“我承认,请你别再说了,你说我作贼,比拿刀子割我的肉还要难受。钱我都还你,请你在我身上搜查吧,除了皮包里我原来几千元而外,此外全是你的。你都拿回去吧。”范宝华摇摇头道:“事情不那样简单。这次你偷我的钱,算是还了,上次那三十来万呢?我捉了你这次,当然我可以把你以往所作的案子清查出来。”
  魏太太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这一次。”范宝华将手由裤子袋里抽出来,环抱在胸前,斜伸了一只腿站着瞪了眼道:“事到于今,你还要强辩。老实告诉你,我今天当你的面,把许多钞票放到抽屉里去,我就是勾引你上钩的。不是这样引你,破不了上次的案子。在你那天晚上由我这里走出去以后,我打开抽屉来,钞票不见了,我猜着就是你。也是你作贼外行,你在我抽屉里扔下了一条手绢。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偷了我的钱了。”
  
第三回入了陷笼(4)
  魏太太听说,收住了眼泪,望着他道:“那么,你叫我到朱四奶奶家去赌钱,你是有意让我去输钱的?”范宝华道:“有那么一点。但是我没有料到你一定会输。我是想着,你不输的话,今天虽不会来偷我的钱,但是你有了我的钥匙,一定常来光顾的。我知道我的钥匙,是在赌场上让你偷去了。不料下午罗太太来还我的钱,说你输得一塌糊涂,我就猜着你一定会来。我告诉你,我没有走远,就在对门一间屋子里,静守着你呢。我那个听差,在楼下小门房里,布下了第一道监视哨,你这架轰炸机,第一次经过这大门口的时候,他就放了警报。你进了大门以后,他就悄悄地来通知了我。你……”
  魏太太听着这话,恍然大悟。她就伏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范宝华颠着那条伸出来的腿,扑哧一声笑了。因道:“不要哭,哭也不能挽回你的错误。你也是贼星并不高照,我今天撒下钓鱼钩子,今天你偏偏地大输之下,上了我的钓钩。”
  魏太太坐了起来,将大衣袋里,皮包里的钞票,陆续拿出,也都放在沙发上,脸上流着眼泪,一面埋怨着道:“好吧,算我上了你的钩,你去叫警察吧。”范宝华在衣袋里掏出赛银扁平烟盒子来,将盖打开,伸到魏太太面前,笑道:“定一定神,魏太太来一支烟吧。”说时,满面露着笑容。她将身子一扭,板着脸道:“你太残忍一点,你像那老猫捉着耗子一样,先不吃它,拿爪子拨弄拨弄,放到一边,让它死不去,活不得。”
  范宝华哈哈笑了。自取着一支烟卷,放到嘴里,把烟盒放到袋里去,将打火机掏出来,打着了火,举得高高的,将烟支点着,他喷着烟,将打火机盖了,向空中一抛,然后接住,放到衣袋里去,站在她面隙道:“我太残忍?你以为我失去几十万元,让你走了,那才是不残忍?”魏太太掏出手绢来擦着眼泪道:“今天的钱,全在这里,你收回去就是。上次的钱,我也不必否认,是我拿了,将来让我陆续还你吧。”范宝华道:“还我?你出了我这房门,我有什么凭据说你偷了我的钱?你反咬我一口,我还得赔偿你名誉上的损失呢。”魏太太道:“那么我写张字据给你。”范宝华笑道:“你肯写作贼偷了我两回?”
  魏太太哇的一声又哭了,颤着声音道:“你老说这个怕听的名词,我是知识妇女,我受不了。”说毕又伏在沙发上哭了。范宝华两手又插到裤子袋里,绕了写字台踱着步子,自言自语道:“既然作了这不名誉的事,还想顾全名誉,便宜都让你一人占了。”魏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不必拿我开玩笑,你去叫警察吧,快刀杀人,死也无怨。”范宝华已绕到写字台那一角,隔了写字台,用手指着她道:“你两次叫我报警察了。我真叫了警察,你拿什么脸面去见你的丈夫,去见你的亲戚朋友?以后,你还能在重庆社会上露面?”
  魏太太听了这话,擦着泪痕,默然地站着,突然向门边一扑,手拉门转扭就想开门。不知道这门是几时上了暗锁,已是开不开了。范宝华笑道:“耗子已经关在铁丝笼子里,除了我自动地放了你出去,你跑不了的。我这门外,埋藏了伏兵,不会让你逃走掉的。”
  魏太太手扶了门扭,将身子倒在门上,呜咽着道:“你把我关在屋子里,打算怎么办?报警又不报警,放又不放我。”范宝华道:“你坐下,我慢慢地和你谈条件。谈好了条件,我自然放你走。我把你关在这里,有什么用,你能在天花板下面变出钱来还我吗?”
  魏太太又扭了两下门扭,果然是不能动,这就坐在沙发上,望了他道:“有什么条件,你就说吧。”范宝华益发将桌灯亮起,把抽屉关好,然后坐在写字台椅上,身子靠了椅子背,望着她笑道:“条件吗?那很优厚的。我先表示,我同情于你,先说关于你那一方面的,当然上次和今天这次的事我一笔勾销,决不提起。第二,今天你输了二十五万元,对丈夫是无法交帐,我可以再送你二十万元,让你去补偿那个大窟窿。第三,我对着电灯起誓,对于你这两次到我写字间里来的事情,我绝对保守秘密,如漏出一个字,我会让雷火打死。”
  
第三回入了陷笼(5)
  魏太太听到他说出这样好的条件,就把眼泪收了。同时,脸上也就现出了轻松的颜色,因点点头道:“那我太感谢你了。只要范先生肯顾全我的颜面,不和我计较,我就当改过自新,感激不尽。我怎么还好意思要你送我那样多的钱呢?”范宝华微笑道:“我想你是很需要这二十多万元的吧?假如你不需要这二十多万元,今晚上何必又来冒这个险?我想,你今晚上没有二十万元现钞交给你们魏先生的话,恐怕有一场很大的是非吧?”
  魏太太两手盘弄着大衣的纽扣,低了头摇摇头道:“那有什么法子呢?”范宝华道:“你能免掉这场是非,那不更好吗?”魏太太道:“当然是好。可是我做了这样对不住你的事,你不见怪我,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怎好再接受你的巨款?”
  范宝华且不答她的话,又擦了一支烟吸着,两眼直射到她的脸上,约莫有四五分钟。魏太太也只是低头盘弄大衣纽扣,又偷眼看看那关着的门,默然不语。
  范宝华望了她道:“我想你不但今天需要款子,以后需要款子的日子还多着吧?你在我手上犯了案,你的前途,就把握在我手心里。我刚才说了许多条件,都是有利于你的,天下哪有这样对付小偷的?当然我有点贪图。我索性告诉你,以后我可以多多给你花钱。只要你依允我一件事,你也知道我买金子发了一点小财,这话不会是空头支票。在这屋子里,现在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你还是和我决裂,让我去喊警察呢?还是接受优厚的条件,和我作好朋友呢?干脆,不光是二十五万,今天你所拿的钞票,都让你拿走。这对你不是很优厚吗?现在限你五分钟,答复我的话。否则我们就决裂了。”魏太太听了,心里乱跳,只是低了头盘弄大衣纽扣。
  
第四回心 病(1)
  魏太太田佩芝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是个贪享受而得不着的女人,是个抗战夫人,是个高中不曾毕业的学生,是个不满意丈夫的少妇,是个好赌不择场合的女角。这一些身份,影响到她的意志上,那是极不安定的。现在被一个国难商人,当场捉到了她偷钱,她若不屈服,就得以一个被捕小偷的身份,押到警察局去,而屈服了,是有许多优厚条件可以获得的。范宝华叫她选择一条路走,她把握着现实,她肯上警察局吗?范宝华写字间的房门,始终不肯在她答复以前打开,她也没有那胆量,在楼窗户里跳出去。
  在一小时的紧张交涉状态下,她得到了自由,坐在沙发上,靠了椅子背,手理着耳朵边的乱发,向同坐的屋子主人道:“现在可以放我回去了。我家里那一位还等了我去看电影呢。”范宝华握了她另一只手,笑道:“当然放你走。不过我明天请你吃午饭的话,你还没有答应我。”魏太太道:“你何必这样急!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能预料明天上午是不是能起得来。”
  范宝华摸摸她胸口,又拍拍她肩膀,笑道:“不要怕,没关系。你以往在外面赌钱,不也是常常深夜回去吗?上午你不能来,就是吃晚饭吧。我家里的老妈子,下江菜做得很好,不是我特约朋友,没有人到我家里去找我的。”魏太太已站了起来。穿起搭在沙发靠上的大衣。范宝华就把桌上的票子清理一下,挑着票额大,捆数小的,塞进她的大衣袋里。还笑着问道:“你那皮包里还放得下吗?”魏太太看看写字台上,只有三四捆小数钞票了,便笑道:“行了行了,我上了你这样一个大当,就为的是这点钱吗?只要你说的话算话,我心里就安慰些。”
  范宝华握了她的手道:“我绝对算话。你明天中午来,中午我把镯子交给你,晚上来,我晚上交给你。不过我得声明,现在最重的金镯子,只有一两四五钱,再重可得定做。”魏太太道:“太重了也不好看,当然是一两多的。你要明白,我并非贪图你什么。自认识你以来,根本你待我不错,我很把你当个朋友,不想这点好意倒反是害了我自己,结果是让你下了毒手,我上了金钓钩。”
  范宝华笑道:“不要说这话了。我也用心良苦呀。话又说回来了,唯其是我这样做法,才是真爱你啊。”魏太太瞅了他一眼道:“真爱我?望后看吧。希望你不过河拆桥就好。放我走吧。”
  范宝华对她脸上看看,笑道:“你那口红不大好,明天我买两支法国货送你。又香又红。”魏太太道:“有话明天再说吧。我该走了。”范宝华道:“你明天是上午来呢?还是下午来呢?我好预备菜。”魏太太道:“还是上午吧。晚上,我们那一位回家了。”
  范宝华又纠缠了一会,这才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掏出裤袋里的钥匙开着房门。魏太太赶快抽开了他的手,走出房门去。范宝华在后面跟着。到了楼梯门,遇到了同寓的几个人上楼,魏太太立刻端正了面孔,回转身来向主人一鞠躬道:“范先生不必客气,请回吧。”说毕,很快地走下楼去。
  她走出了这洋楼,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站着凝神想了一想,可又没有失落什么。正好有辆干净的人力车,慢慢儿地在面前经过,她叫了一声车子,便走过去。车夫还扶着车把,不曾放下,她告诉了他地点,立刻塞了三千元在他手上。车夫很知足,放下车把,让她坐上,并无二句话,拉着她走了。
  她坐在车上,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向后倒在车座上。头垂在胸前,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觉得有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穿梭来去,自己也不知还要跟着哪个念头想下去才对。忽然一抬头,却见灯火通明,街上行人如织,这正是重庆最热闹的市中心区精神堡垒。街两旁的店铺,敞开了大门,正应付着热闹的夜市。她想起是为什么出门来的了,踢着车踏板道:“到了到了。”车夫道:“到了?还走不到一半的路呢。”魏太太道:“你别管,让我下来就是。”车夫自是乐得这样做,于是就放下车把了。
  
