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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

_56 酒徒(现代)
为了向新主子证明自己的忠诚,也为了打消被俘者的反抗之心。追随在大食人身后的诸侯们,对被俘的安西将士百般虐待。鞭打、欺凌、将双手绑于木桩上让太阳暴晒,简直是家常便饭。反抗的越激烈,虐待得也越残忍。并且随时随地鸡蛋里边挑骨头,为折磨俘虏的行为找理由。
按照草原人的说法,这制服方式叫做去势。从一群刚刚成熟的牛犊子中,挑出最强壮的公牛,当着牛群的面儿,将它的卵蛋割下来,用石头砸碎。此后,所有的牛都会被吓住,再也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
如此,不到半年时间,那些性格比较激烈的俘虏要么被活活折磨死,要么选择了自杀。而性格相对平缓的俘虏,则被磨得胆小、自私、毫无廉耻之心。有了机会也不懂得逃跑,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唯一的好处就是,主人让干什么干什么,让睡在哪睡在哪,即便丢下刀子,让他们自己捅自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想让这样一群失去血性的人,重新成为战士,其难度不亚于令公羊下崽子。想到王洵即将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般凄惨模样,阿悉兰达就觉得心理面有股子说不出的痛快。年青人,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没有一匹识途老老骆驼领着,就敢横穿万里瀚海,你以为是在自家后院里跟女人玩么?
嘿嘿嘿嘿,早晚有一天,你得重新求到老夫头上来。到那时,老夫再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老谋深算,早晚!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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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异域 (七 下)
第五章 异域 (七 下)
仿佛验证了阿悉兰达的推断,还没等冬天结束,有关铁锤王大人异想天开,准备武装奴隶做士兵的笑话,就悄悄地在柘折城中流传开来。
“他找郎中给军奴看病,给他们洗澡、修剪头发,给他们喝肉汤!吃雪白精面饼子!”一名追随了火寻国主纳代很长时间的人伢子,有意无意地将打听到的情况,向同行们传播。
“是啊,是啊,我听说,第一天,就撑死了四个!”另外一名来自贵霜州的管家惋惜地撇嘴。
“就是就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听说铁锤王如此浪费来之不易的白面,众人立刻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拿精白面给那些唐奴吃,他们的胃口能受得起么?要知道,那东西可不是莜面,在药刹水沿岸金贵得很。一亩地种麦子的话,顶多能收二百来斤而,还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寻常有钱人家,吃了都折福,更何况是那些下贱的军奴。
“我听说,他老人家还给军奴发铠甲,发兵器,训练他们排队!”一位冒着大雪前来柘折城收购士兵手中剩余物资的昆墟商贩,笑嘻嘻地插嘴。他们那里距离柘折城远,眼下还不用急着在大食和大唐之间选择站队。可提前掌握一些信息还是必要的,以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从目前收录到的情报上来看,铁锤王这个人除了武艺超群,胆子也非常大之外,其他方面都非常平庸。特别是这种准备将当了几年军奴的战俘,重新武装为士兵的举措,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要知道,士兵在两军阵前,拼得就是一腔热血。既然能成为奴隶之后近三年还没被折磨死,也没有自杀,说明那些人身上早已血性全无。即便你铁锤王再能打,一个能敌一百个,带领这么一群绵羊上战场,也等同于送死。
“是啊,怎么可能?!”想到一群绵羊硬被生生地披上狼皮,装上犄角,大伙便哑然失笑。
军旅岂是儿戏。你铁锤王如果真的急着扩充队伍的话,发下告示去,各地有的是吃不起饭的牧民,个个都是骑马射箭的好手。稍加训练,便可以拉上战场。何必非要用那些已经被去了势的公牛。在战场上,除了任人宰割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咱们这位天朝使节大人啊,估计冒险冒成习惯了!”联想起王洵以往做事的风格,有聪明人低声总结。
站在事后的角度看,大唐使团能打下柘折城,完全靠的是运气。如果俱车鼻施是在见到大唐的旗帜后,立刻率部出城迎战,还是发觉上当受骗后,继续当缩头乌龟。战争的结果都要大相径庭。可惜俱车鼻施人老心疲,居然心里糊涂地做出了最差的选择。也可惜一场足以传扬上百年的奇迹,居然落在了一伙连寒毛都没长齐的年青人头上。
真乃是时运来时,挡也挡不住。时运过后,求亦求不来。眼下铁锤王的好运就有用完了的迹象,即便是曾经受过王洵好处的本地贵族,提起最近一段时间听说的那些笑话来,也忍不住连连摇头。“唉!铁锤王他,他毕竟太年青了!”
