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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

_20 酒徒(现代)
“都是你们这些家伙,挨了欺负却不敢吭声,才把他们惯成这般模样!”喝了一肚子闷酒,王洵本来就有些神智不清楚,见看客们拿好心当驴肝肺,酒意一个劲地往脑门上撞。“不都是一条命么?他策马踩你,你拿刀子捅他便是?捅翻几个,看下次还有人敢胡作非为不?遇到事情就知道呼天抢地,有了报仇的机会却又滥发好心。下次再被人用马踩了,我看也是活该!”
“你这话太过分了!”有人立刻觉得受了伤害,大声冲着王洵反驳。
“谁说的,谁说的,到我面前来,重复一遍!”王洵怒不可遏,瞪起一双通红的眼睛,试图找出反驳自己者。
没有人肯接茬,大伙纷纷向后退去。一边退,有人一边苦笑着摇头,“原来是个醉鬼。哧!”
“军爷真的喝醉了!”一个又一个看客叹息着散去,谁也不愿意跟醉鬼一般见识。何必呢,他喝醉了酒抱打不平,日后肯定得受惩处。大伙跟着瞎掺和,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稍有不慎,反而惹了一身麻烦,这辈子理也理不清.......
“站住,你们!”王洵皱了下眉头,策马欲拦。谁料不动则已,一动,本来走得不是很快的人们立刻受了惊吓,竟然像躲瘟疫般,加快速度向远处逃去。
“你们,你们这......”王洵气急败坏,横刀上下乱挥。纵使皇帝老爷,也没有将不愿意接受赔偿的受害者抓回来治罪的道理,他又能将大伙如何?一时间,竟憋得满脸青紫。就在这当口,跪在最远处的一名恶少忽然跳了起来,扯开嗓子冲更远的地方喊道:“孙捕头,救我!赶紧过来救我。抓住他,我让我阿爷给你连升三级!”
第一章 羽衣 (五 上)
第一章 羽衣 (五 上)
事发突然,王洵根本来不及阻拦。一名恶少带头,其他几名恶少连滚带爬,顷刻间,居然像苍蝇般一哄而散。待他反应过来拨马欲追,恶少们已经跑出了二三十步,冲着远处一所茶楼拐角处不断大喊呼救,“孙捕头,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有人持刀杀人了!”
架不打完,衙门里的差役赶不到现场,乃为长安城里的惯例。万年县县尉孙仁宇其实早就闻讯赶来了,只是不愿意提前露面,坏了规矩而已。此刻见自己躲无可躲,只好从藏身处闪出来,遥遥地冲着王洵拱手,“小侯爷,您老暂且息怒。这几个家伙到底怎么惹到您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们!”
“是你......”王洵楞了一下,被酒气烧红的眼睛慢慢开始恢复明澈。对方跟他没什么交情,但毕竟肩上担负着维系地方治安之责。当着他的面儿打人,恐怕有些太不讲道理,并且也有损于捕快们的威望。
他有心就此罢手,纨绔们却突然又来了精神,撒腿跑到孙仁宇等一干差役后,立刻狐假虎威。冲着这边张牙舞爪,“孙捕头,赶紧将其拿下,我阿爷一定会重赏你!”
“几位公子,请先不要着急!”孙仁宇看看这边,瞅瞅那边,心里好生为难。因为卷进了京兆尹王鉷谋反的案子,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官吏几乎被清洗一空。唯独他这个从外地调来的捕快,因为跟上司和同僚都不太熟悉,所以非但没受到牵连,反而在事后被升了数级,直接从捕快跃居县尉,成了万年县衙门里除了县令、主簿之外的第三号重要人物。
越是喜出望外,孙仁宇心里越不踏实。他看到过前任县尉薛荣光当初是何等的威风,也看到过京兆尹王鉷一家的下场是何等的凄惨。深知京师重地藏龙卧虎,自己这个小小的县尉根基浅,底子薄,能不招惹是非,就不招惹是非为好。
本着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倒也混出了个好人缘。非但上司们觉得其勤勤恳恳,市井商贩也因为头上突然少了许多摊派而对其感恩戴德,有了事情总会主动向衙门通风报信。如此几个月下来,居然把所辖范围内治理得欣欣向荣。虽不敢说夜不闭户,哪里有个风吹草动,却总瞒不过他老孙的耳朵。
但今天,孙仁宇这个和事老恐怕做不成了。挨打的几位中,恰巧有一个是他顶头上司,新任万年县令魏弘的儿子。而打人的这位,最近才实授了六品武职,将来的前途也许不可限量。
“姓孙的,难道你跟贼人有勾结么?”
“如果你敢放走他,咱们肯定跟你没完!”见孙仁宇迟迟不肯奉命,几位纨绔立刻瞪起了眼睛,恶狠狠地威胁。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他们几个还没玩够呢!孙兄,你还是让开吧!”王洵不想让孙仁宇为难,磕了磕马镫,慢慢向前靠近了数步。
“别,别让他过来!”几位纨绔立刻吓白了脸,躲在差役们的身后,脑袋拼命往衣襟里边缩,“拦住他,拦住他重重有赏!”
“小侯爷,小侯爷,息怒,息怒!”孙仁宇连连作揖,唯恐稍有不慎,让王洵找到发作的机会,“他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您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回过头,他又赶紧冲着几位纨绔子弟解释,“几位公子爷,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一让行么?”
“就你?一个小小县尉?”先前被吓得无法走路的纨绔把嘴一撇,丝毫不给顾忌孙仁宇的脸面。“你有什么面子。赶紧着,把他拿下。不然咱们走着瞧!”
“姓孙的,你别吃里爬外。否则,我让我阿爷明天就撤了你的职!”另外一名纨绔子弟也以手插腰,七个不服,八个不应。
“我的公子爷唉!”孙仁宇急得直跺脚。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您看看他身上那套衣服。六品校尉,飞龙禁军,陛下的亲兵。这京师里边的治安,本来就有权过问。就是县尊大人亲自在场,也不会下令抓他,更何况我了?”