第四回心 病(2)
  魏太太下了车子,先到糖果店里买了几千元糖果点心,又到茶叶店里买了两瓶茶叶,最后还到酱肉店里买了两大包卤菜,手上实在是不能提拿了,又二次雇了车子回家。
  自己原是一路地自想着,必须极力镇定,可是到了家门口,那心房就跳得衣服的胸襟都有些震动,两片脸腮,也不知受着什么刺激,只管发起热来。她在那冷酒店门口,站着定了一定神,然后把买的东西,连抱带提,向屋子里送了去。魏端本那间一当几用的屋子里,电灯还亮着哩。她伸头看看,见丈夫正端坐在方桌子边低头写字,桌子上正还放着一叠信封和信纸呢。
  魏太太在门外就笑道:“真是对不起,回来得太晚了,看电影是来不及了,明天我再奉请吧。”魏端本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你出去了,未必马上就能回来。”魏太太先把大小纸包,都放在桌上,然后在衣袋里掏出一盒重庆最有名的华福牌纸烟,放到他面前,笑道:“太辛苦了,慰劳慰劳你。”魏端本笑道:“买这样好的烟慰劳我?”魏太太笑道:“偶然一次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以后少赌几场,买烟的钱要得了多少?”魏端本望了她笑道:“你居然肯说这话,难得难得。”魏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这样极浅近的道理也不懂得吗?”说着,将一包糖果打开,挑了一粒糖果塞到丈夫的嘴里。
  魏端本在她走近的时候,就看清楚了,大衣口袋包鼓鼓的,有一捆钞票角露出来,因笑道:“怪不得你这样高兴,你弄了一笔外来财喜了。”魏太太回到屋子里,对丈夫一阵敷衍,本来就觉得精神安定多了。听了这句话,不觉脸上又是一阵红潮涌起来。望了他道:“我有什么外来财喜呢?偷米的,打野鸡来的?”
  魏端本笑道:“言重言重!平常一句笑话,你又着急了。”他索性放下了笔,对太太望着。魏太太脸上略带了三分怒色,因道:“看你说话,不管言语轻重。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魏端本笑道:“我看你很高兴,衣袋钱又塞满了。我猜你是赢了一笔。”魏太太道:“我出去不多大一会儿,这就能赢上一大笔钱吗?”魏端本伸手到她大衣袋里一掏,就掏出一捆钞票来。笑道:“这不是钱?不是大批的钱?”说着,又在大衣袋里再掏一下,掏出来又是一捆。
  魏太太道:“钱是不少,根本是你的。你那二十万元,让人家借去了。说了只借一天,我就瞒着你,竟自作主借给他了。到了晚上,还没有送还,我急得了不得,就把款子自行取回来。”魏端本道:“二十万元,没有这样大的堆头呀。你看,你大衣两个口袋,都让钞票胀满了。”魏太太道:“也许多一点,这还是你的钱,不过在我手上经过一次,又借出去,在人家手上经过一次,最后还是回来了。你要调查这些款子的来源,干脆,我就全告诉你吧。”魏先生看太太这神气,又有了几分不高兴。这就立刻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分好歹,把好意来问你话,你也啰唆一阵。”
  魏太太是向来不受先生指摘的,听了这话,脸色不免沉下来,单独地拿了皮包,走回卧室去。她首先的一件事,自然是把大衣袋里的钞票送到箱子里去,其次,把皮包里的钞票,也腾挪出一部分来。这事作完了,她脱了大衣,坐到床沿上有点儿发呆。丈夫交来的二十万元,自己算是理直气壮地交代了事。可是在另一方面,给予丈夫的损失,那就更大了。她有了这样一点感想,就联系着把魏端本相待的情形仔细地分析了一下。觉得他的弱点,究竟不多,转而论到他的优点,可以说生命财产,可全为了太太而牺牲的。
  想了一阵,自己复又走到隔壁屋子里去。这时魏端本还继续地在桌子上写信,魏太太悄悄地走到桌子边站住,见魏先生始终在写信,也不去惊动他。约莫是四五分钟,她才带了笑容,从从容容地低声问道:“端本,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他道:“你去休息吧,我不想吃什么。”魏太太将买的那包卤菜打开放在桌子角上。
  
第四回心 病(3)
  魏端本耸着鼻子嗅了两下,抬起眼皮,看到了这包卤菜,微笑道:“买了这样多的好菜?”魏太太笑道:“我想着,你这次给那姓范的拉成生意,得了二十万的佣金,虽然为数不多,究竟是一笔意外的财喜。你应该享受享受。”魏端本听了她的话,又看卤菜,不觉食欲大动,这就将两个指头,钳了一块叉烧肉,送到嘴里去咀嚼着,点了两点头。魏太太笑道:“不错吗?我们根本就住在冷酒店后面,喝酒是非常方便,我去打四两酒吧。”魏先生还要拦着,夫人可是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左手端了一茶杯白酒,右手拿了一双筷子,同放到桌子上。恰好是魏先生的信已写完了,便接过筷子夹了一点卤菜吃,笑道:“为什么只拿一双筷子来?”魏太太道:“我不饿,你喝吧。我陪着你吧。”说着搬了个方凳子在横头坐下。
  魏端本喝着酒吃菜,向太太笑道:“我在这里又吃又喝,你坐在旁边干瞧着,这不大平等吧?”魏太太笑道:“这有什么平等不平等,又不是你不许我吃,关自己不肯吃。再说,你天天去办公,我可出去赌钱,这又是什么待遇呢?”
  魏端本手扶了酒杯子,偏了脸向太太望着,见她右手拐撑在桌沿上,手掌向上,托住了自己的脸腮,而脸腮上却是红红的,尤其是那两只眼睛的上眼皮,滞涩得失去正常的态度,只管要向下垂下来。便笑问道:“怎么着,我刚喝酒,你那方面就醉了吗,你为什么脸腮上这样的红?你看,连耳朵根子都红了。”说着,放下筷子,将手摸了摸她的脸腮。果然,脸腮热热的像发烧似的。
  魏太太皱了两皱眉头道:“我恐怕是受了感冒了,身上只管发麻冷。”魏先生道:“那么,你就去睡觉吧。”她依然将手托了脸腮,望了丈夫道:“你还在工作呢,我就去睡觉,似乎不大妥吧。”魏先生笑道:“你一和我客气起来,就太客气了。”她笑道:“我只要不赌钱,心里未尝不是清清楚楚的,从今以后我决计戒赌了。我们夫妻感情是很好的,总是因为我困在赌场上,没有工夫管理家务,以致你不满意,为了赌博丧失家庭乐趣,那太不合算。”
  魏端本不觉放下杯筷,肃然起敬地站起来。因望了她笑道:“佩芝,你有了这样感想,那太好了,那是我终身的幸福。”说着两手一拍。说完了,还是对她脸上注视着,一方面沉吟着道:“佩芝,你怎么突然变好了,新受了什么刺激吗?”魏太太这才抬起头来,连连的摇着道:“没有没有,我是看到你辛苦过分,未免受着感动。”魏端本道:“这自然也很可能。不过我工作辛苦,也不是自今日开始呀。”魏太太沉着脸道:“那就太难了。我和你表示同情,你倒又疑心起来了。”
  魏端本拱拱拳头道:“不,不,我因对于你这一说,有些喜出望外。你去休息吧。”说着,便伸着两手来搀扶她。她也顺着这势子站起来,反过左手臂,勾住了丈夫的颈脖子。将头向后仰着,靠在丈夫肩上,斜了眼望着他道:“你还工作到什么时候才休息呢?”他拍着太太的肩膀道:“你安静着去休息吧。喝完了这点儿酒,我就来陪你。”魏太太将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撞了两下,笑道:“可别喝醉了。”说毕,离开丈夫,立刻走回卧室去。
  她虽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脸色,也觉得是一定很红的,把屉桌上的镜子支起来,对着镜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镜子里这位少妇,长圆的脸,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是细嫩而紧张,不带丝毫皱纹。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带着三分书卷气。假如不是抗战,她就进大学了。以这样的青春少妇,会干那不可告人的丑事,这真是让人所猜不到的事情。
  魏太太这样想时,镜子里那个少妇,就像侦探似的,狠命地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镜子了,缩回身子来,坐在床沿上。手摸着脸,不住地出神。这心房虽是不跳荡了,却像两三餐没有吃饭,空虚得非凡。脑筋同时受着影响,仿佛这条身子摇撼着要倒,让人支持不住。这也就来不及脱衣裳了,向床上一倒,扯着整叠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盖着。
  