“是啊,年纪轻轻,偏偏遇上一群老狐狸!唉!”以区区两千多士兵,震慑十几路诸侯,本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偏偏铁锤王他“老人家”还过低地估计了形势。随着笑话的传播,诸侯们肯定会越来越拿他的命令不当一回事。哪天铁锤王他老人家真的彻底把大胜之威消耗光了,等待这座多灾多难城市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
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心怀期盼,有人准备浑水摸鱼。在明里暗里那一双双有形无形的手臂推动下,铁锤王的影响力,以飞快地速度一路下滑。负责城市治安的宇文至和宋武等人当然也没闲着,将探听到的真实情况,不断反映给王洵听。可除了对着没人的地方破口大骂几句之外,王洵基本上也是毫无办法。他现在真的自己跳进了自己挖好的坑内,手足并用,却无力自拔。
麦尔祖德的策略很有效。在程老掌柜为首的一干商贩全力配合下,赎买安西军战俘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虽然天气不是很做美,虽然道路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众诸侯们还是将领地上的唐人军奴,像送瘟疫一般,以最快速度送了过来。
“这是从俘虏身上赚取最后一个铜子的机会,否则,等封大帅来了后,哪有这等便宜可占!”跟王洵最熟的西曹国主曹忠节,将诸侯们的心态悄悄地汇报给他听。“不过你也做好准备,勇士一旦在敌人面前放下了刀,就很难再捡起来。”
“他们当初也是迫不得已!”王洵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回答曹忠节的提醒。大唐以征战立国,从高祖时代起,对外战事不断。不甚落入敌人圈套,被俘虏的勇将、名将也有很多。但这些前辈们都能在失败的阴影中站起来,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王洵相信,那些当年被高仙芝丢在背后的安西军前辈也同样可以。
然而,现实却真的让他失望了。为了尽快地让前辈们振作起来,他派同样受过战败之痛的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负责此事。给前辈们请最好的郎中治疗身上的棒疮、冻疮。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可口的食物,温暖的衣服。甚至连给他们配发的兵器铠甲,都是从大宛国的武库中精挑细选过的,上上下下焕然一新。
无奈身上的创伤可以用药治愈,心里头的阴影却很难被阳光驱散。那些安西军前辈可以安安静静的吃饭,可以秩序井然地领衣服铠甲,可以顺从地排队列阵,可以听从任何指令。双目之中,却看不到一点儿杀气。举刀的胳膊伸不高,握枪的手挑不直,扯开嗓子喊,也发不出奔雷般洪亮的声音。军官们稍微斥责几句,就会吓得他们丢下兵器,跪倒在地上不断磕头。仿佛这已经是他们身上至今所剩下的唯一的本能。
“随便找帮放羊的汉子武装起来,都比他们强百倍!”某天训练之后,沙千里精疲力竭地感慨。各种能用的手段他都用过了,皮鞭子也抽断了好几根儿。可就是在这群以前的袍泽身上,找不回半点军人的尊严。
“让他们去运送辎重,倒是没问题。并且绝对不会出现逃兵!”黄万山同样大失所望,冲着王洵讪讪地补充。该死的战争,该死的高仙芝高蛮子,该死的药刹水沿岸众诸侯。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把好端端一群大唐男儿,给变成了什么?!
行尸走肉么?即便行尸走肉,也比这样有生气一些吧!看看,除了两只间或转动的眼睛,这些人哪里像群活物?!
“实在不行,就发些钱,等明年春天的时候,真的托程老掌柜送他们中原去吧!”尽管一直没吃过什么苦,宋武却非常有同情心。走到王洵身边,低声建议。“反正咱们当初也是这么对外说的,不算出尔反尔!”
“也只有这样了,总不能再把他们丢给诸侯。你看看他们的样子,有可能自己保护自己么?”宇文至满脸鄙夷,恨铁不成钢。
“也只好这样了。否则,别的弟兄们也被他们带坏了!”方子陵亦在旁边附和宇文至。他负责训练那些投降的马贼,本来进行得非常顺利。可自从安西军前辈们的身影出现在校场上之后,马贼们便一个个骄傲的起来,再也不肯谦虚地完成每一项训练任务。
“他们……”王洵无奈地叹气。将这些人送回中原去又能怎么样?中原也不是人间天堂。且不说邻里们会不会看得起这些曾经被俘的家伙。乡间的恶霸、地痞欺负到头上来,这些人懂得抗争么?
这些人已经彻底成为了奴隶,从灵魂到**都成为了奴隶。这辈子只会永远沉沦下去,前途一片黑暗。
作为曾经从经历困境与绝望的人,王洵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四下里漆黑一片,没有丝毫亮光。也看不到任何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与其在痛苦中窒息,还不如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装作受罪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不想让这些安西军前辈就这样被命运给吞噬掉。那实在过于残忍。他费尽力气救这些人出来,不是只为了闹一个笑话给诸侯们看。他迫切需要士兵,需要合格的军官,需要支持者稳固大唐对柘折城的控制。即便这些人最后不能重新拿起武器,走上战场。他也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这些人挺直胸膛回到家中,做个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之下,而不是一辈子继续在阴影里边匍匐。
可到底怎样做才能点燃这些习惯为奴隶者心中最后一滴热血?他不知道,没人可以给他提供建议。沙千里、黄万山等人不懂,麦尔祖德更是爱莫能助。
现在,他是柘折城的主人。整个使团都唯其马首是瞻。
他彻底走进了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并且要从中一步步探出条道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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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夜 (一 上)
第六章 雪夜(一 上)
他不发话。沙千里等人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能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无数遍。可除了两眼中间或转到的一轮,能证明底下这群家伙还活着外,其他地方,看不出他们与死人的区别。
即便是块废铁,也懂得火热水冷吧?经历千锤百炼,也能淬成一块钢吧?可他们呢,这些以前的袍泽呢,他们算什么。那么新的铠甲穿在了身上,那么好的兵器握在了手里,那么多白花花软绵绵的精面馕塞下了肚子,他们的反应在哪里,回报在哪里?
如果他们始终是这幅摸样,让大伙如何向使节大人交代?
如果他们始终半死不活,谁还会相信当年那支安西军,曾经在西域所向披靡?今后叫黄某和沙某,如何再训练其他弟兄?如何在同僚面前抬头?
想到这些,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连拔出刀子砍人的心思都有。把这些家伙直接砍掉,也好过他们从这里出去后,再被别人欺负。再继续丢安西军的脸。可二人又无法真的下狠手,毕竟,他们也曾经是战败者的一员。看着这些人,就像看到另外的一个,一群自己。
一群被命运甩进沼泽地,无法走出来的自己。
一个人再狠,再混,也舍不得对自己下死手。
沙千里等人不动作,底下的军官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气哼哼地看着校场上的受训者,恨铁不成钢。
冬末的阳光滑过半空,慢慢变得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风下,四千多前安西军将士,黑压压地挤在校场上,等待着队伍解散的命令。一张张憔悴的面孔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凭心而论,大伙谁也不想触怒铁锤王大人。是铁锤王大人想方设法将大伙从恶魔手中赎了出来。是铁锤王大人,让大伙在这个冬天里,重新感受到了炭火的温暖。然而,曾经被抛弃过一次人,没有勇气再追随在同一面战旗之下,再冒一次被抛弃风险。铁锤王一个人的仗义,代替不了整个大唐,也代替不了整个安西军。大伙现在就想着早点混完这段受训的日子,早点混到春天花开,然后跟着商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看看失去联系多时的老婆孩子。然后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再也不闻世间的角鼓。
这个愿望绝对不算奢侈,虽然有点对不住铁锤王大人。
可这世间,又有谁曾经对得住他们?