“禁卫军校尉怎么了?不才一个六品么?”纨绔子弟们纷纷撇嘴。“我阿爷......”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斜上方的茶楼二层忽然打开了一扇窗户,有个二十**岁的古铜脸汉子探出半个脑袋,笑着提议,“我说县尉大人,你还是走远些吧。人家根本不用你管。他阿爷明天一句话,就能解决所有麻烦。”
“是啊。先让王校尉把他们打残废了。然后你再露头不就得了么?好端端的,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呢!”另外一个年青的面孔紧跟着露了出来,笑嘻嘻地提出建议。
“这......”孙仁宇哭笑不得。要是刚才不被纨绔子弟们看见,他当然是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可现在,却没有任由事态继续闹大的道理。只好苦笑几声,冲着提建议的人连连拱手,“多谢两位指点。但孙某好歹也是个县尉,没有看着他们被打死的道理!”
“你胡说些什么?”几个纨绔大怒,指着孙仁宇的鼻子呵斥。
“几位公子爷,公子爷!息怒,息怒,听小人解释一句!”孙仁宇急得直擦汗,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这几位缺心眼儿的家伙认清眼前形势。
跟在孙仁宇身后的捕头、捕快们见此,心中实在气愤不过。干脆耸耸肩,自行走开,将纨绔们直接暴露在王洵马前。这下,比说什么都管用,纨绔子弟们立刻放过了孙仁宇,一边往远处退,一边冲着茶楼骂道:“哪来的乡巴佬,多管什么闲事?!再啰嗦一句,爷爷把你黄子捏出来!”
“孙子你骂谁?”古铜脸汉子没想到这当口,众纨绔们还敢招惹自己,被骂得登时楞了楞,操着明显的河北口音回骂。
“爷爷就骂你,怎么了?”纨绔子弟们惹不起王洵,却不怕这个外乡佬,跳着脚反击。
“好,好,爷爷刚才正看得手痒呢!”古铜脸汉子腾身而起,直接从窗口跳了下来,半空中打了个旋,如同老鹰般扑向几位纨绔。人没落地,脚已经先到,“咚、咚、咚!”接连踹翻了三个,才稳稳地收住了势头。
“啊——”挨了打纨绔躺在低声惨叫。
“杀人了,杀人了!当着捕快的面儿杀人了!”没挨打的几个藏在孙仁宇背后,揪住对方的外袍下摆死死不放。“救命,孙大哥救命......”
“我的天呐!”孙仁宇双手抱着脑袋,直接蹲在了茶楼下。先前出了一个王洵,已经让他头大三尺了。如今又跳下来的外乡汉子,到底什么来头不说,就凭他外袍胸口上绣的那只麒麟,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级别。(注1)
他本来长得就不算魁梧,往下一蹲,背后更是藏不住任何东西。那古铜脸汉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冲上前去,一脚一个,将剩下的纨绔统统踹翻在地。过后还觉得不解气,一边用靴子尖朝肚子上猛踹,一边恶狠狠地骂道:“杀了你们又能怎样?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大不了老子一条命,换你们八个!”
这下子,不但众捕头捕快们傻了眼,猛然变成看客的王洵也有些发懵。古铜脸汉子虽然没用兵器,下手可比他狠多了。才三两脚补下去,纨绔子弟当中有人嘴巴里已经吐出了血沫来。怕对方再打下去真的弄出人命,王洵赶紧跳下坐骑,拱手为礼:“多谢这位大哥出手相助。这几个家伙虽然仗势欺人,但也罪不致死。犯不着为了他们,耽误了大哥的前程!”
“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屁前程。这长安城里的官,做着没意思透顶!”古铜脸汉子撇了撇嘴,丝毫不以王洵的提醒为意。“刚才如果不是来不及下楼牵马,我就跟你一道追他们了。先让他们尝尝断胳膊断腿的滋味,然后再跟他们讲道理!”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孙仁宇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双手抱住了古铜脸汉子的大腿。“求求您了,别打了,再打下去,下官和弟兄们的饭碗就没了!”
“没了到我那去,吃得不比现在差!”古铜脸汉子气哼哼地回应了一声,终于收住了双脚。“你也真是,这么窝囊的县尉,有什么可留恋的?装孙子有瘾是不?”
孙仁宇无言以对,摇着头叹气。古铜脸汉子四下看了看,又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纨绔补了一脚,冷笑着道:“记住了,今天打你们的,是平卢左卫将军史朝义。你们哪个不服,尽管让家人找老子的麻烦。趁着老子这几天就住在京城。别太晚了,太晚,老子就没功夫赔你们玩了!”
注1:唐代武官常服外有装饰刺绣,称为袍花。胸前刺绣麒麟者为各镇领兵的将军,或者禁卫军首领。
第一章 羽衣 (五 下)
第一章 羽衣 (五 下)
“完了,几个家伙今天这顿揍肯定白挨了!”听古铜脸汉子自报家门,众差役忍不住悄悄咧嘴。
由于皇帝陛下偏执地认为胡人性格忠厚,所以北方几大边镇主帅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异族血统。如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出身高句丽,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出身突厥,范阳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则出身于万里之外的康胡。(注1)
三人之中,以安禄山地位最为尊崇,一人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麾下总计拥有部众近四十万。兵骄将悍,行事蛮横。非但地方的各级官员被他欺负得有苦说不出,就连当朝宰相李林甫,见了安禄山本人也要客客气气,唯恐不小心惹恼了他,无端生出什么是非来。
而古铜脸汉子既然自称为平卢将军,必为安禄山的属下。再联想到他的姓氏,此人的来历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管孙仁宇等一众差役如何目瞪口呆,古铜脸汉子史朝义大步从纨绔子弟们的身体上踩过,来到王洵近前,抱拳为礼,“久仰明允兄大名,一直想找个机会见见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了!”