第四回心 病(4)
  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并不曾闭住。仰面望着床顶上的天花板,觉得石灰糊刷的平面东西,竟会幻变出来许多花纹。有些像画的山水,有些像动物,有些简直像个半身人影。看到了这些影子,便联想到一小时前在范宝华写字间里的事。偷钱时间的那一分下流,让人家捉到了那一分惶恐,屈服时间的那一分难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闭着眼睛翻了一个身。耳边听到皮鞋脚步响,知道是魏端本走进屋子来了。更睡得丝毫不动,只是将眼睛紧闭着。
  魏端本的脚步,响到了床面前,却听到他低声道:“我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并不是一个糊涂人,只要让她有个考虑的时间,她是什么都明白的。”在说话的时间,魏太太觉得棉被已经牵扯了一番,两只脚露在被子外的,现在也盖上了。但魏先生的脚步并没有离开的声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面前看着出神。
  约莫有三四分钟,她的手被丈夫牵起来,随后,手背上被魏端本牵着,嘴唇在上面亲了一下。然后他低声笑道:“睡得这样香,大概是身体不大好。她是天真烂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会睡倒。”在赞叹一番之下,然后走了。
  魏太太虽是闭了眼躺着,这些话可是句句听得清楚。心房随着每句话一阵跳荡,自己也就想着,我不是糊涂人?我天真烂漫,藏不住心事?哎呀!这真是天晓得!反过来说,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极糊涂的人。她越是这样想,越是不敢睡着,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盖上了一床被子,真觉得周身发热。自己正也打算起来脱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却听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么屋子里静静的,我看到魏太太回来的呀。”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请进来吧。”
  陶太太手指缝夹了一支纸烟,慢慢走进屋子来。因问道:“怎么着?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搅你了。”魏太太将被子揭开,笑道:“你看,我还没有脱衣服呢,我虽然是个出名的随便太太,可也不能随便到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
  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么你就照常躺下吧。我来没有事,找你来摆摆龙门阵。”说着将手指缝里夹的纸烟,送到嘴唇里吸上了一口,只看她手扶了纸烟,深怕纸烟落下来,就是初学吸烟的样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么学起吸烟来了?”她道:“家里来了财神爷,他带有好烟,叫什么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尝尝。”魏太太道:“什么财神爷?是金子商人?还是美钞商人?”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吗?这人你也很熟,就是范宝华。”
  魏太太听了这名字,立刻肌肉一阵闪动。摇摇头道:“我也不大熟,只是共过两场赌博而已。那个人浮里浮气的,我不爱和他说话。”说着,把盖的被子,掀着堆在床的一头,将身子斜靠在被堆上,抬起手来,将拳头捶着额角,皱了眉头子道:“好好的又受了感冒。”陶太太道:“你还是少出去听夜戏,戏馆子里很热,出了戏园子门,夜风吹到身上,没有不着凉的。”
  魏太太闭着眼睛,养了一会神,又望着陶太太道:“你家里有客,怎么倒反而出来了呢?”陶太太道:“他们作秘密谈话,我一个女人家参加作什么?”魏太太听了这话,立刻心里又乱跳一阵,红着脸腮,呆了一呆。陶太太也误会了,笑道:“老陶为人倒是规矩,并不和他谈袁三小姐那类的事。我是说他们又想作成一笔买卖。”魏太太道:“像老范这样发国难财的人,除了和他作生意,在他手上分几个不义之财,实在也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你躲开他,那是对的。”
  陶太太笑道:“你说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吗?人家可坐在屋里发财,今天他又托银行和他定了五百两黄金储蓄券。半年之后他把黄金拿到了手,就是四五千万的富翁。买十两八两黄金储蓄千难万难,少不得到银行里去排班两三天;到了一买几百两,那事情简单极了,给商业银行一张支票,坐在经理室里,抽两支烟,喝一杯茶,交代经理几句话,他就一切会和你办好,现在黑市的金价,是五万上下。五百两金子,你看他赚了多少钱吧。”魏太太道:“六个月后,赚一两千万。”
  
第四回心 病(5)
  陶太太道:“不用半年,老陶说,现在市面上,就有人收买黄金储蓄券,每两三四万不等,越是到期快的,越值钱。还有一层,黄金官价快要提高,也许是提高到五万元,也许是提高到四万元。只要有这一天,黄金储蓄券本身就翻了个对倍了。到了兑现的日子,那就更值钱了。据说,老范明天可以把黄金储蓄定单拿到了。拿到之后,他要大请一次客。”魏太太道:“他明天要大请一次客?是上午还是下午。”
  陶太太道:“他说了请客,倒还没有约定时间。我看他也是高兴得过分,特意找着老陶来说。”魏太太还想问什么,魏端本可走进屋子来了。她见了丈夫,立刻在脸上布起一层愁云,两道眉峰也紧紧皱起。魏端本见她斜靠在堆叠的棉被上,因问道:“你的病,好一点了吗?”魏太太好像是答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微微睁着两眼,摇了几摇头。
  陶太太看到人家丈夫进屋子问病来了,也不便久坐下去,向魏太太说了句好好休息吧,自告辞而去,在房门外还听到魏太太的叹气声,仿佛她的病,是立刻加重了。
  陶太太走回家里,陶伯笙和范宝华两人,还正是谈在高兴的头上。两人对坐在方桌子边,桌上几个碟子,全装满了酱鸡卤肉之类。面前各放了一只玻璃杯子,装满了隔壁冷酒店里打来的好酒。范宝华正端了玻璃杯子,抿着一口酒,这就笑问她道:“你在隔壁来吗?”
  陶太太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笑着点点头道:“我就知道范先生的意思,你让我去看魏先生在家没有,其实是想问问魏太太有唆哈的机会没有。她病了,大概明天是不会赌钱的。”范宝华笑道:“她生了病?下午还是好好的。她是心病。”
  陶太太道:“她是心病,范先生怎么晓得?”老范顿了一顿,端着杯子抿了两口酒,又伸出筷子去,夹了几下菜吃。这才笑道:“我怎么晓得?赌场上的消息,我比商场上的消息还要灵通。今天六点钟的时候;罗太太还我的赌本。她说魏太太今天在朱四奶奶家里输了二十多万。你看,这不会发生一场心病吗?”
  陶伯笙道:“真的吗?魏先生昨日一笔生意,算是白忙了。”范宝华只管端了玻璃杯子喝酒,又不住地晃着头微笑。
  
第五回两个跑腿的(1)
  陶伯笙夫妇,对于范宝华,并没有什么笃厚的交情,原来是赌友,最近才合作了两次生意。所以有些过深的话,是不便和他谈起的。这晚上是范宝华自动来访谈,又自动地掏出钱来打的酒买的肉,他们夫妇,对此并无特别感觉,也只认为老范前来拉拢交情而已。
  范宝华屡次提到魏太太,他们夫妇也没有怎样注意。这时,范宝华为了魏太太的事,不住地发着微笑,陶太太也有点奇怪。她联想到刚才魏太太对于他不好的批评,大概是范先生有什么事得罪了她,所以彼此在背后都有些不满的表示。
  陶太太知道范先生是个经济上能作帮助的人,不能得罪,而魏太太是这样的紧邻,也不便将人家瞧不起她的表示传过去,这些可生出是非来的话,最好是牵扯开去。因此,陶太太坐在一旁,顷刻之间,就转了几遍念头,于是故意向范宝华望了一眼,笑道:“范先生今天真是高兴,必然是在金子生意上,又想到了好办法。”
  范宝华笑道:“这样说,我简直昼夜都在作金子的梦。老实说,我也只想翻到一千两就放手了。虽然说金子是千稳万稳的东西,但作生意的人,究竟不能像猜宝一样,专押孤丁。我想把这五百两拿到手在银行里再兜转一下,买他二三百两,那就够了。”陶伯笙坐在他对面,脖子一伸,笑道:“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够的呢?一千两黄金,就是五六千万法币。只要安分守己,躺在家里吃利息都吃不完。”
  范宝华笑道:“挣钱不花那我们拼命去挣钱干什么?当然,安分守己这句话不能算坏,可是也要看怎样的安分守己。若是家里堆金堆银,自己还是穿粗布衣服喝稀饭,那就不去卖力气挣钱也罢。”说着端起杯子来,对陶伯笙举了一举,眼光可在杯子望过去,笑道:“老陶,喝吧。我赚的钱,够喝酒的。将来我还有事求你呢?”陶伯笙也端了杯子笑道:“你多多让我跑腿吧。跑一回腿,啃一回金条的边。”他使劲在酒杯沿上抿了一下,好像这就是啃金子了。
  范宝华喝着酒,放下杯子,用筷子拨了碟子的莱,摇摇头道:“不是这个事,你跑一回,我给你一回好处,怕你不跑。我所要请求你的……”说到这里,他夹了一块油鸡,放到嘴里去咀嚼,就没有把话接着向下说。陶伯笙手扶了杯子,仰了脸望着他道:“随便吧,买房子,买地皮,买木器家具,只要你范老板开口我无不唯力是视。”
  范宝华偏着脸,斜着酒眼笑道:“我要活的,我不要死的。我要动产,我不要不动产。我要分利的,我不要生利的。你猜吧,我要的是什么?”老陶依然手扶了玻璃杯子,偏头想了一想,笑道:“那是什么玩意呢?”
  范宝华笑道:“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那也就太难了。干脆,我对你说了吧,我要你给我作个媒,你看我那个家,什么都是齐全的,就缺少一位太太。”陶伯笙一昂头道:“哦!原来是这件事。你路上女朋友有的是,还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范宝华端着杯子碰了脸,待喝不喝地想了一想,因微笑道:“我自己当然能找得着人,可是你知道我吃过小袁一个大亏,一回蛇咬了脚,二次见到烂绳子我都害怕的。所以我希望朋友能给我找着一位我控制得住的新夫人。”陶太太坐在旁边插嘴道:“这就难说了。人家介绍人,只能介绍到彼此认识,至于是不是可以合作,介绍人就没有把握。要说控制得住控制不住,那更不是介绍人所能决定的。”
  范宝华点点头道:“大嫂子,这话说的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以后的事。只要你给我介绍这么一个人,是我认为中意的,那我就有法控制了。这种人,也许我已经有了。只是找人打打边鼓而已。”说着,端起酒杯子来抿口酒,不住地微笑。陶伯笙夫妇听他说的话,颠三倒四,前后很不相合,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是相视微笑着,没有加以可否。
  范宝华继续着又抿了两口酒,默然着有三四分钟,似乎有点省悟,这就笑道:“我大概有点儿酒意,三杯下肚,无所不谈,我把我到这里的原意都忘记了,让我想想看,我有什么事。”说着,放下杯筷,将手扶着额头,将手指头轻轻地在额角上拍着。他忽然手一拍桌子,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明天我恐怕要在外面跑一天。你和老李若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话,不必去找我,我家里那位吴嫂有点傻里傻气,恐怕是招待不周。”陶伯笙笑道:“她很好哇,我初次到你家里去,我看到她那样穿得干干净净的。我真疑心你又娶了一位太太了。”
  