正当众人为心中的懦弱找借口的时候,站在帅台上的王洵忽然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了受训者面前。目光慢慢从大伙的脸上扫过去,里边充满了怜悯与鄙夷。
没人敢跟他对视。即便心中无愧,也不敢。常年当奴隶养成的习惯,已经令众人学会了如何顺从,如何用卑微的手段,保护自己,免于受到上位者的伤害。
“我承认,我看错了你们!”当把所有人看得无法抬头之后,王洵咧了下嘴,终于宣布放弃。“你们都想早点离开这里是不是?好吧,我会让你们走,开开心心的走。来人,到仓库取四箱波斯金币来,分发他们当盘缠!”
“大人!”不但受训的士兵们被吓了一跳,宇文至、沙千里等人也大吃一惊。
使团在柘折城外扫荡俱车鼻施的仓库与牧场,曾经斩获颇丰。破城之后,又在大宛国库与俱车鼻施的私库当中,得到了几大笔浮财。这些战争红利,都被王洵通过程老掌柜等商人之手,换作了容易携带的金币和珠宝。除了分给弟兄们的那部分赏金之外,依旧剩下了足够的数量。
换句话说,王洵和他身边的将领们,眼下最不缺的就是钱。即便没有来自安西的补给,即便被困在柘折城内彻底成为一支孤军,凭着手中的积蓄,他们也能支持上两三年。如果哪天不想积蓄在马上博取功名了,直接带着自己应得的那份回家,下半辈子即便没有任何其他收入,也可以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活得人模狗样。
可是,即便再有钱,也没有拿金币打水漂的道理!!
那古波斯金币个个都有半两重,拿到中原去,至少能换一万多枚开元通宝。一箱子金币是一千枚,四箱子金币,便是整整四千枚,足够买到在场所有士兵吃三个月的粮食。然而,分发下去,就等于白白丢到了死水坑中。不会收获任何回报,甚至连个动静都不会听见。
“别废话,去拿!”见亲卫们不肯执行命令,王洵立刻眉头紧皱。
一旦发作起来,他的威势很骇人。万俟玉薤等被吓得一哆嗦,赶紧小跑着去执行命令。须臾之后,四个大箱子被抬到了校场。王洵上前,一脚一个,踢飞所有箱子盖儿,几缕黄灿灿暖洋洋的光芒,立刻照亮的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认的么,古波斯金币,拿到大唐去,一样可以花!”仿佛面对的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般,王洵笑着解释,“古波斯已经亡了,但金币却留了下来。谁见谁爱,任何人都不能免俗!”
在金子的光芒照耀下,受训的前安西军将士们脸上终于有了几丝人气。有的是贪婪、有的是羡慕、有的是羞愧与不安,总之,不再像是一群土偶木梗般麻木。
可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眼睛看。没一个敢开口讨要,更没人敢上前向王洵伸手。三年多的奴隶生涯里,得到的教训实在太多了。根本不用去回忆。只要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哪怕是大夏天里想多喝几口凉水,结果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场场生死之间的徘徊下来,顺从和麻木已经成为了记忆和习惯,牢牢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髓中。
“想要么?”看到大伙拿恋恋不舍的模样,王洵咬着牙,嘴角上浮起一丝冷笑,“每个人都有份,一人一块,足够你们回家的路费。我说话算话,绝不欺骗你们。”
队伍当中立刻涌起一股骚动,但很快,骚动就平息了下去。当年的奴隶主们,曾经用过各种手法,刺激俘虏,抓出其中敢于出头者,重刑伺候。如今,谁敢保证小王将军不是使得同样的伎俩?
他是大唐将军,是曾经解救过大伙不假?可现在横于他脚下的,毕竟是整整四大箱金子啊!即便摆在家里也不会生锈,他凭什么分给大伙?而大伙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一群奴隶,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当然给不出别人任何回报。没有回报,凭什么得到别人的好处?一众受训者们犹豫着,徘徊着,眼巴巴地看着王洵,不甘心地等着他开出领取金币的条件。
“想要,你自己过来拿!”王洵开出的领取路费条件极其简单,简单到众人几乎谁都能做得到,“不过,你们得脱光了衣服,像狗一样爬着过来,用嘴巴把金币叼走。你,你,你,从你这里开始,每个人都从你们现在站立的位置,开始脱衣服。脱,脱光了之后,再一个一个像狗那样爬着过来。你们,配不上身上那件铠甲!谁都,配不上!!”
他的声音很高,隐约中带着几分哽咽。“那衣服是给人穿的,不是给狗穿的。你们穿不起这身衣服,你们把它给我脱下来!”
自打被从当地人手中被赎回之后,受训者们还没见过铁锤王发这么大的火。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跪倒了一片。但是,也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先是楞了楞,然后脸色瞬间变得紫红。
没有人不爱金子。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衣服,爬过去用嘴巴叼,也太难为人了些!然而拿不到金子,就没有回家的路费!没有路费,甭说走回中原去,大伙就连在柘折城里都没有活路。
是脱,还是不脱,这是一个问题。
铁锤王恼了,他不打算继续训练大伙了。不想再管大伙死活了,大伙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冰冷的阳光下,站着和跪着的人,一样瑟瑟发抖。或是因为惊恐,或是因为愤怒。王洵自己也有几分激动,略显白净的脸上冒起一片片病态的晕红,“来啊,来拿啊。反正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羞耻。脱光衣服算什么,反正你们胯下也没长着卵子。过来拿吧,人人有份,只要你们肯脱光衣服,像狗一样爬过来!”