“久仰,久仰!”也许是因为喝醉了的缘故,王洵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嘴里说着客套话,脸上的表情却极为牵强。
史朝义摇头而笑,转过身去,冲着自己刚才跳下来的那座茶楼大喊,“小颜,还不赶紧滚下来给老子引荐。你再不露面,明允兄弟恐怕还以为我在忽悠他呢!”
“来了!来了。我可不像你那么皮糙肉厚,从二楼跳下来也不怕摔断腿!”刚才与史朝义一道煽风点火的年青人小跑着从茶楼底层闪了出来,整顿衣衫,冲着王洵笑呵呵地拱手:“明允兄,你的身手可是越来越矫健了!”
“原来是你!”王洵先前就觉得对方的声音耳熟,此刻定神细看,立刻认出了这张方正中又略带一点玩世不恭的笑脸。“怎么在下每次遇到麻烦时,你都碰巧在场?!”
“王兄这话就不对了,应该是在下总计来了两次京师,都恰巧看到王兄大展神威!”颜季明笑了笑,立刻连敲带打地还了回来。
论嘴上功夫,王洵自知这辈子永远不是颜季明的敌手,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史朝义,“这位史兄......”
“他乃平卢兵马使史公之子,现在跟我一道在范阳节度使麾下效力。我们两个这次来京师,是奉命押送一批契丹战俘!”颜季明收起笑容,郑重回应。将头转向史思明,他又继续补充,“史大哥,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过的王明允,开国郡公王蔷之曾孙,曾一个人空手击败三名刺客!”
“等着你,热乎包子都晒凉了!”史朝义明显读书不多,说话时总带着一些方言俚语。但这种习惯丝毫不给人土气的感觉,配上他那大咧咧的模样,反而令王洵觉得亲切。
“我现在是文官,自然得小步慢走!岂敢跟你们两个武夫相比!”颜季明白了他一眼,笑着调侃。
“拿着刀子写字的文官?”史朝义微笑着耸肩,摆出一幅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底细的神态。
“当然,难道只许某些人以笔为刀,就不准颜某以刀为笔么?”
几句调笑话说完,登时将三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史朝义看了看被差役们架在肩膀,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纨绔,再看看周围躲躲闪闪却不肯离去的人群,耸耸肩,笑着提议:“既然是难得碰到一起了,咱们干脆找个地方喝杯酒吧!长安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刚好有些掌故想找人请教。”
明知道对方后半句说得完全是客气话,王洵却没法拒绝,略作沉吟,笑着点头,“那好,附近就有一家酒楼,我跟里边的掌故还有些交情。让他整治一桌地道的长安风味,估计没什么问题!”
“是临风楼么?”颜季明的兴致立刻被勾了起来,“明允兄能否让掌柜的打开当日咱们聚会的那个雅间。或者,留有张探花墨宝的那间亦可。昨天我就想带着史兄去,掌柜的却推说房间都在一个月前就被定走了!”
这个问题倒难不住王洵,临风楼的大部分股本都是他家所出。最受文人墨客们青睐的两个雅间,也完全是他一手造就。当下,点头答允,将坐骑丢给小厮王祥,命其头前去准备。自己举步与颜季明、史朝义二人同行。
那临风楼掌柜听闻东家要摆宴请客,岂敢再推三阻四?当即命伙计们打开了轻易不肯让人进入的二楼雅间,摆出当日李白用过的酒盏,高适握过的筷子,岑参拍过的矮几,崔颢坐过的鹿皮,将一道道风行于长安的珍馐陆续端了上来。
颜季明出身书香门第,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每一道菜肴都非常有鉴赏力。非但能够自己大快耳颐,捎带着还能以半个主人的姿态,向史朝义介绍一些名菜背后的掌故。而古铜脸汉子史朝义,则显然接受不了这种过于精细的吃食,每道菜送到面前后只是懒懒的挑上几筷子,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王洵见对方瞳孔灰中透黄,猜到此人必定是汉化的胡儿。拍拍手,笑着叫过伙计,“我今天饿了几乎大半日了,这种吃法几时才能吃饱?赶紧让厨房烤只母鹿来,不必烤得太老,有三四成火候即可!”
史朝义闻听,登时眼中就是一亮。待几个伙计用铜盘抬着一头半熟的母鹿入内,更是食指大动。当即举起酒盏,大笑着说道,“多谢明允老弟对我这个粗人多加照顾。切鹿的事情,就不必劳烦伙计们了吧。咱们兄弟三个围将过去,自己动手,边吃边聊,岂不是更是痛快!”
“理当如此!”王洵点点头,笑着起身。
“焚琴煮鹤!”颜季明白了史朝义一眼,低声抗议。却无法以一人之力与其余二人强拗,只好端了酒盏,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长安城内,原本就有很多投降过来的突厥贵胄居住。所以厨子们烤鹿烤得极其地道。表面上金灿灿油汪汪,一刀子下去,贴着骨头处却能带出新鲜的血津来。史朝义年龄看上去比其二人长上几岁,便理所当然做了持刀者。先将鹿头前额处的肉切了,摆到盘子里敬给此间主人王洵。然后又将鹿背处最细嫩的肉切下一条,笑着送到颜季明面前。
这是标准的胡人礼节,王洵和颜季明都约略有些不习惯。但同时也都念在史朝义为人豪爽大气的份上,笑着用双手将盘子接了。见新老两位朋友如此照顾自己,史朝义愈发感到高兴。端起酒盏,引吭高歌,“苍狼子孙,雄鹰为伴。四野无际,群山连绵。天高万丈,鹰翔其上。山立千仞,狼嚎其巅。白云遮不住雄鹰的眼睛,青山挡不住苍狼的视线.......”
调子是突厥人的长调,歌词却是翻译成了汉家文字,无论韵脚和意境,都无甚可取之处。但听起来却别具一番苍凉滋味,隐隐还透着几分无法折服的骄傲。王洵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原汁原味的祝酒歌,不觉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见史朝义还没停下来的意思,赶紧又命伙计给自己斟满了一盏,端在手里大口品味。
接连喝光了三盏葡萄酒,史朝义才终于把一首祝酒歌给唱完了。喜欢王洵喝得痛快,自己也举杯陪了两盏。然后用刀子割了一块带着血津的鹿肉,边吃边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没想到来了长安,还能遇见明允这般豪爽人物。此番即便半点赏赐都替安伯父讨不到,也不虚此行了!”