第五回两个跑腿的(2)
  范宝华哈哈大笑道:“骂人骂人,你骂苦了我了。”说着,也就站起身来,向陶太太点点头道:“把我的帽子拿来吧。”陶太太见他说走就走,来意不明,去意也不明。因起身道:“范先生,我们家有很好的普洱茶,熬一壶你喝喝再走吧。”范宝华摇摇头笑道:“我一肚子心事,我得回家去静静地休息一下了。”陶伯笙看他那神气,倒也是有些醉意,便在墙钉子上取下了帽子,双手交给他,笑道:“我给你去叫好一部车子吧。”范宝华接过帽子在头上盖了一下,却又立刻取下来,笑着摇摇帽子道:“不用,你以为我真醉了?醉是醉了,醉的不是酒。哈哈,改天再会吧。我心里有点乱。”说着,戴了帽子走了。陶伯笙跟着后面,送到马路上,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身走过来,站在面前,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陶伯笙也低声道:“什么事?”范宝华站着默然了一会,笑道:“没事没事。”一扭身子又走了。
  陶伯笙真也有点莫名其妙,手摸着头走回屋子去。陶太太已把桌子收拾干净,舀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因向他道:“洗把脸吧。这范先生今天晚上来到我家,是什么意思,是光为了同你喝酒吗?”陶先生洗着脸道:“谁知道,吃了个醉脸油嘴,手巾也不擦一把,就言语颠三倒四的走了。”
  陶太太靠了椅子背站着望着他道:“他好好地支使我到隔壁去,让我看魏太太在作什么?我也有点奇怪。我猜着,他或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不愿我听到,我就果然地走了。到了魏家,我看到魏太太也是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她说是病了。这我又有一点奇怪,仿佛范先生就知道她会是这个样子让我去看的。”陶伯笙笑道:“这叫想入非非,他叫你去探听魏太太的举动不成?魏太太有什么举动,和他姓范的又有什么相干。”
  陶太太道:“那么,他和你喝酒,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陶伯笙已是洗完了脸,燃了一支纸烟在椅子上坐着,偏头想了一想,因道:“他无非是东拉西扯,随便闲谈,并没有说一件什么具体的事。不过,他倒问过魏太太两次。”
  陶太太点着头道:“我明白了。必然是魏太太借了范先生的钱,又输光了。魏太太手气那样不好,赌一回输一回,真可以停手了。范先生往常就是三万二万的借给她赌,我就觉得那样不好。魏太太过日子,向来就是紧紧的,哪有钱还赌博帐呢。”
  陶伯笙靠了椅子背,昂着头极力地吸着纸烟,一会儿工夫,把这支烟吸过去一半。点着头道:“我想起来了。老范在喝酒的时间,倒是问过魏太太赌钱的。”陶太太道:“问什么呢?”陶伯笙道:“他问魏太太往常输了钱,拿什么抵空子?又问她整晚在外面赌钱,她丈夫不加干涉吗?当时,我倒没有怎样介意,现在看起来,必然是他想和魏太太再邀上一场赌吧?这大小是一场是非,我们不要再去提到吧。”陶太太点点头。夫妻两人的看法,差不多相同,便约好了,不谈魏太太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陶氏夫妇正在外面屋子里喝茶吃烧饼。魏太太穿着花绸旗袍,肋下大襟还有两个纽扣没有扣着呢;衣摆飘飘然,她光脚踏了一双拖鞋,走了进来。似乎也感到蓬在颈脖子上的头发,刺得人怪不舒服,两手向后脑上不住抄着,把头发抄拢起来。
  陶太太望她笑道:“刚起来吗?吃烧饼,吃烧饼。”说着,指了桌上的烧饼。魏太太叹口气道:“一晚上都没有睡。”陶太太道:“哟!不提起我倒忘记了。你的病好了?怎么一起来就出来了?”魏太太皱着眉头道:“我也莫名其妙,我像有病,我又像没有病。”说着,看到桌上的茶壶茶杯,就自动地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来,在嘴唇皮上碰了一下,并没有喝茶,却又把茶杯放下。眼望了桌上的烧饼,把身子颠了两颠,笑道:“你们太俭省了。陶先生正作着金子交易呢。对本对利的生意,还怕没有钱吃点心吗?”
  陶太太笑道:“你弄错了吧,我们是和人家跑腿,对本对利,是人家的事。”魏太太搭讪着端起那茶杯在嘴唇皮上又碰了一下,依然放下。对陶氏夫妇二人看了一眼,笑道:“据你这么说,你们都是和那范宝华作的吗?他买了多少金子?”
  
第五回两个跑腿的(3)
  陶伯笙道:“那不用提了,人家整千两的买着,现在值多少法币呀!”魏太太手扶着杯子,要喝不喝的将杯子端着放在嘴边,抬了头向屋子四周望着,好像在打量这屋子的形势,口里随便的问道:“范先生昨天在这里谈到了我吧?我还欠他一点赌博帐。”
  陶伯笙乱摇头道:“没有没有。他现在是有钱的大老板,三五万元根本不放在他眼里。”魏太太道:“哦!他没有提到我。那也罢。”说到这里,算是端起茶杯子来真正地喝了一口茶。忽然笑道:“我还没有穿袜子呢,脚下怪凉的。”她低头向脚下看了一看,转身就走了。
  陶太太望着她出了外面店门,这就笑向陶先生道:“什么意思?她下床就跑到这里来,问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陶伯笙道:“焉知不就是我们所猜的,她怕范先生向她要钱?”
  陶太太道:“以后别让魏太太参加你们的赌局了。她先生是一个小公务员,像她这样的输法,魏先生可输不起。”陶伯笙道:“自今天起,我要考虑这问题了。这事丢开谈正经的吧,我们手上还有那三十多万现钞,赶快送到银行里去存比期吧;老范给我介绍万利银行,比期可以做到十分的息。把钱拿来,我这就走。”
  陶太太道:“十分利?那也不过九千块钱,够你赌十分钟的?”陶伯笙笑道:“不是那话。我是个穷命,假如那些现款在手上,很可能的我又得去赌上一场,而且八成准输,送到银行里去存上,我就死心了。”
  陶太太笑道:“你这倒是实话,要不然,我这钱拿去买点金首饰,我就不拿给你了。”陶伯笙虽是穿了西装,却还抱了拳头,和她拱拱手。笑道:“感谢之至。”说着,把床头边那只随身法宝的皮包拿了过来,放在桌上,打开将里面的信纸信封名片,以及几份公司的发起章程,拿出来清理了一番。
  陶太太在里面屋子里,把钞票拿出来,放在桌上,笑道:“那皮包跟着你姓陶的也是倒霉,只装些信纸信封和字纸。”陶伯笙将钞票送到皮包里,将皮包拍了两下,笑道:“现在让它吃饱半小时吧。”
  陶太太道:“论起你的学问知识,和社会上这份人缘,不见得你不如范宝华,何以他那样发财,你不过是和他跑跑腿?”陶伯笙已是把皮包夹在肋下,预备要走了,这就站着叹口气道:“惭愧惭愧!”说毕,扛了两下肩膀带了三分的牢骚,向街上走去。
  他是向来不坐车子的,顺着马路旁边的人行道便走,心里也就在想着,好容易把握了三十万元现钞,巴巴地送到银行里去存比期。这在人家范大老板,也就是几天的拆息。他实在是有钱,论本领,真不如我,就是这次买金子,卖五金,不都是我和他出一大半力气吗?下次他要我和他跑腿,我就不必客气了。
  正是这样地想着,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回头看时,乃是另一和范宝华跑腿的李步祥。他提着一只大白布包袱,斜抬起半边肩膀走路,他没有戴帽,额角上兀自冒着汗珠子,他在旧青呢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了大块手绢,另一只手只在额角上擦汗。
  陶伯笙道:“老李,你提一大包什么东西,到哪里去?”李步祥站在路边上,将包袱放在人家店铺屋檐下,继续地擦着汗道:“人无利益,谁肯早起?这是些百货,有衬衫,有跳舞袜子,有手绢,也有化妆品,去赶场。”
  陶伯笙对那大包袱看看,又对他全部油汗的胖脸上看看。摇摇头道:“你也太打算盘了。带这么些个东西,你也不叫乘车子?”李步祥道:“我一走十八家,怎么叫车子呢?”伯笙道:“你不是到百货市场上去出卖吗?怎么会是一走十八家呢?”李步祥笑道:“若不是这样,怎么叫是跑腿的呢?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货。这是几位朋友,大家凑起来的一包东西。现在算是凑足了,赶到市场。恐怕时间又晚了。那也不管他,卖不了还有明天。老兄,你路上有买百货的没有?我照市价打个八折批发。我今天等一批现款用。”
  