说着话,他抓起一把金币,一枚接一枚地丢在脚下。然后用靴子尖踢着,轻蔑地将它们踢到最前排的受训者脚下。
金子近在咫尺。但那份屈辱的感觉,却令受训者无法再继续低头。有人挣扎向前凑,却被万俟玉薤带着亲卫用槊杆拦住,“不行,爬过去才算。大人说了,你们想拿金子,必须脱光了爬过去!”
“我们不要你的金子!”带头的是个壮汉,脸上手上疤痕纵横,一看就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我们不要你的金子。的确,是你买下了我们,大伙都该念你的好处。你可以打我们,骂我们,可以让我们干重活,但你不能这样侮辱我们!”
王洵摆摆手,命令万俟玉薤带着侍卫退开。然后大步走向了壮汉对面,盯着他的眼睛,大声嘲笑,“侮辱,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做侮辱?当年放下刀时,你怎么没觉得被侮辱?给人家当奴隶的时候,你们怎么没觉得被侮辱?想让王某看得起你们,好办,你们做先做几件让王某看得起的事情来!”
话音刚落,登时激起更多的反抗。又有几名壮汉冲上前,指着王洵嚷嚷,“我们当年投降做奴隶,是没办法。高仙芝抛下了我们,大伙没有粮食,也没有援兵,个个精疲力竭!”
“我们跟大食人作战的时候,你还吃奶呢!”
“你凭什么指责我们,你不过是运气好一些,打了个胜仗罢了!”
众侍卫唯恐王洵受到伤害,纷纷上前试图将他周围的人驱散。王洵却用目光制止了大伙,然后伸手抓住了第一个冲上前那名壮汉的脖领子,稍稍用力,便将对方提在了半空。
毕竟是受了近三年的苦,壮汉的骨架大小看上去跟王洵相似,体质相差却非常悬殊。根本来不及挣扎,便被王洵单手举着,提出了人群,然后重重地丢在了空场之上。
其余几名壮汉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了有关铁锤王的名头来历,气焰立刻小了下去。王洵却是不依不饶,将壮汉又从地面上重新用单手拎起来,再度像丢麻袋一样掼倒于地。然后再提起,再掼倒。直到对方被摔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才站稳身形,大声喝道,“高仙芝抛弃的你们,那是他的错。可这些年,你们反抗了么?你们逃走了么?别告诉王某,你们每天都像狗一样被人拴在柱子上。更别告诉王某,那条链子已经拴在了你们的心上!”
“我们,我们怎么没想逃呢?”
“逃走的人,都被抓回来活剐了啊!”
提起噩梦般的过往,受训的士兵们眼圈立刻发红,呜咽有声。他们发现自己打不过王洵,更不敢一拥而上。除了哭泣着为自己辩解之外,别无选择。
王洵好像很讲道理,只要大伙肯开口说话,他便静静的听。待众人哭够了,诉完了,却又是冷笑着撇嘴,“就这样?这就是你们甘心做奴隶的理由?这就是当年王某提起来,就佩服得两只眼里直冒星星的安西军。诸位,你们也太让王某失望了!”
“不是这样,还能怎样?”倒在王洵脚下的壮汉又缓过一口气,匍匐着抬起头,喃喃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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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夜 (一 下)
“不服,是不?”王洵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扫向全场,“王某知道你们不服。王某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沙都尉、黄都尉,你们两个过来!”
“诺!”一直在旁边看着王洵的沙千里和黄万山大步上前,在受训者面前并肩而立。
“知道他们是谁么?”王洵指指两名心腹爱将,冲着一众受训者介绍,“知道这两年,纵横药刹水沿岸,吓得诸侯夜夜睡不好觉的一捧沙和雪打旺是什么带的么?沙都尉,黄都尉,你们自己亲口告诉他们!”
“兄弟沙千里,当年,当年在……”沙千里有些尴尬,又有几分骄傲,冲着众人拱拱手,大声坦诚,“当年也是被高仙芝丢下的一枚弃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便做了马贼!道上人称一捧沙,侥幸没给安西军丢脸。”
“兄弟黄万山,道上人称雪打旺,当年跟大伙是一道的。你们当中,说不定还有我的故人!”黄万山也拱了拱手,自报家门。
“你,你是,是,沙,沙……,你真的是……”受训者们没想到,这半个多月来日日陪着大伙摸爬滚打的两名都尉大人,居然当年也是被高仙芝抛下的一员,更没想到,对方便是让药刹水沿岸富人们谈之变色的一捧沙和雪打旺的老大,登时惊诧地无法合拢嘴巴。
“黄,黄大哥。你真的是黄大哥!”受训者当中,早有人看着黄万山眼熟,一直没勇气相认而已。如今听他的自我介绍,哽咽着凑了上来。
“你,你是牛哥,你是小七,你,你们都还活着!”黄万山听着哭声耳熟,认了好半天,才依稀从对方眉宇间,看出几分故人模样,不觉心中大痛,“你们,你们怎么不早点儿跟我打招呼?”
“我们,我们,我们不敢啊啊啊啊!”几个当年曾经跟黄万山同伍的汉子,放声嚎啕。一样的人,两样的命。他们做了近三年奴隶,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本能地便敬而远之。当然不敢抬起头,仔仔细细看看如今高高在上的黄都尉,就是当年跟大伙一个锅里抢肉吃的黄狍子。而黄万山这些日子为重新振作大伙士气的士气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从受训者当中仔细辨认每个人的模样。
即便仔仔细细地去辨认了,他也认不出来。毕竟受了那么多的苦,大伙都被折磨得足足老了二十岁, 岂可能像他一般,依旧保持着当年的面孔?