“岂止是不虚此行!”听不得相交多年的好朋友猖狂,颜季明笑着调侃,“你坐在李白写诗的地方,高歌一曲。日后凡是到临风楼喝酒的人,提起李白诗,必然也会提起你的歌。真是星月辉映,相得益彰!”
“小颜休要戏弄我!”跟颜季明混得已经无法再熟了,史朝义直接唤着对方的姓氏抗议,“我不过是个老粗,怎配跟谪仙相提并论。只是觉得跟明允一见投缘,所以拿一首歌来助兴而已。待会儿咱们走了,掌柜的估计要命人连洗五遍地,才觉得洗干净了这间屋子里的俗气!”
“那倒不至于!”很欣赏史朝义的坦率,王洵笑着摇头。“追究诗之本源,想是古人一时兴起所唱。只求唱得痛快,有感而发,直抒胸臆即可,未必非得合辙押韵,也未必非要字字珠玑。史兄刚才那一曲,恰恰符合此道。”
“有感而发,直抒胸臆!这句话说得好。我喜欢!”史朝义毫不客气,立刻全盘接受了王洵的恭维。
“呸!”颜季明气得差点没把一口酒全喷在自家衣服上。想要出言反驳,却突然发现王洵的话根本无从驳起。‘四诗’当中,的确有许多直抒胸臆的经典。比如“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类,分明是个女人发的毒誓,粗鄙之处,并不比史朝义刚才唱得长调强上多少。 (注2)
注1:安禄山的父亲为来历不明的西域胡商,母亲为突厥巫女。其本名为轧荦山,与亚历山大同音。
注2:四诗。.《诗经》的四体:《风》﹑《大雅》﹑《小雅》﹑《颂》。
第一第一章 羽衣 (六 上)
第一章羽衣(六上)好不容易见颜季明吃一次瘪,史朝义心中大乐。干脆故意找一些离经叛道的话题跟王洵闲聊。而王洵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别的本事没有,曲解古人意思,牵强附会地信口胡说可是其长项。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愤懑无处发泄,借着三分酒意,居然把几个话题引申得头头是道。
越聊,史朝义越觉得与对方相见恨晚,端起酒盏,大声提议:“来,咱们再喝一轮。为了明允今日的话!也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觉得跟史朝义聊得非常投缘。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见到这两个家伙臭味相投,颜季明只好捏着鼻子赔了一盏。喝过之后,立刻抢在史朝义开口之前,笑着询问:“今年春闺已经结束,不知道结果出来没有?上次在这里吃酒时,我隐约听闻两位秦家哥哥准备入场应考。以他们的才学,想必不会被轻易埋没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们兄弟两个了!”王洵摇了摇头,言语中隐约带着几分失望。“榜还没放出来,但他们两个都是读书的料子,结果应该不会太差!至少,看在他们父辈的份上,考官不敢轻易废了他们的卷子!”
自从上回在临风楼设宴款待周啸风等人之后,秦家兄弟就开始闭门读书。随即,宇文至随着封常清去了安西,马方进入东宫做了太子身边的千牛备身。往日几乎朝夕不离的一众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间想见一面都很难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长阶段特有的话题,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适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独感越积越深,即便走在人群当中,也怀着几分形影相吊的滋味。
“哦!”颜季明楞了楞,轻轻点头。他并非真的关心秦氏兄弟的考试结果,而是想借机将话题引开,不再让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见王洵眉头隐隐中带着一股郁郁之气,便动了开解的心思,很快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场一试么?以你的现在的情况,想必不屑于明经。而考策论么,亦不急在一时。”(注1)大唐科举项目繁杂。经史、算学、策论、律法均在可选范围之内。但难度最大,出来后也最受朝廷重视的,却只有策论。故而民间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说的便是明经科考取容易,策论科出头艰难。
然而通过了策论考试,至少能有资格候补县令的空缺。考中明经科,却只能在各部衙门或者地方上誊抄公文,做一辈子抄书匠了!
王洵年龄还不及弱冠,已经获得了六品武职,再去考明经科当然没任何意义。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样去考策论,则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这个人虽然嘴巴上嚣张,心里却甚有自知之明,见颜季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摇摇头,笑着道:“考进士,这辈子我估计是没指望了。甭说布局谋篇,光揣摩题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场当中!”
“考进士有那么难么?连明允这种大才都不敢下场?”听二人说到科考,史朝义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论书读得多,颜季明当属第一。论才气和投缘程度,王洵却还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里有什么才气!”没想到自己信口胡诌的话都被史朝义当了真,王洵赶紧笑着摆手。
“明允兄不要过于自谦。你博闻强记,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颜季明反而开始称赞王洵的好记性。
“就是么?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说考官长了颗歪心眼。”史朝义毫不隐瞒自己对王洵的推崇,大声附和。
这下,王洵可真的有点儿脸红了。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解释,“我可是真的不行。两位千万别再拿我开玩笑。秦家两位哥哥的文章我亲眼见过,那境界,恐怕我再头悬梁,锥刺骨地苦读十年,也达不到!”
“两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过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处的时间短,没能向他们讨教。”不忍见王洵难堪,颜季明又开始转移话题。
史朝义却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实学和离经叛道之间的差别,瞪了瞪一双大眼睛,闷声闷气地说道:“如果连明允这样的人都考不中的话。那些考中的,估计也没什么真本事,光会死啃书本而已!这种考试,有还不如没有!”