第五回两个跑腿的(4)
  陶伯笙笑道:“你说话前后太矛盾了。你不是说今日卖不了还有明天吗?”李步祥笑道:“能卖掉它,我就趁此弄点花样,固然是好。卖不掉它,我瞪眼望着机会失掉就是了。我还能为了这事自杀不成?”陶伯笙道:“弄点花样?什么花样?”李步祥左右前后各看了一看,将陶伯笙的袖子拉了一拉,把他拉近了半步,随着将脑袋伸了过去,脸上腮肉,笑着一颤动,对他低声道:“我得了一个秘密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为四万一两。趁早弄一点现钱,不用说作黄金储蓄,就是买几两现货在手上,不小小地赚他个对本对利吗?”
  陶伯笙道:“你是说黄金黑市价,也会涨过一倍?”李步祥道:“不管怎样,比现在的市价总要贵多了。”陶伯笙笑道:“你是哪里听来的马路消息?多少阔人都在捉摸这个消息捉摸不到。你一个百货跑腿的人,会事先知道了吗?”李步祥依然是将灰色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喘了一口气,然后笑道:“这话也难说。”
  陶伯笙道:“怪不得你跑得这样满头大汗了。你是打算抢购金子的。发财吧,朋友。”说着他伸手拍了两拍他的肩膀。李步祥被陶先生奚落了几句,想把自己得来消息的来源告诉他,同时,又想到说话的人不大高明,踌躇了一会,微笑了一笑,提起包袱来道:“信不信由你,再会吧。”说着,提起包袱就跑了。
  陶伯笙看着他那匆忙的样子,虽不见得有什么可信之处,但这位李老板,也是生意眼,若一点消息没有,他何必跑得这样起劲?陶先生为了这点影响,心里也有些动荡,便就顺了大街走着,当经过银楼的时候,就向门里张望,果然,每家银楼的生意,都有点异乎平常,柜台外面,全是顾客成排站着。看看牌子上写的金价,是五万八千元,他禁不住吓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简直要冲破六万大关了。”他走到第四家银楼的时候,见范宝华拿着一个扁纸包儿,向西服怀里揣着,这就笑道:“怎么样,你也打铁趁热,来买点首饰?”
  陶伯笙摇摇头道:“我不够那资格。老兄倒是细大不捐,整千两地储蓄,这又另外买小件首饰。”说着话,两人走上了马路。范宝华握住他一只手笑道:“我们老伙计,你要买首饰就进去买吧,瞒着我干什么。”
  陶伯笙笑道:“我叫多管闲事,并非打首饰。”说着,低了声音道:“老李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是明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劝我抢买点现金,他那马路消息,我不大相信。我走过银楼,都进去看看。果然,今天银楼的生意,比平常好得多。”范宝华笑道:“那真是叫多管闲事。你看着人家金镯子金表链向怀里揣,你觉得这是你眼睛一种受用吗?”
  陶伯笙道:“那么,范先生到这里来,决不是解眼馋。”范宝华眉毛扬着,笑道:“买一只镯子送女朋友。老陶,你看,这个日子送金镯子给女人,是不是打进她的心坎里去了?我要回家等女朋友去了,你可别追了来。”
  陶伯笙道:“昨晚上,你不就是叮嘱了一遍吗?我现在到万利银行去,老兄可不可以陪着我去一趟,我想做一点比期。”范宝华道:“你去吧,准可做到十分息。这几天他们正在抓头寸。”说毕,他一扭身就走了。
  陶伯笙站着出了一会神,自言自语地道:“这家伙神里神经,什么事情?”说毕,自向万利银行来。这已快到十一点钟了。银行的营业柜上,正在交易热闹的时候。陶伯笙看行员正忙着,恐怕不能从容商量利息。就把预备着的范宝华名片取了出来,找着银行里传达,把名片交给他道:“我姓陶,是范先生叫我来向何经理接洽事情的。”传达拿了名片去了,他在柜台外站着,心想何经理未必肯见。那传达出来,向他连连招着手道:“何经理请进去,正等着你呢。”
  陶伯笙心里想:这是个奇迹,他会等着我?于是夹了皮包,抖一抖西服领襟,走进会客室去,还不曾坐下,何经理就出来了。首先问道:“范先生自己怎么不来呢?”陶伯笙这才递过自己的名片去,何经理对于这名片,并没有注意,只看了一眼,就再问一句道:“范先生自己怎么不来呢?”
  
第五回两个跑腿的(5)
  陶伯笙道:“刚才我和他分手的,他回家去了。”何经理道:“储蓄定单,我已经和他拿到了。这个不成问题。现在是十点三刻,上午在中央银行交款,还来得及。陶先生你什么话也不用说,赶快去把他找来,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陶伯笙道:“是不是黄金官价,明天就要提高?”何经理手指上夹着一支纸烟,他送到嘴里吸了一口,微笑了一笑,因道:“不用问,赶快请范先生来就是。我们不是谈什么生意经,我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我应当帮他这么一个忙。我再声明一句,这是争取时间的一件事,请你告诉范先生千万不可大意。”
  陶伯笙站着定了一定神,向他微笑道:“我有三十万现款打算存比期。”何经理不等他说完,一挥手道:“小事小事。若是给范先生马上找来了,月息二十分都肯出,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快去吧。又是五分钟了。”
  陶伯笙笑问道:“何经理说的是黄金官价要提高?”他微笑了一笑,仍然不说明,但点头道:“反正是有要紧的事吧?快去快去!”说着,将手又连挥了两下。陶伯笙看那情形,是相当的紧张,点了个头,转身就走。他为了抢时间,在人行便道上,加快了步子走。他心里想着,我这三十万,不存比期了,加入范宝华的大批股子,也买他几两,心里在打算发财,就没有想到范宝华叮嘱他的话,径直地就向范家走去。
  在重庆,上海弄堂式的房子,是极为少数的,在战时,不是特殊阶级住不到这时代化的建筑,因之范宝华所住的弄堂,很是整洁,除了停着一辆汽车,两辆人力包车,并没有杂乱的东西。陶伯笙一走进弄堂口,就看到一位摩登少妇,站在范宝华门口敲门。这就联想到范宝华叮嘱的话,不要到他家去,又联想到他说,要送一只金镯子给女朋友,这事一联串起来,就可以知道这摩登少妇敲门,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心里这样想,脚步并没有止住,这更进一步地看着,不由他心里一动,这是魏太太呀。他立刻止住了脚,不敢动。
  正自踌躇着,却见李步祥跑得像鸭踩水似的,走过来。陶伯笙回身过去,伸手挡了他的跑,问道:“哪里去?”李步祥站住了脚,脸上红红的,还是在旧中山服口袋里,掏出灰色手绢来擦额角上的汗,他喘着气笑道:“我丢了生意都不作,特意来给老范报信。”
  陶伯笙道:“还是那件事,黄金官价要提高。”李步祥道:“这消息的确有些来源,我们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抢买一点金子在手上,迟早都不吃亏。”
  陶伯笙点点头道:“消息大概有点真,刚才我到万利银行,那何经理就叫我来催老范的,他更说得紧张,说是一分钟都不能耽误。”李步祥拉着他的手道:“那我们就去见他报告吧。”
  陶伯笙摇摇头道:“慢来慢来。他昨天就叮嘱过了,叫我们不要去找他。刚才在马路上遇到,他又叮嘱了一遍。”李步祥道:“那为什么?”
  陶伯笙道:“大概是在家里招待女朋友。”李步祥哧着笑了一声道:“瞎扯淡!老范和女朋友在一处玩,向来不避人的。我们这两位跑腿的,在这紧要关头,不和他帮忙,那还谈什么合作?而且我们和他跑腿,不为的是找机会吗?有了机会,自己也弄点好处,怎能放过。真的,一分钟也不能放过去。走走!”说着,拉了陶伯笙的手向前。他笑道:“考虑考虑吧,我亲眼看到一位摩登少妇敲门进去。”说时,他将身子向后退。李步祥道:“是不是我们认得的?”陶伯笙笑道:“熟极了的人,是魏太太。”李步祥哈哈大笑道:“更是瞎扯淡,她是老范的赌友,算赌帐来了。避什么嫌疑。”说着,他不拉陶伯笙了,径直地走向范家门口去敲门。
  
第六回巨商的手法(1)
  在重庆这地方,和江南一样,很少关闭大门的习惯。李步祥并不想到范家大门是关闭的,走向前,两手将门推了一下,那门就开了。他在门外伸头向里一看,就见隔了天井的那间正屋,算是上海客堂间的屋子里,那套藤制沙发式的椅子上,范宝华和魏太太围了矮茶几角坐着。他突然地走进来,范先生哦了一声。魏太太显着惊慌的样子,红着脸站了起来。
  李步祥实在没有想到这有什么秘密,并不曾加以拘束,还是继续地向里面走,范宝华先也是脸红着,后来就把脸沉下来了,瞪了眼问道:“你没有看到老陶吗?”李步祥站在屋子门口顿了一顿。笑道:“他在弄堂里站着呢。”范宝华道:“他没有告诉你今天不要来找我呀?”李步祥笑道:“他倒是拦着我不要进来的。可是有了好消息,片刻不能耽搁,我不能不来!”范宝华依然将眼睛瞪了他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片刻不能耽搁?”李步祥伸手乱摸着光和尚头,只是微笑。
  陶伯笙知道李步祥是个不会说话的人,立刻跟着走进大门里来,代答道:“老范,你的发财机会又来了。刚才我遇到何经理,他说,他那定单,已经代领下了。他说,你快点去,每一分钟都有关系。我问他是不是黄金官价要提高……”不曾把话说完,李步祥立刻代答道:“的确是黄金官价要提高。”
  陶伯笙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子来。看到魏太太就点了个头笑道:“还赌博债来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范先生不在乎这个,你何必急急地要来。”魏太太红着脸,呆坐在藤椅上,本来找不着话说。陶伯笙这样提醒了几句,这倒让她明白了。这就站起来笑道:“我也知道。可是欠人家的钱,总得还人家吧?不能存那个人家不要就不还的心事吧?”
  那范宝华听到陶李二人这个报告,就把魏太太的事放在一边,望陶伯笙道:“怎么不真?他简直话都不容我多说一句,就催着我快快地来请你去。”范宝华道:“何经理倒不是开玩笑的人,他来请我去,一定有要紧的事。”于是回转身来向魏太太笑道:“我得到银行里去一趟,可不可以在我家宽坐一下,我叫吴嫂陪着你。”魏太太也站起来了,将搭在椅子背上的大衣提起,搭在手臂上。笑道:“范先生不肯收下款子,让我有什么法子呢?只好改日再说了。”
  范宝华将手连连地招着,同时还点点头,笑道:“不忙不忙,请稍坐一会。我上楼去拿帽子。”说着,跑得楼梯冬冬作响。一会儿,左手夹住皮包,右手拿了帽子,又回到客堂里来。将帽子向陶李二人挥着道:“走,走,我们一路走。”陶李二人看他那样匆忙的样子,又因魏太太站着,要走不走的样子,情形很是尴尬,也不愿多耽搁,早是在主人前面,走出了天井。
  范宝华跑出了大门几步,却又转身走了回去。见魏太太已到了天井里,便横伸了二手,将去路拦着。低声笑道:“我还有东西没有交给你呢,无论如何,你得在家里等着我。”说时,在怀里摸出那个扁纸包,对魏太太晃了一次,笑嘻嘻地站着点了个头,料着不会走开,也就放心走了。他走出弄堂口,见陶李二人,都夹了皮包,站在路旁边等着,便笑道:“为我的事,有劳二位跑路,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没有?”李步祥道:“我们还有什么见教的,不过我们愿说两句知己话。”
  陶伯笙见他说到这里,不住地站在旁边向他使眼色。李步祥伸手摸着和尚头道:“你不用打招呼,我知道。老范交女朋友,他有他的手段,我们用不着管。我说的还是教老范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能够抢购多少,就抢购多少,一两金子,总可以赚个对本对利,这不比作什么生意都好得多吗?有了钱交女朋友,那没有问题,交哪种女朋友,都没有什么困难。”陶伯笙道:“你这不是废话,人家作几百两金子,还怕不明白这个。老范,快走吧。那何经理说了,一分钟都是可宝贵的。我们明天早上,在广东酒家见吧。等候你的好消息了。”说毕,拉了李步祥,就向街的另一端走去。
  