看到那些原本麻木不仁的家伙心一个个泪流满面,宇文至灵机一动,悄悄地做了个手势,命令沙千里和黄万山的旧部上前与受训者们相认。这些人当中多数也是当年怛罗斯之战活下来的孤魂野鬼,全凭着当年沙、黄两位的努力,才凝聚成两股人人谈之变色的马贼。此刻见到旧日的袍泽落泪,哪还忍受得住。当即一用而上,呼朋引伴,在队伍中寻找起昔日的同僚来。
刹那间,校场上哭声响成了一片。昔日的袍泽们一边呼唤着对方的名姓,一边说着三年多来彼此的经历,个个泪雨滂沱。饶是万俟玉薤等以心肠硬著称的汉子,也悄悄地将脸转开,不断地揉眼睛。一边揉,一边还抽打着鼻翼跟旁边的人解释道:“嗨,风大,风大,沙子进入眼皮底下了。嗨,这鬼地方,风就是大…..”
“嗯,风大,风大,这鬼地方,一到冬天就扬沙子。”王十三也看得鼻子之发酸,咧着嘴巴低声附和。
“大人这番努力,估计能见效了!”万俟玉薤讪讪地笑了笑,迅速将话题往别处岔。
“要不然,他怎么是大人呢。”王十三佩服地连连点头。
被赎回来这些前安西军旧部,个个都曾经在生死线上打过滚儿。虽然眼下看上去身体和精神都疲弱不堪,但将养一段时间之后,稍加训练,便能重新成为一支劲旅。关键是,要先想办法打开他们的心结,想办法在他们的眼睛里重新点燃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的火焰。这一点,宇文至、宋武无能为力,沙千里、黄万山两个也是干着急,只有王洵,居然在大伙都束手无策之时,猛然想出一记奇招。
大伙能哭出声音,把肚子里的委屈都倒出来,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儿。过了片刻,校场上的哭声渐低,沙千里拉了拉黄万山,羞羞答答地走到王洵近前,双膝跪倒,“启禀大人,我们两个有一件事情,一直在蓄意欺瞒您。我们两个都是大头兵,根本不是什么校尉。请大人收回我们两个的官职,重重责罚!”
“只要大人能让我俩继续追随,我俩甘受任何惩处!”黄万山紧随好朋友身后,哽咽着祈求。
二人本来想永远将身份模糊过去。然而在队伍中突然出现了那么多昔日的袍泽,再继续瞒过去的经历,就非常有难度了。还不如主动认错,也免得日后被人揪出来的尴尬。反正以他们二人对王洵秉性的理解,这位大人并非什么不讲情面之辈。顶多是把官职收走,重新让哥俩再去做大头兵罢了。但只要能继续跟在大人身后,还怕没机会东山再起么?
王洵才不在乎沙千里和黄万山当年是什么官职,他现在手下有大把空白位置等着填,只是一时间挖掘不到那么多人才罢了。当即笑着躬下身,一手一个,把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给拉了起来,“惩罚什么?惩罚你们两个这些年来,把药刹水两岸搅得鸡犬不宁么?那我岂不是替大食人出气了?!起来,起来,都尉官职是你们凭本事赚到的,与先前的身份无关。除非你们自己懒得做了,非要回家种地不可!”
有了王洵今天这一句的承诺,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就等同于跟过去一笔勾销。校尉的身份是为了应急儿杜撰也好,为了贪图虚荣自封也罢,都成了不相干的事情,再也影响不到他们日后的前程。
想到王洵的担当,再比比当日高仙芝所为,沙千里和黄万山愈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人。那些昔日曾经跟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伙伴们见此,心里也觉得非常羡慕。同样是被丢在了葱岭以西,同样是被当做了弃子,人家着三年活得轰轰烈烈,硬生生搏到了一份功名。自己却心甘情愿做了奴隶,每天累死累活,却连糠都吃不饱一口。
“大人别怪他们,他们当年也都是好汉子。但再好的铁也经不住风沙磨。”看出同伴们脸上的羡慕与悔恨,沙千里冲王洵拱了拱手,再度替大伙解释。
“我从来没怪过他们。”王洵笑着摇摇头,然后把声音陡然提高,“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看到当年的那帮好汉子,最后就落个这般下场!”
“大人,大人您…….”众人听得心中一暖,眼泪登时又落了下来。大唐民间素有马上取功名的传统。凡是吃当兵这碗饭的,哪个心里不指望能在两军阵前真刀真枪地搏个封妻荫子?可命运偏偏跟大伙开了大玩笑,一场本来胜券在握的战争,突然败了个唏哩哗啦。而平素看上去英勇绝伦的将军,居然丢下弟兄们,自己先逃了。凡是亲身经历此事的人,谁心里不觉得失望?亲身经历过后的三年磨难,谁还会轻易再相信别人?再继续拿起刀,为一个完全陌生的家伙去卖命?
“我不甘心!”王洵退后几步,目光如刀一般扫过全场。“我不甘心费了这么大力气,赎回来的却是一群行尸走肉。我不甘心,把弟兄们用命换回来的钱财,平白施舍给一群没有廉耻的乞丐。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一个男人。即便王某不提任何条件,把金币分给你们。你们有能力保证,半路上不被歹徒再度洗劫一空么?”
答案显而易见。丝绸古道向来不太平。如果没有人护送的话,一旦归途中遇到马贼,大伙肯定谁也提不起反抗之心,只会乖乖地将最后的钱财奉上,然后习惯性跪地乞求活命。
事实面前,众人说不出硬气话,只能继续讪讪地抹眼睛。王洵叹了口气,继续高声疾呼,“我可以给你们每人一笔返乡的费用。也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回中原。可回到中原之后呢,你们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妻儿。跟她们说,孩子他娘,俺回来了,除了这身伤之外,一无所有?俺打了个大败仗,被人家抓去当了三年奴隶,终于遇到一个好心的将军可怜俺,把俺送回来了!”