“你这话有点道理,但不一定全对!”颜季明见史朝义一个劲儿的胡搅蛮缠,摇摇头,笑着给他讲解,“当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举的目的,为国家选取贤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过科举,可以让士族庶民都看到一个改变前途的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个朝堂上,也能使得决策者可以听到不同方面的声音,在做决策时能顾及到士庶两方的利益。不至于太偏颇,再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这个解释很到位,但显然超过了史朝义的理解能力。后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气地强辩道:“若考上的人没什么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长远决策来?!还不是一样的稀里糊涂?弄不好,反而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通过了科举,只是说明他有了做官的资格。真正能影响朝堂决策,还需要很多年的历练!”颜季明无可奈何,只得从头跟他解释大唐朝科举选材的详细规则,以及进士们获取官职的具体过程。临了,还不忘了拿探花郎张巡为例,让对方理解仕途的艰难。
谁料史朝义不听则已,一听,立刻又从颜季明的话里找出了纰漏,“照你这么说,考上进士和做官,还是两码子事情了!那又打什么开科取士的幌子?张巡考了第三,这么多年却只能当个县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后没个硬靠山,岂不是到现在还在候补着呢?”
自从李林甫执掌相权后,大唐朝官吏的选拔和升迁越来越任人唯亲,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点儿,颜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无从下手。正为难间,又听见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么?开元年间的进士,现在还有留在京师里等候补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见到过一个,穿着一身绿袍,却站在街头帮人写家书为生。看样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补上一官半职!”
“那和不考有什么区别?”史朝义听王洵支持自己的观点,愈发不知收敛,“选取贤能的功用已经没了,改变前途的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也抹了。留着一个科举的空架子糊弄谁去?还不如直接跟百姓们说,你们别费劲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读了一辈子书,到头来却什么都落不下!”
“的确。书读得再好,不如有个好家世。”对于世道的不恭,王洵这几天感触良多。他本人又没有太多的阅历,所以被史朝义一提,立刻顺着对方话头将肚子里的愤懑发泄了出来。
“哈哈,那还不如换给考法!”史朝义拍案大笑,“弄这么复杂干什么?干脆比谁阿爷官大。考卷上不写任何题目,叫考生直接默写家谱便是!祖孙三代没有当过官的,继续回家去种地。当过宰相的进中枢,当过刺史的守牧地方。当过衙役的,就直接接过阿爷的水火棍。连堂威怎么吆喝都不用再学,打小听习惯了的,!”
“不妥,不妥,还得排排班次。否则,职位估计也不够分。比如父辈当过两任以上刺史,子孙才能实授刺史。只当了一任,或者连一任都没干满的,则顶多给个县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盏酒,笑着补充。
他和史朝义二人一个是刚刚接触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东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变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个则是看不惯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机借题发挥。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极尽阴损之能事。颜季明开始听着,还觉得几句醉话无伤大雅。越往后,却越觉得两位朋友过于口无遮拦。在自己面前发发牢骚无所谓,万一于其他场合被有心人听了去,未免会招惹许多麻烦。
想到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几声,正色打断,“二位兄长,今天有些话可是太过了!朝廷在选拔官员上,的确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说得那般不堪。况且我等三人,若非借着父辈的余荫,在仕途上还能够如此顺利么?既然受益于其中,我等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注1:明经,唐代科考的一种方式。将儒学典籍分段摘抄下来,让考生填空。借以比较对典籍的熟悉程度。因为难度比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当小吏,负责抄抄写写。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意味着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没有加冠。
第一第一章 羽衣 (六 下)
第一章羽衣(六下)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义和王洵同时被臊了个大红脸。特别是王洵,只是因为正处于少年人特有的躁动年龄段,再加上阅历不足,喜欢随口发泄一下而已。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没有半分敌意。
史朝义的年龄比王洵和颜季明都大许多,定力也强了许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满脸的尴尬遮掩了过去。随即举起酒盏,笑着说道:“季明不愧为颜子之后,言语犀利直追乃祖。不说今天你可说错了,史某的一切的确仰仗父辈余荫,但史某却不认为这种方式公道。看见不公道的事情么?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说上一说!管上一管!”
颜季明与史朝义相交多年,知道对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既然已经达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让对方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谁料史朝义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头,晕乎乎的竟丝毫不知收敛。见颜季明笑而不语,便放下酒盏,继续说道:“我书没你们两个读得多,道理也没你们两个懂得多。但有一个精卫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听过?”
“早就听过不下一百遍了!”颜季明皱了下眉头,仿佛不认识般看着好朋友。在他记忆中,对方可是没读过几本书,说话素来直接了荡。像这般引经据典,却还是第一次,远不像他平时所为。
就在这一愣神功夫,史朝义已经口若悬河,“山海经有记载,炎帝之女到东海游泳,却被海水给淹死了。她死后魂魄不散,化作数只精卫鸟,日日衔木头石块,试图将大海彻底填平!天长日久,那东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来,大声骂道,‘呔,你这傻鸟。每天吃的鱼,喝的水,全来自这海。你还妄想填平了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有关精卫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经读过。但山海经中的文字简短干涩,远不像史朝义发挥出来的这般生动。听对方说得有趣,便给自己倒了盏酒,举在嘴边上细细品味。根本没注意到坐在自己旁边的颜季明脸色已然发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是我以前一直看错了他?”同样举着一盏酒,颜季明舌头上泛起的却是一阵苦涩。精卫填海,精卫填海,史朝义将自己比作精卫鸟的话,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么?
“我本是好好的一个人身!”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史朝义突然憋细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说道,“却被你变成了一只扁毛畜生!难道我不填平了你,还感谢你提供的臭鱼烂虾不成?”
说罢,他哈哈大笑,举起面前酒盏一干而尽。有股冰冷的感觉却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热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关窗子。山海经中的记载,可不像史朝义说得这般祥尽。并且几乎每个字,每句话,都充满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万别跟他计较!”正惶恐间,又听见颜季明笑呵呵的解释。
王洵笑着摇摇头,将不舒服的感觉甩出身体。“咱们今天的确喝得有些急了。吃这种油腻大的东西,最忌讳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义好像坐都坐不稳了,却犹自在不断给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见如故。便说几句大实话。你虽然也是勋贵之后,但在京师这丢一块石头能砸到三名国公的地方,恐怕很难混出头。不如跟我去塞上。那边咱们都是些直心肠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安大帅又素来重视英雄,凭你的本领,三年之内,哥哥保你能做到将军,独领一卫兵马!”