第六回巨商的手法(2)
  范宝华望着他们后影时,陶伯笙还回转身来,抬起手向他摆了两摆,那意思好像表示着决不乱说。范宝华倒是发财的事要紧,顾不了许多,也就夹着皮包,赶快地奔向万利银行。他一路来,都是不住地看着手表的。他到万利银行,还是十一点半钟。径直地走向经理室,见何经理坐在写字台边,这就脱下帽子,向他深深地点了个头,笑道:“多谢多谢,我得着消息,立刻就来了。有什么好消息?”
  何经理对房门看了一看,见是关着的,便指了写字台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笑道:“我帮助你再发一注财吧。这消息可十分的严密。大概明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说不定就是明天。你能不能再调一笔头寸来,我和你再买三百两。”范宝华的帽子,还戴在头上,皮包还夹在肋下呢。在旁边听着何经理的话,简直出了神,笑了一笑道:“当然是好事,我哪里调头寸去,这样急?”
  何经理打开抽屉,取出自用的一听三五牌纸烟,放在写字台的角上,笑道:“不忙,我们慢慢地谈吧。先来一支烟。”说着,在烟筒子里取出一支烟,交到范宝华手上,又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给客人点着烟。范宝华心里立刻想到,何经理为什么这样客气?平常来商量款项,只有看他的颜色的,今天有点反常了,这必定有什么花样暗藏在里面,这倒要留神一二。于是将皮包和帽子,都放在旁边沙发上,依然坐到写字台旁边来。在他这些动作中,故意显着迟缓,然后微偏了头喷出两口烟,笑道:“怎么能够不忙。假如是明天黄金百价提高,今天上午交款,已经是来不及了。下午交出支票,中央银行今天晚上才交换,明天上午才可以通知黄金储蓄部收帐,恰好,黄金已经是涨价了。我们这不算是白忙。”
  何经理笑道:“阁下既然很明白,为什么不早点来呢?若是今天上午交出支票去,黄金储蓄处今天下午就可以收帐,开下定单。”范宝华将脚在地面顿了两顿道:“唉!晓得黄金提价的消息,会在这时候出来,我昨晚上就不必睡觉了。”
  何经理笑道:“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是该来拿定单的吗?过去的话也不提了,我问你一句,是不是还想买几百两?”范宝华道:“当然想买,你有什么办法吗?有办法的话,我愿花费一笔额外的钱。”
  何经理也取了一支烟吸,然后微笑了一笑。他架了腿坐着,颠动了几下身子。然后笑道:“办法是有的,你在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把头寸调了来交给我,我就可以把黄金定单交给你。”范宝华道:“那很简单啦。我不有三四百两定单在你这里吗?我再抵押给你们就是了。”
  何经理噗嗤的一声笑了。因道:“你也太瞧不起我们在银行当经理的了。你有黄金定单在我这里,我要放款给你,我还得请人去找你,我们是头寸太多,怕他会冻结了吗?这样作银行,那也太无用了。我们与其押人家的黄金定单,何不自己去储蓄黄金呢?”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缓着声音道:“这两天我们正紧缩放款。”他说着吸了一口烟。
  范宝华听了这话,就知道万利银行所有的款子,都调去作黄金储蓄了,或者是买金子了。于是也沉默着吸了纸烟暂不答话,心里可又在想着,他找我来既然不是叫我把黄金定单押给他,可是他叫我在今明天调大批头寸给他,那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们银行闹空了,拉款子来过难关吧?那么,我那四百两黄金定单放在他银行里那不会有问题吗?这就笑着向何经理道:“人心也当知足,那四百两黄金定单,还没有到手呢,我又要想再来一份了。”
  何经理含着微笑,也没有说什么,口里含着烟卷,把写字台抽屉打开,取出三张黄金定单,送到范宝华面前,笑道:“早就放着在这里了。你验过吧。一张二百两,二张一百两。”范宝华说着谢谢,将定单看过了,并没有错误,便折叠着,放在西装口袋里,同时取出万利银行的收据,双手奉还。
  
第六回巨商的手法(3)
  何经理笑道:“范先生没有错吧?办得很快吧?实话告诉你,到今天为止,我们经手定的黄金储蓄,已超过五千两了,可是这都是和朋友办的,我们自己一两未做。我们自己的业务,在办理生产事业,马上就动手,为战后建国事业上,建立一点基础,也可以说为自己的业务,建立一个固的基础。买卖黄金,纵然可以赚少数的钱,究竟不是远大的计划。”范宝华听他这篇堂堂正正的言论,再看他沉着的脸色,倒好像是在经济座谈会上演讲。心里也就想着:这话是真吗?于是又取了一支烟吸着,喷出一口烟来,手指夹了烟支,向烟灰碟子里弹着灰,却偏了头望着他道:“难道你们就一两都不做吗?你们拿到定单是这样容易,不做是太可惜了。你们纵然嫌利息太小,不够刺激,就是定来了,转让给别人,就说白帮忙吧,这也对来往户拉下了不少的交情,将来在业务上,也不是没有帮助的呀。”
  何经理将烟支夹着,也是伸到桌子角上烟碟子里去,也是不住地将中指向烟支上弹着灰。先是将视线射在烟支上,然后望了范定华笑道:“难道听到了什么消息,知道我们的作风吗?那么,你的消息也很灵通呀。”范宝华摇摇头道:“我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怎么样?何经理肯这样办?”
  何经理吸了一口烟,笑道:“你是老朋友,我不妨告诉你。在今日上午听到黄金要提高官价的消息,我们分散了四十个户头,定了一千两。这两千万元,在十一点钟以前,我们就交出去了。这些黄金,我们并不自私地留下,朋友愿作黄金储蓄的,在今日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子交给我们,只要赶得上今日晚上中央银行的交换,我们就照法币二万元一两,分黄金储蓄单给他。不论官价提高多少,我们都是这样办。”范宝华望了他道:“这话是真的?”
  何经理笑道:“我何必向你撒谎?你若是能调动一千万的话,后天我就交五百两黄金定单给你。”范宝华笑道:“一千万,哪里有这么容易?”何经理笑道:“你手上有五金材料和百货的话,现在抛出去,绝对是时候了。胜利是越来越近了。六个月后,也许就收复了武汉广州。海口一打通,什么货不能来?”范宝华道:“这个我怎么不明白?可是我手上并没有什么货了。”
  何经理笑道:“端着猪头,我还怕找不出庙门来吗?随便你吧。”范宝华静静地吸了两口烟,笑道:“好的,我努力去办着试试看。下午四点钟以前,我一定到贵行来一趟。大概四五百万,也许可以搜罗得到。”何经理笑道:“那随便你,两万元一两金子,照算。这可是今日的行市,明日可难说。现在十二点钟了,我们上午要下班了。”范宝华明白他说钟点的意思,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立刻轻轻一捶桌子,站起来道:“我努力去办吧。还有三个半钟头,多少总要弄点成绩来。”说毕,夹了皮包,戴了帽子,和何经理一握手,匆匆地就走出了银行。
  在大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女人,也就联想到了家里还有一位魏太太在等着。发财虽是要紧,可是女朋友的交情,也不能忘了。他没有敢停留,径直地就走回家来。他想着,曾拿出那只金镯对魏太太小表现了一下,料着她会在这里等着的。因之一推大门,口里就连连地道着歉道:“对不住,让你等久了。”说着话抢进了堂屋,却是空空的,并没有人。自己先咦了一声,便接着大声叫了一句吴嫂。
  那吴嫂在蓝布大褂外,系了一条白布围襟,她将白布围襟的底摆掀了起来,互相擦着自己的手,由屋后面厨房里走出来。把脸色沉着,一点不带笑容,问道:“吼啥子?我又不逃走。”范宝华见她那胖胖的长方脸上,将雪花膏抹得白白的,在两片脸腮上,微微地有了一些红晕,似乎也擦了一点胭脂了。她那黑头发梳得滑光亮,将一条绿色小丝辫,在额头上层扎了半个圈子,一直扎到脑后,在左边耳鬓上,还扭了个小蝴蝶结儿。虽然是终年在家里看见的佣人,可是今天看见她,就觉得格外漂亮。因之吴嫂虽把话来冲了两句,可生不出气来,便笑道:“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我有几百万元的生意要作,赶快拿饭来吃吧。”
  