“大人,您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我等知道错了!”想到自己回家后会令妻儿蒙羞,众人再度放声嚎啕。三年为奴,梦里边无数次曾经与亲人相遇,想象过无数次与妻儿团聚的场景,可谁又敢认真去想,自己回到家之后,除了屈辱和负担之外,还能带给老婆孩子些什么?!!
这些问题他们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敢直面,今天却被王洵当面给揭了出来,不留任何余地。
有家,却已经归不得。况且有些人早已永远没了家,早已被家人当成了无定河边一堆枯骨?
“你们拍拍自己的胸脯,就这个样子回去么?你们回去之后能干什么?邻居问起你们这三年的经历,你们怎么说?被地痞流氓欺负上门时,你们有勇气反抗么?”王洵的声音如刀,字字句句刺进众人胸口。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包括一直追随在王洵身侧的沙千里和黄万山。半晌,才有一个黄脸汉子回过神来,带头问道“大人,大人说得都对。我们的确不能像这样回去。可大人,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得问问你们自己!”王洵笑了笑,大声回应,“是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还是继续躺在泥浆里边把自己当牲畜,你们自己选!”
“你们跟着大人干吧。大人不会亏待你们的!”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的旧部纷纷开口,以自身经验,劝说昔日的同伴们向王洵效力。
“对,大人是有担当的汉子。为难关头,连寻常商贩都不肯抛弃,更不会抛弃咱们!”对此,几个投戎的刀客也感触颇深,在旁边纷纷帮腔。
即便不用他们说,沙千里、黄万山等人身上的军官标示,受训者们也都看在了眼里。但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高仙芝当年又何尝不是信誓旦旦,可关键时刻,却用陌刀从自家兄弟的人头上,硬生生砍出了一条血路来。
曾经被抛弃过一次的人,一旦有了选择权,更不敢轻易再把性命交到别人手里。众受训者们看看这儿,看看那,犹豫着,迟疑着,决定做得无比之艰难。
王洵在旁边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待大伙选择。待众人把各种因果都考虑得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笑着说道:“我不难为大伙。只要大伙今后能挺起胸膛来做人,那些波斯金币…….”点点手,他示意万俟玉薤等人将装着金币的箱子抬到自己身边,抓起一把,一枚接一枚放在周围受训者的掌心,“每人一枚,算做给诸位的见面礼。拿着,别往后退。放心,没任何条件。不用你们脱光屁股,也不用你们宣誓追随我。你们自己有权利选择自己今后的生活。明年开了春儿,我会派人将大伙送回中原去。大伙回去后,记得直起腰来过日子就行!”
“大人真的要送我们回家?”一个个壮汉把金币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感受着上面的冰冷,以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王洵会这样对待大伙。几千枚,即便是放在大户人家,也够花费一辈子了。居然连眼皮都不眨就散给了这些不相干的人。
“你们,总得带点儿什么回去吧!”王洵笑了笑,弯下腰,抓起另外一把金币,走向距离自己稍远的人,“无论如何,下半辈子都得过下去,是不是?当年的事情,高仙芝对不住大伙。可我姓王,不姓高。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军中前辈们,穷困潦倒地一路乞讨着回家!拿着,前辈。拿着,别缩手,我保证不会反悔再找你抢回来。”
一声前辈,叫得众人好生惭愧。握着金币的手伸出,缩回,缩回,又伸出,始终无法正视这份迟来的尊重。终于,有人受不了,哽咽着喊了一声,“大人……”,紧跟着,周围的受训者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大人,大人呐……”
“起来,都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王洵伸手,将距离自己最近的汉子们一个个扯起,笑着拍去对方膝盖上的泥土,“王某只是个中郎将,拿不出太多的东西给大伙。但王某却敢保证一点,从现在起到离开这里之前,没人再能欺负你们。如果你们中间有人信得过王某,还愿意吃当兵打仗这碗饭的话,王某也保证,为难关头,决不放弃你们其中任何一个自己逃命。王某不敢保证,你等将来人人都能有机会封妻荫子,但是,王某保证,至少让你们活得时候像个男人,死的时候,也能有片干干净净的土地。”
“这里的人太多了,我就不一个个往下发了。大伙自己过来拿。每人一枚,谁也不准多拿,也不准不要。”停住脚步,他笑着站稳身体,目光中带着信任与尊重扫过每个人的眼睛,“拿了之后,愿意加入王某麾下的,就到沙都尉那边报个到。想要选择回家的,到黄将军那边,让他给你们在城里暂时安排个住处。如果实在无家可归,又不愿意再打仗的话,也拿了钱,自己到城中寻份差事做吧。不过要记住,大伙今后都要像个人一样活着,活出一点儿做人的味道来。别人可以轻贱你们,你们却不能自己轻贱自己!老沙,老黄,带着人给大伙登记!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诺!”沙千里和黄万山拱手肃立,心里如藏了一团火。
“去吧!”王洵又摆了摆手,迈步离开。众受训者纷纷让出一条道路,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崇敬。
别人可以轻贱你,你自己却不能轻贱自己!如果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一堆垃圾,这辈子,也就永远没有指望了。这些概念,他们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只是被尘世间的泥土封住了,一时想不起来而已。如今,却被人用一双大手,轻轻地将泥土拍碎,将心脏里边的灵魂擦净,擦亮。让他照见每个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尊严。
为了自己而活着。
活出个人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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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夜 (二 上)
第六章 雪夜(二 上)
依旧有人会选择拿了金币离开,毕竟当年高仙芝节度做得太“杀伐果断”了些!而朝廷在此战之后,也把这些遗落在药刹水流域的安西军将士当做了一拨写于纸面上的数字,再也没管过他们的死活。
即便是那些选择留下的人,其中也有不少已经无法再成为战兵。三年奴役生活,严重摧毁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不经过长时间的医疗将养,很难恢复过来。
然而,哪怕最后能留在自己麾下的老兵只有区区数百,王洵依旧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毕竟这些人替大唐出过力,替安西军扬过名。而他这个大唐使节,安西军中郎将,理所当然要为自己的属下安排一条合适的归宿。
至于那四千多枚金币,想办法从其他渠道再赚回来便是。对于家道中落,很早就在云姨的指导下开始理财的王洵而言,赚钱的最大乐趣,莫过于如何痛快地把它花出去,花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而今天的这笔花销,恰合此道。
这样想着,王洵鼻孔里的空气就变得甘甜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轻松。出了校场大门,在侍卫的协助下翻身上马,才抖动缰绳,却发现自己亲口任命的税务总管麦尔祖德正用一只手扶着墙,另外一只手在悄悄地揉眼睛。
此人自从投靠大唐之后,做事颇为卖力。无论在跟诸侯联络发卖俘虏方面,还是帮王洵赎回被俘安西军将士方面,都居功至伟。故而王洵对他也有几分尊敬,轻轻拉住坐骑,在马背上向下欠了欠身,笑着问道,“你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去,有事情找我么?”