王洵现在是实授的昭武校尉,等级为正六品上。而独立领兵的将军,即便最低的明威将军,也是从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职位整整要高出五级。并且按照大唐军中惯例,越往上,升迁越为艰难。很多人在军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到老时不过是个正五品郎将,最后一道坎儿死活就是攀不过去。
但将军这个头衔,对王洵的**力却远不及别人期望得那样大。一则他年纪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对其中艰难感触不深,升官的愿望便不太迫切。二来他自幼遗传了父辈那种懒散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奢求不过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
见王洵始终举着酒盏不接自己的茬,史朝义未免有些失望。皱了皱眉头,低声抱怨,“怎么?难道明允还信不过史某么?你我相交时间虽然短,史某却真的拿你当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将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
“怎么会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摇了摇头,笑着将举盏举到眼前,“史兄待我这份情谊,兄弟心领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师,从没去过离长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闻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犹豫。说实话,兄弟在家里还有长辈,自己其实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要事事由长辈定夺?”史朝义一摆手,非常不客气地说道。
“父母在,不远游,自古以来便是中原人的规矩。”见王洵婉言拒绝了史朝义的邀请,颜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替对方打圆场。今天的情况不对劲,非常地不对劲。不光今天,这趟到京师公干,史朝义的表现就有些古怪。拜访了很多没必要拜访的人,花了很多没必要花的钱,该张扬时,突然低声下气。该收敛时,又特别地张扬。
这不是他早就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以前他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书读得虽然不多,却不至于胡搅蛮缠。更不可能将山海经中一个小小的故事,能说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动。“难道他们?”突然想起一个流言,颜季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平生最忌讳的人便是当朝宰相李林甫。曾经亲口跟属下说过,自己不怕见当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谈,过后都会汗流浃背。而随着几个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权威已经大不如前。杨国忠一系隐隐已经呈后来居上的态势,随时都可能将李林甫拉于马下。
“如果那样......”颜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处的地位,当然知道父亲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安禄山的实力有多强悍。且不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总兵马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京畿卫戍力量。就是双方人数相当,京畿兵马也远不是范阳军的对手。前者三十年未闻兵戈之声,战靴上都开始绣各种花鸟。而后者,日日与契丹、奚、室韦诸部厮杀,早已被锤炼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样。
“若是日后得到机会,自然会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现在么?呵呵呵呵.......”王洵虽然性子直爽,却并非胸无沟壑。听颜季明替自己说话,立刻顺着台阶往下溜。
史朝义无可奈何,看了眼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玩到大的好友颜季明,又看了眼满脸英气的王洵,摇头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你们中原的规矩,和我们胡人总是不大一样。很难说谁好谁坏。但日后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帮忙,尽管给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决不推三阻四!”
“多谢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话。只要能做得到,决不推辞!”王洵再度举起刚刚斟满的酒盏,笑着提议,“来,再干一盏。”
“干!”史朝义大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接下来,在颜季明的刻意努力下,双方都没再说任何出格的话。在一种亲切而又生疏的氛围中,宾主尽欢而散。
暮色中的长安城,比起白天,有着一种不一样的繁华。街道两边挂起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灯笼,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边。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种各样的饭菜香味游荡于天河两岸,不断往人的鼻孔里边钻。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拎着壶小酒,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无忧无虑的顽童则骑着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灯笼下的人们,有的衣衫华贵,有的肩膀上打着补丁。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带着一股子从容与平静。这是久不闻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宁,在塞上很难见到。虽然这种安宁氛围很容易让人浑身发懒,不知不觉便想沉沉睡去。
望着眼前阑珊灯火,颜季明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他不想这份安宁被打破,尽管他也觉得长安城的人活得太颓废了,颓废得有些令人厌恶。策马与史朝义贴的更近了些,他笑着问道:“史大哥今天那个精卫填海的故事是从哪听来的?怎么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我信口胡诌的!”史朝义肩膀微微一颤,脸上却依旧带着大咧咧的笑容,“怎么,我说得不好听么?”
“不能说好听,也不能说难听!”颜季明将对方所有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愈发觉得一阵阵你发沉。他们父子都隶属于安禄山的管辖,如果节度使安禄山和兵马使史思明两个起了异心,他们父子很难置身事外。但在事发之前,偏偏他们又无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禄山对他们父子一向礼敬有加,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情况下,随便给人家扣上一个灭门的罪名,实在有愧于心。第二,以朝廷对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亲即便上本揭发,也不会有任何效果。朝中诸公忙着争权,根本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且,也没人愿意轻易招惹两个手握重兵的悍将。
“好听,难听,我都已经说了!”史朝义又看了颜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说出去的话,永远无法收回来。倒是你,小颜,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日后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帮忙,你肯不肯给我打下手?”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了,颜季明心中凛然生寒。他不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与好朋友决裂,但更不想成为对方的爪牙。犹豫了片刻,抬起头,正色说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么事了。有些事情,我当然愿意效劳。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说说!”史朝义在马上伸出大手,尽力去拍了下对方的肩膀。颜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却长了幅坚硬的骨架,拍起来很咯手。
“利国利民,则愿意效劳!”颜季明伸手,将史朝义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支开,笑着回应,脸上的表情却非常认真,“反之,兄弟必会挡在大哥马前!”
“就凭你?”虽然心里早有预料,史朝义依旧非常失望,咧着嘴,又一巴掌拍将过来,“小样,我从小就.....”
“有所为,有所不为!”颜季明依旧在笑,双目之中却流露出一股子令人无法回避的坚韧。
第一第一章 羽衣 (七 上)
有的人喝了酒之后会变得清醒,有的人却是越喝越糊涂。有的人喝醉了酒之后能够过目不忘,有的人喝醉了之后却是根本记不得清醒时到底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王洵就属于最后一种,稀里糊涂下了临风楼,在小厮的照应下稀里糊涂回了家,然后又稀里糊涂面对了云姨的指责和紫萝的抱怨,稀里糊涂就一觉睡了过去,把白天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早晨,他唯恐又被云姨强按着去参加什么相亲宴。便推说还有公务在身,跳上坐骑往白马堡大营逃去。距离营门还老远,就看见当值的队正方子陵遥遥地向自己挥手,“王校尉,你怎么才来。骠骑大将军已经在里边点了两遍卯了!”