第六回巨商的手法(4)
  吴嫂笑道:“我晓得。陶先生李先生来说过喀,金子要涨价,你今天抢买几百两,对不对头(即是不是之谓)?”范宝华连连的点头笑道:“对头对头。我买成了,送你一只金戒指。”吴嫂头一扭道:“我不要。送别个是金镯子,送我就只有金箍子。你送别个金镯子有啥用?你叫我忙了大半天,作饭别个吃。把脑壳都忙昏了,才把饭烧好,别个偏是不吃就走了。”范宝华道:“魏太太走了,没关系,她还要来的。”吴嫂道:“该歪哟(不正当之惊叹词)!”说着一扭身子走了。范宝华也就只好哈哈大笑。
  吴嫂虽然心里很有点不以为然,可是听说范先生今天要买几百两金子,是个发财的机会,范先生发大财,少不得要沾些财运,就把做好了的菜饭,搬了来让范宝华吃。老范听说魏太太不吃饭就走了,在吴嫂那种尴尬面孔下,又不便多问,他忽然又一个转念,这个女人,是自己抓住了辫子梢的,根本跑不了。而且她很需要款子,不怕她不来相就。现在还是弄钱买金子要紧,再发一注财,耗费百分之几,她姓魏的女人,什么话不肯听。
  他想定了,匆匆地吃过午饭,在箱子里寻找出一些单据,夹了皮包就向外跑。走到弄堂口上,吴嫂在后面一路叫着先生,追了出来;范宝华站住脚,回头看时,见她远远地将手举着一条白绸手绢,她走到面前,笑道:“忙啥子吗?帕子也没有带。”说着,把手绢塞到他西服口袋里。她周围看了看,并没有人,低声笑道:“你是去买金子吧?给我买二两,要不要得?”范宝华笑道:“你也犯上了黄金迷。”吴嫂笑道:“都是有耳朵眼睛的人吗!自己不懂啥子,看人家发财,也看红了眼睛吗!”范宝华站着对她望望,眼珠一转,笑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办事办得我顺心,我就买二两金子送你。”说着,伸手摸了吴嫂一下脸腮,赶快转身就走。吴嫂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声该歪哟!
  范宝华哈哈大笑,走上了大街。他第一个目的地,是兴华五金行。这是一所三层楼的伟大铺面,楼下四方的大小玻璃货柜里,都陈列着白光或金光闪烁的五金零件。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对穿着西装的店伙笑着点了一个头,问道:“杨经理在家吗?我有好消息告诉他。”那店伙对他也有几分认识,他既说了有消息来报告,便答应了经理在楼上。
  范宝华夹了皮包向楼上走。这楼上显然表示了一副国难富商的排场。一列玻璃隔扇门,其中两扇花玻璃门,在门上有黑漆字圈着金边,标明经理室。范宝华心想:两个月来,姓杨的越发是发财了。便在门外边,敲了两敲门。里面说声进来。他推门进去,见杨经理穿着笔挺无皱的花呢西服,坐在写字桌边的紫皮转椅上。挺了个大肚子,露出西服里雪白的绸衬衫。手上夹了半截雪茄,塞在外翻的嘴唇皮里。在那夹雪茄的手指上,就露出一枚很大的白金嵌钻石的戒指。五六十岁的人了,半白的头发梳理得油淋淋的。那扇面形的胖脸,修刮得没有一根胡茬子。只看这些,他就气概非凡了。
  范宝华也见过不少银行家,可是像杨经理这样搭架子的,也还不多。这屋子那头,另外两张写字台,都有穿了漂亮西服的人在办公。范宝华一进门,杨经理就站起来,向他点点头道:“范先生好久不见。这两天生意不错呵!成交了整千万。请坐请坐。”说时,指了写字台边的椅子。
  范宝华取下了帽子和皮包同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坐下。笑道:“杨经理的消息,真是灵通。”杨经理将他肥胖的身体,向椅背上靠了去,口衔了雪茄,微昂起头来笑了一笑。然后取出雪茄来在烟灰碟子上敲着,望了他道:“慢说五金和建筑材料,这些东西,在市面上有大批成交瞒不了我,就是百货,布匹,纸烟,大概我肚子里也有一本帐的。”说到这里,有工友进来敬茶敬烟。
  范宝华借了这吸烟喝茶的机会,心里转了两个念头,心想:这家伙老奸巨猾,在他面前是不能耍什么手腕的,便望了他笑道:“老前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有一点存货,想换两个钱用,你愿意收下吗?我这里有单子。”说着拿过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张货单子,双手捧着,送到杨经理面前。他左手指头缝里,依然夹了半支雪茄,右手却托了那单子很注意地看着。看完了,放在桌上,将五个指头轮流地敲打桌沿,望了他问道:“你为什么把东西卖了?铅丝,皮线,洋钉,以及那些五金零件,就是现在海口打开了,马上也运不进来。放着那里,不会吃亏的。”
  
第六回巨商的手法(5)
  范宝华道:“我怎么不知道?无奈我急于要调一笔头寸,不能不卖掉它。”杨经理笑道:“你刚得了整千万的头寸,没有几天,现在又要大批的钱,我想着你是买金子吧?这是好生意。”范宝华笑道:“我囤着这些东西,也不见得就不是好东西呀。我实在是要调一批头寸还债。”杨经理衔着雪茄喷了一口烟,笑道:“我们谈的是买卖,我可不是查帐员,这个我管不着。”说着,又拿起那单子来看了看,沉吟着道:“这些东西,我们也不急于要收买。阁下打算卖多少钱?”说着,仰在椅子背上,昂头吸了两口烟。目光并不望他。
  这时,在那边桌上,一个穿西装的中年汉子,捧了一叠表格过来,站在杨范两人之间,将表格送到杨经理面前。向他使了个眼色。那表格上有一张字条,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字,乃是皮线铅丝极为缺货。杨经理将手摆了一摆道:“现在我们正在谈买卖呢,回头再仔细地看。”那人拿着表格走了。
  范宝华道:“照那单子上的东西,照市价估价,应该值七百万,我自动地打个九折吧。”杨经理微笑着摇了两摇头,然后又对他脸上注视了一下,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把我当作机关的司长科长呀。你这些东西,我买来了是全部囤着,尤其是皮线铅丝之类,我们存货很多。这样的价钞,你向别处张罗张罗吧。”说着,他将写字台上的文具,向前各移了一下,表示着毫无心事谈生意。范宝华望了他道:“怎么着?连价也不还吗?”那杨经理又吸上两口雪茄,微摇了两下头,态度是淡漠之至了。
  
第七回大家都疯魔了(1)
  关于杨经理的商业情形,范宝华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只要是五金材料,人家肯卖给他,他是来者不拒的,而且自己所囤的东西,他也曾间接托人接洽过两次。原料着今日移樽就教,又自愿打个九折,他必然是慨然接受。现在他却表示着并不需要,甚至连价钱,都不屑于过问一声,难道他的五金材料,收得太充足了?或者他也没有头寸?关于前者,那不会,他就是囤五金材料发的大财,现在开着大门作生意呢,焉有不收五金之理?关于后者,那更不会,他的钱是太多了。千儿八百万的,在他简直不算是开支。
  在杨经理犹疑没有答复之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与打火机来,缓缓地吸着烟。他表面上表示着从容,心里却是加十倍的速度在思索,怎样可以作成这笔买卖,他知道到万利银行交款的时间,只有两三小时了。两三分钟的犹豫,他就直率地向杨经理道:“实不相瞒,今天我抱着十二分的希望来拜访的。我只猜到在价钱上应当退让一点,才可以成交,不想杨经理干脆地不要。我在今日下午,非把东西变出钱来不可,到了四点钟,银行已经关门,那我就得大失信用。只好拚了两条腿,赶快去跑吧。”他在脸上表示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慢吞吞站了起来,先把放在旁边的皮包提起,夹在肋下,然后将帽子拿在手上,向杨经理点了个头。
  到了此时,杨经理方才站起来,笑着点点头道:“何必这样忙,好久不见,见了摆摆龙门阵吧。”范宝华道:“老前辈,你应当知道我心里是怎样地着急,四点钟我得给人家钱,现在已是一点钟了。”杨经理道:“得给人家多少钱?”范宝华道:“不少,总得七八百万。”说着,将帽子盖在头上,就有个要走的样子。杨经理手指夹了雪茄,连连向他招了几招,笑道:“不忙不忙,我们还可以谈谈。你这是怎么了?以为我不足与谈吗?坐着坐着。”说毕,他又赘上了这么坐着坐着四个字。范宝华看他这个样子,是大可转圜,便又伸手把帽子摘下来,站在椅子边。
  杨经理将手对椅子指了一下,笑道:“你先坐着谈谈。假如价钱合得拢的话,我未尝不可以把你这批货留下来。”范宝华听了这话,就知道这老家伙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腕。自己刚才做的这个姿态,那完全是对了。因之皮包依然夹在肋下,站着笑道:“老前辈,我在你面前,决不能耍花枪。我今天非七八百万,不能过去,满以为在这里可以凑合六百万,其余一二百万,再想办法。不料你老人家利利落落的,来个不接受,这让我丝毫希望都没有。我还在这里干耗着干什么呢?”
  杨经理将两个指头捏住了半截雪茄,在烟灰碟子上轻轻地敲着,微笑道:“你的意思,以为我故意爱睬不睬,是有意按下你的行市。再明白说一点,是杀价,吓吓!”他轻描淡写地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范宝华对这老家伙脸上一看,见他在沉着的脸上,泛出一种奸猾的笑容,依然是不即不离,心里着实有点生气,于是又将帽子盖在头上,扭转身子去。而且这一动作,跟着上来,是非常地迅速,他已手扶了经理室的玻璃门,有着拉门出去的样子。
  杨经理皱着眉苦笑了一笑,乱招着手道:“不忙走,不忙走,我们慢慢地商量。”范宝华笑道:“老前辈,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啊,你若愿意买的话,你就出个价钱,不愿意……”杨经理笑道:“小伙子,你不要性急呀,我不收买五金材料,我是干什么的?坐下谈十分钟,误不了你的事。”范宝华抬起手臂来,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好吧,就再谈五分钟吧。”说着,在写字台边椅子上坐了,将皮包和帽子,全放在怀里,笑道:“我恭敬不如从命,我没话说,就听杨经理吩咐一句话。”
  那张货单子,还在杨经理手上呢,他现在算放下了雪茄,两手拿了货单子,很沉静地从头至尾,看上了一遍。点点头道:“照你这单子上开的货价,倒是和市价所高有限,再打一个九折,那也就平行了。这些货拿到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卖出去,至少,我得打上一个月的子金。废话少说,货,我要了,价钱照你单子上开的,打个八折。我的答复,没有超过十分钟的工夫吧?”说着,拿起放在烟灰碟子上的小半截雪茄。他也不管雪茄头上是否点着的,就向嘴角里一塞。然后将背靠在转椅的椅背上,半昂着那冬瓜式,紫棠色面孔,对范宝华望着。范宝华道:“我开的价是不是超过市价,我不必申辩。世上也没有在关夫子庙前耍大刀的人。”
  