“大人当时正忙,属下,属下不敢贸然打扰!” 麦尔祖德向王洵行了个礼,然后又继续抹眼角,“风大,吹的。嗨,属下这是老毛病了,就怕风吹!”
“那就跟我回议事厅说话吧。别再这里继续被风吹了!”王洵善意地笑了笑,低声命令。
“唉,唉!”麦尔祖德连声答应着,被仆役抱上一匹白骆驼。紧跟在王洵身后,错开半个马头的距离,“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属下还是觉得有必要跟大人汇报二。因为程老掌柜他们带来的货物比较紧俏的缘故,最近城内市场很繁荣,各地商人冒着雪向这里汇集。其中么,难免就夹杂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
“嗯!回去跟我细说!”王洵的一点就透,马上明白了麦尔祖德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随着俘虏们陆续被其家族和朋友赎出,柘折城的生机也在一点点恢复。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么多商贩在城内出现。虽然表面上看他们能从部族武士手中,低价收购到一批带血的财物,可万一被风雪困在路上,就可能连人带货变成一堆冰雕。
过多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则意味着他们背后都担负着某种特别的使命。孤军在外,王洵做事非常警觉,早已安排了特别的人手留意陌生人的一举一动。然而他麾下的弟兄人数有限,对当地人的面孔又模糊得紧,远不如麦尔祖德这种老地头蛇眼神毒。
“属下知道了!”见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王洵的肯定,麦尔祖德胖胖的老脸兴奋得直发红。“属下绝不准任何人再破坏大人治下的安宁。柘折城的居民百姓,也厌倦了天天打来打去的日子!”
“我知道!”王洵点点头,对下属的观点表示赞同。
眼下麦尔祖德的两个女儿都住在王宫当中。虽然大女儿依旧对王洵敬而远之,年纪稍小的那个,却已经成为王洵事实上的妾室。少女崇拜英雄,同时又对远方的大唐有种说不出的憧憬。特别是对大唐女子的身份地位,简直羡慕心往神向。每当一听到相关信息,就高兴得两眼放光。
通过跟她的日常交流,王洵也逐渐对当地人的内心世界有了一些了解。与大唐不同,这里的人对国家基本没什么太强烈的认同概念。反而因为长期在突厥、大唐、大食等势力之间摇摆不定的关系,养成了一种对强者的绝对依赖感。只要征服者能展示出足够的实力,不让大伙天天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里,当地的贵胄和百姓们就会尽心尽力地支持他。不管这些征服者身上流着哪个民族的血。同时,如果征服者们一旦露出了疲弱之态,也很快便会众叛亲离。大伙抛弃他时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感到多少愧疚。
这也许时另外一种对环境的适应吧。毕竟与举族男女老幼被屠戮殆尽相比,向强者屈膝,所承受的代价要小一些。特别是当一个国家的男人们没有力量为家园提供保护之时。王洵能在击败俱车鼻施之后,没费多少力气便在柘折城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得益于此。俱车鼻施一败之后,便找不到支持力量,也是因为同样民间传统。
当了解到这些之后,王洵对本地人的态度,就又宽容了许多。此刻,他不但提拔了麦尔祖德为自己的税务总管,而且还启用了很多原先替俱车鼻施奔走的贵族,让他们分别负责具体的民政事务。而这些人也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做起事情来尽心尽力,很快便得到了使团当中其他将领的认可与赞赏。
换句话说,经历了最初的彼此试探与戒备之后,眼下的大宛国内,已经渐渐形成了以使团为主,昔日中下层贵族为辅的,一个相对稳定高效的官吏队伍。在大食与大唐的下一场战争决出胜负之前,保持柘折城乃至整个大宛国的现状,符合各方面的利益。因此,以麦尔祖德为首的地方贵族,才拿出比使团自己还多的时间和精力,死死盯着城中外来势力的一举一动,唯恐有人自不量力,把整个城市再度牵扯进一场混乱当中。
转眼来到王宫,在宫门口跳下坐骑,将马匹和骆驼交给当值士兵去照看,王洵与麦尔祖德先后入内。在议事厅内分宾主落了座,先把手在炭盆上暖了暖,然后,慢慢地谈论起城中平静表面下日益汹涌的暗流。
麦尔祖德准备得相当充足,几句话,便说道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根子还是在大食人方面!当年柘折城主俱车鼻施和俱战提国主达武特都是大食人所立。国政都被天方教徒把持。日前虽然俱战提表面上倒向了大唐,背地里却依旧在两头观望。”
“嗯!”王洵点点头,不置可否。俱战提距离柘折城非常近,使团与俱车鼻施决战那天,该国的过往也曾派兵前来“襄助”。但城破后不久,又借口家里近,把军队调了回去。顺便还带走了大量的俘虏。
“而大人您迟迟没有对如何处置大宛国土做最后决定,也让一些诸侯心怀不满,觉得出了力,却没有拿到足够的好处。所以暗中就和俱战提中的天方教势力又开始眉来眼去!准备借助大食人的残余力量,让您制造点麻烦,以便更好地跟您讨价还价。”见王洵好像若有所思,麦尔祖德继续低声提醒。
闻听此言,王洵忍不住低声冷笑,“还想好好处,他们得到的好处还不够多么?与俱车鼻施决战那天,他们又出过什么力气?”