“高骠骑,他怎么来了?”王洵吓了一跳,赶紧将坐骑丢给守门士卒,徒步向营内跑去,“他老人家不是一直忙得脱不开身么?今天又怎么又有了闲功夫?!”
“您还是赶紧吧!卯点三遍不至,可是掉脑袋的罪名!”方子陵大声提醒,看看四下里没有外人,又紧追了几步,小声补充道:“好像有人到骠骑大将军面前把您给告了。小心点,别自己往大将军的火上浇油!”
“告我?”王洵又是一愣,接连晃了好几下脑袋,才想起自己昨天当街教训几个恶少的事情来。对于此,他自觉理直气壮。飞龙禁卫本来就肩负维系京师治安的职责,那几个恶少纵马伤人在先,在自己面前拔刀示威于后,挨顿打已经是轻饶。如果换了宇文至那狠货,估计至少要留下几条胳膊。
“嗯。好像有两个红袍文官,一大早就堵在营门前求见陈将军。恰巧骠骑大将军也来了,就把他们一起带了进去!”方子陵一边陪着王洵向营内急行,一边继续补充。
按大唐的服饰等级规定,只有五品和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有资格穿绯红色的袍服。昨天挨打的那几个家伙看样子背景不小。想到此节,王洵的脚步禁不住慢了些许。但转眼又开始加快,“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当值吧。改天,我请你到临风楼喝酒!”
“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下次王兄跟人打架,一定叫在下。从小到大,我跟人打架就没吃过亏!”方子陵嘻嘻一笑,转身离开。
“滚吧!”王洵猛然转过身,冲着方子陵的屁股虚踢。
转眼来到中军,第三遍点卯已经开始。闻听值日参军口中叫到自己的名字,王洵赶紧猛跑几步,冲着帅案中央毕恭毕敬地抱拳,“到,昭武校尉王洵,参见骠骑大将军!”
“拖出去,给我重重地打!”一向待属下很和气的大将军高力士铁青着脸,厉声怒喝。
“大将军,属下有......”王洵没想到高力士连个分辩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扯开嗓子大声嚷嚷。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急冲上来的四名金甲侍卫拉胳膊扯腿,直接拖到了门外。有亲兵搬来一条长凳,将他往上面一按。监刑官扯开嗓子,声音传遍了整个军营,“行刑,一.......”
“啊——!”从小到大,王洵哪曾受过这份苦。第一棍子打在屁股上,立刻觉得大腿和腰杆猛地一抽,浑身上下肌肉都向臀部涌去。同时,一股火辣辣感觉瞬间从脚跟冲上顶门,惨叫声脱口而出。
“二......”监刑官不动声色,继续报数。带着风声的军棍重重挥下,发出与皮肉撞击的闷响,“啪!”。
“啊——”王洵本能地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却惊诧地发现,屁股上传来的痛觉与第一下相去甚远。仿佛有个热乎乎地东西隔在了自己的屁股和军棍之间,卸掉了大部分痛击的伤害。
“三.......”伴着监刑官的报数声,第三记军棍转瞬即至,这回,王洵的感觉更清晰了,的确有个热乎乎油腻腻的东西挡在自己的屁股和棍子中间,使得军棍发出的声音甚为巨大,造成的伤害却半点儿都没有。
转过头,他好奇地向后张望。脖子却又被金甲武士重重地按在了长凳上。同时,一个沙哑的声音迅速钻入耳朵,“王校尉,麻烦你配合些,别让兄弟们难做。”“啊——”
后一个惨叫声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听上去却跟王洵刚才发出的一模一样。
“老程.......”王洵大惊,却顺从地将头低了下去。他分辨出,此刻按着自己脖颈的人是程元振,也是一名太监,当日曾经跟自己一道去王銲府上“平叛”。后来一直奉高力士的命令掌管白马堡大营的辎重钱粮。
“别动,有人直接把状子递到宫里去了。大将军也很为难!”不愧为高力士的心腹,程元振两句话,就点明了事情原委。王洵昨天打的人背景太深,关系直通皇宫大内。所以高力士才不得不抽出时间来赶往白马堡大营处置下属,以给所有告状的人一个交代。
“啊——”“啊——”军棍继续有节奏地下落,身边的惨叫声先是凄厉,后转沙哑,慢慢地,一声低于一声,听起来却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王洵顺从地趴在长凳上,心中充满了感激。这一切肯定是高力士大将军事先安排好的,否则,给监刑官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徇私舞弊。除了第一下军棍之外,其他的都打在了垫于自己屁股和军棍之间的东西上。闻味道,那好像是块带着血的猪肉。而行刑的弟兄们事先已经料到了自己可能会穿帮,居然连帮忙喊疼的人都预备下了。
须臾,五十军棍打完。程元振将护在王洵屁股上的猪肉先上下抹了抹,然后迅速拿开。监刑官强忍住笑,扯开嗓子大声汇报,“启禀大将军,五十军棍责打完毕。王校尉已经昏过去了,是否继续行刑!”
“用冷水泼醒了,然后带上来给两位大人验伤!”高力士面沉似水,大声命令。立刻有人打来一盆冷水,冲着王洵当头浇下。然后伴着一声痛苦的呻吟,几名金甲侍卫从长凳上扯起落汤鸡般的王洵,拖着他往中军走。血水顺着衣角,淅淅沥沥淌了满地。
前来找麻烦的两名高官都是文职,几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看到王洵将头耷拉于金甲卫士肩膀上,奄奄一息。再看看其身背后拖出的那一条长长的血迹,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哪还有勇气凑上前验看伤口?赶紧长身站了起来,冲着高力士连连拱手,“不敢,不敢。我等只是觉得王校尉当街行凶,有损天子禁军名声,岂敢干涉大将军执行军法?快些将他带下去敷药吧,免得耽搁时间太久,整个人都废了!”