第七回大家都疯魔了(2)
  杨经理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之言,不免将下巴颏点了两点。范宝华道:“老前辈,你若是承认我的话不错,我也不必多说,我就听你一个一口价。”他说着,又把那怀里的帽子,提了起来,眼望了杨经理,而且手里转动着帽子沿作出那个不耐烦的样子。
  杨经理笑道:“虽然如此,老兄的作风,也还不错。”说着,把他的冬瓜头,转着小圈子,摇了几摇。笑道:“好吧,就是八五折吧。你不是等着钱用吗?我马上就开支票给你。”范宝华道:“就开支票给我?货样既没有带来,凭据也没有开上一纸,老前辈相信得过我?”
  杨经理笑道:“你难道接了我的支票,收据都不给我一张?有收据我就有办法。吓吓,老弟台!”他最后两句话,带着一种得意的笑声,在轻视的态度中,又叫了一句老弟台。范宝华还不曾接着向下说,就看到他伸手到西服的里口袋内,掏出一本支票簿来,向客人点了一点头,微笑道:“买卖论分毫,等我先算一算。”
  于是拿过桌子边的算盘,拨得算盘子劈啪作响,然后指着算盘向客人道:“照你开的货单和你定的价钱,打八五折,是五百二十五万八千四百五十二元八角二分。零的除了,凑你一个整数。”于是将算盘末几位,自千元以下,一阵扒动,把子都给除了,在万位上加了一个子。然后笑问道:“老弟台如何如何?我就照这个数目开支票。”说着,在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咬掉雪茄的烟头,向桌子角下的痰盂里吐了去,然后把嘴角衔住了这支长雪茄。他竟自有那个能耐,抵得那雪茄像有弹簧的东西上下乱动,接着把打火机在口袋里掏出来,打了火点着烟。那本支票簿摆在他面前玻璃板上,却是原封未动。
  范宝华正想说话,有个工友,将红漆圆托盘,送着一只小蓝瓷花碗,放到玻璃板下。碗里还放着一柄白铜茶匙,原来是一碗莲子粥。杨经理问道:“还有没有?给客人来一碗。”工友提着托盘沿,垂手站立了,低声答道:“每天就是这一碗。”范宝华笑着摇手道:“不必客气,我是刚吃了饭出门的。”杨经理笑道:“在这里,不算外人,煮两个糖心蛋吃好不好?”范宝华道:“实在是吃了午饭出来的,不必费事。”
  杨经理口里谦逊着,已是把那碗莲子粥移近了面前,不过他嘴角上那支雪茄烟并未取下。他扶起碗里的小茶匙,将粥里的莲子,两个一双的留着,堆到碗里的一边。最后,他放下茶匙,取下了雪茄,放到烟灰碟子里,这才翻了眼向那工友道:“你去告诉厨子老朱,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三十二粒莲子的定额,这碗里只有二十粒。他落下三分之一还有余哩。去吧。”说着手一挥,叫工友走了。
  范宝华看到,心想道:“好哇!我这里和你作几百万的大买卖,你倒去计算稀饭里的莲子。”便笑道:“杨经理,我实在没有工夫,依你这价钱,我又得吃三四十万元的亏,但是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好吧,我一切都依照着你的办法办了。”这老家伙微微一笑,点了几点头,才慢慢儿地将小茶匙,舀着莲子粥呷着。他呷粥的时候,只是把嘴唇皮抿着,斯文一脉地,将嘴舌吮唧着啧啧有声。范宝华坐在旁边侧目相视。
  他吃完了,将碗推开,然后掀开支票簿,将手按了一按,向老范笑道:“我就照着我们定的价写了。”范宝华道:“随便了。还是那句话,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杨经理抽出笔筒子里的毛笔,在支票上写下了五百二十六万元。将笔放下了,在抽屉里拿出图章盒子来,在手心里掂了几掂,望着范宝华道:“你可以写一张收据了。”范宝华心里想着:反正我收你的钱,我卖货给你,写收据就写收据,难道还让画一把刀给你吗?于是就把桌上的信纸取过一张,用毛笔写了收据。
  杨经理看着把数目写过了,便道:“老兄,不忙,你得添上两句,说是另有货单一纸存照,将来将货交清,取回收条。”范宝华觉得这是正理,就依了他的话填写着。但是杨经理伏在桌上望了他的字据,口里连说着字写小一点,小一点,还有话往上填呢。范宝华道:“还要往上添吗?”杨经理道:“当然要把言语交代清楚。你再加上两句此项货物,若逾期三日不交,则款项须照每天四元拆息计算。”范宝华放下笔来,望了主人一望,微笑道:“条件订得这样地苛刻?”杨经理笑道:“字面上好像是苛刻,其实不成问题。你想,你拿了钱去,过了三天之久,还能不给我货吗?你说,你打算几天之后,才交给我货品呢?”范宝华低头想了一想,说句也好,就提起笔来,再写上这样两句。
  
第七回大家都疯魔了(3)
  杨经理手指夹着雪茄吸了两下,笑道:“干脆,我全告诉你,再赘上这么两句:此项货物,并未交看样品,如货物确系次等,或是锈蚀损坏情况,当酌量扣款。”范宝华将笔放下,伸直了腰向他望着道:“老前辈,这就太难了。蒙你的情,看得起我,信任我不会撒谎,就这样成交了。我姓范的,不能马上离开重庆,我能够随便这样欺骗你,不想在市面上混吗?”
  杨经理皱了眉头,笑上一笑。因道:“话虽如此,可是总得有一点保证。老弟台,作生意谈生意,我不是没有看货样付的款吗?你就这样加上一句吧。负责保证货品足够水准,否则任凭退货。”范宝华对壁钟一看,已是两点十分了。这老家伙开了支票老不盖章,便叹了口气笑道:“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一切条件,我都接受了。反正我自信货色决差不了,写吧。”于是提起笔来,加上了这两句,笔还是拿在手上,昂了头望着他道:“还要写些什么呢?”杨经理笑道:“没有什么了,你带了图章来了没有?”范宝华笑道:“预备借钱,岂有不带图章之理?”说着,在西服袋里,将图章拿出来,在收据上盖好。杨经理看得清楚,也就把放在桌上的支票盖了图章。
  两人将支票和收据,隔了桌子角交换了,就在这时,铃叮叮,来了电话。杨经理把桌机的听筒拿起,首先就问:“有什么好消息?”接着,他面色紧张了一下,接着又哦了一声道:“这话是真的。那么,请你赶快来一趟,我们当面谈谈。好的好的。”说着,把电话听筒放了下来,向范宝华道:“哈哈!老弟台,我上了你一个当了。你要扯款买金子,就说买金子吧,为什么在我面前弄这些花枪呢?”范宝华的脸色不由得闪动了一下,笑道:“杨经理,谁多我这份事?特意打个电话向你报告。”
  杨老头儿又打了个哈哈,笑道:“老弟台,我的消息,虽没有你得的快,可是也不会完全不知道。我已经得了的确的消息,官价从明日起,就要提高。你不是赶着找一笔头寸去买几百两金子吗?这么一来,慢说日拆四元,就是日拆八元,你也不在乎。今天买到金子,明天你就翻了一个身。老弟台你不够朋友,有这样好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可以找点赚钱的机会。你怕告诉了我,我自己拿钱买金子,就没有钱借给你吗?”范宝华已把支票拿到手了,料着他也不会反悔,便红着脸笑道:“消息我是得到了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自己弄钱做他一票,弄得不对不要紧,我若鼓动杨经理去买金子,明日官价并不提高,把杨经理的款子冻结了,我可负着很大的责任。”
  杨经理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算老弟台这回斗赢了我?范宝华也正是感到没趣,站起身来,正待要走,却听到玻璃门外,有一阵很乱的脚步声,接着连连地敲了几下玻璃门。杨经理还不曾说请进,已是有一个人推门而进,他穿了一身灰色西服,头上没有戴帽子,汗珠子在额头上只管向外冒着,脸红红的喘着气,望了杨经理道:“是你老叫我来的吗?”杨经理点点头道:“是我叫你来的。你怎么得着黄金加价消息的。”那人道:“是……”说到这里走近了写字台一步,低了头下去,对着杨经理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几句。
  杨经理的脸色,随了他的报告,时而紧张,时而微笑,最后,他将手轻轻地在桌沿上拍了一下,脸一扬道:“我作他一千两。你有办法找得着路子吗?”范宝华看着这样子,他们是有点刺激了,在这里将妨碍人家的秘密,便揣好了支票,戴上帽子,夹了皮包,站起来向杨经理道:“我这就到万利银行去,听说他们有买金子的路子,假如他们还可以分让若干的话,我给杨经理一个信。”
  这杨老头坐在他经理位子上,始终没有离开,听了这句话,突然站起身来,由位子上追了出来,连连地向客人招着手道:“范兄范兄,不要走,我还有话对你说。”范宝华道:“三天之内交货,准没有错。”杨经理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老弟台,真的?我就这样计较?你是个君子人,不会错。三天之内交货,就是一星期之内交货,又待何妨?你说的万利银行这条路线怎么样?真可以想点办法吗?”说时,他的眼角上,复射出许多鱼尾纹,那剃光了胡茬子的八字嘴角,也向上翘起,微露着嘴里的几粒金牙。范宝华笑道:“我听到说万利银行有一千两可以匀出。他们那经理的意思只要今天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交给他,他就可以把黄金定单让出来。”
  
第七回大家都疯魔了(4)
  杨经理将夹着雪茄的右手腾出三个指头来。搔搔自己的头发,因踌躇着道:“有?有这样好的事?银行界人物,见了黄金不要,而且买了来,分让给别人?哦,哦,是了,他要赚我们几文黑市。”范宝华道:“不,只要是今天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子交给他,他还是照二万一两让出来。”
  杨经理刚是把手放下,要将雪茄送到嘴里去吸,听了这话,又把手抬上去,只是在额角上搔着头发。在他搔了十几下之后,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必是今天交换差着头寸,要抓进一笔款子。”说着,又摇摇头道:“还是不对。今天抓一笔头寸,明天照现款还给人家就是了。岂能把那已经提高了官价的黄金给人?分一千两黄金储蓄定单给人,可能就损失一千万。天下有这样经营银行业务的人?”他正是这样沉吟考虑着,先来的那个人,却向他笑道:“杨经理,不要管人家的事,还是来谈我们自己的吧。”
  范宝华倒没有理会到杨经理有什么话在接洽,只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却把他提醒,那万利银行的何经理,为什么不发那整千万元的财,而愿让给别人?这里面必然大有缘故。这却急于要去见他,问个究竟。不等杨经理再说什么,点个头就奔上了大街。
  只转一个弯,顶头就碰到了陶伯笙坐在人力车上。他口里连连喊着停住停住,车子刚停下,他就向下一跳。三步两步跑到范宝华面前伸手将他的手臂拉着,笑道:“范兄,我又得着两个报告,先前那消息,完全证实。你有办法没有?若是作不到黄金储蓄的话,就是买点现货,也是极其合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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