麦尔祖德垂下眼皮,目光盯着手中茶水。水端的很稳,他的说话的语调也不疾不徐,“话虽然这么说,可人心向来不知足。并且,并且,将军您,您的部下太少了。新赎回来的那些弟兄,又迟迟形不成战斗力!”
“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的作为,让人看出疲弱来了吧?!”王洵瞬间明悟,继续笑着回应。
“大人明鉴。药刹水两岸没什么真正的英雄豪杰。对付目光短浅之辈,就必须把力量摆在表面上。”麦尔祖德轻轻点头,低声回应。
“都哪些人在背地里捣鬼,你清楚么?”王洵嘉许地看了看他,继续问道。
“据属下所知,心思活动的不止一家。其中闹腾最厉害的是火寻国主纳代。很多打着做生意旗号来柘折城内探听动向的商人,都出入过他的驻地。但据属下观察,纳代只是个鲁莽之辈,不足为惧。大人需要提防的是在纳代背后给他煽风点火的人,他们才更难对付!”
“是谁?你查到了么?”
“还没有!”麦尔祖德轻轻摇头,“很难落实具体到人。这些日子,除了东西两个曹国的国主之外,其他诸侯,都跟纳代有过接触。属下不敢个个都怀疑,否则,大人必然会令孤掌难鸣!”
王洵手中其实也掌握着一些相关的情报,但遇到的问题,也和麦尔祖德这边差不多。畏惧于大唐兵威,诸侯们目前不敢主动跟他对着干,却准备悄悄地抱成团,以谋取更大的利益。是采取一些果断措施的时候了,否则麻烦必然会越积越多,诸侯们的胆子,也会越来越大。但从何处着手,处理到什么程度,却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让诸侯们感觉到畏惧,也不能将他们再度推向大食那边。
“属下以为,可以先从斩断他们跟大食人联系方面着手!”见王洵皱着眉头沉默不语,麦尔祖德小心地提议。“断了与外贼的联系,诸侯们的心思也能多少安定些!”
“你是说,把所有来历不明的人都抓起来?”王洵皱了皱眉,不认为这是一个恰当主意。眼下柘折城中,有一大批商贩都不是纯粹为了逐利而来。有的在打探唐军具体实力与动向,以便其国主提前为应对时局做好准备。有的则是替大食人送信跑腿儿,兼收集情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太难,可柘折城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生机也会被瞬间掐灭。毕竟,还有不少商贩是真正以做生意目的来的,这些人稍遇风吹草动,便会成为惊弓之鸟。
“只是权宜之计!”感觉到了王洵的犹豫,麦尔祖德低声解释,“属下会派人好好鉴别他们的身份。尽量不冤枉任何人。大人如果您觉得有损于您的威名,属下也可以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事后,大人您只要宣布免的属下的职位,就可以安抚百姓了!”
“这样?”王洵听得一愣。想不到麦尔祖德对自己竟然如此忠诚。“那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属下心甘情愿!”麦尔祖德站起身,向王洵郑重施了个礼,“属下和属下全家的未来,都依赖于大人。所以,属下愿意为大人做任何事情!”
“喔,这样!”王洵也站了起来,双手将麦尔祖德搀扶住。虽然纳了此人的女儿,并且对此人委以重任,他却一直不怎么看的惯此人的品格。太软,太没有骨气,太缺乏中原传统里那种忠义之感。换句话说,如果此人生在中原,就是十足的逆子贰臣,生前死后都活该被口诛笔伐。
但这个人却着实对王洵本人忠心耿耿。从替使团出谋划策营救被俘安西将士那一刻起,他的利益,他背后的家族利益,已经完全绑在了王洵的战车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考虑到当地人那种独特的生存传统之后,王洵不得不放下偏见,沉吟了片刻,低声回应,“你不必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也不会拿自己人做牺牲品。这样吧,你帮忙写份邀请信,誊抄给各路诸侯。就说我王洵最近整训士卒略有心得,请他们在本月十五那天下午未时,到城外五里的军马场,一道校阅麾下弟兄。请他们届时务必赏光!”
“大人要展示实力么?”麦尔祖德心思转得相当快,瞬间猜到了王洵的打算,“可是不是太仓促了些。距离十五只剩下四天瞬间,那些军奴,那些士卒未必能及时熟悉您的军令!”
“不必担心,你尽管去发邀请!”王洵用力拍了拍麦尔祖德的肩膀,非常自信地回应。“等着瞧,到那天,相信咱们会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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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夜 (二 下)
第六章 雪夜 (二 下)
“诺!” 一句咱们,令麦尔祖德心头发热。抱拳施礼,领命而去。他的动作非常利落,仅用了一个时辰光景,便准备好了所有请柬。交给王洵过目之后,便亲自带领手下,逐一送到了诸侯在城中的住所。
“这个铁锤王,又准备搞些什么花里胡哨。大冷天的,不在城里边烤火,到野外校阅什么兵卒?!”接到请柬后,有地方诸侯不满地私下里暗骂。
西域的传统,是冬天里边不动兵戈,哪怕是检阅士卒,也不会在寒冷的天气里进行。一则是因为气候条件严酷,将士们都受不起折腾。二来则是因为诸侯麾下的士卒多为各部落里武士兼职,非有战事,很少集结在一起训练。每集结一次,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也有诸侯抱上了看热闹的想法。特别是火寻城主纳代,通过前几日的偷偷探访,已经得知王洵在整训队伍方面栽了跟头。巴不得当众再看一次笑话,以便日后更好地拉拢人跟自己一道,抱起团来跟王洵泡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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