“不见识下军法的严苛,别人还以为白马堡大营是菜市场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本爵既然替陛下练兵,自然会掌握分寸,把这支队伍带出个样子来!不包庇,不纵容,该打军棍打军棍,该砍脑袋砍脑袋。可若是谁故意找我属下的麻烦,哼哼,”高力士扫了两名朱衣官员一眼,低声冷笑,“咱家也不会装孙子,任由属下被人欺负!”
“大将军说的是。说的是!”两位朱衣官员一边听,一边不断地点头。人家高大将军都把属下打成这般模样了,他们再继续纠缠,就显得太没意思了。况且人家高大将军说得明白,这支队伍是他的心头肉。谁要再穷追不舍,他也绝不会客气。
“两位大人想必也清楚,咱家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咱家也一向教训麾下弟兄,低调做人,小心做事,别到处惹是生非。”高力士笑了笑,继续强调,“王校尉当街折辱令郎,的确做得过分了些。可令郎闹市纵马伤人,也实在有违两位的家风。若一味由着他们胡闹下去,哪天真的弄出了人命。恐怕在天子脚下,京兆尹那边想大事化小,也不太容易吧!”
“那是,那是!”早晨的天气不算热,两名官员却同时开始流汗。心中暗自后悔不该听了人的挑拨,上门来找这个最受皇帝陛下宠信的老太监的麻烦。自家儿孙被打的场子是找回来了,跟飞龙禁卫的梁子也结下了。日后若是京城里再有什么风吹草动,谁能保证老太监不会授意属下浑水摸鱼?
“咱家还有军务要处理,就不送两位大人了!”见自己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经达到,高力士直接下了逐客令,“回头见到李相,替我给他带个好。咱家身为内宦,不方便出宫拜访他,但心里对他老人家,却是一向佩服得很!”
“李相?”趴在金甲武士肩膀上的王洵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他看见两名朱衣官员脸色登时变得有些苍白,额头上汗珠滚滚。“又是李林甫这厮在搞鬼?老子怎么得罪他了!”一边在心里偷骂,王洵一边暗中思索。将自己一年多来所有做个的事情细数了个遍,却没发现与当朝宰相有过任何牵扯。
第一第一章 羽衣 (七 下)
有道是玉璧不会碰瓦片。即便自己曾经有得罪之处,作为当朝宰相,李林甫对付一个小小的六品校尉,又何须费这么大周章?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可两位朱衣高官脸上的表情,却又分明证实了高力士的猜测丝毫没错!
正百思不解之际,王洵突然听见高力士笑着骂道:“行了,小兔崽子,别装死了。外人已经走了,赶紧给咱家滚起来说话!”
“多谢大将军!”王洵打了激灵,立刻从金甲侍卫肩膀上滚下来,冲着高力士长揖为礼。
“你个小东西,倒也不傻!”高力士撇了撇嘴,笑着骂道,“闯祸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寻思一下轻重?!”
“属下,属下昨天被他们逼急了!”王洵当然不敢直说自己是喝过了量,所以才借酒撒疯。只好讪讪笑了笑,低声解释。
“逼急了?这个理由倒也不错!”高力士的眼神陡然一亮,如刀子般,直接扎进了王洵的心口。“知道咱家今天为什么要打你军棍么?在老封手底下时,你还没吃过这种苦头吧?玉不琢不成器,他这个人啊,就是太惯着你了!”
“没!”王洵摇摇头,老老实实地承认。然后咧了下嘴,笑着道:“大将军今日的回护之恩,晚辈一定牢牢记在心里。那两个狗官既然敢找上门来,想必背后有所凭借。大将军......”
话没说完,高力士立刻不耐烦地打断,“来人,拖出去,再给咱家打五十军棍。这次,结结实实地打,不准你等徇私!”
“是!”左右亲卫答应一声,作势就往前扑。王洵见状,赶紧大声讨饶:“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属下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知道了,错在哪了?”高力士摆斥退亲兵,笑着问道。
被老太监的笑容弄得心里直发毛,王洵先是搜肠刮肚想了好一阵,然后硬着头皮回应,“属下不该下那么重的手。不,不,属下不该给大将军找麻烦。不,不,属下刚才不该偷听大将军的话之后,擅自瞎琢磨.....”
“呸!”高力士重重地吐了口吐沫,满脸不屑,“笨,真是笨得可以。真不知道老封他为什么如此赏识你小子。咱家平素行得正,走得直,还怕别人放出的两条狗?他们汪汪得再欢,咱家只要不高兴,一样拿军棍打出门去!咱家是打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多管闲事!别人闹事纵不纵马,伤没伤到人,关你小子屁事?背后追出人家一里多地,居然还找出了**急了这种烂借口!他们怎么逼你了,倒骑着马追杀你了,还是个个在背后长着第三只眼睛?”
“属下,属下知道错了!”谎言被人当场拆穿,王洵不觉憋了个满脸通红。“但,但是他们......”
“他们在东市口儿纵马伤人,自然有万年县管。如果万年县管不了的话,上头还有京兆尹衙门,大理寺!何时轮到你多事来?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强出头,嫌自己命长不是?朱雀门内,还有很多陛下顾不过来的地方呢,有本事你也管管去!”(注1)“属下,属下......”王洵被骂得满头是汗,半晌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应。高力士知道他心里未必肯服气,将语调放缓了些许,大声说道:“天下之事,最要紧的是有秩序。文官武将,士绅百姓,各安其分,各守其职。不该自己管的事情,别随便乱管。否则,你也上前啰嗦两句,我也上前插上一脚,天下就该大乱了。”
“属下莽撞,多谢大将军教诲!”虽然心里觉得自己教训几个恶少教训的没错,念在上司是出于一番好心上,王洵恭恭敬敬地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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